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693|回覆: 1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蔡小雀]坐懷誰不亂【為他人做嫁衣裳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0:55 |倒序瀏覽
坐懷誰不亂【為他人做嫁衣裳之三】作者:蔡小雀  

堂堂「風家轎」傳人竟跑去「邢家棺」當學徒?!
她是有什麼毛病,還是哪根筋秀逗接錯了
做花轎的改學做棺材,擺明了是要「找死」嘛!
尤其傳言邢家陰森恐怖,邢家主子詭異難纏
擁有人人聞之色變的龐大「黑暗勢力」
一旦招惹這尊楣神便會衰事纏身、霉運不絕
偏偏她鐵齒不信邪,管他邢大公子有多刁鑽多難纏
為了能接下風家轎百年招牌,她決定勇闖邢家棺材舖
只為求得棺雕功夫出神入化的邢大公子收她為徒……
欸,這位弱不禁風的帥哥就是眾人口中可怕的楣神?
她橫看豎看他根本是根愣不隆咚的大木頭
半點人情世故也不懂,老實得讓她欺負起來超有成就感
本以為他的好性情讓她拜師學藝有望
怎知和她有爭道之仇的頑固老嬤嬤,不時跳出來扯她後腿
還處心積慮找來他的親親表妹,聯手要把她掃地出門
更糟的是她竟趁他酒醉難以抵抗時,對他霸女硬上弓…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1:25
第一章

  
  ……昔,百業初萌,本鎮即以「萬工轎」馳名天下,尤以鎮南風氏為業中翹楚,世所稱賞也。
  
  ——龍鳳鎮鎮志
  
  清逸清逸清逸清逸清逸
  
  小橋之上,兩軍對壘。
  
  倏地,「十面埋伏」殺氣重重的樂音響起,聲聲摧肝瀝’
  
  膽——「娘的!」憋著大氣久久不敢喘一口的張屠夫,猛然回身,狠狠朝一旁窮秀才頭上巴了下去。「已經夠緊張了,還在那邊給老子彈什麼琴!」
  
  「是……琵琶。」窮秀才瑟縮了一下,呐呐道:「人家也只是想緩和一下氣氛嘛。」
  
  是該緩和一下氣氛,因為原本熱鬧非凡,人來人往的春水橋畔,此時此刻,所有行人攤販、大人小孩、阿貓阿狗全都靜止了動作,屏氣凝神地望向橋上。
  
  一列送花轎的隊伍和一行送棺材的人馬恰在橋上狹路相逢,形成那黑羊白羊爭道,誰也不讓誰的緊張對峙場面。
  
  良久,領著花轎的嬌嬌小姑娘終於開口了。
  
  「麻煩讓一讓。」一身翠綠如柳,眉目彎彎如畫的風尋暖笑吟吟道。
  
  「是該讓,不過要讓也是你們讓。」一身黑衣沉肅如煞的邢嬤嬤冷哼,「今日是良辰吉日,我們家棺木急著送交東主手上,可是半點也耽誤不得的。」
  
  「婆婆此言差矣!」風尋暖眼兒眯眯地笑著,聲音清脆爽利,「既是良辰吉日,難道只准你送棺材,不許我賣花轎不成?」
  
  「誰管你家賣下賣花轎,可你的花轎偏偏擋著我的道兒了!」邢嬤嬤毫不客氣地道:「我勸你還是快快讓路吧!」
  
  「讓路?」風尋暖眨了眨眼,「婆婆,可我做花轎的都不嫌碰上你家棺材穢氣了,你怎地反倒還嫌我家花轎礙眼呀?」
  
  「我邢家棺材是怎麼個穢氣了?正所謂見官(棺)發財(材),不知有多吉利應景呢!」邢嬤嬤雙手往腰上一擦,下巴一抬,有說不出的驕傲。「而且俗話說:
  
  ‘生死為大’,既知我運的是棺木,你的花轎還不快快後退讓道兒?」
  
  「婆婆,真是失禮了,可偏偏我家的花轎就是讓不得道兒。」
  
  風尋暖笑得一臉歉然。
  
  「我說你這丫頭可別給臉不要臉,可知我今兒個抬出的這上好檀木大棺是何名目?」邢嬤嬤一哼,昂首道:「正是蔣參軍家的老太爺指名要的喜材,專給他老人家添福添壽的,你敢攔嗎?」
  
  「原束是蔣參軍家老太爺的喜材呀!」風尋暖哎呀一聲,連忙朝她欠身。「失禮失禮。」
  
  「既知失禮,還不快讓?」
  
  「我只說失禮,沒說要讓呀!」風尋暖小手朝後一比,燦笑如花的說:「婆婆,你瞧,這頂金銀彩繡大花轎,頂上鏽的是長壽仙桃,轎身刻的是富貴牡丹,端的是華貴逼人,恰恰是趙大都督‘指定’明兒個娶媳婦兒要用的,我風家打造了三個月,今日也是‘奉命’非把轎子送人都督府中不可,十萬火急——你說,我能讓不能讓?」
  
  她也是有千百個不願意呀。
  
  「趙、趙都督?」邢家眾人聞言不禁倒抽了口涼氣,為首的邢嬤嬤卻是臉色一沉。
  
  「婆婆,我知道生死為大,但是蔣參軍老太爺還沒急著要死呀,可趙大都督家的媳婦兒可趕著要嫁了,所以婆婆還是讓一讓道兒,給趙大都督一個面子吧!」風尋暖笑吟吟地道。
  
  這是什麼話?
  
  這可惡丫頭笑若春花,語聲輕軟,可字字都是讓人抵擋不得。邢嬤嬤再有萬般不甘,也只得強忍下這口氣,黑袖朝後一揮,「咱們讓!」
  
  「謝婆婆。」她甜甜一笑,綠袖一揚,「起轎!」
  
  就在邢家棺木後退,風家花轎前進,兩方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風尋暖眼角餘光瞥見了那黑沉沉喜材上頭的菊花雕紋。
  
  咦?
  
  她心念一動,不禁看怔了。
  
  好美的離紋哪!
  
  雖只是淺淺數辦舒展,卻有說不出的意態高潔、傲世迎霜。
  
  「這邢家的雕工倒是頗了不得!」她喃喃自語。
  
  兩隊人馬越拉越遠,可那菊華雕飾卻讓風尋暖不由自主頻頻回顧——哪知雖只一眼,便無意烙下了心,結下了緣…
  
  ***
  
  梅龍鎮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百年邢家棺材鋪,不但字型大小老,信譽好,工精料實在,尋常更是一棺難求,尤其是由邢家公子親手所制所離的喜材,更是王公貴族、富紳豪門的最愛,光是下訂的單子,已經排到後年冬天啦。
  
  可饒是邢氏家大業大,財勢傲人,卻還是難以改變人們對於「棺材鋪」陰森,穢氣、詭異、恐怖的舊有印象。
  
  尤其邢家大宅占地遼闊,卻是以黑色珍貴檀木築成。遠遠看著,就像是在一片煙波秀麗、花紅柳綠的梅龍鎮上,靜靜盤踞伏臥的一頭不祥巨獸那般駭人。
  
  所以面對行事作風低調的邢家人,外界人們自然是更加敬畏而遠之了。
  
  「大少爺……」邢恪的隨從靈子看著專注雕刻的主人,突然歎了一日長氣。
  
  「唉!」
  
  相貌英俊卻陰鬱沉默,身形頎長卻氣質冰冷脫俗若鬼仙的邢恪頭也未抬,修長手指握著鑿刀,全神貫注地在上好玄木表面雕出一片片竹葉。
  
  沒有好奇,沒有回聲,沒有反應。
  
  對喔,主人本就是個絕世悶葫蘆,就算獨自一人關在屋裏十天半個月也可以吭都不吭一聲,他怎麼給忘了呢?
  
  「大少爺……」靈子眨了眨眼,既然話已經起了頭,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道:
  
  「昨兒小的又聽見牆外有小孩經過,嚷嚷著說咱們這裏是鬼屋。」
  
  邢恪只是抬頭睨了他一眼。
  
  「小的知道大少爺是絕不會在意這些胡話,但是小的真想要衝出去狠狠教訓那些臭小鬼一頓——」靈子按捺不住,氣呼呼地道:「說到他們的爹娘還真是沒氣質、沒教養、沒禮貌,才會縱容自家小孩在人家屋外臭嘴亂喊,簡直是梅龍鎮之恥!」
  
  有那麼嚴重嗎?
  
  頓了頓,那修長手指又恢復雕刻動作。
  
  「哼!也不想想,我們邢家棺材鋪可是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放眼這全江南,誰家沒用過咱們邢家的棺材?」靈子著實氣得狠了,口不擇言道:「將來他們就別有求咱們邢家的一天。要不然——」
  
  「靈子。」雖只是簡短的兩個字,卻極其有效地止住了靈子的口無遮攔。
  
  「呃,是是,大少爺,靈子不說了、不說了。」靈子悚然一驚,趕緊閉口,免得真惱火了主子。
  
  好不容易回復耳根清淨,邢恪正要專心雕竹之際,一個怒氣衝衝的蒼老女聲由遠至近響起——「大少爺,反了!反了!」
  
  邢恪不著痕跡地微歎一口氣,停下手勢,抬頭望著滿面怒容的邢嬤嬤。
  
  「嬤嬤,你怎麼了?是誰惹你老人家發這麼大的火?」靈子見機快,趕緊上前慰問。「告訴靈子,靈子幫你出氣去!」
  
  「靈子,」邢恪終於開口,冷冷地瞥了隨從一眼,「不許生事。」
  
  「是。」靈子只得收起義憤填膺,乖乖退到一旁。
  
  「嬤嬤,怎麼了?」他盯著一臉氣憤的老嬤嬤問道。
  
  「大少爺,你千萬莫再息事寧人了,現下已不再只是背後說說閒話、放放不實謠言這麼簡單了,這回人家都欺到咱們頭上來,公然向邢家鋪叫囂挑釁,咱這口氣還能忍得下去嗎?」邢嬤嬤火冒三丈地將春水橋上的爭執,一一道來。「你聽聽,這還有王法嗎?」
  
  「風家轎?」邢恪俊美臉龐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
  
  「是啊,他們風家轎仗勢著趙大都督這靠山,竟然當場給咱們邢家鋪沒臉!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他們還真當咱們邢家鋪沒人了?」邢嬤嬤年紀雖大,火氣卻不小,大有立時要準備傢伙撂人械鬥去的騰騰氣勢。
  
  「嬤嬤休惱。」邢恪平靜地開口,「你忘了咱們邢家祖訓了嗎?」
  
  邢嬤嬤一呆,老臉微微一紅,猶嘴硬道:「老奴沒忘,可是風家領轎的那丫頭實在太囂張——」
  
  「祖訓言明,邢家以棺為業,奉生死大事為尊,不與世人爭奇,敬重鬼神於天……」邢恪語氣淡然,「嬤嬤,咱們做的這行,是為安世人百年長眠之生死心願。而這些年來你我不也看盡了,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就算生前如何爭權奪利逞兇鬥狠,死後也不過死後一封棺木一環黃土罷了,爭有何好爭?氣又有何好生?」
  
  邢嬤嬤愣了愣,和靈子相視一眼,兩人臉上皆帶慚愧之色。
  
  「是。」邢嬤嬤心服口服地一欠身,胸中怒氣全煙消雲散不見去也。「大少爺教訓得是,老奴明白了。」
  
  邢恪點點頭,神情依舊沉靜。「嬤嬤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是,老奴告退。」
  
  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解決,邢恪又低下頭去,以小拂塵輕拂掉木上雕刻殘存的木屑,現出清逸飄然的竹中君子形容來。
  
  ***
  
  風老爺手上拈著香,神情肅穆恭敬地對著風家歷代祖先牌位祝禱。
  
  「請風家歷代祖先庇佑曾曾曾孫女兒尋暖,早日覓得如意郎君,坐上我風家花轎風光出嫁,從此洗心革面安為人婦,相夫教子尊賢敬上,莫再四處惹是生非,最重要的是,千萬得斷了她心心念念接掌家中祖業一事——」
  
  「爹爹、爹爹……」一把嬌脆脆的聲音自遠而近傳來,「您知道我今兒個做了什麼嗎?」
  
  光聽她歡天喜地的激動語氣,風老爺心頭登時掠過一抹不祥預感。
  
  「風家歷代列祖列宗,那咱們就這麼說定羅!」他匆匆將香插入香爐內,一回頭對著女兒卻是未語先歎息。「你呀……唉。」
  
  「爹,我又怎麼了?」衣衫如碧,笑語嫣然的風尋暖一挑杏眸,下依地跺了跺腳。「幹嘛見了女兒就皺眉頭?」
  
  「你今天送花轎上趙大都督府裏去,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了?」風老爺一顆心提高高的問。
  
  「才沒有呢,趙大都督對咱們家花轎滿意極了,還命人備了-兩隻金元寶給女兒,說是給‘世侄女兒我’打首飾用,以及一包南洋上好珍珠粉,說是吃了後,肌膚會雪白柔嫩得像珍珠那般漂亮。」她笑嘻嘻的說著,「爹,這金子珍珠粉事小,可面子裏子極大,足見趙大都督待咱們家多麼敬重客氣呀!」
  
  「大都督忠旰義膽、待人親切,自然是好的。」風老爺松了一口氣,「那你倒說說,你做了什麼?」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她得意洋洋地道來。「……連邢家都給咱風家讓道兒,女兒我很有本事吧?」
  
  「你你你……」風老爺聽得老臉漲成了豬肝紅,差點吐血而歿。「你居然得罪了邢家,你、你……」
  
  「爹,您何必這麼氣急敗壞的?」她一臉困惑。「我那哪算得罪?不過是請邢嬤嬤讓個道兒,而且我從頭到尾連個髒字都沒出口耶!」
  
  認真論起,她可是用愛和道理感化了凶巴巴的邢嬤嬤,而且三言兩語就化解了兩軍爭道的僵局——現在想來,她還深深為自己的臨機應變感到讚歎不已呢!
  
  「你這丫頭,這回可聞下大禍了!」風老爺大大跌腳。
  
  風尋暖還是一臉困惑,壓根不知自己哪里做錯了。
  
  「你可知梅龍鎮上流傳的,關於邢家老鋪的一句古諺?」
  
  她眨了眨眼睛,歪著頭想了想。「爹是說那句‘邢家棺,賽天下,判官好禮閻王護駕’嗎?」
  
  據說邢家是歸閻王老爺罩的,只要家中掛點的老人家用了邢家棺,保管黃泉路上一路吃好睡好走好,還能庇佑後代子孫平安喜樂,家中六畜興旺。
  
  有那麼神嗎?
  
  她早就懷疑這是不是邢家自個兒對外宣傳用的誇大不實榜詞了。
  
  「既然聽過,你就該知道邢家可是得罪不得的,除開他們乃是梅龍鎮上最為神秘詭異的一支制棺門派,傳說凡是對邢家不敬的都會遭逢禍事不說,就沖著他們富可敵國,跺一腳全梅龍鎮亂顫的龐大勢力,咱們也招惹不起呀!」風老爺急得團團轉。
  
  「爹爹呀,您會不會聽坊間那些說書茶博士的鬼故事聽多了,把現實和傳說給攪混了?」風尋暖忍不住輕笑出聲。
  
  「都到什麼節骨眼上了,你還笑得出來?」風老爺氣不打一處生。「若不是現今掌鋪的邢公子向來行事低調,素不喜與他人爭一時春秋長短,咱們就是有十條命都不夠——」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呀!」管家阿福驚慌失措地連滾帶爬的沖進來。
  
  「什麼事這麼大驚小怪的?」風老爺臉色一沉,威嚴地道:「說話仔細些,老爺我哪里不好了?」
  
  「不、不是老爺不好,是、是……」阿福氣喘吁吁,話說得結結巴巴,「是老爺您最寶貝的一池子五彩錦鯉全翻肚啦!」
  
  什麼?
  
  風老爺如遭電殛,僵了半天後,陡然發出一聲慘叫——「我的小紅小花小黃小白小綠綠啊……」
  
  眼看著父親失心瘋似地嚷嚷著沖了出去,風尋暖茫然地張大小嘴。看都看傻眼了。
  
  該不會……這麼靈吧?
  
  她吞了口口水,僵硬地乾笑起來。
  
  「是巧合,呵呵呵,一定是巧合……」
  
  ***
  
  接下來,風府裏的鴨子過路被牛車給輾了過去、簷上一窩燕子蛋突然落了地,摔得黃黃白白觸目驚心,灶房水缸裏養著準備待煮的田雞,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奇醜無比的蟾蜍……這統統都是得罪了邢家的悲慘報應啦!
  
  風府上下開始人心惶惶,有人提議要備厚禮到邢家告饒,還有人提議去城隍廟向城隍老爺下跪求情,更有一派奴僕私底下暗暗串連,要去請老爺主持公道,乾脆親押大小姐去向邢家賠罪。
  
  「你們夠了沒有!」
  
  憋了好幾天,風尋暖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當著大廳內眾人的面摔杯子,驚醒一堆迷信之輩。
  
  「你——」她咬牙切齒的開口,怒瞪趕鴨的僕人阿泉。「鴨子會給牛車壓扁,還不是因為你趕鴨子上架,逼得它們被迫在車輪底下瘋狂亂竄過路的緣故?」
  
  「呃……」阿泉登時閉嘴。
  
  「還有你——」她纖纖指尖幾乎戳上花匠老瓜的鼻頭。「那窩子燕卵好端端在簷上,若沒有你拿黏竿去捅,它們會掉下來嗎?」
  
  「小姐明察,小的本意是想要黏蟬……」
  
  「春天有蟬嗎?」她一記殺氣騰騰的眼神甩過去。
  
  老瓜趕緊噤聲。
  
  灶房裏的廚娘江媽趕緊跳出來自清。「小姐,那缸子田雞可不是老奴偷偷換了去的,真的是因為——」
  
  「沒人說你。」她哼了哼,目光投向管家阿福。
  
  「小姐冤枉啊!阿福一家三代都是風家的家生奴才,對老爺小姐是忠心耿耿,絕對不敢做出這等偷‘雞’摸狗的下三濫惡行啊!」阿福接觸到小姐的眼色,忙呼天搶地喊冤:
  
  「我說管家,我記得前些日子你那小孫子最愛抓田雞去釣大草魚了。」她好整以暇的提醒他,「昨兒個他也進府來玩,你要不要回去問問,是不是他一時頑皮,拿蟾蜍換了田雞去?」
  
  阿福一時語結,想起昨兒小孫子懷裏鼓得脹脹的,不禁心下微微發涼。
  
  「所以羅,」風尋暖一臉勝利地環顧四周,愉快地攤一攤手,「這都是巧合——巧合而已。」
  
  「那……我的小紅小白小黃小綠綠怎麼說?」坐在首位上的風老爺眼睛哭腫成了核桃,哀哀怨怨地問。
  
  「那是意外。」她理所當然地道:「初春天氣邪,一忽兒冷一忽兒熱的,甭說魚會生病了,就算是人都容易著涼傷風的,所以這一切全是意外加巧合,作不得數的。」
  
  風尋暖當然不會笨到當眾承認,錦鯉翻肚有可能是她那天失手把整包珍珠粉掉進池溏裏的關係。
  
  大廳之內,眾人雖是心有不甘,卻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就在此時,外頭守門的阿金突然滿面狂喜,大呼小叫地沿途嚷嚷了進來。
  
  「老爺!老爺大喜啊!有有有……聖——旨——到——」
  
  聖……旨到?
  
  風老爺眼睛亮了起來,廳內奴僕人人面面相覦,均是驚喜萬分。
  
  「我就說吧,之前的衰事都是巧合,眼下這才叫否極泰來、喜從天降嘛!」
  
  沒想到她風尋暖還真是高瞻遠矚、鐵日直斷哪,呵呵呵!
  
  不一會兒,備好了香案,風府闔府上下所有人等敬跪於地,靜候京師遠來的公公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察聞江南梅龍鎮‘柳氏媒人館’、‘東家酒樓’、‘風門鳳轎坊’、‘花房嫁衣閣’四大世家,世代以來善營婚商喜慶之事,頗受江南百姓稱許,朕聞知甚喜,特將帝姬寶嬌公主婚事托予爾等。今著令風氏新任制轎主事,於三月之內,承接公主龍鳳花轎雕制之事宜。若紜於期限之內造出美冠天下之極品花轎,朕必大悅,當御筆親書‘天下第一轎’聖匾頒封,並賜下黃金五千兩,以茲獎賞;如若有違朕意,有負朕深切託付者,自當重重領罰,欽此,謝恩。」
  
  ***
  
  「一道旨——驚醒我夢、中、人——嚇得我——心驚膽戰——失了魂——」
  
  風尋暖望著自從接了聖旨後,就像中了邪似的,反覆唱著這句黃梅調的父親。
  
  這是她爹?
  
  她溫文儒雅、氣定神閑、從容自若的爹?
  
  「那個……」她清了清喉嚨。
  
  「新任制轎主事……新任的……嗚嗚嗚……不……」風老爺從小聲嗚咽轉為嚎啕大哭,還不忘邊哭邊轉頭望向女兒,然後越看哭得越大聲了。
  
  「爹,明明是天大地大的喜事,怎麼被您搞得像是咱們家死了人似的?」她實在是一頭霧水。
  
  「本來是喜事,可這事要是落到你手上,那就、就……」風老爺一時悲從中來,眼圈兒又紅了。
  
  「爹,您幹嘛瞧不起自己的女兒?」她大大不服氣。「好歹我從小也是在轎坊裏玩大的,做轎的程式我摸得一清二楚,有什麼難的?」
  
  「不難?那你上回自作主張,說是要創新個什麼東西,把燦爛喜紅繡金的轎裙給換成了天青藍鑲銀線的,幸虧那些老師傅拚死攔住了,要不那樣一頂不吉不祥的青森森大花轎給抬到了元老爺府上,咱們風家招牌不給人砸爛了才怪!」想起此事,風老爺猶心驚膽戰。
  
  「爹,不是我說,那大紅花轎都做了幾百年了,您看得不煩,我都膩了。」她說得興匆匆,小臉酡紅如霞。「其實我早有盤算,要是風家轎正式傳予我手,我一定會改良轎子的長寬高,從裏到外的雕飾全部煥然一新,然後新娘由坐改成躺的,增添出嫁路途中的舒適感——」
  
  由坐改躺?那新娘不是出嫁,而是直接出殯了吧!
  
