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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曖昧好滋味【為他人做嫁衣裳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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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4:50 |倒序瀏覽
曖昧好滋味【為他人做嫁衣裳之二】作者:蔡小雀  

什麼!皇帝欽點東家酒樓新掌勺為公主辦婚宴?!
這可不是天大殊榮,而是天上掉下個燙手山芋啊!
誰人不知東家新掌勺口味獨特,連豬食都說好吃
最恐怖的還是她油鹽不分、醬醋不辨的「天賦」
要灶房白癡進宮辦婚宴?無異是要她去送死嘛……
可惡!明明說好她只要「走後門」就可萬無一失
這位總御廚長卻像是跟她有仇,老愛找她麻煩
瞧他一副跩得二五八萬的死德行她就有氣
搞清楚,要他全力「協辦」婚宴的人可是皇帝
又不是她閒著沒事,故意冒出來搶他鋒頭
可他不願與她「建教合作」,也不肯「技術指導」
只撂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的風涼話
厚!她要是真靠自己,只怕一家老小的腦袋都要搬家啦
更糟的是,她裝瘋賣傻、苦心隱瞞的祕密竟被他揭穿
這下就算再怎麼哀求,只怕他也不肯替她「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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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5:34
第一章

  梅龍鎮

  春色如曉,杏花繽紛,有著碧水涓流小院落的梅龍鎮東巷,今日忽然金光閃閃、貴客臨門。

  路公公遠自京師長安而來,對著梅龍鎮喜宴餐飲界第一把交椅「東家酒樓」眾人,展開手上的聖旨,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察聞江南梅龍鎮‘柳氏媒人館’、‘東家酒樓’、‘風門鳳轎坊’、‘花房嫁衣閣’四大世家,世代以來善營婚商喜慶之事,頗受江南百姓稱許,朕聞知甚喜,特將帝姬寶嬌公主婚事托予爾等。今著令東氏新任掌勺,於三個月之內,承接公主龍鳳喜宴主辦之事宜。若能於期限之內做出冠絕天下之無雙酒宴,朕必大悅,當御筆親書‘天下第一宴’聖匾頒封,並賜下黃金五千兩,以茲獎賞;如若有違朕意,有負朕深切託付者,自當重重領罰,欽此,謝恩。」

  為當今帝姬寶嬌公主主辦、婚、宴?

  宛似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餡餅,登時令整個東家酒樓大大小小人等全歡喜得呆掉了。

  哇塞!不得了,了不得,真是大大的不得了啦!

  恭迎完聖旨,東施施咧嘴笑得意洋洋,歡喜得團團轉的看著爹親,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頭。

  「爹,恭喜您啊!咱們東家酒樓可真是熬出頭來了,連皇上都指名要把公主的婚宴交給咱們辦呢!」

  「嗚嗚嗚……也不枉我自十五歲起犧牲玩樂的時間,留白了青春,就是為了在灶房裏守住我們東家代代祖傳的好滋味啊!」

  「爹,您果然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她一臉與有榮焉。「真是好樣兒的,女兒以您為榮!」

  「嗚嗚嗚……哈哈哈……」東來順忍不住哭完又笑,笑完再哭,又哭又笑,簡直是沒完沒了。

  東施施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爹親,再望向一旁始終沒說話,卻滿臉憂色的祖母。

  「奶奶,您怎麼都不說話?您要不要幫著勸勸爹啊?他老人家好像感動過頭了,不太對勁哪。」

  「乖孫女兒,你來。」東老夫人歎了一口氣,對她招招手。「別管你爹去,他是一時衝擊太大,待會兒哭完就會好了。現在咱們祖孫倆最該擔心的不是你爹,而是該拿這道不知是吉是凶的聖旨怎麼辦才好呀。」

  東施施眨了眨眼睛,一臉困惑地望著祖母,越聽越糊塗了。

  皇上看中他們東家酒樓的實力,是件好事,自然是大吉,又怎麼會是「凶」呢?

  「唉,你沒聽見方才那位公公宣讀的聖旨裏,是特別指名要東家酒樓的‘新掌勺’來承辦寶嬌公主的龍鳳婚宴嗎?」東家老夫人眉心都打結了。

  「呃,對喔。」東施施傻笑地撓了撓臉頰,隨即茫然地問:「可是咱們東家的新掌勺……是誰啊?」

  「就──你啊!」

  東施施登時眼前發黑,腦筋一片空白。

  啊,那就完啦!

  長安皇宮

  百香繚繞的禦膳房裏,有來自大江南北的山珍海味,聚集著無數廚藝驚人的料理師傅,為的就是創造出一道道精緻鮮美、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的美味佳餚,頤養君胃,以慰君心。

  就在象徵著料理界最崇高地位的禦膳房裏,那位人稱「神廚天王」的總禦廚長駱揚,正在品評手下一級特廚做出的新菜。

  禦廚們緊繃著神經,屏氣凝神地看著總禦廚長那張英俊驕傲的臉龐,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是一道取玫瑰花瓣之香,包裹著雪白玉泉豆腐,層迭隔著金華火腿薄片,再佐以特釀烏梅醬汁,入爐炊蒸了一個時辰,方才熱騰騰呈上的特製佳餚。

  做這道菜的一級特廚老魯非常有自信,這可是他研究了三天三夜才創新出的百年奇菜,保證吃過的都說──

  「難吃。」駱揚挑高濃眉,緩緩吐出兩個字。

  老魯一張老臉瞬間垮了下來。「怎、怎可能?」

  「你這是在質疑我的專業嗎?」駱揚眯起雙眼。

  「哦……」其他人不約而同地指著老魯,哦聲連連。

  居然敢對素有「玉皇大帝親吻過的靈指」之稱的神廚大師提出疑問,簡直是不想繼續在料理界混下去了。

  「呃,不不不,當然不是,老魯不敢。」老魯拚命搖手,趕緊陪笑道:「只是、只是這菜究竟哪兒不合您的胃口,不知道可否提點一下小的?」

  「玉泉豆腐觸舌滑嫩,金華火腿齒間鹹香,如果再佐以蘿蔔、乾貝、竹笙熬出的清爽上湯澆淋而下,這道菜還算勉強堪可入口。」駱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手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自作聰明的白癡,重重哼了聲,道:「誰讓你自作主張,撒玫瑰花、淋烏梅汁,花香和肉香相克得亂七八糟,酸溜溜的梅汁活生生強暴了豆腐……你居然還敢問我它好不好吃?嗯?」

  老魯嚇得渾身打顫,急急忙忙央求道:「對不起對不起……老魯、老魯下次絕不敢再犯這種錯誤了。總禦廚長,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我再去做一道拿手菜來,您再嘗嘗。」

  「一天試一道爛菜已經是我的極限了。」駱揚站起身,身長玉立姿態宛若俊朗迷人的鳳凰,眼底光芒卻比蒼鷹還銳利。「你,明日再從三等下手做起,好好地想一想料理的真義究竟是什麼?一個月後,再來跟我說話。」

  「是、是。」老魯滿頭冷汗。

  這已經是總禦廚長對他天大的恩德和寬容了呀!

  像去年也有個一等特廚,就是自以為是地做了一道地獄無極酸辣湯要呈給皇上喝,誰知皇上那幾日恰好胃痛,結果總禦廚長一見,立刻就將那位一等特廚連降十八級,可憐的傢伙現在負責倒禦膳房隔日的餿水,甭說菜刀了,連顆完整的菜也沒能瞧見。

  還記得那次總禦廚長大發雷霆,說愛護皇上的龍體是太醫院和禦膳房的最高宗旨與責任,明明太醫院都發了帖過來,要禦膳房做些宜養脾胃的清淡料理給皇上吃,結果那個「腦殘的王八」──這五字乃是自總禦廚長那迷人好看的薄唇吐出來的──竟然用四川「斷魂燈籠椒」外加渾名「妖獸辣花椒」煮出來的酸辣湯,說是要幫皇上開胃。

  幸好總禦廚長發現得及時,攔下了,要不然別說幫皇上開胃,恐怕那個「腦殘的王八」現在就不只是倒倒餿水,而是直接送進大牢開膛破肚了。

  想到這裏,老魯不禁暗自慶倖,幸好自己只是被發配到邊疆切菜啊。

  「你們其他人,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駱揚一雙利眼冷冷環視全場,不怒自威。

  「是!總禦廚長!」其他人趕緊散了,熬湯的熬湯,烙餅的烙餅,炒菜的炒菜。

  駱揚抱臂審視監督全場,俊朗的臉龐卻隱隱泛著寒霜。

  因為他想起了今早路公公親自過來頒讀的那道聖旨──

  「寶嬌公主的龍鳳婚宴居然由江南梅龍鎮的東家酒樓主辦,卻要我禦膳房只能從旁協辦?」他眼角不著痕跡地抽搐了一下。

  梅龍鎮的東家……怎麼這麼該死的耳熟?

  梅龍鎮

  「這個好吃嗎?」

  「好吃。」

  「那個好吃嗎?」

  「好吃。」

  「那你再嘗嘗這個。」

  東施施一顆頭幾乎埋進碗裏,吃得碗底朝天。

  「唔唔,這個也超好吃的!」

  東來順聞言如遭雷殛,手軟腳癱地往後倒在椅內。「完了……」

  「爹,您怎麼對自己煮出來的菜肴這麼沒信心?」她抬起頭,圓潤小巧的臉蛋上還黏了顆飯粒,滿嘴油,咧嘴一笑,「在女兒心中,爹爹您煮的菜最好吃了!」

  「問題是──」東來順哭喪著臉。「這不是我煮的呀!」

  東施施一怔。

  「這碗臘八粥是小翠煮的,」他一一揭開謎底。「那盤炒三鮮是小紅炒的,小青做了那盅下水湯,你現在吃的是掃地的阿全做的豬油拌飯。」

  「喔。」她低下頭,看了看這碗,再看了看那盤,最後尷尬地摸摸頭,笑了起來。「他們的廚藝還不賴嘛。」

  「有──嗎?」東來順氣急敗壞地指出有問題的地方,「你看,那碗臘八粥只加了桂圓、紅豆、紅棗三種,這還能叫臘八粥嗎?還有這盤炒三鮮,魚片、魷片、蝦片外加豬血、酸瓜……這什麼東西啊?」

  見爹爹在氣頭上,她也不好意思承認自個兒剛剛還多夾了幾筷子的酸瓜呢!

  「還有那個下水湯,缺心少肝沒肚沒肺的,叫什麼下水湯?乾脆叫滾水燙白碗好了。」東來順氣呼呼的。「還有這碗豬油拌飯,一碗白飯就下了半碗的豬油,虧你還吞得下去,我光聞那油膩味都快吐了。」

  「爹,您別惱,小翠小紅小青本來就不是在廚房幫手的,你叫她們做菜,本來就太為難人家了。」她忍不住幫底下人說話。「還有阿全,他年紀也大了,平時掃掃地就已經夠辛苦了,你還忍心叫人家下廚嗎?」

  而且又要吃又要嫌,很沒品呢。她暗自咕噥。

  「你當我是在生他們的氣嗎?」東來順戳了戳女兒的額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爹是在氣你!」

  「我?我又怎麼了?」她小臉滿是無辜。

  「你能不能爭點氣啊?你連東西好不好吃都分辨不出來,還能煮出一手好菜來嗎?」

  「我──」

  「至少你也不能錯把豬食當美食啊!」東來順都快聲淚俱下了。

  東施施啞口無言,好半晌才擠出話來:「……那也不能怪我呀,我是真覺得好吃嘛。」

  「你這樣,爹怎麼放心讓你上京到禦膳房裏煮食呢?」他光想就覺得前途一片烏雲罩頂。

  派她去,到時候還怕皇上不將他們東家滿門抄斬嗎?

  「我也沒說我要去呀。」她嘀咕。

  而且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她得去京城?還得進禦膳房煮食?為什麼?

  「你以為爹很想你去嗎?」東來順聞言火氣又上升。「要不是爹這把年紀了裝小不能看,我還真想男扮女裝頂替你進宮去!」

  東施施登時嚇壞了。「爹,不好吧?萬一嚇著了皇上,那可是死罪呀!」

  「讓你這恁事不懂的廚房白癡去,那更是欺君大罪。」東來順都快急白了頭,「怎麼辦呢?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怎麼辦?就涼拌唄。」東老夫人在丫鬟攙扶下走進來,沒好氣地看著這一對大小活寶。

  「娘,您怎麼能一副事不關己呢?」東來順忍不住小小埋怨起來。「再怎麼說您當年可是梅龍鎮鼎鼎有名的‘金菜刀’,就算已經退休了,也仍是梅龍鎮料理界的鎮山之寶,您幫著出出主意,也好過兒子在這兒想破了頭,對不?」

  「等你那顆豬腦想到計策,我老人家都過身了。」東老夫人毫不客氣地道,轉頭望向孫女兒,嚴肅老臉上總算浮起了一抹笑。「施施,來,奶奶同你商量一件事。」

  「甭說商量了,只要奶奶您一聲吩咐,孫女兒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啊,不過如果是煮菜這回事,施施就不敢跟你拍胸脯保證了。」東施施心虛地陪笑道。

  「你放心,奶奶會教你‘走後門’的。」東老夫人笑得好不神秘。

  「什麼?」東施施滿臉不解。

  乘官船、經運河,日夜逐波北上,半個月後,公主婚宴民間業者代表──東施施,終於一路暈船一路吐到了長安城。

  轎子就這麼進了東四宮門,直到見過內務府總管路公公,被安置在鄰靠禦膳房後方的一處名喚「小知軒」的園子裏。

  「東姑娘,今兒晚了,您早點兒歇著,明日周公公自會來請你過禦膳房,同總禦廚長打個照會。」路公公笑道。

  「有勞公公了。」東施施儘管腳已踏穩在陸地上了,可人還暈暈晃晃著,彷佛仍然身在水上。

  路公公再叮嚀了數句,留下兩個服侍的宮女,便去了。

  「小姐,」她自東家帶來的丫鬟小紅強掩著疲色,「那兩位宮女姊姊去幫你燒水備飯了,婢子先服侍你卸了頭飾、袍子,松一松筋骨吧?」

  東施施不用人說,早已經甩釵脫簪,繡鞋也扔得東一隻西一隻,嬌小身子迫不及待爬上了那張看起來軟綿綿舒服到不行的繡帳大床。

  「呵……終於可以平躺著睡個好覺了。」

  這半個月晃得她全身骨頭都快散光了。

  「不──行──」小紅毫不客氣地就要拖她下床。「這一身風塵僕僕的,小姐不嫌骯髒,婢子都替你覺得噁心呢!先洗完了澡再睡,乖。」

  「小紅……我眼皮都掉到胸口了,不行不行,真的撐不住了……」東施施打著大大的呵欠,抱著湘繡描金枕,頭一點,已經睡著了。

  「小姐……」小紅忍不住大翻白眼,「這兒是宮裏,不是咱們家呀!」

  可是全梅龍鎮誰人不知東家小姐有三奇:其一是口味獨特,吃什麼都好吃;其二是歌聲驚怖天下,中者無救;其三是只要一睡,就算天雷也劈不醒她!

  小紅自己也愛困得不得了,加上小姐已經鐵了心睡死過去了,她再也忍不住跟著打了個呵欠,伏在床沿,就這麼蜷著睡著了。

  兩名宮女喜鵑和樂鵲打點好了沐浴澡桶和飯菜,連袂進繡房來要請貴客,一進房,看到的就是這「屍橫遍野」的一幕──

  「嚇!」猛一看可把她倆嚇壞了。

  幸虧再一細看,床上橫七豎八的兩個姑娘正發出微微鼾聲,喜鵑和樂鵲一顆高高吊到嘴邊的心這才緩緩跳回原位。

  哦,原來貴客是睡著了。

  禦膳房分內膳房、外膳房、茶膳房、宮點膳房、香料膳房以及肉膳房,一級特廚一十六人、二品特廚三十二人、三品特廚四十六人、大小廚役廚娘二百余人,負責皇宮各房主子們的大小膳食。

  其中,統領眾廚的就是首席總禦廚長──駱揚。

  東施施望著這位高高在上的總禦廚長,端上了滿臉笑容。「駱總禦廚長您好,我是代表東家酒樓的東施施,您叫我施施就好。」

  哇,她還以為幹到總禦廚長一職,至少也是個白鬍子老公公了,沒料想原來還這般年輕,而且長得好不英俊好看。

  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呵呵呵,還挺秀色可餐呢。

  「東施效顰的那個東施?」駱揚眉也不抬一下,莫測高深地盯著這個一臉蠢樣的傻妞。

  東家酒樓就派這種毛都還沒長齊的小丫頭?究竟想瞧不起誰?

  他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

  「是東施──施──」她笑嘻嘻的道,「差了一個施,聽來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遠呢。」

  「你覺得我會在乎你的施是一個、兩個,還是三萬七千五百九十八個嗎?」他眯起雙眼。

  「呃……你……不會?」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忘好奇地問:「不過為什麼是三萬七千──」

  「東小姐,我怎麼想並不重要。」駱揚打斷她的話,轉身走向料膳台。「你是聖上欽點來主理寶嬌公主的婚宴菜色,禦膳房受命協辦,就是如此而已。」

  「呃……好吧。」她撓了撓頭,怎麼覺得這個素未謀面的總禦廚長好像挺討厭自己的?

  是錯覺吧?她這輩子從沒見過他,更不可能得罪過他,自然也沒理由惹他嫌啦!

  她略一想,立時就釋懷了,笑咪咪地蹦跳走過去。「那請問一下,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駱揚雙手抱臂,昂著下巴睨著她,「東小姐這話怎麼會問我呢?」

  東施施一愣。

  「別忘了,我禦膳房只是協辦婚宴。」他再次重複,濃眉挑得高高,兩手一攤做沒奈何狀。「可不是主辦婚宴。」

  一定是錯覺!

  否則堂堂總禦廚長怎麼好像存心袖手旁觀、看她笑話的模樣?

  東施施環顧四周忙著洗洗切切煮菜的其他廚子們,他們雖然個個以背對人,可是兩耳都可疑地拉長了,肯定是在竊聽最新情況,卻沒有半個人肯跳出來指點一二。

  「那……」她汗濕掌心在衣衫上擦了擦,遲疑地、猶豫地問道:「我把東家祖傳食譜給你,然後……我就可以回家了……這樣沒問題吧?」

  駱揚聞言,深沉的眼底不著痕跡閃過一抹精光。

  她竟可以如此隨便就將每家酒樓賴以為生,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秘密食譜就這樣交出來,然後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東家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他眯起雙眼,盯著她討好的、狀似傻氣的小圓臉,刹那間,心念猶如電光閃過──

  嫁禍。

  他終於明白了。

  想那公主龍鳳婚宴何等盛大隆重,他東家早有自知之明,以身處江南僻遠小鎮一小小酒樓,菜色自然難登大雅之堂,偏又皇命推不得,與其做了不合君臣和眾權貴脾胃的料理而被重罰責懲,還不如藉詞將東家食譜交給禦膳房,屆時禦膳房端出的婚宴菜肴若有所閃失,那是禦膳房手藝不精,與東家無尤……

  駱揚濃眉緊皺成結。

  東施施見他一陣紅一陣白,又迅速鐵青的臉色,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往後悄悄退了兩步。

  「這樣……不好嗎?」她小小聲問。

  他一揚濃眉,突地轉怒為笑。「東姑娘,你太客氣了。東家酒樓喜宴馳名天下,東家食譜內蘊之奧妙無窮,豈是我禦膳房這些食古不化、腦袋僵固的廚師所領悟得了的?」

  「咦?」她眨了眨眼睛。

  「不如東姑娘就先露一手東家料理,」他雙手抱臂,慢條斯理的微笑。「讓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內膳房內所有「食古不化、腦袋僵固」的廚師們見總禦廚長抬眉示意,忙不迭放下手頭上的活兒,齊齊圍了過來。

  「對啊對啊,就讓我們嘗嘗連皇上都叫好的東家菜吧!」

  「是呀,也好讓我們向你東家酒樓學習學習嘛!」

  酸溜溜的話此起彼落,再加上那個身長玉立,滿眼似笑非笑瞅著她的總禦廚長……

  喔唷,事情不妙。

  「我突然想到……我慣用的菜刀放在家裏沒帶來。」東施施異想天開地道:「那個……總禦廚長,你也知道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還是下次好了。」

  「禦膳房裏什麼刀都有。」駱揚不為所動,大手往旁邊一擺,「牆上掛著的都是大內兵器匠打造出的上好刀具,要殺要剮的應有盡有。」

  東施施打了個寒顫,總覺得他話裏那個「要殺要剮」有點殺氣騰騰,別有涵義。

  「呵呵呵……」她乾笑著,吞咽了一下口水。「話是沒錯,不過你也知道的,煮菜這回事乃是一種藝術的表現,總是要感覺來了,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不是說隨隨便便拿根蘿蔔過來大卸八塊就可以──」

  「快、煮!」駱揚的耐性盡失。

  「好……好啦。」她驚跳了下,顫抖著手拿起擱在砧板上的一柄雪亮菜刀,卻是緊張得胃都要翻過來了。「煮……什麼?」

  「隨便煮點什麼,只要能夠讓我們見識東家料理精髓的──」他銳利目光盯著她手上那柄晃得很嚴重的菜刀,「都行。」

  「東家料理精髓啊……」她滾圓可愛的眼睛卻心虛不安地四下遊移著,心下暗自祈禱灶王爺會突然現身相助……不過看來是不可能了。「我們東家的料理精髓就是……呃……」

  眾人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壓根沒人願意出手相助,援以一臂之力。

  駱揚則是用那一雙精光流轉的深邃眸子注視著她,看得東施施莫名心慌慌起來。

  她右手提著菜刀,左手在那裏慢吞吞摸過了青江菜、冬瓜、小黃瓜……眼兒慌亂地瞄過其他料理台、灶火、鍋子……驀地,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隨我怎麼煮都行嗎?」她再度求證。

  「請便。」駱揚聳聳肩。

  好,那就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東施施迫不及待把菜刀丟在一旁,然後隨手找出個大沙鍋來,跑到東邊灶上將盧禦廚熬煮的東坡肉舀上三大塊丟進去,接著是趙禦廚燉得正沸騰軟爛的人參童子雞倒了大半隻進去,再來是馬禦廚做的八鮮火鍋、錢禦廚煮的紅燒筍絲蹄膀,以及清蒸五柳草魚、如意鴛鴦鍋、冬瓜鮮肚片湯、茄汁燒對蝦……統統都丟進大沙鍋裏,直到八分滿,她才危危險險地抱著大沙鍋擱到灶火上,開始攪拌起那鍋大雜燴來。

  「喂喂,你、你幹嘛呢?」

  「哎呀!把我一條魚給搞得破破爛爛的──」

  「我的東坡肉呀!」

  「那蹄膀缺了大半能看嗎?」

  「可惡的丫頭片子,竟敢亂搞我的好菜?」

  眾禦廚驚聲大叫起來,個個怒火沖天地就要上前找她算帳。

  「慢。」駱揚卻止住了他們洶湧的怒氣,黑眸直直盯著那鍋集各式山珍與海味,逐漸飄散出奇特豐富香氣來的大雜燴。

  嗯……有意思。

  等到那一味味獨立的美食融合成了一大鍋香氣濃郁、酸甜鮮鹹辣,東施施舀了一碗,遞給不發一語的駱揚。

  「這,就是我們東家料理的精髓。」她硬著頭皮道。

  「就這鍋廚餘?」盧禦廚忍不住沖口而出,語帶不屑。

  東施施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位大叔,這鍋若是‘廚餘’,你也有份的。」

  「我──」盧禦廚瞥見鍋裏那幾塊東坡肉,登時閉嘴。

  「大叔,你煮的東坡肉看起來香滑軟腴,不用嘗就知道肯定好吃到不行。」她光想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喲,你這丫頭還真識貨。」盧禦廚不禁眉飛色舞起來,「不是盧某臭屁,我這一味東坡肉可是師承福州傳奇名廚阿姬師,想當年呀……」

  就在盧禦廚嘰哩呱啦說起當年勇之時,駱揚已然喝了一口湯,濃眉微微一揚。

  「總禦廚長,好吃嗎?」

  「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不怎地?」

  「這丫頭根本是拾人牙慧……嗯,不對,是借花獻佛……」

  其他廚師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駱揚置若罔聞,他只是用那種依舊令人緊張到不安的目光瞅著她。

  「這菜,有名兒嗎?」終於,他開口了。

  眾人頓時目瞪口呆。什麼?總禦廚長居然沒有摔碗,而且還問菜名?

