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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媒人請進門【為他人做嫁衣裳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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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27:45 |倒序瀏覽
媒人請進門【為他人做嫁衣裳之一】作者:蔡小雀  

她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不肯繼承家業當媒人是犯了哪一條律法?
一心只想拜師學藝當俠女又是哪裡不好了?
人人都要拿她的不務正業來說嘴兼嘲諷
這就要怪死對頭以男子之身接下祖傳作媒生意
靠一張嘴欺騙世人,輕輕鬆鬆就掙得萬貫家財
好!既然梅龍鎮上男女老幼都愛拿她同他比
她就上門找他「單挑」,看是誰比較強……
可惡!這男人根本是小人嘴臉黑心腸
工作上他們是競爭者,私底下他是以整她為樂的討厭鬼
不但口頭上佔她便宜,還色慾薰心地吃起她的嫩豆腐
她到死都不會忘了被當成傻子惡整的天大恥辱──
有沒有搞錯?姥姥竟然想用「美人計」來籠絡他?
哼!先別說他會不會中計,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
她也不可能會嫁給一個職業是媒人的笑面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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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28:28
楔子

  江南梅龍鎮

  說起梅龍鎮,風光明媚,物產豐饒,花開得特別美,就連饅頭蒸來都特別香,自古便有「生平不進梅龍鎮,便稱英雄也惘然」之名句。

  然而,梅龍鎮裡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那世襲家傳,統稱「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四大世家行業,無論全鎮老少,誰人提起便是豎起大拇指,一陣嘖嘖稱奇。

  城東花家──

  繡活兒乃屬天下一絕,專制各色嫁衣,其中花家不傳之秘「亂針舞花刺繡法」,便是花家精緻美麗嫁衣得以令王公貴族千金們爭相訂製的最大誘因之一。

  只是花家傳及這一代,恐怕也將是最後一代了,因為花家第十七代唯剩一女單傳。雖然本可招贅入花家承繼,但聞說花家小姐姿容平庸、體弱多病,縱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繡工,恐怕也撐不了許久,所以風聲雖放了出去,至今依舊無人上門提親。

  眼見後繼即將無人,花家老爺只得……

  城西柳家──

  柳氏一門皆為媒婆,乃出了名的舌粲蓮花、無中生有,世世代代以來不知撮合了世上多少佳偶。柳家小姐今年已十八,照祖宗規矩也該是接下世襲媒人之位了,可是她偏偏死活不肯繼承家業,既不嫁人也不作媒,成日說要上山習武、闖蕩江湖。

  被嚇壞了的柳家姥姥,只得……

  城南東家──

  東家酒樓代代專辦成親喜宴,論口味、說氣派,在梅龍鎮裡它若認了第二,絕無人敢認第一。其中祖傳一十八套山珍海味全席食譜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唯有東家歷代的掌杓方能承繼。

  但是好死不死,東家唯一單傳的掌杓女兒卻是鹽糖不分、醬醋不辨,更可怕的是,完全分不出「好吃」跟「難吃」的差別,因為對她而言,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好吃的。

  驚覺家傳祖業恐將毀於一旦的東家老夫人,只得……

  城北風家──

  風家雕制花轎技術當世第一,所制花轎華麗無匹、高貴細緻。然而自從風家第十九代繼承人接任後,卻拒絕祖傳制轎譜,堅持大膽創新,要將傳統古典美麗的花轎更改得令人耳目一新。

  不想讓百年風家就此斷送品味「非凡」的愛女手中,風家老爺只好……

  就在花、柳、東、風四氏正為家門危機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平白無故又飛來一場大麻煩。

  肇因四大世家風頭太健,名聲傳到了京師,就連當今皇帝都將刁蠻公主的燙手婚事丟到他們頭上來,聖旨言明要這四位接班人聯手在三個月內為公主覓得良緣,繡得最美的嫁衣,制得最華麗的花轎,並且為公主籌辦一場最美味的皇族喜宴。

  這下子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事出門被馬踢,四大世家究竟該如何在兵荒馬亂中解決「前有古人,後無來者」的接班難題,並且及時在三個月內替刁鑽到人驚狗怕鬼見愁的公主找到受害者……呃,是乘龍快婿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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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28:52
第一章

  梅龍鎮一端。

  「我想要嫁人。」未婚姑娘甲。

  「……」媒人乙。

  「你有聽見嗎?」未婚姑娘甲有些心急。「我想嫁人。」

  「……」媒人乙。

  「我說,我……想……嫁……人!」未婚姑娘甲忍不住加重語氣。

  「……」媒人乙呈現裝死狀態。

  「喂喂!我說我……」未婚姑娘甲這下火了,吼道。

  「想嫁人。」媒人乙懶洋洋地挖了挖耳朵,「聽見了。」

  「既然聽見了,那你方才為什麼不回答我?」未婚姑娘甲火氣猶存。

  媒人乙沉默了下來,只不過和剛剛混吃等死翻白眼的模樣相比,此刻她的表情異常嚴肅得令未婚姑娘甲也不禁心頭一緊,連忙跟著正襟危坐起來。

  「因、為,」媒人乙頓了頓,神情凝重地逼視著未婚姑娘甲。「苦海無涯,我想給你最後一次回頭是岸的機會。」

  「啥?」未婚姑娘甲一臉茫茫然。

  「我抱持著一百二十萬分的真心誠意警告你,」媒人乙──柳搖金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絕對不要嫁人。」

  「嗄?」未婚姑娘甲──巷口賣豆腐的阿花──登時傻眼。

  「嫁人對一個姑娘來說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相信我!」

  「可……」

  「只要拜了堂、成了親,身子一旦給了人,也就由得人家燒殺擄掠,往後他要你向左,你就不能向右,要你喝湯,你就不能吃麵,要你站著死,你就不能坐著死……噢!是誰打我的頭?」柳搖金說得正慷慨激昂,頭上猛然著了一記天外飛來爆栗子,不由得轉頭怒斥:「哪個不要命的,竟敢打你姑奶奶的……呃,姥姥,您今兒個起得這麼早呀,午覺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呵呵呵……」

  「原來就是你這丫頭在這邊搞破壞,怪不得我說最近為什麼上門的客人好似變少了呢!」穿得一身喜氣紅,年過七十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姥姥手叉柳腰,咬牙切齒。「你呀你,胡亂跟阿花姑娘說什麼鬼話?什麼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你當咱們這兒是尼姑庵還是勸世堂哪?」

  「我說的句句屬實。」柳搖金小小聲咕噥。

  「柳姥姥,她、她說的是真的嗎?嫁人真有這麼恐怖?」阿花姑娘顫抖著厚唇問道。

  「不不不,你聽姥姥說呀,這嫁人可是一件大喜之事,鳳冠霞帔、八人大轎,說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柳姥姥用大屁股擠開孫女,說得眉飛色舞,燦笑如花。「大紅封紙疊高高的聘禮,十二人吹打樂手,浩浩蕩蕩迎親隊伍巡鎮一回,沿途鞭炮不絕於耳……」

  「姥姥,您搞錯了,那是新科狀元郎金榜題名、簪纓繞境的橋段吧?」

  一記殺氣騰騰的目光直劈向一旁多嘴的柳搖金,嚇得她趕緊噤聲。

  收回視線,柳姥姥望著阿花姑娘的眼神說有多愛憐就有多愛憐,眉彎彎,笑咪咪的開口:「我說阿花姑娘,似你這般神仙人物,無論嫁的是哪家男兒,必定深得夫婿憐愛疼寵,一家老小愛戴有加,你信我柳姥姥的話,決計不會錯的。」

  「真的嗎?呵呵呵……」阿花姑娘樂得暈陶陶。

  柳搖金站在旁邊,目光憐憫的望著顯然已中者無救的阿花姑娘。

  又一個被舌粲蓮花、天花亂墜、拐死人不償命的媒人嘴哄得團團轉,從此一生淪落婚姻苦海裡的笨蛋。

  「唉,我已經盡力了。」她歎了一口氣,掉頭,轉身。

  接下來,姥姥必定熟練地取出姻緣簿──也就是花名冊,熱心慇勤的幫阿花姑娘安排相親,然後再適時地說出一大牛車的好話來讚美阿花姑娘,哄得阿花姑娘心花朵朵開,最後一切隨姥姥折騰擺佈。

  柳搖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樣誤人一生的場面,她都看了十八年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梅龍鎮的另一端。

  一名身著淡紅袍子,高大優雅的男子緩緩繞過後巷,走進一棟古樸雅致的大宅裡。

  園子裡,桃花綻放成林,枝頭翠鳥清脆婉轉啼鳴,偶有一陣清風吹過,拂落了點點花瓣如雨。

  好一副絕世美景、化外仙境。

  「少爺,您總算回來了,路公子、江公子、周公子和高公子已經等您很久了。」一名清秀小廝正焦急著,見著他,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笑迎上來。

  「都備上香茶細點了嗎?」身長玉立的蘇瑤光,就連昂首闊步疾行時,舉手投足間都有說不出的翩翩風雅。

  「都備上了。」小廝笑道:「小碧居的香椿玉卷兒、來興堂的核桃酥、富邑酒樓的蟹粉餑餑,還有上進的五色果子,沏下的是福州的頂級烏龍茶。」

  蘇瑤光滿意一笑。「好小子,越發受教了。」

  「是少爺您教誨的,無論是王公貴族或是販夫走卒,上門來就是咱的貴客,所以一定要伺候得仔細入微、面面俱全。」小廝笑嘻嘻的回道。

  「很好,下個月加你一兩薪俸。」他手底一翻,一柄墨綠色書生扇輕輕一展,敲了敲小廝的頭,笑道。

  「謝少爺。」小廝大喜。

  貴客一一被安排在不同的清雅廂房裡,蘇瑤光緩步走入一號房。

  「勞路公子久候,實為失禮。不過在下有大好消息相告,對方已經允了親事……」

  坐在茶樓欄桿雅座旁,大啖蘇州芝麻餅,暢飲福州烏龍茶子,蹺著二郎腿的柳搖金愜意地翻閱著手中那冊從舊書鋪買來的「如來神掌一十八式」,口裡唔唔讚賞著。

  「好一招『萬佛朝宗』啊……」她忍不住照著比畫了兩下,邊幻想著掌中有無窮無盡、源源不絕、劈山摧石的巨大內力,只消一傢伙,立時能將敵人殺個片甲不留。

  可惜啊可惜,姿勢是像個九成九,但是比畫間雖有些許虎虎生風、卻無半點真氣內力,十足十印證了她也不過就是個花拳繡腿的事實。

  「搖金姑娘,又來神遊練功啊?」店小二抽空拎著裝著滾燙沸水的大茶壺來加水,不忘同情地問了一句,「今兒個進度如何?」

  「招式精通,內力有待加強。」她哀怨地瞄了店小二一眼,沮喪承認。

  打從一開始揣著幾本武林「秘笈」窩在角落偷看,左顧右盼活像做賊似地怕給人發現,到現在滿茶樓從掌櫃到店小二全都曉得她想當俠女卻所投無門的一腔雄心壯志,算算,都已經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地過了三年了呀!

  「搖金姑娘,我是不太懂得功夫這回事啦,但是咱掌櫃的早交代過了,說咱們茶樓裡南來北往的客人多,臥虎藏龍的大俠必定不少,只要我們幫著多多留心,肯定能替你找個好師父的!」店小二拍胸脯保證,義氣相挺。

  「謝了,我很感激。」柳搖金沒精打彩地隨口道了謝,並沒有太大的喜悅。

  因為這類的話她不折不扣都聽三年了,可是直到現在甭說拜師,就連個能踢能打能吹牛的人都沒出現過。

  到底是掌櫃的故意知情不報?還是這茶樓裡出入的全都是堆無用的軟腳蝦?

  柳搖金開始懷疑自己根本是找錯地方也找錯人幫忙,她應該到鎮北那一家龍蛇混雜的「今夜大酒家」去才對,聽說那兒刺激得不得了,時不時都有江湖人士在那兒互相尋仇械鬥。

  可是她又深恐自己連店門口都還沒踏進,連師都還沒來得及拜,就被裡頭飛出的不長眼兵器給擊斃於當下。

  壯志未酬身先死,還是這麼窩囊搞笑的死法,她才不要呢!

  「唉。」她困擾煩惱的歎了口氣。

  「搖金姑娘,你別歎氣了,這種事講求緣分,是急不來的。」店小二忍不住好言相慰。「話說回來,其實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繼承家業,再怎麼說媒婆這一行比較穩定,不需刀光劍影,更不用打打殺殺,輕輕鬆鬆靠兩張嘴皮子就能掙得萬貫家財……」

  店小二說著說著,突然把大茶壺往桌上一放,猛然握住柳搖金的手,滿臉熱切。「搖金姑娘,請你回去幫我向柳姥姥美言幾句吧?我雖是個男的,但腦袋靈光、嘴皮俐落,隨時做好男扮女裝的準備……」

  「我說小二哥,你怎麼還不死心哪?」柳搖金不禁潑了他一盆冷水,懊惱地瞪著他。「就說了媒人是一門厭惡性的行業,連我自個兒都不想做了,你還傻乎乎搶著跳進去做什麼?想為了錢胡亂作媒造孽,然後將來生兒子沒屁眼兒啊?」

  「搖金姑娘,話可不能這麼說,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居中作媒可是一件大積陰德的好事。況且男人又怎的?你忘了這梅龍鎮上排名第二位的蘇氏媒人館裡,當家台柱就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嗎?」店小二不服氣地道,「人家蘇公子可是近年來最熱門的一匹黑馬,光是今年玉成的姻緣就不下百樁……」

  又來了!

  「哼!」她小臉一沉。「那樣很了不起嗎?」

  蘇家和柳家一樣世代以媒營生,不同的是柳家年年代代獨佔鰲頭,蘇家雖說生意也不錯,但比起柳家總是略遜一籌。誰知蘇家傳至這一代只獨出一子,本以為會就此收山,沒料到蘇家少爺卻堅持接下這門生意,並且以男子之身,短短兩三年內就闖出一番名堂來。

  也因為這樣,姥姥突然變得很有危機意識起來,成天追著對她耳提面命叨叨唸唸,口口聲聲要她跟人家學著點、學著點……

  真是煩也煩死了!

  是怎樣?會作媒人了不起啊?一張嘴皮能蓋得天花亂墜很威風嗎?

  她發誓,要是再聽見任何人拿她跟那個蘇少爺相比,她就要──

  「蘇少爺當然了不起了,聽說舉凡被他牽線的夫妻,對對恩愛得不得了,而且幾乎三年抱兩,胖大娃娃生了一個又一個……」店小二滿眼都是崇拜。「說真的,搖金姑娘難道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嗎?你的對手這麼強……」

  崩地一聲!

  柳搖金腦中那根理智的弦瞬間斷成兩截,霍地站了起來,一腳就踢翻了椅子,勃然大怒。「行!我現在就去找他單挑,看是他強還是我強!」

  「啊?」店小二一呆,連忙驚惶的解釋:「不不不,搖金姑娘,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什麼意思都一樣!」她捲起袖子,怒氣沖沖,咬牙切齒的嚷道:「老娘受夠了天天聽見這些個狗屁不通的鬼話,姓蘇的若真有那麼行,就不要只靠一張嘴欺騙世人,先吃姑奶奶幾拳,沒死再說!」

  完、完了,他這下真的惹毛柳小姐了!

  「搖、搖金姑娘,你、你冷靜一點……」店小二嚇得魂飛九天,死命拉住她。「小的這張嘴胡亂嚼舌,你別當一回事,千、千萬別衝動啊!」

  看著那張原本結實扎壯,如今碎成了一地的椅子,店小二後頸陣陣發涼,腦袋瓜裡滿是掌櫃的慘叫聲迴盪──

  就叫你千萬穩住柳小姐,就叫你絕對別再火上澆油了啊啊啊……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衝動了?」柳搖金回頭,猙獰一笑。「我這就去找我的『對手』好好切磋一下,也省得你們成天誤認我柳搖金龜縮不出,不敢去跟那姓蘇的一較長短!」

  「不不不……小的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啊,搖金姑娘,你完完全全誤會了……」店小二完全拉不住生氣起來便力大如牛的柳搖金,沒三兩下就被她甩飛了。

  跌坐在地上眼巴巴望著她氣呼呼揚長而去的背影,店小二此刻腦袋閃過了兩個念頭──

  一是,幸虧今兒個生意清淡,二樓雅座沒其他客人。

  二是,搖金姑娘光靠這一身蠻力早就已經打遍梅龍鎮無敵手了,還需要拜什麼師學什麼藝啊?

  乒哩乓啷衝出茶樓的柳搖金險險撞著了一名秀氣瘦弱少女,幸虧她眼明手快,急急扶住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睛,不禁驚喜低呼:「相思?!你怎麼會出門來的?你身子大好了嗎?可以自己出門了嗎?」

  「金兒……」花相思蒼白的臉蛋浮起了一抹紅暈,輕聲道:「我今兒個出來挑繡線,你最近怎麼都不上我家了呢?」

  「我哪敢去啊?」柳搖金巴住好友,迫不及待訴苦了起來。「上回硬拖你去看廟會,害你回去以後大病一場,我實在內疚得不得了,然後……啊,對了,你要去挑繡線,那我送你好不好?你今兒個穿的衣裳夠暖嗎?要不要穿我的?我可以脫下來給你!」

  「我……」

  花相思正要說話,大街上傳來一迭連聲「鏘鏘鏘」響亮鳴金敲鑼聲,她倆目光不約而同被吸引了過去──

  「新科狀元郎陸少爺高中榮歸囉!」

  「耶?」柳搖金倏然睜大了眼,開心地嚷了起來:「是咱們梅龍鎮最有才情的陸少爺耶!他果然不負鄉親父老的期望,高中狀元回……咦?相思呢?」
  肯定是看熱鬧去了。

  她咧嘴一笑,突然想起──

  「對喔!我還在這裡幹什麼?」

  姓蘇的,準備受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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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29:24
第二章

  幽靜的院落,清雅的門扉,剎那間被一記腳丫給踹了開來!

  砰!

  嘩啦啦啦,瞬間驚飛了滿樹的鳥兒,原本在樹下優閒品茗的人們噗地噴了滿口茶,更在愕然轉頭望向破門而入的窈窕嬌小身影時,頓時倒抽了口涼氣。

  「嘶……」

  不知誰人首先喊了一聲──

  「柳家的凶婆娘來了!快逃啊!」

  剎那間,所有在樹下喝茶談笑等待媒人接見的客人,全爭先恐後逃了個不見蹤影。

  蘇府的丫頭和小廝們呆住了,一時完全反應不過來。

  「客、客人們……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

  嘖,都是一堆膽小鬼。

  「我要找你們家少爺。」柳搖金抑下冷笑,唇角往上揚,露出雪白貝齒,一臉全然無害的樣子。「麻煩請他出來一下。」

  「呃……」小廝呆了一呆,吞了口口水,陪笑道:「姑娘,你……你找我們家少爺是要央媒的嗎?那、那要請您排一下隊喔!」

  「排什麼隊?」她環顧四周,反問。

  也對……

  小廝啞口無言。

  但客人明明是被她給趕──嚇跑的,小廝卻還是秉持著蘇府「上門即是貴客」的金科玉律,強忍著眼淚,面帶著微笑,有禮地朝她行了個禮。

  「那還是請您先拿個號碼牌,我家少爺正在會客,待會兒就會輪到您了,好不好?」小廝嘴角在顫抖。

  「別以為就他蘇少事業做得大,我可也是一刻鐘幾萬兩上下的人……」她還來不及發飆,手裡就被塞進了一小塊玉牌,上頭以小篆精刻著「四十四」號。「什麼東西?」

  四十四號,連著兩個四,還真是不吉利的數字。

  她暗暗嘀咕。

  作媒就作媒,偏生他蘇家有這許多古怪玩意兒,還發號碼玉牌咧,要不要順便開個粥棚,作媒兼濟窮救苦算了?