  「除非我死!」風老爺都快腦溢血了。
  
  風尋暖望著氣急敗壞的父親,忍不住懊惱道:「爹,您早晚都是要交班的,趁現在皇上親下聖旨,要我這新任制轎主事來承接公主花轎一事的機會,不如就——」
  
  「你別成天淨想著做這些粗活兒,這不是女孩兒家該做的事!」況且他死也不肯讓風家轎百年招牌就此毀於她手中。「你給我趁早嫁人去!」
  
  「我才不要!」她也不禁火了。「爹爹,您不疼暖兒,您就是瞧不起暖兒。」
  
  「爹是一片苦心——」
  
  「我不管!總之,暖兒一定會教爹刮目相看的!」說完,風尋暖氣呼呼地拎起裙角就往外跑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1:54
第二章
  
  她一定得證明自己的實力,她一定得讓爹爹安心將風家轎交托給自己。
  
  而最好的法子,就是學得一身雕刻好功夫,叫爹爹再也不能小看她。
  
  可是全轎坊裏的老師傅個個見了她就想逃,壓根沒人願意教會她這些。
  
  「看來想回轎坊搬救兵也是沒指望的了。」她愀然不樂地邊走邊踢著地上小石子。「唉,難道我風尋暖就真這麼人憎狗厭嗎?」
  
  走著走著,風尋暖眼角餘光驀地瞥見一旁牆上張貼的告示,不禁停下腳步,睜大了雙眼——邢家老鋪,徵人啟事。
  
  凡十四歲以上,四十四歲以下心智健全之男丁,有意願加入邢家參與制棺行列者,請入內洽詢。
  
  另每月待遇四兩銀子,供食宿,享棺木員工價四折。
  
  機會難得,遲者向隅,非誠勿試。
  
  不知怎的,這份黑紙白字的徵人啟事看得人心頭一陣發寒。
  
  所有不小心經過這啟事旁的老百姓全滿臉驚恐,雙手合十頻念阿彌陀佛,低頭快閃。
  
  風尋暖卻是兩眼亮了起來,激動地雙手貼在啟事上。「天助我也,真真天助我也……」
  
  二話不說,她立刻撕下啟事!
  
  ***
  
  邢家老鋪大廳內擺放著一張書案,除開坐在後頭的靈子一人外,整座大廳由早到晚,空空蕩蕩。
  
  「呵——」靈子打了個大呵欠,一手支著下巴,滿臉無聊地望著大門。
  
  奇怪了,為什麼告示貼出去都三天了,居然連一個應徵的人都沒有?
  
  「是我在啟事上寫得不清楚嗎?」靈子納悶不已,扳著手指數算著,「沒錯呀,月俸四兩銀子,供食宿,還有當世少有的員工福利,到底是哪兒出錯了?」
  
  「為什麼他們百年邢家老鋪想新增個學徒人手就這麼難哪?
  
  正在自憐自艾間,一個嬌俏清脆的聲音響起——「我們是來應徵的!」
  
  終於有人來了?
  
  靈子大喜,猛然抬頭,頓時失望至極。
  
  眼前是個笑吟吟俏生生的小姑娘,身邊還帶著一個孔武有力的丫頭,手持被撕得爛爛的告示……來同他開玩笑不成?
  
  「姑娘,我想你是搞錯羅。」靈子挖了挖耳朵,不感興趣地道:
  
  「‘萬花樓’在隔壁街,不在這兒喔!」
  
  「啐,你瞎了狗眼啊?我們家小姐全身上下有哪一點像青樓豔妓了?」風尋暖還沒開口,一旁的丫頭阿香先沉不住氣了,銅缽大的拳頭砰地一槌書案,險些把桌子劈成兩半。
  
  「呃,阿香……」她趕緊攔住力大如牛的貼身丫頭。「莫氣莫氣,咱們是來應徵當學徒,不是來拆人家房子的。」
  
  「是是是……是啊,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靈子早嚇得躲在椅子後頭。
  
  「是,小姐。」阿香狠狠瞪了他一眼,乖乖依言退後。
  
  「這位小哥兒,我們是來應徵當學徒的。」正所謂迎面不打笑臉人,杏眼桃腮、嬌俏動人的風尋暖朝他盈盈一笑,「勞駕錄取我們吧。」
  
  「可是我們徵的是男丁,不是姑娘喔!」靈子看得眼都直了,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姑娘,你真的搞錯了。」
  
  「我沒搞錯,我就是來應徵學徒的。」風尋暖滿眼興奮與期待。「聽說邢大公子一身出神入化的雕刻好功夫,能夠雕得花朵栩栩如生、姿態動人,我就是來學這門功夫的!」
  
  靈子滿眼的粉紅泡泡登時消失,愕然地瞪著這位快樂得小臉都發紅的小姑娘。
  
  她究竟是哪兒來的自信?
  
  邢家雕刻鬼斧神工,可是代代傳子不傳女,傳媳不傳外的至高無上神秘奇技,又不是路邊那等教人家做糖人兒的小販,可隨意傳授的?
  
  「姑娘,」靈子覺得有必要替主子聲明一下立場。「這是不可能的,你請回吧。」
  
  「不不不,我是很誠懇的來學藝,請小哥兒你務必給我這個機會……」
  
  「唉,不是我不幫忙,而是我們邢家老鋪做的是棺材,甭說一個小小學徒沒法學到邢家獨門雕刻密技了,就憑你一個女孩子,光是要你刨棺木,怕就把你給嚇哭了吧?」靈子雙手抱臂睨著她,一臉了然於心。
  
  「我不怕!」風尋暖滿眼燃燒著熊熊決心,一臉堅持。
  
  「可是……」
  
  「小哥兒,你就把我和阿香當成是男的就行了。」她美麗的鵝蛋臉上寫滿了強烈的說服力,「無論是什麼粗活兒,我都能行的!」
  
  「當成男的……」靈子目光瞟向一旁濃眉大眼、孔武有力的阿香,嗆了一下。
  
  「她是沒問題啦,可你……」
  
  「還沒找著人嗎?」一個好聽的男聲悠悠響起。
  
  靈子一呆。
  
  風尋暖詫異的回頭,望入了平生所見過最清靈澄澈的一雙眸子裏。
  
  「鬼啊——」阿香慘叫一聲,登時惡人無膽地暈了過去。
  
  「鬼?」風尋暖一驚,四下張望,滿面疑惑。
  
  整座大廳裏也就只有小哥兒和那個白衣翩然、玉樹臨風、氣質脫俗不若塵世中人的好看男子……哪里有鬼?
  
  靈子忍不住跳出來扞衛主子,忿忿不平的斥道:「我們家公子才不是鬼!」
  
  公子充其量只是高了點、臉色蒼白了點、衣衫輕飄飄了點、黑髮長了點……哪里像鬼?
  
  「對不住,我家阿香打小就有點鬥雞眼,還口無遮攔慣了,請公子和小哥兒莫見怪才是。」風尋暖小臉一紅,趕緊對那位英俊的公子爺解釋。「你……不會生氣吧?」
  
  邢恪靜靜地佇立在當場,仿佛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面,只是瞥了眼嚇昏在地上的丫頭,口吻淡淡的說:「需不需要叫大夫?」
  
  「喔,不用不用,我家阿香暈得快醒得也快,不用叫大夫了。」
  
  她心不在焉地道,目下轉睛地傻傻望著他。
  
  原來他就是傳說中那個神秘、詭異、擁有龐大「黑暗勢力」的邢大公子呀!
  
  可是他看起來就像天上謫落的仙人,哪里像是外頭流言流語流傳的那麼駭人可怕?
  
  邢恪點點頭。
  
  神情幽淡,身形修長,白衣清逸的他,通身上下飄然若仙的氣質,仿佛隨時欲乘風歸去。
  
  而他的確也是來時悄然去時翩然,簡短一句問罷,轉身就要離去,有些看傻眼的風尋暖豁地醒覺過來,急急喚住他。
  
  「邢公子!」
  
  他回頭,神色平靜地看著她。
  
  「我叫風尋暖,今年十八歲。」她衝動地脫口而出。
  
  靈子愣愣地張大嘴。這姑娘又搞錯了,今兒也不是在舉辦相親大會哪!
  
  邢恪眼底掠過一抹迷惑。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們徵人告示上頭說凡是年滿十四歲以上,四十四歲以下,都能來應徵學徒的!」她小臉微紅,連忙澄清解釋。「我今年十八,已經符合資格了。」
  
  原來如此。
  
  「你是女的。」邢恪指出。
  
  「對,雖然我是女的,但是我有一顆充滿理想、抱負和熱誠的心,我是真心誠意想來邢家老鋪學功夫的。」她誠懇又激動地道,「請大公子能夠教我雕出,像你刻在喜材上頭那樣高潔傲骨的菊花紋飾!」
  
  「你怎知那是我雕的?」他凝視著她問道。
  
  她嫣然一笑,「那麼精奇高妙、出神入化的雕工,除了邢家老鋪的大公子,還有誰能雕得出來呢?」
  
  邢恪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半晌後,點點頭。「多謝誇獎。」
  
  「呃……」她愣了下才回了句;「不客氣。」
  
  「那,風姑娘請自便。」
  
  「喔,好,好啊。」她怔了怔。
  
  然後……他就翩翩然地走了。
  
  顧不得暈倒在地上的丫頭,回過神來的風尋暖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等一下……」
  
  沖得太快,腳下一個收勢不及,她猛然朝人家背脊撞了上去!
  
  「公子——」靈子驚呼。
  
  在撞上去的那一刹那,風尋暖心下暗叫糟糕——像他這麼弱不禁風、風吹會倒的文弱公子,哪禁得住她橫衝直撞牛似的蠻力?
  
  該不會師還沒拜成,人就被她給撞死了吧?
  
  可沒料想到,險險被他堅硬結實肩背彈飛的卻是她……「當心。」他回身長臂一撈,穩住了她往後倒的身子。
  
  「咳咳咳……」她撞得一陣頭暈眼花,哽在喉頭的氣登時也走岔了。
  
  他他他……他的背是鐵鑄的不成?
  
  邢恪低頭看著額頭發紅還流了鼻血的她,心下有些歉然。
  
  「沒事沒事,我、我沒事。」雖然鼻頭疼得緊,還有股熱熱的液體不斷流下來,但望著他深邃的雙眸時,她依然沖著他擠出了一朵大大的笑。「邢公子,我可以留下來當學徒了嗎?我、可以嗎?我一定會努力做事的,可以嗎?可以嗎?」
  
  看著她嬌巧小臉流著兩管鼻血,額頭紅腫,卻還殷勤咧嘴滿面堆歡的表情,那個「不」字突然很難從邢恪嘴裏說出。
  
  ***
  
  春暖花正開,清風入簾來。
  
  邢恪低頭執筆,在一方雪浪紙上細細繪著松葉。
  
  噗嘶!噗嘶!
  
  突然,他像是聽見了什麼,停住了筆,微微側耳,面帶沉吟。
  
  是專心過度以致出現幻聽嗎?要不怎麼窗外頻頻出現奇怪的聲響……他終於抬眼望去,平靜無波的臉龐難得地一愕。
  
  風家姑娘那張嬌俏得像蘋果的臉蛋在窗外探頭采腦,還不忘朝他打暗號使眼色。
  
  他放下筆,起身走近。
  
  「有事嗎?」
  
  「邢公子,請問你什麼時候可以教我雕刻?」風尋暖抬起頭笑嘻嘻的,臉皮奇厚大言不慚地問。
  
  「風姑娘,我只答應你留下當學徒,沒答應教你雕刻之技。」
  
  他懷疑究竟是她耳朵有毛病,還是他表達能力有問題。
  
  話說回來,她既然名為學徒,為何沒有待在鋪子裏幫手,反而在這裏閑晃?
  
  「我知道我知道。」她滿面笑容,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那些都是小細節啦,可我還是希望邢公子你能看見我的誠心、瞭解我的決心,而且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會被我感動的!」
  
  她笑意晏晏,燦笑若花,就連死纏爛打的時候都表現得誠意十足。
  
  邢恪盯著她,半天沒說話。
  
  「怎麼樣?怎麼樣?」她的臉因期待而發光。
  
  「不怎麼樣。」他只是聳聳肩,然後繼續畫他的歲寒松友圖。
  
  無動於衷?沒關係,她有的是滿滿的時間和熱血澎湃的體力,她絕對不會放棄的!
  
  「大公子,我一定會好好表現給你看的!」她在窗臺喊得興高采烈,然後一縮頭,又不見了。
  
  邢恪專注描繪的動作一頓,隨即恢復如常。
  
  刨制棺木喜材是件苦活兒,極致勞心勞力,歷年來多得是人鋪學了三天就熬不住,自動打退堂鼓的大男人,更何況她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家?
  
  相信過沒幾天,她自己就會放棄了。
  
  ***
  
  但是邢恪萬萬沒想到,三天后,當他帶著雕繪圖走進鋪子裏時,在松木沉鬱香氣之中,卻意外瞥見了在一群揮汗如雨的漢子堆裏的那抹纖巧身影。
  
  「這木頭得挑沉實的,卻又不能太堅固死硬,而且——」鋪子裏主事的姚老師傅瞥見主子來了,連忙立正站好。「大公子,你來啦。」
  
  「大公子好!」所有師傅恭恭敬敬喚道。
  
  他點點頭,目光移向一旁的風尋暖,俊秀如玉的臉龐微帶一抹遲疑。
  
  「大公子好。」她笑嘻嘻地開口。
  
  「你還在?」他難掩詫異。
  
  「呵呵呵,大公子說笑了。暖兒是來當學徒的,當然在啦!」
  
  她愉快地回道。
  
  邢恪聞言,只是微挑眉,不發一語,隨即帶著雕繪圖到內間,在其中一具刨得光滑並以桐油刷制得亮晶晶的喜材前,挽起袖子,取過自己專用的雕刻刀具箱。
  
  風尋暖直覺就要跟過去看,但甫邁開腳步,卻發現那兩扇竹門倏然被關上!
  
  「噯噯噯!」她立刻抗議。
  
  「噓!」十幾個師傅和學徒不約而同對著她比出噤聲的手勢。
  
  她呆住的看著眾人。
  
  「大公子雕刻的時候,是絕不能有任何閒雜人等在場的。」
  
  姚老師傅一本正經地解釋,「暖兒,每家鋪子都有自個兒的店規,尤其是工藝之家,都有本門不傳之秘,外人偷師是最大的禁忌,知道嗎?」
  
  「是,暖兒知道。」
  
  她自然明白的,因為他們風家轎也有這條鐵打的規矩。
  
  可她不是來偷師的,她是真心誠意要來拜大公平為師,想學習能夠雕出那種輕描淡刻間,就能夠扣人心弦、震人神魂的美麗雕飾。
  
  假如她學成了他精妙的雕刻功夫,再加上她與眾不同的設計品味,屆時為寶嬌公主設計出的花轎必是天上地下絕代無雙啊!
  
  到得那時,爹就不會再成天逼著她嫁人,也會放心將風家百年基業交付到她手中了。
  
  光想,風尋暖就滿眼發光,興奮難禁。
  
  可是在大公子還未正式收她為徒前,她的確也不好強人所難,硬要進去偷看。
  
  「小姐,剛剛管家叫咱們去劈柴。」阿香突然冒出來。「不過你在這兒休息就好,那麼點木柴,奴婢去砍就行了。」
  
  自從知道小姐要來邢家學藝後,貼身丫頭阿香便是死活也要跟著自家小姐,就唯恐小姐吃虧受罪了。
  
  「不行,咱們都是進來邢家幹活兒的,一切平等。」風尋暖有些依依不捨地望了那緊閉的竹門,隨即回頭對阿香一笑,「走吧,咱們劈柴去。」
  
  「可是小姐……」
  
  「走啦!」
  
  待她倆離去後,姚老師傅和其他人忍不住面面相覷,三天來心裏的疑惑再也憋不住了。
  
  「說也奇怪,堂堂風家轎的大小姐,居然為了學雕刻就跑來咱們鋪子當學徒?」福師傅撓頭。
  
  「他們風家是做花轎的,跟咱們做棺材的,未免也離了十萬八千里了吧?」感師傅搔耳。
  
  「風家雕刻也是一絕,她為何不去繼承家業,反而捨近求遠,卻來求咱們大公子教習呢?」常師傅摩挲下巴。
  
  「風家轎該不會打算轉行,也要改做棺材,和咱們競爭了吧?」滿師傅抱臂沉吟。
  
  「呔!」滿師傅那句話登時惹來眾人一陣恥笑。
  
  人家風家轎最近才蒙皇上聖旨欽點為公主制轎,風光得不得了,榮顯得了不得,哪可能在這時轉行賣棺材呀?
  
  在竹門之後,正以絲絨厚絹謹慎磨拭鑿刀的邢恪,對於師傅們的疑問全聽在耳裏。
  
  「是啊,」他溫潤俊雅的臉龐也有相同的疑惑,「她究竟所為何來?」
  
  ***
  
  入夜。
  
  邢家大宅在夜色掩映下更顯幽靜無聲,園林和亭臺樓閣間,連燃上幾盞紗燈也無,更顯得陰暗駭人。
  
  饒是膽大包天的風尋暖,在提著燈籠走過小橋的時候,也不禁吞了口口水,下意識環顧了一下靜謐得讓人有點發毛的四周。
  
  「啐!風尋暖,你這個膽小鬼,不過就是晚上罷了,有什麼好害怕的?你這幾日白天不都把整座大宅逛遍摸透了嗎?」她忍不住自我唾棄。
  
  自從住進邢家大宅後,她才發覺世上的流言蜚語果然都聽不得,什麼邢家陰森恐怖,邢家人個個詭異難纏,一招惹了邢家便會衰事上身,黴運下絕?
  
  這幾日住下來,她發現邢家人只是行事低調,脾氣有些古怪,不太與外人打交道,除此之外都很正常嘛。
  
  所以原本就沒把邢家詭異名聲當一回事的風尋暖,這下子更是自在地在邢家大宅遛達來遛達去的,全當自個兒家灶房一樣。
  
  但是白天閒逛是一回事,晚上摸黑走夜路又是另一回事了。
  
  手上提著燈籠,一顆心也高高吊著,她每踩一步就聽見自己的心臟重重蔔通一跳。
  
  好不容易拐過小橋,步過幾叢在夜色裏顯得黑壓壓的竹子,她終於看見了燃著溫暖燭光的院落,不禁松了口氣。
  
  風尋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感動邢恪,讓他能放心傳授她獨門雕工——而她捧在懷裏的這一小鍋物事,就是她今晚誠意的展現啦!
  
  躡手躡腳走近門口,她心兒莫名緊張得怦怦然,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鼓起勇氣敲門。
  
  叩叩!
  
  她抱著那鍋暖熱的物事,迫不及待地揚起大大笑臉。
  
  等了像是有一世之久,門終於咿呀開啟。
  
  「大公子,我給你送夜宵來了。」她仰起頭,笑得好不燦爛。
  
  邢恪一臉困意,兩眼無神地望著她,良久不發一言。
  
  「大公子晚安,暖兒給你送夜宵來了。」她臉上的笑容有些發僵掛不住了,只得再重複一次。
  
  白晝裏那個斯文爾雅、沉靜淡然的邢恪好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像睡得正熟又被叫起來的小男孩,他看起來像是站著的,實際上卻是睡眼迷蒙、身軀東倒西歪。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個沉重的頭已經咚地倒在她的肩上!
  
  「哎喲,大公子小心……」她差點被他看似瘦弱實則結實的身子當場壓扁,忙死命的以腳尖釘地,努力撐住一轉眼又睡著了的大男人。
  
  他他他……真是大公子本人嗎?
  
  她一時驚疑不定起來。
  
  可是眼看他身子越加發沉,她的雙腳已經撐不住在發抖了,風尋暖顧不得燈籠和夜消,忙拋在一旁,努力扶住他的身子。
  
  「娘呀!」她連吃奶的力氣都給使上了,拚得汗流浹背,死拖活拖地才將他「扛」回寢房裏。
  
  等到終於得以將他「卸貨」到床上時,風尋暖也腿軟虛脫地癱坐在床底下,靠著床沿氣喘如牛。
  
  「公、公子,你……呼……呼……」她抹了把滿頭汗水,差點喘得斷氣。「未免也太……太……好睡了吧?」
  
  邢恪依然睡得不省人事,就算天塌下來也毫無所覺。
  
  真難想像他剛剛究竟是怎麼會聽見她的敲門聲,還能夠起身來開門。
  
  「嚇!」她悚然一驚,盯著他沉睡中的英俊臉龐,突然吞了口口水。
  
  難道這邢家大宅裏真的有、有……什麼……風尋暖渾身寒毛一炸,忽然打了個寒顫。
  
  「呸呸呸!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睡著的人總有各種怪癖的嘛,像她爹就是鼾聲如雷,阿福管家則是夢話不絕,阿香則是拚命流口水,至於她自己……嗯,自己睡著了倒是不曉得有什麼怪癖,可是說不定她的睡癖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更嚴重多多呢!
  
  思及此,所有雞皮疙瘩又安安心心回復原位,笑容回到了她眼底。
  
  「話說回來,大公子,你這樣的睡法真的很危險耶,萬一我是‘采草賊’的話,只怕你都被我吃幹抹淨了還不知道呢!」她噗地笑了出來,隨即支著下巴,小臉湊近他俊秀如玉的臉龐,細細地打量研究著。
  
  老實說,她還從沒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一個大男人……風尋暖好奇的目光直盯著他,自那寬闊的額頭往下移至長長毛睫毛覆蓋住的、弧度優美的雙眸,然後是英挺的鼻樑、緊抿卻迷人的嘴唇……她這才發現,他的俊美絲毫不帶任何脂粉氣息,儘管臉色蒼白得像是從未曬過太陽,可是依然隱藏不住他眼底眉梢之間散發出來的英氣。
  
  風尋暖心下沒來由地一陣怦怦然,雙頰微微發燙。
  
  大公子怎麼……看起來這麼可口呢?
  
  她的腦中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她突然跳了起來,像是後頭有幾百頭老虎在追咬似地,嚇得落荒而逃。
  
  完了完了完了,她中邪了中邪了,不然怎麼會突然有想要朝他臉頰咬一口的衝動啊啊啊——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2:28
第三章
  
  風門鳳轎坊。
  
  風老爺親自去挑選寶嬌公主花轎所待用的木頭,在上好紅檜和頂級香樟間難以抉擇。
  
  「紅檜好,高貴又大方……」他摩挲著下巴,又戀戀不捨地望向一旁碩大的極品香樟。「可香樟味兒雋永,通轎芬芳……兩難,真是兩難哪!」
  
  不只木頭難選,就連慣常用的雕刻法也得因配合寶嬌公主金枝玉葉的身分而有所不同。
  
  風家轎最擅「朱金木雕」法,此技法講求的是——三分雕刻,七分漆工。且多以樟木、椴木、銀杏等優質木材為原材料,透過浮雕、圓雕、透雕等技法,雕刻成各種人物、動植物等圖案花紋;運用貼金飾彩,結合沙金、碾金、碾銀、瀝粉、描金、開金等工藝手段,撒上雲母或蚌殼碎末,再塗上傳統的大漆方成。
  
  雖說花轎雕紋總脫不離富貴牡丹、吉鳳祥凰、福祿壽三星等圖案,可是當今皇上有女出閣,且又是最受寵愛的寶嬌公主。
  
  若是依往例而制,恐怕襯托不出公主金枝玉葉的尊貴身分來。
  
  「不只轎身規格,就連轎裙上的金銀花繡也得重新設計才行。」他喃喃自語,取過桌上刨出的一顆八角門珠,上頭富富態態的「喜」字喜氣洋洋。「嗯……像這個好,吉利。」
  
  「老爺,怎麼這幾日都不見大小姐昵?」一位老師傅手上抱了捆圖卷經過,突然問起。
  
  「她呀——」不問猶可,一問之下,風老爺滿心的喜悅瞬間飛了一大半,他臉色一沉,「越來越不聽話了,居然留了封信說要去訪名師學手藝,只帶了個貼身丫頭就跑得不見人影。真是女大心向外,留都留不住!」
  
  風老爺嘴上說得氣惱,可語氣裏卻掩不住憂慮之情,聽得老師傅們是又想笑又同情。
  
  「老爺,你切莫太擔心了,小姐是出了名的機靈百變,她的隨身丫頭阿香也是孔武有力的,現今四海靖平世道好,罕聞什麼毛賊匪盜橫行,你就當讓小姐出去散散心,不會出事的。」
  
  「她就是愛同我唱反調,也不趁早尋個好人家嫁了,免得我日日提心、天天吊膽。」風老爺歎了一口氣,一臉哀怨。「還說什麼要接咱們風家轎這門祖傳基業,她沒砸了風家轎招牌,老爺我就偷笑了!」
  
  「還是嫁人好、嫁人好!」
  
  「幹萬別讓小姐這麼勞心勞力的。」
  
  「坊裏有我們這些個下人來張羅便行了!」
  
  想起小姐那「獨樹一格」、「與眾不同」、「創新大膽」的種種主張,所有老師傅登時聞言色變,二話不說齊聲同意。
  
  「對啊對啊。」麻師傅心有戚戚焉。
  
  「是啊是啊。」瓜師傅點頭如搗蒜。
  
  還是讓小姐訪名師訪久一點好了,最好是三個月後花轎製成了再回來。否則大夥在忙得人仰馬翻之際,還得擔心小姐天外飛來一筆,要在花轎上頭亂作文章什麼的。
  
  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小姐興匆匆請了巷尾窮秀才商了幅新娘子的肖像,無論如何都要掛在轎子外頭,說是新娘子為啥都得讓喜帕蒙住頭臉,幹啥嫁人嫁得這般低調委屈,不敢見人?
  