  完了,明兒太陽一定打西邊出來。

  東施施胸口裏憋著的一口氣霎時一松,面露喜色,隨口謅道:「叫‘一品轉運鍋’。」

  「怎麼說?」

  「我想是廚餘變好味,壞運變好運吧!」她頓了頓,隨即露出無邪的笑容,「你覺得呢?還不賴吧?」

  「──當我沒問。」

  總算是讓東施施瞎打誤撞,以及挾帶著超強的狗運亨通氣勢下,通過了第一關的考驗。

  可是那位眼睛像是長在頭頂上,看起來就很難相處的駱揚總禦廚長沒有在第一時間將她踹出禦膳房,不代表他往後就不會。

  尤其盧禦廚後來私底下偷偷告訴她,就連內務府總管路公公也不敢得罪咱們禦膳房這位帶頭大哥呢!

  「為什麼?」她小小聲問回去。

  「因為皇上和太后可愛死了總禦廚長做的菜,而且他平常雖然是驕傲了點、挑剔了點、蠻橫了點、嘴壞了點,可是為人處世公正不阿,對我們這些手底下的禦廚雖然是嚴苛,但是有什麼事總是他挺身而出罩著我們。」盧禦廚老臉上寫滿了「崇拜」二字,豎起大拇指道:「總之我們總禦廚長呀,可是個人物哪!」

  「哦……」她恍然大悟,不免憂心忡忡了起來。

  萬一他發現她除了帶一本「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食譜外,連菜都不知道怎麼切、雞鴨不知道怎麼剁,到時候……

  她脖子突然一陣發涼。

  「不過東姑娘你也挺了不起的嘛。」話題一轉,盧禦廚忍不住咧嘴一笑。

  「我?」她一愣。

  「對啊,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的,就已經是東家酒樓的新掌勺,真有你的。而且今兒你熬的那鍋湯我也喝了,果然美味得緊哪!」盧禦廚一臉回味無窮的模樣。「我做了幾十年的料理,做夢都沒想過原來還能這麼混搭菜肴,而且滋味居然鮮美得令人咂舌難忘。」

  「呵呵呵……盧大叔,您客氣了。」東施施心虛的連連乾笑。

  那是碰巧,碰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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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5:56
第二章

  午後時分。

  駱揚高大頎長的身影佇立在桌台前,修長大手穩健地扶住一隻圓整紋清西瓜,另一手持銳利短刃,自頂端刻下一圈鋸齒狀並取作蓋,去瓜瓤,然後在翠綠瓜皮上雕出了一隻只白色靈鶴,或臥或立于卍字古松流雲之間,寓意松鶴延年、萬壽無疆。

  那絕妙精奇的雕花動作快得令人來不及眨眼,那只碩大碧綠的西瓜在下一瞬間已浸入沸水,尚未四分之一盞茶辰光便離水取出,旋即將它放在冷水中取涼。

  接著他伸手抄起一隻光淨鮮美肥嫩的母雞,斬去腳,沿背脊剖開,斬斷脊頸骨,入清水燒沸,去浮沫,續燒須臾取出洗淨,再入原鍋用小火燒至八分熟。

  四周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屏氣凝神。

  但見駱揚姿態曼妙如行雲流水,又有如大書法家臨摹落筆揮灑自如,修長好看的靈巧十指運箸將雞取出放入大蓋碗。

  湯中加入三小撮北海淨鹽,淋紹興酒澆沸,去浮沫,將湯倒入雞碗,加入蔥結、薑片,上蒸籠至雞酥爛,然後揀去蔥薑,將雞及湯置入西瓜盅,置蒸籠中旺火蒸煮片刻,最後取出穩穩擺設於鵝黃色釉彩瓷燒大盤上。

  一時間,碧綠鵝黃相映成趣,那西瓜盅飄出清淡雋永卻令人垂涎難禁的芳香來。

  「進上。」駱揚吩咐道。

  「是。」自有手下人恭恭敬敬端出去了。

  「哇,看起來真好吃。」東施施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直到最後一刻,不禁歡呼鼓掌叫好。「了不起!贊啦!」

  駱揚睨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問:「東姑娘,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我──對喔。」她愣了愣,隨即甜甜笑了起來,二話不說掏出懷裏藏著的東家一十八套大菜食譜。「我忘了應該先把這個交給總禦廚長。」

  「我說過,東姑娘自留著。」他警戒地盯著那本彷佛沾了蠍毒的食譜,敬而遠之。「一個半月後,東姑娘只要將東家一十八套大菜呈上給萬歲爺試菜即可,我禦膳房只是名義上從旁協辦,虛領個頭銜罷了,並無意掠你東家功勞。」

  「不不不,我們東家酒樓小小的,能力少少的,就算有祖傳食譜,可論起廚技,哪比得上號稱料理界一哥的您呢?正所謂寶劍贈美人,食譜贈大廚,」她恭敬雙手奉上食譜,小圓臉堆滿笑意。「就請總禦廚長收下吧。」

  禮多必詐。

  駱揚眼底閃過一抹戒慎之色,依然負手不動如山。「東姑娘不必再多言了,東家祖傳食譜我是不會收的,也完全沒有收下的理由。如果東姑娘真要這麼客氣,那麼就請你明日開始動手將一十八套喜宴大菜料理出來,若當真有需要增減之處,駱某必當略盡綿薄之力。」

  「呃……」她面有難色。

  「有什麼問題嗎?」

  「是有那麼……」東施施以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小小距離,笑得靦。「一點點。」

  他微微抬眉,詢問的看著她。

  她張嘴欲言,再看著好奇望來的眾多禦廚目光……忙閉上嘴巴,對他使眼色,比了比外頭。

  這小妮子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不過駱揚還是轉身走出內膳房,走入外頭宜人的春日裏。

  東施施現在才注意到,步下內膳房那數十階氣派的階梯,放眼望去可見大片鋪得整整齊齊的青石板地,兩旁遍植著常綠不凋的鬱鬱松樹,雖然沒有花紅柳綠、如煙似霞的美景,卻別有一番清新颯爽氣息。

  她看著靜靜佇立在松樹下,那負著手,身形挺拔昂藏的男子,不知怎地,突然有些莫名心慌,口乾舌燥起來。

  啊,肯定是他那副深不可測的表情害的。

  每次當他像那樣盯著她的時候,她就會開始心虛不安,好像隨時會被他灼灼目光給射出個大洞來,所有內心的秘密就會全跑出來見人。

  而且她非常確信一個男人如果長得比女孩兒家還要好看……幾乎是違法的。

  瞧,那深邃的雙眼,挺直的鼻樑,形狀美好迷人的嘴唇,漂亮卻英氣勃勃的臉龐輪廓……跟他相比,她活脫脫是顆發育未完全的蘿蔔嬰。

  對啦,一定就是對他的「美色」自慚形穢,所以她才會有這麼彆扭奇怪的感覺。

  東施施籲了一口氣,頰畔那朵小小梨窩隨著笑意倏現。

  「東姑娘,現在可以說了吧?」駱揚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強忍住伸出指頭戳戳她額頭的警告動作。

  「呃,啊,對!」她這才醒覺,一本正經地道:「是這樣的,實不相瞞,我雖然是東家新掌勺,可是尋常不輕易出手,因為我這人怪癖特多,潔癖更是嚴重到令人髮指,連我爹都受不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他不耐地以腳尖點地。

  再這麼曲裏拐彎的繞圈圈說下去,天都黑了,他還來得及備膳嗎?

  「我是想要同貴單位──」她睜大雙眼,充滿期盼,「建教合作。」

  ……她說的是哪一國的鬼話?

  許是看出他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東施施不敢再拖拖拉拉,趕緊堆著笑臉解釋道:「就是我把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委託給總禦廚您做,我在一旁技術指導,您覺得如何?」

  「技、術、指、導?」他面無表情的吐出四個字。

  「對呀!」東施施很高興自己終於說出來了,也無暇注意到他臉色不對勁,歡天喜地道:「我負責提供食譜及口頭傳授,但是不動刀不動勺──」

  「那你到底來幹什麼的?」他毫不客氣地質問。

  「就……技術指導……」瞥見他殺人似的眼神,她不禁心驚肉跳,越講越小聲,「那個……互相合作……」

  「你吃屎長大的嗎?」

  她猛然捂住雙耳,不敢置信地驚喘。「總禦廚長?」

  從那麼英俊的人嘴裏說出屎啊尿啊的骯髒話,真是烹琴煮鶴、暴殄天物,超級不搭啊!

  「我給你兩條路,一是明天給我拿刀切菜掌勺翻炒,二──」駱揚下顎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滾出我的禦膳房!」

  東施施忍不住瑟縮了下。喔唷,總禦廚長髮起飆來,火力真是強大。

  ……那也就表示建教合作一事泡湯了嗎?

  小知軒前院花園內,小涼亭挽一乘夜風清涼,小池塘映一彎月色如霜。

  沐浴過後的東施施懶得再梳綰起發,只讓小紅綁了條長長的烏黑大辮子披在背後,抬了張太師椅墊著個繡褥,抱著一小罎子吳州芝麻片喀啦喀啦地吃將起來。

  「小姐,外頭夜涼,你要不要多披件衣裳?」

  「不要,」她悶悶地塞了一大塊芝麻片進嘴裏,咿唔不清地道:「烏稀奇返罩……」

  「啊?」小紅一呆。

  待咽下滿嘴食物,東施施才歎了口氣。「我心情煩躁,正愁不夠涼爽消火,又哪里會覺得熱呢?」

  「是誰惹小姐心煩了?」小紅替她斟了杯茶,不解的問。

  「還不就是──」沒事要東家辦公主酒宴的皇上,不能男扮女裝進京的爹爹,以及個性固執拘泥不化的駱總禦廚長。

  但說到底,最惹她心煩的還不都是她自己?

  「小姐?」

  「小紅,我突然覺得自己真沒用,祖宗有我這種東家子孫也真叫倒楣。」東施施再歎了口氣,又塞進一塊芝麻片,邊嚼邊咕噥。

  小紅欲言又止,搔了搔頭,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道:「小姐,那你就爭點氣吧!」

  「我也想啊啊啊──」她激動得滿嘴餅屑亂亂噴。

  幸虧小紅閃得及時,否則現在恐怕已中得滿臉的「麻子」了。

  「小姐,你可以再噁心一點!」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是婢子要說,小姐呀,你也有點女孩子家的樣子好不好?小紅沒讀多少書,可也聽過女子要坐如鐘、站如松、立不搖裙什麼的,可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東施施自知理虧,笑得好不諂媚。「啊,小紅,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那你快去休息,去休息……」

  「婢子不累。」

  「胡說,你肯定是累了,用不著跟小姐我客氣啦!」

  「可是小姐……」

  「不要再小姐大姐的了,明兒一早還有很多活兒要幹呢,去睡去睡,你就用不著瞎操心我了,去去去!」

  好說歹說,死拖活推的,她總算把管家婆脾氣一旦發作,不叨念個兩三時辰絕不甘休的小紅給趕回房睡覺去了。

  「啊……」東施施舒服地重新癱回寬大的太師椅內,抱著滿壇芝麻片,繼續大啖。「耳根清淨多了。」

  天際那一輪月兒圓圓,月暈淡淡地染開了一抹皎潔溫柔,灑落在這花影扶疏的園子裏,彷佛將四周物事花草全敷上了一層銀粉般,煞是好看。

  皇宮的月亮雖美,可她怎麼瞧,好像愣是比他們梅龍鎮上的月亮還少了一點什麼……

  「啊!」她恍然大悟,「就是少了一點家鄉味呀!」

  無論是身處梅龍鎮上任何一個地方,抬頭望天空那一輪明月,總是又大又圓又飽滿,好似小時候記憶中曾出過的,那一大枚烙得圓圓、餡料塞得飽飽、烤得金黃透亮的桂花蛋黃餅,只要張嘴一口咬下去,就可咬到滿滿香香甜甜的月光。

  不行,越想越餓……

  她肚子咕嚕嚕響亮地叫了起來,絲毫不體諒一下現在可是三更半夜,她屋裏除了一些淡得出鳥來的乾糧外,哪有什麼新鮮熱辣的好料可以安慰五臟廟?

  鬼鬼祟祟摸到內膳房門口,東施施原以為定是夜深人靜灶房冷,就算偷偷溜進去摸一碗湯帶走也不會被發現。

  可為什麼現下都深夜時分了,屋裏還透著亮?

  東施施心下驚疑,可是肚子實在餓得狠了,最終是饞蟲戰勝了殘存不多的理智,磨磨蹭蹭,假意不小心遛達到這兒來,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抬頭準備央求禦廚大叔們賞碗湯喝喝──

  「嚇?」她的笑眼瞬間對上一雙銳利精明的黑眸。

  娘呀!差點嚇得她連滾帶爬栽進一旁養魚的大水缸裏。

  「你、你、你在這裏做什麼?」她指著應該早就去睡大頭覺的總禦廚長,結結巴巴的問道。

  「真稀奇。」駱揚被人指著鼻子問,居然破天荒沒有發飆,而是沉吟地摩挲著下巴。

  東施施腦袋瓜子裏為數不多的殘存智慧發出「別問!千萬別多嘴問!」的警告聲,可是在她來得及阻止嘴巴前,話已脫口而出──

  「什麼事真稀奇?」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好整以暇、意味悠長地道:「這話應該是由‘我’這個總禦廚長問‘你’這個不動刀不動勺的貴客,才對吧?」

  她僵了下,「呃……話是沒錯啦,呵呵呵……」

  「所以我請問……」他濃眉微挑,「你在這裏做、什、麼?」

  她嘴巴張大半天,呆了良久,最後垂頭喪氣地道:「總禦廚長,你做人可以不要那麼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行不行?」

  「不行。」

  「哇,你回答得倒挺乾脆。」

  駱揚拿起放在厚砧板上的亮晃晃菜刀,提著刀,慢慢走向她。

  「總……總禦廚長……你、你有話好說……」東施施緊張得往後退,笑容僵在臉上。「犯、犯不著搞出這種……月光光……心慌慌的場面嘛……」

  他逼近她,那挺拔的身軀威嚇感十足,嚇得她兩腿打顫,想再往後退,背已抵到了一片冰涼堅硬──是牆壁。

  完了。

  駱揚低下頭,表情狀似懶洋洋,那雙精光四射的深沉眸子盯得她無法喘息、移動。反正她也動不了,除非她打算冒險從他腋下鑽出去,但強壯雙臂將她牢牢禁箍在牆與她之間。

  她眼角餘光不斷瞥見他右手持的那柄大菜刀。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可是她東施施今天居然是為了食物命斷禦膳房……嗚嗚嗚,話要傳出去,她就算死……也無顏見梅龍鎮父老呀……

  爹,奶奶,小紅,食物們,再見了。

  東施施嚇得渾身僵硬,緊閉眼皮,兩腿打顫,一臉認命。

  可是……說也奇怪,為什麼明明死到臨頭,她的心卻跳得異常的厲害,而且呼吸間總感覺到他身體散發的暖意,還有那令人怦然羞澀的男子氣息。

  她突然意識到,他靠得她好近、好近……

  周遭的空氣彷佛被他寬闊高大、威逼感濃厚的身軀給搾光了,她只能感覺到自己嘴唇在顫抖,背脊竄過一陣奇異的麻栗感,也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

  興奮?

  駱揚緊緊盯視著她,胸口掠過一抹想笑的衝動,因為她圓圓臉皺得像包子,小嘴還顫抖可疑地嘟起來。

  這丫頭……

  「你……」

  「我我我……」她紅潤唇瓣顫抖,腦子亂烘烘的,嚇得話頓時不經大腦的沖出口:「別、別殺我!我還沒有嫁人哪!拜託!」

  駱揚被突如其來湧上的笑意嗆到。

  這個笨蛋。

  盯著她這副傻鳥樣,他藏住唇畔那朵幾欲逸出的笑,故意緩緩地俯下頭,危險地、陰惻惻地欺近她耳畔,開口──

  「會不會剁雞?」

  預期中的劇痛沒出現,她那亂七八糟的想頭也倏然中斷。

  東施施眼睛登時訝異睜開,卻有一瞬間還以為自己雙耳出現幻覺了。

  「啥?」

  半盞茶辰光後。

  東施施站在臺子前,兩手緊緊抓住大菜刀,比畫了好幾十個角度,左也不成,右也不行,上也不好,下也不對……

  駱揚坐在椅中開始打呵欠,不耐煩地看著那只原本烤得皮脆金黃,現在已經冷凝了一層不忍卒睹黃油的烤雞。

  「你到底剁不剁?」

  她聞言望向他,眼底浮起一抹虛弱的笑意。「呃,這刀真的不太稱手……」

  「你是不會剁吧?」他一針見血。

  「會會會,我會!」她悚然一驚,連忙心一橫,閉上眼睛揮刀就是一陣亂砍。「啊啊啊……」

  半晌後,咄咄咄的剁聲停止了。

  東施施氣喘如牛,兩眼還是閉著的,不敢睜眼看眼前那片慘況。

  好好的一隻烤雞肯定被她給剁成雞肉醬了。

  「東施施?」

  「什麼事?」

  「你在幹什麼?」

  「我……剁雞啊。」

  駱揚揉著隱隱悸痛的眉心。「雞還在砧板上,你剁個鬼啊?」

  「咦?」她一怔,猛然睜開眼。

  面前那只雞果然還完好無缺,幸保無恙,但是掛在半空中的幾串大蒜和幹辣椒,以及一隻上好金華火腿就不一樣了:大蒜七零八落、幹辣椒散亂一地、那只支金華火腿更是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闖禍了。

  「呵呵呵,」她笑得嘴角顫抖。「我就說嘛……這刀我用不慣……」

  「你到底還要裝模作樣到什麼時候?」他的聲音冷得令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開始裝傻。

  「或者你比較想直接面對皇上,解釋為什麼東家酒樓會派一個根本不諳廚藝的小毛頭來承辦公主的婚宴?」他冷冷地道。

  她的臉瞬間慘白成一片。

  「藐視皇恩?抑或是大逆不道?」他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兩條大罪,任選一樣。」

  「我……我……可以都不要嗎?」

  「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想清楚。」他站起來,眼神銳利如刀鋒。「明日一早,給我真正的答案。」

  她想吞下慌亂心虛不安感,可手腳卻無法遏止地漸漸發冷了起來。

  完蛋,真的漏餡了……怎麼辦?怎麼辦?

  在跨出內膳房門檻的當兒,駱揚微微一頓,突然開口:「還有―」

  「啊」」她鼻子紅紅,淚汪汪地抬起頭。

  「那只雞處理掉,省得我看了心煩。」他背對著她,聲音聽不出是喜是怒,一說完就走了。

  東施施透過淚漣漣的眼兒,呆呆望向那只烤得焦黃噴香的雞。

  處理掉?他的處理掉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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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6:24
第三章

  早晨,小紅捧著洗臉水推門進入,奇怪地瞥了一眼桌上那堆散亂的雞骨頭,轉頭望向繡床。「小姐起床……嚇?」小紅眨巴著眼兒,被滿眼血絲,鼻頭紅紅,滿嘴都是油膩膩的東施施嚇到。「小姐,你在幹嘛呢?」

  坐在床邊發呆,手裏鑽著根吃剩了的雞腿,東施施聞聲慢吞吞地抬頭,眼底滿是絕望之色,看見小紅的刹那,不禁雞腿一丟,哇地一聲抱住了小紅!

  「嗚嗚嗚,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她放聲大哭。「小紅……奶奶說的救兵到底在哪里啊……才第三天,我已經要掛了啦……」

  「小姐,你別哭呀,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小紅急忙哄慰著。

  「他知道了……我是……隔……白癡……」因為吃得太飽打隔,害她「白癡」前頭要加的「廚房」二字也漏了。

  小紅倒抽了口涼氣,這世上居然有人敢當著小姐的面罵她白癡?這麼殘忍直接又老實的話也說得出?是哪位啊?

  「怎麼辦?那個總禦廚長……真的好難搞啊!」東施施越想越難過,又哇地哭了起來。

  「小姐別哭,別哭,有小紅在這兒,小紅都挺你。」小紅拍著她的肩,寬言安慰道。

  「那……不如我們今天就逃走好了?」她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充滿希冀地問:「你覺得怎麼樣?」

  「不行呀,小姐,皇宮禁衛森嚴,哪里是我們說逃就逃得了的?而且話說回來了,咱們不是皇上請來的客人嗎?逃了不就表示咱們心虛了嗎?不如……」小紅眼睛一亮。「小姐,你唱首曲兒給總禦廚長聽吧?」

  就這樣殘殘「唱給他死」!

  嘿嘿嘿……

  「這樣不太好吧……」她瞥見一旁桌上的雞骨頭,忍不住喃喃:「人家好歹昨天晚上也給我雞吃……」

  「雞?」小紅視線跟著膘過去,恍然大悟。「這雞是昨天總禦廚長請你吃的?」

  「差不多……算是。」

  「小姐,究竟是雞比較重要還是你的命比較重要?」

  「是這麼個比法的嗎?」東施施滿臉疑惑。

  「不管啦,反正小姐不是說總禦廚長發現了嗎?那咱們總得想個法子好好解決這件事,要不萬一他真向皇上告狀去了,給皇上發現小姐你壓根是來亂的,那皇上還不立刻把咱們東家滿門抄斬嗎?」小紅說著說著,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可是當初爹爹說,到最後關頭的時候,只要把江湖上人人垂涎三尺、咱們東家祖傳的食譜交出來,那些見獵心喜的禦廚看在食譜的份上,一定會幫我一把的,」東施施嘟起小嘴,「沒想到這一招對他根本就沒用嘛。」

  小紅點點頭,「那倒是,駱揚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廚,聽說他擁有一身好廚藝,可是有讓清水變雞湯的神奇本領,自然可以不把咱們東家酒樓的傳家食譜放在眼裏。」

  「哇―這麼厲害?」她聽得一愣一愣,讚歎不已。

  「小姐,那位總禦廚長若硬是要同咱們為難過不去,那依婢子看來,咱們東家呀……」

  「怎麼樣?」

  小紅一攤手。「有九成完了。」

  東施施小臉瞬間一垮,又開始淚汪汪起來。「那、那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上他就要我給他個說法了……慘了慘了,這次大家真的死定了。」

  「唉,早知道那時候就讓老爺男扮女裝來京城,起碼勝算大些。」小紅懊惱極了。

  東施施一時忘了哭,愕然地瞪著她。「……有嗎?」

  爹那模樣男扮女裝充當新掌勺,恐怕才到路公公那一關就被打槍了吧?

