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上路前,褚尋陽便已先將喜訊傳回宮裏。回京之後,褚尋陽本想先做一番梳洗,再送浣兒進宮,沒想到皇上竟迫切至此,等不及他們進宮,便先降尊紆貴地上他寧遙府來。
“徼臣參見——”
“免了、免了,朕踩在寧遙府的土地上,就沒什么尊卑。”
這是皇上賜予褚尋陽的最大恩寵。有一年,遼國犯境,褚尋陽因身染重疾,所以皇上便另派武將應敵,之後卻傳來我軍節節敗退、軍情告急的消息。
於是,褚尋陽顧不得身子猶虛,主動上金鑾殿請命,領兵赴邊關,不惜抱病披挂上陣,誓與全軍將士同生死、共進退,因此士氣大振;再加上有他運籌帷幄,終於打了場漂亮的勝仗。
皇上感念於他的赫赫功跡,不僅加官晉爵,賜下財富無數,甚至頒下“寧遙府內無尊卑”的殊榮,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九五之尊,只要進了寧遙府,褚尋陽都可與之平起平坐。
“褚卿,朕的寶貝皇女呢?流落在外頭十五年,她必定吃了不少苦,讓朕看看她長成了什么樣兒——”來不及喝口茶,皇上就急切地向他討人。
“皇上,您先別急,聽微臣好好說。”他將那套襖袍呈上,“當年絳梅公主身上所穿的,是這些衣飾,沒錯吧?”
“對、對!就是這些。”
“那就沒錯了。絳梅公主並沒有吃什么苦,收養她的人家姓喬,雖非富貴之家,但都是善良淳樸的好人,他們將絳梅公主視如已出,取名浣兒,將她教養成天真爛漫、善良可愛的好女孩——”“褚大哥、褚大哥——”由遠而近的叫喚打斷了他的話,廳內兩人本能地聞聲望去。
“原來你在這裏啊!”正想朝他奔去,才發現還有其他人在場,她收回腳,杵在門口卻步不前。
“浣兒,快過來。”倒是褚尋陽主動上前去牽她,“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跟前這位便是皇上。”
“他就是我爹啊?”浣兒張大眼,興奮地跳上前端詳。
“浣兒,不可無禮。要喊父皇,要行禮問安——”“無妨、無妨!”皇上不以為意,露出了罕見的笑容,化解去平日威嚴,“你就是朕的絳梅?”
“我不是絳梅,我叫浣兒。”還有,她也不是他的,她是褚大哥的。
“若朕執意喚你絳梅呢?”不曉得是不是被她影響,皇上玩心頓起。
果然是一派純真,瞧她那雙靈活生動的大眼睛,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呢!
“那好吧,讓你喊,可是你要記得哦,我是叫浣兒,不是絳梅。”
“朕記不住呢!”他存心為難。
“這樣藹—”浣兒好同情地沉吟道,“那沒關係,我會常常提醒你。沒辦法,誰教你跟我一樣迷糊,不然就不會把我給弄丟了。”
皇上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娃兒真是有趣!”被教養成這般天真純善,也算是福氣吧?
“對嘛,笑一笑不是比較好看?不要老是板著一張臉,很醜耶!像褚大哥,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是當他擺出硬梆梆的臉色給我看的時候,我還是很怕被打屁股……還有,你笑就笑,不要給我亂取名字,我叫浣兒,不是娃兒,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沒斷奶的小娃娃,知道了嗎?”
老天!褚尋陽撫著額,頭痛得暗自呻吟。
早要她收斂點,舉止別再像以前那么隨性,要記住他教的一串宮廷禮節,不可以沒大沒協…不過如今看來,他這一路上的叮嚀全是白搭!她根本……根本就死性難改。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皇上竟完全不計較她冒犯的行止,不但縱容她指著他的鼻子訓誡,臉上還挂著疼寵的笑意。
“絳梅,隨朕回宮去吧!朕要補償這十五年來對你的虧欠。”
“可是——”雖然爹看起來人很好,但是她比較想和褚大哥在一起呀。
“聽話,浣兒。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了嗎?”
褚尋陽也不避開,任她情急地捏住他的衣擺。
他懂她的心情,他也極不願和她分開,但現在不是時候,皇上剛與失而復得的愛女重逢,總得給他一點時間和浣兒相處,要皇上同意在這時嫁女,想都別想了!萬一他惱怒起來,將一條“淫辱公主”的罪名扣在他頭上,那就什么都別玩了。
因此,在這個時候坦言他和浣兒的事,實非明智之舉。
“那——好吧。”浣兒心不甘、情不願地松手,“那你有空要常去找我玩哦!”