  「姑娘,請您在這兒稍候,」小廝笑意晏晏,盡量處變不驚。「小的立馬去稟告少爺,待會兒就來迎接姑娘您進廳。」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冤有頭債有主,雖然滿肚子火氣,柳搖金也不是個不分青紅皂白、會遷怒無辜的人,只得硬生生壓抑下忍了很久的這一口鳥氣,僵硬地點了點頭。

  待小廝去了,丫頭抖著手送上一盅清香沁脾的好茶和四色果子,柳搖金索性一屁股坐入桃花樹下擺放的太師椅,一副「我就在這裡吃飽等你」的姿勢。

  「姓蘇的,不是我今兒個非找你麻煩不可,誰教你偏偏要干媒人這一行。」她越想越不甘心,忿忿然的叨念著。「不能去拜師學藝當俠女,我已經夠嘔的了,現在全梅龍鎮的男女老幼還愛拿我同你比……你越出風頭,我就越倒楣,我柳搖金是招誰惹誰了?不當媒人是犯了哪一條律法呀?啊?」

  十八年來被「逼良為媒」的滿腔濁氣,突然在這一刻全數湧上胸臆間,她心頭酸甜苦辣滋味複雜難辨,小臉一忽兒漲紅,一忽兒鐵青,一會兒握拳,一會兒咬牙 ──

  蘇瑤光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樣面目猙獰、齜牙咧嘴的她。

  他腳步遲疑了一瞬,但依然端出最親切謙沖的笑容,緩緩走近前去。

  「姑娘好。」他微笑點頭。

  「姑娘我一點也不好!」柳搖金沒好氣地抬頭瞪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卻瞬間令她愣住。

  哎喲,長得挺俊的嘛,無怪乎迷得外頭一狗票人暈頭轉向,拚命讚美他的好處。

  嘖嘖嘖,瞧瞧這玉面書生唇紅齒白,臉蛋俊俏得吹彈可破的模樣,簡直比女人還要美上七分,儘管身段高挑修長,舉手投足翩翩優雅,但她橫看豎看,越看越覺得這傢伙很可疑……

  她忍不住上下打量他,小臉露出一抹深思沉吟之色。

  蘇瑤光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清了清喉嚨,正要開口。

  「啊,我知道了!你女扮男裝,對吧?」柳搖金突然瞇起眼。「這完全是個噱頭,對吧?」

  「……」他呆住。

  「我就說嘛,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自甘墮落做起媒婆來呢?」她心頭掠過一陣釋然,咧嘴笑了起來。「你是蘇家姑娘吧?可憐喔,為了要繼承家業、擴大經營,連這種女扮男裝招攬生意的宣傳都得配合,看來你比我可憐上一百倍有餘呢!」

  「……」他眨了眨眼睛。

  不知怎的,當柳搖金髮現這世上原來有人比她還要更慘之後,不禁油然生起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同情與慨然感,她踮高腳尖,感觸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哇,不過「她」這肩膀未免也太寬了點吧!

  「唉,我很是明白你的處境和無奈啊。想當初我家姥姥為了逼我加入媒婆的行列,甚至一夜之間點了我滿臉的三八痣,還把我所有的衣裳統統換成紅通通的媒人衣,把我屋裡全糊上紅艷艷的喜緞……」她回想起往事,餘悸猶存。「你試想看看,一覺睡醒發覺自己滿臉麻子,整屋子血紅得活像剛發生過滅門慘案一樣……」

  蘇瑤光喉嚨逸出了一個類似噎住或嗆到的悶哼。

  「是啊是啊,真的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柳搖金歎了口氣,揮了揮手。「所以我非常能夠理解這些長輩在必要時會做出多麼瘋狂的舉動來,所以像你這樣被迫女扮男裝,過著四不像的非人生涯,我特別能夠感同身受。不過話說回來,你家姥姥究竟是怎麼想出這麼缺德的念頭來的?」

  他張口欲言,卻晚了一步。

  「啊,我懂我懂,」她自以為恍然大悟。「肯定就是衝著你這低沉得像男子的嗓音吧?」

  蘇瑤光凝視著她,半晌後歎了一口氣。

  「怎麼,難道還有更不為人知的悲慘理由嗎?」柳搖金仰望著他,忽然發現他的身段真的不是普通挺拔,恐怕比一般男人還要高大頎長,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平坦卻結實的胸部,眼底同情之色更深了。「我懂了,像這樣女生男相也不是你的錯啊,你家姥姥實在沒必要這樣羞辱你的。」

  話說回來,她還以為自己已經發育得有夠抱歉了,沒想到「蘇姑娘」還比她的更沒料;但沒料歸沒料,肌肉倒彈性十足,很是好摸啊!

  同是女子之身,她還是情不自禁多摸多掐了兩把,渾然未覺自己這舉動就跟辣手摧花的色狼沒兩樣。

  聽著她一字字一句句自以為安撫、寬慰的話語,還被她柔軟小手一下又一下地狂吃豆腐,蘇瑤光退也不是,閃也不是,眼見誤會越來越大,他歎了口氣,終於開口。

  「很抱歉令你失望了。」他的語氣幾乎是歉然的。「我是男的。」

  什麼?!

  柳搖金停留在他胸前的小手倏然一僵,瞬間呆愣地張大嘴巴。

  「還有,如果不麻煩的話,可否請姑娘收回尊手?」蘇瑤光近乎愉快地補充了一句。

  柳搖金小臉霎時轟地炸紅了!

  「哈哈哈……」

  坐在太師椅上,右手執著一盅茶,右手緊緊捂著額角,大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俊朗男兒正是蘇瑤光。

  想起方才小臉紅得像是快熟透,在臨走前又羞又急又氣憤地恨恨呸了一聲──「要死了!你幹嘛不早說?我的手會爛掉,我的手會爛掉的啦!」然後惱羞成怒拔腿轉身就跑掉的濃眉大眼少女,他又是一陣忍俊不住。

  「哈哈哈……」他笑到嗆到。「咳咳咳。」

  真是太好玩了。

  「少爺,您還笑得出呢。」一旁貼身小廝四喜有些埋怨。「原來那位姑娘就是柳氏媒人館的小姐,聽說她鎮日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既不想繼承家業,還成天在外頭逞兇鬥狠……少爺,不是小的多嘴,您還是得離柳家小姐遠一點才好。」

  「是嗎?」蘇瑤光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唇畔笑意猶在。「我怎麼不覺得柳小姐凶悍呢?」

  「少爺,您還笑得出啊?今兒個柳小姐擺明了就是上門來找碴的,」四喜想起那兩扇微微龜裂開來的大門,心疼道:「她還把咱們府裡的門給踹壞了呢。」

  「請匠人來換兩扇新的也就是了。」他笑吟吟的說,姿態依然從容優閒。

  「可是……」

  「柳氏一族與我蘇家世代同行,就算稱不上親,也算得是客,朝後柳小姐要是再來,你們還是得以禮相待,懂嗎?」

  「是,少爺。」四喜有一絲心不甘情不願。

  唉,他們家少爺天生就是人好,素性善良客氣,可越是這樣,他們這些下人就越擔心少爺會吃虧。

  尤其對方可是蘇家的頭號競爭敵手柳氏,誰都知道柳家姥姥老奸巨猾,老謀深算,那張老嘴可以把死的掰成活的,不可不防啊!

  「對了,四喜。」蘇瑤光回過神來,突然開口喚道。

  本來要退下的小廝回頭,「噯,少爺?」

  「你覺得……」他猶豫了一下。「我真的長得像女人嗎?」

  「少爺才不像女人!」四喜頓時憤慨起來。「是哪個碎嘴的亂講話?被豬油蒙了心,狗屎糊了眼不成?」

  「別太激動了。」他啼笑皆非。「我只不過是……」

  「這可不是小的要在蘇府裡討生活才胡拍馬屁,」四喜激動得不得了。「可全梅龍鎮誰人不讚少爺您豐神俊朗、玉樹臨風,乃是當世少有的翩翩美男子一枚?誰敢說少爺您長得像個女人?是誰?究竟是誰?小的去找他算帳去!」

  「好了好了,」他笑著拍了拍四喜的肩。「不過問問罷了,你別發這麼大的火。」

  「是柳小姐說的對不對?」四喜懊惱極了。「少爺,您千萬別聽她的,這柳家肯定是嫉妒咱蘇家這幾年紅火了,這才杜撰出這些個胡話來,您千千萬萬別往心裡去啊!」

  「我明白。」他深邃的黑眸裡笑意盎然,「行了,你去吧。」

  四喜嘀嘀咕咕地去遠了,蘇瑤光還在原地回味著方纔那充滿戲劇性的一幕,不禁又微笑了起來。

  唉,我很是明白你的處境和無奈啊,想當初我家姥姥為了逼我加入媒婆的行列,甚至一夜之間點了我滿臉的三八痣……

  所以我非常能夠理解這些長輩在必要時會做出多麼瘋狂的舉動來,所以像你這樣被迫女扮男裝,過著四不像的非人生涯,我特別能夠感同身受……

  像這樣女生男相也不是你的錯啊,你家姥姥實在沒必要這樣羞辱你的……

  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看來柳搖金雖然惡名在外,可在看似粗魯莽撞的外表下,卻是有一顆柔軟憐憫仁慈的好心腸啊。

  就是眼力太差了點。

  同一時間,在繁華的京城裡,在巍峨莊嚴、金碧輝煌的帝宮之中,倏然響起一記淒厲叫聲。

  「不……」

  發出喘息慘嚎,雙手緊緊摀住臉頰,幾乎暈厥過去的老者頭戴紫金冠、身穿金龍袍,正是當朝九五至尊──御兆帝是也。

  「望皇上萬萬珍重龍體啊。」一干大臣內侍護衛慌張跪下的跪下、勸慰的勸慰。

  「教、教朕如何自珍龍體?」御兆帝顫巍巍地扶著頭冠,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又、又被退婚了……再這樣下去,我雲漢皇朝顏面何存?朕又如何對歷代皇祖皇宗和千千萬萬黎民百姓交代?」

  「皇上息怒,皇上保重啊!」周宰相趕緊躬身敬稟,額上汗涔涔。「也許事情尚有轉圜餘地,請吾皇切莫焦急……」

  「說什麼笑話?教朕如何不心焦?」御兆帝猛然一拍龍椅把手,龍顏大怒。「這都是寶嬌第幾次遭退婚了?」

  「呃……」滿朝文武靜悄悄,沒人敢回覆這個答案。

  話說回來,應該也沒人能真正回答出個正確數字來,因為若要認真數算,寶嬌公主名義上被大小友邦王子退婚紀錄不過三五回,可是寶嬌公主主動退人家親事就不下三五十樁。

  林林總總,實是令人髮指啊!

  「她今年都十八了……」御兆帝向來威嚴的嗓音也不禁微微顫抖著,「再這樣下去,朕必然會受盡天下人恥笑,笑朕貴為九五之尊,竟然連個公主都嫁不出去!」

  「皇上明鑒,天下百姓皆承聖恩雨露,豈敢有訕笑聖明天子之理?」御史連忙上前安慰。

  「皇上!」護國大將軍義憤填膺地開口:「依微臣之見,今天全都是那東夷國王子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惹出的禍事,哼!上個月來朝見吾皇之時,明明就信誓旦旦說對公主殿下一見鍾情,這輩子非公主不娶。言猶在耳,今日卻悄悄一溜煙走人,只留下一封狗屁不通的退婚書,實在是太可惡了!」

  「大將軍半句不假,都是東夷國王子大逆不道,抗旨違上!」

  「對對對,臣等請命,領百萬大軍去滅了他東夷國!」

  朝野一片同聲共氣、怒火沸騰。

  「唉。」

  御兆帝又何嘗不想把所有的過錯全推給東夷王子那個倒楣鬼?

  但仔細想想,那退婚書裡字字血淚──真的是紅艷艷的鮮血和濕答答的淚漬──說是寶嬌公主貴為金枝玉葉,其行事種種,實非常人所能承受得住的,所以他干冒觸怒龍顏的危險,也要留得一條小命回東夷國苟且偷生……

  御兆帝歎息著,搖了搖頭,將那紙退婚書擱到一旁,沉痛地道:「罷了。」

  「可是皇上……那公主的婚事?」

  一想起接下來漫長的歲月裡,還得面對被寶貝女兒給攪弄得天翻地覆的人生,御兆帝不禁打了個寒顫。

  「朕也不知如何是好啊?各位愛卿府上可有年齡適合、尚未婚配的公子嗎?」

  文武百官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呃,這個嘛……」

  「微臣犬子年方七歲……」

  「小臣家中八個都是女的……」

  「下官……下官那不中用的兒子不巧剛成親……實是愧對吾皇……」

  「小將汗顏,多年與拙荊連顆蛋都沒孵出來過,真是有負聖恩……」

  眼見文武百官個個驚嚇,句句推托,御兆帝越聽越沮喪。

  突然,一個排於最末端的官員緩緩舉步而出。

  「皇上,微臣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位愛卿是?」御兆帝瞇起昏花老眼,微微困惑。

  「微臣是江南新任知府路繡衍,參見吾皇萬歲。」

  「原來是路愛卿。」御兆帝雖然對這位新上京面聖的小知府沒啥印象,但是見他一站出來的氣度,忍不住開始亂槍打鳥起來。「路愛卿是哪年登科晉榜?怎地朕從未見過呢?不知路愛卿今年貴庚?家鄉何處?成親了沒有?」

  「嗖……」全場官員紛紛倒抽口氣。

  開始有官員拚命對著路大人狂揮手猛抹頸、頭搖得跟什麼似的。

  「回吾皇,微臣家中已有賢妻,謝聖上錯愛。」路大人神情平靜,不卑不亢地回稟。

  「哎呀,可惜!」御兆帝聞言大大扼腕。

  「吁……」文武百官高高提起的心臟總算回到原位。

  再怎麼說也是同儕,何況路大人年紀輕輕,將來前途大有可為,萬萬不能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啊。

  「皇上聖明,」路大人恭敬開口,深邃眸光閃過一絲笑意,「微臣有一想法,或者能為吾皇稍解煩憂。」

  「哦?」御兆帝頓時大感興趣,熱切的傾身向前。「路愛卿不妨說說看。」

  「回皇上,在微臣治下之江南一郡裡,有個梅龍鎮,鎮上有……」

  「可惡的傢伙!殺千刀的王八蛋!該死的大混球!」

  砰砰砰聲巨響中,一旁的丫頭小金心驚肉跳地抱著一顆包心菜,提心吊膽地望著惡狠狠用力剁豬肉餡的小姐。

  柳搖金將一股惡氣全都衝著砧板上的豬肉發洩,在一陣陣亂刀亂砍亂剁聲中,小金小小聲的「小姐,可以了,真的可以了」幾乎不可聞。

  「你說什麼?」好不容易稍抑下怒火,柳搖金猛然回頭,瞇起狂怒雙眼。

  小金連忙噤聲,瑟縮地把包心菜抱得更緊,半天才勉強擠出聲音,陪笑道:「那個豬肉餡細爛得差不多了,該換包心菜了……可是可以請小姐別把菜剁成汁好嗎?那樣包成餃子就不爽口了。」

  「廢話那麼多,給我!」她身手俐落地將包心菜抓過來。「這剁餃子餡就得像我這樣,快、狠、準,缺一不可,瞧!沒三兩下這肉餡剁得多勻哪,包起來的餃子一口一個鮮。」

  見小姐面色緩和不少,小金到現在才敢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卻還是忍不住怯怯地問:「小姐,您今兒個心情好像不太好啊?」

  「本來不太好,現在好多了。」柳搖金用袖子抹去額上的汗水,火氣消褪不少。「我是在氣自己怎麼傻乎乎地在蘇家出了那麼大的糗!」

  「小姐,您去蘇家了?」小金聞言,花容失色。

  「對,我去蘇家了,可是我真後悔死了。」她回想起來雙頰陣陣發燙,不由得呸道:「要是早知道那個姓蘇的本來就長成那副德行,役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也就不會搞出那麼大的笑話來……娘的,現下他可笑掉大牙了吧?」

  「小姐,要是給老夫人知道您去蘇家,她老人家一定會生氣的!」小金急了。

  柳家跟蘇家一向就是死對頭,尤其最近三年來,蘇家的聲勢在蘇少爺的帶領之下,越見扶搖直上,頗有要壓過柳家的跡象,老夫人更是跳腳不己,現在就連府裡都見不得跟「蘇」字有關的東西,甚至連核桃「酥」、鳳梨「酥」等等食物,都不准上桌。

  廚娘為此己經暗暗抱怨過好幾回了。

  可是這府裡就數老夫人最大,所以也沒人敢怎樣。

  「我是去找姓蘇的單挑,姥姥要是知道肯定樂歪了,哪還會生氣?」柳搖金臉上一陣熱辣辣。

  本來是上門去找人家麻煩的,不過誰知偏偏被她這個光長力氣不長腦子的笨蛋自己搞砸了。

  「算了,這件事還是別給姥姥知道好了,」再一尋思,她忍不住千叮萬囑起來,「我到蘇家的事半個字也不許提,知道嗎?」

  小金己經習慣屈服於小姐的淫威之下,問也不問就乖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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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柳搖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戴頂紗帽上街。

  也許是她自己心虛想太多了,可是保不準她昨兒個在蘇家鬧的笑話不會被大肆宣揚出去,早已傳得街知巷聞了。

  她臉上熱辣辣的感覺從昨兒個到今日始終詭異未褪,尤其想起自己居然在那個姓蘇的胸口亂摸了好幾把,就懊惱得想吐血。

  「柳搖金,你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唉,要不是今兒個約好了舊書攤的老闆,要面交一本江湖傳言中最淺顯易懂,只要一刻鐘就能上手的絕世神拳──無敵三邈焦拳譜,她還真不想走在大街上亂晃,徒增被認出的危險呢!

  就因為低著頭閃閃躲躲走路,所以柳搖金完全沒有瞧見迎面走來的人,一傢伙就撞了上去。

  「哎喲!」她趕緊扶穩了頭上的紗帽,自知理虧,忙脫口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忘了帶眼出門……」

  「不要緊,沒撞疼你吧?」一雙溫柔卻堅定的大手穩穩扶住她的手肘,聲音低沉淺笑。「柳小姐。」

  咦?

  「何方高人?」她一僵,往後一跳,雙手比出防禦姿勢。「我都打扮成這樣了,閣下為何還認得出?」

  「噗!」

  有什麼好笑的?