  一名身著淡櫻桃色宮裳的清秀溫婉女子嫋嫋婷婷地緩步而入,她懷裏捧著一小籃子芍藥、桔梗、金銀花。

  這是香膳房裏專司管理食用花藥草的姑娘,名喚芳心,性格溫柔宜人,明眸皓齒,笑容可人,素與內膳房眾人交好。禦廚老曹眼角餘光瞥見她走近,不禁眼睛一亮。「芳心姑娘,你來了。」

  「曹叔。」她淺淺一笑。

  「你來得剛好,來來來,嘗嘗我這道醉湯雞。」老曹殷勤地擦了擦油亮的手,小心翼翼夾了一碟子方才料理好的美味獻上。「這醉湯雞可不同以往膳房裏慣常做的,你試試好不好吃?」

  「曹叔做的菜有哪一道不好吃的?」芳心嫣然笑道,夾起一片晶瑩透亮的雞肉,上頭閃閃發光的金黃油脂和凝結成凍的雞湯完美地包裹住肌理細緻的雞腿片,撲鼻就是一陣令人垂涎欲滴的酒香。「嗯……唔,好好吃,真是好吃極了。」

  「怎麼個好吃法呢?」老曹大喜,忍不住期待地望著她。

  「第一口咬下時,雞湯凍和油脂在唇齒間彈勁十足,彷佛珠玉交擊,滴溜溜俏皮得緊。」她閉上眼,恍似在細細品味著那滿口的絕妙滋味。「第二口,嘴裏的熱度將雞湯凍與香脂化為了滿滿上湯,交融著那柔嫩卻絲毫不柴口的雞腿肉片;第三口,滿口鮮腴與酒香共舞……啊!真是好吃到讓人連舌頭都快吞下去了!」

  「呵呵呵,老曹就知道芳心姑娘你最識貨了,而且解說得生動盎然,完全把這道菜的美妙之處都給提點出來了。」老曹笑得合不攏嘴。

  「嘩……」其他的小廚師和打打下手的學徒不約而同望著那盤醉湯雞,一臉垂涎三尺。

  內膳房另一端的駱揚目光一掃來,和芳心溫柔含笑的眼神一接觸,不禁微微一笑。

  芳心今日又來當老好人,大大提升這些廚子的自信心。

  他見慣了,是故也不多做介入。

  「芳心姑娘,你別只捧老曹的光,」另一名大廚老陶忙擠將上來。「也吃吃我的新菜、保證比老曹那個什麼落湯雞好吃百倍。」

  「是醉湯雞!」老曹氣呼呼的抗議。「你那是什麼?不就是燒醬方嗎,半點也不稀奇,這哪能算得上是別出心裁?而且你這醬方也切得太小了,怕人家吃呀?小氣鬼。」

  「老曹,你擦擦眼給我仔細瞧清楚,這是一般的燒醬方嗎?」老陶不服氣地道。

  「這不是燒醬方,是櫻桃肉呀。」芳心看著那滿盤紅豔,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笑,「正所謂四季有別,按令上市;冬令燒醬方,春季櫻桃肉……」

  「照啊!」老陶一拍大腿,滿臉歡喜讚歎。「芳心姑娘果然厲害,一眼就瞧出門道來了。」

  這「櫻桃肉」乃是蘇州名菜,將五花肋條豬肉洗淨,入鍋加清水旺火燒煮,至肉皮發軟取出,然後用刀在皮上劃十字花紋,刀痕深至第一層瘦肉。接著在鍋中墊竹篾,肉皮朝下置其上,加豬肉湯、蔥結、薑片、鹽、紹興酒及紅麴水,蓋鍋中燒上兩刻鐘之久,加冰糖用小火燜至酥爛,再加冰糖用中火收稠,取出肉抽去肋骨,揀去蔥姜,皮朝下扣入蓋碗中澆鹵汁,碗加蓋入籠蒸須臾,取出後倒入盤中。

  同時,用菜油煸炒豌豆苗,將綠油油的豌豆苗圍在盤邊,一盤猶如剛從樹上摘下的「櫻桃」鮮豔奪目,此菜色如紅棗,皮爛肉酥,入口即化,鹹中帶有甜酸,最適合春季乍暖還寒的氣候食用了。

  「喂喂喂,我說你這櫻桃肉也太不講究了,光只有肉而無半點陪襯綠意的豆苗,怎麼算得上是‘滿樹’倒掛櫻桃呢?」老曹硬是雞蛋裏挑骨頭,「若說是縮小版肥膘晶瑩、軟糯香鮮的醬方,那倒還有三分樣。」

  「我說老曹你是存心找碴不成?就因為昨兒我贏了你三盤棋,你就故意當著芳心姑娘的面給我沒臉子?」老陶火大了。

  「你哪贏了我三盤?分明第一盤你沒輸,第二盤我沒贏,第三盤咱們還是和棋!」

  眼看兩個老廚子一言不合就要火爆打起來了,芳心連忙溫聲聞口阻止。

  「兩位禦廚的手藝都是一等一的好,倒讓芳心不知該贊哪一個才是了呢!」她輕柔的嗓音婉約似水,霎時平復了兩個老禦廚霹靂火似的怒氣。

  「呵呵呵,我就知道芳心姑娘喜歡我老曹做的菜,這兒還有,你多吃點呀。」老曹轉怒為喜。

  「芳心姑娘,你也來嘗嘗我這櫻桃肉,保證你越吃越順口喲!」老陶臉上也堆滿了殷勤笑容。

  都是一堆白癡。

  駱揚沒好氣地聳起一道濃眉,實在受不了手底下這一干丟了堂堂禦膳房端莊嚴正風範氣質的老頑童們,每回都讓香膳房的芳心見笑了。

  正鬧哄哄間,他眼角餘光瞥見那張偷偷摸摸在門邊探頭探腦的小圓臉。他嘴角微微往上一勾。來了。駱揚將手上的湯勺拋給一旁的二級禦廚,慢條斯理好整以暇地朝東施施的方向走去。

  芳心正被一堆端上來的美食圍繞著,她舉起箸,驀然注意到駱揚離去,心下微感疑惑。

  咦,他要去哪兒?

  而門邊一閃的那抹嬌小身影,就是近日宮中盛傳,那位皇上自江南梅龍鎮召入禦膳房的東家新掌勺嗎?

  內膳房外院子裏。

  「準備好自首了嗎?」

  駱揚雙手抱臂,神色驕傲的站在燦爛陽光下

  幹嘛一副跩得二五八萬的樣子?

  東施施嘴裏暗暗咕噥了一句。

  「我天生就這麼跩。」他耳朵可敏銳得很,濃眉一挑。「你有意見?」

  「罵這麼小聲也給你聽見了?」她一驚。「你、你是順風耳啊?」

  「不要再閒扯淡了。」他閑閑道,眼神卻很嚴肅。「你們東家到底在搞什麼鬼?」

  東施施小圓臉上的血色瞬間消褪一淨。

  「對不起!」她兩手緊緊捂住耳朵,再也懲不住愧疚地大喊一聲,「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不會煮!對不起!」

  駱揚沒想到她會這麼老實地把真相大聲嚷嚷出來,他心一震,急忙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肩頭,另一手緊緊捂住她無遮攔的小嘴,「喂!」

  「嗚嗚……」她嚇了一大跳,掙扎了起來。

  「你是笨蛋嗎?」他臉色鐵青,二話不說就抓起她往外拖。

  搶劫啊……不對,是有人劫色啊……

  東施施嚇得花容失色,死命亂踢亂踹,可哪能是個身強體壯大男人的對手?

  他他他……他一定是要滅她的口……在萬分驚恐之際,東施施滾圓大眼睛裏滿是驚惶,害怕的淚珠在眼眶裏打滾,腦子轟轟然,臉頰滾燙如火。天啊,如此近距離地看他、感覺他,她才驚悸地發覺他真的好高,好強壯,而且他結實有力的手臂像是輕易一扭,就可以把她的頸子給扭斷了;事實上,他的大掌已經快把她給捂到沒氣了……

  不過為什麼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她還是覺得他看起來很好吃呢?

  東施施,你完了,你腦袋已經先壞死一半了……

  眼看東施施就快要翻白眼,駱揚倏然鬆開手掌,扶穩了她。

  「咳咳咳……謀殺……滅口啊……」她虛脫無力地靠在他胸前,嗆咳連連,拚命吸氣。

  駱揚啼笑皆非,大手穩穩扶著她,沒好氣地道:「我有什麼理由滅你的口?」

  是她該滅他的口才對吧?

  原以為東家酒樓心機詭詐,派出個小丫頭來借刀殺人,卻沒想到……她真的純粹是來濫竽充數的?

  「咳咳……那你……沒事把我抓來這裏做什麼?」東施施害怕地自他臂彎望出去,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寬敞幽靜卻陌生的房間裏。「你、你……該不會是想要對我……那個那個?」

  「我不吃會壞肚子的食物。」最好是他胃口有那麼好啦。

  不過話說回來,坊間那些花言巧語登徒子可是最愛拐騙、吞吃這種嫩嫩的,軟軟的,笨笨的小丫頭了!

  一想到這裏,他不知怎地突然有些火大起來。

  「喂!」她愣了一下,臉頰隨即因羞窘和氣惱而紅了起來。「幹嘛拐彎抹角說人家是髒東西啊?」

  駱揚一呆,迅速回過神來,獰笑。「你不髒,充其量只是笨了點?」

  東施施一時氣結。

  「不過話說回來――」他低頭看著懷裏蠢蠢的小妮子,心底不免疑竇大起。

  「你應該不是你爹親生的吧?」

  她先是一愣,隨即火冒三丈。「我當然是我爹親生的,你胡說什麼?」她猛然推開了他,氣得小臉通紅。「你不要以為你是總禦廚長就可以隨便侮辱我……你、你不是好人!」

  「誰要當好人?」他嗤了一聲,眸光專注地盯著她。「你爹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把不諳廚藝的你推進皇宮來,除非你不是他親生的,否則他怎麼捨得讓你來送死?」

  她氣鼓鼓地瞪著他,臉兒氣得紅通通,像煮熟的螃蟹似的。「事情才不是這樣!」

  「不是嗎?」他抱臂,低頭盯著她。

  「當然不是!」她努力抬頭挺胸,理直氣壯地仰首跟他對瞪。「我爹待我可好了,他向來最是疼愛我的,又怎麼會是成心讓我進宮來送死的?」

  「那麼,你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處境?」他嘲弄地反問。

  「呃……」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一時啞口無言,只是猶不甘心地嘟著嘴兒氣嘟嘟。

  駱揚凝視著她不服氣的模樣,不禁有點想笑。

  這個傻蛋……還抬頭挺胸有模有樣似的,可惜通身上下看起來,活脫脫就是小小短短滾圓的捏面人兒,真是半點女孩子家柔媚的氣質也無。瞧瞧個兒長得這麼小,臉蛋圓成那樣,幸虧肌膚排紅粉嫩得像是豐潤的桃兒,一雙圓圓大眼睛晶光閃動,神采照人……

  可口得令人忘情地想一口吞進肚裏去!

  陡然閃現腦海的荒唐念頭險些令他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咳咳咳。」駱揚悶聲咳嗽,暗自駭然。

  他腦子壞了不成?怎麼會覺得她看起來垂涎可口?

  是錯覺,肯定是錯覺!

  駱揚心緒紊亂,忙壓抑下胸口莫名鼓噪的悸動,卻沒察覺到自己的臉色依然古怪而緊繃。

  「你還好嗎?」聽見他的嗆咳,東施施不禁有些心軟了下來,聲音甜甜暖暖地關懷道。

  全然忘了這個兇神惡煞剛剛還把她嚇得半死、氣得要命。

  一抬眼、駱揚恰巧對上她充滿關心之色的滾圓大眼睛,心下一熱,胸臆間升起了一股陌生的騷動感。她在關心他?

  「你沒事吧?幹嘛突然吼人吼到一半就沒聲了?這樣很恐怖耶。」她努力踞高腳尖,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自言自語,「是給日頭曬到中暑了嗎?不然臉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紅?」

  她真是在關心他?

  他瞪著她,腦中空白了一瞬!

  她仰望著他的圓亮晶瑩眸子,唇吐關懷甜軟的輕喚,還有那不斷輕觸、測量他額頭溫度的軟軟掌心……只是這邊一點,那邊一點,可當這一切全數加在一起時,殺傷力卻是無比的驚人。

  駱揚隱約感覺到……天殺的不妙!

  因為他現在居然開始覺得她有點順眼得可愛了?

  「我很好,我沒事。」他警覺地倒退了一步,和她拉開距離。

  「咦?」她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小臉滿是困惑。

  這凶巴巴的總禦廚長為什麼用那種戒慎卻發亮的眼神盯著她?她被他如此灼人的目光看得有些渾身發熱、口乾舌燥,漸漸心慌不安卻又迷惘起來。奇怪了,難道她也中暑了嗎?不然怎麼會覺得頭暈暈又臉發燙呢?

  東施施紅得像飲醉了的嬌豔酷頰,又令駱揚情不自禁地看迷了眼。

  在絲絲如金似霧、閃映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的陽光底下,氣氛忽地變得有些恍恍惚惚、曖曖昧昧了起來……

  直到內膳房不知誰人爆出了一聲大笑,登時驚破此刻恍惚迷離似夢境的相凝對望―

  「嗯咳!」駱揚率先回過神,臉上那抹可疑的紅暈一閃而逝,連忙正色嚴肅道:「我們是不是該談正事了?」

  「呃,啊,對。」她的臉蛋悄悄地紅了,隨即又困惑的抬起頭,「可是要談什麼正事啊?」

  他又好氣又好笑,對著她皺眉頭,「談你爹!東家老掌勺!為什麼會讓你這個憊事不懂的灶房生手到皇宮來‘做菜’?」

  聽出他話裏的意有所指,東施施頓時訕訕然了起來。看著她那副尷尬不安卻又傻不隆咚的模樣,駱揚實在是很想發火,但更想歎氣。這東家老掌勺究竟存的是怎樣的心思?

  怎麼會如此大膽?就這樣讓個慫事不懂、腦袋裝豆渣的寶貝蛋來皇宮報到?難道他不怕事情折穿,皇上龍顏大怒之下,重重嚴懲他們東家嗎?

  偏偏就有她這麼一個笨蛋,就這樣傻乎乎地進宮來送死……

  他心煩意亂地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

  「算了,還是只管告訴我,你為何願意混進宮來濫竽充數就好。」他揮了揮手,退而求其次。

  東施施吞了口口水,心虛地低下了頭,腳尖在地上贈呀贈的。「沒辦法呀。」

  他皺眉,不解。

  「皇上指定要東家的新掌勺,不能由我爹那個前掌勺來代替,我奶奶那個前前掌勺更不行……」她鼻頭酸酸,眼眶也紅了起來。「又不能抗旨,只好還是由我來了。」

  她也是有千千萬萬個無奈啊。「你不懂得做菜,來又有何用?」

  「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啊……」

  駱揚聞言猛翻白眼。這一家子未免也樂觀過頭了,這種事還能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嗎?

  公主婚宴何等隆重,尤其事關聖上皇家顏面以及一國尊嚴,豈由得人走一步算一步的?

  「茲事體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不是我禦膳房想為你遮掩就遮掩得了的。」

  何況誰種苦果誰自嘗,各人造孽各人擔。

  東施施猛然抬頭,小臉煞白。「總禦廚長……」

  「事到如今,我勸你唯有向皇上自首,求得皇上寬諒。」他平靜地道。

  「向皇上自、自首?!」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不不,不能向皇上自首……萬一皇上一怒之下,砍了我們全家的腦袋怎麼辦?」

  「你當真以為現在瞞著不說,將來就不必落得個欺君大罪嗎?」他微挑濃眉,沒好氣地盯著她。「早死晚死,都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現在向皇上稟明你東家的苦衷情由,或許皇上會看在你誠實自首的份上,改由讓你父親入宮來做菜。」

  「不行呀,」東施施頓時慌了手腳。「萬一皇上不肯原諒我們東家怎麼辦?我們已經接下聖旨,我這個‘新掌勺’也進宮來了,拖拖拉拉也過了好些天,才要向皇上稟明我不懂得做菜……不行不行,我要是皇上我也會生氣,而且是生很大很大的氣!」

  儘管她說得亂七八糟全無條理,但他還是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駱揚沉默了下來,心知她所有的顧慮和害怕都沒說錯。

  皇上是九五至尊,就算再仁德愛民,也難以接受遭人戲弄之舉。

  更何況寶嬌公主的婚事向來是皇上甚為看重,也最為頭疼的,現在若讓皇上知道連婚宴一事也出了岔子,那麼恐怕龍顏震怒之下……

  他心下一緊,凝視著眼前這個傻氣天真的小女人。

  就算皇上罪不誅連東家其餘人等,可是身為新掌勺的她,絕對難逃皇上雷霆怒火!

  他真能眼睜睜看著她自首,獨自面對皇上的怒氣,然後送死?

  駱揚呼吸頓時有些困難起來。「見鬼了……」他喃喃。難道他真要見死不救……不,是硬逼她往死裏跳,用她的一條性命賭皇上「或許不會生氣」的千萬分之一可能嗎?

  「鬼?哪里?哪里有鬼?」東施施陡然寒毛一炸,兩隻小手抓住他的手臂,驚恐地四下張望。

  大大大……大白天怎麼就有鬼出來了?

  原本濃眉緊皺的駱揚微微一怔,凝視著那猛然巴住他的小女人。她瑟瑟發抖的小手,柔軟的身子,忘形流露出來的依賴感,讓他心下掠過一絲奇異的溫柔和心痛。

  他的眼神也莫名柔和起來。

  既然沒法硬下心腸公事公辦,那麼他只有硬著頭皮,昧著良心「為人作嫁」,幫著這小笨蛋「欺君罔上」一回了!

  唉……

  東施施彷佛聽見了他的歎息聲,抬起頭望著他打結的眉心,不知怎地突然有點不忍了起來。「你還好嗎?」她小小聲地問,「你看起來好像心情不太好,是在為我的事煩心嗎?哎呀,不要想那麼多啦,你真的不用替我太擔心,反正天大的事總有辦法解決的嘛。」

  他聞言又好氣又好笑,真想問她:那你到底想怎麼解決?

  不過看著她圓圓的大眼睛,傻傻的笑容,他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地獄訓練。」半晌後,他終於開口,下定決心。

  「什麼?」她眨眨眼睛,迷惑地望著他。

  「我會對你進行地獄般的特別訓練。」他眼底閃過一抹不容反抗的堅決,「就從今天開始!」

  「什麼?!不不不……你恐怕誤會了……你可能沒有聽清楚我剛剛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會煮,真的,我……」她嚇得結結巴巴起來。

  「我會讓你學會的。」他不由分說地拎起她的領子,「走吧。」

  「不、不是啦……總禦廚長……」

  「叫我師父。」

  「啊?師父?」她花容失色,賣力陪笑,努力掙扎,拚命告饒。「師父,我不、不能直接把東家祖傳食譜交給你就好嗎?」

  「你沒聽過‘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靠自己最好’嗎?我今天就大發慈悲,代替你爹教你!」

  「不用了,我爹不會介意,我、我也不會介意的啦!」

  最後,她還是被拖走了。

  娘呀,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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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7:15
第四章

  梅龍鎮

  淅瀝瀝的大雨已經下了一整個早上,卻絲毫無止歇的跡象,大街上的小販收的收,躲的躲,全給這場雨勢給打跑了。熱鬧的梅龍鎮石板街上冷冷清清,小青橋上唯有雨絲和著點點被打落的杏花瓣落了一地。

  幸而臨水築成的兩層樓房高掛著一盞盞大紅燈籠,為陰雨霧色平添了不少溫暖氣息。

  在東家酒樓的大灶房裏,十數名廚子和學徒們正忙得緊,切菜的切菜,備料的備料,光看著一筐筐不斷挑擔入來的大塊上好豬牛羊肉,以及餵養在數隻碩大瓦缸裏的上百尾肥美鯉魚大蝦,就知道今晚東家酒樓裏又有一場盛大的喜慶婚宴要上菜啦!

  東來順手插著腰,在廚房裏吆喝指揮著,活似個號令三軍的大將軍。「快快快,加緊動作,吃烏龜長大的啊你們?」他忍不住巴一名動作慢吞吞的小學徒。「小冬瓜,又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想老闆我炒盤魷魚請你吃吃啊?」

  「謝老闆,不不不……不用了。」小冬瓜一縮頭,抱著滿簍切好的冬瓜塊趕緊一溜煙跑了。

  「唉。」東來順看著正在洗洗切切、油鍋翻炒的廚師們,不知怎地,心頭難掩一陣陣煩躁難安。

  「順兒,他們都是做熟做慣了的老師傅,還用得著你杵在這兒當怒目金剛嗎?」東老夫人在丫鬢的攙扶下經過門口,見狀揚聲喚道:「來,咱們回後堂去,娘還有話要問問你呢。」

  「是,孩兒馬上就去。」東來順不得已,只好乖乖被娘親帶走。

  老闆一離開,所有廚師和學徒們紛紛松了一口氣。

  幸虧老夫人一陣風似地把老闆給卷走了,要不他們今兒耳根又難清淨了。唉,自從大小姐離開梅龍鎮上京之後,老闆成日提心吊膽,擔心這個操心那個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一會兒碎碎念,一會兒大發雷霆,再不然就是對著他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皇上下的這道聖旨,對東家而言還真不知是福是禍啊!

  「不過,真希望大小姐可以順利幫咱們東家酒樓奪取最後的勝利呀!」老廚師抑不住滿眼的期待。

  「哎呀!我說高師傅,這句詞不是這麼個用法的。」另外一名廚師噗地笑了出來,興奮地道:「應該是說,大小姐‘一定’可以順利幫咱們東家酒樓奪取最後的勝利!」

  「對!大小姐最棒!」

  「一級棒……」

  一旁的小冬瓜聞言差點摔倒。

  這些師傅難道都給忘了老闆最擔心,也是最為嚴重的那個基本問題嗎?

  「高師傅,大小姐連顆蛋都不會煎,她!」小冬瓜忍不住插嘴,「根本就不行吧?」

  「傻小子,你懂什麼?咱們家大小姐怎麼不行了?」高師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不行’呢!」

  「高師傅,您幹嘛做人身攻擊啊?」小冬瓜瑟縮了下,委委屈屈地道。

  「小冬瓜,你才來了三五年,你不懂,其實大小姐對料理是很有潛力的。」

  另一名廚師好心地解釋,「想當年呀,咱們大小姐可是難得一見的料理界神童呢……」

  咦?騙人!

