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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珠寶匠【嚴家當舖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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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1:43 |倒序瀏覽
珠寶匠(嚴家當鋪3)作者:決明

他是嚴家當鋪最倚重的琢寶匠
第一回見到這個名喚「朱朱」的小女娃
他就看出這個女娃是塊未雕琢的璞玉
從小,她就把他的身份定位在「哥兒們」
但他很清楚,自己對她的感情絕對不是「哥兒們」
相反的,他希望自己能有那個福氣細細琢磨她
讓她在他手中散發出女人的華麗光芒……
曾經,她取笑著他的名字
說秦關、情關,聽起來就像是注定要難過受困
可他認定這個爽朗無心眼的女孩是他的情關
不必煩惱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
因此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
相信著總有那麼一天,她同樣會愛他
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迭迭,不僅止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某一天,她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這一句話,成為他與她最後交談的語句
教他震撼無比,更從此陷入感情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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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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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2:03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橫批:萬物皆可當。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嚥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誰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它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哈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三個「流當品」,那位姓秦的傢伙……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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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2:57
 第一章

  「你是啞巴嗎?」雙手托著粉軟腮幫子的女娃娃,盯著他瞧了好半晌,圓滾滾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著點點璀璨星光,紅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試圖蠕動好些回,滿肚子有許多話想說想問,她忍了沒一會兒,終於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地問道。

  她沒聽過他開口說話,無論是同大伙圍坐用膳或是此時,她猜測他應該身懷宿疾,瘠啞之類。

  他沒瞄她,心力全盤落在手裡仔細打磨光滑的木釵,回應她疑問的,只有砂紙涮涮摩搓聲,以及偶爾,他輕輕吹氣,將木釵上細屑吹掉的吁息。

  「又聾又啞?」她又偏著腦袋瓜子問,這回,她多出比手畫腳的動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釵,改串起圓潤透白的珠貝,三條不等長的銀色絲線,各自穿入一顆珠貝,小鑷子鎖緊絲線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貝繫於木釵上。

  一個年輕青稚的男孩,做起細緻工藝,毫不含糊,手裡東西是姑娘家最愛的首飾,雖然不若外頭鋪裡販賣來得華美貴氣,卻有其獨特雅致的味道,簡素釵身琢雕成梅枝形狀,渾然天成的伸展模樣,宛如它是方才才從梅樹上被人折下,釵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點綴出梅瓣,他並不刻意將梅瓣做得精細,在梅枝似的木釵問若隱若現,最末端,便是搖晃顫動的三串珠貝銀絲,彷若天際飄落的雪花,隨著他右手一動,珠貝跟著動,可訂咚咚,聲音煞是好聽。

  就連還不懂得欣賞飾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歡他手上的珠珠釵- 這名兒,是她方才自個兒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樣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釵,可以送我嗎?」她操著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哈叫客氣,大剌刺的態度好似她與他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間互通有無是天經地義一般。

  實則兩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份。她是老闆的外甥女,朱家牧場的掌上明珠,隨著她爹到嚴家當鋪作客數日,正是好動活潑的八歲芳齡,巴掌大的圓臉,鑲有兩顆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愛笑的嘴,總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據說源自於她是半夜子時從娘胎出世;這說法,她頭一日坐上嚴家餐桌吃飯時,便成為第一句自我介紹。她並不是一個粉雕細琢的美娃娃,不像嚴家上下每個人都寵愛的明珠嚴盡歡。嚴盡歡唇紅齒白,肌膚賽似瑞雪,五官秀氣靈美,總教她的親爹嚴老爺捨不得她雙腳沾地,時時抱在懷裡,樂當女兒的擔轎夫。嚴老爺也非常愛替女兒打扮,舉凡南城裡最新穎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適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願為她買下,天天將女兒妝點成為最可愛的小粉娃。

  朱子夜則不然。

  牧場兒女,從開始學步走時,便是追著滿山肥嫩綿羊跑,曬出一身健康深褐膚色及鼻間幾顆小黑斑,她也不穿時下小女孩偏愛的繡花棉襖或暈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褲裝包裹著尚未發育的童稚身軀,因為天冷,她搭了一襲粉色短氅,氅領以兩顆圓滾滾兔毛球系結起來。

  她更不像嚴盡歡梳盤著漂亮的雙賓望仙髻,遑論再簪滿金銀燦燦的花鈿銀飾來加以點綴,她簡單將半長不短的頭髮梳成一根長辮,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個雌雄難辨的英氣小娃。