  所以她硬是要將畫像掛上去,在花轎繞鎮行進間,要讓路人皆知此番出嫁的新娘長得有多麼貌若天仙,迎娶的夫家是多麼有福氣才能娶到這樣的美嬌娘。
  
  可是花轎前頭掛了畫像,那不成了靈車了?
  
  十幾個老師傅登時嚇得三魂丟了七魄,好說歹說、軟硬兼施才將小姐給架出坊,而那張畫像更是在兵荒馬亂之間,從此就下落不明。
  
  此後,眾人只願意讓小姐「押送」花轎,卻再不許她亂出點子了。
  
  「可是每當大小姐睜著亮晶晶的笑眼,嘴角彎彎地望著我的時候……」帶頭的總監工路老師傅突然自言自語,滿臉都是「世伯疼愛小侄女」式的傻笑。「實在讓人好難拒絕呀!」
  
  「對啊對啊。」麻師傅心有戚戚焉。
  
  「是啊是啊。」瓜師傅點頭如搗蒜。
  
  「對你的頭,是你的媽啦!」
  
  兩株牆頭草,瞬間被圍毆!
  
  ***
  
  足足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風尋暖才說服自己,那一天晚上會覺得大公子美味可口又好吃,肯定是因為夜色朦朧、燈光昏暗、她體力透支、肚子變餓的緣故。
  
  在亮燦燦的大日頭下,所有的妖魔鬼怪、曖昧不明終將無所遁形、煙消雲散大公子還是那個沉默寡言、俊秀蒼白弱不禁風的大公子。
  
  她風尋暖還是這個三餐正常,且無不良飲食習慣的小暖兒。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坐在矮凳上,她邊刨木頭邊點頭。
  
  「是這樣的嗎?」一個淡然清冷卻微帶狐疑的聲音響起。
  
  她抬臉望向頭頂聲音來處,頓時張口結舌、臉紅發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是在陽光下依然俊美白皙若玉、秀色可餐的邢恪。
  
  她雙頰熱哄哄、腦袋亂嗡嗡間,沒想到他卻緩緩在她身邊蹲下,伸出修長、指節勻稱好看的大手,輕撫著她刨過的木頭。
  
  他他他……靠得她好近,她她她……聞到他身上好聞又充滿男子氣息的味道了!
  
  她滿腦子冒泡泡,顆顆鼓噪得亂七八糟,胸口卜通蔔通失速的心跳又來湊熱鬧,眼前不斷浮現他沉睡的誘人模樣。
  
  「……剛剛那樣刨法不正確,得像這樣才能刨得光淨,知道嗎?」邢恪邊說邊示範。
  
  完全沒人在聽。
  
  半天得不到回應,邢恪不禁微微側首,疑惑地瞥向她。
  
  「你發燒了?」他一驚。
  
  怎麼整張臉活似放進爐裏烤了幾個時辰的北京烤鴨般又熱又紅?
  
  「沒、沒有哇。」風尋暖總算回過神來,驚呼一聲,趕緊羞赧地捂住臉頰和眼睛。「非禮勿視,非禮勿摸……我,我什麼都沒有看,什麼都沒有摸,我也什麼都沒有想哦!」
  
  邢恪完全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難道是他平常太疏于和外人接觸相處,因此在待人處事上出現了極大的認知錯亂和溝通障礙?他忍不住自我反省起來。
  
  「咳,大公子,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風尋暖努力吸氣、吐氣,足足做了十個深呼吸,這才勉強抑下心慌意亂的燥熱感,勇敢抬頭看著他。
  
  鬥雞眼,保持鬥雞眼,這樣就不會把他的臉龐看得這般仔細了!
  
  邢恪沉默了。
  
  原來她剛剛真的沒有在聽,不過她的眼睛是怎麼了?
  
  「你的眼睛不舒——」他猶豫。
  
  「啊,難道是大公子你決定教授我雕花的學問了嗎?」風尋暖大叫一聲,頓時歡喜得忘了繼續保持鬥雞眼狀態。「是嗎?你是這個意思嗎?你終於還是想通了嗎?」
  
  「應該沒有。」他盯著她興奮得紅通通的臉蛋,閃亮亮的眼睛,神情有些戒慎。
  
  「噢。」她尷尬了一下,隨即又熱情滿溢地主動握住他的手,上下猛搖。「大公子,拜託拜託啦,你就高抬貴手,就教那麼一——眯眯也好,我絕對不會給你丟臉的!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
  
  他的手怎麼好冰好冷啊!
  
  風尋暖心兒驀地一抽,一抹無以名之的憐惜在胸口彌漫開來,她將他的手掌抓握得更緊,試圖用自己熱熱的掌溫暖和冰涼的他。
  
  滿鋪子裏的老師傅們神情詭異地望瞭望這個,再望瞭望那個。
  
  咦?那個被握住手,蒼白臉龐漸漸暈紅起來,顯得手足無措的靦腆男子,是他們素昔心目中那個敬若天神、嚴肅沉默的大公子嗎?
  
  「我——」邢恪從來沒有被一個嬌嬌俏俏的女孩兒緊抓著不放,更不曾被這麼甜甜軟軟的聲音央求過,渾身僵硬,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雙眸燦爛如星,彎彎眉兒如黛似翠,噙著笑的唇辦彷若薔薇綻放。
  
  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仔細看過一個女子,從來沒有被那麼柔軟溫暖的小手緊握碰觸過。
  
  他的心臟也從未跳得這般快、這般急促,一股迷惘卻也浮上心頭。
  
  為什麼她不怕他?
  
  聽說外頭的人,不都將他這個邢家大公子形容成是神秘詭異得像是楣神降生嗎?
  
  「不好!不行!不可以!」
  
  一個蒼老的聲音氣憤的響起,刹那間驚破了這旖旎的一刻。
  
  他倆微微一震,不約而同望向鋪門口那個氣急敗壞、火大到都快冒煙了的黑色身影。
  
  邢恪宛若觸著了火般,心虛地縮回手。
  
  本來被包覆在她雙手掌心的、那只微粗糙冰冷的大手倏然抽離,風尋暖心下沒來由一空,悵然若失了起來。
  
  好不容易稍稍暖熱了他的手說……她望著他紅暈褪去又恢復蒼白的俊秀臉龐,胸口突然有種酸酸甜甜、微微撕扯牽動的揪疼感覺。
  
  他的身子一定很虛寒,所以臉色才會這般蒼白,手掌也是這麼冰涼。
  
  真是好可憐啊!
  
  風尋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神變得溫柔憐惜,也沒有發覺周遭氛圍開始變得異樣火爆緊繃。
  
  「你——怎麼會在這裏?」邢嬤嬤氣呼呼地雙手擦腰,滿眼怒火地瞪著她。
  
  「嬤嬤,」邢恪下意識地把那個小女人護在身後,口吻平和地道:「有話好說。」
  
  「公子,你知道她是誰嗎?你怎麼還護著她呢?」刑嬤嬤惱火地嚷嚷。
  
  「我知道她是風家的小姐。」他溫言回道。
  
  「公子既然知道她就是風家那個凶霸蠻橫的小姐,就該記得上回就是她,讓咱們邢家在全鎮百姓面前沒臉的!」刑嬤嬤生平最恨邢家尊嚴受損,尤其對方還是個只憑三言兩語一張嘴,就讓她不得不被迫讓道、大丟顏面的小丫頭。「公子,你是個好脾氣的,可以不同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計較,可老身我才不可能那麼——」
  
  「婆婆。」風尋暖忍不住從他背後探出頭來,對著邢嬤嬤嫣然一笑。「是在說我嗎?」
  
  邢恪眉微蹙,心一緊,深怕性子衝動的嬤嬤和她起了衝突,便想將她推回身後。
  
  她給了他一朵安撫寬慰的笑容,小聲道:「公子放心,沒事的。」
  
  邢恪臉頰有些微紅,縱然猶不放心,卻也只得默從。
  
  「好哇,虧你這丫頭有自知之明,我說的就是你!」刑嬤嬤憋了好些天的這口氣,總算逮著正主兒發洩,也顧不得兩人的「眉來眼去」,劈頭大罵:「一點尊卑倫理也無,打著你風家招牌就壓我邢家的名號,我老婆子正愁公子不許我前去你風家理論,你今兒倒大搖大擺自己送上門來了?」
  
  在一旁看熱鬧的師傅們,實在不好意思提醒出遠門收帳甫歸的邢嬤嬤,人家已經「自己送上門」好幾天了。
  
  「嬤嬤言重了,暖兒哪里敢打壓名震天下的邢家老鋪?」風尋暖笑得好下無辜,滿眼甜美討好。「上回是暖兒不知輕重,言語間對嬤嬤多有得罪,還請嬤嬤看在我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高抬貴手,原諒暖兒一次吧?」
  
  「哼,別以為說兩句好聽話就可以糊弄得過我老婆子,拿出你那日的潑辣勁兒來呀,還在這裏裝什麼可憐?」邢嬤嬤可不吃這一套。
  
  「唉。」她輕輕歎了口氣,把身段放得更低。「其實暖兒也知道自己那日有眼無珠,衝撞了嬤嬤,現在投身到邢家老鋪來當學徒,嬤嬤肯定見著了我就生氣。可暖兒又轉念一想,嬤嬤可是邢家多年的老臣子,地位非凡,心胸哪有暖兒這麼一個小小女子所想的那般氣量狹小呢?」
  
  邢嬤嬤一時語結。
  
  邢恪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好丫頭。
  
  看來,他是不用多操心了。
  
  」你、你講什麼呢?」邢嬤嬤有點反應不及,招架不住。
  
  「嬤嬤,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不如就原諒暖兒一回吧?」她伸出小手立誓,甜甜笑道:「往後我要是再惹嬤嬤生氣,那麼要殺要打,一切但憑嬤嬤處置……你說好不好?」
  
  邢嬤嬤愕然地瞪著她。
  
  她的軟語央求讓全場老師傅們個個心都快化了,你一言我一語地代為求起情來……「是呀,嬤嬤,人家姑娘年紀還小,你就快別這麼得理不饒人了!」
  
  「上次的事是誤會,大公子都不追究了,嬤嬤也就莫再擱心上了。」
  
  邢嬤嬤不敢置信地環視四周,本已稍稍軟化的脾氣轟地又炸了開來!
  
  這幫兔崽子,都反了不成?
  
  「統統給我閉嘴!」老嬤嬤怒喝一聲,手指直指風尋暖的鼻尖,「老娘我今日就跟她單挑,誰都不許插手!」
  
  糟了!
  
  眾人登時倒抽了口涼氣。
  
  唉,就差一點點便能化戾氣為祥和了呢!
  
  風尋暖有點可惜地歎了口氣,隨即又恢復笑容可掬。
  
  邢恪眉頭一皺,望著笑得閒適自在的她,不知怎的竟有些憂心忡忡。
  
  「嬤嬤……」他正欲開口排解紛爭。
  
  一隻暖暖的小手溫柔地搭上他的大掌,止住了沖口欲言的他;邢恪低下頭,望進她仰頭含笑的眸子,胸口微微一熱。
  
  「公子,你放心,我不會和嬤嬤吵架的。」她柔聲開口,「就讓我和嬤嬤單獨面對面把話說開來,誤會自然就沒了,好嗎?」
  
  「你,確定這是你要的?」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是。」她嫣然一笑,「暖兒從不逃避問題。」
  
  他注視著她,心底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激賞,點點頭。
  
  他的信任,令她眼底笑意越發燦爛歡喜了。
  
  隔著一段距離,邢嬤嬤雖然人老了,耳朵不太好使,卻也嗅聞到大公子和風家這個小潑辣子之間異樣的互動,心下微微發慌,臉色陰沉了起來。
  
  「嬤嬤,咱們外頭聊聊吧。」風尋暖指指外頭那片翠綠竹林的方向,燦笑若花。
  
  「哼!」誰怕誰?
  
  ***
  
  一走人滿林清風習習涼爽的修篁間,顆顆雪白如玉的小石子鋪成蜿蜒小徑,更顯幽然忘俗。
  
  「說吧,」邢嬤嬤走在前頭,倏地止步,回頭冷冷看著她。「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嬤嬤,我是來邢家當學徒的,你說我有什麼企圖?」風尋暖笑吟吟的問道。
  
  「別跟我嘻皮笑臉的!」刑嬤嬤服侍了邢家三代的主子,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允許一個滿腹心機的女子到邢家來,圖謀不軌。「你可是堂堂風家千金,無緣無故到邢家來當學徒,做這些勞筋動骨的粗活兒,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只是來拜師學藝的。」
  
  「暖兒的確是來拜師學藝的,」她有一絲無奈,「打從一開始,我就沒瞞著任何人哪!」
  
  「說得那麼好聽,拜師學藝?我看你就是存心來偷師的!」刑嬤嬤目光銳利的盯著她。
  
  「我沒有偷師的意思,我是正大光明應徵進邢家老鋪來,懇求大公子教我雕刻之術的。」她一臉熱切誠懇。「嬤嬤,你若不信,當可問大公子便是。」
  
  「你風家轎跟我邢家棺八竿子打不著,你不在自家學轎雕之工,倒來我們邢家學棺雕之術……」邢嬤嬤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這其中矛盾疑點甚多,完全不合理到了極點。「你唬我呀?」
  
  唉,老人家果然冥頑固執的居多,就跟她爹一樣。
  
  「可我真的是因為仰慕大公子精雕花卉的絕妙功夫,這才拜在邢家門下。」風尋暖歎了口氣,坦白道:「而且我爹壓根連根木頭都不讓我碰,說什麼女孩子家不要學這個東西,還特意交代坊裏師傅誰也不許教,所以我才……唉。」
  
  「真是這樣嗎?」刑嬤嬤懷疑地上下打量她,隨即嗤地一笑。
  
  「話說回來,邢家雕刻乃不傳之秘,就算你死纏著公子不放,公子也不會傳授給你的。」
  
  「假若真是這樣,那嬤嬤你又何必如此擔心呢?」她攤了攤手。
  
  「你!」邢嬤嬤眯起雙跟,氣惱難平地瞪著她。「哼,我家公子性情好,素無防人之心,可我老婆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由著你在邢家興風作浪……一句話,你走是不走?」
  
  「不走。」風尋暖不禁也有些惱火了,眸底的笑意褪去。「嬤嬤,再怎麼說,我也是正大光明的應徵進來,理直氣壯地到邢家鋪習藝,既沒有違抗了邢家的規矩,也沒有敗壞了邢家的門風,你沒理由趕我走。」
  
  「好哇,你就是偏和我槓上了?」刑嬤嬤氣得臉紅脖於粗。
  
  她歎了一口氣。「嬤嬤,暖兒真的沒有同你作對的意思。可你非要我走,我也恕難從命。」
  
  「好,好樣兒的!」刑嬤嬤怒極反笑,「那你最好求神告佛,別讓我捉到你的把柄,到時我一定教你吃不完兜著走,就算請出大公子來求情也一樣!」
  
  撂完狠話,那瘦小的黑色身影怒而揮袖離去,獨留一臉苦惱的風尋暖佇立在原地。
  
  「唉。」她再歎了一口氣,感到一個頭兩個大了起來。
  
  有這麼個扎手難纏的嬤嬤在,她的拜師求藝之路好像越來越遙遠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2:59
第四章
  
  黃昏。
  
  和阿香一同掃完了全鋪子的風尋暖,把木屑全倒紮成了一麻袋一麻袋。收拾妥當後,準備和幾個學徒扛著送往灶下當燃料。
  
  邢恪無言地看著她忙碌勤勞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還好嗎?
  
  不對,她現在沒少腿缺胳臂的,打掃的動作比誰都還要勤快起勁,若問這個,她回答的肯定是「我很好」。
  
  那麼……嬤嬤罵了你嗎?凶了你嗎?
  
  不行,這麼問法,分明令她難以做人,教她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他一時躊躇,徘徊猶豫良久。
  
  罷了,還是上前去,直截了當告訴她,要她放寬胸懷,安心在邢家住下!
  
  「好,就這麼辦。」他釋然地松了口氣,便要抬起頭走向她,這才發現——眼前哪里還有半個人?
  
  ***
  
  春夜,月明星稀晚風涼。
  
  洗去白晝通身臭汗,沐浴過後一身清爽的風尋暖,身著短綢俐落衣裳,手上捧著顆夾肉饅頭,身畔擱著粗碗裝盛的熱湯,便這麼坐在廊下啃將起來。
  
  此刻的她,就像個隨遇而安、愜意可愛的小丫鬟,哪里還有半點嬌嬌大小姐的款兒?
  
  找了四處忙碌打轉得像顆小陀螺的她一整晚,邢恪最後終於在月光掩映的花廊陰影下,找著了她。
  
  他澄澈的眼眸裏掠過一絲異樣的溫柔。
  
  她堂堂一個千金大小姐,卻委屈自己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店鋪宅院裏頭當學徒,天天淨幹活兒,三餐不過粗食溫飽……值得嗎?
  
  何況他已經說明白了,邢家雕刻祖藝向不傳於外,所有邢家老師傅們刨制棺木的工藝一貫精妙,但唯有棺上繪飾雕紋的畫龍點睛之舉,皆由邢家子弟著刻,素不假他人之手。
  
  所以她的請求,他終究無法答允。
  
  凝視著她疲倦地咬著饅頭的模樣,他心下一動,默然地轉身離去。
  
  風尋暖一口一口啃著饅頭,一口一日配著熱湯,可還是難敵連日來腰酸背疼的疲憊,只吃了一半便擱了下來。
  
  流光似箭,眼一眨,她都進邢家上工半個多月了。眼看寶嬌公主的花轎兩個半月後就得製成,她卻連半點進度也無。
  
  甭說開始學雕刻了,公子連正眼瞧都沒瞧她一眼,又哪里有機會能瞧見她的真心,看見她的誠意呢?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的,所以想什麼、做什麼就得處處碰壁,縱然有滿腔熱血雄心,也只能被人當笑話看待嗎?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只怕爹爹也從來不寄望我,」她自嘲地苦笑了起來,悶悶地道:「說不定他還高興著我人不在家,不會在坊裏多嘴瞎出主意呢!」
  
  在這裏天天吃苦耐勞,她不怕,她甘之如飴。
  
  她只怕風家轎務沒參與,邢家雕刻又學不上,到最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一想到這兒,她就更沒胃口了。
  
  就在此時。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繞鼻而來,她怔了怔,情不自禁尋找那香味來處。
  
  才一抬頭,就見一碗熱騰騰噴香的熱粥在眼前。
  
  「大公子?」她呆住了。
  
  邢恪對著她微笑,捧著粥碗在她身畔坐下。
  
  「大公子,你怎麼……」她眨眨眼,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這粥很好。」他不由分說遞進她手裏。「吃吧。」
  
  「這是……給我的?」風尋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懷裏的粥,驚喜地望著他,喉頭陡地哽住了。
  
  他怎麼知道她沒胃口?
  
  「金華火腿和老母雞熬下的,滋補元氣……」他頓了頓,有些尷尬微窘,清了清喉嚨後才道:「嘗起來的滋味也挺好的。」
  
  「謝謝你。」她臉兒紅紅,低下頭聞著陣陣香氣,還未人口,心窩已是一陣溫暖。
  
  「那麼你……就慢慢吃吧。」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
  
  別走!
  
  「等等!」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回首月光投注的一刹那,又害羞地縮回。
  
  可電光石火間,邢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兒卜通卜通狂跳,背脊竄過一股陌生的酥麻栗然。他的手掌雖然冰涼依舊,卻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悸蕩和出奇的安心。
  
  「呃,我是說,小心粥撒了。」邢恪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握著人家姑娘的小手,急急鬆開了手。「你、你拿好。」
  
  她望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噗地一笑。
  
  他一怔,有些傻了。
  
  「公子,」她雙頰嫣紅,心兒不知怎地甜絲絲起來。「謝謝你,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
  
  風尋暖抿唇一笑,捧著懷裏那碗粥,拿起湯匙,突然遲疑了一下,才又開口。
  
  「公子,不如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吧?」她對著他笑道。
  
  「我吃過了。」
  
  「就當陪我。」她亮晶晶的眸子裏盛滿了央求。
  
  邢恪接觸到她祈盼的眼神,那個「不」字又說不出口了。
  
  她笑嘻嘻地將原先裝湯的粗碗拿過來,滿滿裝盛了一碗,然後將那青花大碗公和湯匙遞給了他。
  
  「你吃這個,我吃這碗。」’
  
  「不,你吃這個,我吃那碗。」他皺眉,堅持著換了過來。
  
  「公子……」
  
  「你多吃點。」他認真地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邢恪疑惑地看著她,被她巧笑倩兮、嬌笑如花的模樣惹得有些心慌意亂。
  
  她怎麼就這麼愛笑呢?
  
  「嗯,這粥好香。」風尋暖胃口大開,忍不住一匙接著一匙,吃得好不開心。
  
  「咦,公子,你怎麼不吃呢?」
  
  他回過神來,「吃,當然吃。」
  
  他們倆就這樣肩並著肩,坐在石階上喝粥、閒聊、看月亮。
  
  ***
  
  第二天。
  
  儘管前一日和邢恪聊得太晚,沾枕之後又興奮歡喜得睡不著,所以風尋暖壓根沒合眼,天剛亮就爬起來了。
  
  「阿香,別睡了,咱們還得打水洗臉,趕緊到鋪子裏報到呢!」
  
  她精神好得不得了,笑容滿面地猛拍貼身丫頭的被子。
  
  「小姐,讓奴婢去……呵……打水就行了……」阿香呵欠連連地坐起來,猶睡眼惺忪。
  
  「不用不用,之前你總搶著打水,今兒我非得跟你一起去不可。」風尋暖笑嘻嘻道,「你又忘了,現在我不是小姐,你也不是丫頭,在這邢府裏,咱們倆都是小學徒!」
  
  阿香嘴巴張得大大。還真沒想到小姐好好的千金不做,反而當學徒當得這般過癮快活?
  