  「是真的,當年她四歲就會豆腐刻花,五歲會熬獨門醬汁,六歲那一年燒的一味紅燒蹄膀連我都自歎不如呢!」

  「耶?」小冬瓜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可是說也奇怪,到她七歲那一年,突然就什麼都給忘了……」

  此刻在後堂裏,東來順卻是來回踱步,撓耳搔頭的,怎麼也不得安生。

  「娘,孩兒越想越不對,咱們就這樣把施施往宮裏一扔,她會不會出事啊?」他越想越擔心,都快哭了。

  東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啜飲著一杯老君眉。「不會。」

  「怎麼不會?想那皇宮大內禁衛森嚴,處處都是皇家規矩,萬一那丫頭不小心得罪了什麼貴妃或王爺,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死。還有還有,她不會做菜的秘密恐怕已經被揭穿了,唉,肯定是人家禦廚不屑咱們東家祖傳食譜,不願幫她掩護,這可怎麼辦?」

  東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擱入嘴裏,不理他。

  他急得團團轉。「娘啊……當初孩兒就說讓她去是太危險了,可您老偏偏說不會,現在好了,都二十多天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東老夫人看著年近半百還毛毛躁躁的兒子,不禁感歎。「奇怪了,想當年你爹可是梅龍鎮人稱‘才智並進,色藝雙全’的名廚‘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龍鎮上‘金銀雙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論才貌,論廚藝,我們夫妻倆認了第二,絕無人敢認第一的,可是為何偏偏生了你這麼個光有手藝卻不長腦力的老實頭……唉,真是家門不幸啊!」

  「娘,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拿兒子尋開心?」東來順瞥見一旁丫鬟們在偷笑,一張老臉登時掛不住,懊惱地抱怨道。

  「誰尋你開心?我老人家在感歎一代不如一代啊!」東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東來順連忙噤聲,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這兒瞎操心了,」東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宮裏,會有故人照應的。」

  「故人?咱們東家在皇宮裏哪有什麼故人?」

  「秘密。」

  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因此駱揚命東施施晚上留在內膳房待命,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傳授她刀工以及燒、炸、烤、燴、溜、燉、爆、煽、熏、鹵、煎、餘、貼、蒸等廚技。

  平常內膳房不分晝夜都是灶火不熄,隨時備著以赴宮中各主子召喚,無論是夜消、點心、零嘴或是滋補的,一應俱全。

  但後來內務府路公公轉述皇上聖意,說是宮中主子們夜消點心皆由點心膳那兒的小廚房預備即可,因此內膳房眾廚免了日夜輪值的辛勞,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體貼仁德愛民之心。所以入夜後靜寂的內膳房,就成了東施施被迫進行地獄訓練的恐怖修練場。

  唉……

  東施施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上蓋的水缸上,看著身畔那只水缸裏游來遊去的魚兒,在燭光的掩映下,銀色鱗片美麗地閃動著。

  「魚啊魚,你現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樣無奈吧?」她喃喃對著魚兒說話。

  「咱們明明日子過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給逮到這不得見天日的地方關著,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魚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你說,咱們這是招誰惹誰了?」

  甫走進內膳房的駱揚,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丫頭片子,就不能多長點志氣嗎?

  「別忘了你是東家的新掌勺。」他冷冷的提醒,「你的職責是煮食,不是跟食物聊天。」

  東施施抬起頭,迷茫的小臉不由得閃過一抹氣惱。「我是東家的新掌勺又怎樣呢?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把煮飯這種事看得這麼重要?」注視著她突如其來的怒氣,駱揚微感詫異。她惱什麼?

  「愛煮的人就去煮,愛吃的人就負責吃,只要這樣就好了,不好嗎?」她苦惱地嚷著,「為什麼我非得當這個新掌勺不可呢?我不會煮飯,我一點都不喜歡煮飯!我為什麼一定得學煮飯不可?」

  「因為你東家領了聖旨,」他口齒清晰有力地開口,「聖命不可違。而且能為公主籌辦婚宴乃是身為料理之人的一大榮耀,事關你東家的光彩,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可是我不會……我也不喜歡煮……」

  「東姑娘。」駱揚皺起眉頭,眸光銳利深沉地盯著她,「你知道婚宴的意義嗎?」

  「就一堆親朋好友因為嫁女兒、娶媳婦兒的緣故,聚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婚宴,扳著手指數算,「然後歡歡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愛愛,白頭到老,等到吃飽喝足,最後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這樣。」

  「是,差不多是這樣。」他眸光炯炯,語帶嘲弄的說:「那麼,倘若今日是你家娶媳婦兒,想讓眾親朋好友知交們跟著沾沾喜氣,與你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氣,希望他們喝得暢快,吃得滿意,可你家找來的廚子卻油鹽不分、醬醋不辨,煮了頓比豬食還難吃的喜宴,那麼身為主人家,你還覺得有面子嗎?」

  「哪、哪里會那麼嚴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結巴起來。「什麼豬食?也不至於到那種地步……」

  「不能讓人一嘗之下就印象深刻、豎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難忘的料理,就叫作豬食。」他毫不留情的說。

  「可是我覺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沒有誠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臉上滿是熱誠之色。「對不對?」

  「不對。」駱揚毫不猶豫地敲了敲她的腦袋瓜子。「那全都是廢話!」

  「很痛耶……」她抱著被敲疼的腦袋瓜,埋怨懊惱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氣地道:「那哪是廢話了?那是多麼有意義、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話呀,像你這種只以技術取勝的人是不會懂的。」

  只以技術取勝?他從來沒被這麼貶低、侮辱過,若換作是往常,若換作是那些手下的禦廚,他早就把她倒掛在餿水桶上頭三天三夜懺侮思過了。但是,他不跟這種灶房白癡計較,因為贏了比輸還慘。

  「我是只懂得以技術取勝,那麼請問東大小姐……」他挑眉看著她,「你又能以什麼取勝呢?」

  「我!」她啞口無言。

  唉,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強嘴的呢?今天問題最大的癥結點的確在她身上,誰讓她是東家的新掌勺,又誰教她一點兒煮食也不會?

  「……對不起。」她認分地垂下頭,歎了一大口氣。

  駱揚看她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無論是誰,若能得他指點廚藝一二,無不大喜過望、歡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這個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傻子,還在那兒愁眉苦臉、挑三撿四的。

  「認清現實就好。你,去選把稱手的刀。」他語氣嚴肅起來。「把那一籮筐的蘿蔔盡數切絲。記住,我要的是絲,不是條,也不是塊。」

  「那麼多!」東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處,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那裏少說有百八十條蘿蔔吧?」

  「對。」他故作猙獰地一笑,「統統切絲,三個時辰後,我會來檢查。」

  「那你要去哪里?」見他轉身要離開,她情急的喚道。

  「夜深人靜,當然是睡覺去了。」

  「什麼?」她聽得差點吐血。「我一個人切這麼多蘿蔔,你自己卻跑去睡大頭覺?」

  「我是師父。」駱揚故意睨了她一眼,閑閑地道:「而且你忘了,我已經‘以技術取勝’了,還需要練刀工嗎?」

  她下巴掉了下來,半晌後才找回聲音:「你……真的很愛記仇耶你!」

  「那是我少數的優點之一。」他故作謙虛地道。

  「總禦廚長,你實在是!」

  「叫師父。」

  「師……」她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看著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蘿蔔,都快昏倒。「什麼師父,你根本就是獄卒頭子嘛!」

  「隨你怎麼說。」他負著手,瀟灑轉身就走。「記住,是切‘白’蘿蔔絲,不要切切到最後變成紅蘿蔔絲了。」

  「什麼紅蘿蔔白蘿蔔的!」她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別切到手嗎?

  東施施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副驕傲自大的模樣真是惹人生氣,可是為什麼卻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窩心?

  「對了,他為什麼要幫我呢?」她撓撓頭,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裏的魚兒一甩尾,在水面輕濺起嘩啦啦一記水聲。大條小條落砧板的蘿蔔「絲」堆如小山般高,籮筐裏卻還有二三十顆碩大蘿蔔靜靜躺在那兒待宰,而應該操刀的東施施卻已經累趴在一堆蘿蔔絲裏睡得東倒西歪了。

  走進內膳房的駱揚目光一凝,隨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這丫頭真是一點耐力都沒有。他心底閃過一絲懊悔―真不知這所謂的地獄訓練,到底是在折磨誰啊?駱揚有一種自找麻煩的不祥預感。他走近台邊,修長指尖輕輕拈起了黏在她額頭上的一條蘿蔔絲,歪歪斜斜的刀法簡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豫州進貢蘿蔔。」他歎了口氣。

  可是這丫頭也真夠了不起的,臉上黏滿了蘿蔔絲,她居然還能睡得這麼甜?

  粉嫩嫩的小圓臉呼呼大睡,小嘴還微張,小巧挺俏的鼻頭橫掛了一條蘿蔔絲,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險些笑了出來。

  「喂,姓東的小丫頭,你究竟是遲鈍還是真笨?」他忍不住搖頭,「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能睡得著?」

  他們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可以商擬宴客功能表,除開她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外,他禦膳房須配套的附屬菜肴、前菜、涼菜、葷菜、素菜、甜點、鹹點……依皇室龍鳳婚宴規矩全套做下來,更是一項艱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點廚技都不懂……

  駱揚一一檢視著小山高的蘿蔔絲,眉心不禁糾結了起來。按照這個進度,她一個月後要是能煮出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試,豬也能在天上飛了!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搖了搖頭。

  「喂,起來。」他輕推她的肩頭。

  「嗯……不行了……我已經吃不下了……」她蠕動了一下,咕噥著,伏在砧板上又睡著了。

  「東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連動也不動。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棄。「罷了。」

  現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時分,所有禦廚和廚役就該上值當差,籌備早膳,他現在勉強叫醒她也濟不了事。

  可,總也不能讓她繼續趴這兒睡,非但旁人瞧見了不適宜,也容易著涼。

  凝視著她睡得香甜的嬌酣小臉,他嘴角揚起了一絲無奈的淺笑,「還真是好睡,你是天蓬元帥投胎的不成?」

  駱揚伸出雙臂,溫柔地攔腰抱起了她。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為什麼會放緩了動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覺得懷裏的小人兒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為太后娘娘進上的那一碗滑嫩、甜香可人的茉莉乳酪佐玉團湯。

  真想咬一口。

  「天殺的!」他臉色陡紅,隨即懊惱地低咒了一聲。「你腦子真的壞了,又想著要吃掉她?你當真不怕拉肚子嗎?」

  可說來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溫柔若水之鳳,就是嬌豔如花之喻,可是為什麼他會把懷裏這丫頭片子同甜甜軟軟的點心聯想在一塊兒呢?

  看著懷裏那張睡得像小娃娃的圓臉蛋,駱揚突地有股衝動,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嫩圓潤的臉頰,是不是如同他想像中的那樣吹彈軟嫩?

  「傻妞,睡成這副雷劈下來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壞人給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你也還在做夢呢!」

  嘴裏的話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卻掠過一絲柔軟的笑意。

  老實說,他還真有些羨慕起腦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對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來也不過當被蓋,天大的煩惱劈將下來,也得先等她吃飽睡飽之後再說。

  「姓東的丫頭,未免也太好命了吧你?」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騰出手來,惡作劇地掐擰了她豐嫩臉頰一記。

  「痛……咬我……」雖是在沉沉酣夢中,她仍皺了皺小包子臉,下意識更鑽窩進他懷裏。「臭蚊子……」

  實在太好玩了,駱揚抑不住低笑了起來。

  「傻姑娘,切個蘿蔔真有這麼累嗎?」他呢喃笑問。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這麼快就送她回小知軒了。

  他很想……就讓這個軟軟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懷裏一會兒,因為抱著她,他心裏不知怎地,就有種莫名暖和的踏實感。

  就像隆冬寒夜、懷裏揣著只圓圓胖胖熱燙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貼得胸口發熱,就連心口也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他就這樣抱著她,靜靜坐在緊捱著角落大圓桌旁的椅子上、腳邊就是炭火余溫猶存的灶口,抬頭,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輕輕淺淺地映落在她小巧圓潤的熟睡臉龐上。駱揚唇畔的微笑不自覺地蕩漾了起來,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蘿蔔。

  第三天晚上,還是一堆蘿蔔。

  第四天晚上……

  「師父,拜託可不可以換一樣東西切啊?」東施施一張小臉苦成一團,望著那堆蘿蔔就腳軟。「只要不是蘿蔔,要我切什麼都行!」

  「我不是那種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駱揚嘴角浮起一抹邪惡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頭。「沒問題,明兒就改切點別的。」

  「謝謝師父!」她小臉登時亮了起來,也不敢抗議他揉亂了她的頭髮,滿眼感激涕零。「只要不是蘿蔔就好了,謝謝,謝謝。」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東施施才一踏進內膳房,看見他指的待切物品,馬上就後悔了。

  「不要逼我……拜託……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死命扳捏著水缸邊緣,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風中秋葉。

  「你不是想改切點別的嗎?」抱臂佇立在一旁等待著的駱揚強忍翻白眼的衝動,耐著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你殺條魚,又不是叫你去殺人,抖什麼抖?」

  「可哥可……牠牠牠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對這條大草魚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心緒訴過衷情,今天卻要對牠翻臉不認魚地刀刃相向!

  她滿臉掙扎懇求地望著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你吃素嗎?」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呃,不吃。」她搖搖頭o。

  他一點頭,「好,那可以繼續了。」

  「等一下,如果我從現在起改吃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殺魚了?」她臉上燃起希冀之色。

  「來不及了。」他獰笑道。

  「那那那……那我再去切蘿蔔,你這次要我切幾千幾百條都行,就是不要逼我去殺那條魚啦,拜託!」她死巴著水缸邊,放聲尖叫,「拜託拜託拜託……」

  「行了行了行了!」他耳朵差點被震聾。「不殺魚,可以了吧?拜託你不要再尖叫了。」再被她這樣叫下去,全皇宮都給她吵醒了,到時候若是驚動了皇上,還不知死的是魚還是人呢。

  「籲……」東施施松了一大口氣,臉上浮現滿滿的戚激。「謝謝,師父,你真是大好人。」

  「現在又知道要拍馬屁了?」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呵。」她訕訕然地笑。

  駱揚苦惱的揉了揉眉心,揮揮手道:「算了,看來要訓練你從基本功開始學習,時間絕對不夠,那刀工洗切方面就由我代替好了。對了,你東家的祖傳食譜呢?」

  「在這裏!」東施施如釋重負地笑了,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祖傳食譜,滿面討好的說:「哎喲,師父,你早想開就對了嘛,靠我是濟不了事的啦。來來來,我們東家祖傳十八套大菜的秘技都在這兒,你只管拿去用,千萬不要客氣……那我可以去睡覺了吧?」

  「慢!」見她要往外溜,駱揚及時拎住她的衣領,皮笑肉不笑的問;「你要去哪里?」

  「既然是師父你出馬,這裏自然就沒有我的事了……」她縮了縮脖子,怯怯地望著他,越講越心虛,「不對嗎?」

  「你想得美。」他二話不說就將她押在自己身邊,重重哼了一聲。「你,打開食譜第一頁,我從第一道開始教你。」

  「啊?」她那張臉瞬間像活脫脫吞了黃連般發苦。

  「我瞧瞧第一道是什麼,嗯,‘佳偶天成’湯……」他左手像押犯人似地穩穩掌握著她的頸項、右手指尖輕敲著食譜上的字眼。「這名字不錯,有點意思……以上好雪玉脆藕為底,熬出清甜滋味,再以天麻數片、豔紅枸杞子少許,取其藥香與滋補功效……」

  聽他這麼一念,東施施也忍不住興奮激動了起來。

  「說起我們東家這道前湯呀,那真是好喝得不得了呢!」她一改方才的頹態,開心地解說著,「裏頭還加了軟軟滑滑的豆腐,海味十足的蛤蜊,滋味鮮甜清脆的竹笙和新鮮草話,只要喝了這湯啊,馬上胃口大開,後頭就算有上百道菜也都吃得下了。」他低頭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排紅小臉蛋!這丫頭,聞煮色變,說到吃倒是比誰都要來勁啊!

  駱揚心底滋味複雜極了,真不知該惱該氣還是該笑好?

  他實在希望她能夠爭氣點,不只是為了東家,也是為了她自己。

  「不錯,前湯的意義就在於清喉潤口開脾,這道‘佳偶天成’還算頗為適宜。」他點點頭,「好,你開始煮吧。」

  「我?」東施施滿滿的興奮瞬間消失,神情陡然一僵。

  「有什麼問題嗎?」又來了,他不禁有些不悅。「這道湯的工序簡單,並不難煮。」

  「我不會。」她吞了口口水,兩手像是有千斤般沉甸甸的,連抬也抬不起來。

  「我……真的不會……我沒有辦法動勺。」

  駱揚臉色微沉,「怎麼不能動勺?你那一日明明就煮了一品轉運鍋,什麼叫作不會?不能?」

  「那天不一樣。」那些都是禦廚們煮的,絕不會有問題,她這才放心攪和在一起的。

  「有什麼不一樣?」她分明就是懶。駱揚心頭怒火隱隱竄動,既不解她為何百般推託,又氣惱她根本就是偷懶不受教。

  世上有哪個人是一出生就會諸種技藝的?

  沒有會不會,只有肯不肯、努不努力的問題。

  如果有心,沒有什麼是學不來、做不了的;可她自從踏進宮來,口口聲聲,最常說的三句話就是!我不會、我不懂、我不能。

  他身為總禦廚長,都已放下姿態,不借耗費夜晚原可休憩的時間,就為了要調教她成材,能夠憑自己的實力為她東家爭一口氣,奪下這份天大彩頭,可是她還努力不到幾天就全盤放棄……

  那麼他這些天來究竟為她擔什麼心?傷什麼神?

  他深深憤怒了起來。

  「我再問你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緊繃,「你煮不煮?」

  「……對不起。」她愧疚的低下頭,「我真的不會。」

  「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戰而敗的逃兵!」他的聲音因怒氣而淩厲,冷冷盯著她,「不要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忍心罵你!」

  「我不是因為!」她猛然抬頭,臉色有些蒼白,張嘴欲解釋。

  「你除了說‘我不會’這三個字外,你還會什麼?」他怒哼一聲。「還是你覺得東家酒樓的生死不足令你牽掛?或是公主的婚宴只是一場兒戲?二個天大的笑話?」

  不,不是的……她不是這樣的……

  東施施有些嚇壞了,驚悸地望著他。

  「但凡女子為何總被男子看輕?」駱揚冷冷一笑,疾言厲色痛斥道:「就是因為世上有你這種裝笨裝傻裝無辜的女人,不努力發掘自己的實力長才,不創造自己身而為人的價值,鎮日就是當那賴在家裏混吃等死的米蟲,從父家嫁到夫家,巴望從備受寵愛的千金身分變成安享富貴的大少奶奶!就是像你這種人,汙饑了女子的好名聲!」

  東施施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在他眼裏,她竟是這麼不堪的人嗎?

  「如果你想毀了自己和東家酒樓,請便。」她備受打擊的悲慘模樣令他呼吸一窒,胸口莫名絞痛了起來,但他硬生生揮去這該死的憐惜感,眼神越發盛怒而冰冷?「但是不要拖累我禦膳房辛勤煮食備膳的一干人等。你若認為我是蓄意刁難你,那好,明日一早我替你稟明路公公,就說我禦膳房能力不足,沒有資格協助你東家酒樓襄辦公主婚宴,請你東家酒樓另擇高明。」

  東施施絕望而無助地望著他,想要說點什麼來挽回他的心意,可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

  她的確就是個沒有能力的笨蛋,她的確是在逃避她的責任,的確無法面對她的恐懼和缺憾。

  她看起來好悲傷……

  駱揚瞪著她,不知怎地,突然呼吸凝窒不順起來。

  可惡!

  明明就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他莫名其妙心痛個什麼東西?

  不,不對,他不是心痛,他是被她搞到頭痛、胸痛、胃痛!

  「你就好自為之吧!」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東施施瑟縮了下,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盛怒的他,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她頹然地靠在台邊,緊緊握成拳的指節激動得泛白,心口陣陣淒酸……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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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更天、三更天……

  燈殘夜漏,晚風帶露凝霜,分外沁人生寒。駱揚佇立在清風曉月下,換上了一襲舒適的月綢袍子,黑髮隨意以玄色繩束於腦後,英俊臉龐陰鬱沉沉如夜色,胸口煩悶仍在,猶未能舒展。他知道自己今晚脾氣不小,也知道對她說的那一番重話,定傷得她不輕。

  可是這丫頭實在太不爭氣了!

  料理是一件多麼神聖慎重的事,無論是小點大菜、甜食鹹食,都代表著一位廚師真心想傳達給食客所能鳳受、瞭解、分享的美味和熱情。

  民以食為天,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論是豐厚名菜,抑或只是鄉間小食,只要能夠讓吃的人感覺幸福、酣暢、饜足感,就有其存在的真義與價值。

  所以他極其痛恨那些糟蹋了食物應有的鮮美滋味,違背了食物所要帶給人們滋補養身的本意,以及不把料理和食物當一回事的人。怕熱就不要進廚房,可一選擇進了廚房,就要拿出所有的真心誠意與努力來,務求手底下端出的每一道菜都能令人吃了以後,情不自禁露出幸福滿足的微笑。唯有能令食者豎起大拇指衷心說聲「好吃」,身為廚師才有其存在的意義。

  這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也是嚴責手下必須要奉為圭臬的最高原則。

  尤其婚宴,更加不比平常。

  自古以來,婚姻嫁娶乃人生大事,須經說媒、下聘、訂親、迎娶、拜堂、婚宴、交杯,方日禮成。

  而婚宴,更屬嫁娶姻緣之中,最為盛大熱鬧精采的重頭戲。

  平凡百姓婚宴以八盆菜式為多,地裏結的好瓜果好菜蔬,自家養的肥雞嫩鴨,烙幾十迭烤餅,自家釀的桃兒酒,都是席上的美味。

  中戶人家婚宴多備上十二道豐美菜肴,自涼菜、前湯、熱食、香炸、清蒸、烘烤、雞鴨魚肉鮮蔬蜜果等等小食大菜輪番上桌。

  一方富貴人家則以十六道婚宴大菜廣宴親友知交,飲的是美酒甜漿,食的是山珍海味,務必熱熱鬧鬧,面子裏子俱足。

  就更甭提大小官員甚至王公貴族,那喜宴裏的菜色更是集天下各方奇珍,舉凡燕窩、鮑魚、排翅、熊掌、獐子、頂級香菌等,皆是席上珍饉。所以如何能令擺宴的主人家有面子,吃席的賓客俱歡顏,就大大考驗掌勺廚師的功夫了。

  他在尚未入宮主掌禦膳房前,也曾受邀主辦了幾場大獲讚賞的王府婚宴,是以他知道越在上位者,越是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既要有傳統大菜,又想有創新奇饉,好于席上能夠大大炫耀一番。

  所以皇家婚宴,並不是她想像中那般簡單的。

  而且她東家酒樓的一十八套大菜就算再了得,再能滿足江南人的口味,可若想征服吃遍天下美食的皇親貴族們的胃口,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惱的便是她如此不負責任,像個扶不起的阿斗,凡事不思積極進取勇敢面對,反而裝瘋賣傻推託再三。

  哼,她當他駱某人非為她東家作嫁不可嗎?

