庭苑深處,楚橙橙黯然垂首,眼神茫然空洞地投向荷花池畔。
「為什麼……為什麼?」想著昨夜他深情款款抱擁著她入眠,想著昨夜燈下他溫情的臉容,想著他在她耳畔不停輕喚她的名,更想著他那始終含笑望她的眼眉,難道那一切全是作戲?
橙橙混沌地在腦海裡組織那銀髮女子及泰肉鉸的話,她的心如陷入迷霧,痛苦徬徨,又不知所措。
孫無極啊孫無極,她重重歎息,你真忍心騙我的人騙我的心?你真會這麼冷血?大費周章的買殺手行兇,果真只為保得你清白的形象?這麼做太陰險也太虛偽了!你的心思怎可深沉至此?
受傷的感覺滿溢胸口,兩行清淚溢出眼眶。 怪不得你說我有一劫。哼,分明是你布的局。
「姊--」莞莞闖進花苑。「大家都忙著招呼公主,你在這兒偷懶啊?」
橙橙默默揩去淚痕。「公主讓你們去應付就綽綽有餘了。」
莞莞凝視姊姊蕭瑟的背影。「奇怪了,你不是最喜歡'發號施令'的嗎?還不快去主持大局。」
橙橙萬念俱灰,唉了一聲。「何必非要我,反正我只會誤事,爹很行啊,他一人足以應付各種狀況,我一點都不重要,唉……」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莞莞傻了眼。「你是吃錯藥了嗎?」沒見她這麼消極過。「喂,伙房等你定奪晚膳的菜色。」
「這麼重要的事,我怎能作主……不不不……爹和你拿主意就行。唉,我不過是個庸才,不必問我了……」
「你有自知之明是不錯啦!」莞莞好笑地道。「不過現在人手不足,庸才總好過沒人才吧?」
莞莞習以為常地和她鬥嘴,以為姊姊會如常的勃然大怒,沒想她竟幽然一歎,雙肩一垂。
「莞莞說得對,我有自知之明了,以後再不會強出頭,再不惹事,再不跟爹頂嘴逗氣……」反正她就要死了。
啥?莞莞驚恐地連退好幾步,她是不是病了?「也……也沒有那麼差啦,你也是有好的地方……」
「你不用安慰我了。」橙橙紅了眼眶,凝視遠方,自怨自艾自憐道:「唉……這一生彷彿是一出可笑的鬧劇……」而且這出鬧劇打她七歲就開幕了,很快的,可能就要命喪黃泉死於非命,而這全肇因於孩童間一個荒謬的遊戲惹來的,天啊,這太可笑了,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捉弄她?
莞莞愕然,有……有這麼嚴重嗎?「你還在氣爹是不是?」面對這樣消沉的姊姊她真是不習慣,一時驚慌失措起來。「他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又何必耿耿於懷?奇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被罵,應該很習慣了礙…」怎麼到今天才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
一事無成,情場失意……橙橙可憐兮兮地。「你走吧,讓我靜一靜。」
「姊……」到底怎麼回事?莞莞困惑極了,是什麼讓姊姊消沉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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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紛墜葉飄香砌,夜深靜,寒聲碎,月華如練,殘燈明滅--
一扇半開的門扉,透出淡淡光暈……
房內,一條灰色身影,靜坐案前,羽扇輕搖,流露出一種篤定的神采。
「爺--」慈恩附耳過去。「委託誅殺楚姑娘的,原來是已故老爺的意思。十年前他受了四季客棧楚老爺的氣,於是獨自前往殺手幫托了這麼件事。依'沙沙沙'的教規,一旦接了案子除非本人反悔,否則格殺令不得取消。」
原來如此孫無極垂下雙眼,暗暗思量。片刻,抬頭命道:「將劍取來。」
取劍?慈恩愕然,爺已經很久不曾動劍,他傻傻望著爺,以為聽錯了。
孫無極淡淡一笑。「慈恩,取劍。」
他這才回過神來,趕忙奔往書房,不消片刻,他搬來沉重的劍盒,氣喘吁吁揮汗如雨地攔上案。
沉重的青銅劍盒一落案,發出渾厚的聲響。盒蓋上刻著古老蒼勁的一行詩。
孫無極垂眸撫字輕吟:「一段世情全憑冷眼覷破,幾番幽趣半從熱腸換來……」喀的一聲,他俐落掀開盒蓋,一道青光綻出,「寒銷劍」靜躺於黑色綢布上。
慈恩是第三次有幸看見這把絕世寶劍,他訝然地見主子提起劍,那劍身佈滿菱形暗紋,鋒刃綻著森森寒光如似有靈性。孫無極面色沈靜,輕彈劍梢,利劍發出清脆尖銳之聲。突然--
「換這口劍如何?!」一條身影躍進房內,一把劍拋落案上,其重量令桌面應聲裂出一道痕。
宛如一縷輕煙,瞬間白羅剎已然立於案旁,一對冷眸覷著孫無極。「難得你取劍,如是為了上皇宮救我大可不必了。」她話中帶刺。「媲瑩憑自己之力安然脫困。」
「而且還成功奪得離魂劍……」孫無極微笑凝視好友。「吾早知憑你之力,斷不可能受困,故不貿然相助。」
「哼!」借口!白羅剎嗔瞪他一眼,一見到那對滿含笑意的深邃星眸,她縱有沖天怒火,亦片刻間煙消雲散。「無極,聽教友說……你……」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媲瑩,有事但說無妨。」他溫柔沈聲道。
白羅剎轉身趨向窗前背手而立,窗外月明如水。「你……你有婚約在身?」