  「你還愣著做什麼?」風尋暖興高采烈地道:「走走走,咱們快點打水洗臉吃完早飯上工去,今兒還有很多活兒要做呢!」
  
  阿香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是幹活兒,不是撿金子耶,小姐幹什麼這麼歡天喜地迫不及待呀?
  
  她就這樣傻眼地看著自家小姐高高興興地準備做牛做馬去。
  
  風尋暖揣著怦怦然心跳與隱隱盼望的心思,在鋪子裏邊做事邊偷偷望著門口,下意識地等待著那個熟悉的俊秀身影出現。
  
  可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等到中午休息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沒來。
  
  肯定是他睡過頭了,還未起身的緣故。
  
  風尋暖要自己別胡思亂想,她甚至對他心有愧疚,昨晚若不是她的緣故,他也不會到現在還沒進鋪子了。
  
  但是沒想到一整個午後辰光,都沒有見著他的身影。
  
  她強抑著濃重的失落感,依然笑著下了工,笑著回到邢府,甚至笑著坐在長條大木桌邊和大夥一起吃老米飯配紅燒肉和涼拌大頭菜。
  
  可今兒廚娘卻是在大頭菜裏拌多了醋,害她只吃了一筷,便酸澀得溢滿喉頭心口,怎麼也無法下嚥。
  
  她悄悄放下只動了兩口的飯,趁著大夥不注意時,默默走開了。
  
  風尋暖往回房的方向走去,悶悶不樂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他,可是後悔了昨夜和她的促膝長談嗎?
  
  所以他故意避著她、躲著她……「該不會是怕我就此順著竿子往上爬,死纏著他不放吧?」
  
  她胸口莫名感到陣陣刺痛,備感受傷地喃喃自語。
  
  他終究還是防著她的嗎?
  
  風尋暖失魂落魄地穿過圓月拱門,迎面定來兩個丫頭捧著水盆,哀聲歎氣地道:「聽說大公子又病了。」
  
  她腳步倏地停住。
  
  什麼?
  
  ***
  
  風尋暖拔腿狂奔,氣喘吁吁地沖到邢恪居住的院落外頭。
  
  「公子,這帖藥雖苦,可良藥苦口,你快快趁熱喝了它吧。」
  
  屋裏傳來邢嬤嬤憂心關切的聲音,她一呆,急促的腳步放緩了,不敢貿然沖進裏頭。
  
  「嬤嬤那麼討厭我,一定不會允許我見公子的。」她瞼上掠過一抹鬱然。
  
  雖然很擔心,想要親眼瞧見他現在好不好,但是有邢嬤嬤這尊門神在,她這小鬼哪里還進得去呀?
  
  風尋暖只得強抑下滿心的焦急不安,閃躲到另一頭的視窗,踮高了腳尖,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就算只能瞄見一眼也好,她只想知道他病得怎麼樣了?他現在……好不好?
  
  她眼眶不禁發熱了起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都病倒了,現在怎麼還會好?
  
  「都是我害的,昨晚要是我別纏著他說了一整夜的話,要是我提醒他早點回房睡,甚至注意要他多加件外衣,說不定他就不會受寒生病了。」她喉頭發緊,懊惱內疚到了極點。
  
  她怎麼會這麼遲鈍又笨蛋?
  
  明明就知道他臉色蒼白得緊,肯定是身子骨弱,她還讓他受了一夜的凍。
  
  而且他昨晚好心地給她送來熱粥,為的就是怕她餓著,她非但沒有回報人家,反而還連累他病倒。
  
  「公子,你好好休息,老奴去幫你燉些滋補開胃的,這回你無論如何都得吃點,沒胃口也得逼著自己吃幾口,這樣病才好得快,知道嗎?」刑嬤嬤嘴上念叨著、叮嚀著,臨離去前還不忘關好了門。
  
  風尋暖待她去得遠了,才輕手輕腳地走近門口,想敲門,卻又有些忐忑不安。
  
  他會不會怨她?會不會生她的氣?
  
  風尋暖從來沒有這麼猶豫不決過。
  
  「算了算了,就算被他罵也應該,難道我還不該罵嗎?」她吸吸鼻子,硬著頭皮敲了敲門。「公子,我是暖兒,可以進來嗎?」
  
  「請進,咳咳咳……」
  
  他在咳嗽?
  
  她心下一緊,著急地推門而入。
  
  邢恪強撐著要起身,風尋暖連忙扶住了他。「你要幹嘛?」
  
  眼前憔悴虛弱的他,哪還有幾分平素的淡定從容?
  
  看得她一陣莫名心痛。
  
  「咳咳……」他蒼白臉龐因劇烈咳嗽浮現一抹紅。
  
  「你快躺下,都咳成這樣了,還想起來做什麼?」風尋暖情急之下,忍不住低斥道。
  
  「我沒事。」邢恪凝視著她,嘴角微揚,難掩心裏的驚喜。「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病了,我——」怎麼能不來?她幾乎忘形脫口而出,總算理智及時勒住衝動,臉蛋兒卻不自覺紅了。「咳,我是說,鋪裏師傅夥計們都很擔心公子的身體,所以便派我做代表來探望了。」
  
  邢恪眼底光芒倏地黯淡,隨即溫和地微微一笑。「我很好,不過是小病……咳咳,不妨事的。」
  
  「你咳得這麼厲害,怎麼會沒事呢?」一股不舍感在心頭翻騰著,她鼻頭沒來由地發酸了,「都是我害的。」
  
  他怔住。
  
  「公子會受涼,都是因為我。」她自責不已。
  
  溫柔有力的大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風尋暖一愣,怔怔地抬起頭,恰恰望進了他溫暖的雙眸裏。
  
  「不是你的緣故。」他嗓音低沉而柔和,透著令人安心的撫慰感。「我這是老毛病了,真的。」
  
  「可是——」
  
  「沒有可是。」他再摸摸她的頭,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咳咳!今天在鋪裏可學得還好?」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不明白他自個兒都病著了,為什麼還能這樣為他人細心著想?
  
  「怎麼了?」邢恪注意到她的異狀,不禁一怔。
  
  「沒事。」她連忙改變話題,以輕鬆的笑意,試圖掩飾胸口那莫以名之的悸動。「公子,你吃過藥了嗎?」
  
  他眉頭皺了起來,撇了撇嘴。「待會兒。」
  
  「公子該不會像小孩子一樣,不敢吃藥吧?」她眨了眨眼睛。
  
  眼前臉色蒼白的大男人卻突然臉紅了。
  
  咦?她還真猜對了?
  
  風尋暖大威新鮮地望著他,有點想笑,卻又憋住。
  
  邢恪豈會錯失她臉上那抹促狹的忍笑,尷尬了一下,最後還是呐呐的解釋道:
  
  「藥……藥苦。」
  
  她一手捂住嘴巴,藏住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噢。」
  
  「你在取笑我。」他雙頰發燙,薄唇微微一揚。
  
  「沒有沒有,暖兒哪會這麼壞心落井下石呢?」風尋暖的表情一本正經,目光掃見那碗擱在花幾上的藥,伸手輕巧地捧來,送到他面前。「暖兒也知道藥苦,可公子你怎麼說也要為身子著想,就勉為其難地喝了吧。」
  
  邢恪如臨大敵地盯著那碗黑墨墨的藥,雖說自幼藥罐子的陰影猶在心頭盤旋不去,那陣陣刺鼻的藥味依然令他難以消受,可是她笑語殷然地親自端藥奉上,他就算再反感再不願,也不忍違逆了她的心意。
  
  也罷,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總不能教一個小女人笑話了吧?
  
  他緊蹙著眉頭,依言一口一口喝了。
  
  見他眉頭打結得厲害,風尋暖腦中靈光一閃,伸手人懷,取出了一小紙包。
  
  「來。」她笑吟吟地打開紙包,裏頭是十幾顆泛著甜香的甘草話梅子。「含一顆在嘴裏,就不覺得苦了。」
  
  他直直盯著她掌心上托著的梅子,有一絲忸怩。「這……一個大男人吃零嘴好像不太……」
  
  「很好吃的。」她笑著,不由分說就塞了他一顆。「管旁人怎麼想,大男人又怎麼了?難不成大男人就不能吃酸嘗甜嗎?」
  
  他怔怔地含著那枚泛香的話梅子,酸酸甜甜的滋味彌漫在唇齒間,刹那間將苦澀的藥味全沖刷一空。
  
  她自己也撿了一枚放入嘴裏,有些口齒不清地笑道;「這甘草梅子是我爹自京城‘福圓軒’老店托人買回來的,我時不時拿出來含著,既好吃又潤喉清肺……啊,不如這些都給你吧,往後你喝藥就不用發愁啦!」
  
  「不,那是你爹買給你的,我怎能收?」他連忙道,隨即有些訕訕的補充:
  
  「而且我並不常怕喝苦藥……」
  
  「得了,還跟我客氣什麼?」風尋暖嫣然一笑,「還是公子嫌棄這小小梅子上不了臺面,所以不想收?」
  
  「當然不是!」他有些急了。
  
  論說話,邢恪哪里比得過她的伶牙俐齒?自然三言兩語便敗下陣來,懷裏頓時多了一包甘草梅子。
  
  「謝謝。」他臉頰微紅,只得誠懇致謝。
  
  「暖兒不愛聽公子和我這般客套來客套去的,好見外呀!」
  
  她仰望著他,不知怎的,就是愛煞了他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禁甜甜竊笑。
  
  他啞口無言,半晌後才呐呐道:「那麼……我會準備回禮的。」
  
  「不過是幾顆梅子罷了,哪值得什麼回禮不回禮的呢?公子快快養好病,身子恢復健康,那才是最重要的。」
  
  邢恪正要回答,驀地,外頭響起熟悉急促的腳步聲。
  
  「公子,老奴給你準備補湯來了,你藥可喝了沒有?」
  
  風尋暖的笑臉倏然一收,二話不說跳了起來,急急道。「我、我先走了!」
  
  「你——」他愕然地看著那毫不淑女便要攀窗出去的小女人,沖口而出:「暖兒,你要去哪里?」
  
  「噓——」她身子已經一半掛在窗上,情急地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嬤嬤要是看見我,肯定又要大發雷霆了……我先走了,晚點再過來看你!」
  
  他張口欲挽留,可她早已經翻過窗去,一溜煙不見了。
  
  邢恪悵然若失地望著嬌小身影消失的窗口……她一走,屋子頓時又恢復了往昔的清冷寂寞。
  
  為什麼在今日之前,他從沒發覺自己的房間竟是這般安靜得令人心慌?
  
  「公子,你藥吃了沒……哎呀!你竟然真的喝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也一定要把這盅當歸枸杞雞湯吃完,這可滋補的哩……」刑嬤嬤大呼小叫地進來。
  
  ——要不就是喧嘩得太過了。
  
  邢恪歎了一口氣,轉頭面對刑嬤嬤像是要擾嚷得天下皆知的關懷,平靜溫柔而認命。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3:34
第五章
  
  接連著幾天,風尋暖瞞過刑嬤嬤和宅裏眾人耳目,每晚都偷偷到邢恪屋裏監督他喝藥。
  
  而在邢宅裏混久了,她終於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傳言中神秘又厲害的邢恪,根本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活沉悶枯燥無趣至極的淳樸小郎君哪!
  
  他非但未出過家門,也從未和外人打過交道,所有生意上的交易全由邢嬤嬤出面,自己只是全心全意專注在雕刻上。
  
  所以他時不時被她幾句話便逗得臉紅,青澀靦腆老實得讓她欺負起來超有成就感的。
  
  可見得他也未曾和其他姑娘家有過交情……不知怎的,這點發現令她分外竊喜。
  
  而且縱然富可傾城,但是他的人生卻無趣到連一日三餐都由同一個廚娘打點,所以他從未嘗過外頭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大菜小點。
  
  這讓自小在梅龍鎮大街小巷廝混長大,有什麼好吃好玩的玩意兒全瞭若指掌的風尋暖簡直向情到了極點。
  
  「公子,我跟你說呀,這‘東家酒樓’宴客用的子孫餑餑可好吃了,裏頭包著的餡隔三岔五就會換換花樣,有的時候是螃蟹酥油餡,有的時候是青豆蓮子餡,而這外皮就更加講究了……」
  
  她迫不及待將小食籃打開,同他分享今日特地出門搜刮回來的戰利品。
  
  方才乖乖喝完了藥的邢恪嘴裏含著她「進貢」的玫瑰核桃糖,滿眼溫柔地看著她。
  
  「外皮?」
  
  「是啊,這外皮是用栗粉加糯米和麥子粉搓揉而成,燙熟了之後又香又滑又彈牙,嚼勁十足,而且吃多了也不怕傷胃。」
  
  邢恪的視線落在那一朵朵形若小元寶,卻在上頭捏出小巧精緻花樣的小餑餑,滿富興味地研究著。「這模樣挺漂亮,是牡丹吧?」
  
  雪白的元寶餑餑捏合處,綻放了以紅花微染出的粉紅色牡丹,暗合「富貴花開」之意。
  
  妙極的巧思,著實令人驚歎。
  
  「是牡丹沒錯,東家不只婚宴大菜做得好,就連點心師傅手也巧,不只是牡丹,連杏花、桃花、薔薇都捏制得出,我還聽說有些繡莊的姑娘特地前去求教,臨摩他們的花樣做圖樣呢!」風尋暖一頓,不禁笑道:「聽了我叨念了一大堆,公子還是先嘗嘗看滋味吧!」
  
  邢恪依言嘗著那小巧如花朵的美麗餑餑,一口一個驚奇。
  
  「好吃吧?」她眼兒發亮,滿臉盼望地看著他。
  
  「嗯!」他重重地點頭,微笑了起來。「暖兒,你真厲害,推薦的每一樣點心都這麼美昧。」
  
  昨天是「鹿鳴軒」的鹿脯萍花羹,此菜取自詩經「悠悠鹿鳴,食野之萍」之意,入喉清爽、餘香繞鼻,毫不膩口,令病中沒什麼胃口的他,也忍不住吃完了滿滿一盅。
  
  前天是「小知居」的梅餅,是以梅花蜜和松子蒸搗入餡,酸甜香冽,人口即化。
  
  他從不知梅龍鎮上有這麼多可口特別的菜式點心——不,應該說,他從不知邢府之外的世界竟是如此豐富生動有意思!
  
  不只點心,她還在舊書鋪裏買了許多連環畫集子、笑林外傳、鄉野奇譚……成堆搬進他屋裏,說要給他解悶用的。
  
  他很是感動,卻也不免又好氣又好笑。
  
  她這學徒還沒領到頭一月的薪俸,就已經不知先倒貼幾個月的銀子了,這筆帳真是怎麼算都不劃算。
  
  「公子,這可不是我自誇,舉凡梅龍鎮食衣住行育樂,問我就對了。」風尋暖驕傲地一昂小下巴,可得意了。
  
  他笑了。「看來以後我還得多向你請教才是。」
  
  「好說好說,」她俏皮地道:「只要公子有命,小的無不從之。」
  
  他眼底笑意更濃了。
  
  風尋暖望著他蒼白卻溫柔的笑臉,不禁跟著展顏莞爾。
  
  說也奇怪,仿佛只要能夠像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的笑容,看著他吃得心滿意足的神情,她就覺得心頭有股妥貼踏實的感覺。
  
  真希望能永遠這樣逗著他、陪著他、寵著他……風尋暖支著下巴,癡癡地瞅著他,此時此刻,已經渾然忘卻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
  
  雖然邢恪病好了,可也習慣了風尋暖每晚過來陪他說說笑笑。
  
  往日那種平靜沉默的日子仿佛已經離得他好不遙遠,他反而訝異過去的自己怎會過得那般乏味無趣的生活?
  
  這些天來,他的笑容變多了,蒼白的臉色逐漸有了淡淡血色,在雕刻喜材的時候,常會不自覺停下動作,嘴角噙著一抹笑,陷入若有所思之中。
  
  邢宅和鋪子裏的大大小小只覺大公子變得開朗了,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或什麼事改變了他。
  
  然而,這一切卻瞞不過刑嬤嬤那雙看盡世情的精明老眼。
  
  晚間,邢嬤嬤親自伺候邢恪用飯,將丫鬟們端來的菜肴擺放上桌,還特地挑了幾樣廚娘不常做的精緻小菜放在他面前。
  
  「公子,你嘗嘗這幾味。」邢嬤嬤笑道:「這是困脂鵝脯、瑤柱拌玉芹、雞絲涼菜,不油不膩,胃口又容易克化得動,公子多吃點。」
  
  「謝謝嬤嬤。」邢恪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啜飲起飯後茶來。
  
  「這滿桌的菜實在太多,我已經差不多飽了,勞煩嬤嬤張羅著讓其他人吃去吧。」
  
  「公子近日胃口未免也太小了,抑或是……」邢嬤嬤看著他,意有所指地道:
  
  「比較喜歡吃夜消?」
  
  邢恪心微微一震,隨即強笑道:「嬤嬤這話是?」
  
  「公子,風家小姐進咱們邢家是居心不良、圖謀不軌,你切莫被她矇騙了去啊!」邢嬤嬤開門見山道。
  
  「嬤嬤,暖兒不是那樣的人。」他心頭有些不舒服,語氣卻溫和依舊。
  
  「公子,她是為了——」
  
  「邢家的雕刻秘藝。」他頓了頓,眸光清明。「我知道。」
  
  「既然如此,公子為何還……」邢嬤嬤難掩氣急敗壞。
  
  「嬤嬤,我已經清楚明白地告訴過她,邢家雕刻之技素不外傳。」
  
  「公子覺得風小姐會是那麼輕易死心放棄的人嗎?」她哼了一聲。「她不惜以千金小姐之尊,委身在鋪子裏當個小學徒,證明她是不達目的絕不甘休,這樣的野心實不容小覦,可公子為什麼就是不願提防她呢?」
  
  「嬤嬤,我倒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他微微一笑。
  
  「她雖求藝心切,我卻祖訓難違。當日,早已有言在先。」
  
  「就算公子遵從祖訓,不教習她邢門雕工,可萬一她哪天真的偷師——」
  
  「不,她不會。」邢恪濃眉一皺,果斷地打斷了邢嬤嬤的揣度臆測。「她不是那樣性情的人。」
  
  雖然相處不過月餘,他卻堅信自己不會錯看好人——她是個行事光明磊落、勇往直前的熱血好姑娘,是不屑做那些暗地裏偷師的下作伎倆的。
  
  「公子,你就是心腸太軟。當年才吃盡了苦頭,被二公子給——」邢嬤嬤瞥見他眼底的苦澀,心一緊,連忙改口:「噯,我是說,風尋暖那個丫頭也不是個好吃的果子,你一定得好好提防著她啊。」
  
  「嬤嬤,你別再提起此事了。」他目光堅定地注視著她,「我對暖兒有信心。嬤嬤,你該信任我的判斷才是。」
  
  「公事上,老奴對公子可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也絕對放一百二十萬個心。」
  
  她坦白直率地道;「可私事上頭,公子卻是善良老實可欺得過分,教老奴如何能不擔心呢?」
  
  「嬤嬤,我很好,我沒事。」
  
  「怎麼沒事?」邢嬤嬤撇了撇嘴,「我還真怕公子被那個小妖……我是說刁鑽厲害的風大小姐給支使得理智盡失還團團轉呢!」
  
  「也許你該剔除對暖兒的偏見,真正好好地接觸她、認識她,或許到時候你對暖兒就會有不同的想法了。」他笑道。
  
  嬤嬤看著他長大,總是不放心他,也總拿他當小孩兒看待,所以常常擔心得太過了。
  
  「我老婆子最相信自己第一眼見到的印象!」邢嬤嬤完全無動於衷,也固執己見。「她根本不懂得敬老尊賢,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公子,你當時要是人在現場,見她那副趾高氣昂、抬出大官的名號來壓制人的驕氣樣,你就會看得清楚她的真面目了。」
  
  邢恪有些頭疼地望著冥頑不靈的老嬤嬤,一時無言。
  
  一邊是熱心體貼、俏麗可愛得宛若小妹子的風尋暖,一邊是看他長大、護他周全的嬤嬤,偏偏這兩人之間卻有著無法化解的藩籬和誤會,這叫夾在中間的他幫哪里都不好。
  
  邢嬤嬤瞥見他沉默的神情,頓時住了口。
  
  她的苦口婆心,公子是一點也聽不進去。
  
  看來,是必須得下重藥了。
  
  ***
  
  中午歇息時分,阿香啃著第六顆夾肉燒餅,滿臉疑惑地望著自家小姐。
  
  小姐怎麼手裏揣著燒餅,對著天空發呆傻笑?這一點都不像小姐的風格呀!
  
  而且這陣子都沒聽見大小姐叨念著公主花轎的事,好像完全把這件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小姐……」阿香難得多長出了個心眼兒,遲疑地開口。
  
  「嗯?」風尋暖半天才回過神來,像在做夢似地對著丫頭咧嘴笑。「什麼?」
  
  「小姐沒打算拜大公子為師,當大公子的徒弟了嗎?」
  
  「咳!」她突然被口裏的燒餅噎到。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你沒事吧?」阿香急得猛力拍她的背。
  
  「咳咳咳……」這下她險些連血都咳出來了,小臉漲紅,拚力擺手。「可、可以了,可以了……」
  
  再拍下去,她都可以直接去當大公子的「顧客」了!
  
  阿香趕緊縮回手。
  
  「你想讓我壯志未酬身先死呀?」風尋暖別過頭,沒好氣地道。
  
  「小姐對不起。」
  
  「罷了。」她歎了口氣,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安心吃你的燒餅去吧,反正今兒鋪子裏休息,咱也沒事,不趕時間。」
  
  「謝謝小姐。」阿香歡天喜地埋頭吃將起來。
  
  風尋暖望著貼身丫頭,一時還真有點羨慕起她這樣吃飽穿暖恁事不愁的好福氣呢!
  
  可阿香的一句話,卻也再度提醒了她,還是得面對現實。
  
  她的笑容逐漸在唇畔消失。久違的雄心壯志卻也重新在雙眸裏燃燒了起來。
  
  對,無論如何她可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務。
  
  大公子現下身子已經好了,她也該繼續死纏爛打拜師去了!
  