  他臉色鐵青,越想越著惱。

  「罷了,反正東家榮辱不幹我事,生死笑駡便由她自去。」他傲然抬頭,將她那臉蛋蒼白噙淚的模樣硬生生逐出腦海。駱揚強迫自己回房睡覺去。

  第二天一早,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了一整夜,沒睡好的駱揚頂著陰鬱的臉色,不忙進內膳房,反而先到了香膳房。芳心泡了一壺寧氣安神的玫瑰枸杞茶,粉紅色的美麗茶湯緩緩斟入青花瓷碗裏,纖纖素手奉予面前那個沉鬱的男人。

  「謝謝。」駱揚心情沉甸甸地接過茶,默默啜飲了一口。

  玫瑰的香氣與枸杞的清甜縈繞在鼻端唇齒間,他籲了一口長氣,一夜未眠的積鬱和疲憊瞬間消散不少。

  「還是你泡的茶好喝。」他微微一笑。

  「不是我茶藝好,」芳心嫣然一笑,輕聲道:「而是玫瑰解氣化鬱素有神效,總禦廚長心有鬱結,這才恰恰合了你的脾胃。」

  駱揚一怔,隨即掩飾一笑。「我哪有什麼心有鬱結?別瞎說了。」

  「哦?」芳心揚唇笑了,溫言道:「那麼就當作芳心說錯了吧。」

  他遲疑了一下。她笑而不語,逕自掀開茶蓋,再投入數朵焙乾卻依舊嬌豔非常的玫瑰花,讓熱氣蒸騰出花色花香。

  「芳心,」他突然嚴肅認真地看著她,「為什麼你這麼像女人?」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倒教芳心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不是像女人,」她清了清喉嚨,「我就是女人哪。」

  難道看不出來嗎?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困擾地皺起眉心,「為什麼有的女孩兒就是沒辦法像你這麼聰明伶俐、溫柔婉約又善解人意?」

  芳心疑惑地輕揚柳眉。

  「有的女孩兒就是不懂得感激別人待她的好!腦袋瓜裏裝的都是豆腐渣,好人壞人分不清,還有,連一丁點骨氣也沒有!」他越說越氣憤。

  「咦?」她眨眼。

  「就不能好好爭口氣,大大幹一番讓別人刮目相看,也為自己揚眉吐氣的大事業嗎?」話到最後,他幾乎是在大吼了。

  芳心看著他橫眉豎目、憤慨火大的表情,眼珠兒滴溜溜一轉,隨即抿唇微笑。「那個‘有的女孩兒’……」她柳眉一揚,好整以暇地問:「指的可是那位新入宮的東家掌勺?」

  「我說的才不是東施施那個笨蛋!」駱揚像被戳中尾巴的熊般,猛然跳了起來,反應激烈極了。

  真是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閑閑地望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他,慢吞吞搖了搖頭,「唉。」

  「你歎那口氣什麼意思?」他敏鳳地瞪過去。

  「沒什麼呀,閑著也是閑著,就隨便歎一下唄。」她依舊謙和可人,一臉笑意。

  「我收回剛剛的話。」那口悶氣堵在胸口,他忍不住懊惱抱怨,「你們女人都一樣,天生難搞。」

  「總禦廚長,這話從你這位‘難搞大王’口中說出來,」她清秀臉龐閃過一抹訝然,「還真是令芳心受寵若驚呀。再說了,東姑娘獨身一人進宮來做料理,就算有通天本領,終究只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想想也怪可憐見的。」

  駱揚的心驀地一沉,霍地起身,煩躁地道:「算了,這茶我不喝了。」

  「天氣漸漸熱了,總禦廚長的肝火倒是旺盛了不少,」芳心笑意晏晏,好脾氣地道,「不如我包些杭菊讓你帶回內膳房泡來喝喝吧,保證清心退火,說不定你就不會瞧那位東姑娘那麼不順眼了。」

  「我沒有瞧她不順眼!」駱揚說得咬牙切齒,「只是她東施施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幹我什麼事?我堂堂一個總禦廚長,難不成還被她牽著鼻子團團轉不成?」

  芳心笑吟吟地啾著他。

  「還有,我肝火好得很。」

  「好。」她好脾氣地點點頭。

  「還有,那個笨蛋根本就不值得我發脾氣!」

  「行。」她從善如流的同意。

  然而,他到底想騙誰啊?

  不提東施施猶可,一提到她,駱揚又開始煩躁難當、渾身不對勁了起來。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

  自昨晚到今晨,他心口一直沉甸甸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牽掛著一件事、一個人……

  一早的內膳房仍是熱鬧忙碌的狀態,駱揚緩緩踏入,禦廚們忙得滿頭是汗,不忘向他躬身敬喚:「總禦廚長早!」

  「嗯,辛苦了。」他負著手走近,一如往常地巡視監督著,偶爾提點一下熬狀元鮮粥的禦廚,要細心看顧灶火,緩著攪拌,方能煮出一鍋濃稠鮮香、滑口不膩的好粥。

  驀地,駱揚瞥見臺子上那條被橫剖開的草魚,剖得歪歪斜斜,魚肉破碎,他目光一凜,口氣冷厲了起來,「那是誰殺的魚?」

  「呃……」禦廚們聞言大驚,急忙否認。

  「不,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敢發誓!」

  「總禦廚長明察,屬下刀工一向不好,可也沒有那麼差勁呀!」

  「是誰的‘好刀法’?」他眸光如閃電地緩緩掃視過眾人,冷哼一聲,「我竟不知禦膳房內幾時出了這麼個‘天才’?」廚藝層級進階素來嚴格,新學徒拜師學藝要掃地洗菜三年方能握刀,握刀三年才能碰勺;而禦膳房內,廚役學徒不能妄自碰刀、煮食,違者一律逐出宮外。

  可是今日竟有人大膽動刀殺魚,還殺得這麼醜!

  簡直是丟盡了禦膳房的臉!

  內膳房內氣氛僵凝如冰窖,眾人滿臉驚恐,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完了,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犯下這等大忌?

  「對不起……魚是我殺的……」一個小小的聲音怯怯地在角落響起。

  眾人倒抽了口涼氣,不敢置信!且滿眼同情!地望向她。

  駱揚冷峻臉色微微一怔。「是你?」

  東施施勉強擠出一絲笑,笑意卻隨即凋零不見,手足無措地站了出來。

  「我……我也很想把牠殺得很漂亮……給牠個痛快……可是這宮裏的刀我用得比較不稱手……對不起。」

  「真是你殺的魚?」他直直看著她。

  她努力想咽下反胃感,想忽略還淡淡飄散在鼻端的血腥氣,小手緊緊揪著裙角,點了點頭。

  駱揚目光深鎖著她泣然欲泣卻又努力佯裝勇敢的小臉,不發一語,胸口卻沒來由的一緊,心臟微微糾結起來。

  他知道,殺那條大草魚對她來說有多麼地艱難。

  駱揚淩厲的眼神不禁柔和了下來。

  「魚我殺得不好,但是我把一大蘿筐的蘿蔔都切絲了,是真的切成了細絲,你要不要檢查看看?」她臉上難掩一絲央求盼望之色。

  他沉默著。

  老盧忍不住跳出來替她說話。「總禦廚長,東姑娘的蘿蔔絲切得很好呢,雖說她平常在家裏用的是專門的小菜刀,咱宮裏的菜刀又大又厚又重,所以不怎麼熟

  手,可她還是努力克服了這個問題,練習到手指頭都腫了、磨破了皮……您瞧,這小山似的漂亮細絲都是她切出來的呢?」

  「是啊是啊,東姑娘替我們切了這麼多細絲,正好給我們包蘿蔔絲餅用。」

  「那個……總禦廚長,東姑娘雖然魚殺得不好,可切完了那一大蘿筐的蘿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您就別怪她了,好不好?」

  「何況她也不是在咱禦膳房裏當差的,摸刀應該不算違規吧?」幾名老禦廚冒著被罵到臭頭的危險,紛紛為她說話。駱揚臉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挑眉,「你們幾時同東姑娘那麼熟絡了?」

  那幾名老禦廚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陪笑道―

  「那個……遠來是客嘛。」

  「其實她上回做的一品轉運鍋還挺好吃的。」

  「而且她和我那小孫女兒一般大……」

  「她年紀小小的,臉圓圓的,脾氣又軟和又可愛,很像俺做的包子……」

  這是什麼話?

  駱揚聞言啼笑皆非。

  沒想到居然這麼多禦廚叔叔伯伯幫著她說話?

  東施施感動不已,眼圈兒泛紅,卻也難掩愧色。

  她平常也沒幫著大家什麼,只有在一旁納涼和惹麻煩的份,而且還常常接受禦廚們踴躍的「餵食」……說她是米蟲,實在也沒冤枉了她。

  其實她昨晚切了一晚上的蘿蔔,思前想後,越想就越是心驚難過。他說的沒錯,禦膳房只是受命協助東家酒樓,本就沒有責任替她東家酒樓一肩挑起婚宴主菜一職。她也知道,倘若身為東家酒樓代表的她不爭氣,搞砸了公主的婚宴,那麼不只是她東家會遭皇上嚴懲,就連禦膳房的眾人也會被她連累。

  她不能再不懂事,也不能再渾渾噩噩下去了,就算手腳遲鈍、廚藝不通,可是她也得努力拚到最後一刻。

  東施施眸光微微一黯。雖然,她知道有些難關或許拚盡全力也不見得能克服得了,有些事不是她想要,就可以做得到的。

  但,至少她確定了一件事!

  她抬起目光迎向他意味深長的眼神,圓臉浮起一抹忐忑羞赧的紅暈,隨即鼓起勇氣,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總禦廚長,」她深吸了一口氣,勇敢地開口,「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要做一個不戰而敗的逃兵。」

  駱揚心頭一熱,深邃眸光緊緊地盯著她,嘴角微微往上輕揚。

  「所以,請你繼續當我的師父。」她誠懇地望著他,聲音小小的,低柔得只有他聽得見,卻充滿了堅定。「好嗎?」

  他雙手抱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良久不語。她屏住呼吸,緊張忐忑得幾乎快暈過去,等了彷佛足足一生之久,才聽見他開口。

  「好。」

  她狂喜地、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憋著的一口氣倏然鬆弛,腳下不禁一個虛軟踉蹌。

  「哎呀!東姑娘!」眾人驚呼。

  「當心!」他急忙扶住她,臉上微微變色。

  「我、我沒事……我只是太開心了……」她抬起臉想笑。

  可她一夜未睡,再加上切了整夜的菜,精神和體力都已耗盡,笑意還未漾及嘴角,她眼前已是一黑……

  「東姑娘!」

  「東施施!」

  她只覺得身子好沉好沉,耳邊痛心的怒吼聲似近又遠,可是她的意識已逐漸渙散飄遠了……東施施不知道整個內膳房擾攘成了一團,更不知道駱揚將她一把抱起,發狂般沖出內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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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8:19
第六章

  駱揚凝視著呼呼大睡的東施施,伸手替她將被子掖好。在得知她不過是疲勞過度,將養兩天就會好,心下總算是寬慰了許多。幸好只是疲勞過度j幸好只是累極睡著了。先前她突然暈倒,他的心臟差點被嚇得自嘴巴蹦出來。

  「你這可惡的丫頭,可不可以不要再給我製造麻煩了?」

  他本想伸指戳戳她的額頭提醒,卻又唯恐吵醒了她,只得勉強抑下亂糟糟的心情,幽幽一歎。

  「唉……」煩哪。

  「總禦廚長,您吩咐熬的人參雞湯來了。」小紅小心翼翼地端了進來,在瞥見英俊挺拔、玉樹臨風的駱揚時,一顆心禁不住一陣坪坪亂跳。

  哇,小姐怎麼都沒說駱總禦廚長是個如此英挺俊俏的年輕公子哥兒呀?無怪乎剛剛喜鵑和樂鵲擠在房門探頭探腦,笑得花枝亂顫的。

  「有勞了。」他接過碗,儘管面上表情裝得冷酷,可目光落回東施施酣甜熟睡的臉蛋時,卻又出奇地柔和。

  小紅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床上的小姐,登時恍然。

  看這模樣……總禦廚長好像對她家小姐是有點「什麼什麼」耶?

  「你們都下去吧,這兒有我就行了。」

  「是。」小紅巴不得這一聲,出去的時候還不忘體貼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駱揚心神全牽掛在東施施身上,無暇去細究小紅臉上那朵曖昧的微笑,看著那一盅熱騰騰的人參雞湯,自言自語。

  「對了,這人參雞湯得趁熱喝,滋補的藥性才大些。」

  他耐著性子,開始喚道:「東姑娘?東……施施?起來喝湯了。」

  她還是睡得人事不知。

  不過話說回來,睡著的她,真是可愛得像個小孩。

  「睡得這般快活,都不知道一堆人快被你給嚇壞了。」駱揚眼神一柔,嘴角噙著一絲似抱怨卻帶著明顯寵溺的微笑。「真是個折騰人的小丫頭,鎮日鬧得我不得安生,可為什麼我偏偏就是對你生不了氣?」他輕輕撫摸著她還有些冰涼的額際,手勢溫柔得不若平常的他。駱揚將人參雞湯先擱在一旁,深邃的目光緊緊鎖著她,指尖憐惜地、柔柔地描繪過她彎彎的眉、緊閉的眼、長長的睫毛、小巧嬌俏的鼻頭、粉嫩的臉龐輪廓……

  心底深處那股陌生忐忑、卻又濃烈深沉得無法抑止的憐愛漸漸自五臟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既喜歡見她笑得像個小傻瓜,卻又愛故意藉口欺負逗弄她;記起她切蘿蔔切到眉眼小臉全皺在一塊兒的模樣,令他就算是在無人處,每每想起都會忍俊不禁、大笑連連。

  最痛恨看到她掉眼淚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扔進油鍋裏炸得十遍八遍,緊緊痛縮成了一團。

  ……他肯定是病了。

  「看來,等你好了之後,該換我去給御醫診治診治了。」他低聲喃喃,語氣透著微微迷惘。

  東施施依舊睡得四仰八叉,睡得呼嚕呼嚕。「你已經睡了一整天了,肚裏沒進半滴水米怎麼行?」他好聲好氣地喚道:「來,你先起來喝碗湯,要睡再睡。」回答他的是微微鼻鼾聲。

  駱揚登時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輕拍她的額頭。

  「喂喂喂!睡豬,該起來了。」

  「別吵……」她迷迷糊糊地揮手想拍掉擾人清眠的「東西」,一翻身抱著枕頭又睡著了。「呼……」

  這丫頭……

  他腦袋裏閃過一絲促狹念頭,索性伸出兩指,輕輕捏住了她小巧的鼻翼―

  駱揚滿意地看著她酣睡的小臉從皺眉、掙扎、扭來扭去,到最後「嘩」地一聲,驚醒了過來,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吸氣。

  他這才收回雙指,愉快地道:「你醒了?」

  「師父,你幹嘛啦?」東施施又氣又惱,想瞪他卻又不敢,只得哀哀怨怨地小小抱怨了一下。

  「咯。」他隨手將人參雞湯遞給她,一臉酷相。「喝掉。」

  「我不要吃藥。」她一驚,二話不說緊緊捂住嘴巴。

  「藥?」駱揚低頭看著那碗飄散著人參與烏骨雞汁香氣的熱湯,心下微感驚訝。

  「我討厭吃藥。」她死命捂著嘴巴,咿唔含糊不清地道:「有病的人才要吃藥,我又沒病,我不要吃藥。」

  這碗人參雞湯已被細心濾去了參須與雞肉,為的是讓她能夠淨喝湯,也較好些入口。

  雖說大補的烏骨雞熬出的湯汁色厚,乍看的確頗像藥湯,但是撲鼻而來的香味,無論如何也不至令人聯想至藥湯上頭吧?

  除非……

  他心頭一震,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我已經好了,真的,全身上下充滿了精氣神,上山打老虎都沒問題!」東施施趕緊跳下床,煞有介事地比畫著花拳繡腿。「呼…任哈……你看,我身體好得很呢!」

  駱揚不發一語,只是眯起雙眼打量著她,眼神幽幽地深不可測。她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咳,嗯……怎麼了嗎?」「過來,把‘藥’喝掉。」他端高手中的碗,命令道。

  「不要。」她一口回絕。

  「信不信我過去用灌的?」他眼底閃過一絲殺氣。

  「……信。」她打了個寒顫。

  「過來,喝‘藥’。」

  「喔。」她愁眉苦臉,只得乖乖走過去接過碗,看著那散發淡淡熱氣與呈現不祥淡黑湯色的「藥」,心裏打了個突。

  「你乖,把它全喝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苦著臉,只得依言喝完。對藥向來突破不了的厭惡心障,惹得她不自覺翻湧欲嘔。

  「‘藥’很難喝嗎?」駱揚盯著她的表情,濃眉緊皺了起來。

  「藥哪有好喝的?苦死了苦死了!」她迫不及待把空碗放到離自己最遠的那一頭窗臺上,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見人了,小臉滿是嫌惡神情。「嗯……」

  他臉色越發鐵青難看了。

  「怎、怎麼了嗎?」東施施被他凝重陰沉的表情嚇住了,心兒坪坪亂跳。他銳利眼神深深注視著她,那彷佛可以洞晰一切的目光盯得她渾身緊張,莫名不安了起來。

  「沒事。」他倏然露齒一笑,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既然已經吃過‘藥’那你再躺著休息一會兒吧。」

  她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總覺得狀況好像有點怪怪的,他雖然看起來在笑,但是表情卻有點駭人。

  她的頸項驀然有些涼涼的。

  可是她剛剛說錯什麼了?藥不都是苦的嗎?她記得小時候受風寒,每每喝藥都是苦到她胃都快翻過來了,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她還記憶猶新呢!

  「師父,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始繼續那個‘地獄訓練’?」她小心翼翼地問。

  駱揚又開始用那種莫測高深的幽幽眼神打量著她―「再說吧。「再說」是什麼意思?

  東施施吞了一口口水,心裏越來越不安。摸不透他的心緒和神情,她心頭不知怎地緊緊糾結作疼了起來。為什麼當他啾著她的時候,眼底不再帶著笑意了?

  他離去前的那抹眼神複雜至極,始終令她無法釋懷。因為實在太詭異,太離奇,也太不尋常了。所以東施施最後下了個結論!師父一定是還不相信她已經有必死的決心,乖乖接受這為期一個月的「地獄訓練」

  為了證明她知錯能改,而且有心學習,因此當天晚上,東施施很乖地主動到內膳房報到,還磨好了菜刀,擦好了砧板,把東家祖傳食譜攤開得大大的―等師父來。

  可是左等右等,東等西等,等到她都快睡著了,那個高大身影才總算踏進內膳房。

  「師父!」她松了口氣,連忙迎上前去,滿臉殷勤陪笑。「師父今天怎麼這麼晚哪?是不是白天備膳太累了?要不要徒兒幫你槌槌背?」

  「給你。」駱揚把手上拎著的一小包東西給她。

  「師父還帶伴手禮物來呀?怎麼這麼客氣呢?呵呵呵,不好意思啦!」她小臉紅紅,感激地接下來。「請問!是什麼啊?」

  「點心。」他簡短回道。

  「這麼好?」她更感動了。

  「吃吧,」他語帶玄機,「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謝謝。」她開心地打開桑皮紙,裏頭是一顆顆小巧可愛的一口酥。「是一口酥耶,我最愛吃一口酥了。」

  東施施迫不及待就塞了兩顆進嘴裏,嚼著,小臉滿溢幸福之色。「唔,真好吃。」

  「你真覺得好吃?」他臉色有些古怪。

  「對呀,一口酥哪有不好吃的?你要不要吃吃看?」她遞給他一顆。

  「不了。」他微微後退,一臉敬謝不敏。「既然好吃,你就多吃點吧。」

  「那我就不客氣囉。」她高高興興地把滿桑皮紙包裏的點心全吃光了。駱揚看著她吃得不亦樂乎的小臉,心底滋味複雜萬千,分不清究竟是氣惱、困擾、憐愛還是痛惜。「施施。」

  「嗯?」她舔了舔指尖沾上的奶黃色內餡,笑吟吟的抬頭。

  「那是黃連做餡的一口酥。」

  東施施舔手的動作倏地一僵,臉上浮起驚恐之色。

  他、他……他在試她?

  為什麼?

  難道他……他知道了些什麼?

  「施施,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目光悲憫地注視著她,「你根本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東施施如遭電擊,雙頰血色褪得一乾二淨,膝頭一軟……他急忙接住了她虛軟下滑的身子。

  「施施!」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顫抖了起來。

  「昨天那碗‘藥’。」他頓了頓,心情沉重地道:「不是藥,而是人參燉烏骨雞湯。」

  她愕然地瞪著他,半晌後,頹然低下了頭。「我的天……」

  笨施施……真笨,怎麼會這麼一時大意,就敗在一碗湯上?

  多年苦心隱瞞、裝瘋賣傻,假裝什麼都好吃,她總以為一輩子藏著不說,就不會有人窺破知曉,可是她做夢都沒想到……沒想到……

  東施施羞慚畏懼地低下頭,緊咬著下唇,淚眼婆娑。

  駱揚瞧見她的淚,心下一痛。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胸口似有烈火灼燒,痛楚地問:「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她猛然抬頭,淚水顫抖著落了下來。「不,不是的!」

  「你就是不信任我。」最令他感到憤怒的不是她的蓄意隱瞞,而是她對他不信任。「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你並未把我當成你真正的師父?」

  「不是的……」

  「或者在你的眼裏心裏,我這個師父根本一點也不重要?」他說得咬牙切齒,深沉的痛苦在胸口翻騰絞擰著,怎麼也壓抑不了。

  「誰說不重要?」她顫抖了起來,心急忘形地喊道:「除了奶奶和爹之外,你當然是我心底最重要的人了!」

  他聞言大大一震,所有在胸口熊熊燃燒的盛怒和痛苦瞬間不知去向!

  「你、你說什麼?」他破天荒有一絲結巴。

  東施施驚覺失言,小臉慌亂羞赧地紅了起來。「其實我……我知道有那麼多的人崇拜你、喜歡你,所以、所以多我一個,對你來說也算不上什麼。」

  駱揚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胸口發熱著、悸動著……心,卻莫名地停止了不安的騷動,靜靜地踏實了。

  「誰說算不上什麼?」他突然開口,黑眸發亮,固執地道:「有沒有多你這一個―很重要。」

  她一呆,雙頰灼燙了起來,血色慢慢回到了臉上……連耳朵也紅了。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心下這才明白了。

  原來翻攪了一整夜的不舒服和憤怒,全肇因於他的不安全感。

  原來他怕,在她的心底,他只不過是皇宮禦膳房裏的一個上司、一名「師父」,除了公事之外,她再不想讓他介入她的私事、她的生命。只要想到這個,他的理智就瀕臨失去控制。「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失去味覺……這麼嚴重的事。」看著他的眼神恢復昔日的溫暖與柔和,東施施僵凝寒冷的心也漸漸蘇醒活絡了過來,哽咽低語,「如果你想稟報皇上,我也!」

  「你放心,我不會稟報皇上。」他對她做出承諾,「也絕對不洩漏這個秘密。我只會竭盡全力,保你周全!」

  什、什麼?