  柳搖金懷疑地抬頭,透過輕紗望去,腦子頓時轟地一聲──

  「好哇,就是你這姓蘇的王八蛋!」她氣急敗壞,雙手叉腰。「是怎樣?昨天耍得我還不夠,今天還想要再來整我嗎?」

  她一出聲,大街上行人嚇得紛紛走避。

  柳家小姐又出來嚇人了,只要一個不小心,是很有可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呀!

  可是英俊斯文,身著一襲淡紅色長袍,欣見喜氣卻不見脂粉味的蘇瑤光笑容可掬地凝視著她,黑眸裡閃動著饒富興味的光芒。

  「柳小姐,蘇某是來向你解釋昨兒個發生的事,並且向你賠禮的。」他微笑的開口。

  「意思就是你今天特地來堵我的?」她瞇起眼睛,面露防備。

  「柳小姐誤會了。」他好脾氣地笑笑。「蘇某真是誠心誠意來向柳小姐賠罪的。」

  「免!」柳搖金神情戒慎地盯著他。「你們這些作媒人的就愛口蜜腹劍、信口雌黃、顛倒黑白,我要是信了你們,不就證明我真的很笨嗎?姓蘇的,我看起來真有這麼笨嗎?」

  蘇瑤光毫不生氣,只是略覺好笑地微挑劍眉,「柳小姐家中不也是以媒為生的嗎?」

  「正因我家裡也是幹這種營生的,所以分外清楚你們這張嘴的厲害……」她忿忿然補了一句:「尤其是你們姓蘇的!」

  「我們姓蘇的又怎麼了?」他莞爾問道。

  「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她狐疑地望著他。

  被罵還笑得這麼開心?

  「不知怎的,蘇某一見柳小姐天真未鑿、直言坦率的模樣,就覺得無比親切。」他笑吟吟的回首。

  嚇!

  柳搖金往後退了兩步,警戒地瞪著他,結結巴巴起來。

  「你、你有病啊?」

  「柳小姐何出此言呢?」他神情和藹的看著她。「說起柳蘇兩家淵源甚深,瑤光論理也該喚柳小姐一聲世妹,喚柳姥姥一聲婆婆了,所以柳妹妹實在不需要同我如此生疏拘禮才是。」

  他說得如此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好似打從開天闢地以來他們柳蘇兩家就是世代交好,從未有過任何嫌隙似的。

  恍惚之中,柳搖金還有想點頭附和的衝動,但總算在最後一刻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大聲反駁。

  「誰是你柳妹妹啊?」她受不了地摸摸手臂上紛紛豎起的寒毛。「我雞皮疙瘩都掉滿地了……姓蘇的,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吃你那一套,什麼哥哥姊姊弟弟妹妹的,少來跟本姑娘套這種爛交情了!」

  「柳妹妹果然非尋常脂粉、池中俗物。」蘇瑤光不以為意,明亮的笑眼裡閃過一抹欣賞之色,「行事瀟灑且快人快語,實令我輩自歎弗如,是瑤光唐突了。」

  啥?搞什麼?這樣都不生氣?

  柳搖金一呆,雙頰沒來由地微微發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字字潑辣無禮,他卻句句溫柔和善,修養好到不行。

  相較之下,柳搖金覺得自己既沒氣度又沒格調,跟個當街撒野的潑婦沒兩樣了。

  「拜託你……有點正常人的反應好不好?」她忽然很無力,喃喃道:「照理說,被我這樣劈頭亂罵一通,是神仙也該發火了,你這樣實在讓我很為難耶。」

  「你說的話字字屬實,我又有什麼發火的理由呢?」蘇瑤光含笑眼眸突然掠過一抹自疚,歎息道:「做人做事本就不該一廂情願,反徒增他人困擾。柳小姐,真的很對不住,方才是我失禮了。」

  這……這……

  見他慚愧內省,面露憂鬱,她反而有些手足無措,張嘴想要解釋,卻又不曉得該從何安慰起。

  「那個……其實……」她吞吞吐吐的開口,原本凶巴巴的表情被訕訕然取代。「坦白說……你也用不著這麼內疚……反正我這人說話不經腦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也別太放在心上……」

  蘇瑤光眼神郁然地凝視著她,嘴角微微扯動一絲苦笑。「柳小姐不需要安慰我了,我都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柳搖金有些懊惱和心慌。「雖然……我自己也沒搞得很明白,但是你肯定不明白我剛剛話裡真正的意思……所以你且不忙自責反省…… 就……等我自己也想明白了該怎麼跟你說明……再說。」

  「柳小姐究竟想說什麼呢?」他抬眼看著她。

  柳搖金一下子被問住了。對喔,她顛三倒四的,到底想說些什麼東西呀?

  哎呀!不管啦!

  反正他方才拿熱臉貼自己的冷屁股,還被她沒頭沒腦冷嘲熱諷一頓,現下心底一定是受傷得緊。

  噯,她是怎麼了?幾時變成了那種自己向來最瞧不起的尖酸刻薄鬼呢?

  她張大嘴,極力想解釋,腦中卻一片空白。

  「柳小姐,就別讓蘇某再多耽誤你的時間。」他眼帶淺淺悲傷之色,言談間依舊不減溫文儒雅,朝她拱手行禮,轉身就要離去。「在下先告辭了。」

  可……可是……

  柳搖金焦躁不安地咬咬下唇,無措地站在原地望著他高大落寞的背影,掙扎猶豫了好半晌,終於忍不住衝口出出──

  「喂,等一下。」

  背對著她的蘇瑤光,英俊的臉龐浮起了一絲詭譎滿意的笑。

  「你呀你,做人別這麼老實巴交的行不行?」

  「……」

  「見人只說三分話,莫對人拋一片心,你小時候在學堂裡沒學過呀?」

  「……」

  「像你這種善良到活該被欺負……呃,我是說,善良到『容易』被欺負被壓搾被拐騙的好孩子,實在很不適合在這個陰險的、狡詐的……」柳搖金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筷子,夾著的一片醬牛肉險險飛出去。「危險的媒人市集上討生活。老實說,你到現在還沒被我家姥姥和其他刁蠻媒婆給生吞活剝下去,我真覺得是你蘇家歷代祖宗有保佑。」

  蘇瑤光替她舀了一碗老參燉雞湯,溫文一笑。「我也這麼覺得。」

  「喔,謝了。」她瞥見他這體貼舉止,不忘道謝,繼續慷慨激昂地道:「但話說回來,你這三年來作媒可以如此順利成功,甚至連我家姥姥都感備受威脅,也許正是因為好人有好報,傻人有傻福的緣故呀!」

  「我的確很幸運。」他笑笑,謙遜地道。

  「但是人呀,一定要懂得保護自己。就拿我來說好了,雖然十八年來出門拜師學藝的心願一直沒能實現,可是我時不時就買些武林秘笈溫習溫習,就算是學個一招半式也好,必要時候也很能唬人的……你想不想看?我房裡藏了一大櫃子,改天借你!」

  「謝謝,但我想我不是個天生適合練武的奇才,」蘇瑤光眸光熠熠地看著她,難掩一絲敬意。「不像你。」

  柳搖金聞言大樂。「真的嗎?你也覺得我骨骼清奇、天生異相,拿來習武再適合不過了嗎?」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他忍住笑意,一本正經道。

  「謝謝謝謝謝謝……」她感動到差點噴淚,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一陣猛搖。「這輩子總算有人替我說句公道話了,蘇兄,就衝著這句話,我欣賞你!將來我要真能成為一個武藝高強的大俠女,我一定罩你!」

  「那就有勞了。」他被她逗樂了,忍不住摸摸她的頭,笑得好不燦爛。

  「別客氣,包在我身上!」她豪邁地一拍胸口,爽快地道:「還有,咱們江湖兒女不作興那套欲禮,什麼蘇公子柳小姐的,往後你就叫我搖金,我就喚你蘇兄,這樣爽脆利落些,蘇兄意下如何?」

  「就這麼說定。」他深邃的眼眸笑彎了起來。「以後愚兄就全靠你保護。」

  他最喜歡沒大腦的人,說什麼做什麼,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毫無例外,所以相處起來分外舒服。

  蘇瑤光笑得好不愉快。

  「真是人生難逢知己,得一知音是死也無憾啊!」柳搖金用力一拍桌,蠻力震得桌上杯碟跳了起來,快樂地大聲嚷嚷:「小二,來來來,把你們店裡最好的酒菜全拿來,我今天要與蘇兄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啊!」

  「柳小姐……」他一怔。

  「是搖金!」

  「是。」他只得改口,「搖金妹妹,你真要喝酒?這光天化日的,萬一飲醉了,教我如何向你家姥姥交代是好呢?」

  「哎呀,你就不要這樣婆婆媽媽了,是不是男人啊你?」柳搖金瞇起眼,不悅地白了他一記。「難得咱們這樣投機,沒有點酒來助興怎麼行?你放心,我自從立志要當俠女的那一天起,早就預先練好了酒量……將來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沒有幾斤酒膽怎麼行呢?你說是吧?」

  這麼理直氣壯?

  蘇瑤光頓時啞口無言。

  第一杯,她被熱辣的烈酒灼得頻頻哈氣。

  第二杯,她被嗆得鼻涕眼淚全跑出來。

  不顧他的阻止,她還是仰頭灌了第三杯──因為酒過三巡,才可以開始談正事。她聽人這麼說的。

  「我說呀……嗝!」柳搖金打了個酒嗝,熱氣烘上雙頰,開始大舌頭了起來。「蘇少爺,你長得一表人才,家中又有錢,幹什麼事不好?你偏偏要作媒人呢?」

  「媒人又有什麼不好呢?」蘇瑤光噙笑反問。

  「媒人當然不好!」她忍不住激動地拍了下桌子,「就靠著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把兩個從沒見過面,也不知彼此性情興趣喜好投契不投契的男女硬是湊成對,也不管一個是不是敗家成性,另一個是不是虐待成狂,只要他們倆成了親拜了堂,媒人紅包一拿到手,立馬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你誤會了。」他笑著搖頭。「那不是專職媒人,那叫業餘媒婆……簡稱『三姑六婆』。」

  「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他微笑。

  「不就是作媒嗎?」她撇了撇唇,難掩一絲鄙夷。

  「搖金妹妹,你說天下知音難尋,然而世間姻緣又何嘗不是?」他語氣溫和地道,「但凡是人,都有傷心脆弱、孤獨無助的時候,這時就需要擁有一個能與之牽手、共度漫漫人生的良伴。不管貧病老苦,無論歡喜悲傷,只要身旁有人,心上貼心,就算是在寂寂冬夜之中,也就不覺得寒冷孤單了。」

  柳搖金盯著他,不由得嗤地一笑。

  「怎麼,你不贊同?」他微訝的看著她。

  「是,我完全不同意。」她不以為然地道,「先不論其他,你看光是咱們這梅龍鎮上你爭我吵、你打我鬧的怨偶就有多少對?」

  蘇瑤光俊眉微挑,意帶詢問。

  「就說這酒館隔壁第一戶的『勝記布莊』好了,當家的吳大爺娶了三妻四妾還不心足,成天儘是往窯子裡鑽,搞得妻妾閒置在家跟守寡沒兩樣。像這樣的姻緣,可不是個天大笑話嗎?」

  「三妻四妾,那是例外。」他一歎。

  「一夫一妻的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揚唇冷笑。「鎮南的盧秀才算得上是熟讀詩書,通曉聖人道理吧?自從盧大娘嫁給了他,既得侍奉公婆,又得做女紅貼補家用,日子不知有多難捱,可那盧秀才卻死活都不肯去謀份事。」

  「為什麼?」他眉頭皺起。

  男人養家活口,天經地義,為何不肯?

  「哼!」她不屑地道:「說是以他堂堂秀才之身,怎能為了五斗米,委屈自己做那等下作庸俗的粗活兒?」

  「無用書生,愧對孔孟。」他不悅地瞇起眼,語氣冰冷。

  「要我說,他這輩子最愧對的是盧大娘和家中二老。」柳搖金說得憤慨不已,「像這種男人,成親來幹什麼?就一輩子當他的書蟲,一輩子喝他的西北風就好了,幹什麼娶妻來造孽?」

  他默然。

  「當年,就是我家姥姥為他們兩對作的媒。」她喝了一口酒,澀澀地道。

  蘇瑤光凝視著她,眼神恍然而溫柔。

  「我瞭解你的心情,但這是特例。」

  「姥姥也這麼說,我知道她心裡也不好受。」她低聲道,「但我總覺得做夫妻是一輩子的事,尤其是女人,一旦遇人不淑,就一世翻不了身。」

  他遲疑了一下,隨即柔聲道:「搖金妹妹,我這個媒人不是這樣辦事的,你盡可以放心。」

  她柳眉高高挑起,面露懷疑嘲諷。

  「據我所知,也有夫妻結為緣好之後,從此恩愛逾恆,白首偕老。」他眼眸輕垂,動作優雅地斟了杯熱茶遞給她,微微一笑,「鎮北李員外和妻子亦是媒人說的親,闔府安康,兒孫滿堂,六十年來從無吵過一日嘴,每到黃昏時分,總見得這兩老牽手出來到柳堤河畔散步談心。」

  「那才叫特例。」她反唇相駁,「奇跡中的奇跡。」

  「不說旁的,單指咱們現在身處的這家『福林酒館』,老闆福叔和妻子林嬸便是出了名的鶼鰈情深,甚至連店名都以夫妻名中各一字嵌成,這也是媒人說合的一門親事。」他笑著說。

  「不公平,你總記著好事!」她嚷了起來。

  「你又何苦總看向壞事呢?」他溫和提醒。

  她小臉漲紅,明明知道自己是對的,卻怎麼也說不過伶牙俐齒的他。

  「總之,姻緣這回事是成也媒人,敗也媒人。」她粗魯地揮了揮手,不爽地大聲道,「問題都出在你們這些媒人身上,就對了!」

  「請恕愚兄不能苟同。」蘇瑤光嘴角笑意依舊,眼神卻銳利堅定,「媒人居中介紹,自然是該替兩造篩選適合彼此的對象;然而姻緣這種事,最該負責任的並非媒人,而是有緣鸞配鴛鴦的夫妻二人才是。」

  「你……好!好!真是好樣兒的!」她抓過酒來,灌了一大口烈酒出氣。

  酒意燒辣辣地往喉頭滑下,一股熱力直直往上衝,她突然覺得渾身發熱,還有種說不出的飄然感。

  她忍不住再幫自己倒了一大杯,豪爽地一飲而盡,彷彿所有積壓已久的悶氣全都在這一瞬間抒發開來。

  「我是說,你酒喝得這麼急,好嗎?」他有一絲擔憂地看著她,大手搭住她又要斟酒的小手,「別再喝了!」

  「我們江湖兒女都是這樣的,心情好的時候要喝,心情不好的時候更該喝!」柳搖金吁了一口長長的氣,抬頭見他關懷的眼神,心頭一熱,索性也幫他倒了一杯。「不蓋你,這酒喝了以後呀,說也奇怪,喉嚨也開了,嘴巴也鬆了,心情也好了……你也試試!」

  「謝謝,我酒量淺,恐怕不能與你相比。」蘇搖光眉頭微蹙,張口想勸,最後還是默默為她倒掉先前那杯冷了的茶,另斟一杯,再送到她手裡。「你先喝杯茶緩緩氣,當心快酒易醉。」

  「我酒量很好的,待會兒再喝三大罈子也沒問題,信不信我還能扛著你回家呢?」她拍著胸口道。

  「搖金妹妹……」他目光關切地望著她。

  「什麼妹不妹的,咱們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了。總之呀,你們這些媒人都是這樣的,永遠偏幫著自己人,可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就是討厭媒人,我就是偏偏不作媒人!」柳搖金乾脆一把抓過酒壺,趁著酒興正濃,「來!乾啦!不乾的是小狗,乾了變小狗,哈哈哈哈……」

  他怎麼覺得……她好像已經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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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0:18
第四章

  她真的喝得爛醉如泥。

  不誇張,蘇瑤光這輩子見過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女子不少,偏生沒遇過像她這麼沒有姑娘家自覺的。

  說喝就真喝,說醉就真醉,而且喝醉了以後她還會發酒瘋,一直不斷拉著他嚷嚷著說要拜師!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嗝……」柳搖金拜了下去,搖搖擺擺起來的時候暈頭轉向,連他在哪兒都分不出來。「人呢?師父呢?跑哪兒去了?」

  「搖金妹妹。」他趕緊扶住她,不禁歎了一口氣。

  這下玩笑真是鬧大了,他怎麼會讓事情演變成這步失控的田地?

  「師父,您的『移形換影大法』真是好厲害啊……」她努力眨著醉眼迷濛的眼,看著面前英俊得異常面善的「師父」,還不時出現兩三個疊影。「可是師父,您能不能先站好……徒兒好像……嗝……有點眼花了……」

  他聞言啼笑皆非。

  「師父……我要是……嗝,男的就好了……就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又可以不當媒……人……還能……上山學藝……」她爛醉如泥,整個身子直直往下滑。「當男人真好……」

  「噯,你站穩一點……」

  她醉得幾乎癱賴在地上成一團飯。

  決計不能讓她真在酒樓裡失態出糗,屆時引來旁人側目非議,整個梅龍鎮又會傳得沸沸揚揚了。

  「罷了。」蘇瑤光歎了口氣。

  「師父,你你、你要帶徒兒去哪裡……嗝!」柳搖金只覺得腳下突然騰空,腦子一陣七葷八素。「飛起來了,我飛起來了……哈哈哈……惡……」

  「乖,忍著點。」他將她扛在肩上,一方面避免她被人瞧見容貌,另一方面也顧及男女授受不親,扛她總比抱她不失禮些。

  後來證實這又是一大失策!