  ***
  
  風尋暖興匆匆地奔進這些天來最最熟悉的院落裏,本想開口喚公子,卻發現屋裏靜悄悄的,全無一人。
  
  「咦?大公子到哪里去了?」她一愣,隨即失笑,拍了拍額頭。
  
  「噯,笨哪,他病都好了,又怎麼會成日待在屋裏呢?」
  
  雖然今兒鋪子裏休息,但是勤奮的公子肯定又到工坊裏趕雕工活兒了。
  
  風尋暖眼睛一亮。「倘若公子真的獨自在工坊裏,那正是我拜師的大好機會啊!」
  
  巴著他纏著他賴著他求著他……說不定公子一時心軟,也就答應了。
  
  她滿心期待興奮不已,蹦蹦跳跳轉頭就往外跑,恰巧和埋頭匆匆疾行的靈子撞了個滿懷——「哎喲!」
  
  「是誰走路不長眼兒……暖兒姑娘?」靈子捂著撞疼了的額頭,正要罵人。
  
  「耶,你怎麼會在這兒?」
  
  風尋暖揉揉作痛的鼻子,哭笑不得地望著眼前這比她還小上一兩歲,個子也還不及她高的少年。「我當然是來找大公子的。」
  
  靈子臉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了起來。
  
  「怎麼?」她注意到異樣。「你臉抽筋啊?」
  
  「暖兒姑娘,你、你……跟公子……」靈子目光閃爍,吞吞吐吐了起來,「是不是……」
  
  她臉沒來由地一紅,心虛地反問:「是不是什麼?」
  
  「是不是……很熟哇?」
  
  「呵呵呵,」她笑得好尷尬,卻也有一絲甜蜜。「算熟,算熟。」
  
  「噢。」靈子撓撓頭,然後就不說話了。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後呢?」
  
  「呃,沒事,沒事……」靈子眼神裏好似有點緊張又有點同情,猶猶豫豫,最後含糊不清地道:「暖兒姑娘,今兒鋪裏不用上工,你有沒有打算回風府度個假?松活松活筋骨?」
  
  風尋暖越聽越一頭霧水,卻也越想越覺可疑。
  
  「是不是……」她雙手抱臂,亮晶晶的眸子充滿探究地盯著靈子,「府裏有什麼我應該知道,但是沒打算讓我知道的事?」
  
  靈子吞了一口口水。「暖兒姑娘,你是半仙哪,怎麼會……呃,咳咳咳,沒事、沒事。」
  
  更詭異了。
  
  她目光盯得靈子更緊,拉長了音,「是——嗎?」
  
  「暖兒姑娘,真沒事。」他訕訕地笑了,身子卻悄悄向後轉,打算拔腿逃的可疑模樣。「那、那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公子還等著我伺候呢,呵呵呵。」
  
  風尋暖眯起雙眼看著腳底抹油一溜煙兒跑得飛快,像身後有幾十隻大老虎追殺的靈子,臉上透著深深的思索。
  
  事有蹊蹺,而且是非常非常地不對勁。
  
  「有事特意不讓我知道,那我就非要知道不可!」她哼了哼,二話不說尾隨而去。
  
  ***
  
  小鏡湖,九曲橋,風過晚楓亭,璧人影成雙……現在是在幹嘛?
  
  風尋暖目光熾熱,眼眶發燙,胸口灼燒,把呼吸早八百年就忘光光了。
  
  眼前幽雅的八角亭子裏,邢恪靜靜坐在斜欄回廊椅裏,一個纖秀可人的少女撒嬌地蹭在他身畔,手裏拿著個繡得花紅柳綠金線銀絲的小繡球,正在那邊指指點點比畫解說著什麼。
  
  而那個素來不見外人,遇到女孩子便手足無措的邢恪面對那膩死人的嬌嬌女,竟然沒有逃走也沒有誓死維護貞操——她火大到理智翹頭、反應失靈、青紅不分——他反而還對著人家姑娘溫柔靦腆地笑?
  
  轟地一聲!
  
  她覺得雙耳嗡嗡然作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爆炸了開來……也許正是她的腦袋。
  
  他他他……不是不慣見外人的嗎?為什麼那個美貌姑娘卻能夠靠得他如此之近,一副再熟悉相好不過的模樣?
  
  而且他們兩個竊竊私語的,究竟在講什麼不可告人——呃,神秘兮兮的東西?
  
  看哪,那個纖秀少女捂著嘴偎在他肩頭,笑得花枝亂顫,真是怎麼看怎麼怪,怎麼看都有鬼!
  
  像大公子這種老實頭,是最容易被一些楚楚可憐的阿珠阿花阿貓阿狗給蒙拐了的。
  
  不,不行!她一定得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風尋暖臉上佈滿騰騰殺氣,二話不說,立刻偷偷摸摸潛近亭子附近,躲在亭畔一叢半人高的茶花樹下,豎尖了耳朵——「恪哥哥,你瞧瞧我做的綢緞繡球好不好看?」纖秀少女咯咯笑問。
  
  「表妹手藝一向出色,自然是好的。」邢恪低頭瞥了眼在自己肩臂間磨蹭的她,有些不自然地試圖往後退一些。
  
  「恪哥哥,你怎麼了?」纖秀少女注意到他的拘謹,不禁嘟起小嘴。「你忘了以前君君都是這樣跟你撒嬌的呀,怎麼恪哥哥現下卻和君君疏遠了?」
  
  「那年你八歲。」他提醒她,「是小孩。」
  
  「現在君君大了,今年都十六了,」孟挽君甜甜笑道:「已經可以準備嫁給恪哥哥了,所以向恪哥哥撒嬌自然是天經地義羅!」
  
  嫁給恪哥哥?
  
  茶花樹叢陡然抖了一抖,倒插一口氣!
  
  邢恪彷佛聽見了什麼異樣聲響,迷惑地抬眼張望了一下。
  
  「恪哥哥,你在看什麼?」孟挽君一愣。
  
  「不,沒什麼。」他疑心自己聽錯,繼續認真地道:「那是小時候的玩笑話,當不得真的。更何況表姨父不是已為你訂下一門親事——」
  
  「那是爹一相情願,根本就作不得數。」孟挽君懊惱至極,咬著下唇道:「誰要嫁給那個賣春……」
  
  賣春的?
  
  茶花樹叢傳出一記類似嗆到的聲音。
  
  邢恪微微一動。
  
  「……春糕的。」盂挽君毫無所察,只是不悅地撇了撇嘴。
  
  「表妹,聽說平少爺家是梅豐鎮上最大宗的春糕批發商,為人豪邁爽朗極好相處。」邢恪眼也不眨一下,正色道:「你是表姨父最心愛的女兒,表姨父絕不會為你錯配姻緣。」
  
  「可我喜歡的是恪哥哥,為什麼爹爹就是聽不懂呢?」她鼓起粉嫩可愛的腮幫子,「我不管,我才不要嫁給那個人呢!他每回見了我就笑我,壞得不得了,根本不像恪哥哥待我這麼溫柔。」
  
  「我是你的哥哥,自然是待你和氣的。」他下意識地瞄了瞄那叢茶花樹,謹慎地避開那個「溫柔」的暖昧辭彙。
  
  「我不管。」孟挽君不由分說地挽緊他的手臂,不依地道:「我就是不嫁那個臭平譽,我要逃婚,我——」
  
  「所以你是逃婚來的?」他臉色嚴肅了起來。
  
  「是啊!」她得意洋洋的說:「爹爹他做夢都不會想得到,我是躲到恪哥哥這兒來啦!」
  
  「挽君表妹。」他板起臉,輕斥道:「縱然再不喜這門婚事,也該和表姨父說個清楚明白,父女之間何事說不得?可是你擅自離家逃婚,表姨父此刻還不急壞了?」
  
  說得好!早該說說這些不懂事的千金嬌嬌女!
  
  茶花樹叢險些爆出如雷掌聲,全然沒有意會到自己似乎也是半斤八兩。
  
  盂挽君聞言卻是一呆,隨即站了起來,嗚嗚咽咽道:「恪哥哥壞,恪哥哥居然罵君君!」
  
  「挽君,我只是——」他忍住一聲歎息,緩和了語調,好脾氣道。
  
  「我最討厭恪哥哥了!」孟挽君就這樣哭著跑走了。
  
  久久,終於恢復了水清風靜,幽然無聲。
  
  邢恪低歎一聲,隨即望向那叢茶花樹,溫和地道:「蹲得這麼久,腿腳不酸嗎?」
  
  茶花樹叢微微一顫,半晌後,一張嬌俏的笑臉終於露了出來。
  
  「是有點酸。」風尋暖心虛乾笑,不著痕跡地揉了揉酸疼的腿眼兒。「咦?公子也在這兒賞湖啊?真巧。」
  
  他朝她伸出手,她的手自然而然就抓緊他的,輕輕巧巧攀欄翻了過來。
  
  「是啊,真巧。」他對著她微笑。
  
  看得她心兒怦怦跳,連連深呼吸才稍稍恢復過來,朝他嫣然一笑。
  
  邢恪反倒被她那朵嬌巧甜美的笑容懾住,呼吸有一刹那不順。
  
  「公子,對不起,剛剛我‘不小心’聽見了你和挽君小姐在說話。」風尋暖搶先認錯。
  
  「剛剛?」他愣住,陡然想起,有些情急地道:「暖兒,你莫誤會,其實挽君表妹和我只是——」
  
  「我知道。」她瞅著他笑。
  
  「你知道?」他一怔。
  
  「是啊,」她故意睨著他,促狹地道:「真是好一個溫柔表哥俏表妹,看得暖兒實在是又羨慕又嫉妒……」
  
  「不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你真的誤會了。」他大急,正想解釋,卻瞥見她憋笑到頻頻抖動的嘴角和笑意彎彎的眉眼,登時心下一寬,又好氣又好笑地道:
  
  「你捉弄我?」
  
  「是呀,公子實在太好玩了,害暖兒忍都忍不住呢。」她噗地笑了出來。
  
  現在就笑得出了,風尋暖才不承認自己剛剛頭痛心痛腳痛……全身都不對勁,直到發現大公子果然是只不解風情的大笨牛,胸口的暖意才瞬間蘇醒活轉過來。
  
  「就你最頑皮,」邢恪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嘴角噙笑。
  
  「害我心臟無力很有成就感嗎?」
  
  「彼此彼此啦。」她心兒暖洋洋,卻也忍不住小聲咕噥埋怨。
  
  「什麼?」他沒有聽明白。
  
  「沒事。」她連忙轉移話題,卻還是難掩一絲小女兒嬌態地旁敲側擊。「挽君小姐長得纖小可愛我見猶憐的,公子難道真的不動心嗎?」
  
  「她就是我的表妹。」他堅持道,眸光真切地凝視著她。
  
  她心一熱,不禁害羞地低下頭,甜絲絲卻又裝模作樣地道:
  
  「公子跟暖兒強調這個做什麼呢?」
  
  邢恪驀地一愣,有些呆住。
  
  是啊,他為什麼那麼擔憂她會錯想、誤解自己與挽君的關係?
  
  原只是一句撒嬌撒賴的話,沒想到等了好半天,卻得不到半點回應,風尋暖迷惘地抬起頭,奇怪地望著他。
  
  他臉上那抹茫然的神色令她的心陡地一沉。
  
  他什麼都沒說。
  
  是因為尚且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還是真的壓根什麼都沒有?
  
  風尋暖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直直地望著他,盼望從他迷茫困惑的神情裏發現一絲了然的情意或領悟……難道他不喜歡她嗎?
  
  不,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她感覺得出來。
  
  可是他的喜歡……真就是她一相情願以為的、自信的、擁有的那一種嗎?
  
  或者你對他而言,也不過就是另一個挽君表妹?
  
  風尋暖抬頭望著他的沉默,心越想越慌,越來越亂。
  
  「我……好像聽見阿香在叫我……」她退縮了,心慌了,像個膽小鬼般轉身就逃。「暖兒——先告退了。」
  
  「暖兒?」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4:16
第六章
  
  坐在小凳子上,風尋暖手握砂紙磨細木頭,卻是失魂落魄,有一下沒一下的磨著。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自己應該想什麼,卻是心底空空落落,像是飄浮在湖面上一朵毫無憑藉的翠綠浮萍,不知該飄往哪兒去。
  
  是,她是在庸人自擾,她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他如何?
  
  她也不能要求公予待她如何?可是她的心就是不踏實,不舒服,不快活……也許她最盼望的是他同自己說些什麼,像船有了錨,可以將她浮動不安、焦躁慌亂的心給穩穩安定下來。
  
  「唉……」她歎了一口氣,煩惱道:「風尋暖,你怎麼會把自己摘到這麼混亂的地步?」
  
  再也無心其他,她就這樣呈發呆狀態地度過了上午,中午也是呆呆地被阿香給拖去吃午飯,呆呆地端著一大碗麵條慢慢吃著,再呆呆地回到鋪裏繼續磨那根已經快被磨穿了的木頭。
  
  直到下工了,她還是呆呆地跟著師傅學徒們魚貫走出,直到被一個身著粉紅緞子衫的少女攔下。
  
  「喂!」
  
  風尋暖呆呆抬頭,渙散的瞳眸瞬間聚焦——咦?
  
  「我要跟你談談。」孟挽君揚著下巴,嬌滴滴地道。
  
  「談什麼?」她回過神來。
  
  「恪哥哥。」
  
  她心一緊,隨即抿唇笑了。「哦?」
  
  見她氣定神閑的模樣,本想著要興師問罪的孟挽君反倒有些躊躇了。
  
  「嬤嬤說你對恪哥哥有企圖!」她趕緊拉進權威人物為自己月臺。
  
  邢嬤嬤?
  
  風尋暖心下瞬間了然。「是邢嬤嬤鼓動你來找我‘談’的?」
  
  「對。」孟挽君理直氣壯了起來。「我是將來要和恪哥哥成親的人,所以我最有權利來找你談判!」
  
  「好呀,那就來談吧。」她點點頭,索性在一旁欄桿上坐了下來,笑眯咪的問:「要談什麼?」
  
  「談……」孟挽君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結巴了一下,隨即昂首道:「你該離開邢家的事!」
  
  「為什麼我得離開邢家?」
  
  「因為你圖謀不軌呀!」
  
  真是老吹老調老掉牙了,就不能換一句新的詞?
  
  風尋暖沒好氣地望著她,「噯,小姑娘,我說你就這麼喜歡當別人的打手、爛頭蟀嗎?」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可知邢嬤嬤只是為了一時意氣之爭,這才千方百計想把我攆出邢家,可我是正大光明應徵進邢家當學徒的,只要公子沒開口遣我走,我就有理由有資格有權利繼續待在這兒學藝。」她口條俐落地道。
  
  孟挽君眨了眨眼,小嘴微張,想不出什麼駁斥的話來,只得撓撓頭。「這話聽超來也沒錯。」
  
  風尋暖看著她,突然噗地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是在笑我嗎?」孟挽君抬眼恰巧瞥見她的笑容,登時大發嬌嗔,跳腳道:「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我這輩子最痛恨人家瞅著我笑了,好像我說了什麼蠢話似的!」
  
  「哎喲!對不住,因為我發現你實在太可愛了,所以忍不住嘛。」她趕緊安慰道,嘴角笑意蕩漾難禁。
  
  「哼!」孟挽君小嘴翹得高高的,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本小姐這次就原諒你,可下不為例哦!」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她趕緊藏住笑容,伸出手宣誓。
  
  原以為大公子這位挽君表妹是個氣焰高張、驕氣淩人的嬌嬌女,可沒想到嬌是嬌了點,卻是恁般天真單純得有趣。
  
  這麼一照面之下,風尋暖心頭那點殘存的酸溜溜醋意,登時煙消雲散了。
  
  邢嬤嬤怎麼會以為唆使這樣的小姑娘來充當打手,就可以把她逼出邢家?
  
  她老人家究竟是太瞧不起她的智慧?還是對自己的心計太有信心了?
  
  「喂,你還沒回答我,你會和我搶恪哥哥嗎?」
  
  搶?風尋暖一時失笑。
  
  「為什麼要搶來搶去的?你的恪哥哥是東西嗎?如果‘你的’恪哥哥喜歡你,我就算用盡吃奶力氣也搶不贏;倘若‘我的’
  
  大公子喜歡的是我,那就算你使盡渾身解數也奪不走,對吧?」
  
  「呃……」孟挽君有點腦袋打結。
  
  「更何況……」風尋暖苦笑了一下。「若他喜歡的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又該當如何?就算我們伸手去拉去拖去拽去搶,他就會變成我們的所有物了嗎?」
  
  孟挽君眨眨眼睛,看著她落寞的笑容,不禁有些呐呐地問道:「你在傷心嗎?」
  
  「不,我哪來的資格和機會傷心?」她澀澀地道。
  
  當初她是為了他的雕工而來,可如今教她失神惆悵卻是他本身……然而是幾時,她對他的牽掛已經遠遠勝過了拜師學藝、好為公主制轎的理想和堅持?
  
  「你……不要難過啦,恪哥哥的確是根愣不隆咚的大木頭,半點也不知情識趣……」孟挽君也同她訴起苦來,「像這次我明明是為了他逃婚來的,可他居然說要叫我爹把我帶回去,屋子連躲都不讓借躲,虧他還是我表哥哩!哼!」
  
  儘管愁腸百轉,風尋暖還是不由自主被她的話給逗笑了。
  
  「是啊,他就是根大木頭,可我偏偏就喜歡上他的敦厚樸實和不解風情,」她心有戚戚焉地歎了口氣。「雖然我可能在近期之內必須去檢查一下眼睛。」
  
  「哈哈哈……」孟挽君大笑了起來。
  
  她也想跟著笑,只是嘴角才微微牽動,心卻揪扯得細細的疼。
  
  「可話說回來,恪哥哥要不是這麼善良這麼好心腸,當年又怎麼會吃了仲哥哥的悶虧?」
  
  「仲哥哥是誰?」
  
  「你不知道仲哥哥?」孟挽君突然四處張望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其實呀,這些年府裏的人都不愛提起仲哥哥,因為仲哥哥是個大壞蛋……」
  
  風尋暖睜大了雙眼。
  
  「仲哥哥是邢家行二,也就是恪哥哥唯一的親弟,但是他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當年還做了很多邢家祖訓不容的壞事,恪哥哥一再替他收拾善後,也一再心軟被他利用,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有一天怎樣?」風尋暖情急迫問。
  
  「有一天,仲哥哥竟然偷了象徵著邢家精神、代代相傳的那一套‘千年玄鐵天工刀’,還賣給了當年邢家的死對頭。」孟挽君想起此事,依舊義憤填膺不已。
  
  「那次恪哥哥終於大發雷霆,把仲哥哥給趕了出去。兩年了,聽說仲哥哥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原來邢家還有這等秘串……大公子這般好性情的人,居然會怒而將親弟逐出家門,可見那位二公子有多麼卑鄙無恥下流惡劣惹人厭了!
  
  而且他心裏應該比誰都要難過吧?
  
  遭受不肖的親弟背叛,那滋味肯定像被人從背後狠狠捅了一刀。
  
  「居然連自己家裏的祖傳刀具都可以偷出去賣,還賣給死對頭?」她越想越火大,咬牙切齒打抱不平道:「像那種人間敗類哪有顏面再回自家門?不回也好,要給我撞見,保證見一次扁一次!」
  
  「這點你倒是跟嬤嬤有志一同。」兩人都同樣暴戾。
  
  一提起邢嬤嬤,風尋暖一怔,不由得又苦笑連連。
  
  「唉,不過你說這些男人到底是哪兒有問題,怎麼都這麼麻煩呀?」孟挽君笑完了之後,也是苦惱難平。「仲哥哥根本上就是個爛人,而恪哥哥人好,卻又是個不解風情的大笨蛋……像平家那個壞傢伙就更不用提了,哼,是我的未婚夫又怎麼了?老愛捉弄我,鬼才嫁給他呢!」
  
  風尋暖注意到了她每每提到那個「可惡的壞傢伙」時,語氣裏那氣急敗壞卻又愛嬌嗔惱的小女兒態,笑意不禁浮上眼底。
  
  「他真那麼壞?」她抿著唇兒笑問。
  
  「豈止壞?而是壞——得不得了!」孟挽君忍不住雙手大大地比畫。「哼,尤其他家裏一大堆妖裏妖氣的丫鬟,成天追在他身邊少爺長少爺短的,我看他每天笑眯眯的,可樂得很哪。」
  
  小妮子沒有自覺,她口中那濃濃的醋意足足可以釀下幾大缸子醋了!
  
  風尋暖忍不住又笑了,雙眸滿富興味地瞅著她。
  
  人家說「錯把他鄉當自鄉」,她卻是「錯把良人當狼人」。
  
  原來呀,喜歡一個人也是會被自己一時給搞錯弄錯認錯的。
  
  除非此時,有人能從旁推上一把,否則當事人恐怕依然身在迷霧中,久久無法弄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心兒一動,喜上眉梢,自語喃喃:「對啊,雖然不知道大公子對我的心意如何,可既然我自個兒在這裏胡猜亂想半天也無濟於事,那還不如直接向大公子問個分明。」
  
  若是他待她真有情,一番計較之下,自然會雲開月自明;倘若他待她真無心,那麼她也能趁早做心理準備……「挽君小姐,謝謝你。」她一把緊握住還在狀況外的孟挽君的手,真心誠意地道。
  
  「呃?啊,不客氣。」孟挽君受寵若驚地看著她,隨即茫然的問:「可你幹嘛謝我?」
  
  「我要謝謝你教會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道理。」她嫣然一笑。
  
  啥?她孟挽君居然也有好為人師的一天呀?
  
  「原來如此,」她不禁洋洋得意,揮了揮手道:「小意思、小意思!往後還有什麼不懂的,儘管找我討教便是,你雖然是我的情敵,可我是不會那麼小心眼不教你的啦!」
  
  「是——」風尋暖煞有介事地鞠了個躬,其實是笑彎了腰。
  
  ***
  
  當天晚上,風尋暖拎了兩瓶竹葉青和一包燒鹵菜,笑容滿面地來敲他的門。
  
  「暖兒?」一開門,邢恪英俊臉龐驀然湧現驚喜的紅暈。
  
  「可不正是我嗎?」她滿臉堆歡,笑容可掬。「大公子,打從你病好了之後,暖兒都還沒好好為你慶賀一番呢。來來來,今兒就讓我們來個不醉不歸吧!」
  
  為慶祝病好,所以要喝酒?
  