  東施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癡癡地望著他,淚水卻猶如斷了線的珍珠,再也管不住地撲簌簌掉落。

  她的淚,教他心臟不禁細細絞疼了起來。

  「你放心。」駱揚溫柔地拭去她頰上淚痕,沉聲道:「無論如何,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來頂,懂嗎?」

  「可……你不怪我嗎?」她淚眼濛濛,怯怯地問。

  「我怪你做什麼?」他眸光清明而誠摯,只是語氣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會失去味覺的?」

  她神色一黯。

  靜夜悄悄。東施施坐在內膳房靠窗那張擱菜蔬的圓桌旁發呆,直到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茶出現在面前。她茫然地抬頭望著他。

  「喝口枸杞桂圓茶,」駱揚緩緩在她身旁坐下,「夜裏冷。」

  「謝謝師父。」她心窩一暖,小聲道。

  「謝什麼?」他有一絲窘促,隨即清了清喉嚨,「咱們又不是不認識。」

  「師父,你這兩天怎麼變得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

  「沒那麼眼高於頂,跩得二五八萬,一張口氣焰可以噴得死人了。」她老實地回道。而且,還對她溫柔得像……像是喜歡上她的樣子……東施施臉一紅,急忙咬住下唇,不敢再恣意胡思亂想。

  「你還真坦白。」駱揚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話說回來,他還是比較習慣這樣口無遮攔、天真未鑿的她。

  「不過我哪有什麼資格批評師父呢?」她鬱鬱地低下了頭,神情有些泣然欲泣。「好歹師父不像我……我……是個殺人兇手。」

  「你什麼?」他差點被口水嗆到。

  「我是個殺人兇手……」她頓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臉色蒼白若紙。「我曾經害死人。」

  他一震,隨即啞然失笑,搖頭道:「你說什麼玩笑話呢?」

  就憑她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能害死人?那太陽也該打西邊出來了吧。

  「是真的!」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我害死了我娘。」

  他臉上笑意陡然不見,傻了。「你是當真的?」

  東施施點點頭,又默默低下頭,好害怕看見他臉上的震驚、失望、鄙夷之色,冰冷的小手緊緊握著那杯枸杞桂圓茶,試圖汲取些許暖意。可是心口,終究是寒冷得可怕。儘管並非有意,儘管年幼無知,可是她永遠清晰而痛楚地記得,自己是個弑母的千古罪人。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緊盯著自己,她也知道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努力、刻意想遺忘、埋藏,假裝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是,人千逃萬逃,又怎麼逃得過自己的良心?

  積壓在心頭的自責與愧疚在這一瞬間全潰堤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聲抖氣顫地開口。

  「其實小時候,我是很會煮食的。」

  「你?」他懷疑。

  「是,就是我。」東施施苦笑,幽幽地道:「我爹總說我是神童,因為我四歲就懂得豆腐雕花,五歲就懂得熬煉醬汁,六歲燒制出的菜肴就有一流廚師的水準……可人哪,果然不能太驕傲自大,自以為是,得意過頭……是會惹來災禍的。」

  駱揚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強忍住了,沉默靜聽。

  「那年,我七歲,」她的臉色因不堪的回憶而慘白。「我娘突染風寒,臥病在床,爹和奶奶擔心不已,請了大夫來診治煎藥,還讓人到甘露寺去佈施燈海許願,為我娘的病祈福。」

  他心疼地看著她。

  「有一天晚上,娘說嘴淡,想吃些清淡的粥,爹爹恰好在外頭忙著布政司大人嫁女,席開百桌的酒宴。」她的身子不能自抑地發起抖來,「我、我……便自告奮勇到灶下去做了碗人參粥……」

  他心口一緊,立時撫慰地握緊了她的小手。

  「娘吃了我做的人參粥後,她笑了,說很好吃,可隔日……隔日……」淚水漫湧上臉頰,她的聲音瑟瑟顫抖如風中秋葉。「就走了……」

  他目光隱隱波動著悲憫惻然,握著她小手的掌心越發堅定有力。「那定是意外。」

  「不,不是意外,」她嗚咽著,拚命搖頭。「我親耳聽大夫說,娘是風痰症,服的藥材裏有一味葉蘆,恰與人參相沖……娘虛弱病體抵受不住,這才……」

  他點點頭,「的確,藥膳配伍確有‘十八反’和‘十九畏’之說,例如:黎蘆反人參、沙參、丹參、玄參、細辛、芍藥;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丁香畏郁金;川烏、草烏畏犀角等等。」她含淚望著他。

  「人參與黎蘆一為消痰一為嘔痰,醫書雲:‘療痰在胸膈,人參、黎蘆同用而

  取其湧越,是激其怒往也’。」駱揚低歎一聲,「你當時年幼,又豈會知曉其中藥膳配伍的禁忌呢?」

  「雖然我不是有意,可確實是我煮的人參粥害死了我娘,」東施施痛楚地閉上了雙眼,啞聲泣道:「我算什麼廚子?我是兇手,我根本就不配煮食做菜!」

  「笨蛋!」

  她愕然抬頭,呆呆地望著他。

  「當年你才幾歲?七歲的小娃兒又哪里知道藥食屬性相生相剋之理?」他既心疼又氣惱,真想抓住她的肩頭狠狠搖一頓,將重重積壓在她心頭的自責、愧悔和痛苦全數拋甩一空。「你就為了這純屬意外的悲劇,而苦苦折磨自己到現在?」

  「不!那不是意外!」她喊了起來,激動地嚷道:「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張,自作聰明去煮什麼人參粥,我娘就不會死了!」如果,她老老實實地告訴爹,娘想吃粥,那麼爹就算忙得跟顆陀螺似的,也會硬騰出手來幫娘熬碗又美味又滋補的藥膳粥,那麼娘也就不會死了。是她的雙手,做出了致命的食物,害死了她的親娘。

  從那一日開始,她再也沒有煮過任何一項菜肴,她也再嘗不出任何一種食物的滋味。

  雖然大人都說是意外,名義上她像是逃過了弑母的罪名,可是她心底深切地明白,她這一雙手是再也沒有資格煮食,也沒有辦法做出令人感覺到幸福美味的菜肴了。

  失去味覺,也不過就是她該受的天罰。

  ……她知道,所以她甘心受著。

  「是,或許沒有你煮的人參粥,你娘就不會死,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就算你在這兒自責痛苦到死,也無法令時光倒轉,更不可能挽回你娘的性命。但眼下明擺著的事實就是――如果你沒能親手做出東家一十八套大菜,通過皇上的審查試菜,那麼你東家一族恐怕將面臨比死還慘的境況!」

  東施施陡地一震,淚霧迷蒙的眼兒倏然驚慌了起來。沒錯!爹和奶奶,還有東家上下數十口人,他們的榮辱成敗、生死存亡,全都掌握在她手上……

  「你娘在天之靈,想必也不願見到你為一時大意鑄下的過錯,痛苦懊悔自責至今。」駱揚抬手拭去她頰畔的淚水,溫言安慰道:「聽我說,逝者已逝,來者可追,你現在可以選擇拋下過去自慚內疚的陰影,打起精神,重整信心,好好完成你應該做的事。」

  「師父,我能學著切菜,我能試著殺魚,可是……」她惶惶然地道:「我不能獨立完成一道菜,我很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能再做出會害死人的食物,她絕對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手、再一次的造孽!

  「你能。」他黑眸炯然生光,語氣強硬道:「只要有我,你就一定能做得到!」

  「師父……」

  「你究竟想不想彌補自己當年犯下的錯誤?」

  「我當然想!」東施施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我甚至求過梅龍鎮上所有廟裏的菩薩,只要時光能夠重來,只要能讓我娘不死,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就算要拿走我這條命,我也―」

  「有必死的決心,」他嘴角微微彎起,「那事情就好辦了。」

  她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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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8:44
第七章

  御花園裏,杏花如雪。紅泥小火爐,柳州好銀炭、一注水微微地滾了,茶香清逸飄散了開來。清茶之香混合著杏花幽香,午後和風輕拂,落花有聲,此情此景,更顯得風雅宜人。

  「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做松風吟,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

  禦兆帝欣賞著芳心纖纖素手巧烹茶的翩翩姿態,不禁笑贊,「蘇子瞻烹茶品茶之功可謂一絕,倘若子瞻再世,必定會將小芳心你引作茶友知己了。」

  「皇上過譽。」芳心微微一笑,「小女子怎能與蘇大文豪的雅興逸舉相比?奴婢不過是借了皇上珍藏的定州兔毫盞,福州進貢的上好鐵觀音,玉波清湖出湧的好泉水,這才能博得皇上一個‘好’字呢。」

  禦兆帝哈哈大笑。「好,好個伶俐巧人兒,以此資質,只讓你掌管香膳房,倒是浪費了!」

  她抿唇微笑,輕輕斟過那微漾碧色的清醇茶湯,恭敬奉上。「皇上,您先飲過這茶,潤潤口吧。」

  「好,好。」禦兆帝接過,細細品嘗起來,不禁滿足地笑眯了眼。「果然還是芳心你烹的茶最對朕的脾胃了,真如瓊漿玉液,入喉生津添香回甘啊。」

  芳心謙遜地連道不敢。

  「唉,要是朕的寶嬌能有你一分的嫻柔溫婉,朕也就不需要愁煩她的婚事了。」禦兆帝突然想起積壓心頭多時的煩惱,不禁歎了一口長氣。

  雖說他已下聖旨,把寶嬌這門燙手山芋婚事丟給了梅龍鎮的媒婆世家打理,但說句心裏話,他實在也覺得這門親事誰接誰倒楣,因為他的寶貝小女兒,可不是好吃的果子呢!

  不過在諸多有待他費心操煩的小兒女姻緣瑣事當中,幸虧就只婚宴這件事,最能教他放心。

  有駱揚這個總禦廚長幫忙盯著,他這個萬歲爺只要在一個月後等著高高興興試好菜便行了。一想到這裏,禦兆帝不由得笑了起來。

  「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氣質宛若天人,又豈是芳心一介小小宮婢能望其項背?」芳心忙道。

  「氣質宛若天人?」禦兆帝一呆,隨即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朕想,你有空該去找御醫好好檢查一下眼睛。」

  「皇上,您該對自己掌上明珠多些信心才是。」芳心淺淺一笑。

  「小芳心,你也是朕看著長大的,朕向來拿你當自己子侄甥女看待,所以就不同你說那些場面上的客套話了。」禦兆帝突然嚴肅了起來,認真地看著她,「坦白說,朕一直有句話想問你。」

  「皇上請說。」她忙斂容正色。

  「朕想問,你!」禦兆帝湊近過去,神秘兮兮地問:「手頭上到底有沒有什麼好貨色可以介紹給寶嬌的啊?」

  「……」

  「沒有嗎?」禦兆帝眨眨眼,難掩失望之情,喃喃自語道:「朕還以為似你這般才貌,應當是追求者眾,手頭上至少也會有百八十個好逑的君子才是。」

  「萬歲爺真是太看得起奴婢了。」她甜甜一笑,「芳心並非國色,也沒那麼大志向要傾城傾國;任憑弱水三千,奴婢也只想取一瓢飲罷了。」「哦……」禦兆帝一細思,隨即恍然,突然笑得好不曖昧。「朕知道了。看來,朕的總禦廚長真是好福氣啊,呵呵呵。」

  「……萬歲爺就愛捉弄人,奴婢不與您說嘴了。」她斂眉,彎起的唇畔卻是笑得更加嬌柔。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禦兆帝興致勃勃地問:「不如就由朕作這個大媒,為你做主如何?」

  「皇上聖明,」她盈盈一笑,抬起水亮美麗的眸子,「既然皇上您開金口,那麼芳心就大膽向您求個恩典了。」

  「哈哈哈,你說,朕聽著呢。」

  「請問……」東施施一臉驚畏地看著滿桌一字排開的湯湯碗碗,遲疑地問:「這是要幹嘛的?」

  駱揚傲然一笑,信心滿滿的開口:「這是我的獨門拿手菜,集合酸甜苦辣鹹五味,補益於心、肝、脾、胃、腎,素來大有神效。」

  「哇!師父,你真的好厲害!」她羨慕地看著滿桌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的湯菜。

  「那!這是要幹什麼的?」

  「我要調教、刺激你舌上的味覺。」他端起一碗飄香四溢的特製雞皮酸筍湯,「來,喝掉它。」

  東施施接了過來,看著湯裏細緻如柳絲的酸筍和雞絲,不禁暗自讚歎!真是好巧的刀工。

  他看著她一口口喝完酸湯,「如何?」

  這酸筍可是陳州老貴莊醃了十年的老酸筍,一小片就酸得令人齒軟打顫,通常得泡過三日,時時換水去酸,這才能製成風味獨具的酸湯來。

  但是他只泡了一日,特意取那酸,好震醒她的舌蕾。

  「沒味道。」她有點抱歉地道。

  「沒味道?」他大受打擊,迫不及待再端過另一碗。「那你再喝喝這道,嘗嘗是什麼味?」她依言乖乖喝完。「怎樣?」

  「沒感覺。」

  駱揚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這‘相思蜜意湯’我刻意摻入了分量十足十的許州甘甜紅豆和隸州花蜜,一口就足以令人骨頭都甜到酥軟。」

  「對不起。」她臉色很是慚愧。「喝不出來。」

  「好!那麼這次換喝這個。」他就是不信邪。

  她接過碗,立刻喝得乾乾淨淨,涓滴不剩。「嗯,這一碗是什麼呀?」

  「苦瓜苦菜黃連湯。」他臉色有些發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是在一旁聞到那股黃連苦瓜味,就已令人不自覺想反胃了,可她竟能一口氣喝完,連眉也不皺一下?

  「噢。」她尷尬地摸摸頭。

  「再、來。」他的話自齒縫迸出。「不過這碗湯你千萬得當心,如果禁受不住,千萬不要勉強,我一旁已經備好漱口的酥酪茶了。」

  「好。」東施施被他的話惹得不禁心驚膽戰起來,小心翼翼端過這碗色澤美麗的湯,小小口地喝著,不一會兒又喝光了。「那麼,請問這又是什麼呀?」

  駱揚看得滿頭大汗,面色凝重慘白。「你當真沒感覺?」

  她舔了舔唇,只覺嘴唇好像熱熱的、燙燙的、腫腫的,胃裏的湯湯水水好像開始打起架來,可是她仍然茫然不解地搖了搖頭。

  「這是四川‘斷魂燈籠椒’加‘妖獸辣花椒’煮出來的‘辣煞人湯’。」他臉色如土,「我煮它的時候,內膳房的大大小小人等全被嗆得跑的跑、逃的逃,我自己更是連試都不敢試味道,可是你居然一整碗都喝光光了?!」

  她的味覺不只是硬如石頭,胃恐怕也是銅澆鐵鑄的,居然到現在還能撐得住?

  看出他眼底的震驚疑惑,東施施訕訕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實打從七歲起,我因為嘗不出味道,所以無論吃什麼都一律稱讚好吃。也因此不知誤食了多少亂七八糟的食物,香的臭的好的餿的,應有盡有……可說也奇怪,久了,也就莫名其妙鍛煉出一顆鐵胃來了。」

  他震驚得啞口無言。

  「最後這一碗是什麼?」她摸摸肚子,暗暗打了個隔兒。雖然有點飽了,可是實在不想辜負他的好意。「我可以再喝喝看,說不定這次真能喝出味道來呢。」

  駱揚有點提不勁來地將那碗加了通州醃鹹魚的湯端給她,苦笑了一下,「你不用喝完,只要試一口就行了,這湯鹹死人了,你要真一飲而盡,就算真是鐵胃也得受不了。」

  「好。」她乖乖地以碗就口,啜飲了一小口。

  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依舊嘗不出鹹味,心情越發沉重了起來。

  「施施,你這症狀真的太嚴重了,恐怕不是尋常藥膳就能搞定的。」他沉痛地下了最後結論。

  「不好意思,讓師父費心了。」她歉然地望著他。

  「還是讓御醫來診治吧?」

  「不行,這件事絕不能讓第三人知道!」她臉色瞬間急白了。

  「那倒是。」他沉吟,眉頭打結。

  「師父,你真的不用替我想法子治好味覺了,」她落寞地道:「以前馳名天下的薛神醫到梅龍鎮義診的時候,我也偷偷去了。可薛神醫也束手無策,他只說了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然後拍拍我的頭,歎口氣就走了。」

  話說回來,這是她自作下的罪孽,就算得背負一世,她也心甘情願。只是萬萬沒想到,皇上會突然下旨要東家新掌勺負責公主的龍鳳婚宴,逼得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施施……」他伸手捧起她的臉,黑眸炯炯有神的看著她,鄭重地道:「看著我,我是絕不會放棄你的。」

  她鼻頭一酸,熱淚盈眶。「師父……」

  為什麼他要對她這麼好?

  「就算你不能恢復味覺,我還是能把你訓練成一個頂尖的、了不起的廚子。」

  他低沉有力地道:「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師父……」她含淚猛然點著頭,淚珠兒悄悄滾落。「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她的淚燙痛了他的胸口,駱揚心臟緊緊一揪,頓時忘情地將她擁入懷裏。「好施施,別哭,別哭……不會有事的,我不是說過,天大的事都有我這個師父來頂嗎?」

  「哇!」東施施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師父,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不是好姑娘,我不是個好人,我真的真的不值得你待我這麼好的,嗚嗚嗚……」

  「笨蛋,誰要敢說你不好?我扁死他!」他既心痛又慌亂,趕緊哄著她,並替她擦眼淚。「乖,不哭不哭,我們不哭了。」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心疼她哭,不舍她痛,憐惜她的心傷……他的心亂如麻,手忙腳亂,看在她眼裏,更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和感動。

  可是,她真的不值得他的待見,不值得他的愛護關懷,像她這樣的人……尤其像她這樣的一個人……

  「傻丫頭,怎麼越說哭得越厲害呢?」他的手細細撫去了她頰上的淚,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心痛地注視著她。「嗯?」

  儘管他哄慰的話語透著憐寵,儘管他的手勢是如此輕柔得彷佛觸疼了她,可是她的臉仍佈滿脆弱悽惶之色,微微抽噎著,胸口又酸又甜又痛又緊。

  因為她知道自己有多壞,可他竟是忘了她是個可惡的壞姑娘嗎?否則怎麼還會、還能對她這麼好?

  他當真不怨怪鄙視她嗎?

  「師父,我……我是罪有應得的……」她嗚咽著,幾不成聲。

  「傻瓜,我說過那是意外,」他的歎息輕柔如晚風。「你又何必再深深自苦呢?」

  「我怎能忘?明明就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又落淚紛紛了。

  駱揚凝視著她淚痕斑斑的小臉,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惜,再也無法抑制胸口緊緊糾結著的心疼,他柔軟而灼人的唇輕輕落在她眉心。

  「莫哭。」他低聲道。

  眉心一暖,東施施神情有著震動詫異卻又迷茫地望著他,鼻頭酸楚猶未褪去,雙眼睜得老大。

  怎、怎麼……他他他……

  起初落在眉心那一吻,純淨得不帶一絲情欲,而是蘊含著千般萬種撫慰和疼惜。

  可是當她淚光盈盈的眼兒一愣,癡癡地望著他,挺俏鼻頭通紅可愛、小嘴豐潤如櫻桃微微輕顫著,淚珠兒傻傻地滑落了下來,他心頭單純的憐意刹那間被某種陌生、卻洶湧澎湃濃烈的情感猛地攫住、取代了,溫柔的唇忘形地捕捉住她小巧甜潤的嘴兒……「噓,別哭……」

  喜鵑和樂鵲捧著幾盆開得花團錦簇的繡球花,笑吟吟地正在佈置擺設繡房,邊和混得熟了的小紅談天聊笑。「這花原生自四川,可沒想到移植進宮裏長得越發嬌豔呢!」突然,外頭傳來一迭連聲乒哩乓琅聲響,她們三人愕然地望向聲音來處,恰巧對上小臉紅得像煮熟螃蟹的東施施。

  氣喘吁吁連滾帶爬沖回房的東施施驀地一呆!

  她們三個人眨了眨眼。

  「東姑娘怎麼了?」

  「臉怎麼這麼紅呢?」

  「小姐你!」

  「我……我……」東施施心虛得連耳根都紅了。「那個……今天天氣可真好,太陽可真大,曬得人嘴巴……呃,不是,是臉都燙紅了……你們待會兒出去的時候……自己當心一點啊……我要睡了!」話一說完,她飛也似地跳上床,抓住綢被一古腦兒地蒙住頭臉,裹得嚴嚴實實,半點也不敢露出見人。

  小紅和喜鵑、樂鵲看得一頭霧水,面面相觀。

  小姐這是在幹嘛呀?

  第二天,東施施摩摩蹭蹭、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走到內膳房門口,可是一瞥見那英俊挺拔的身形,心兒就坪坪狂跳起來,立刻轉身就想逃回小知軒去。

  「要去哪里?」熟悉的低沉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東施施臉蛋不爭氣地紅了,背對著他,吞了好幾口口水,才害羞的開口:「噯……」

  「怎麼,忘了今天你得在內膳房見習嗎?」駱揚的聲音隱含著一絲寵溺的笑意。

  東施施伸手拚命扇著羞紅滾燙的臉頰,暗自祈禱自個兒轉過身時,那嬌羞難掩的飛霞已經褪淨了。「嗯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佯裝鎮定地轉過頭,可還是紅緋的雙頰卻怎麼也藏不住害躁。「師父……呃,我是說,總禦廚長。」

  為避免內膳房中人多嘴雜,她拜師的事要是傳了出去,怕會被有心人逮住大作文章,徒生波瀾,因此他要她白天在人前依舊和眾人做相同稱呼。

  「昨天,是我唐突了,」駱揚眼底掠過一抹憐愛,隨即堅定的道:「可是我並不後侮。」

  她的臉這下子又紅得跟五月榴火似的,卻一時不知該氣該慎還是該羞才是。

  「我喜歡你。」他眼神一暖。

  東施施腦袋轟地一聲,驀然呆掉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什、什、什麼?

  「今天我會陪著你做東家食譜裏的第一道前湯。」駱揚不自在地清清喉嚨,英俊臉龐微見紅暈。「那個,我會監督著你做,你放心,儘管放開膽子動手煮,就跟那天煮一品轉運鍋一樣。」

  她根本沒聽見他後來的話,只顧著愣愣地望著他,腦子嗡嗡然,甜甜的狂喜感淹沒了全身上下,可一顆心卻又像踩在雲端般飄飄然地不踏實。他、他剛剛真的說了那句話嗎?

  還是,這純粹只是她希冀出來的幻想?

  或者……她其實還沒睡醒,還在做夢?