“那你要乖乖的,別給大家添麻煩。”
“好,成交!”
“你們買賣談完了嗎?可以走了吧?”見他倆難分難舍,皇上也沒想太多,只當是回京途中,朝夕相處所培養的情誼,要分開難免挂念。
“走吧,不小心把我弄丟的迷糊爹爹。”
對於她不知死活的言論,褚尋陽已經懶得去糾正了,反正皇上又不介意,還開心得很咧,他操什么心?
“臣恭送皇上。”隨著褚尋陽低沉的嗓音,皇上的開懷朗笑也漸漸飄遠——本以為,這一分離,再相見最快也要十天半個月,畢竟浣兒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哪是想見就能隨意見著的呢?
然而,出乎褚尋陽的意料,再一次見著她,是在三天之後。
那一晚,月兒高懸,柔風似蝶輕棲,他正憑窗而立,難以入眠,牽念著宮內的浣兒如今是否安好,有沒有乖乖聽話?有沒有淘氣搗蛋、闖禍連連?有沒有——偷偷思念著他?
唉,他是真的放心不下她呀!
就在這時,宮內的管事太監行色匆匆地趕來寧遙府——“奉皇上口喻,宣寧遙侯即刻入宮。”
“現在?”褚尋陽難掩訝異。
“是的。”
褚尋陽心下一驚,心知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否則,皇上不會刻不容緩地在大半夜召他人宮。
一路上,管事太監將事情的經過概略說了一遍。
原來,絳梅公主在入宮的第一天,便莫名其妙地中了毒,幸好宮女們發現得早,這才撿回一條小命。
她昏迷了整整三天,直到剛剛才醒來。
褚尋陽愈聽,臉色愈往下沉,恨不能立刻飛奔到浣兒身邊。
見著皇上後,來不及行禮,皇上便示意他快進寢宮去看看浣兒。
“她一醒來,就又哭又鬧的,直嚷著要找你,連朕的話都聽不進去,朕實在是拿她沒辦法了。”
褚尋陽心口一疼,加快了步伐直入寢宮。
“公主、公主!請你冷靜一點,寧遙侯馬上就來了……”“騙人、騙人,你們走開啦,我不要你們,我只要我的褚大哥……”“唉,公主,你身體還沒好,別下床呀……”“走開,我要去找褚大哥——”“浣兒!”
一群宮女正被她鬧得身心俱疲,這聲呼喚,神奇地止住她所有的哭鬧。
呆怔了一會兒,直到確定眼前的人並非幻影後,她飛快地撲向他,失聲痛哭了起來:“嗚……褚大哥,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浣兒,你小心哪!”接住她虛軟的身子,將她抱回床上後,那雙死纏在他身上的小手,仍是牢牢地環抱住他。
“浣兒乖,我這不是來了嗎?你身體還很虛,別再哭了哦。”
“嗚嗚嗚……我好怕,這裏的人我又不認識,我不要住在這裏好不好?我要和你在一起……”“別怕、別怕,有我在,我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褚尋陽溫柔地拍撫她顫動的肩,以無比的耐性撫慰她,“閉上眼,好好睡一覺,什么都不要想,我會一直陪著你——”“不要!”她的反應出奇激烈,“我一閉上眼,你就會跑掉了對不對?不要、不要,我好怕看不見你,我不要睡覺——”“不會的,浣兒。我會一直陪著你。”被她哭亂了心神,褚尋陽連聲安撫。
“那你陪我睡?”
光見她梨花帶淚的可憐神態,以及聲聲慘切的泣語,就夠擰疼他的心了,哪還想得了那么多。
“好,我陪你睡。”他脫了鞋,擁著她一道躺進床內,浣兒主動偎了過去,在他胸懷尋著舒適的角度,安心地閉上了眼,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契合,就像他們已做過千百回。
不曉得過了多久,直到胸前傳來平穩的呼吸聲,確定她已入睡,褚尋陽側過頭,對上皇上幽沉的神色。
心知是瞞不住了,褚尋陽也很認命,小心翼翼地挪開懷中人兒,拉開她放在他腰際的小手……起身之際,沉睡中的浣兒突然眉頭一皺,他趕忙傾身在她唇上印了記輕吻,她這才又舒眉甜笑,沉沉睡去。
自從那晚有了夫妻之實後,她總愛賴在他懷中入睡,但因身份問題令他無法隨心所欲,縱是同房同床,他也沒再有更進一步的親密行為。
有時他都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只要他一離開她,她就會皺著小臉,很快地醒來,最後,他學會了以一記輕吻撫慰她,她才能安然睡去。
確定未驚醒她,褚尋陽這才穿了鞋退離床鋪,和皇上兩人有默契地放輕步伐,退出了寢房,不忍驚擾她好眠。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浣兒為什么會中毒?”