  他訝然地接過她手上那兩瓶子沉甸甸的酒,難掩一絲疑惑。
  
  風尋暖自動自發將大包燒鹵菜擱在花幾上,打開桑皮紙,裏頭是兩隻香噴噴油亮亮的燒鵝腿和片得細薄的醬牛肉,回過頭來,笑嘻嘻地開口。
  
  「知道公子病剛好,喝不得那些燥熱的黃酒,所以特地買了‘福記酒莊’的頂級竹葉青來,是再適合公子喝不過了。」
  
  「暖兒,你真好,為我考慮得周詳,只是我素來不慣喝酒……」邢恪有些遲疑。
  
  「沒事,這竹葉青可不同於外頭一般的酒,公子,你儘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好了!」她笑語清脆,如數家珍的道:「它可是上好的藥酒,以汾酒為底,輔以竹葉、梔子、檀香、公丁香、廣木香、砂仁、陳皮、當歸等十二種名貴藥材加冰糖浸放配製而成,酒意金黃微綠,酒味綿甜微苦又帶藥材芳香,而且具有養血、化痰、潤阡、順氣、降火、解毒、健身等功效呢!」
  
  「暖兒真厲害,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他聽得入神,隨即一臉欽敬佩服地看著她。
  
  「我自小在梅龍鎮上遛達閒逛大的,什麼吃喝玩樂的玩意兒最少也涉獵上三分……」她自懷裏變戲法似的摸出兩隻白玉杯,嫣然一笑。「如同飲這汾酒釀成的竹葉青。須得以羊脂白玉杯方能相映成趣,顯稱出其味兒,正所謂‘玉碗盛來琥珀光’呀!」
  
  「你連杯子也自備了?」他聽得直笑,又是驚異又是讚歎。
  
  「那可不?這才叫生活情趣嘛。」她將金黃微綠的酒斟入雪白如脂的玉杯中,果然清甜酒香四溢,酒色與玉色鮮亮對映,風情別具。「來,暖兒先敬大公子一杯!」
  
  見她興致這麼好,邢恪心頭一熱,也和順地依言執杯和她對飲了一記。
  
  竹葉青果然非同俗酒,一入喉,清涼芬芳融和著淡淡藥香滑人胸腹問,旋即蒸騰起淡淡暖熱氣息,卻半點也不嗆口。
  
  「嗯,好酒。」他微笑了起來,眸光閃閃地望著她。「暖兒推薦的果然是難得的佳釀。」
  
  「那就再來一杯吧。」她笑吟吟地再幫他斟了一杯。
  
  「呃……」他卻情不過,只得再一仰而盡。
  
  「哇,好酒量,再來一杯!」
  
  邢恪果真酒量淺,不過三五杯便已是俊臉染紅、意識微醺了。
  
  「大公子,」風尋暖雖然猛灌他酒,自個兒倒是抓著根燒鵝腿啃得津津有味,邊察言觀色。「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嗝……」他一手撐著暈眩沉重的頭,臉頰發燙,心臟卜通蔔通地跳得奇快,努力辨認她的話。「暖兒,你是說……」
  
  「就我呀!」她神情熱切地指著自己鼻尖,期待地望著他。
  
  「大公子覺得我怎麼樣?」
  
  「你是個好姑娘,」他在逐漸昏昏然醺醺然的意識中極力保持清醒,一臉認真地看著她。「好學徒……好容貌……好想睡……」
  
  「好想睡?」她一呆,趕緊搖著他。「不不不,暫且先別睡啊,咱們還沒聊聊呢!」
  
  大公子不但睡得熟也醉得快,早知道她就哄著他多吃幾口醬牛肉再喝酒,也就不會害他才喝了五杯就開始不支。
  
  「好,聊聊。」他眼神有些傻氣地望著她。
  
  「大公子,你喜歡你最近的生活嗎?」她拐彎抹角的問。
  
  他迷惑的想了一下,「……自然是喜歡的。」
  
  也沒什麼不喜歡的啊。
  
  「大公子,那麼你覺得最近的心情快不快活?」她旁敲側擊。
  
  「快活。」他頻頻點著發沉的腦袋,微微一笑。
  
  「大公子,那你……喜歡暖兒嗎?」她把握機會,屏息問道。
  
  他眼底有著滿滿藏不住的笑意。「……喜歡。」
  
  她登時大樂,就差沒跳起來大聲歡呼——「我喜歡暖兒,也喜歡雕刻,還喜歡嬤嬤……靈子……姚師傅……福師傅……戚師傅……」他開始傻笑逐個兒念了下去。
  
  「停停停!」她一張小臉登時垮了下來,連忙捧住他醉態可掬的笑臉,逼著他直視自己。「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啦!」
  
  「呃……」邢恪眨了眨眼睛,迷糊地看著她。
  
  「人家想知道的那種喜歡,就是……就是……」風尋暖一時急了,捧著他的臉,刹那問忘情衝動地湊上前去封住了他的唇。
  
  就就就……就是這種的「喜歡」啦!
  
  他的唇瓣冰涼柔軟,還帶著淡淡竹葉清香,引人欲醉……可單憑一股熱血衝動便給人家強吻下去的風尋暖,薔薇般豐潤小嘴在緊緊貼著他的唇好半晌時,終究是青澀遲疑得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就……要貼到什麼時候?她的心臟已經快要蹦出來了。
  
  腦際乍然閃過心慌惶惑的念頭,一瞬間,風尋暖這才驚覺到自己居然主動「強」了……他……我的天!
  
  風尋暖猛然放開他,睜大了雙眼,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地瞪著他。
  
  而被她這麼突如其來地一吻,邢恪頃刻間酒意消散無蹤,震撼得一動也不動,只能呆呆地望著她。
  
  「呃……」羞臊到極點的風尋暖豁出去了,心一橫,對著他一拍胸口,「公子,你你你……放心啦,是我酒醉強吻侮辱了你的貞潔,我風尋暖一定會負責到底的!」
  
  「負責——」他嗆到。
  
  「就這樣,晚安,再會,謝謝再聯絡。」話說完,她鎮定地轉身,同乎同腳……火速飆離「案發現場」!
  
  留下一個腦袋昏昏、臉頰熱熱:心臟狂跳、渾身冒火的「受害者」,對著滿桌鹵菜和竹葉青……呆若木雞。
  
  ***
  
  邢家老鋪。
  
  風尋暖雙頰紅通通,眼神閃閃爍爍,在幫一方圓木刷上黑亮亮的大漆,還時不時抬跟朝著門口偷瞄。害羞憂慮邢恪會從門口走進來。
  
  唉,事情明明就不該是這樣發展的!
  
  昨晚她明明只想去灌醉他,藉酒意套問出他的真心,可從來沒有「霸王硬上弓」的打算,卻沒想到,她非但一時情急之下強吻了他,還是趁人家酒醉難以抵抗的時候……她昨晚逃回房後,真是越想越害臊。越想越不知第二天該如何面對他才好。
  
  他是會生氣?還是深覺困擾,索性將她逐出邢家?
  
  「風尋暖!你真是個世上少有的大白癡,活脫脫應了爹爹說‘生蛋無、拉屎有’的那種廢材!」她喃喃低咒,懊惱不已。
  
  正在心慌意亂胡思亂想間,驀地,四周眾人紛紛響起「大公子好」、「大公子你來啦」等聲。
  
  她心兒猛然一震,二話不說立刻擲下漆刷,趕緊抱起一旁備用良久的大捆布匹擋住臉,偷偷摸摸往邊門移動。
  
  幸虧今早一來便已做好落跑路線演練,所以她抱著一堆擋住頭臉的布順利自邊門溜了出去,直到踏出外頭,置身於燦爛耀眼日頭之下,這才松了好大一口氣,慢慢將那捆布放了下來——「不是說要負責的嗎?」一個清朗含笑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
  
  風尋暖手一松,整捆布啪地落地。
  
  「大、大公子?」
  
  不……不會吧?他不是……在裏面嗎?
  
  「為什麼見了我就逃?」邢恪蒼白臉頰帶著一抹緋紅,眼底唇畔卻是笑意漾然。「不是說會對我負責嗎?」
  
  她雙頰瞬間飛紅了,只得硬著頭皮抬起頭來,仰望向他訕訕陪笑。「那個……你還記得啊?」
  
  他溫柔笑眼惹得她心兒一陣怦然狂跳、震盪難抑,才一眼,便臊得忙低垂下頭,不敢再看。
  
  「暖兒,今早我嚴重宿醉——」他低沉地開口。
  
  「呃?」她不解地抬頭。
  
  「但是昨夜之事,歷歷在目。」
  
  她頓時又紅了臉。
  
  「我要謝謝你。」他輕輕地抬起她的小下巴,深邃眸光專注地鎖住她的。
  
  「謝……謝我什麼?」她幾乎溺死在他燦若星芒、溫柔如水的黑眸底,心下深深一蕩。
  
  「昨夜一吻,醍醐灌頂。」他靦腆卻真摯地道。
  
  風尋暖一張小臉越發紅得宛若嬌豔欲滴的熟透果子。
  
  「若非昨夜……」邢恪雙頰發燙,低聲道:「我也不會醒悟到,為何這些日子來只要見著你的身影,我心底就有說不出的歡喜踏實?每回見你笑意嫣然地同我說話,我心底就盼望著你待的辰光越久越好……」
  
  她驀然呆住了。
  
  「那日挽君表妹來,我竟害怕極了你會誤解我與表妹有私情。」他迷茫地道:
  
  「我真怕你會為此惱火、傷心,雖然我當時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心理?可我就是不由自主地發慌。」
  
  風尋暖屏住呼吸地癡癡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
  
  「以前,我從未有過這種心慌意亂,唯恐失去什麼的不安感,」他凝視著她,眼神自淡淡的迷惘逐漸越發清明而堅定。「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懵懵懂懂呆愣無知,怎麼想也想不透,直至昨夜……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了這一切情由的真正答案!」
  
  刹那問,她的心臟跳得好急好快好大聲。
  
  「原來我喜歡你。」邢恪坦然直率地說了出來。
  
  天!
  
  她捂住嘴裏險些逸出的驚喜嗚咽聲。
  
  「暖兒,原來我真的喜歡上你了。」他重複,神情有一絲赧然。
  
  風尋暖動也不動,完全無法說話,無法思考,無法反應。
  
  始終等待著她回應,可半天依然等不到的邢恪,眸光掠過一抹心慌。
  
  「暖兒,難、難道我昨夜會錯意了嗎?」他臉色變得有些白,慌亂而結巴的開口,「難道……難道你是討厭我的?我……我的告白令你困擾了嗎?該死的!我怎麼會大錯特錯至如此離譜的地步?我怎麼會做出這麼——」
  
  他惺然不安自責的話語霎時中斷了,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柔軟唇辦封住了他的唇。
  
  風尋暖極力踮高腳尖,雙臂緊緊環住他的頸項,熱血澎湃情思悸蕩地再度「強吻」了他……然後,自是濃情蜜意千言萬語,盡付此吻……盡在不言中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4:50
第七章
  
  連續好幾天,風尋暖不只精神抖擻,臉上滿滿的燦爛笑容更是閃亮到不行。
  
  雖說他倆的戀情在她為避免節外生枝,以及過度刺激邢嬤嬤的顧慮下,硬是逼迫邢恪短時間內不准對外張揚,一切照常如故,可是她的滿面春風不管怎麼隱藏也藏不住。
  
  這天,連孟挽君也忍不住跑過來問東問西,打探軍情。
  
  「喂!」她眯著眼上下打量她的「情敵」,一臉懷疑地道;「你為什麼最近變得格外漂亮了?」
  
  雖然孟挽君是很不想承認有人比她美啦,可是這幾天照面下來,卻發現風尋暖怎麼越發嬌甜嫵媚得像朵盛開的牡丹花似的?
  
  她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可她卻被瞞得不知不覺不清不楚的。
  
  「我?」風尋暖笑嘻嘻的反問:「真的嗎?謝謝,應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吧。」
  
  「什麼喜事?」孟挽君嬌潤小臉湊近了逼問。
  
  「天下太平,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四季平常。」她笑吟吟的搖頭晃腦道,「都是喜事,所以我高興呀!」
  
  「你是糊弄我的吧?」孟挽君滿眼狐疑。
  
  「千萬別這麼說。」風尋暖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挽君小姐,其實人生就是這樣,到處都是美麗的風景,只要心境改變拐個彎,眼前又是一片柳暗花明……」
  
  「背詩啊你?」孟挽君嬌嗔地跺著腳,「幹嘛都講那些人家聽不懂的文縐縐——」
  
  就在此時,邢恪恰巧迎面信步而來。
  
  刹那間,但見方才還在那兒跺腳的孟挽君立刻小臉一亮,歡天喜地奔了過去,二話不說便緊緊攀住了他的手臂。
  
  「恪哥哥!」
  
  「表妹……」邢恪溫文一笑,眼神卻是柔情地注視著風尋暖,俊臉有一抹尷尬的祈諒之色。
  
  風尋暖扮了個鬼臉,故意針對他懷裏的嬌人兒使使眼色,面上卻是笑得好不曖昧。
  
  大公子真是好表哥、好豔福啊!
  
  他接觸到她促狹頑皮的捉弄眼光,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恪哥哥是特意來找我的嗎?」孟挽君撒嬌地問道。
  
  「是。」他瞥見風尋暖笑臉微僵,連忙揚聲解釋道;「因為未來的表妹婿接你來了。」
  
  「誰?」孟挽君一愣,隨即漲紅了小臉,忿忿地跺腳。「我不見他,叫他走!」
  
  風尋暖神色恢復了,聞言不禁替她歡喜起來,嫣然笑道:
  
  「挽君小姐,聽起來那位平少爺倒是對你很有心呢,還親自上門來接你……」
  
  「哼!」孟挽君臉上難掩喜不自勝的神氣,就還是鬧小女人脾氣,彆扭著不肯拉下臉來。「誰要他來接?去去去,就你——去叫他走,就說我無論如何都不要見他!」
  
  邢恪不知就裏,還以為表妹當真執拗得不聽人勸,濃眉一皺,正想開口,卻被人搶先。
  
  「挽君小姐,我聽說平少爺家財萬貫,桃花更是旺得嚇人,不過偏偏鍾情於他自小便訂下的未婚妻……」風尋暖抿著唇兒一笑,「本來我還想著世上竟有這般情深意重的好男子,正羨煞極了小姐的好福氣呢!不過聽你這麼說來,原來這平少爺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偽君子——」
  
  「他、他是啊!」孟挽君原本氣嘟嘟的臉蛋微微遲疑了一下。
  
  「暖兒?」一旁的邢恪有些焦慮地望著她。
  
  他們旁人不幫著勸解說話便罷,怎麼還反倒火上澆油了?
  
  風尋暖亮晶晶的眸兒朝他暗示地眨了眨,他一怔,儘管心下仍然忐忑,卻還是住了口,靜觀其變。
  
  「我說挽君小姐,」她煞有介事地歎了一口氣,滿眼同情地盯著孟挽君。「像那種狼心狗肺的壞蛋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姐這麼個嬌滴滴的玉人兒,怎麼可以一朵鮮花插在那坨牛糞上呢?」
  
  「牛糞……」孟挽君一呆。
  
  「照我說——」她故作義憤填膺道:「乾脆退婚,從此以後和那種人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邢恪清了清喉嚨,卻還是捺住性子,沒說什麼。
  
  「等、等一下——」孟挽君急了。
  
  「還有,請小姐儘管放心,小的事後定會替你向全梅龍鎮廣為宣傳,關於那壞蛋的種種惡行和劣跡,到時候,哼哼,保管全鎮百姓老小都站在小姐這邊為你抱不平,決計沒人會說小姐你這婚退得不對!」
  
  「喂喂喂,不准再說了!」孟挽君杏眼圓睜怒瞪著她,氣急敗壞的嚷道:「誰許你把我的未婚夫說得那麼壞的呀?」
  
  「咦?」風尋暖裝傻,遲疑地反問:「可小姐不是說那個壞蛋十惡不赦——」
  
  「他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呢!」孟挽君漲紅了小臉,像是快被氣哭了。
  
  「他就是。」
  
  「他不是!」孟挽君氣得渾身顫抖,指著風尋暖的鼻頭罵道:
  
  「你、你……你別以為自己情路下順就可以破壞別人的姻緣,還敢罵本小姐的未婚夫——其實你才是一個心眼最最最壞的心機女、大壞蛋!」
  
  「挽君!」縱然明知內情,邢恪還是低喝了一聲。
  
  孟挽君驚跳了下,睜大了眼,終於畦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恪哥哥也是大壞蛋!君君不要嫁給你了……嗚嗚嗚,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以後再也不來了……恪哥哥,我討厭你,最最最討厭你了!」她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猛然跺腳,跑走了。
  
  「君君——」邢恪內疚不忍地望著表妹奔離的背影,開口欲喚。
  
  「公子放心,暖兒相信平少爺一定會好好‘安慰’挽君小姐的。」她雙手抱臂,笑容可掬,像是方才從未被罵得狗血淋頭似的。
  
  他回過頭來,看著態度閒適渾不在意的風尋暖,不禁一歎。
  
  「暖兒,你使這激將法雖好,可手段未免太過強烈了。」
  
  她臉色微凝,立刻掩飾而去,笑笑道:「怎麼會呢?瞧,現在這樣多好?挽君小姐終於心甘情願回到未婚夫身邊,公子你也不用再愁著不知該如何對你表姨父交代,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可是她哭了。」他隱隱覺得這樣不太好,心底更是悶得不舒服。
  
  暖兒何須手段過激至此?
  
  先讓表妹傷心,又對他這個表哥失望,而且她自己更是枉作小人,無端惹來一陣惡罵上身,難道就不能理智平和解決此事嗎?
  
  邢恪深覺不安,也更加憐惜不忍見她被妒罵糟蹋,只是性情素來敦厚低調的他,卻不知如何將內心翻騰的種種情由訴諸於口。
  
  可是她哭了?
  
  風尋暖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無蹤,胸口像是有股怒焰猛然炸了開來,又氣又悶又痛得她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這是在心疼嗎?」
  
  邢恪一呆。
  
  「哼,前幾日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今日和你的挽君表妹相比,公子心頭真正憐惜的人兒就換了位吧?」她的鼻頭酸楚了起來,忿忿問。
  
  這、這……誤會可大了!
  
  「暖兒,事情不是這樣的。」
  
  「不然是怎樣?不就是我愛管閒事,搞哭了公子的挽君表妹嗎?」她冷笑道。
  
  「暖兒,我知道你一片好意,使計也是為了讓挽君表妹能自願回家,」他低喟一聲,清澈如水的眸光注視著她,語重心長地道:「但並非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能以這樣不擇手段的法子去處理、解決。縱然能逞一時快意,可無形之中傷害卻更大,你明白嗎?」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只知道一件事——挽君明明是喜歡那位「壞蛋未婚夫」
  
  卻不自知,徒然浪費時間糾纏著不肯面對自己的心,所以她才故意在挽君面前說了她未婚夫的壞話,就是要激得挽君跳出來護短。
  
  而她的雞婆多事,都是為了「誰」家的表妹?現在他居然告訴她,她這麼做是「不擇手段」?都是為了逞「一時快意」?
  
  他就是這麼看待她的嗎?就跟她爹以及風家上上下下一樣,他也認定她是個只會多事壞事的人嗎?
  
  胸口充滿了強烈的受傷和深深的悲涼感,她的眼前熱霧浮起,只好拚命眨了回去。
  
  不,她不哭,她才不承認自己是那種人,有什麼好哭的?
  
  「大公子。」風尋暖眸光低垂,極力掩住想哭的衝動,咬牙切齒道:「對不起,下回我會謹言慎行,不是我‘身分’該管的事,我絕對不會再多事插手了。」
  
  邢恪心下一緊,急忙抓住轉身欲離的她,「暖兒!」
  
  「公子還有什麼吩咐嗎?」她回過頭來,面無表情。
  
  「暖兒,我是不是說錯話,傷了你的心?」他眼底滿是焦灼。
  
  她一聲也不吭。
  
  風尋暖越是沉默,邢恪越是心慌意亂,情急地將她一把擁人懷裏,雙臂緊緊圈住她,深恐她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被迫偎靠在他的胸膛前,風尋暖心頭痛楚稍稍和緩了些,卻依舊執拗地不肯抬頭,不肯看著他。
  
  「暖兒。」他心下焦急腳手抬起了她的小臉,見著她眼圈紅紅的模樣,登時心痛如絞。「我果然令你傷心難受了。」
  
  「是我多事,與人無尤。」她吸吸鼻子,掙開他的大掌,小臉依然固執扭望向別處。
  
  看天看地、看樹看花,就是不看他。
  
  她怕自己一看見他眼底的懊悔下舍,就會不爭氣地心軟。
  
  「暖兒,你知道我絕對不會故意傷害你的。」
  
  正因為不是故意,而是事實……更加傷人。
  
  她喉頭發緊,低聲道:「公子,如果……如果你覺得自己說的沒錯,就用不著向我道歉。」
  
  他一時無言了,全然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好。
  
  氣氛霎時僵凝了好半晌,正當風尋暖要掙離他懷抱的時候,他驀然沖口而出。
  
  「是,我承認。」
  
  她全身一僵。
  
  「我承認沒法理解你的激將之計,我也承認方才心裏的確有一刹那的不快。」
  
  懷裏的小女人激動地掙扎起來,邢恪雙臂箍擁得更緊,急急解釋道:「不!等等——你還沒聽我說完——」
  
  「不用說了!」她簡直快氣瘋了,雖然咬牙忍住,可是他再說下去,她可不敢保證待會兒不會從咬牙變咬人。
  
  「我一定要說。」他也難得地拗上了,緊緊抱著她,說什麼也不放手。
  
  掙扎了老半天也推不開他,風尋暖氣喘吁吁的,最後只得送了他一個大白眼。
  
  「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他心底早認定她就是個刁蠻囂張霸道的女子,還有什麼好說的?
  
  「雖然我無法習慣你的行事舉動,可我知道你這麼做全都是為了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口。
  
  惱怒氣苦的她瞬間一呆。
  
  邢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語氣充滿心疼,「甘心淌這一淌渾水,枉作小人,冒著被痛駡一頓的委屈,好讓‘我的’表妹能有個安心的歸宿。我心底明白,你這都是為了我。」
  
  她眼裏泛起淚霧,怔怔地仰望著他,喉頭被一團熱熱的硬塊給梗住,想開口擠出一句,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
  
  胸口卻是熱熱暖暖的,像是心臟終於恢復了跳動,天地終於恢復了顏色,陽光終於恢復了溫暖的熱度,這一切,都因為他終於明白了她。
  
  「對不起,我剛剛應該早點告訴你的。」他憐惜不舍的低語,伸指輕輕撫平她猶緊蹙未展的黛眉,「對不起,我是個不懂得體貼,不善言語的悶葫蘆。尤其面對自己在乎的……更是嘴笨得教人生氣。」
  
  風尋暖想哭想氣又想笑,心兒卻是漲滿了酸酸甜甜的萬千複雜滋昧,最後還是故作氣憤地狠狠槌了他胸口一記。
  
  「哼!」
  
  「哎喲。」他一個瑟縮。
  
  「怎麼了?我真的太用力打痛了你嗎?」她心疼不已,連忙揉著他的胸口。
  
  邢恪倒抽了一口氣,渾身肌肉瞬間緊繃如石,黑眸熾熱如焰。
  
  她柔軟的小手簡直在他身上燃起大火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真的很痛嗎?」偏偏有個無知的禍頭子還不明就裏地揉得更加放肆,柔荑找尋著「痛處」還不斷遊移向下……「暖兒!」他蒼白的臉龐突然變得異常緋紅,猛地抓住她闖禍的小手。「我、我沒事。」
  
  她一愣,「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沒事……」
  
  「相信我,真的沒事!」他使盡渾身力氣方壓制下熊熊竄升的情欲,努力擠出一抹微笑。「呃,你……餓不餓?」
  
  「我?」
  
  「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吃早飯嗎?」他急促地問,滿眼誠懇。
  
  「啊?喔,好啊……」風尋暖一頭霧水地被他牽著走。
  
  可是——剛剛府裏不是才用過「午飯」嗎?
  
  ***
  
  邢嬤嬤沒想到表小姐那麼快就跑回家去,棄她老人家于不顧,簡直是一點江湖道義都沒有嘛!
  
  可是她邢嬤嬤哪里是這樣就會善罷甘休之人?
  
  就算偶然在府裏和風尋暖擦肩而過,邢嬤嬤也忍不住狠狠瞪了她好幾記白眼,並不忘奉送幾句狠話——「早晚有一天教你折在我手裏!」她咬牙切齒,信誓旦旦。
  
  「暖兒又不是筷子,哪里能折?嬤嬤是同我說笑的吧?」風尋暖卻是眉開眼笑,一副嘻皮笑臉。
  
  邢嬤嬤聽了差點嘔血三升。
  
  起初只是因為一場爭道風波,沒料想到意氣相爭之下,情況卻越演越烈。
  
  風尋暖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邢嬤嬤,往後她在邢家更是立場麻煩、處境複雜,她想要在最短時間內說服大公子收她為徒,傳她雕刻之術,已經是比登天還難了。
  
  可是她也曾放低身段賠罪認錯,但邢嬤嬤硬是不肯接受,非要她這個「圖謀不軌」的風大小姐滾出邢家。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了,更何況是伶牙俐齒心高氣傲的風尋暖?
  