  駱揚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指尖輕點她小巧俏鼻尖,故意粗聲粗氣道:「小丫頭,還沒睡醒嗎?」

  「原來我果然在做夢……原來我真的還沒睡醒啊……」她傻傻地喃喃,小臉滿滿是迷惘失望之色。

  他失笑,黑眸閃過一抹促狹之色,低下頭閃電般啄吻了她的小嘴兒一記。

  東施施嬌呼一聲,滾圓眼兒瞪大,臉蛋瞬間飛紅。

  「現在,可醒了吧?」他壞壞地一笑。

  「總總總……你你你……」她羞得頭頂都要冒煙了,害躁地轉頭一溜煙跑掉了。「討厭啦!」

  但見被偷香的小羊害羞逃走,留在原地的大野狼卻笑得好不邪惡滿足。只是他們倆誰也沒有發覺,在花蔭深處,有一抹窈窕纖弱身影,一雙水眸已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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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接連數日,東施施在內膳房裏遇見駱揚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頻頻臉紅。被老盧禦廚好奇問了,她只得推說是內膳房裏灶口熱,紅通通臉頰是給蒸紅了的。駱揚向來是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之人,因此自那一日起,便開始緊鑼密鼓地訓練她試做起東家一十八套大菜。

  內膳房灶口甚多,因此他為她分配了一個最角落的地方,並且時時嚴格督促她。

  他對外則是向禦廚和廚役們宣佈,他與東姑娘要聯手將公主龍鳳婚宴上的菜色去蕪存菁、推陳出新,因此需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試驗……以此說詞,消除眾人的疑惑。

  「總禦廚長,萬一我又切錯東西、煮錯食物、下錯醬醋……那該怎麼辦?」東施施儘管抱持著戰戰兢兢的努力學習心態,可是當她拿起菜刀,手執湯勺的時候,仍不免驚悸擔心。「也許不至於毒死人,可是一不小心害得吃的人上吐下瀉怎麼辦?」

  以她帶塞的程度,又有悲慘至極的前科,實在是很難不緊張啊!

  「你不用擔心。」他挑眉一笑,「由我來試菜,如果菜肴裏有一丁點不對勁,相信我,我會毫不留情,馬上‘呸’出來給你看的。」

  「真的嗎?」她聽了這樣的保證,既安下心來,卻又有些尷尬,一時間心情還挺複雜的。「那就辛苦你了。」

  「沒問題。」他微笑的朝她頷首,「你可以開始了。」

  她手心發冷,心跳加速,頭皮發麻,「……是。」

  十年了,這十年來她從沒有從頭到尾包辦煮過一道成菜,上次那道一品轉運鍋,是她知道禦廚們煮的料理肯定百分之百沒有問題,這才放心全攪和成一鍋的。

  但是現在……

  東施施手執菜刀,在切起供前湯熬煮所需的蓮藕時,不禁微微發抖,連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繼續把那藕節片完。駱揚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備料的動作,不忘提醒她藕片厚薄須一致,鮮蛤蜊得在湯料熬煮得入味綿透,在最後階段方能全數傾入沸騰湯水之中。「只要殼一開,湯得立即起鍋離火,」他叮囑,「如此蛤肉方能保持飽滿鮮甜,也不至於搶了天麻和蓮藕的味。」

  「總禦廚長,你真厲害!」她望著他滿眼崇拜,「我們祖傳食譜上頭也沒寫得這般詳細,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常識。」他似笑非笑的回道。

  「噢。」她撓撓臉頰,小臉一陣訕訕然。

  「這道‘佳偶天成’完成了嗎?」他寵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鼓勵地問道。

  「完成了。」她拿著湯勺將大鍋裏清香四溢的「佳偶天成」舀入一隻青花大瓷碗裏,手不禁有些微發顫。

  「很好。」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抄起一柄調羹,舀起了一匙清醇湯汁。

  「等一下!」東施施緊張得臉色發白,吞了口口水,「你……要不要先叫好御醫啊?」

  「至於嗎?」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

  「那個……有備無患總是好一點的。」她笑得好不心虛。

  「一口湯還毒不死我。」他在緊張兮兮的她來不及阻止前,一口喝下。

  「怎麼樣?怎麼樣?」她的呼吸差點停了,小手緊緊攀抓住他的手臂。「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有頭暈想吐的感覺嗎?肚子絞痛翻騰的時候千萬要說啊!」

  「嗯……」他眯起眼深思。

  「喉嚨痛嗎?頭昏腦脹嗎?四肢無力嗎?有流鼻血的衝動嗎?」

  「目前沒有。」他沉吟著,仔細研究湯汁的優劣得失。「嗯,鹽巴少了點,湯有點淡,不過還行!對了,天麻再少放一片,味道會更柔和些。」

  東施施一時摸不著頭緒,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因為她滿心滿腦全是心慌與惶惑和擔憂,只顧著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地盯著他,害怕他隨時會「毒發身亡」

  「怎麼了?」駱揚終於注意到她神情異常,疑惑的問道。

  「你現在全身上下真的沒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她神經兮兮地再三確認。

  「我很好,」他鼓勵地拍拍她的肩,黑眸照照生光。「你也很好,我們大家都很好……對了,湯再多下點鹽,天麻再少放一片,你的湯就完美無缺了。」

  「我的湯……」她傻乎乎地開口,隨即不敢置信地捂住小嘴,小臉迅速亮了起來。「我的湯……我煮的湯……能喝?真的能喝?」

  「能喝,而且挺好喝。」他頓了下,不忘補充道:「再加一小撮鹽的話。」

  「我的天!」她狂喜至極,想笑,想尖叫,更想跳起來環住他的頸子大喊萬歲,可是喜悅的熱淚卻在這一瞬間不爭氣地彌漫了眼眶。「我……我能煮了……真的不會害死人……我、我……」

  「施施,我說過你可以相信我。」他嘴角含笑,眸光深情而心疼地注視著她,「我可不是隨便說說便罷的。」

  「師父……謝謝你。」她低下頭,喜極而泣,拉起袖子想抹掉眼淚,可沒想到卻越擦越多。

  駱揚看著她歡喜卻梨花帶雨的小臉蛋,胸口莫名緊緊揪成一團,那股深沉濃烈、焦灼不舍的心痛戚蔓延流竄到四肢百骸。

  天殺的!他真痛恨看見她流眼淚。

  「喂喂,我贊你可不是要讓你哭得唏哩嘩啦的。」他佯裝懊惱不悅,「還有,你再哭下去,這湯就不是太淡,而是太鹹了。」

  東施施聞言一怔,隨即破涕為笑了。他寵溺地摸摸她的頭,隨即笑道:「來,把眼淚擦一擦,再為這湯下一小撮鹽巴,端過去給他們試試。」

  咦?

  「真的……可以嗎?」她還是有些擔心。

  「去吧。」他鼓勵地笑笑。

  她不禁歡呼了起來,雖然雙手顫抖,卻迫不及待捧著那一大碗湯,奔向其他禦廚,讓他們嘗嘗味道。

  駱揚微笑看著那些禦廚紛紛舀湯品嘗,伸出大拇指點頭笑贊。

  「嗯哼。」他滿意得不得了。「算他們會做人。」

  話說回來,他還是習慣看到那張小圓臉笑開懷的模樣。

  如同現在,她開心得眼兒發亮,小臉紅通通,渾身上下像是散發出亮晶晶的光芒,真是像碗晶瑩剔透、粉粉嫩嫩的糖霜奶黃酥酪。

  令人,甜入了心坎裏。

  午後。東施施開開心心,蹦蹦跳跳地穿廊過徑要趕回小知軒,迫不及待想與小紅分享她已能煮出「佳偶天成」的天大好消息。

  「東姑娘請留步。」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她停下腳步,好奇地回頭,「請問這位姊姊有什麼事嗎?」

  「我是香膳房裏當差的芳心。」來人臉上笑意清淺,宛似杏花乍落湖面,款款動人的模樣連東施施也看怔了。「今日特來向東姑娘請示,皇上試菜那日所用的甜點,可有需要香膳房提供入菜用的香草?」

  「原來你就是香膳房的芳心姑娘啊。」她恍然大悟,頰生嫣然。「你喚我施施就好了,往後還有要多多勞煩芳心姑娘的地方,屆時還得請你好生包涵才是。」

  「東姑娘太客氣了。」芳心抿唇一笑,「不愧總禦廚長心疼,果然是個知情禮的可人兒。」

  東施施聞言,臉蛋頓時飛紅了起來。「總禦廚長他……他是開玩笑的,我也不過是個鄉下小丫頭罷了。倒是芳心姑娘這般年輕便執掌了香膳房,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教東姑娘笑話,那不過都是些虛名罷了。」芳心翳蓊秋波一流轉,笑道:「對了,如果東姑娘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到我香膳房那兒喝杯茶,順便挑選些要用的花草呢?」

  「好哇好哇!」難得能在宮裏遇到這麼個性格溫婉,對她殷殷笑語如長姊的姑娘,東施施興奮開心不已。「呃……我是說,如果不太打擾芳心姑娘的話。」

  「東姑娘真可愛,說什麼打擾呢?長年在這宮裏,極少能遇見像東姑娘這般天真爽朗的小妹子,」芳心笑得好不溫柔,「能有伴一起說說笑笑的,我心底也極是歡喜呢。」

  於是乎,在芳心別有用心的牽引之下,單純熱情的東施施就這樣傻乎乎地走進了香膳房―

  也一腳踏進了不知是福是禍的陷阱裏。

  在駱揚的監督與調教下,東施施開始大著膽子賣力做起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的第二式!「締結良緣」清爽暖胃的前湯後,第二道即是酸酸甜甜的涼拌菜,以春雨(冬粉)、海蜇皮、小黃瓜、紅蘿蔔、雞脯肉、甜脆玉梨等,俱切成細絲,以吳鹽略醃,用冰水湃過、撈起,再撒幾滴鎮州醋、許州糖蜜、錦州香油,拌勻即可。

  這「締結良緣」食材雖簡單,卻是講求刀工綿細,作工精緻,看似花紅柳綠纏綿,入口則酸甜絲絲入扣……再一嚼,儘是香中帶酸,甜中帶脆的美味。

  刀工能練,可對於舌頭品不出鹹甜苦辣滋味的東施施來說,這調配酸甜醋醬汁的程式,才是一個令她大大頭痛的問題。

  「太酸了。」駱揚皺眉。

  她左手戰戰兢兢地再加了幾滴許州糖蜜。

  「這下又太甜了。」

  她右手趕緊再滴了些鎮州醋。

  「……咳咳咳。」他登時被酸得說不出話來。

  「你沒事吧?」她一驚,左手一抖,這下子整盤「締結良緣」瞬間被糖水淹沒了。他只能眼巴巴看著好好一盤菜全毀,搶救不及。

  「對不起,對不起。」她都快哭了,「我、我再重新做一盤,這次我會小心調好醬汁,不會再犯錯了。」

  駱揚歎了一口氣,抬手搭住她的肩,「這樣還是不行的。」

  「師父!我是說,總禦廚長,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她一張臉窘促得漲紅了,慚愧難當,卻還是拚命想要挽回他的信心。

  「笨蛋!」他盯著她,不禁有些好氣又好笑。「我怎麼可能這樣就放棄你了?雖說一天吃一道爛菜是我的極限,你這道菜做得雖差,但你的苦心和努力,我也嘗得出……」

  「那我可以再重做一次嗎?」她稍稍松了口氣,卻仍然帶著一絲誠摯盼望的央求。

  「不,若是照這法子做下去,你再做一百次也一樣難吃。」他毫不客氣地道。

  哇,這話真是、真是!東施施倒抽了口涼氣,有些自尊受傷地捧著心口兒,眨巴著眼兒可憐兮兮地啾著他。

  駱揚被她的模樣逗笑了。「抱歉,公事公辦,難吃就是難吃。」

  「那怎麼辦嘛?」她嘟起小嘴,不由得懊惱了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總不能不做這道涼拌菜,也總不能在遇到所有應該調醬汁的菜式時就跳過、略過吧?」

  「別心急,」他成竹在胸地笑著,「我幫你想到了個好方子。」

  「是什麼?」她雙眼倏地亮了起來。

  「記菜的分量和醬汁的比例,還有,這道醬汁可在前一日先煮滾過,靜置一日,那麼醋的酸味與糖的甜味便能巧妙融合在一塊兒,嘗起來會更溫潤順口,而且也可以避免醬汁與菜肴相拌時,甜酸度不均勻的問題了。」

  她臉上滿滿都是崇拜之色,歡喜地望著他,「師父……呃,我是說總禦廚長,你真的好厲害哦!」

  「這還是基本常識。」他忍不住捉弄她。

  「知啦知啦,」她小臉紅了起來,輕悴道:「就知道駱總禦廚長廚藝蓋世,只要拿出一丁點‘基本常識’就足以令我等甘拜下風、五體投地、自慚形穢、自歎弗如……」

  「嗯,雖然廚藝不佳,但馬屁功夫一流。」他摩掌著下巴,頻頻點頭。「還算有可取之處。」

  「師!父!」厚,幹嘛這樣笑人家啦?駱揚哈哈大笑,伸手親昵地揉了揉她的頭。「現在知道練好廚藝,就可以像為師這麼臭屁了吧?」

  「拜託,師父你的臭屁應該是打從娘胎裏帶來的吧?」她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沒好氣地道。

  「那可不?」他得意洋洋。

  她想給他一記白眼好殺殺他的自大和威風,可是他驕傲得意的笑容卻像極了一頭吃飽饜足的獅子,姿態看似懶洋洋,實則占盡上風。

  東施施嘴角往上彎,心窩漲滿了熱熱的、暖暖的甜蜜滋味。

  像他這麼優秀驕傲的男人,居然會喜歡上她這麼不起眼又傻乎乎的小丫頭?

  ……真的像在做夢一樣呀!

  在喜孜孜、甜蜜蜜得有些暈陶陶之際,東施施內心深處卻也隱隱不安地忐忑著,錯手毒害了娘親的她,真的有資格擁有這麼美好的幸福嗎?

  自從七歲起便吃不出食物滋味後,除了一日三頓正餐外,東施施手邊常會有各式各樣的零嘴,她下意識不斷在嘗、在試、在吃,其實也是在暗暗盼望著,終有一天,她能夠再嘗出食物的酸甜苦辣鹹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或許,也就代表在天上的娘親已經原諒了她錯煮人參粥而造下的深重罪孽。

  她知道這只是自我欺騙和自我安慰。

  可她心底也很明白,娘親怎麼會怨、會恨自己的孩子呢?

  尤其那的確是一個意外,雖然後果卻是如此殘酷、悲慘且致命。

  但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在情感上,她卻無法擺脫狠狠自我鞭笞的良心譴責。

  和娘失去珍貴的性命相比,她只不過是失去了味覺,這樣的懲罰,一點都算不了什麼……

  因為誤煮人參粥害死了娘,所以她再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夠做出令人感覺到幸福的料理。是駱揚,罵醒了她,也點醒了她,讓她就算身處自責與畏懼之中,也要學會勇敢面對自己的錯誤,勇於承擔自己的責任。能夠遇見他,令她這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人生開始有了新的意義與價值。

  只是,她最近心中卻總隱隱有個疑惑!

  「師父,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夜裏,第三道「鴛鴦同心」蓮蓉包在竹編蒸籠裏炊蒸之際,守在灶口邊的東施施望著身畔佇立的駱揚,突然脫口問出。

  駱揚聞言一怔,俊臉可疑地微紅了起來,哼聲道:「你現在該擔心的是這‘鴛鴦同心’蓮蓉包倘若蒸得不成功,還得再重新揉捏發麵一回吧?」

  「師父,幹嘛害羞不敢坦白說呀?」她睜大滾圓眼兒,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他是看中自己哪一點嘛!

  「我駱某人平生從不識‘害羞’二字怎生寫,我會害羞?」他嗤之以鼻。

  「不然你的臉為什麼突然紅成猴兒屁股似的?」她不服氣地道。

  「咳!」他清了清喉嚨,濃眉皺了起來。「哪來那麼多閒工夫問這奇奇怪怪、有的沒的?」

  「這才不是奇奇怪怪、有的沒的,我是很認真!」

  「對了,你方才把蓮蓉包捏得太大了些,應當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分量,取其精緻可愛之意;且第三道是讓人在吃完酸酸甜甜涼菜後,甜潤一潤嘴,分量只宜巧不宜多!」

  「師父!」

  「別師父了,等會兒再重新捏一籠新的,這次麵團滾圓一些,做小一點,聽見沒有?」

  見他一直避而不談,拚命追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東施施,原本亮晶晶的眼兒,不禁有些黯淡了。

  這問題真的很難嗎?為什麼他總不正面回答?

  難道他也不知道他喜歡上她什麼嗎?

  可是話說回來,怎麼會有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動心的?

  師父是當真害羞?還是……他已經後悔惹上她這個既不懂事又煩人的小丫頭了?

  東施施單純的迷惑,不知不覺間,演變成了更深的忐忑惶惑不安。夜深,在掀起蒸籠上蓋,在騰騰白色熱氣飄散中,小巧雪白的「鴛鴦同心」蓬蓉包終於出爐了。可是東施施咬下那原該滿口柔軟綿甜芬芳的小蓮蓉包時,本就吃不出甜鹹的唇齒間,卻依稀嘗到了一縷縷的苦澀。

  「這‘鴛鴦同心’成功了。」駱揚吃完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成功了嗎?」她臉上難掩一絲落寞,懷疑地問。

  「怎麼了?」他終於察覺到她的異狀,黑眸湧現濃濃關切之情。「你的臉色怎麼怪怪的?是不是在灶口守得太久,熱壞了?要不要喝口水?我去幫你斟!」

  她仰起頭,接觸到他那雙坦蕩無飾的真心關懷眼神,驀地心頭一熱,所有的忐忑和惴惴不安瞬間煙消雲散。

  對啊,她究竟在耍什麼白癡呀?

  師父是個頂天立地、言出必行的好男兒,他既然說了喜歡她,那便是真真正正地將她放入了心坎裏,這才會做此表示的。

  所以她怎麼可以因為自個兒的胡思亂想、心神不安,就開始懷疑起師父待她的真心呢?

  「師父,我真是個笨蛋。」

  「你是啊。」駱揚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親昵寵愛地捏了捏她傻氣粉嫩的小臉,「怎麼,你是現在才知道的嗎?」他爽朗的笑聲再度令她像服了一記定心丸般,一顆驚惶不安的心,又妥妥貼貼地回到了胸口,暖暖的、熱熱的……無比安定。

  第四道「鳳凰於飛」是以肥美野雁抹上特調濃厚醬料,再淋以麥芽水,入烤爐掛烤而成,金黃脆皮、肉嫩鮮甜,入口鹹、香、甜、酥、嫩……五味合一,令人聞之垂涎,食之陶醉。

  這道菜技術考究,無論是哪一個環節都錯失不得,尤其是那一門烤功,東施施足足磨了五日才精通。

  雖然她自覺進步緩慢,可駱揚嘴裏不說,心底卻是驚異極了。

  「難怪她小時候有廚藝神童的美名,」他不禁流露出激賞之色,自言自語,「果然有慧根,一點就通。」光是這門烤功,尋常學徒若沒習得三年五載,根本無法得窺其中奧妙。可是她不過區區五日,就能烤出頗具水準的雁肉,實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徒弟這般天資聰穎,他這師父教起來也格外有勁兒,於是駱揚決意傾囊相授,將許多他獨自研發出的醬料與料理手法全數教予她。

  在師父了得,徒弟勤快之下,東家一十八套料理在短短二十日內,完美地一一呈現出來。

  「施施,做得好!」在最後第一十八道「花好月圓」甜湯圓滿完成之後,駱揚難掩與有榮焉的驕傲之色,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頭,「我就說你一定行的。」

  「我真的……親手完成了我們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她一臉感動和不敢置信,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一定是在做夢吧?她可是東施施耶,那個一向被奶奶與爹爹放棄、也被她自己給拋棄了的灶房白癡,居然能夠憑藉著自己的雙手,完整且完美地把東家祖傳一十八套聞名遐邇、人人稱讚的婚宴大菜全做了出來?而且還能博得師父這個嚴苛的料理大師說一個「好」字?

  看著那一隻描玉藍彩鬥花碗裏裝盛的「花好月圓」―湯色金黃如琥珀、圓子雪白滾圓如明珠,小小桂花嬌俏迷人地飄蕩在其中,雖然她嘗不出滋味究竟有多甜美軟糯可口,但是從駱揚讚賞的笑眼和內膳房眾禦廚吃得嘔舌不已的表情裏,她彷佛也可以感覺到那入口溫潤滑軟甜蜜的滋味,漸漸散發至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她真的真的真的……太開心了!

  再過五日,皇上就要親自試菜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勤奮流汗流淚,終於要面臨皇上的驗收,也即將獲得最豐碩的收割成果!

  「芳心姊姊,我跟你說喲,我昨天已經完成了一十八道的菜式了耶!」

  跟在芳心屁股後頭,東施施開心得吱吱喳喳,活似一隻小八哥兒。

  「施施真是了不起,真棒。」芳心指示著宮女們將烘乾的芍藥和金銀花盡收了,這才牽起她的小手,淺笑著走出焙香室。「好妹妹,今兒剛剛好有新進的金州春桂,讓我來烹一壺桂子香,以茶代酒,好好地為你祝賀一番。」

  「芳心姊姊最好了。」她眉開眼笑的。雖說她每每都是牛飲,又喝不出茶的滋味來,著實是糟蹋了芳心精心烹煮出的佳茗,可就算喝不出味道,光是看芳心那雙雪白如玉蔥的纖手,猶如書法家寫得一手行雲流水好書法般,姿態翩翩曼妙、手勢款款動人,就已是一種無上享受。

  坐在杏花樹下,優閑地品著茶,東施施覺得整個人都心曠神怡了起來。

  所有的興奮、激動、熱切和亂七八糟鬧哄哄的情緒全在這一瞬間獲得了純淨的沉澱。

  「這一季的春桂,花蕊金黃,甜馨撲鼻,清香益遠,品質極好。」芳心微笑道,將一撮粉嫩小巧的桂花輕輕撒落在沸騰的茶湯裏,接著又滾了一會兒,茶壺即離了小火爐,然後她以竹制小鬥舀起些許茶湯,斟入東施施面前的茶盞。「來,嘗嘗。」

  東施施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盞,吹了吹滾燙的熱氣,啜飲了一口。「嗯,真香,真好喝。」

  「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東施施睜眼說瞎話已經是慣常老手了,雖然喝不出滋味,她光看這茶湯金黃映豔,也知道這桂花一定不是凡品。

  「我就知道妹妹你一定會喜歡的。」芳心巧笑倩兮,語氣柔和地道:「說起這季的春桂,色美味香意甜,不只能泡茶,還能做成甜餡。還記得去年,總禦廚長做過一回春桂新粉蒸栗糕,我有幸能偷嘗了一小塊,那滋味……至今彷若猶回繞在唇齒間。」

  哇……東施施聽得羨慕到流口水。

  下次,她也想央求師父親手再做一次給她吃吃看喔。

  話說回來,給她吃這麼好的東西,她也吃不出味道來,簡直就是烏龜嚼大麥!糟蹋了。

  東施施歎了口氣,可腦子驀然靈光一閃!

  她是吃不出春桂的絕妙,可皇上肯定識貨呀!