  因為她倒掛在他肩上,絲毫不客氣地吐了他個亂七八糟。

  手忙腳亂間,蘇瑤光也只得先強忍著滿身的污穢酒臭味,小心翼翼地扛著她,像扛一袋大米似的,先將她帶回蘇宅。

  「少爺?!」小廝和丫頭們震驚到下巴齊齊掉了。「這、這、這位……」

  「喝醉的柳小姐。」

  「還有少爺您身上有股……」

  「我知道。」他歎了一口氣。

  眼見小廝和丫頭們滿眼同情地望著他,蘇瑤光連忙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四喜,命人燒一大鍋熱水。雙福,備檀木桶子送到客苑。一紅,到『綵衣軒』買幾套現成的鮮色衣裳。還有千紫,讓廚下燉些醒酒湯來。」

  「是,少爺。」小廝和丫頭們急忙分頭辦事去了。

  一陣兵荒馬亂後,昏昏沉沉的柳搖金總算在丫頭們的攙扶服侍下順利沐浴得一身清爽,換過乾淨的衣裳,然後餵過醒酒湯,最後安安分分地躺在繡床上呼呼大睡。

  累得幾個丫頭人仰馬翻,但這還是少爺頭一次帶回女客,雖然是對頭柳家的小姐,平時又頗富「威名」,可丫頭們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因為由此可推測得知,向來潔身自好的少爺喜歡的果然還是「母」的。

  她們這下可大大鬆口氣了。

  但是話說回來──

  「噯,原來少爺喜歡的是這一型的啊?」

  「少爺的眼光果然與眾不同……」

  「聽說柳家小姐比母老虎還凶,不是簡單人物啊!」

  「據說還很好管閒事。上回鎮上賣饅頭的老吳當街罵老婆,就被路過的柳小姐痛打了一頓呢!」

  丫頭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囁嚅起來。

  「那……她醒來以後會不會打我們啊?」

  一堆長得嬌甜可愛的丫頭圍在床邊,原本七嘴八舌滿心疑惑地討論著,卻越說越是害怕不安。

  「少爺該不會真打算娶一個這麼凶的小姐回來做我們當家主母吧?」

  丫頭們相顧駭然。

  蘇瑤光一走進客苑,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怎麼了?」他劍眉微帶詢問地輕揚,略感好笑地問:「一堆人愁眉苦臉的,午飯時都吃多了苦瓜嗎?」

  「少爺!」丫頭們一見和藹可親的少爺來了,連忙上前。「少爺,我們都幫柳小姐梳洗安頓好了。」

  「辛苦了。」他微笑點頭。

  「那個……少爺。」其中一個丫頭在眾人的推擠示意下,硬著頭皮開口。

  「嗯?」他目光越過丫頭們,望向那安然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少女,唇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

  總算安生了,下回無論如何都不許她再喝酒了,簡直嚇死人也。

  「少爺是不是……是不是……」

  蘇瑤光的視線瞄見那粉頰酡紅未褪的人兒一腳將被子踹到床下去,衣衫微微往上卷,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皮,他的心臟瞬間高高提到了嘴邊。

  「……少爺是不是喜歡柳家小姐?」

  他腦子轟地一聲,腳下自有意識地急急快步上前,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嗯。」

  這個「嗯」字瞬間讓丫頭們如遭雷殛、花容失色、面面相覷。

  哎呀!

  「你們快都下去吧。」他彎腰拾起地上的被子,趁人沒瞧見前趕緊拋回床上,順道把她整個人蓋得牢牢密密,怦然的心跳這才恢復正常。

  「你這小妮子動作可真夠粗魯的,亂踢被子、衣衫不整又睡沒睡相,萬一這話傳了出去,看你將來還怎麼找婆家?」

  雖然這丫頭睡得死死的,完全沒可能聽見他在說什麼,可蘇瑤光還是嘮嘮叨叨起來。

  雖說她姥姥最愛拿來嚷嚷的口號便是──「沒有嫁不出去的姑娘,除非找了不會辦事的媒人」,但是要想成功把她嫁出去,除了需要一張強韌的嘴皮外,恐怕還得要很多很多運氣才行。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率真如她,是這世上大半庸俗的男人們所不懂得欣賞的。

  不知怎的,想到這小女人有朝一日也會被別的男人支使哄拐得團團轉,一腔熱血心思都記掛著為對方打算,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丈夫是天」的傳統教條下遭受壓制,逐漸失去眼裡熱情豪爽、天不怕地不怕的耀眼光芒……

  他沒來由一陣不爽起來。

  尤其,她今兒個才舉了幾個聽起來就令人火大的殘酷實證,更讓他不由得替她的將來捏了一把冷汗。

  「傻姑,平常嘴上說得響,要是你將來真嫁錯了人,恐怕也只有白白被欺負的份吧?」他點了點她的額頭,不知怎的有些懊惱。「所以我才說,這世上人人都需要一個好媒人。」

  只是蘇瑤光在這兒替她暗暗傷神,柳搖金卻睡得好不快活,小嘴不雅地大張,還發出像貓咪般小小的呼嚕聲。

  「呼……呼……」

  他皺眉瞪著她,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

  「你呀。」他在床畔坐下,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喃喃低語,「嘴上說得響,被賣掉都不知道……笨蛋。」

  「……打扁你……」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揮了揮手,「死蚊子……」

  他下意識往後一閃,眼底笑意更深。「連做夢都不忘打人,你真的是個姑娘家嗎?該不會你才是男扮女裝的吧?」

  「……我要當男人……男人……給我當男人……」

  見她喃喃夢囈,一翻身,又沉沉睡得活像被天蓬元帥附體的樣子,蘇瑤光腦中閃過一個促狹的念頭──

  「小丫頭,其實你的心願也不是這麼難達成的。」他輕摸她的頭,嘴角微微上揚,「相信我。」

  江南著名的桂花雨又軟綿綿、輕柔柔,細細碎碎地輕飄在黃昏時分。

  「這死丫頭整日就只知往外跑,天天不在家,再這樣下去究竟怎生是好?」柳姥姥手邊一大疊待張羅的生辰八字,高高堆得人心慌,忍不住叨叨唸唸起來,「也不想想我姥姥都幾十歲的人了,這整副家業全壓肩上,我能挑一百年嘛我?」

  「姥姥,參茶來了。」丫頭小魚端上茶。

  「對了,張家少爺來了沒有?」柳姥姥接過參茶,掀開杯蓋。

  「呃……剛剛張家差人來……」

  「說了什麼?晚些到是吧?」柳姥姥把杯沿湊進嘴邊,眼兒瞄著攤開的紅帖子。

  「說是不來了。」小魚低聲回了句。

  一口滾燙參茶登時燙了嘴,柳姥姥又慌又急又氣。

  「什麼?怎麼不來?他張家可是千求萬退,我推卻不過情面,這才勉強把他的名字給排進來的,怎麼說不來就不來了?」

  「張家說……」小魚慢慢往後退,手中茶盤緊緊抱在懷裡,訕訕笑的開口:「張少爺婚事已經談妥了,就不勞姥姥……費心……」

  柳姥姥端茶欲飲的動作僵在半空,一時呆了。

  半晌後,她才自震驚中轉醒過來,氣急敗壞地把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放,茶湯四濺。

  「姥姥,您別忙著生氣,一、一定是誤會的!」

  「誤會?」柳姥姥倏地站了起來。「他老張家耍我呀?他家少爺長得麻子臉長短腳的,好不容易我替他找了個身世清白、性子溫順的好姑娘,今兒個人都還沒瞧上呢,他居然就給我另訂了婚?他拿我柳姥姥尋開心不成?」

  「這……這……」

  「去!」柳姥姥眼裡滿是怒意,努力抑下沸騰欲炸的火氣。「去打聽打聽,究竟是哪家媒人不知死活沒管行規搶了我的客人?」

  「是是是,奴婢馬上就去。」小魚一迭連聲應道,忙轉身去了。

  「好傢伙,想同我柳姥姥打對台?」柳姥姥手叉腰,心裡燃起熊熊鬥志。「沒門兒!」

  夜幕初降,蘇宅大門前兩盞燈籠才剛剛新燃起,在絲絲雨夜裡渲染開了點點暈黃暖意。

  一頂軟轎在細雨中搖晃而來,一名家丁穿戴著蓑衣,手提著燈籠在前頭領路。

  「到了到了!蘇家到了!」

  軟轎在門簷前停下,家丁彎腰掀起簾子,柳姥姥在隨行丫頭打傘下,神情冷峻的下了轎。

  「敲門。」她重重哼了聲,「不,用擂的!」

  「是!」家丁領了命,老實不客氣地將大門擂得砰砰響。「開門!開門!」

  門咿呀地一聲打開,原本一臉凶相的家丁本想出言喝問,猛一打照面,登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蘇家俏丫鬟清新可喜的小臉露了出來,笑咪咪、甜糯糯地問:「這位大叔有什麼事嗎?」

  「呃……」家丁臉色一紅,不禁跟著好聲好氣起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我們家老太太想找你們家少爺……問問事,小姑娘,你方便的話就幫我們……哎喲喂呀!」

  「不中用的東西!」家丁被背後猛地一腳給踹到旁邊去,柳姥姥拄著枴杖,忿忿地收回穿著繡花鞋的大腳丫,昂然地對著俏丫鬟道:「我是柳姥姥,專程來『拜會』蘇少爺,勞煩你通報一聲。」

  「是、是。」俏丫鬟被柳姥姥的氣勢震懾,連忙點頭。「柳姥姥,您先請進,奴婢立刻去稟報少爺。」

  「嗯。」柳姥姥傲然地抬起頭,在貼身丫頭攙扶下進了門。

  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幽靜清雅的花廳裡,蘇家丫鬟訓練有素地端上一盅頂級香茶,四碟子細緻宮點,四碟子酸甜乾果。

  因為下雨天,怕客人寒,一名小廝還貼心地燃起一籠撒著檀香末的暖爐,小心翼翼擱在柳姥姥座位附近。

  柳姥姥縱然見多識廣,柳家多年來積攢的錢銀也不少,生活起居自然非比尋常,但是就沒蘇家擺佈得這樣別緻,這樣教人舒服。

  她冷眼旁觀,默默看在眼裡。

  難怪蘇家近幾年來生意日漸紅火,聲勢頗有凌駕柳家之上,就衝著「招呼周到」這一點,就足以為生意加分不少。

  柳姥姥嘴上抿著微笑,心底危機意識卻迅速竄升。

  就在此時,一個修長高挑身形緩緩拾步而入,人未到,笑語先至──

  「晚輩失禮,倒教姥姥久候了。」

  她一挑眉,皮笑肉不笑的。

  喲,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蘇家少爺?

  柳姥姥不得不承認,這年輕小伙子長得著實形容俊俏,笑容可親,舉手投足姿態翩翩……是個人物。

  「蘇少爺真是客氣了。」她笑嘻嘻的開口,「其實姥姥我早就該來跟你打聲招呼的,再怎麼說,你新來乍到,有些咱們當媒人該記的、該守的禮,姥姥是過來人,也理應同你提點、教授幾句,省得你一時沒留心吃了虧、失了禮,那就不好了,對吧?」

  笑裡帶刺,煙硝味十分濃厚啊。

  「姥姥請先喝口茶。」蘇瑤光微笑開口,神情悠然地坐下,「瑤光在這兒洗耳恭聆您的教誨呢。」

  柳姥姥瞇起眼,銳利目光和他的溫和笑意在空中鏗然交擊──

  「既然如此,我就倚老賣老一回,索性開門見山和蘇少爺說個明白吧!」她冷冷一笑,「梅龍鎮上媒人界裡有個行之有年的不成文規矩,就是不得削價競爭,以及惡意半途攔截客人,不知蘇少爺可曉得不曉得?」

  「家母仙逝前曾授予瑤光蘇家歷代媒人譜,裡頭條條清楚、律律分明,姥姥方纔所提醒的這兩項,自然也在其中。」他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道。

  「蘇少爺知道?那就怪了。」她眼神更加犀利,殺氣騰騰,嘴上似笑非笑,「可原來委任予我的張家少爺,今兒個他的親事怎麼就由你蘇家說成了呢?」

  「原來是為了張少爺這門親事……」他輕輕笑歎,「也難怪姥姥生氣,今日之事的確是瑤光行事不周全之故。」

  「既然你認了這事,那麼蘇少爺是不是該給我老婆子一個交代呢?」柳姥姥哼了哼,心下暗自一喜。

  嘖,她還以為這毛頭小子有多大的能耐呢,沒料想到三言兩語就認輸賠罪,真是不堪一擊。

  看來外頭的傳言也不能盡數當真,梅龍鎮其他媒人對蘇瑤光的顧忌更屬多餘了。依她猜呀,這小子能夠讓蘇氏一門再度重振家聲,靠的多半是這張俊俏迷人的臉皮罷了。

  就他這塊料,還算不上是她的對手。

  「晚輩的確該給姥姥一個交代。」他臉上掠過一抹誠懇,「張家少爺對我家丫鬟雙吉一見鍾情,也大大出乎瑤光意料之外……」

  「啥?」柳姥姥得意的笑容瞬間凝結。

  「冥冥之中,想來也是月老牽線,一樁天生大好姻緣,偏偏張家少爺日前路過我家門前,偏偏我家雙吉朝外頭潑了盆水,不小心就潑著了張家少爺的鞋,然後偏偏……」

  「行了行了!」柳姥姥望著他一副深感歉然的表情,勉強壓抑怒氣。「你意思就是,這門親從頭到尾都不是你主動介入的?」

  睜眼說瞎話!

  「姥姥果然深明大義,無怪乎梅龍鎮上人人讚您是女如豪傑,個個稱您為媒人之光。」

  ……耶?

  柳姥姥一陣愕然。

  「瑤光為後生晚輩,對您的風範真是自歎弗如。」他一臉尊敬地望著她。

  「咦?喔?噯?大家真的那麼謬讚我老婆子嗎?呵呵呵……」柳姥姥被他這誠誠懇懇,溫言順語的迷湯一灌,不禁暈陶陶了起來。「哎呀,說什麼女中豪傑、媒人之光,這都是鄉親父老過譽了,其實姥姥我呀,平時是最不好這類風頭的,盛名多累人哪!」

  「您說得是。然而姥姥在媒人界的重量級地位一向無人能及,您實在也毋須過謙了。」他微笑道。

  「喲呵呵呵……看不出你小子嘴倒挺甜的嘛!」柳姥姥聽得心花怒放,笑瞇了眼兒。「油腔滑調、舌粲蓮花……這一向都是跟誰學的?」

  「瑤光說的話發自肺腑,句句由衷,在本行老祖宗面前,我又怎敢耍弄嘴皮子呢?」

  「真不愧是蘇大娘子親手調教出來的孩子。」柳姥姥心情一好,柳蘇兩家的陳年宿怨一時也拋在腦後,滿意地頻頻點頭,「這麼懂得尊賢敬老,又這麼懂得說老實話……呵呵呵,不錯不錯。」

  「謝姥姥誇獎。」

  「好啦,就衝著你對本姥姥尚有崇敬尊老之心,姥姥這次就不同你計較了。」柳姥姥不愧是出來江湖走跳的,是檯面上的角兒,豪爽地揮了揮手,「既是你家丫鬟得了好姻緣,那姥姥就順便包個大紅包替你蘇家賀賀喜,你看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呢?」蘇瑤光連忙推辭。「為了我家丫鬟的事驚擾姥姥已經太不應該,又怎能收您老的紅包呢?」

  「去去去,同我客氣什麼?再推辭就是不給我柳姥姥面子!」

  「那……」他一臉為難,最後還是低歎一聲,滿眼崇敬地望著姥姥。「瑤光就代雙吉謝姥姥了。」

  「小意思,小意思,呵呵呵……」柳姥姥高高在上的自尊大大得到滿足,笑得合不攏嘴,「這就是我柳姥姥向來以德服人的行事風範,沒什麼,沒什麼,呵呵呵……」

  趁柳姥姥樂不可支的當兒,四喜忍不住偷偷湊近自家少爺耳畔,小聲問:「少爺,柳小姐跟柳姥姥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真像啊!」

  「別瞎說。」蘇瑤光忍住笑意,低聲交代道,「對了,柳小姐醉臥客苑的事千萬不能說予柳姥姥知道,懂嗎?」

  「小的明白。」四喜吐了吐舌。

  哪敢講呀?柳姥姥要是曉得,怕不掀了天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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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0:49
第五章

  翌日早晨,崔鬧枝頭春光媚。

  柳搖金睡了長長的、飽暢淋漓的一覺,醒來的時候還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一腔意猶未盡。

  她做了個好美的夢呀!

  夢裡有雙好溫柔的手在摸她的頭,有個好可親的聲音在安慰著她:「其實,你的心願也不是這麼難達成的,相信我……」

  雖然她己經忘了是要達成什麼心願,但是這句話怎麼聽怎麼爽,讓她醒來後還念念不忘,心情好得不得了。

  「咿……」她舒展著渾身筋骨,覺得這十八年來好像從來沒有睡得像咋晚這麼好過。「咦?這是哪兒?」

  柳搖金怔怔地看著窗明幾淨,佈置典雅清幽的房間,不禁一呆。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門被人推開,一個含笑的聲音隨著優雅的身影緩步而入。

  「早。」蘇瑤光對著她笑得好不燦爛。「昨夜睡得好嗎?」

  「早……」她呆呆地回答,下一瞬間小臉滾燙了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又為什麼會在這裡……你……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昨兒個喝醉了,我不好直接進你回家,怕柳姥姥責怪於你,所以就將你帶回我家來了。」他手上捧了一盆清水和帕子,黑眸裡閃動著一絲趣意,唇畔笑意深深。「搖金妹妹,你要不要先照照鏡子,然後再梳洗一番?」

  柳搖金腦子轟地一聲,臉蛋紅得活似可以在上頭煮蛋了,結結巴巴地開口:「昨、昨晚……你……我……我們……你……」

  「昨晚自然是你在客苑睡,我在我房裡睡。」他微挑一眉,「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下流胚子吧?」

  「不不不!」她鬆了一口氣,可是雙頰灼熱的羞意怎麼也褪不去。「我、我思想才沒那麼齷齪下流,會胡亂冤枉好人,你儘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

  「我想也是。」他回以一笑。「搖金妹妹英姿颯爽、行事坦蕩,高潔品格自是令人信得及的。」

  「那是當然啦。」她被褒得有些飄飄欲仙,得意地仰天長笑。「知我者,蘇兄也,哈哈哈。」

  她的臉配上這樣的姿態,真是……

  蘇瑤光努力憋住笑,愉快地凝視著她的小臉,越看越是趣意盎然,忍不住衝口而出──

  「金兒,你實在太可愛了。」

  金兒?

  她一怔,雙頰湧起紅霞,不知怎的突然害羞了起來。

  「蘇兄,對不起喔,昨天我喝醉酒,一定造成你很多麻煩吧?」她吶吶道。

  他腦海閃過她發酒瘋時種種教人手忙腳亂、啼笑皆非的情景。

  「並沒有。」他面不改色地道。

  「真的嗎?」她臉兒一喜。

  他想起她昨天吐得面色慘白的模樣,心下沒來由一緊,勸了她一句:「但是女孩兒家喝酒終究是不太好。」

  「女孩兒家又怎麼了?憑什麼男人可以大杯酒大塊肉地裝瀟灑,偏偏女子就不行?」她有些不服氣。」

  「並非因為你是女子,所以不行。」他凝視著她,溫和道:「而是飲酒傷身,並無好處。

  「可是那些江湖兒女……」她的抗議聲越來越小。

  「一名江湖人士是否擁有俠氣縱橫的懾人氣質,並不在於他飲多少酒或是嗓門多大,而是在其行事風範是否稱得上公義正直,如何能令人發自內心欽敬心服?金兒,你有你的風采氣度,又何須藉酒以壯聲色呢?」

  他的話句句精闢,擲地有金石之聲,柳搖金不禁升起崇敬之意。

  「怎麼沒聲兒了?」見她呆呆的不回答,他啞然失笑。「是我太冬烘了嗎?」

  柳搖金這才回過神來,小臉一紅。「不,不是耶樣的,我真覺得你說的話挺有道理的。」

  也因為他這一番話,她突然省悟到,平常為了證明自己是個胸中有鴻浩大志的女中豪傑,所以她說話嗓門兒奇大,動作特別粗魯,以為這樣人人便會對她另眼相看。

  可是現在想來,街坊鄰居好像是敬她的人比怕她的少,說她鬧話的比讚她厲害的人多?