  「這釵,妳用不到。」他終於開口,正值變聲的嗓,介於男人與男孩的尷尬交界,稱不上悅耳。

  她驚訝大呀:「你不是啞巴嘛!」幹嘛悶不吭聲,害她誤會他不能言語,還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來當鋪沒兩天,就和全當鋪裡的人都混熟,完全沒有隔閡,獨獨這個沉默大男孩,坐在飯席間,半點聲音也沒有,靜靜扒飯配菜,不跟誰閒話家常,只偶爾聽見鋪裡人說笑時,唇角會微微彎起。

  她老是看著他、研究他,卻是沒聽過他吭聲。

  「我當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誰教你都不說話。」她狀似埋怨,實際上,粉顏間仍是漾滿討喜笑容。「那支髮釵,不能送我嗎?」她想到他剛才的拒絕,笑容變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沒有地方可以簪木釵。

  「可是我很喜歡這支珠珠釵呀。」

  「珠珠釵?」是在說哪根俗氣的東西?

  「對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嗇誇獎。她連削根蘿蔔都有困難,他竟然可以將一支細木頭削得這麼好看,超強。

  「它並不叫珠珠釵。」替木釵取個好名,是匠師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釵子該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絕對不會叫珠珠釵這種俗名。

  「它有三顆珠珠呀。」小娃兒取名法,超級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剛剛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撥弄圓珠貝,一臉光彩照折。說得好似這支釵是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沒將這句話哼出。

  「妳沒有梳髮髻,木釵能簪哪?」他反問她。不是不願割愛,自己的作品能獲得青睞,對立志成為珠玉匠師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個人不愛被誇?他當然也愛,很想讚賞小小年紀的她擁有識貨好眼光,他甚至認為,珠珠釵- 姑且以此稱之,待他想到合適木釵的名時,他一定改口!- 送給頭一個誇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飾,給讓真心喜愛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襯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著實與木釵格格不入。

  「等我再過幾年長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著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來的自信?

  他倒覺得,這娃兒再過幾年也不會有太大長進,或許模樣會變、體態會變、聲音會變,性子卻很難改變。

  「再不然……我跟你換嘛,我把暴暴借你騎一天,你把珠珠釵送我,好唄?」

  她改採利誘,「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禮物,是匹漂亮小馬,我向來捨不得借給別人的……」小臉皺皺,彷彿自己提出了多吃虧的交易籌碼,但明亮雙眼根本捨不得從珠釵上挪開。

  「解開髮辮。」他回答。短短四個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覆是肯或不肯。

  「我試試。」

  試?試什麼?

  看見他取出木篦,應該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紙磨得相當光滑,一根一根篦齒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鏤著費功花紋,她瞧懂了,是張大嘴的老虎,篦齒變成牠的利牙,好帥氣,好威風,好漂亮,她也想討……

  他面向她,手裡木篦輕揚。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幫她梳髻!

  梳一個可以簪上珠珠釵的髮髻!

  朱子夜一把扯開粗髮辮上的麻色髮帶,興奮地背對他而坐,兩條腿兒不住地開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話,我不會將釵給妳。」他醜話說在前。首飾像衣裳,合適這個人的,不見得合適另一個人,它用以妝點美麗,若連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讓配戴者無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著小曲。他梳順她的發,綁過的青絲正頑皮霧著,他耐心梳理。她髮色相當黑,髮質不細膩如雲,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樣,粗咧咧的,攏在掌心,還能感受到它們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頭時,絕對都是胡亂抹皂,爬兩下就沖水了事,然後任由它們自己風乾,才會落得現下觸感;不似嚴盡歡,一頭長髮又細又亮,嚴老爹特地找來護髮花皂,為女兒寶貝每一根青絲。

  髮質對綰髻沒有太大影響,盤個最簡單的髻,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他偶爾會替嚴盡歡和歐陽妅意綰髻,興許是手勁輕柔,興許手巧伶俐,她們都相當喜歡纏著要他為她們編髮辮。