  「芳心姊姊,你可以給我一些春桂嗎?」

  「你想帶回去泡著喝,當然沒問題了。」芳心好脾氣地笑道。

  「不,不是要帶回去泡著喝的,」她滿眼興奮,躍躍欲試地道:「我想,這麼好的春桂若是用來煮‘花好月圓’,那一定會比尋常桂花所煮出來的更加好吃百倍!」

  「是呀,」芳心眨了眨眼,嘴角柔婉的笑意帶著一絲詭異。「用春桂煮,滋味一定特別得不得了。」

  「皇上一定會很喜歡的!」東施施開心的點頭。

  芳心淺淺一笑,輕輕斂眉,掩住了眼底真正的心思。「不過妹妹千萬記得,倘若你要用在‘花好月圓’這道甜湯上,春桂千萬得在最後皇上要品嘗時,在掀起蓋的那一刹那撒下,讓它趁著熱氣激蕩出花香味來,這樣,才能萃取出春桂那縷最獨特誘人的風味……知道嗎?」

  「知道!」她忙不迭的答應,「臨食前方撒下,為的就是要取那一瞬間最純粹清鮮的花香,對嗎?」

  「好妹子果然聰明伶俐,一點就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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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39:50
第九章

  終於到了皇上試菜的前一日。這也是內膳房的大事,尤其為搭配以東家一十八套大菜為主的龍鳳婚宴,駱揚也設計了八涼菜、八熱葷、八雙拼、八鹹點、八甜點、八面品、八京果、八蜜果……共齊八十二道。

  禦膳房裏人人忙翻天,有些事先得做好的涼菜、醃來待明日燒烤的食材、需要湃入井水取其清涼的瓜果等等,手續繁多,都得前一日就備齊。

  東施施也忙得滿頭大汗,卻是歡喜得臉兒紅通通的,心底更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安定。

  在一切紛紛擾擾隨風而逝,回歸到最單純美好的原點之後,她終於深深體悟到原來她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做菜。原來,做菜是一件這麼快樂的事呀……尤其是看到每個嘗到她所做出的料理的人,那臉上洋溢的滿足笑容時,她就覺得整個人都飄飄然了起來,彷若在雲端。

  就算這輩子她無法恢復味覺,無法再度嘗到食物真實美味的味道,她也無憾了。

  「各位辛苦了,到現在還忙著呀?」

  一個溫柔笑語緩緩響起。

  眾人抬頭望去,登時都笑了。

  「芳心姑娘,你來啦!」

  「哇,好香,這是什麼味?」

  「芳心姑娘,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禦廚們紛紛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

  東施施也跟著過去湊熱鬧,而且還搶先奪得了個彩頭!

  「好妹子,來,先給你一個。」

  「哇,芳心姊姊,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捧著一碗凝結著似霞若醉,呈現淡淡胭脂色凍物事,不禁讚歎。「這是薔薇露做的果子凍。」芳心對她盈盈一笑,隨即環顧四周,「我想,你們辛苦了一整天,所以做點果子凍來給大家嘗嘗,打打氣。」

  「芳心姊姊,你真是大好人。」她滿眼感動,迫不及待地挖著吃了起來。

  雖嘗不出是什麼味道,但涼涼滑滑的,吃到嘴裏好舒服呀。

  沒想到芳心姊姊不只精通花花草草,就連廚藝也這麼好?

  東施施不由得崇拜地望著芳心。

  一旁的駱揚卻是看得好不刺眼,心下暗自咕噥,頗有些不是滋味。

  這丫頭以前只會用這滿滿崇拜的眼神看著他,現在居然對芳心面露景仰傾慕佩服之色……悴,雖說芳心是個姑娘家,但他還是忍不住吃味。

  話說回來,這丫頭是幾時和芳心這般熟稔的?

  他眸底掠過一抹深思。

  「芳心姑娘果然是溫柔心細,怎麼知道我們都忙得沒胃口,正想吃點酸酸甜甜的東西呢?」

  「呵呵呵,那可不?芳心姑娘可是咱們禦膳房之友呢!」盧禦廚轉頭看到埋頭大吃的東施施,不由得噗地笑了出來。「不過小施施也可算得上是咱們禦膳房之花了。」

  「是禦膳房之活寶。」

  「不對不對,是禦膳房之包子。」

  老陶禦廚一句打趣,登時引起哄堂大笑。

  「老陶叔叔,您老是肚子餓了吧?」東施施聞言非但不著惱,反而跟著呵呵笑了起來。「想吃包子,我等會兒蒸幾大籠給您吃,看您是要紅豆包、水煎包、奶黃小包、蔥肉大包、四季海鮮包、無敵蟹粉水晶包……應有盡有,您要哪一味?」

  「喲,咱們小施施最近鬥志真是旺盛得不得了,居然連總禦廚長的獨門無敵蟹粉水晶包都學會了,」老陶笑吟吟地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不過駱揚一記白眼瞪得他目光趕緊收回,忙對東施施撒嬌道:「小施施,老陶叔我肚子是真餓了,你待會兒可千萬別忘了自己說的,要做無敵蟹粉水晶包哦!」

  「沒問題。」她咧嘴一笑。

  「那我也要吃!」老盧不甘寂寞地湊了過來。

  「我也要!我也要!」

  「好好好,都有都有,所有叔叔伯伯統統都有!」

  那個笨蛋。駱揚又好氣又好笑,正想過去排開眾人,把那個一被稱讚就得意忘我到什麼都敢答應下來的阿傻抓出來,一個溫柔笑語突地自他身畔響起!

  「總禦廚長,你好像很關心我施施妹子呀?」

  他霍然回頭,英俊臉龐條然閃過一抹窘紅,隨即清了清喉嚨,微微揚眉,「芳心,你是幾時和施施這般親近起來的,怎麼沒教我知道?」

  「我們女孩兒家之間的私事,怎好向你這個大男人報告呢?」芳心淺淺一笑,四兩撥千斤道。

  「可是!」他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更何況,」她嫣然一笑,意有所指地道:「我也想多多瞭解自己的情敵,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駱揚登時瞠目結舌,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你的!什麼?」

  當晚,東施施興奮得睡不著,一顆心又緊張又忐忑,數度爬起來望著窗外的明月傻笑。睡在外閣小廂房的小紅認命地翻身下床,打了個呵欠,過來勸道:「小姐,明兒可是大日子,你再不養精蓄銳好好睡個飽,明兒怎麼應付那一十八道菜的考驗呢?」

  「我心裏知道,可是我的腦子就是歇不下來呀。」東施施臉上寫滿了期待和矛盾的焦灼,歎了口氣,憂心仲仲的問:「小紅,你覺得明兒我會不會搞砸試菜呀?」

  「呸呸呸!小姐別瞎說!」小紅趕緊雙手合十朝天空拜了拜,嘴裏念念有詞:「皇天在上,我家小姐純粹是一時心急,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儘管心緒難安,她還是被小紅的舉止給惹笑了。「小紅,我不過是說了一句話,犯得著搞得這麼緊張嗎?」

  「小姐,你不知道,這每逢大事前夕,最得謹言慎行步步為營了。」小紅神秘兮兮地道,「你別以為婢子迷信,凡事還是小心點好。」

  「好好好,你覺得好就好。」被小紅這麼一攪弄,東施施心情登時好了一大半,笑嘻嘻道:「好吧,那沒別的事,你也早些睡,明兒才有力氣到上林苑為我打氣!」

  「小姐,你放心,小紅和喜鵑、樂鵲兩位宮女姊姊都約好了,明兒一早就去上林苑占好位子,為小姐搖旗呐喊助陣!」小紅一拍胸口,義氣滿滿。

  「小紅……」她眼圈兒紅了,威動到不行。

  「所以小姐,你快睡去吧,婢子明天還要等著看你大展身手呢!」

  「嗯!」東施施重重點頭,小臉發光。「我一定不會讓大家失望!」

  為了東家、為了師父,也為了自己和這麼多愛護她的人,明天無論如何!

  只許成功不准失敗!

  試菜宴席設於春光明媚、百花錦簇的上林苑,才近晌午,上林苑裏早擠滿了爭相看熱鬧的宮內主子和奴婢們

  這可是要為寶嬌公主日後出嫁準備的龍鳳婚宴,非但皇上甚為看重,就連宮裏嬪妃們也好奇雀躍不已。禦膳房眾廚於三更即起料理烹調,尤其是東施施,身負為東家酒樓爭光的重責大任,她更是從備料、刀工、烹煮、調味樣樣親自來。

  駱揚雖然也忙碌指揮著眾廚,可他始終默默地在她身後不遠處,暗中守護著。

  他眸光銳利的緊緊盯注著她每一下刀,每一動勺,隨時做好上前提點的心理準備。

  但是她真的非常令他引以為榮,因為她對待食材以及每一項作工的細心謹慎程度不下於他。

  「施施,恭喜你。」他眸光含笑,低聲道:「你已經成為東家真正的新掌勺了。」

  一切順利得令他安心不少,可是駱揚在鬆口氣之餘,心頭卻也隱隱感覺有些莫名煩躁與惴惴然。

  昨晚,芳心那句狀若打趣、似笑非笑卻彷佛語帶雙關的話,始終沉甸甸積壓在他心頭,有種揮之不去的陰霾幽幽籠罩著。

  芳心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昨晚的芳心,渾然不像他這些年來所認識的她,感覺上好似有些不同,可他又說不上來那不對勁是什麼?雖然後來在他的追問之下,芳心只是溫溫雅雅地回以一句「不過說笑罷了,總禦廚長,您何須急成這模樣」,然後又噙著一抹淺笑離去了。

  可是駱揚眉心卻不得安生地跳了一整夜。

  「悴,我擔什麼心呢?不會有事的。」他喃喃自語,「芳心與我是多年老友了,昨天那句話,肯定是同我開玩笑……沒錯。」

  駱揚甩去腦海裏那不必要的煩惱,繼續專心地關注著東施施的一舉一動。

  而東施施,專注的小臉美麗得宛似發光,她抹去額際的汗水,動作輕巧地將精選海鮮以荷葉包覆起,置入熱氣滾滾的竹蒸籠中炊蒸,在蓋上蒸籠蓋後,她回頭徵詢地望向他。

  他噙著笑意,極有默契地點點頭。

  得到他的贊許肯定,她不禁眼兒亮了起來,紅排腓的臉蛋看起來更是嬌羞俏豔。

  在等待蒸籠內那道「天作之合」蒸熟之際,她把握時間,手腳輕快靈巧地用糖醋醬溜好了豔紅鮮甜的大對蝦、並仔細地在碧綠雨過窒一燒大盤上排整好。然後不忘以白蘿蔔雕成兩朵水嫩白蓮,並且沾了些紅花水,讓白蓮暈染成含醉紅粉,再置於大盤邊緣。

  「‘連理交枝’上菜了!」她脆生生揚聲喚著。

  「是,‘連理交枝’上菜了!」一旁自有侍菜宮女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

  內膳房的情形激烈得像是在打仗般,吆喝聲、炒炸聲,混合著各式各樣令人垂涎的香氣,總算在眾廚老練而俐落的動作中,八十二道龍鳳婚宴大菜小點齊齊上席。

  上林苑內,禦兆帝坐在首座,手持象牙箸,愉快而期待地等著路公公以銀筷子一一試過無毒後,便開始從第一道「佳偶天成」吃起。

  駱揚和東施施與眾禦廚一字排開,垂手站在一旁。

  「唔,這湯好。」禦兆帝讚賞地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往下一道菜試去。

  東家一十八套大菜自首至尾分別名為:佳偶天成、締結良緣、鴛鴦同心、鳳凰于飛、神仙眷侶、天作之合、連理交枝、鸞鳳合鳴、珠聯璧合、如鼓琴瑟、笙磬同音、鸞儔鳳侶、秦晉之好、琴瑟在禦、緣訂三生、瓜颼延綿、樂賦唱隨、花好月圓。禦兆帝大快朵頤,吃得唔唔連聲,讚歎不已。

  「好!好!」禦兆帝龍顏大悅,哈哈大笑,「這道也好,那道也好,不愧是江南梅龍鎮首席婚宴樓,不愧是東家!」

  東施施緊緊張張憋著的那口氣,終於在這一刻長長地吐了出來,驚喜萬分地望向身旁的駱揚。

  「師父,皇上喜歡我們的菜,這真是太好了!」

  「我早說過你行的。」他對著她咧嘴一笑。

  就在此時,路公公要為皇上掀開最後那一盅甜湯「花好月圓」―

  「稟皇上,」她心下一動,差點忘記,急忙開口,「這‘花好月圓’在品嘗前,還有最後一道工序。」

  「哦?」禦兆帝興味濃厚地看著她,「是什麼?」

  「請容小女子上前一步,為皇上示範最後一道工序。」她鼓起勇氣道,其實心底顫抖得要命。

  因為在她眼前的,可是至高無上的至尊天子萬歲爺呀!路公公遲疑地望向駱揚,眼帶詢問之意,一時也不知是否該阻斕她的突然之舉。駱揚雖然心下也有些疑惑,但他全心全意信任東施施的判斷,因此對路公公微微一頷首。

  路公公放下心來。

  禦兆帝沒有那麼多心思,他只覺得今日真是吃得太痛快了,對於東家這個模樣小巧玲瓏卻廚藝非凡的小姑娘不禁多了幾分親近的好感,笑道:「朕准奏,你上前來吧。」

  「是。」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將藏在袖裏的一小包以月白色輕紗裹著的春桂取出,一雙滾圓大眼笑望向禦兆帝和路公公,「這是要撒在‘花好月圓’甜湯上頭的桂花,請路公公檢視。」

  她主動將春桂捧予路公公檢查無誤,這才將盅蓋掀起,趁著熱氣蒸騰,將掌中春桂細細撒落。

  刹那間,那不若人間凡品,恰似月下瑤台的清雅桂香迅速彌漫了四周,所有人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嗯,這香氣真是沁心動人哪!」禦兆帝籲了一口氣,難掩心裏震撼。

  「皇上請用。」她嫣然一笑。駱揚嗅聞著這清甜纏綿得出奇的桂花香,心中一動,腦海深處驀然閃過一絲什麼,就在皇上舀起甜湯吃進嘴裏的那一刹那,他臉色登時大變,欲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糟了!

  禦兆帝滿心期待著甜香入口的臉瞬間皺成了一團,飛快地吐了出來。

  「呸呸呸!這是什麼鬼東西啊?大膽!竟給朕吃這樣噁心可怕的東西?」

  皇帝龍顏震怒,所有人!尤其是驚呆了的東施施,撲通一聲全跪伏了下來。

  「皇上息怒……」

  路公公更是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膳食出錯,身為內務府總管,他自然和禦膳房總禦廚長一般責無旁貸,也大禍臨頭啊。

  「皇上,是……這湯不合您的口味嗎?」東施施跪在地上,嚇得臉色雪白,卻仍然努力想要厘清這湯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你給朕喝那甜湯,瞧瞧究竟是哪兒出錯!」

  東施施腦子轟地一聲,瞬間嗡嗡然起來,她口乾舌燥地望著那一盅湯。她、她怎麼喝得出哪兒出錯?駱揚二話不說大步向前,曲膝半跪,沉聲稟告:「稟皇上,微臣是禦膳房之首,有監督統籌之責,此湯出錯,錯在微臣,請皇上降罪重懲微臣!」

  「是她煮的湯,是她反問朕湯怎麼了?所以朕要她喝!」禦兆帝臉色一沉,「至於駱愛卿,你實在令朕失望,朕還以為此樁大事交代由你協辦,朕必高枕無憂,卻沒想到……哼!」

  「微臣該死,辜負皇上厚望,請皇上重罰!」駱揚低下頭,面色蒼白緊繃,卻是神情堅毅。

  禦兆帝重重哼了一聲,別過頭去,難掩惱色地盯著面容怔仲的東施施,「你喝完之後,再告訴朕,這湯哪里出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起身,捧起那一盅「花好月圓」,凝視著金黃湯水裏浮著如珠似雪的圓子,以盅就唇大口喝。

  幾乎被那圓子噎滿喉,可她還是一橫心,極力地吞咽了下去。

  「你告訴朕,哪里出錯?」禦兆帝龍顏陰沉鬱鬱。

  駱揚臉色一白,張口欲為她辯解!「總禦廚長。」她伸手搭上他的手掌,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的淒涼笑意,隨即揚聲道:「對不起,皇上,民女欺瞞了您和總禦廚長,其實民女!」

  「施施!」他驚駭地暴喝。

  不能說!

  她情意纏綿地深深瞥了他一眼。

  不,這是宿命,也是我註定逃不掉的罪孽……

  「民女早就已經!」

  「施施!」

  禦兆帝雖在盛怒之中,卻也看得一頭霧水。

  「皇上,」一把溫雅宜人的聲音越眾而出,輕輕巧巧地問:「請問皇上,這湯究竟難喝到何等程度,竟讓您如此生氣呢?」

  駱揚一見芳心笑語,不知怎地心下一寒。

  東施施則是怔怔地望著芳心,腦子裏鬧哄哄成一團。

  芳心姊姊怎麼……

  「這湯苦極了,哪里稱得上是甜湯?她當朕七老八十舌頭沒用了嗎?會分不出是苦是甜?用這種苦煞人的湯來做‘甜湯’,她是想朕的金枝玉葉姻緣不順,先甘後苦,先喜後悲,最後沒個好下場嗎?」禦兆帝說到後面都氣抖了起來。

  光想到寶嬌有可能一次嫁不好,再嫁第二回、第三回……皇帝就心驚膽戰不已,所以滿腔怒火又怎麼能壓抑得住?

  「原來如此,」芳心輕輕歎了口氣,「東家掌勺竟出此大錯,也難怪皇上動怒了。」

  駱揚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就這樣?

  她三言兩語為的不是幫施施說話,竟是為了落井下石。

  他震驚駭怒萬分,心下陡然一涼。

  該死!

  難道芳心昨晚說的話是真的?她真的將施施視為情敵,所以今日非要致她於死地不可?

  「芳心姊姊……」一旁的東施施也呆掉了,嘴裏喃喃,「那春桂……難道是你給我的春桂惹的禍?」

  春桂?駱揚聞言一震。春桂?施施撒在「花好月圓」上的是金州春桂?

  金州春桂香氣撲鼻濃厚,雖是桂花,卻澀口酸苦得令人齒顫,一般皆供作宮中焙香黛衣之用,根本就不能拿來入菜。

  芳心……果然是她蓄意設下的圈套!

  他怒瞪芳心,胸口滿滿儘是痛心和疑問,卻苦於無法問出口。

  因為他若是當場咬出是芳心故意給施施春桂,蓄意壞了這盅「花好月圓」,可芳心不免會反問因何施施未曾試喝成品,就敢大膽撒春桂供皇上食用?

  如此一來,皇上自然會再次懷疑為何施施嘗不出春桂的苦澀滋味?

  皇上已震怒不已,駱揚實在不敢再讓他將焦點放在施施的味覺上。

  他只得強自鎮定地抑下驚怒之火,絞盡腦汁想找出能為東施施平反的其他法子。

  可是皇帝的怒氣已然沸騰到頂點!

  「來人,將這藐視皇恩、虧負朕意的東施施拿下押至天牢!」禦兆帝猛一拍桌,怒聲喝令。

  「是!」禁衛軍齊聲應道,上前就要押走東施施。

  「慢!」駱揚又驚又怒又心痛,抱拳大喊:「皇上,是駱揚監督不周,駱揚願代東施施領受大罪!」

  「駱揚,不要考驗朕的耐性,你當朕不會遷怒問罪於你嗎?」禦兆帝怒道。

  「千錯萬錯,確是駱揚之過。」他堅決地一力承擔。

  「不,不是總禦廚長,是我自己!」東施施大驚失色,心痛如絞,急急擋在他面前。

  「好!」禦兆帝眯起雙眼,冷冷地道:「朕就成全你,來人啊,將駱揚押入天牢,三日後問斬!」

  問、問斬?

  在場眾人不禁驚呆了。

  「……是。」禁衛軍相顧失色,卻也只得硬著頭皮應道。

  「不,不是他的錯,不……不要……」東施施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渾身顫抖如篩,跪爬向皇上跟前,拚命磕頭懇求著,「皇上,都是民女的錯,是民女犯了滔天大罪,您殺了民女,饒了總禦廚長吧。」

  駱揚已然被禁衛軍牢牢押住,見狀情急怒喊:「施施,聖意已決,切莫再多言!」

  是他沒能事先察覺到芳心的異狀,是他沒能全程護得她周全,是他險些讓心愛的女人遭遇此不測橫禍。

  雖然事已至此,可是他死也不會再讓施施受到任何一絲傷害和責難!

  他說過,天塌下來由他為她頂著……是真心的!

  「施施,為我珍重,好好活下去,回到梅龍鎮,回到你家人的身邊。」他眼底盛滿千言萬語,不管說得出、說不出的,盡付於這一抹深情中。「記住,這一切不是你的錯,聽見沒有!」

  「不要!」東施施淚眼婆娑,絕望悲痛地望著他被押離上林苑,心兒在這一瞬間碎成了千千萬萬片。

  怎麼不會是她的錯?

  是她!這一切災難都是因為她!

  又是她親手害了她最親、最愛的人,十年前是娘親,十年後是他……她早該知道自己做的料理不能給人帶來幸福,只能為人招來惡運!

  上林苑一片靜默,被擠在後頭的小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至於你!」禦兆帝猶帶怒火的目光直盯著東施施,聲音裏透著騰騰殺氣。

  她滿面淚痕,卻是昂然長跪著,已然無畏無懼了。

  如果師父受她牽連而死,那麼她也要捨命相隨,必不教他九泉之下孤孤單單。

  或許,十年前她就該隨娘親而去了,也不必留到現在,繼續禍延他人。

  用她這條微不足道的殘命,換得皇上怒氣能消,能放過她東家酒樓一家老小,那麼她就算死,也於願足矣。

  「皇上,」芳心柔聲地道:「可否容婢子多嘴,大膽再提議一個既能平息萬歲爺的怒氣,又能令東家掌勺戴罪立功的兩全其美法子?」

  東施施心下一凜,不禁驚畏地望著她。

  她又想做什麼?

  芳心姊姊究竟是敵是友?她究竟想怎麼樣?

  「哦?」禦兆帝望著這個清婉若水,一向甚得他心的柔美女子,原本餘怒猶存的神情略微軟化了下來。「你說說看,究竟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

  「既然東家掌勺煮食出錯,令皇上嘗了‘苦頭’,那麼皇上您不如就再下道聖旨,讓東家掌勺再做一道能化苦回甘的料理進上,若皇上您品嘗過後覺得滿意,那麼就再給總禦廚長和東家掌勺一個機會,寬恕了兩人。」

  「這個嘛……」禦兆帝有些猶豫。

  「假若東家掌勺未能把握皇上這份天大恩典,做不出能令您回心轉意、轉苦為樂的料理,那麼皇上再重重將二人治罪,自是明正言順,也無傷皇上您聖明治世之名了。」

  「嗯,芳心你說得有理,」禦兆帝略一沉吟,隨即撫須大笑。「倘若朕因個人口味喜怒而罪殺臣子百姓,世人說不定還會給朕安上個紂桀之君的臭名呢!」

  東施施一瞬間不知該驚喜還是惶惑地望著皇帝。

  上林苑在場所有人緊張地屏住呼吸,尤其是眾禦廚和小紅、喜鵑和樂鵲,更是衷心期盼著皇上真能網開一面。

  「好!就這麼辦。東家掌勺聽著,朕命你明日午時,做出一道能令朕滿意的料理,朕就饒了你與駱揚。」禦兆帝微挑濃眉,威嚴地道:「如果你不能辦到!」

  「施施一定辦到!」唯恐皇上改變心意,東施施急急大聲答應,並磕頭謝恩。

  「那好,明日,朕想吃人參粥。」他冷冷地看著聞言一僵的東施施,緩緩起身。「起駕。」

  「皇上擺駕回宮!」始終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路公公忙尖聲傳喊。

  東施施頹然伏在地上,渾身不自覺地劇烈顫抖了起來。

  人參粥……人參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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