  柳搖金雙頰漲紅,莫名有些羞愧了起來。

  「金兒,怎麼了?」他注意到她的異樣,不禁溫聲問,「怎麼突然變得不開心了?」

  她只是悶悶地搖了搖頭。

  蘇瑤光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眼神柔和了起來。「頭疼嗎?宿醉嗎?要不要再喝些醒酒湯?」

  「蘇大哥,謝謝你,我只是……」她解釋不出口。

  天知道她為了表現出自己多麼有英雄氣概,這幾年來幹了多少蠢事?

  那天逞一時意氣,把人家茶樓的椅子給砸壞了,後來也忘了去賠錢……

  她越想越心虛越內疚。

  非常不適應她突然變得這麼沉默鬱悶,蘇瑤光心頭湧起一抹難以言喻的不捨,試圖提振士氣,鼓舞她的精神。

  「對了,我己經讓人備好可口的早飯,你先梳洗一番再……」

  柳搖金猛然抬起頭,一臉震驚,「早……早上?己經早上了?我的天啊!」

  她她她……竟然一夜未歸?!

  姥姥一定會活活打斷她兩條腿!

  「如果你擔心柳姥姥責怪,我會負責向她老人家說明清楚……金兒?金兒,你去哪裡?等一下……」蘇瑤光還未不及攔住,她己經火燒屁股地拔腿狂奔去了。

  糟了!

  可惡的丫頭,究竟是野到哪裡去了?

  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家竟然徹夜未歸,這事要是傳出去,將來她還找得到婆家嗎?

  「她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姥姥的存在?」

  在屋內等了整整一宿,柳姥姥氣得頭昏腦脹,後來索性命人搬了張椅子橫堵在前院裡,手裡緊握著家法──雞毛撣子──殺氣騰騰地坐好等著揍人。

  她等到口乾舌燥,才想著端起茶碗要喝,一抬頭,卻瞥見自門外連滾帶爬衝進來一個女身男相的……人。

  「噗……」柳姥姥一口茶登時噴得老遠,「咳咳咳……」

  娘呀!光天化日的,是打哪兒跑出個妖怪來了?

  那個「妖怪」奔到近前,在看見柳姥姥的那一剎,頓時僵住了,二話不說跪了下來,雙手自動擰住耳垂。

  「姥姥,對不起,搖金下次再也不敢了!」

  柳姥姥本來想跳起來逃命的,聞聲倒抽了一口涼氣。

  「搖金?」

  柳姥姥驚魂甫定,勉強定神仔細一瞧──

  可不正是她家那枚小禍頭子嗎?

  但見柳搖金原本英氣勃勃的兩道濃眉被加粗描成了兩條火爆毛毛蟲,小巧的臉蛋鬍鬚怒張……待看詳細之後,方知根根是出自丹青妙手所繪。

  難得的是渾然天成,簡單數筆,便將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孩兒化身成了個剽悍張狂的鐵漢子!

  「你、你怎麼變成這副鬼樣子的?」柳姥姥指著她的鼻頭,氣到發抖。「你、你就頂著這張臉在外頭逛大街嗎?」

  「我這張臉怎麼了?」柳搖金摸摸臉蛋,只覺得有點滑滑的,觸手像是有粉,迷惑的問:「不過剛剛街上突然出了好多交通事故啊,不是推板車的去撞到豆腐攤,就是挑夫連人帶擔摔進河裡……」

  柳姥姥頓時無言。

  一大清早就活見鬼,肇事意外能不多才怪呢!

  「說!你昨晚去哪兒鬼混一夜沒回來?你好歹是個姑娘家,難道自己的清譽都不顧了嗎?」柳姥姥手中的雞毛撣子用力敲著椅座扶手,大聲喝問,「還畫得滿腔亂七八糟,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再多打五十大板!」

  「姥姥,你聽我解釋,昨天晚上我沒去幹什麼壞事,真的!」柳搖金趕緊擠出最誠懇討好賣乖的笑臉。「你還不相信自己的孫女兒嗎?」

  「那你昨晚去了哪裡?為什麼一夜未歸?」柳姥姥只要一瞥著她滿臉落腮鬍的蠢樣,嚴峻的聲音就忍不住有點走樣。「還這張臉?!」

  「我的臉到底哪兒不對?」她再次摸摸自己的臉,滿心困惑。

  「……」算了。柳姥姥揮了揮手,無力地道:「自己進屋去照照鏡子!」

  雖然很是迷惑,卻也暗自慶幸自己逃過被打斷狗腿劫數的柳搖金,聞言如獲大赦,趕緊起身奔進屋去。

  不一會兒,屋裡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蘇……瑤……光……」

  「蘇瑤光!」一記怒吼乍然響起。

  他甫回過頭來,眼前突然出現一道鵝黃影子──

  「我怎麼會變成這鬼樣子的?啊?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柳搖金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他領口質問。

  待看精楚是她後,蘇瑤光臉上沒有奸計被識破的心虛感,只是掠過一抹感歎。「唉!」

  「唉什麼唉?被畫得像鍾魁的人是我,我都沒唉了,你在唉個什麼東西啊?」她光火極了。「說!為什麼我在你家一覺醒來就變成那副德行?」

  柳搖金心下又氣又急又受傷,還以為溫柔和氣可親的他是個當世少有的好男子,不可多得的大好人;投想到他還是跟上次一樣,故意讓她丟臉出糗,簡直就像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你說想當男人。」他老實坦白的說,「所以我便幫你描畫易容,以遂你心願。」

  「我……」她一呆,臉蛋迅速漲紅了,憤慨地道:「開什麼玩笑?我柳搖金好歹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姑娘家,幾時說過想當個臭男人了?」

  「你喝醉時說的。」他一臉無辜。

  「喝醉說的話能當真嗎?」她一呆,隨即大大光火。

  「金兒,你的話我句句都當真的。」蘇瑤光「深情款款」地盯著她,似真似假地道。

  正如他所預料,她的臉蛋瞬間又成了熟透的紅蘋果!

  「你、你……」她足足花了三個心跳辰光才拭回目己的怒氣和舌頭。「你強詞奪理,你根本不安好心還死不認錯!」

  都是他,害她變成了活鍾魁,害她沿路嚇倒一堆鎮民,還害她那副醜樣都給他看光光了……雖然始作俑者正是他。

  可是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難道是因為耍她很好玩?還是她的長相如何,對他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腦中陡然劈進的這個念頭,遠比好端端的臉被畫得奇醜無比的這件事,還要更傷她的心。

  她心口一痛,眼眶驀地紅了。

  「金兒?你……你在哭嗎?」蘇瑤光心下一震。

  「才沒有!」柳搖金像燙著了般鬆開他的衣襟,往後倒退了兩步。「你見鬼啦?」

  她怎麼可能會哭?她將來可是要當俠女的人,俠女都是流血流汗不流淚的──一滴熱淚悄悄失控滑落她的臉頰。

  「金兒。」他如遭雷殛,呼吸一室。

  「走開!」她轉身逃避他的目光,憤慨哽咽地怒喊,抓起袖子抹去臉上那滴可惡的濕潤。「我沒哭!」

  他胸口莫名糾結著,一股陌生的慌亂感在全身上下逐漸瀰漫開來。

  她還是哭了,而且是他幹的好事!

  「金兒。」他心焦地伸手搭上她的肩,試圖將她背對著的身子扳轉過來。「別哭,對不……」

  「就跟你說我沒在哭!」

  蘇瑤光扳回的是一記突如其來的拳頭──

  「今日真是漫長的一天啊。」蘇瑤光輕歎一聲,隨即低嘶:「嘶,疼……」

  幫他鼻頭上藥的四喜同情又憐憫地望著他,「少爺,小的提醒過您了,最好離柳家小姐遠一點,她揍起人來真的很痛的,您偏不信……現下可好,您這張招牌帥臉掛了彩,明兒個怎麼見客呀?」

  「不怪她動手,原是我自己活該。」他悶悶地承認。

  「少爺,您……您腦子沒被打壞吧?」四喜愕然地望著他,吶吶地問:「柳小姐把您打成這樣,您還替她說話?」

  「我把她畫成大花臉,她不高興也是應該的。」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淤青腫脹的右眼皮,儘管還很疼,但幸虧左胸那一抹奇異的刺痛感己然漸漸平息了。

  只要別再回想起不久之前她哭了時的那一幕,那突然阻斷呼吸的劇痛感就不會再度偷襲心臟──

  蘇瑤光又有一剎那的失神。

  「那您又何必先去招惹人家呢?」四喜咕噥。

  蘇瑤光回過神來,掩飾地一笑。「可你不覺得她長得很可愛,就連生氣的模樣也有趣嗎?」

  只是下回他要更小心,別逗她逗過火了。

  他不怕挨打,只怕她再哭。他餘悸猶存地想著。

  當她哭的那一剎耶,他突然覺得自己活生生是個天字第一號該殺的大混蛋!

  幸好,後來她惡狠狠地賞了他一拳,否則他現在就不只覺得自己是大混蛋而己,根本是個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的人間敗類!

  「小的眼拙,看不出來。」四喜嘀咕。

  「你真看不出她有多可愛?」蘇瑤光一怔,不禁懷疑起貼身小廝的眼力也有問題。「這麼明顯就眼睛圓圓的,鼻頭小小翹翹的,生起氣來連耳朵都紅通通的,像足了兔子,這還不可愛?」

  「像兔子是可口,不是可愛。」四喜垂涎三尺。「少爺,那兔肉多好吃呀,又鮮又細又滑口,跟什麼煮都美味……」

  這個烹琴煮鶴的俗物!

  「品味這種事果然是強求不來的。」蘇瑤光搖搖頭,嘖嘖歎息。

  四喜懷疑地望著自家少爺。

  拜託,會覺得柳家小姐那暴力狂可愛?那少爺的品味好像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嘛!

  「……他根本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間大敗類!」

  柳搖金激動的小臉簡直比花相思繡架上那一匹牡丹鴛鴦錦還要紅。

  花相思纖瘦小手緊緊捧著藥碗,因為看得、聽得太入神,就連湯藥涼透了都沒發覺。

  「他說我哭?!開什麼玩笑,我誰呀?我可是柳搖金,梅龍鎮出了名的凶婆娘,也是未來江湖俠女界的明日之星,我會哭?」柳搖金氣得猛跳腳。「好,就算我會哭,那也是他氣哭的,誰教他竟然把我畫成鍾魁!」

  而且還害她哭出來……她耶!柳搖金耶!從小跌倒連哼都不哼一聲的柳搖金,居然被他一句話就給弄哭,真是太沒面子了。

  花相思險險要笑出,連忙忍住了,咬著唇煞有介事地頻頻點頭。

  「你也覺得他很過分對不對?」

  「嗯嗯。」花相思拚命點頭,憋笑得更厲害。

  因怕手中湯藥都灑了,她索性把碗擱回桌上。

  柳搖金受傷的自尊大大獲得平反,不禁感動地握住好友的手。「相思,我就知道你是站在我這邊的,你評評理,他是不是很壞?」

  花相思望著她,淺淺一笑,頰畔小小梨渦隱現。「可是為什麼當你提起這個『很壞』的人時,眼睛都發亮了呢?」

  她差點被口水嗆到。「哪、哪有?」

  「沒有嗎?」花相思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輕聲道:「可偏偏那蘇少爺誰不去招惹,就愛招惹你,偏偏你又對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這麼念念不忘的,實在很難讓人不去聯想,你們兩個是有那麼一點『什麼』的呀?」

  「……」沉默了片刻,柳搖金再開口時,先伸手擱在她額上量一量溫度。「相思,你今兒個沒發燒吧?」

  「我哪那麼嬌弱,天天都發燒呢?」花相思失笑。

  「應該說,你哪天不發燒呢?」她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

  花相思蒼白的小臉浮起一絲感傷,隨即強顏笑道:「也對喔。」

  「相思……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柳搖金自覺失言,滿臉愧疚地道歉,「你身子只是弱了一些,只要好好調養身體,很快就會恢復健康的……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不打緊的,你又沒說錯什麼。」

  「相思,你千萬不要往心裡去,你也知道我這腦袋裡裝滿滿的都是豆腐渣……」柳搖金趕緊陪笑。

  「我沒多心,你也別緊張。」花相思輕輕握住她的手,笑容裡有著一絲難掩的寂寥,真摯地道:「金兒,我只是覺得人生苦短,如果有哪個人、哪件事是令你感到快樂的,你只管好好把握,別去想是不是有傷尊嚴,或者是值得不值得……好嗎?」

  她一怔。「相思,我……不懂。」

  「他讓你激動、興奮、氣惱,卻又覺得快樂,對不對?」花相思神情長駐的那一抹溫柔,烘托得清秀的臉龐皎潔如月光。

  「……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她臉頰一紅,低下頭小聲承認。

  「因為他,所以你真真切切感覺到自己是熱烈地活著的,每一日都會期盼不知今天又會有什麼特別的事因他而生……」花相思眼底閃過一絲淚光,嘴角微笑依日。「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幕你。」

  柳搖金怔怔地看著她。

  為什麼相思會這麼地感傷?

  人生苦短,如果有哪個人、哪件事是令你感到快樂的,你只管好好把握,別去想是不是有傷尊嚴,或者是值得不值得……

  柳搖金坐在福林酒館,恍恍惚惚地想著幾天前,花相思說這話時的神情。

  尊嚴……快樂……值得不值得……

  她又想起那個可惡又可恨的傢伙,才只不過見了短短兩三回,就搞得她一下子開心,一下子生氣,一忽兒難過,又一忽兒心跳失速。他搞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滿腦子亂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相思的意思是,因為蘇瑤光讓我生氣,讓我激動,所以他就是讓我感覺自己是真正活著的一大動臣,是這個意思嗎?」她歪著頭苦苦思索,卻是曲解了個亂七八糟。

  哎喲,煩死了!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麼複雜啊?

  「金兒。」

  一個溫柔討好的男聲自她頭頂響起,腦子正在鬼打架的柳搖金卻渾若未聞。

  「金兒。」那聲音更溫柔地重複喚著,「金兒?」

  「金什麼金?本姑娘姓柳不姓金……」她正在煩躁間,聞言不禁火大的抬頭咆哮。「蘇瑤光?!怎麼又是你?」

  「我是來道歉的。」蘇瑤光佇立在她面前,英俊臉龐上掛著滿滿溫柔示好的微笑,害她心跳突然亂了一拍。「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你……你……見鬼啦?」她防備地往後退,可一時忘了自己坐的位置己經是貼靠著牆面了,頓時卡住動彈不得。

  「你還好嗎?」他伸手要幫忙。

  「不要動!」她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要動,不要靠近我,每次碰到你我就會倒楣。你後退,離我五步……不,最好離我五百里遠!」

  他不禁失笑,「金兒,需要這麼誇張嗎?我真的是來道歉的,我不該役有經過你的允許就自作主張,以為幫你化妝易容,你看了以後會高興一下……」

  「誰看到自己被畫成鍾魁會高興的?」她依舊氣憤難平。「而且我是個女的耶!」

  「對不起。」他真心悔過,誠懇地道歉。

  可惡,又來了!

  他又用那雙深邃溫柔懺悔內疚的眼神來欺騙她的同情了。

  偏偏她柳搖金天生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笨蛋,偏偏就是看不得別人難過歉疚自責的模樣,偏偏……

  偏偏當他像這樣專注地望著自己的時候,她的心就沒來由地開始發熱、酥軟、無力,然後所有的怒氣和決心也化成了一攤子水。

  ──活該她被吃得死死的。

  「算、算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她清了清喉嚨,僵硬地揮了揮手。「下次記得不要再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就好了。」

  「搖金妹妹,謝謝你!」他一張俊臉瞬間明亮了起來,開心得一時忘了形,衝動地伸臂將她攬進懷裡。「我就知道你是個最寬容最大氣最可愛的好姑娘了!」

  柳搖金腦袋瓜子裡瞬間轟地一聲──

  小臉被突如其來的羞意和灼熱炸得一片通紅,整個人緊繃地僵傻在原地,只感覺到他強壯溫暖的胸肌和臂懷緊緊擠壓著她、包圍著她。

  他他他……

  然後,她就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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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酒館因為受驚而昏過去的柳搖金,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己經被蘇瑤光給抱回柳家了。

  經過上次酒醉事件後,他不敢未經她的同意就將她帶回自己家,所以只好硬著頭皮將她送回來,並且還想了一番好聽又合情合理的說法,好安撫說服親眼見孫女被「蘇家那個臭小子」抱回來的柳姥姥。

  也不知柳姥姥是因為震驚過度,所以反應不過來?或是他的嘴上功夫實在一如往常那般誠懇──還是厲害──得令人輕易就信服了?因為柳姥姥居然對他臨時掰出的「柳小姐貧血昏倒在路邊,恰巧為晚輩所見,故請姥姥莫責怪誤會於她」這番話,居然眼也不眨地就接受了。

  而且柳姥姥不只沒發脾氣,反而還命人好生送他出府。

  難道是因為他上次給姥姥的印象太好了,所以姥姥這次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同他為難?

  蘇瑤光就這樣帶著三分疑惑、三分忐忑和三分怔忡地回家了。

  只是他也沒忘記央求柳姥姥,待柳搖金醒了之後,可否讓人到蘇府送個口信,也好讓他安個心。

  但是這些事柳搖金統統都沒有參與,統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她醒過來之後,在暈倒前的所有記憶全都回來了──

  那個天殺的蘇瑤光!

  「下次我要是再信了他蘇混蛋講的任何一句鬼話,我柳搖金三個字就倒過來寫!」她幾乎咬碎一口貝齒,怒氣衝天。「他是故意的!他完全都是故意的!」

  「呃」柳姥姥反常地保持沉默,眼神古怪地瞄了孫女兒一眼。

  「我就知道他從頭到尾存心耍我,他根本無時無刻無不在找機會整我!娘的!下次就不要讓我再看到他,我保證見一次扁一次,扁到他娘都不認得他為止!」她狠狠撂下重話。

  故意向她道歉,故意解除她的警戒,然後故意抱她嚇昏她……

  這就是他的詭計!他就是喜歡看她的笑話

  「我說……」柳姥姥清了清喉嚨。

  「姥姥,您不用說,我知道您也看那傢伙不爽很久了!」柳搖金說得噴牙切齒,義憤填膺,氣得在大廳裡來回團團轉,都快把地磚給踩破了。「該死的傢伙,虧我還想跟他義結金蘭咧,早知道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我就……」

  「你要跟人家義結金蘭?」柳姥姥挑眉。

  她腳步一頓,小臉一陣羞慚發燙。「那、那是在我識破他小人嘴臉黑心腸之前發生的事,做、做不得準的。」

  「你幾時跟人家變得那麼熟絡?」柳姥姥懷疑地望著她。

  「……」

  「丫頭,你該不會瞞著姥姥,私底下和那小子搞出什麼梁山伯與祝英台、卓文君情挑司馬相如的橋段吧?」柳姥姥的眼神非常奇怪、非常暖昧。

  「才、才沒有!」她一愕,小臉紅得跟煮熟的蝦子沒兩樣。「誰會看上個作媒的啊!」

  柳姥姥這下可不高興了。「作媒的怎麼了?作媒的犯法啦?你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哪樣不是從這上頭來的?」

  「姥姥,我不是那個意思……」柳搖金自知失言,吞吞吐吐的解釋,「我只是……只是……」

  「反正我不管。」柳姥姥尋思了好半天,精明腦子暗暗盤算出了個主意來。「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趁早死了那條拜師學藝當俠女的心,快快接下咱們家這盤生意……」

  「姥姥不要啦!」她哀叫。

  「不要也行。」

  她的哀叫迅速消失,不敢置信地瞪著柳姥姥,這簡直是神跡出現。

  「真的嗎?不要也行?」

  怎麼可能?她十八年來苦苦想擺脫的接班夢魘居然在這一刻輕輕鬆鬆消失無蹤?