  「唉,我真的已經盡力了。」見老嬤嬤又再度氣呼呼地拂袖而去,她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懊惱地歎了口氣。
  
  「盡了什麼力?」一個油腔滑凋的笑聲揚起。
  
  她嚇了一跳,立刻轉過頭去。
  
  咦?哪來的陌生人?他怎麼得以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邢家?
  
  而且那模樣那神氣又一副拽得二五八萬似的?
  
  風尋暖眯起雙眼,頭一眼就對面前這個錦袍玉帶、高瘦俊秀卻流裏流氣的年輕男子沒啥好印象。
  
  尤其他那雙眼睛賊溜溜地盯著她打轉,唇畔噙著一抹邪氣的微笑,令她全身上下一陣不舒服起來。
  
  好似有種毛毛蟲爬過肌膚的哆嗦感。
  
  「幾時邢家有你這種花容玉貌的小姑娘,我怎麼都不知道?」年輕男子愜意地擺動著書生扇,目光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她,由頭至腳。
  
  「請問你哪位?」她眼角微微抽搐,客套的話自齒縫中擠出。
  
  「你不知道我?」年輕男子自嘲地笑了。「我應當在邢府裏很有名才是啊,你怎麼會沒聽過我的‘臭名’呢?」
  
  「什麼臭……」她的聲音倏然消失,終於注意到眼前流氣男子相貌跟邢恪有些相像。
  
  只不過邢恪清雅俊美裏難掩一身飄逸清和的氣質,可是面前這個傢伙,倒像是當初同一副模子去印,卻印錯了的,好看的雙眼不安分地左顧右盼,恁般邪氣得緊。
  
  風尋暖心下一凜,還未開口,遠遠就見到靈子大呼小叫地沖過來了。
  
  「二公子,你、你是不能進來的……」靈子氣喘如牛,雙眼卻難掩憤怒與鄙夷之情,大聲地道:「請你速速離開!」
  
  二公子這煞星銷聲匿跡了兩年,今日怎麼卻又出現了?
  
  怪只怪今兒守門的是去年新來的夥計,竟然是人是鬼是好是歹都分不清便放他進來了。
  
  靈子決定在攆完這敗家二公子後,就要去把那個不長眼的笨蛋給狠狠修理一頓!
  
  「你不過是我哥養的狗,竟敢在這裏對主人無禮狂吠?」邢仲輕蔑下屑地橫了靈子一眼,冷冷開口。
  
  「二公子,你已經被大公子逐出家門,不再是邢家的人,也不再是個主子了。」靈子毫不畏懼地仰頭道,「你忘了,我們這些‘下人’可沒忘。」
  
  一旁的風尋暖差點忍不住為靈子鼓掌叫好。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邢仲臉上掠過一抹狼狽之色,神情卻更加陰沉慍怒。「你們這些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的狗奴才,給少爺我聽清楚了!兩年前不過是我們兄弟一時口角罷了,輪得到你們奴才在這裏幸災樂禍地說嘴嗎?」
  
  靈子雖是氣惱極了,可邢仲的話卻也有三分道理——他們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弟,萬一善良的大公子猶顧念著兄弟之情,那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能自作主張,未經稟報就把人趕走嗎?
  
  一時間,靈子倒有些忌憚躊躇起來。
  
  「哼,無論如何,我永遠是邢恪的弟弟,是邢家行二,這一點是絕對無法改變的。」邢仲傲然道。
  
  「可是你當年背叛家門……」靈子忿忿不平,不甘心地怒視著他。
  
  「少廢話!」邢仲臉色一沉,「我今日是回來找我大哥的,與你這奴才何干?」
  
  靈子又驚又怒,可是畢竟從小入府為奴,身分和氣勢便自然而然地矮了好幾截,見刑仲抬出「二公子」的威風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但風尋暖可沒有這等講究,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奴才又怎麼地?奴才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她雙手擦腰,朗聲道;「若認真和某些原來是‘主子’後來變‘畜生’的傢伙相比,我們這些‘奴才’可不知還要高貴了多少呢!」
  
  靈子登時面露驚喜,感激地望向她,「暖兒小姐……」
  
  邢仲聞言大怒,可聽得靈子那一句敬喚,不由得一愣,隨即懷疑地眯起了雙眼。
  
  「你又是誰?」哼,邢家幾時又出了個「小姐」了?
  
  「我嗎?」她嘴角微微上揚,眼底卻半絲笑意也無。「我不過是邢家的一個新進學徒罷了,有什麼指教?」
  
  「小小學徒也敢饒嘴饒舌,簡直一點教養都沒有!」
  
  「我怎麼沒教養了?」她笑得好不燦爛,「我爹可是特別教過我的,千萬要懂得‘禮義廉恥’這四個字,才不會淨做些出格的事,最後落得被逐出家門的悲慘地步。」
  
  「你!」邢仲臉色變了。
  
  「當然了,二公子自然不是這樣的。」她笑吟吟的看著他,揶揄道:「對吧?」
  
  她笑語殷殷,嗓音又嬌又脆又軟,卻是字字蜜裏毒、棉裏針,教邢仲難以招架得住。
  
  邢仲陰沉地盯著風尋暖——她究竟是誰?
  
  「這般牙尖嘴利,難道不怕我把你這學徒攆出邢家嗎?」他冷冷道。
  
  又一個要把她趕出去的人了……風尋暖有些哭笑不得。
  
  難道她臉上寫著「待攆中」三個字不成?
  
  靈子心下不平,迫不及待跳出來為風尋暖說話。
  
  「二公子,暖兒小姐雖然名義上是邢家學徒,可人家的真實身分卻嬌貴非常呢!」他故意大大炫耀地道:「梅龍鎮上最是鼎鼎大名的‘風氏風轎坊’聽過沒有?暖兒小姐便是風家的千金,風老爺的掌上明珠!」
  
  「原來你是風家小姐……」邢仲直直盯著她,目光驚訝而異常灼熱。「卻來邢家做學徒?」
  
  風尋暖見不及阻攔,也只得對著他露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朝廷應該沒有哪條律法規定千金小姐不能當學徒的吧?」
  
  「聽說你風家接下為公主制花轎的美差……」他陰森一笑,「風大小姐不在家裏幫手,卻到我邢家當什麼學徒?你想學什麼?學做棺材嗎?做花轎的來學做棺材,不就是‘找死’嗎?哈哈哈……」
  
  真是有夠討人厭的癟三。
  
  如果不是看在他哥哥的份上,風尋暖還真想賞他幾個大耳光吃吃。
  
  「二公子,如果你太閑的話,儘管站在這兒笑到天黑也不要緊。」她抱臂,似笑非笑地道:「我和靈子可是有事做的人,就不陪你在這裏浪費時間了。靈子,咱們走。」
  
  「噯!」靈子得意地橫了邢仲一眼,愉快地跟隨著風尋暖去了。
  
  他們倆誰也沒有瞧見邢仲若有所思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精明的算計之色。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5:16
第八章
  
  消失了兩年的敗家子邢二居然死不要臉地出現在府裏,而且死皮賴臉地硬是住了下來。
  
  邢家上上下下熟知當年醜事的奴僕們都炸了鍋似地議論紛紛,尤其邢嬤嬤和幾位老師傅更是跳腳不已,連袂向大公子要求再度驅趕二公子出去。
  
  邢恪沒有立即做決定,縱然他對於兩年前弟弟大逆不道的不肖行止,依然耿耿於懷,無法原諒。
  
  可是理智之外,在他的心底深處,還是為自己未能循循善誘、嚴加管教,以至於縱容弟弟做出如此背祖忘義的惡行,而深感自責。
  
  那是他一胞同出,唯一的親弟弟,兄弟之間不能同心協力共同為家業奮鬥,反而演變至今日兄弟反目,親情缺憾。
  
  他心底酸甜苦辣齊湧而上,滋味複雜萬千,冷靜理智的判斷要他提防自己的弟弟,可是情感上,他卻無法那麼決絕地將好不容易浪子回頭、倦鳥知返的弟弟趕出家門。
  
  尤其邢仲這次跪在邢家列祖列宗牌位前懺悔,而且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默默佇立在祠堂大門外的邢恪,看著弟弟伏在地上微微顫動的背影,內心翻騰不已。
  
  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院落,一抬眼,一個嬌靨如花的女人正一手挽著食盒,一手舉高一瓶子竹葉青,笑眯眯地望著他。
  
  邢恪一怔,隨即不禁跟著微笑了,紛亂掙扎的心,競也莫名地溫暖踏實了起來。
  
  暈黃燭光下,風尋暖靜靜地替他斟了一環酒,不過一次只斟半杯。
  
  「為什麼只斟半杯?」
  
  「怕你醉呀。」她笑意晏晏。
  
  「我酒量真有那麼差嗎?」
  
  「要聽實話嗎?」她朝他皺皺鼻子,「不是差——是很爛。」
  
  邢恪才端起酒杯欲飲,聞育失笑。
  
  他的男性自尊真是有些小小受傷啊。
  
  「別忙著喝,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空腹容易醉的。」風尋暖掀開食盒,裏頭都是自己親手做的幾樣小菜。「這些都是我的拿手菜,你嘗嘗。」
  
  他威動地看著那一碟碟精緻誘人、香味撲鼻的菜肴,「這真的是你做的?」
  
  「可別小看我喔,想我風尋暖可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她頓了頓,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呃,只除了不會雕花以外,就連我們家制轎的程式我可也摸得熟門熟手、一清二楚呢!」
  
  他看著她,「提起制轎,我有個疑問擺在心底很久了,不知當不當問?」
  
  「怎麼不當問?」她慷慨地一拍胸口,「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問吧!」
  
  「你為什麼想來向我學雕刻技藝?」他遲疑地問。
  
  風尋暖正夾了一筷子涼拌雞絲入嘴,聞言一愣。
  
  「你風家世代制的是花轎,我邢家造的是棺木,就算你欣賞邢家的雕花工藝,可花轎和棺木的雕法與構圖相差十萬八千里,你就算學了也無用處吧?」他微微蹙眉。
  
  「不不不,公子此言差矣!」她急急咽下那口雞絲,傾身向前,熱切地道:
  
  「公子雕的花卉雖只輕描淡寫幾筆,卻是風華氣韻冉冉綻放,絕對不是一般俗豔的花轎雕紋圖案可比的!」
  
  邢恪還來不及回應,她又連珠炮似地急急往下說。
  
  「其實我畢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改良傳統花轎,創新出獨樹一格、更加人性化、體貼化以及藝術化的好花轎。」風尋暖陶醉在自己的願景中。「我希望將來坐我們風家花轎出嫁的新娘子,都能一路歡歡喜喜、舒舒服服,擁有最幸福最燦爛最美好的出嫁經驗。」
  
  「暖兒,你真了不起,有這麼大的目標和志向。」他雙眸熠熠地盯著她,英俊臉龐盛滿讚歎和敬佩。
  
  「可不是嗎……」她滿眼都是朵朵粉紅色的薔薇花綻放,就差沒有小星星在裏頭狂閃——可是一想到現實面,她登時又氣餒了。「唉,可是我爹和全坊裏的老師傅們都對我亂沒信心的。
  
  什麼也不肯教我,他們好像巴不得我離轎子越遠越好,活像我身上沾了蛀蟲,只要一靠近就會把轎子給蝕光似的!」
  
  他被她生動的形容詞給逗笑了。
  
  「還笑,人家是說真的!」她懊惱地瞪著他。
  
  「對不起。」他強抑下笑意,一本正經地道;「不過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覺得令尊也許是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家學制轎太過辛苦,所以才不願讓你多涉足這一行。」
  
  「制轎有什麼好辛苦的?」她嘟起小嘴,「說到底,就是瞧不起我們這些女孩兒吧?」
  
  「有誰敢瞧不起我們的風大小姐?」邢恪微笑開口,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大公子對我是有信心的羅?」風尋暖眼睛一亮,立刻打蛇隨棍上,「那麼不如就教我雕花之術吧?」
  
  「不行。」他輕點她的俏鼻頭,咧嘴一笑。
  
  「大公子——」
  
  「來,喝酒喝酒。」他笑意盎然地為她斟了一杯。
  
  多虧有暖兒,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很好。
  
  這一瞬同,他也決定了該如何處置邢仲一事。
  
  ***
  
  邢恪決定再給弟弟一個機會,所以他暫時同意了邢仲留下來。
  
  既然大公子都發話做出裁示了,邢家上下人等再有異議也只能接受。
  
  風尋暖雖然是最能置身事外的一個。可她還是不免替善良溫文好脾氣的邢恪憂心——邢二公子雖然做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但是和她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囂張邪氣印象相比。前後反差實在太大了。
  
  所以最近幾次不小心在府裏遇到邢仲,風尋暖都是遠遠一瞧見他,馬上二話不說掉頭走人,根本不想與這人有任何交集,偏偏這天抄花廊小徑這條捷徑要回屋的途中,她大老遠就看見邢嬤嬤帶著一隊丫頭在打掃環境,只得及時拐了個彎兒,往另一端穿過水榭小橋的遠路走去。
  
  然後好死不死,又看到邢仲坐在水榭裏對著一湖綠波發呆。
  
  「嘖。」她沒好氣地咕噥了一聲,「早知道今天臨出房門前就先翻一下黃曆,也不會四處沖了對頭,撞了煞星!」
  
  儘管如此,她還是假裝視而不見地緩步踱過。
  
  「你很討厭我吧?」
  
  有一刹那時間,她是很想裝作沒聽見就繼續走掉啦,可是邢仲隨後苦澀的自我解嘲卻令她停住了腳步。
  
  「我知道你們沒人歡迎我。」他語氣澀澀,「在你們眼裏,我就是邢家的一個背宗忘祖的敗家子。」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眉兒挑得高高的,「二公子,你真在乎我們怎麼看你嗎?」
  
  邢仲跟底升起一抹蕭索,「我就算再沒良心,我也總還是個人,是人就會在乎別人的眼光。可是我不服氣,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這麼敵視我?」
  
  「很抱歉,兩年前我不在場,所以我沒辦法代替大家回答你這個問題。」她微挑柳眉,「不過倘若大家說的沒錯,你盜賣了傳家之寶給死對頭,光論這一點,難道就不應該遭人非議痛棄嗎?」
  
  「我會這麼做都是被他們逼的!」他痛楚地低吼了起來,死命握緊了拳頭。
  
  她一愣。
  
  「你不知道待在這個家裏卻永遠被排拒在外,永遠被當成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是什麼樣的滋味嗎?」邢仲雙眼裏閃動著憤怒和受傷的光芒。「大家眼裏就只有我那出類拔萃、溫文爾雅的天才哥哥,卻從來沒有我這個弟弟的存在……」
  
  風尋暖張口欲反對、抗議,可是他話裏的痛苦和某些字眼卻奇異地點中了她的心結。
  
  你不知道待在這個家裏卻永遠被排拒在外,永遠被當成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是什麼樣的滋味……她知道,她也嘗過那種滋味。
  
  無論怎麼努力,怎麼抗爭,怎麼大聲嚷嚷,都沒人看見,沒人在意也沒人在乎。
  
  「我也是邢家的一分子,我也想為邢家做出貢獻,可是從小爹娘看重的就只有大哥,邢嬤嬤和老師傅們讚美教習的也是大哥,就連下人們也勢利跟地只跟著大哥身後轉,根本就沒人搭理我。」邢仲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顫抖而含怒的冷笑。
  
  「就算沒人搭理你,就算你被漠視,可你也不該偷傳家寶賣給死對頭!」她回過神來,拒絕被動搖心志和立場。「平常自家人鬥自家人,在家裏內亂也就罷了,可一有外敵,炮口總得一致向外才對,否則豈不是教外人有機可乘嗎?」
  
  「我承認我是氣瘋了,因為深覺遭受不公平對待,所以才故意偷了傳家的天工刀具要去賣給死對頭。」他露出苦笑,「但是我也付出代價了……兩年來,我像是被世人放逐、遺忘了,邢家上下幾乎都當我死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
  
  「過去被當作影子我也認了,可是現在,大家卻把我當成個死了的人,人人見了我都當沒見過,好像我真的死了,是一縷亡魂回到故居……」
  
  風尋暖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了起來。
  
  因為她也是「人人」當中的一個啊。
  
  「我只是想要當一個有參與感、真正的邢家人啊……」他悲傷地把臉龐埋在雙掌之中,肩頭微微抖動著。
  
  那個流裏流氣、跩得二五八萬的傢伙……是在哭嗎?
  
  風尋暖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下唇,猶豫著究竟是該溜還是該上前安慰好?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半晌後,她清了清喉嚨,「如果你真的想要參與邢家的事務,想向大家證明你真的改過了,你可以努力去做啊,畢竟……行動可以證明一切嘛!」
  
  啐。風尋暖你這是臨陣倒戈嗎?你怎麼還真的安慰起了這個曾經帶給心上人莫大打擊的混蛋?
  
  她心底突然有些矛盾掙扎了起來。
  
  「是嗎?還有人會相信我,給我機會嗎?」邢仲抬眼望著她。
  
  冷冷道:「像你,風家的大小姐,見了我還不是迫不及待想閃人?
  
  在你心中,我定是跟堆垃圾一樣令人厭惡吧?」
  
  「呃——」
  
  邢仲豁然起身,臉龐閃過一絲深沉的悲憤,「算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麼多?你們——都是一樣的。」
  
  「喂喂,你這樣講是什麼意思?」她眨巴著眼睛,呐呐地望著他憤然離去的背影。
  
  ***
  
  那一天邢仲的表情、邢仲的話語,不斷在她腦海裏回蕩著。
  
  她還是很討厭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也沒法不去同情他。
  
  也許是因為……有些「同病相憐」吧!
  
  尤其眼見兩個月過去了,她依然在邢家當個小學徒,除了學會如何把大木頭刨得圓滑乾淨光亮外,其他本事也無長進。
  
  雖然知道學徒最少得熬個三五年才能夠再學進一步的技術,可是她沒有三五年的時間,她連三五個月都等不了了。
  
  距離花轎交件的期限剩下二十來天,想必沒有她在家裏「礙事」,爹爹和師傅們都進行得很順利吧?
  
  「可惡的爹爹,壓根都不管皇上在聖旨上寫明瞭,是要風氏鳳轎坊的‘新任’掌事來雕制公主花轎嘛!」
  
  在派了阿香回去偷偷打探消息回報後,她的心情就更悶了。
  
  聽說整頂百年紅樟製成的花轎主體已經快要完成了。
  
  轎帽以大紅珊瑚為底,繡有鳳凰牡丹,寓意富貴吉祥,轎簾呈波浪形,以絳紅緞面錦子為主,邊緣以金線銀絲團團紋出喜,當中繡的是五彩鴛鴦……嘻,真是俗氣到不行!
  
  「為什麼不是鳳凰就是牡丹,不是喜字就是鴛鴦呢?」她真是心癢難搔,喃喃道:「要是由我主導,肯定能做出一頂天下無雙、聞所末聞、見所未見的驚豔大花轎的!」
  
  唉,雖然她大半辰光都耗在邢家,可是無論如何,公主這頂花轎她是非參上一腳不可,就算沒時間全程雕琢精製,她說什麼也要把最重要的——那兩面轎窗上雕花紋飾的主權搶到手!
  
  「可究竟要怎麼做,大公子才會願意教我邢家的雕刻啊……」想到煩躁處,她衝動得直想仰頭對月長嘯。
  
  就在這時,風尋暖的眼角餘光驀然瞥見小湖的另一端,像是有個長瘦身影緩緩走人湖水……有人要投湖自盡?
  
  風尋暖悚然大驚,想也不想拔腿飛奔沖了過去,嘴裏一迭連聲大喊:「喂喂喂!幹什麼你?」
  
  月色昏暗,可她總算及時飛撲過去死命抓住了那人的頸項,硬生生給拖了回來。
  
  「放開我!你、你到底在幹什麼?」「獲救」的邢仲又驚又怒,喘嗽嗆咳、氣急敗壞地掙脫了開來,憤怒地瞪著她。「咳該咳……」
  
  咦?是邢二公子?
  
  「嘖,早知道就不要那麼雞婆了……」風尋暖自言自語,隨即皺起眉頭,不爽地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不能解決,非要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不可?」
  
  「誰……誰哭哭啼啼了?」邢仲勃然大怒,臉色瞬間漲紅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她指著他濕了半身的衣衫,鄙夷道:「還說沒有?你不是要投湖自盡嗎?不然三更半夜的,玩水啊你?」
  
  「幹你什麼事?」他滿腔怒火突然被濃濃的懊喪取代,頹然地坐倒在地上,啞聲道:「我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要死也別挑這裏,這小湖是本姑娘三天兩頭必經之路,我才不想老是半夜撞鬼咧!」她沒好氣地道。
  
  「你!」他心頭火起,再度怒目瞪視。
  
  「我什麼我?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證明自己是邢家人嗎?
  
  這就是你的證明法?為本來就驚悚怪譚傳奇一籮筐的百年邢家老鋪再添一樁鬼故事嗎?」她嗤笑道。
  
  邢仲簡直快氣炸了,忿忿然轉過頭去,不理她。「你不會懂的,根本就沒人懂,也沒人能幫得了我。」
  
  「你不說,誰知道怎麼幫你?」她的聲音不禁緩和了下來。
  
  也許是這幾天她特別注意到他在邢家的確備受孤立,也或許是他那天說的話,令她生起了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風尋暖心下盤思著,假若自己真能幫上他什麼忙,或許有助於他早日洗心革面,為邢家做出一番成績來,這樣大公子也就不必再為這個不思長進、不學無術的弟弟頭疼了。
  
  「你怎麼可能幫我的忙?你不是和他們一樣,恨不得我早早滾出去嗎?」邢仲懷疑地看著她。
  
  「我現在還是啊!」她哼了一聲,「不過誰教你是大公子的親弟弟?」
  
  「你真的願意幫我?」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少廢話,到底講不講?」就算他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可她也從沒見過比他更婆婆媽媽的混蛋了。
  
  「我想要學我們邢家的雕刻之術。」邢仲眼神滿是嚮往之色。
  
  「我也很想學你們邢家的雕刻之術啊……」風尋暖再一次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隨即清醒過來,不悅地瞪他,「喂,你耍我是不是?」
  
  「耍你?」
  
  「邢家雕刻之術乃是不傳之秘,你身為邢家子弟不會不知道。」她氣呼呼地道:「而連你都不會了,你還指望我幫什麼忙?」
  
  不就是存心譏諷她當學徒當到連半點雕刻皮毛也沒能學著嗎?
  