一停住腳步,褚尋陽劈頭便問,對浣兒的心疼與焦慮,早巳令他顧不得尊卑。
他將好好的人交給皇上,皇上卻讓他見到這樣的浣兒,他無法不自責,也無法不惱怒。
是他不好,如果不將她帶進宮、如果不是他承諾守護她,卻沒盡到為人丈夫之責,今天浣兒也不會受苦。她仍會在客棧中、在姐姐的照顧下,過著無憂快樂的日子。
虧浣兒還這么信任他,將一切都交托給他,他是最失敗的丈夫,他甚至連他們的關係,都無法坦言告訴天下人。
“顯然宮內有人想置她於死地,關於這一點,朕會察明。竟有人膽敢傷害朕的愛女,不論是誰,朕絕不輕饒。”說完,皇上正視他,“褚尋陽,你最好給聯一個完整的交代,你和絳梅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回避:“誠如皇上所見,臣與絳梅公主是兩情相悅。”
“大膽!”皇上重重一喝,“朕要你代為尋女,你居然私底下誘拐朕的皇女?!褚尋陽,你可知罪?”
“微臣知罪。然,情之一字,身不由己;臣,不悔。”
“你……你……”犯了錯不知悔悟,還理直氣壯,真是……真是……算了,算了,事情都發生了,絳梅又這般依戀褚尋陽,他能砍了他不成?
泄氣地垂下肩,他改問:“你們到什么程度了?”
那同床共枕的畫面,他可還記憶猶新呢,但願別……“微臣不敢欺瞞聖聽。我與浣兒——已成夫妻。”
“褚尋陽!”皇上怒吼一聲,變了臉色,“你好大的膽子,朕的皇女,你也敢亂來!你腦袋還要不要?!”
“皇天後土為證,我與浣兒已拜天地,縱使無人認可,終其一生,已視彼此為結發夫妻。我也是在落實了夫實名分後的隔日清晨,才發現她腿上的絳梅印記,然而,木已成舟。皇上若要降罪,臣無話可說。”
這一說,倒令皇上啞口無言。
人說不知者無罪,褚尋陽和自己的老婆歡好,的確不關他的事,他能怪他不小心娶到他的女兒、奪了他女兒的清白嗎?
褚尋陽是何等聰明,察覺皇上已有軟化之意,又道:“臣原想等浣兒適應了宮內的生活,再將此事稟明皇上,沒想到卻發生這種事……在真相未察明之前,為了浣兒的安全,臣鬥膽懇請皇上讓臣帶她離開宮內。”
“放肆!褚尋陽,你別得寸進尺了!”騙取絳梅的感情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還想明目張膽地拐走他的寶貝皇女?
“臣喚的,是浣兒,而非絳梅公主,皇上當知此意!”褚尋陽無懼地直視他。
他再也顧不了太多,大不了賭上一條命而已,沒有什么會比浣兒的安危與快樂更重要。
他要的,不是皇族中的絳梅公主,而是心係於他的浣兒,誰能阻止?
皇上沉默了。
他當然明白褚尋陽的意思,尋絳梅公主,是為公,為了無愧他所身負的職責;而帶走浣兒,是為私,為了不負浣兒深情。
一直都知道,褚尋陽是至情至性的奇男子,絳梅不愧是他的皇女,有眼光。
只是……
“朕好不容易才找回她……”
“是皇上的私心重要,還是浣兒的意願重要?”
敢直言不諱地指陳皇上私心,這褚尋陽還真是古今中外第一人。
“你又豈知她意願為何?”皇上不服氣地強撐面子。
“皇上何妨一問。”
哪用得著問呀,剛才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皇上泄氣地垂下肩。
絳梅的眼裏根本只容得下褚尋陽,若再發生之前的情況,他可沒把握擺得平。再說,褚尋陽的顧慮也沒錯,留在宮內,絳梅的安危確實堪慮。
無可奈何下,即使貴為九五之尊,也只得妥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