  是姥姥突然病了,所以胡言亂語起來?還是她昨天酒喝太多,腦子給燒壞了,耳朵也出現幻聽了?

  見孫女呆愣在當場,嘴巴大張,眼神呈呆滯現象,柳姥姥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

  「用得著這麼一臉驚嚇?」柳姥姥忍不住擰了擰她的臉頰。「這不正是你最巴望的嗎?」

  「姥姥,您、您說的是真的?不是誆我,也不是故意哄我開心的?」柳搖金總算恢復清醒,感動到差點噴淚。「我真的可以不用作媒人了?」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柳姥姥白了她一眼。

  當媒人真有這麼見不得人嗎?不肖孫。

  「姥姥,您說話別這麼不幹不脆的嘛,到底是行不行呀?」

  「你想行也可以,那就是第二個辦法了。」柳姥姥得意洋洋的宣佈:「我讓蘇瑤光入贅,接下我們柳家的媒人生意,你就可以不當媒人。」

  柳瑤金有一剎那的腦袋空白,無法呼吸,心臟停止,臉頰飛紅。

  但是會過意來後,她隨即一臉駭然。

  「姥……姥姥……您……開什麼玩笑?」她雙腿有些無力,險些軟倒。「這事不能開玩笑的,是會死人的!」

  瞧,她剛剛不就嚇得差點閉過氣去了?

  「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認真過。」柳姥姥堅定地道。

  「可……可是……你們兩個……」她顫著聲,結結巴巴的說,「年紀會不會相差……太多了點?」

  柳姥姥一怔,待會過意來,立刻毫不留情狠狠給她巴了下去!

  「哎喲!您幹嘛打我呀?」柳搖金抱著炸開劇痛感的腦袋瓜子,疼得哀哀叫。「這是事實嘛!」

  「你腦袋裝大糞啊?我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老牛吃嫩草,傳出去還能聽嗎?還要不要做人哪我?」柳姥姥火大極了。

  「對不起……可姥姥您沒講清楚啊。」她咕噥,突然想起一事,「不對,那您的意思是叫他入贅給我們家的誰呀?」

  「還有誰?」柳姥姥又叉腰,突然笑得好不詬異。

  柳搖金沉默了一瞬,猛然睜大眼──

  娘呀,活見鬼了!

  春日遲遲,醺人欲醉的午後,陽光特別的溫柔,微風特別的輕軟,人們的笑容也特別的可親,就連銀子人匣的聲音都特別的清脆響亮好聽。

  蘇瑤光將本日營收的媒人金鎖入羅鈿紅木匣子裡,裡頭銀票加銀兩,隨隨便便也有個三五百兩,足夠尋常八口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了。

  可這不過是蘇氏媒人館一日的收益,由此可知,近年來蘇氏生意的紅火程度。

  因作媒伴隨而來的豐厚利潤與良好名聲雖然很誘人,但對蘇瑤光而言,能夠為諸多癡男怨女從中穿針引線、牽成好事,那樣的成就感與挑戰性,才是他對於這一行樂此不疲的主要原因。

  尤其,他外表看似溫文爾雅和善,其實內心固執反骨,當初人人質疑他一個大男人如何接管家傳媒婆事業,甚至唱衰他不到三天就會打退堂鼓、自媒人市場上敗下陣來。

  但三年來,那些原本指指點點、幸災樂禍,等著看好戲的人悄悄閉上了嘴巴,後來甚至開始羨慕、嫉妒,甚至崇拜起蘇家的日進斗金,客人絡繹不絕。

  他向所有人證明了,作媒不是女人的專利,只要有心,嘴巴巧,手段高,行事謹慎認真誠懇踏實,男人也能成為媒人之王。

  但是至今他猶感遺憾的是,只要一提起江南媒人世家,大家首先想到的還是柳家,然後才會是蘇家。

  「總有一天。」他眸光直直望向窗外,那堵朱紅高牆上端的萬里開闊青空。「蘇氏媒人館會成為天下媒人界第一把交椅,無論是遼闊漠北地域,抑或是海外島國,只要提起作媒二字,想到的就是我蘇氏一門!」

  和柳搖金的厭惡排斥不同,他對於牽線作媒此行業擁有遠大抱負和理想,只不過他也頗能理解她為何不適應媒人生涯。

  她的性情黑白分明,喜怒哀樂形於色,並非不能與人虛以委蛇,而是覺得無此必要,更懶得浪費唇舌和精力。

  更何況,她的志向是當個威風凜凜的俠女──俠女跟媒婆相比,的確是好聽又瀟灑氣派。

  再說了,凡是入她眼的都是些壞例子,更加坐實了媒人陷害男女成怨偶的事實,也讓她對媒人的壞印象始終根深柢固。

  「金兒,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扭轉你的觀念和印象。」他喃喃自語,暗自立誓。

  他要讓她相信,柳蘇兩家雖是世代對手,但他們共同所做的這件差事是值得,而且深富意義的。

  也許,到時候她就不會這麼排斥他這個當媒人的「蘇兄」了。

  蘇瑤光握緊拳頭,躊躇滿志。

  連續好幾天,柳搖全都不敢留在家裡。

  只要姥姥有客人,她馬上就溜得不見人影,才不想被姥姥有機會威逼利誘,強迫她去向那個姓蘇的示好。

  姥姥真是狗急跳牆了,居然連「美人計」這種老套的爛戲碼都想得出來!

  「嗤!」她口裡咬著一串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蘆邊逛大街,越想越好笑。「姥姥實在也太看得起我了。就我這模樣?我這身段?是要跟人家使什麼美人計呀?還不如乾脆來一出『王老虎搶親』算了……這我應該比較在行,哈哈哈。」

  不過話說回來,她可是將來立志要當俠女的人,又怎麼會等鬧被這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玩意兒給束綁住呢?

  再說了,姓蘇的好歹也當了三年的媒人,放眼見過的女子恐怕比她吃過的鹽還多,如果美人計這一招對他有效的話,蘇家那一堆長相甜得跟蜜桃兒似的俏丫鬟早把他生吞活剝,當點心吃光光了。

  不是她故意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實在是姓蘇的這傢伙一肚子壞水,滿腦子詭計,不去算計別人就偷笑了,怎麼可能會輕易就被她們祖孫倆算計去?

  柳搖金腦子胡亂塞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說法和理由,就是不敢去正視心底蠢蠢欲動的怦然悸動,和堵在胸口那莫名慌亂的羞澀感。

  她更沒發覺自從姥姥提了那個「招親入贅」的提議後,自己的臉頰就活像被曬傷似的,連續紅了好幾天都消褪不去。

  「可話說回來,姥姥向來把蘇家視作眼中釘,肉中剌,平時一提起就咬牙切齒,恨不得扎稻草、釘小人……」她沉吟了起來。「怎麼又突然想起要籠絡他來了?」

  總不能因為人家作媒功夫好,就可以這樣胡搞瞎搞吧?

  再怎麼說他也是蘇家嫡親子弟,又是蘇家當家台柱,怎麼可能願意跳槽到柳家?

  就算是為了她……為了……她?

  心兒沒來由地重重咚了一聲,她的雙頰莫名其妙發紅起來。

  眼前突然冒出了蘇瑤光溫柔專注的含笑臉龐,他緩緩輕褪羅衫,露出了古銅色的光裸肩頭、半抹胸膛,然後含情脈脈地對著她笑──

  「我的柳妹妹,為了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甚至連我年輕結實、青春美好的肉體……」

  「呸呸呸!」她趕緊甩去腦子裡目出的怪異綺麗想頭,喀啦喀啦地咬起冰糖葫蘆轉移注意力。「在想什麼東西呀我?噁心巴啦的……哼,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可能會嫁給一個職業是『媒人』的傢伙!」

  不管他長得多迷人俊俏,不管他曾經對她多麼溫柔體貼──都一樣!

  還有,別忘了他一天到晚找機會整她,這一點更是抵死都不能忘!

  「為什麼?」

  自頭頂飄來一個熟悉的噪音好奇問。

  「那還用問?」柳搖金哼了一聲,想也不想地衝口道:「我呀,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媒人了!」

  「就不能試著喜歡看看嗎?」那個聲音變得有些受傷了。

  「我為什麼要試著喜歡看看……問那麼多幹嘛?」她大皺眉頭,不爽地抬起頭,「干你鳥……呃……」

  佇立在她面前,面露深思與憂鬱之色的高大男子,恰恰好就是高居「本姑娘今日最不想遇見的人」榜首的蘇瑤光是也。

  柳搖金一看見他,登時往後退了三大步,小臉迅速漲紅了,指著他的鼻頭激動到手抖。「你你你……幹嘛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呀?你陰魂不散啊!你、你就沒別的事好做了嗎?」

  她想起那天被他突然大吃豆腐的事,不禁擺出了「再亂抱就扁死你」的防禦手勢。

  「搖金妹妹,你的嗓門還是這麼大,氣色還是這麼好。」蘇瑤光一見她這模樣就忍俊不禁,嘴角跟著住上揚。「真好。」

  太好了,多日不見,她還是這麼生氣勃勃、精神抖擻,一如他記憶中那樣頭好壯壯。

  真是太太太可愛了。

  「嗓門大是天生的,氣色好是吃出來的,怎樣,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她還沒忘記那天的一「抱」之仇,表情超不爽。

  「咦?難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凝視著她,柔聲問。

  說那個是什麼屁話?!

  「難道我不該生你的氣嗎?」她冷笑的反問。

  他頓了頓,笑著點了下頭,「也是。」

  「知道自己有多麼上對不起君王社稷,下對不起黎民百姓了吧?」她不屑地斜睨著他。

  「搖金妹妹先別生氣,我今天真的是抱著十二萬分誠摯的心意來向你賠罪的。」他笑得好不誠懇,朝她彬彬有禮地一拱手。「只要搖金妹妹說得出口的,愚兄一定補償到底。」

  「嗯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那就跪下來跟我磕個三五百個頭,本姑娘再考慮考慮要不要原諒你!」柳搖金總算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不禁得意洋洋道。

  嘖嘖嘖,果然寧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女人。

  「這……」他假意一臉為難。「可蘇氏家訓有云: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得輕易相跪於人。這個就請恕愚兄難以從命。」

  她一怔,也對。

  叫個大男人隨隨便便對人下跪,著實也太損陰德了。

  「好啊,不然你樂捐個三五百兩銀子來安撫一下我受傷的幼小心靈,那我也一樣可以考慮是不是該網開一面?」她爽快地改變主意。

  「這就好辦!」蘇瑤光摸了摸腰間繫的錦囊,隨即歉然地一笑。「哎呀,抱歉,今兒個恰好沒帶銀子。」

  「你這傢伙是出來亂的吧?」柳搖金火大,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又被耍了。

  「搖金妹妹怎能這樣懷疑呢?」他故作傷心地看著她。「愚兄都是一片真心哪!」

  「你最好是有那種東西啦!」她嗤道。

  噫,搖金妹妹幾時腦袋變靈光了?

  「呵,這樣就不好玩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咧嘴一笑。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愛憐之舉給惹得臉頰一陣發燙,連忙閃躲開他的手,結結巴巴開口:「玩、玩什麼玩?誰、誰想被你這樣耍著玩?你、你幹嘛不去找別的倒楣鬼玩哪?」

  「沒有了。」他一雙含笑眼眸直視著她,終於認真地承認,「放眼望去,沒有人比你更有趣更好玩了。」

  而且他也很哀怨哪,誰知那日衝動地一抱,她身子柔軟寧馨好抱的觸感就這樣深深烙印在他腦裡心裡和懷裡,害他這幾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有股古怪的騷動和灼熱感,時不時就自下腹燃燒竄升至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是一種癮吧?

  無論是見她氣得蹦蹦跳,還是聽她大著嗓門的嬌吼聲,抑或是那一日令他念念不忘、失了魂的「忘情一抱」,他都不由自主地上了癮了。

  「你你你……天殺的惡劣鬼!」她氣得幾乎頭頂冒煙。

  「搖金妹妹,我逗你真是因為你很可愛,並沒有成心戲耍你的意思。」他凝視著她,話不經大腦地衝口而出,「難道你沒聽過,一個男人愛捉弄一個女孩兒,多半是因為喜歡她嗎?」

  柳搖金聞言,一顆心登時漏跳好幾拍,她抬起頭,一腔驚愕地看著他。

  就是這個表情!

  呆呆的,蠢蠢的,可愛到讓人招架不住,忍不住就想要大大地逗玩她。

  「唉。」蘇瑤光「見獵心喜」,理智又開始亂了套,眼底笑意漾起如水般柔情。「你該不會以為,你我幾番相遇不過出自偶然?」

  她臉頰瞬間湧上兩朵飛霞。

  「也難怪你不信。」他眸光低垂,「換作以前,我也不信世上是有一見鍾情這回事的。」

  一見鍾情?!不、不會吧?

  柳搖金眼睛都直了,腦子轟轟然,口乾舌燥連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嗯?」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怎麼都不說話?」

  她眼兒不斷拚命眨動著,小嘴傻傻地大張。

  蘇瑤光眼底閃過一抹興味,微微俯身低頭,大手捧起她豐潤可愛的小下巴,研究著她突然羞澀呆住的小臉,臉上壞壞笑容好不誘惑人。

  「搖金妹妹,你真的被我嚇著了嗎?還是說……你竟然把我的話當真了?」

  「……」

  她瞪著那張靠得自己好近好近,漾動著笑意和促狹之色的英俊臉龐。

  下一瞬間,原本自信滿滿談笑自若的蘇少爺俊挺鼻尖著了重重的一拳!

  猝不及防的他,當場被柳搖金的怒火蠻拳給扁得往後一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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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柳姥姥不敢置信地瞪著孫女兒扛回來的昏迷男子,瞠目結舌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半晌後──

  「我說搖金哪,姥姥是要你把蘇家小子設法拐來咱們柳家入贅,不是要你直接把人打昏帶回來呀!」柳姥姥氣急敗壞的衝上前,趕緊檢查她未來的孫女婿還有沒有剩一口氣在。

  「沒死。」柳搖金沒好氣地將昏迷的蘇瑤光往長榻上一扔,拍了拍肩膀,面色陰沉。「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死得了才怪。」

  她要真的狠心,早就把他丟在大街上,讓他被路上經過的一雙雙大腳丫踩扁了,還用得著辛辛苦苦把他扛回來嗎?

  可是她的善心似乎沒有得到柳姥姥的讚許,反而還惹來一陣大呼小叫。

  「哎喲!你這丫頭,怎麼出手這麼重?他都流鼻血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柳姥姥心疼得不得了,一迭連聲喚人捧水送藥拿茶來。「哎呀呀呀,可憐我孫子婿一張俊美無儔的好臉,真是多災多難啊!」

  「姥姥,您到底是吃錯什麼藥了?您以前不是頂討厭他們姓蘇的嗎?」她雙手叉腰,大聲地道。

  她的太陽穴突突地抽痛著,她的胃亂糟糟地翻騰著,方才被他戲耍的難堪感也還熱辣辣停留在頰上。

  太過分了……這次真的太過分了……

  「你這傻丫頭懂什麼?」柳姥姥趕緊掏出手絹替他擦鼻血,埋怨地睨了孫女兒一眼。「做事老是這麼莽莽撞撞的,要是真打傷了人家蘇少爺,看你怎對蘇家交代!」

  「放心,他皮粗肉厚,死不了的啦!」柳搖金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強忍著眼眶一陣莫名的發熱,低吼道:「姥姥,您不知道他這人有多壞,每次都故意捉弄我,今天還說一堆亂七八糟的屁話,說什麼耍我逗我就是因為喜歡我,最可惡的是他還……」

  「蘇少爺說他喜歡你?」柳姥姥眼睛亮了起來。

  「媒人的話要是能聽,狗屎都可以變黃金了!」她氣得咬牙切齒。「您還當真了不成?」

  「喂喂喂,幹什麼指桑罵槐呀?」柳姥姥忍不住瞪了她一記。「你呀,好不容易蘇少爺也對你有點意思,我可是警告你,別把我未來的孫女婿給打跑了,聽見沒有?」

  未來的……「孫女婿」?

  柳搖金的目光落在長榻那猶昏睡的清俊臉龐上,心兒先是一陣失措的怦怦亂跳,可是一想起他種種可惡行為,原本緋紅的小臉又復氣惱起來。

  誰要這種滿嘴渾話的王八蛋當丈夫啊?

  「姥姥,您說什麼呢?就別再這麼一廂情願了行不行?」她懊惱地皺起眉頭。「他怎麼可能娶我?我又怎麼可能嫁他?我們倆根本就不對盤!」

  「怎麼不可能?這世上沒有我柳姥姥作不成的媒,只要你別故意中我搗亂就行了!」柳姥姥不服氣地道。

  「明明他就愛欺負我,您老卻總是說我不對,這樣對我太不公平了!」她咬了咬牙,怒氣在胸口悶燒著。

  「還跟我強嘴?」柳姥姥一時氣結。「讓你繼承家業當媒人你不要,叫你專心嫁人欠也不從,不然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當俠女,我要去拜師學藝,我要行俠仗義,剷除這世間一切不平的事!」柳搖金激動地嚷嚷。

  「你還沒死心哪?當什麼狗屁俠女?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用拳頭打打殺殺的,就不能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嗎?這樣誰敢娶你呀?還是你真要讓全梅龍鎮的人嘲笑我柳萬金連自己的孫女都嫁不出去嗎?」柳姥姥脫口而出。

  「我才不嫁人。」她撇了撇嘴,臉下閃過一絲傷心,「嫁人有什麼好?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像這個蘇瑤光,更不是個東西!他就只會欺負我,看我出糗,害我傷心!」

  「喂,喂,你話說清楚一點,他究竟是對你怎麼了?」柳姥姥聽得一頭霧水。「怎麼個欺負你了?又怎麼讓你傷心了?嗄?」

  最傷人的就是,他竟然令她誤以為他真的喜歡上自己,然後就在她一顆心怦怦然,熱呼呼的當兒,又狠狠地潑了她一大盆的冷水!

  可是……教她怎能承認自己竟是傻傻地為他動了心,這才被他有機可乘,被他再次重重地羞辱她一次?!