孫無極手持羽扇凝視她背影,半晌,他沈聲朝慈恩命道:「你先下去。」
慈恩應聲離去。
房內頓時只存他們二人。兩人沉默好一陣,孫無極終於開口。
「與我有婚約者,乃是四季客棧大小姐楚橙橙。」
白羅剎身子一怔,拂袖旋身過來。「但是,我聽說那婚契是……」
「沒錯--」他打斷她的話,輕描淡寫道。「是基於吾幼時一個孩童的遊戲。」
「既然是遊戲,那就無須認真!」媲瑩急道。「只要你一聲令下,多得是人幫你除掉楚橙橙,她一死,這份婚契等同作廢,無人會怪罪你半分。」
「她若死--」孫無極眼神一凝,羽扇一揚。「吾便終生不娶。」
什麼?媲瑩怔怔退了一步。她心痛地注視他,難得見他斂容語氣這般篤定,她垂下雙眼。「我明白了……」媲瑩心中一陣酸楚。「這不只是個遊戲。」
「這從來不是遊戲--」孫無極簡潔道。「而是緣分。」
媲瑩大受打擊,扶案怔怔坐下,美麗的雙眸逐漸朦朧了,一滴晶瑩的淚珠滑落,滴上離魂寶劍。
當冰冷的淚珠墜落飽含殺氣的離魂寶劍,霎時,淚珠因寶劍殺氣而蒸發煙逝。
孫無極默默注視媲瑩無聲地啜泣,兩人久久不語;他不肯出聲安慰,只怕令她陷得更深。此刻孫無極英俊的臉龐顯得冷酷而寡情,情不投意難合,再多的溫柔都是無謂,他寧可沉默。
終於她哽咽道:「無極,你久未動劍,何故開封?沈月寶扇莫非不足以應付?」
「媲瑩,此乃私事。」
「會有生命危險?」她關心問道。
孫無極淡漠不語。
媲瑩將離魂劍推至他面前。「此劍贈與你。」
「不必。」孫無極將劍推回,直截了當拒絕。「你深愛此劍甚至冒險盜取,孫某不配擁有這口劍。」
語畢,孫無極忽而擊桌,寶劍一躍,瞬間回到媲瑩背上劍鞘之內。「白衣在外頭等你。」
媲瑩冷冷一笑起身,惆悵道:「無極,你辜負我一番情意,而我……辜負他。蒼天何以此等安排,任鴻雁在雲魚在水,我情難寄……」
孫無極溫柔地凝視白羅剎清麗無瑕的面容。「媲瑩,去追尋屬於你的幸福。」
迎視他深邃黑眸,她冷聲道:「媲瑩已無幸福可言。」旋身踏出廳房,再不回頭。
一見伊人,白衣立即迎上前。「瑩?」
媲瑩淚痕斑斑狼狽向前疾行,白衣匆匆跟隨。
房內,歸於平靜。孫無極仗劍一擊,熄滅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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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寒霜生露,花苑裡煙色迷離,夜蟲輕啼。
楚橙橙憂鬱地獨坐石階上,一整天下來心緒紊亂粒米未進,她心力憔悴茫然地睜著雙眸,卻什麼也沒看,腦海裡不停重複著泰肉鉸的話,還有孫無極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
忽爾靜默中有一聲沉吟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這首詩?橙橙愕然,旋身,看見孫無極赫然佇立月下,銀白的月光襯得他飄逸的身影更顯絕塵。
他溫暖的目光直視她,手中羅扇輕揮,緩步向她,淡淡吟道:「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不如憐取眼前人?」這一句?橙橙怔怔站起,星子般發亮的眼睛駭然地注視孫無極,他終於停在她眼前。眼前人?忽然她心中一緊,曾經他說那個真心愛她的人就藏在這一闕詞內,那麼……是他?她失魂落魄傻傻望著他深不可測的星眸。
有半晌他們誰也沒說話,只是凝視著彼此。
她對他有很多疑問,然而這首詩驚駭了她。於是她只是怔怔望著他的臉,不知從何啟口。
「橙橙……」終於他打破沉默,垂眸笑問:「這首詩還記得否?」他的嗓音渾厚低沉如似愛撫。他解下身上錦袍,溫柔地幫她披上,款款深情盡在不言中。
她仰著臉,怔怔地任他溫柔地將袍子攏緊,她的心同時也暖了。他眼中的光芒令她心跳加速。「你……你又擅自闖進來。」
「是,為了來看吾妻。」他笑道。
她鼻尖一酸,回嘴道:「我們根本還未成親……」
他眨眨眼,笑意更深。「但已有夫妻之實。」
「你是真心想娶我?」她狐疑道,揣測他的表情,然而卻只看見他眼底閃爍的溫暖。
「你說呢?」
他溫柔的表情令她寬慰得想哭。如果是假的,那麼這一定是一帖最銷魂的毒藥,一顆最毒辣的蜜糖。
他不假思索,是那麼天經地義那麼自然地,張臂將她擁進懷內。橙橙沒有半點遲疑便任他抱進懷中,她輕輕枕上他的肩,幽幽歎了一口氣。他的體溫令她的臉感覺彷彿在燃燒。
她哽咽道:「我聽見了一些事,讓我好困惑……我不知該相信什麼……」
「哦?」他暖暖的鼻息在她頸上激起一陣愉悅的輕顫,他溫柔的語氣像是在她臉頰上愛撫似的。「橙橙,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
她眼睛紅了。「不能相信看見的,不能相信聽見的,那麼……我該信什麼?」
「信這首詩。」他伸手托起她的臉,俯視她濕潤的眼睛,他寵愛地笑了。「你最近好愛哭。」
她感慨,用力眨眨眼。「都是你惹的。」
他眼睛一暗,然後很慢很慢地低下頭吻她,將她纖弱的身子緊緊護進懷中。真是個傻丫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