  「雖然我也是邢家子弟,可我哥哥從來就不教我,也不讓我看祖傳雕工譜。」
  
  他臉色瞬閫黯淡了下來,「我知道是自己早年不學好,讓大哥失望了,可是我現在已經悔改了,我真的想為家裏做點什麼……」
  
  「那跟我一樣,從學徒當起啊。」她理所當然道。
  
  「不,」他怏怏然地開口。「我已經沒有時間可以虛擲浪費了,如果不能在最短時間內學得雕刻之術,證明我也是個有用之人,我不再是個人人唾棄的敗家子,恐怕……」
  
  「恐怕什麼?」
  
  「在未能讓大哥對我刮目相看前……」他緩緩低下頭,落寞地道:「恐怕邢嬤嬤便已說動了大哥正式將我驅逐出邢家。倘若真是這樣,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個家了。」
  
  邢嬤嬤……風尋暖心念一動,想起難纏又固執的邢嬤嬤,不禁也默然了。
  
  「就算我勉強願意幫你好了,可是……我要怎麼幫你?」她猶豫遲疑地問。
  
  邢仲望著她,好半天才強抑喜悅地開口:「邢家祖傳雕工譜由我大哥收著,我希望你能偷偷幫我拿出來——」
  
  「你要我偷雕工譜?」她驚駭地大叫。
  
  「噓噓噓——」
  
  「噓你個頭啦!」她瞪著他,「我看你是存心挖坑給我跳的吧?
  
  居然叫我去偷你家的不傳之秘?我風尋暖要是那種下三濫的偷兒,早兩個月前我就動手了,哪還輪得到你慫恿?」
  
  「我也是邢家子弟,只是想要學自家的技藝,難道這也有錯嗎?」他避重就輕地反問。
  
  「那你自己去拿呀,幹嘛叫我偷?」
  
  「邢嬤嬤不准我踏進大哥房裏一步。」他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受傷感。
  
  她登時無言。
  
  「你……可以幫我嗎?」他滿眼懇求之色。
  
  月光下,他臉龐彷若蒙上一層蒼白光暈,刹那間像透了邢恪……想起邢恪,她心頭一熱,那個「不」字便再也說不出口。
  
  ***
  
  三天后,風尋暖揣著忐忑不安又深深內疚的心情,依邢仲所言,真的在邢恪房中的匣子底找到了那本邢家祖傳雕工譜。
  
  那卷古色斑駁的秘譜藏在懷裏,卻像是燙得慌。
  
  「我警告你,抄完了就得趕緊還回來,我不想大公子誤會我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偷他的傳家秘笈。」她壓抑心下惴惴,取出雕工譜,目光銳利地盯著他,「聽到沒有?」
  
  「謝謝你!」邢忡雙手顫抖地接過那本雕工譜,迫不及待藏入袖子裏,喜不自勝地笑了起來。「將來若是我能為邢家揚眉吐氣,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我不是什麼功臣,我只希望你真的做到自己答應的事,不要再讓你大哥為你擔憂操煩了。」她語重心長道。
  
  其實風尋暖心底對他是好不羨慕的。
  
  因為他是男兒,可以理直氣壯地學習祖傳技藝,還能繼承家業……她也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負,卻一直未能得到任何人的援手與幫助。
  
  所以下意識地,風尋暖不由自主將自己的心願投射到他身上,於是有種「幫助他完成夢想」,也就像是圓了自己的夢想一般。
  
  然而風尋暖做夢都沒想到,只是出自一時熱血沸騰的義氣和激奮之舉,卻替她惹來了無法收拾的滔天大禍。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5-7-6 00:45:44
第九章
  
  翌日。
  
  風尋暖站在鋪子裏,對著一具以南洋福衫造就的喜材發呆。
  
  聽說這是京城姜王爺特地為老王妃準備添福添壽用的喜材,周圍以羅鈿玉石鑲嵌著連綿不絕的「福」字,喜棺之首,還請大公子一定要雕上老王妃最愛的蘭花。
  
  她伸手細細地撫過那數筆淡然雕就,卻是氣韻華貴、幽然若山谷花仙。
  
  大公子真的好厲害,每一筆每一劃每一道,或是幽靜從容,或是飄逸出塵,或是福圜靜滿,朵朵花卉各有姿態,更生神采,且天然無矯飾。
  
  她以指尖描繪著那或深或淺的刻紋,想要藉此加深印象,銘記於心,找一日也好自個兒來摹仿效法一番。
  
  其實在偷取雕工譜交給邢仲的時候,她心底真有想翻閱偷看的衝動,但是良心與自尊依然嚴守分際、寸步不讓。。
  
  不告而取給邢仲是一回事,再怎麼說他好歹也是個邢家子弟,可是她風尋暖雖是與大公子兩心相許,但目前終究是個外姓人。
  
  「唉。」她總覺得拜師這件事已是遙不可及了。
  
  「歎什麼氣?」一隻大掌落在頭頂上,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風尋暖抬眼,恰恰望入他含笑的眸子裏,心先是一暖,隨即一個抽緊。
  
  他……可知道了嗎?
  
  不不不,一定還不知道,否則依他的性子,早就開口問了吧?
  
  「大公子。」她面上堆歡,笑容卻有一絲顫抖。「你今兒也這麼早?」
  
  「還有些細功夫待收拾,所以便早點來了。」邢恪目光溫暖地注視著她,「你呢?早飯用過沒有?」
  
  「……用過了。」她眼神有些閃爍。
  
  昨兒偷了他的雕工譜後,她心底便空空落落,彷彷徨徨了起來,總覺得心虛不安且不自在,哪還有那個心思和胃口吃飯?
  
  現在她只求邢仲趕緊把譜抄完後,交予她還回去,那麼她這顆吊在半空中忐忑難安的心,才能踏實地回到自己的胸口裏。
  
  「暖兒?」他伸手捧起她有些蒼白的小臉,眉頭輕蹙。「你怎麼瞧起來氣色不太好,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風尋暖心一驚跳,連忙擠出一朵笑容。「哪有什麼事?我、我一直很好啊,呵呵呵。」
  
  「是嗎?」他猶是不放心。
  
  她像是沒睡好,連眼眶都微微發青,有著淡淡的憔悴。
  
  他備感心疼。
  
  「當——然,能有什麼事呢?」
  
  「暖兒,」他眸光閃閃,口吻溫和卻堅定地問:「如果有事,請你務必一定要告訴我。」
  
  他的關懷與體貼讓風尋暖既是感動又是愧疚,她咬著下唇,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
  
  「暖兒,你是我最重視,也是心頭上最重要的人。」邢恪柔聲道,「我希望要真的有事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讓我與你分擔,千萬別隱瞞在心底,卻是自己憋著難受,好嗎?」
  
  她臉色微微發白,莫名恐慌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知道了些什麼?
  
  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平和而關切溫柔,並無半點苛責或怒意,她頓時安心了些許,卻也難掩一絲猶豫。
  
  也許她現在就可以誠實、坦白地告訴他這一切——可是……萬一他不相信她的用意,甚至還誤解了她偷雕工譜的動機,那該怎麼辦?
  
  不不不,還是先瞞著吧,總之,等到邢二公子還了雕工譜之後。一切就會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不會有事的。
  
  「大公子,你放心,暖兒‘以後’——」她特地加強「以後」二字,「絕對不會隱瞞你任何事的。」
  
  ***
  
  午後。
  
  大廳之上,邢恪負著手,僵硬地背對著眾人。
  
  俊美的臉龐蒼白無血色,目光直直地望著堂上那一方字跡奇峻清傲的隸書區額——「百年邢家,天地共監」。
  
  好一個天地共監……可不正是動心起念,天地皆知嗎?
  
  他嘴角掠過一抹苦澀的微笑。
  
  邢府上上下下人等均垂手恭立在廳中,明明主子還沒發話,可氣氛卻緊繃得教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死一般的靜寂,凝結在空氣之中。
  
  風尋暖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和眾人相同不安地默立在一旁,她試圖從邢恪眼神裏找到一絲慰藉和暖意,可是他偏偏是背對著她的。
  
  「二公子到了嗎?」邢恪開口。
  
  靈子機靈地上前,「回大公子,二公子還未到。」
  
  邢嬤嬤疑惑地挑起眉,正想問明究竟,門口爆出一陣擾攘吵鬧聲。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是在幹什麼?」邢仲被兩名黑衣彪形大漢一左一右給「請」進來,滿面盛怒又驚恐。
  
  廳上所有人都看呆了。
  
  風尋暖睜大了雙眼,不明所以地望著這一切。
  
  「邢公子,我們是在梅龍鎮通往運河的如意碼頭‘等’到二公子的。」兩名黑衣彪形大漢恭恭敬敬地朝邢恪行禮。「‘通幽棺材莊’那裏,飛魚堂主已親自過去‘關照’過了。」
  
  「有勞兩位壯士和飛魚堂關兄弟了。」邢恪溫文地對他們一頷首。
  
  「邢公子莫客氣,只要你吩咐一聲,全漕幫兄弟無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名黑衣彪形大漢恭聲道,隨即默默護衛在一旁。
  
  他們是漕幫的人馬?
  
  風尋暖眨了眨眼,心下暗暗驚歎。
  
  難道傳言是真的?聽說漕幫老幫主便是用了邢大公子親制的喜材,至今高夀九十七歲了,依舊身強體壯健步如飛,大喜之餘,便下令全漕幫一萬三千兄弟皆受邢大公子號令。
  
  這段江湖美談乃是出自于梅龍鎮「虎蘭茶館」裏,那個號稱口水比江水還要滔滔不絕的茶博士之口。
  
  當初風尋暖還以為這些奇談是茶博士道聽塗說,甚至自己掰來騙賞銀的,可如今看來,倒有那麼幾分真實可靠。
  
  有傳說中的「閻王護駕」,還有勢力雄厚的漕幫供其驅策。
  
  無怪爹老說邢家是得罪不起的。
  
  她靈巧晶亮的眸子仰慕崇拜地望著那個氣質清逸如謫仙的心上人,心底塞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感。
  
  大公子真的好了不起啊!
  
  「大哥,你為什麼叫人把我當賊一般地押回來?」好不容易被放開的邢仲,氣怒難平地揉著酸痛的肩臂,惡人先告狀地喊道:「難道你不再拿我當兄弟看待了嗎?隨隨便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夠把我踩下頭去?」
  
  「我給過你機會了。」邢恪眸底燃燒著既痛心又憤然的火焰。
  
  ‘邢仲下意識往後一退,戒慎防備地望著他。「我……聽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
  
  廳上眾人也好奇地竊竊議論著。
  
  風尋暖困惑卻也狐疑地緊緊盯著邢仲,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做了什麼壞事嗎?
  
  「不懂?」邢恪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痛楚而悵然地望了風尋暖一眼,隨即自懷裏取出一卷古色古香的物事。「這是什麼?」
  
  她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腦子轟地一聲!
  
  「雕工譜?它不是已經——」邢仲臉色大變,沖口而出。
  
  這祖傳雕工譜不是被他以一萬兩銀子的高價賣給通幽棺材莊了嗎?
  
  「我說過會給你一個機會,而,這就是你這個‘好弟弟’給我的回報?」邢恪依然平靜,甚至沒有高聲說話。
  
  不知怎的,眾人卻感到一陣下寒而栗。
  
  邢仲的臉色更是慘白若紙。「我……」
  
  風尋暖耳際嗡嗡然,腦中一片空白,急促地想開口解釋,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真的發現了……他肯定誤會了……「大哥……」邢仲在兄長銳利的目光下幾乎沒頂,眼角餘光瞥見一旁面色蒼白的風尋暖,登時膽壯了起來,冷笑道:「好吧,既然已經被你發現,我也認了!」
  
  邢恪沒有忽略弟弟望向風尋暖的那一眼,心陡地一沉,聲音首度出現了一絲波動不穩。「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銀子。」邢仲鎮定下來,輕蔑地撇了撇唇,「有了這一萬兩銀子,我和暖兒就可以雙宿雙飛,把什麼花轎什麼棺材、死的活的統統拋在腦後。從此後過著我們的快活日子……」
  
  邢恪如遭雷殛,渾身一僵,臉上血色登時褪得一乾二淨!
  
  不——不可能——他沒有發覺自己低吼出聲,幾乎同一時間,風尋暖也怒極大喊——「邢仲!你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邢仲陰險地對她一笑,口氣故意裝作親密至極。「小暖兒,事已至此,我們也不需要再瞞這堆笨蛋了……哈哈哈!他們真還沒人懷疑,為什麼你堂堂一個風家大小姐會委身在這裏當個小學徒嗎?」
  
  既然事蹟敗露,他眼看這輩子已再翻不了身,可就算他下地獄,也要拉幾個墊背的一起死——誰都別想好過!
  
  「你居然還在這裏信口雌黃興風作浪?」風尋暖又驚又怒,一個箭步街上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所有的內疚慌急害怕登時被熊熊怒火取代了。「明明就是你自己求我幫忙,是你口口聲聲說要學習裏頭的雕刻技藝,要為邢家光宗耀祖,你要當一個有用的人——」
  
  廳上眾人不敢置信地瞪著風尋暖和邢仲……他們……他們居然是……「暖兒,」邢仲勝利地瞥了一眼震驚得無法動彈的大哥,多年來屈居於他之下的一口濁氣總算得以痛快報復發洩了。「你怎麼給忘了?我們不是說好當初你混進邢府裏當學徒,藉機取得我大哥的信任,然後趁他不備的時候,把雕工譜偷了出來……通幽棺材莊那兒還是你牽的線,難道你現在想要翻臉不認帳嗎?」
  
  「放你的狗臭屁!」她氣急了,口下擇言地痛駡出口,「本姑娘又不是瞎了眼,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跟你這種王八蛋有關係——」
  
  「哦,難道你也要否認,這雕工譜不是你自我大哥屋裏偷來的嗎?」邢仲笑得好不陰沉愉快。
  
  「我……我……」風尋暖這一瞬間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冤屈。
  
  「暖兒……」慘遭背叛的巨大痛楚仿佛一柄熾熱的刀盡沒入背心,邢恪極力深呼吸,抑住絕望的心痛,他勉強開口輕聲問:「雕工譜不是你偷的對不對?告訴我……不是你……」
  
  風尋暖心如刀割,渾身冰冷抖動如風中秋葉,明明知道只要一承認,就會將自己推入萬丈深淵底,粉身碎骨。
  
  「你聽我說,」她的嗓音沙啞得幾不成聲,怕極了沒能及時對他解釋清楚。
  
  「我不是……我不是背叛你,也不是存心毀壞邢家規矩,我更沒有私心打算……我只是……」
  
  「雕工譜,是你拿的嗎?」他一個字一個字,悲愴而痛苦地迸出齒間。
  
  她絕望地閉上了雙眼,淚水潸然滑落。
  
  聰明伶俐如她,又怎麼會看不出這一切形勢不利於她?就算她將所有事實全和盤托出,也不會有人相信她所說的任何一句話。
  
  她以千金小姐之尊降格來當學徒本就不合常理,再加上她的確偷了雕工譜,雖然不是為了自己,可是此時此刻,要說她乃出自一時義氣激奮,非為私情,這又能取信得了誰?說服得了誰?
  
  大公子……會恨透了她的。
  
  想到這裏,風尋暖痛徹心扉,完全無法呼吸。
  
  「告訴我!」邢恪破天荒地狂吼一聲。
  
  廳上眾人瞬間驚嚇得全跪伏了一地。
  
  「大公子,你息怒,你先息怒啊!」
  
  風尋暖癡癡地望著他,沒有驚怕也沒有瑟縮,只是慢慢地道:「是,是我拿的。」
  
  她的話,像是瞬間狠狠摑了他一巴掌。
  
  心臟頓時熱辣辣地焚燒了起來,全身上下卻如墜冰寒深海底,冷得令邢恪齒關難以抑制地打起顫來。
  
  不!
  
  他不願相信,也不要相信,他心愛的好姑娘竟然為了他的弟弟,偷走了他的心,欺騙了他的情,並且徹底粉碎了他的世界。
  
  他不能抹煞這些日子來她的關懷體貼和柔情蜜意,他除非是瞎了,才會錯認那一切都是偽裝出來的情意。
  
  可兩年前,他不也瞎了眼,才會全然看不出親弟弟的狼子野心?
  
  「不,你沒有。」他閉了閉雙眸,隨即又望向她,幾乎是懇求地問:「請你告訴我……你沒有這麼做。」
  
  就算在這一刻,他居然還是顧念著她、心疼著她的……風尋暖心底又酸又甜又熱又苦,不禁燃起了一絲希望之火。
  
  如果她現在全盤解釋明白了,那麼他應該還是會相信她的,對不對?
  
  「大公子,其實我真的……是被騙的。」她急促地開口,不忘怒視在一旁陰險微笑的邢仲一眼。「雖然我是偷了你的雕工譜,可那都是因為二公子——邢仲求我的,他跟我講了一大堆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話,還說要讓你對他刮目相看,所以我就一時昏了頭,熱心過度,真的去幫他偷——」
  
  「暖兒,別傻了,如果我們倆素不相識,或是彼此看不順眼,你有可能因為我的三言兩語就為我甘冒風險去偷雕工譜嗎?」
  
  邢仲奸險地一笑。
  
  「不准這樣叫我暖兒,暖兒是你這個混蛋叫的嗎?」她凶巴巴地怒斥,恨不得一拳揍死這個禍頭子!
  
  「哈哈哈,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害羞什麼呢?」
  
  「暖兒小姐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靈子再也忍不住跳出來維護風尋暖。「我敢說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
  
  邢嬤嬤惡狠狠地白了靈子一眼,警告他閉嘴。
  
  現下總算證明了她的真知灼見,風尋暖果然一開始便包藏禍心,有計畫進入邢家、接近公子的……邢嬤嬤簡直想仰天大笑三聲。
  
  「是我的陰謀沒錯,」邢仲火上澆油,邪邪笑道:「我用的是美人計,瞧,現在我大哥不就上當了嗎?」
  
  「閉嘴!」邢恪握緊拳頭,生平首次咬牙切齒地道:「阿仲,你再多說一個字,我保證讓你立刻屍沉大海!」
  
  邢仲面色如土,登時噤言不語。
  
  但是傷害已經造成了……「大公子,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真的是為了那個混蛋偷譜,這兩個月內我多得是機會,又怎麼會笨到他人都出現了,我才動手——」風尋暖極力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你回去吧。」
  
  「回、回去?」她呆了,迷惘心慌地反問:「我……我回去哪里?」
  
  「回風府,回你自己的家。」邢恪語氣平靜而寂然,眸光悲傷地望著她,縱然人證物證俱在,他也不能真正狠下心腸懲罰罪責於她。
  
  一切的紛紛擾擾,起于邢家雕刻之術,不管她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邢仲,總之,他都不想再追究了。
  
  可是,他也無法再信任她了……「你……你要趕我走?」她如萬箭穿心,顫抖地問。
  
  「風小姐,你風府制轎,我邢家造棺,本就南轅北轍天差地別,既非同門也非同宗。所以你我從今日起,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他低垂下目光,不願再見到她的嬌顏,更不願再見到她淚眼蒙朧的樣子。
  
  心,終究還是糾結撕扯痛苦得無法抑止。
  
  「所以,你還是要我走?」她淒然地問。
  
  他眼眶灼熱,胸口撕裂般地翻騰著、絞擰著,喉頭讓熱團深深梗住,一聲也發不出,只得……點頭。
  
  風尋暖突然澀澀地笑了,淚珠卻不爭氣地撲簌簌掉落。
  
  「好,我走,因為我的確偷了你家祖傳的雕工譜,壞了規矩,犯了大忌……我這都是活該。」她淚跟婆娑地望著他,「可是大公子,這兩個月來的點點滴滴,都是真的。我不求你相信,只求你……別忘了我。」
  
  邢恪渾身一震,驀然抬頭,怔怔瞪著她轉過身去、緩緩離去的脆弱背影,一時竟癡了。
  
  心腹大患終於走了!
  
  邢嬤嬤本想歡呼的,可是不知怎的,突然覺得這一刻並沒有想像中的歡悅快意和滿足。
  
  尤其在她瞥見邢恪像失去了靈魂般的悲愴臉龐時,心底剩下的那一點點得意也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
  
  邢仲這次真的被放逐到外地,終生再也無望回到梅龍鎮了。
  
  有漕幫押著、看管、使喚著,他這個弟弟從此以後就要在槽船上當一輩子的「小弟」。
  
  邢家祖傳雕工譜安安穩穩回到了匣子裏,一切恢復如常,照舊。
  
  但是邢恪心底清楚地明白。他這一生,是再也不可能像有暖兒在身旁的時候那般快樂了。
  
  他的笑容徹底在嘴角淡去、消逝,眸底的幸福溫暖光芒幽幽成灰燼。
  
  他還能雕刻,還能制棺,還能走動,還能理事,但是他已經不再對著誰笑得像個天真滿足的孩子,也不再和誰一起喝酒賞月聊些傻裏傻氣的話題了。
  
  邢嬤嬤和靈子看著在鋪子裏埋首雕棺的大公子,兩人憂心仲仲地相視一眼。
  
  「嬤嬤,不如——」
  
  「閉上你的大嘴巴!」邢嬤嬤哼了一聲,還是固執。「現在才過了十來天,等時間一長,公子就會把一些不該記得的人給忘得一千二淨了,要你多事!」
  
  「嬤嬤真是壞心。」靈子再也忍不住咕噥了一聲。「才十來天,公子已經快沒半點活人氣息了,時間再一長,那公子還能有命嗎?」
  
  「你放什麼屁?」邢嬤嬤不客氣地賞了他一記爆栗子,語氣稍稍放軟。「哼,就算嬤嬤我要改行當好人,可我又能做什麼?
  
  人是公子自己攆走的,難不成我老婆子有通天本領可以扭轉幹坤嗎?」
  
  「這全梅龍鎮上誰人不知邢家嬤嬤可是一跺腳全鎮亂顫,響噹噹的女中豪傑?包山包海無所不包——」
  
  「夠了夠了夠了。」被靈子那張油嘴一捧,邪嬤嬤心花朵朵開,忍不住笑駡道:「那依你這小滑頭說,嬤嬤我能幫個什麼忙?」
  
  一提到這個,靈子臉色立刻凝重起來,「昨兒個我偷偷找阿香探聽消息去,這才知道暖兒小姐居然被官府的人給扣起來了!」
  
  「什麼?」邢嬤嬤一愣。
  
  「唉,聽說是為寶嬌公主制的龍鳳花轎,暖兒小姐負責的那兩扇轎窗花樣出了問題,惹了大禍了!」靈子大大跌腳,憂心如焚。「阿香還說風府裏全亂成了一團,就連風老爺也不知哭得厥過去幾回了。」
  
  邢嬤嬤蒼眉皺了起來,自言自語:「怎麼會搞到這麼嚴重呢?那個風丫頭到底雕了什麼東西?」
  
  「聽說她一心仿效公子,所以雕了滿窗的菊花。」
  
  邢嬤嬤靜了半晌,隨即爆出一陣笑聲。
  
  哈哈哈……那還真是活該,哪有人出嫁的花轎上頭雕出棺用菊花的?
  
  「嬤嬤——」靈子臉都黑了。
  
  「好了好了,我不幸災樂禍成了吧?」邢嬤嬤勉強抑下笑聲,清了清喉嚨,正色道:「靈子,立刻備轎。」
  
  「啥?備轎作啥?」靈子呆了呆。
  
  「嬤嬤我要上風府去!」
  
  她這次可得讓那丫頭好好長長見識,看看「大人」們都是怎麼處理事情的!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8 05:1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