  「搖金,姥姥在問你話哪!」

  「我……我最討厭蘇瑤光了!」柳搖金後退一步,隨即嗚咽著轉身跑走了。

  原本在長榻上「昏迷不醒」的蘇瑤光悄悄睜開了眼,英俊臉龐掠過一抹震驚自責與心痛。

  柳瑤金悶悶不樂地坐在荷花池畔的欄桿上,低著頭,眼眶猶紅著。

  風兒度水而來,撲面夾帶陣陣清涼和不知名的花香,但不管是和煦的陽光或是習習涼風,都無法驅散她胸口的揪疼感。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她小手握拳,死命地捶打著大腿,不爭氣的淚珠滴滴滑落臉頰。「柳搖金,你這個大笨蛋,大混球,你為什麼就不能稍稍管住自己的嘴巴呢?」

  為什麼要洩漏那麼多的心事?為什麼要跟個呆子一樣,傻傻地為那樣的人哭?

  可是儘管理智句句苦勸,她心口是像被火燒的鞭子抽打過一般,細細地疼著、痛著;袖子用力地抹了臉頰一遍又一遍,偏偏怎麼也擦不幹那洶湧的淚水……

  「對不起。」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背脊倏然僵住,淚痕斑斑的小臉緊繃了起來,一動也不動。

  他跟她道歉?為什麼?難道他都聽見了她的話嗎?

  他聽見了多少?他又猜到了多少?

  「都是我惹出來的禍。」蘇瑤光輕輕歎息,這次沒有任何促狹、狡詐、佯裝、打趣,而是真切深刻誠懇的道歉。「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沒有回頭,腦子裡萬馬雜沓般亂成一團,打翻了的酸甜苦辣瀰漫心頭。

  她不讓他見到自己的淚水,她是柳搖金,是將來要當俠女的瀟灑女子,她不能,也不會允許任何人看見她的脆弱──尤其是他。

  他油嘴滑舌,滿富心機,還是個沒有半點真心,時時以捉弄她為樂的壞人,她不要自己的傷心最後也變成他拿來促狹打趣的題目之一……

  難道,他整得她還不夠嗎?

  「我不相信你。」她極力平穩著聲線,冷冷開口。

  可是她聲音裡微微抖動的哽咽還是教他察覺了。

  蘇瑤光心下一緊,一股深深的愧疚與疼惜湧上胸口。「搖金妹妹……」

  「我不喜歡你叫我搖金妹妹。」她深吸一口氣,頭還是不回,嗓音裡掩不住淡淡的受傷感,鼻音濃重地道:「你每回這樣叫我,都是為了要看我笑話!」

  只有在他脫口喚她「金兒」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了是有那麼一點真心的。

  但,或者統統都是一樣的,那依舊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對他來說,根本就不代表任何意義。

  蘇瑤光怔怔地望著她挺得僵直的背影,張口想說些什麼好解釋自己的行為,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只有歉疚窘迫感迅速在頰邊竄燒起來。

  原來,他自以為有趣的逗弄舉止不可避免地傷害了她,也讓自己在她心底留下了卑劣惡質的壞印象。

  「對不起。」他心情沉重得無以復加,目光溫柔而歉然地注視著她,沙啞開口,「都是我的錯,我幼稚得不可言喻,害你傷心了。」

  柳搖金身子一震,淚霧瀰漫的眼兒一怔。

  「金兒……」他胸口像有沉甸甸大石壓著,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以表達安撫之竟,隨即又遲疑地停住手。

  她現在最討厭的人就是他。

  他又有什麼資格可以碰觸她、安慰她?

  無言的沉默籠罩在他倆之間,良久……

  風兒輕,水兒靜,唯有出水荷花幽幽綻吐清香,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最後,柳搖金聽見他低歎一聲,隨即轉身離去的腳步聲,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氣,不知怎的,突然灼痛地潰散了開來。

  他就這樣走了……

  柳搖金坐在熟悉的茶樓座位裡,手裡拿著那本好不容易買到的「無敵三邈焦拳譜」,可是她盯著封面那七個字大半天了,卻連第一頁也沒翻開。

  她腦袋空空蕩蕩的,像塞了一團棉花,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發呆。

  是因為再度想起娘當年遭遇過的傷心事?還是因為日前觸及了姥姥多年來的傷疤痛處?或者是……因為那個闖入她生命裡不到半個月,就把她人生攪弄得翻天覆地的可惡傢伙?

  「不!才不可能是因為他!」她臉下沒來由地湧起兩抹赤紅,緊咬下唇,字字自齒縫中迸出,「我才不在乎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更不在乎他這幾天都沒有出現在我面前……我不在乎!我統統不在乎!」

  傻瓜才會念念不忘一個視自己為玩物的混球,她柳搖金是個聰明人,她才不可能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

  「嘿,小姑娘!」一個蒼老卻很是精神的男聲突然響起。

  蘇瑤光,你還敢來?!

  她雙眼乍然亮了起來,猛然抬頭,正想開口罵人──

  不是他。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身著灰色袍子的老者,兩道蒼眉微微往上揚,負著手,渾身上下隱隱散發著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勢。

  可是柳搖金瞬間像是消了氣的牛皮球般,頹然地低下頭,眼眶漸漸發熱了。

  當然不是他。

  他不會再出現在她面前了,這不正是她最巴望、最求之不得的嗎?

  「小姑娘?」

  她抬起頭,也只不過是直覺反應罷了。「老先生,您是同我說話嗎?」

  他不會再來找她了……

  「當然是在跟你說話。」老者微笑開口,「聽說你想拜師學藝,但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是啊,您怎麼知道的?」柳搖金悶悶不樂地望著他,隨即恍然。「我知道了,是掌櫃和店小二跟您說的吧。」

  他們成天嘴上嚷嚷著說要幫她留意拜師一事,沒想到三年來拖拖拉拉,今日可總算是履行承諾了。

  只是她卻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狂喜萬千,雀躍不已,反而覺得有點提不起勁來。

  可她應該要覺得很高興的。

  「你不用管是誰同我說的,總之,你要有心理準備,想學我的『虎鶴雙形拳』是要吃上很多年的苦頭喔!」老者事先警告。

  虎鶴雙形拳?

  柳搖金恍惚遲鈍的神智突然漸漸清晰、有真實感了起來。

  虎鶴雙形拳?虎鶴雙形拳?就是那套江湖中大名鼎鼎,人人想學的虎鶴雙形拳嗎?

  「我不怕吃苦!」她像是腦門突然被敲醒了,熱切地衝上前,雙眼亮晶晶的。「師父在上,請受徒兒搖金三拜……」

  「且慢,老圾話還沒說完!」老者銳利眸光上下打量她,對於她終於表現出誠懇熱烈的態度,還算滿意。「老夫忝為『南海派』掌門人,向來收男不收女,如果你真的歸於老夫名下,可算是南海派五百年來首位女弟子。」

  柳搖金興奮激動地心臟怦怦亂亂跳,眼前金星亂亂閃,不敢置信地屏息傾聽著。

  南海派掌門人?老爺爺竟然是南海派的掌門人?她、她可以去當南海派的小師妹了?

  等等!

  她理智及時閃現,瞇起了眼,口氣謹慎地問:「老先生,請恕小女子失禮問一句……我怎麼知道您不是誆我的呢?」

  「是該確定一下的,」老者點了點頭,「小姑娘,你身上有一貫錢沒有?」

  「有是有……」她有些狐疑地自繡花荷包裡取出用紅繩結起的一貫銅錢,遞給了他。「要做什麼?」

  「老夫不是那等江湖賣藝的,平時不作興耍弄這些小把戲,只不過今日受人托付……」老者無奈聳肩,大手握成拳,把那貫銅錢握在掌心裡,等再攤開手掌時,銅錢已然鑄成一塊硬銅。「喏!」

  「嘩……」柳搖金眼睛都看得直了,神情敬畏不已地輕碰那塊還微微發燙的銅塊。

  「這不地審彫蟲小技,」老者一笑。「只要學會本門『烈火掌』的一成皮毛,即可輕易做到。」

  「我要學!我要學!」她雀躍得不得了。

  「本來老夫已是不打算收關門弟子了,偏偏欠下的這個大人情又不得不還,只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者歎了一口氣,隨即嚴肅地注視著她,「柳姑娘,如果你真的有心拜在老夫門下,那麼三日後就隨老夫回轉南海吧。」

  「三日後跟師父回南海,那有什麼問……」她陡然一呆,滿心歡喜打了個大大折扣。「回南海?」

  「那當然,你想拜師學藝,自然得跟老夫回南海了。」老者有一絲不耐地道:「小丫頭囉囉唆唆的,到底學是不學?老夫千里迢迢來到梅龍鎮,可不是專程來找關門弟子,而是特地為了我孫兒的婚事而來,現下親事已妥,老夫自然也該起程回歸南海……這麼說,你該懂了吧?」

  為了孫兒的婚事……

  柳搖金心頭電光石火間閃過了一絲什麼,可是沒待想明白,另一個更嚴重要緊的念頭立刻劈進腦子裡。

  「三天後就得走,可是、可是我還沒跟我家姥姥說……」她囁嚅著。

  「三天的辰光還不夠說嗎?」老者挑眉。

  「不是不夠……」這明明是她多年來盼的念的想的呀,今日心願終於有機會完成,她究竟在猶豫遲疑什麼?

  姥姥……姥姥一定不會答應的。

  而且要到南海那麼遠的地方……將來要見姥姥一面恐怕就不容易了,姥姥年紀那麼大,萬一要有個什麼……呸呸呸!

  她甩去腦中突然湧現的亂七八糟想法,臉色微微發白,喃喃道:「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姥姥身子一向健壯,家裡又有那麼多人伺候著,照看著,我不過去學個三年五載的功夫,待學成就回來了,姥姥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對吧?」

  老者凝視著她,不忘加重證據叮嚀道:「拜師學藝可不是嘴上說說的玩意兒,南海派更由不得你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所以老夫奉勸你一句,好好仔細想清楚,三天後晌午時分,老夫會在出鎮北門下,逾時不候。」

  「我……」柳搖金還來不及說話,老者身形一閃,神奇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哇塞!

  這樣翩若游鴻的輕功,這樣神出鬼沒的功夫,就是她做夢都想學的啊!

  出了茶樓後,柳搖金只覺得彷若還在夢中,腦子裡有兩股勢力絞擰纏鬥成一團。

  一股是深深的興奮狂喜,另一股卻是重重的忐忑不安。

  「怎麼辦呢?」她緊緊絞著雙手,「我好想去南海呀……可是姥姥會被我給氣死吧?」

  十八年來,她不是沒有想過收拾包袱偷偷離家走人上山拜藝,可是只要一想到姥姥,就又猶豫卻步了。

  她在家裡賴著纏著,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姥姥能夠自己想開,明白她壓根就不是當媒人的料,然後親口同意她出門學武功。

  可是她都等了這麼多年了,姥姥就是抵死不從。

  「這次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我到底該不該偷溜呢?」她滿心矛盾掙扎,腦子嗡嗡然像有一堆蜜蜂蒼蠅在裡頭造反,鬧得她頭疼得要命。

  就這樣失了魂似地走著走著,等到她抬頭時,赫然發現自己竟然站在蘇宅門口。

  「假若換成是他,他會怎麼選呢?他又會怎麼說呢?」

  「搞什麼換?我怎麼會走到這兒來?」

  柳搖金雙耳發燙得緊,心口堵得慌,二話不說趕緊轉身拔腿就逃。

  蘇瑤光負手佇立在桃花樹下,神情郁然,默默望著即將開盡了的滿樹繽紛。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一個春天,也快過了吧?

  「少爺,」四喜小心翼翼地輕喚,「您該用午飯了。還有,待會兒您和東家約好了要試菜呢。」

  蘇瑤光回過頭,平靜地道:「知道了。」

  「少爺……」四喜欲言又止。

  他靜靜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貼身小廝。

  「少爺這幾日要不要出門走走,散散心?」四喜擔心地望著自家主子。

  「我很好,何須出門散心?」他微笑搖頭。

  四喜怔怔地望著他。

  少爺這些天明明心緒不佳,除了日常上門委任親事的客人外,足不出戶。每回他送茶給少爺的時候,少爺總在發呆,英俊臉龐有著掩不住的一抹惆悵之色。

  「少爺……」

  「嗯?」

  四喜硬著頭皮問:「您心情不好,是因為柳小姐嗎?」

  蘇瑤光臉色一變,更加沉默了。

  四喜暗暗一歎。果然是為了柳小姐。

  「少爺,請恕小的多嘴,您要真的喜歡柳小姐,就用不著顧慮柳姥姥和咱們蘇家不對盤的事……」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她。」

  「再怎麼說那也是上一輩人的……啥?」四喜傻眼。「您、您說什麼?」

  「怎麼樣才叫作喜歡一個人?」他反問。

  四喜張大了嘴,呆了。

  「我老愛逗她,老愛看她氣得臉蛋紅通通,老愛讓她對我動手動腳的……這就是喜歡嗎?」

  「呃……」

  蘇瑤光苦惱極了,「只要看到她,我就精神百倍,因為她真很好玩,很好拐,說什麼她都聽,做什麼她都信……這也是喜歡的一種嗎?」

  「噯……」明知這樣很怪,但是四喜突然有點同情起柳搖金。

  「她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不需要去猜度,也不必要去懷疑,她的心像琉璃做的,一眼就教人看得清清透透。」

  「嗯……」

  「跟她在一起,不用大腦也沒關係,不用一直保持溫文儒雅的姿態也沒關係,我覺得很舒服、很自在……但這真的就是喜歡嗎?」

  「這個嘛……」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上她,」蘇瑤光的語氣有些沉重,「但是我倒十分確定自己是個王八蛋。」

  「少爺?!」四喜嚇了一大跳。「不不不,您怎麼會是王八蛋呢?」

  「我是。」他吁了一口氣,神色鬱鬱難解。「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不是個王八蛋是什麼?」

  「那是因為……因為……」四喜支支吾吾,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還是害她傷心了。」他眼神一黯。「一個男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該傷害一個女孩子,這是身為男人最基本的道德。」

  「少爺……」

  一個脆生生笑嘻嘻的甜美女聲陡然介入──

  「哎呀!蘇哥哥原來也是個笨蛋呀!」

  他們主僕二人不約而同轉過頭,望向聲音來處。

  「施施,怎麼會是你?」蘇瑤光黑眸裡閃過一絲詫異。

  有張可愛小圓臉的東施施蹦蹦跳跳了近來,豐潤的身子像團小肉球似的,吹彈可破的粉嫩臉頰常被他取笑是剛蒸好的包子,而雪白小手永遠捧著一袋零嘴。

  今天桑皮紙裡裝的是棗仁核桃糕。

  「施施,今兒個怎麼是你來,你爹呢?」他疼愛地摸了摸義妹的頭。「不是說今日要替黃員外試喜宴菜色的嗎?」

  「喔,爹沒空,因為剛接完聖旨,他老人家正在家裡樂得手舞足蹈,張羅著說要在礦三天的鞭炮,大擺三天的流水席呢!」東施施神秘兮兮地對他報告。

  「聖旨?」他一震。

  「咦,蘇哥哥這兒沒有嗎?」東施施話甫衝口而出,隨即後悔了,訕訕道:「蘇哥哥對不起……」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他失笑。

  「因為……因為……」東施施有些猶豫。「蘇哥哥,我說了,你不會生我氣吧?」

  「我為什麼要生氣呢?」他溫和反問。

  「因為皇上親自下了聖旨,說要咱們梅龍鎮四大世家聯手為寶嬌公主籌備婚事。」她頓了頓,心裡有點過意不去,小小聲道:「蘇哥哥,你餓不餓?想不想吃塊棗仁核桃糕?」

  「謝謝,我還不餓。」蘇瑤光胸口一緊,勉強揚起一抹微笑。「四大世家蒙皇上如此青睞看重,著實可喜可賀,蘇哥哥也替你們高興。」

  只不過在內心深處,他依舊難掩一股蒼涼悲哀的感歎。

  柳氏媒人館想必經過此番聖眷榮寵之後,越發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聲勢想必更回扶搖直上,三五年之內,恐怕蘇家亦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他沒有嫉妒憤恨之意,只有無盡的感傷之情。

  所有的雄心壯志,在這一瞬彷彿也有些成灰了。

  東施施只要一緊張就忍不住想大吃大喝,她趕緊往嘴裡塞了兩塊棗仁核桃糕,這才鼓起勇氣解釋。

  「蘇哥哥,您千萬別難過,皇上肯定是聽了不詳實的情報,這才捨蘇家就柳家,讓柳姥姥替公主作媒的……」她臉頰鼓鼓,誠懇滿滿。

  「不能這麼說,柳姥姥的確是咱們媒人界的第一把交椅。」他溫言地道,「我是晚生後輩,儘管這兩三年生意做得還行,可終究無法與百年來盡佔鰲首的柳家相比。」

  「可是……」

  「施施,既然東大叔在忙,那麼試菜之事盡可往後再挪一兩日,不打緊的。」他笑笑的說。

  「不不不,我爹沒忘試菜的事,所以他讓我送來了。」她趕緊解釋,滿臉堆歡,「就在廳上,蘇哥哥快跟我試菜去吧!」

  「原來如此,真是辛苦欠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有好料的可以吃,那就一點都不辛苦呢,呵呵呵!」東施施肚裡饞蟲早就大鬧五臟廟了,要不是爹爹事先恫喝過了,她在路上早忍不住打開來偷吃了。

  饒是心情沉重,蘇瑤光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

  但儘管東施施的笑靨好不燦爛可愛,他腦中仍然浮起另一張爽朗率真、生氣盎然的小臉。

  他絲毫未察覺到,唇畔的笑意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半晌後,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施離,你剛剛為什麼說我也是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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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2:34
第八章

  到底要不要告訴姥姥呢?

  打從茶樓回來後,柳搖金時不時徘徊在大廳門邊窗口,偷偷摸摸地望著在廳裡和客人口沫橫飛的姥姥。

  只是當她下定心來,仔細瞧著正在應付龜毛難纏客人的姥姥時,她突然發現姥姥嘴上的胭脂好像畫得太紅了,厚厚敷著的粉怎麼也掩飾不住眼角深深的魚尾紋,還有額上那層層像是可夾死蚊子的皺紋。

  她赫然驚覺到──姥姥真的老了。

  儘管嘴上依舊舌粲蓮花,滔滔不絕,可是她老人家說了一長串話後,就得換口氣,頻頻喝茶潤喉。

  而且她坐著的時候,軀著的背看起來更加地駝了。

  柳搖金望著廳裡那強打著精神、強顏歡笑的姥姥,鼻頭一酸,喉頭莫名地縮緊了。

  「姥姥……」她緊緊摀住了嘴巴,強忍住奪眶淚意。

  怎麼會這樣?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姥姥……姥姥竟然變得這麼蒼老了呢?

  印象中姥姥永遠是嗓門兒奇大,說起話來中氣充沛,嗲勁十足,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用不完的精力。

  可是眼前的姥姥以寬袖掩口,竟然偷偷打了哈欠?

  柳搖金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姥姥,我要去南海拜師學藝,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來。

  這樣的話堵在喉頭,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坐在房裡對著打包到一半的包袱發呆老半天,柳搖金懷裡抱著件厚厚冬衣,卻怎麼就是沒法決定到底要不要放進去。

  放進去,就表示她一定會在南海停留至少一年以上,這才需要換上冬衣。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那就代表至少三百六十五日是見不著姥姥的面。

  姥姥要是病了怎麼辦?還是做媒時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給人家欺上門來,又該怎麼辦?

  「我在瞎操心個什麼呀?」她喃喃自語,自我安慰。「姥姥做媒都作成精了,從來只有她挖坑給人跳的份,哪有人欺負得了她呢?」

  對對對,她對姥姥通天徹地的能耐還不清楚嗎?

  「就是說嘛,我們家姥姥可是一張嘴打遍天下無敵口的呢!」她鬆了一口氣,寬慰的笑了。「除非是遇上像蘇瑤光那種精明幹練、奸詐狡猾的笑面虎,要不然的話,姥姥不可能會吃上什麼虧……」

  她一頓,心兒突然酸酸的,喉頭澀澀的,眼眶熱了起來。

  她如果去了南海三年五載都沒回來,他……還會記得她嗎?

  她突然氣氛地一拍大腿,生氣自己的氣來。

  「柳搖金,你這個大笨蛋!究竟還想被他耍上幾百次,你才甘願死心地認清楚他天殺的可惡的真面目啊?」

  不過就清靜了幾天,她就忘了被當做傻子惡整的天大恥辱嗎?

  她忿忿地把冬衣丟進包袱裡,咬牙切齒道:「哼!等姑奶奶我學回一身驚天動地的好武功之後,第一要剷除的就是你這個梅龍鎮頭號大敗類!」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天大喜事啊!」小金乒乒乓乓地撞了進來,滿臉欣喜若狂。「咱們柳家要發了,要發了呀!」

  柳搖金一驚,趕緊抓過繡被蓋住包袱,連忙轉移丫鬟的注意力。「發什麼發?難不成是姥姥今兒個又大大敲了哪個曠男怨女傻瓜呆的竹槓嗎?」

  「不是的,」小金滿面春風,興奮難掩。「是皇上……皇上頒下聖旨來了!」

  她張大了嘴,傻了。

  皇上?至高無上的天子?萬民愛戴的一國之君?下聖旨?

  到這鳥不生蛋的小鎮?

  「小姐,快快快……」小金一把拉起她,興高采烈的說:「那位公公說全府上下都要齊聚跪迎聖旨,咱們千萬不能耽擱了!」

  柳搖金就這樣一頭霧水又惶惶不安地被拖到了大廳去。

  果不其然,柳府上下主僕二十八口全到位了,齊齊伏拜在地,等候京師來的公公宣讀聖旨。

  在梵起檀香的香案下,柳姥姥難耐萬分榮幸卻又緊張的心情,急忙將她拉到身畔跪妥。

  「回張公公,柳氏一門闔家到齊,恭聆聖諭。」柳姥姥深吸氣,恭敬地稟道。

  「嗯咳。」銀髮蒼蒼的張公公清了清喉嚨,拔尖著嗓音恭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察聞江南梅龍鎮『柳氏媒人館』、『東家喜宴樓』、『風門鳳轎坊』、『花房嫁衣閣』四大世家,世代以來善營婚事喜慶之事,頗受江南百姓稱許,朕聞知甚喜,特將帝姬寶嬌公主婚事托予爾等。今著柳氏新人繼承人,於三個月之內,在當今狀元、榜眼、探花之中,考核何者契合,從中擇一為公主之乘龍快婿。若能於期限之內玉成此金玉良緣,朕心大喜,當御筆親書『天下第一媒』聖匾頒封,並賜下黃金五千兩,以茲獎賞;如若有違朕意,有負朕深切托付者,自當重重領罰,欽此,謝恩。」

  「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柳姥姥聽完聖旨,剎那間驚異摻和著悲喜交加,一時間也分不清是酸甜苦辣,總覺得應該要仰天長笑,可是心頭卻怎麼隱隱約約感覺到大事不妙呢?

  柳氏新任繼承人……這七個字越聽越不祥。

  「柳老夫人,這可是尋常百姓人家求也求不來的聖澤隆眷,你柳氏一門得好好把握這大好機會。」張公公意有所指,語意心長地道:「柳老夫人,公主的終身大事,還有皇上御筆欽賜這『』天下第一媒聖匾是否能順利掛在你府上,從此風光庇蔭子孫後代,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謝公公提點。」柳姥姥臉上笑意如故,不細看的話,決計瞧不出她眼底掠過的一抹驚惶之色。

  待恭送張公公離去後,跪在劉姥姥身旁的柳搖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湊近,強抑著忐忑不安,語帶遲疑的開口。

  「姥姥……您真要接下這千斤萬擔的重責大任嗎?人家說伴君如伴虎,萬一弄得一個不好,害公主嫁錯了人,那可是殺頭的大事呀!」

  「你、你這張嘴能不能說點吉利的好話來聽聽?」柳姥姥差點氣昏。

  本來就已經又驚又喜又惶恐,現在被孫女兒這麼一提醒,心上更是添了七分的擔憂。

  堂堂公主金枝玉葉的親事,可由得人隨隨便便說合嗎?

  「姥姥,您別生這麼大氣,做媒的事您是專家,我懂個什麼?也不過就是隨口瞎說罷了。」柳搖金嚇得趕緊拍撫著姥姥的背,還真怕老人家一時想不開。「乖,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不氣不氣喔!」

  柳姥姥好不容易才順利口氣,望著孫女率真卻憨然傻氣的小臉,不禁一陣悲從中來。

  「嗚嗚嗚……」

  「姥姥……您……您怎麼了?別、別哭啊。」柳搖金這下是真的驚得魂飛魄散,慌了手腳。「是我又說錯話了嗎?掌嘴掌嘴,我自個兒掌嘴!」

  看著人家蘇小子長袖善舞、口齒伶俐、英明能幹,長得好吃好看又好用,再看看自家孫女這副萬年也開不了竅的蠢樣,再想到柳家十幾代風光很可能就葬送這一代手中,柳姥姥哭得更厲害了。

  「姥姥不哭不哭,您別難過啊,天大的事都有我幫您擔著,您千萬別擔心……」柳搖金再勸。

  要靠她擔?

  那不就更加完蛋大吉了嗎?

  「哇……」柳姥姥哭得更大聲了。

  「老夫人……」所有丫頭連忙上前來幫忙勸慰。

  「我又說錯什麼了?」柳搖金愣愣的問。

  丫頭們不約而同望向她,然後齊齊歎氣了。

  剎那間,柳搖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糟糕,糟得無可救藥。

  難道就沒人相信,只要她願意,她真的可以一肩挑起柳家的重擔嗎?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哭成一團的一家老小,心底滋味複雜萬千。

  是夜,一頂軟轎秘密來到了蘇府。

  「我希望你能和我家搖金成親。」

  一開口,柳姥姥就成功的讓親自斟茶的蘇瑤光驚得手一鬆,青花瓷壺瞬間掉落,碎了一地。

  「要你跟我家搖金成親,有這麼恐怖嗎?」柳姥姥嘲諷地挑了挑眉。

  蘇瑤光怔怔地看著柳姥姥,生平首次腦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該怎麼回答。

  娶搖金……而且是柳姥姥主動提起……

  雖然上回柳姥姥被他虛晃一招地唬過了,但她終究是在媒人界裡打滾數十年的老前輩……老狐狸,心思當不只那麼一點點,主動求親,必定有深意。

  見他沉默,柳姥姥不禁哼了哼。「怎麼,覺得我家孫女賠不起你嗎?」

  「不是這樣的。」

  「你不用急著解釋我也知道,我家搖金的確不是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打架閨秀,脾氣又倔又硬,偏偏腦袋又單純又固執。」本來是要推薦自家孫女的有點,可柳姥姥說著說著,不禁數落氣缺點來了。「長得還算是討喜,可這性情卻是糟糕到極點……」

  「搖金很好。」蘇瑤光的表情嚴肅,口氣堅定。「姥姥,搖金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模樣好,心地好,性情更好,您是在該對自己的孫女兒多點信心的。」

  柳姥姥用嶄新的目光打量著他,老奸巨猾的笑意浮上眼裡。

  她深諳欲擒故縱,以退為進的道理,不禁毫不客氣地嗤一聲。

  「蘇少爺,咱們都是明眼人,就別在這兒大迷糊仗了,我知道我們家搖金是什麼德行。」見他眉心一皺,柳姥姥卻不讓他有開口反駁的機會,逕自往下說:「你也用不著為顧及我的面子,就說些言不由衷、跟事實不符的溢美之詞來;搖金是我一手帶大的,難道我還不清楚?」

  蘇瑤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著。不知怎的,柳姥姥每個字都令他聽來刺耳難當。

  平常在家裡,柳姥姥就是這麼對她的嗎?常常說這些貶損她的言論,常常瞧低她的價值,難怪她會對媒人如此反感。

  面對柳姥姥風韻猶存卻濃妝艷抹的老臉,他深邃的眸光裡掩不住一絲憤慨之色。

  「我也知道我今兒個厚著臉皮要你娶她,你肯定覺得是天大笑話一樁,」柳姥姥故意道,「事實上,你是我名單上的頭號人選,倘若你不行,那我也只能再朝下一家拜訪去了。」

  他心突地一跳,強自鎮定道:「敢問姥姥,這『下一家』是什麼意思?」

  「鎮南王媒婆家的兒子大強呀!」柳姥姥一副早已打算好的語氣,「今年恰好三十,也尚未娶親。而且我想他王家近幾年生意不太好,正需要有人幫扶一把,若是他家大強願意跟我們家搖金成親,我可以考慮分幾樁生意給王家的。」

  她這是在虛張聲勢。

  聰穎過人的蘇瑤光不至於連著一點心機攻防都看不出來,但是理智上清楚柳姥姥在玩什麼把戲是一回事,可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尚未釐清自己對搖金的感覺是什麼,決計不能輕易掉落柳姥姥的圈套之中,可是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柳姥姥真把搖金意亂嫁出去。

  「姥姥有話直說,毋須再和瑤光繞圈子。」他微微一笑,眼神冷靜而篤然。「你我彼此心知,王家公子若是個良配,何以今年都三十了,王媒婆至今還未能幫兒子說成這門親事呢?」

  柳姥姥沉默不語,半響後,面不改色地笑道:「那是姻緣還未到,可不是人家大強娶不到老婆……不過你說的也沒錯,都三十了,配我們家搖金是老了點。那朱媒婆家的孫兒今年恰好十九,大搖金一歲,應該也挺適當的。」

  這個老狐狸……蘇瑤光忍不住微咬牙。

  「姥姥,敢問您為什麼這麼急著把要緊嫁出去?」

  「嫁出去?」她一怔,隨即好笑道:「我又說是要把她嫁出去嗎?」

  他瞪著她。「可您剛剛明明說……」

  「我老婆子腦子沒壞,還記得自個兒剛剛說過什麼。」她笑得眼兒瞇了起來。「我說,希望你跟我家搖金成親,是要你『入贅』我們柳家。」

  一片靜默──

  「入贅?」

  「什麼玩意兒嘛!也不想想我姥姥幾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不給我面子?說送客就送客!」

  被強行請出蘇瑤光書房的柳姥姥碰了一鼻子灰,邊走邊嘀嘀咕咕地碎碎念著,深感面上無光。

  幸虧她早料到蘇家小子沒這麼好商量,所以丫鬟一個也沒帶,還讓轎夫都有在大門外瞪著,要不然讓下人們見到她居然被蘇家的臭小子給「攆」出來,那才真叫丟人!

  她越想越悶,忍不住懊惱道:「若不是皇上聖旨嚴明要新任繼承人,若不是看在你小子是個可造之材的份上,我老人家用得著同你低聲下氣地商量入贅一事嗎?」

  說到底,就是她家的孫女兒不爭氣,害她只得把腦筋動到別人家的兒子身上。

  「柳姥姥這邊請。」四喜一臉賠笑,但是心地可是大大趁願了。「大門在這兒。」

  他們蘇家被柳家壓得夠久了,今日好不容易少爺動了怒,請柳姥姥吃了一頓排頭,教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如何不暗自竊喜偷樂呢?

  「請什麼請?姥姥我尿急,想去茅房行不行?」她冷冷白了四喜一眼。

  「呃,」四喜愣了一愣,「茅、茅房?」

  「怎麼?這就是你們蘇家的待客之道,連茅房都不給上的?」柳姥姥高傲地抬起下巴。「還是你們茅房怕給人上?」

  「當然不是。」四喜可是非常以他們蘇家頂級待客之禮為榮的。「我們的茅房乾淨清幽,客人上過個個都說好的!」

  「那你還等什麼?」柳姥姥挑眉看著他。

  「姥姥這邊請……」四喜扁了扁嘴,還是只得強耐住性子,低聲下氣道。

  「姥姥我雖然是幾十歲的人了,可上個茅房還不需要人攙扶,就用不著你帶頭領路了,」她像扇灰塵似地揮了揮手,「你就自便吧,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可是……」被她目光凌厲地一瞪,四喜的抗議全吞了回去。「是。」

  他指完了路,就被柳姥姥給打發走了。

  柳姥姥裝作往茅房的方向走去,待走了一會兒,見四下都沒有人,三寸金蓮又往回轉,穿花拂柳地要摸回蘇瑤光的書房。

  不管怎樣,今天一定要達到目的,否則她就死賴在蘇家不走。

  蘇瑤光還真敢把她這老婆子丟出門不成?

  才經過窗邊,柳姥姥突然聽見書房裡飄來夾雜著『搖金姑娘』四個字的聲浪。

  咦?

  「少爺,依您猜測,搖金姑娘明天真的會和左掌門人一起回轉南海派嗎?」

  柳姥姥雙耳倏然高高豎起,神情震驚又感迷惑。

  什麼?

  「我希望她會。」

  柳姥姥目光變得銳利並憤怒起來。

  可惡的臭小子,竟敢背地裡瞞著她離間他們婆孫倆,還要把她的孫女兒送走,說不定就是為了想併吞她們柳家的勢力。

  「因為這是她多年來的夢想。」蘇瑤光語氣有著掩不住的憐惜與不捨,澀澀地道,「我想幫她完成。」

  本來握緊拳頭,已經要殺進去狠狠教訓質問他一番的柳姥姥,聞言身形一頓,臉上閃過一抹愕然。

  這小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少爺,左掌門人是因為你幫他孫兒說成了一門好親事,他自覺欠蘇家一份人情,這才願意收搖金姑娘當關門弟子,可是萬一搖金姑娘知道了實情怎麼辦?」四喜替自家主子憂心。

  「她不會知道的。」他平靜地道,「做掌門人答應過絕不洩露此事,他是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前輩高人,我信得過他。」

  「搖金姑娘現在已經夠不諒解您了,假若她又誤會了您的一片心意,以為您是故意設計她離家的,那您豈不是好心變成驢肝肺嗎?」

  在窗外偷聽的柳姥姥不禁頻頻點頭、暗地稱是。

  以搖金那丫頭衝動的性子,絕對會把事情給想左的!

  「四喜,我總是惹她生氣,總害她傷心流淚,無論如何,我都想盡全力彌補她。」他眸光一暗,低聲道:「就算她誤會我的本意,那也無妨,只要她覺得快樂就好了。」

  柳姥姥沉默地傾聽著這一切,原本氣憤的神情逐漸柔和下來。

  「這小子……」她暗自微笑了起來,臉龐得意之色緩緩擴大。「還敢說對我們家搖金沒意思嗎?」

  三天之期到了。

  即將近午,柳搖金手裡挽著一隻大大的竹籃子,偷偷摸摸地溜出去。

  她前腳剛離開,柳姥姥後腳就跟著她跨出了家門。

  這丫頭當真人心丟下姥姥,不告而別,跑到遙遠的南海去嗎?

  柳姥姥強捺著心中的怒氣與難過,默默地跟在後頭,打算待會兒一見到那個什麼左掌門右掌門的,不由分說就先左右開弓賞他個痛快!

  江湖人士了不起啊?還可以這樣隨隨便便就拐帶少女嗎?

  大街上一如往常鎮民穿梭,遊人如織,熱鬧得不得了。

  在出鎮的北門口,南來北往的商人旅客更是絡繹不絕,其中以一隊身穿紫衣,氣勢非凡的彪悍大漢最為引人注目。

  為首的老者靜靜負手,氣定神閒地等待著。

  柳搖金眼睛一亮,快步奔了近去;柳姥姥卻是心下一酸,暗自咬牙。

  她就這麼迫不及待要離家嗎?

  柳姥姥傷心地要拭淚,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實習的高大身影──

  蘇家小子?

  他悄悄佇在一株老橡樹後,神情落寞,默默地望著柳搖金的方向出神。

  柳姥姥心中暗暗低咒:傻小子還愣著幹什麼?追上去留住她呀!

  就沒見過這麼笨的!把喜歡的姑娘往門外推,還要送去南海那麼遙遠的地方!

  他忍得下心,柳姥姥卻已經沉不住氣了,舉步就要往孫女兒盒那老者方向衝去,打算用拖也要把孫女兒給拖回去!

  可就在此時,柳搖金卻把手中的竹籃子遞給老者,露出惋惜卻真誠的微笑。

  「這是我們梅龍鎮最有名最好吃的特產,有鹹有甜,還能久放,您帶著路上吃。」

  「所以你已決定不跟老夫回南海了?」做掌門人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眼底閃過一絲瞭然。

  「是的,我不能走,」柳搖金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道:「我不能那麼自私,只顧著追求自己的夢想卻棄姥姥於不顧……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也該是好好享福的時侯,現在又有大事待辦,我要是就這樣走了,那我還是人嗎?還配當柳家的子孫嗎?」

  「聽說你柳家也是作媒的,但你不願意當媒人,而是想成為一個俠女。」

  「是的。」她點頭承認,神情卻微帶迷惘。「師父,您怎麼知道我這麼多?」

  「要收徒弟,我總得打聽清楚。」

  「噢。」

  「那麼你的意思是,你不與老夫回去學功夫,而是要繼承家業,專心當過媒人了?」

  「……是。」她遲疑一下,想起姥姥和一家老小哭成一團的模樣,還有眾人不信任的眼光,不禁心頭一熱,大聲地應;「我相信天下無難事,當媒人也沒什麼難的,只要我肯做我一定辦得到!」

  「你考慮清楚了嗎?」

  「為了姥姥,為了我們柳家,」她頓了頓,「還有為了我自己,我考慮清楚了。」

  做掌門人看著她,片刻之後點了點頭。「好,有孝心是好的。老夫也不會勉強你,若是將來待你事情都處理完了,真想再投我門下,老夫隨時歡迎。」

  「真的嗎?」她一臉驚喜。

  「老夫行走江湖數十載,向來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謝謝師父……」她感動得不得了。

  做掌門人笑了。「那麼,山高水長,有緣再見了。」

  「師父再見,師父路上小心,師父有空常常來梅龍鎮玩呀!」柳搖金看著他們一行人翻身上馬,熱切地揮手送別。

  一行紫衣人就這樣威風凜凜、帥氣瀟灑地策馬去了。

  柳搖金望著他們離去時的英姿,真是羨慕極了。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一番話,她的選擇留下,卻讓不遠處一老一少感動激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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