  她只感覺有雙好溫柔的手在髮絲間穿梭,時而刷過耳廓,時而碰著頭皮,珠珠釵挑起部分黑髮,幾個扭轉和翻綰,再收緊,一個紮實小髻已經成形,釵身傾斜地沒入髻間,牢牢固定。

  他緩步來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釵簪在她發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為珠珠釵應該適合嚴盡歡那類精緻粉嬌娃,朱子夜太隨興,秀氣的髮釵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紅漆筷算了,他錯了,梅枝釵身的原木色澤出乎意料地映襯她的膚色,不明顯的梅瓣在濃黑髮間竟然明亮起來,三串白色珠貝不規則地垂懸於她腦側,隨著她的搖頭晃腦而為之顫動,極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貝擬雪花,雪,給人的感覺該是輕緩而縹緲,落在她髮梢的雪珠貝卻活潑俏麗,非但無損其精巧細膩,更增添珠珠釵另一面風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見自己的模樣,心急問他。方纔的自信,不過是小孩子強端出來的不值錢驕傲,她自己並沒有嘴上說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處……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貝串成的耳墜子,就更完美了。

  她沒有耳洞,耳勾式的墜子不適合她。

  也許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關!」她大聲嚷嚷,喚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揉擰她飽滿耳垂,想像耳墜的樣式。

  她當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記憶力的她,已經將全當鋪裡的人名模樣全都記牢牢,即便今日頭一回才和他說上話,「秦關」這兩個字,她老早就認識許久許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摸摸髮髻,對於不曾梳過的秀氣髮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老爹總是哇哈哈笑她沒半點女孩樣,她梳起髮髻會不會淪為四不像?不然為何秦關會嚇得半個字也不說?

  他沒回答,從手邊木匣裡翻找出一面銅鏡,遞給她,讓她看見鋼鏡中映照出來的女娃兒有多可愛。

  「哦哦哦!」她驚呼。當然不是她憑著區區一根木釵就變身為天仙美人兒,木釵還沒有此等異能,她只是……該怎麼說呢?變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現在走出嚴家當鋪,絕對不會有人誤喊她「小弟弟」。她嘴兒合不上,緊盯銅鏡不放,直到秦關開口說話,她才醺醺然抬眸與他互視。

  「它,現在是妳的了。」秦關道,大方贈釵。

  秦關送她一根漂亮木釵,她也信守承諾,愛駒暴暴借他騎,即便秦關再三搖頭拒絕,言明他將木釵送她,並不是為了騎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卻堅持一物換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臉蛋,寫滿不容撼動的執意。

  秦關最後拗不過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馬廄,就為了讓她實現諾言。

  「你不會騎馬呀?」人小鬼大的她,牽出馬,插腰站在高她幾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開白牙,想取笑他的膽怯。會騎馬的人,哪來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馬還得千拜託萬拜託?嘿嘿嘿,沒關係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氣氣向她求教,她一定會傾囊相授,毫不客氣的啦!

  「騎馬一點都不困難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後,會嚇到牠,走到前面來,先摸摸暴暴的脖子,輕輕拍拍牠的鼻子,讓暴暴把你當成哥兒倆,再踩著馬蹬跨上馬鞍……」她裝老成的長篇講解連一半都還沒說到,秦關人已經穩坐在她那匹每回鬧起脾氣,連她這個主人都敢摔的愛駒!

  牠要不是如此暴烈難馴,暴暴這個怪名兒,從何而來」

  「咦?- 」她眼大大,嘴開開。

  秦關騎姿優雅老練,俯覦她時雖然面無表情,但眼裡一抹淡笑,像在回應她那番教導。

  「原來你會嘛……」她咕噥。

  她悄悄跟在他身後好幾天,發覺他除了每日固定要做的當鋪搬貨雜役之類的工作外,大多數時間就是坐著與一堆玉石銀線奮戰,她以為,他是個不愛活動四肢的悶男孩,人生中最大的運動是從當鋪後堂走到當鋪前廳,結果是她料錯了。

  臭暴暴,她以為牠只讓她一個人騎哩,結果還不是誰都好!害她本來想在秦關面前帥氣地露兩手的威風,立刻破滅。

  秦關坐在馬背上,視野因高度而變寬。他會騎馬,卻沒有特別愛騎,嚴盡歡也有兩匹小白馬,偶爾,他與公孫謙、夏侯武威及尉遲義會應她的任性央求,陪她一塊兒到城外遛達遛達。比起遛馬,他更喜歡做手工,面對各式珠玉,如何將它們琢磨出光彩,如何將它們搭配成獨特的飾物,如何讓它們在他手中變化成更美的珠寶,他從中獲得的興趣更勝躍馬奔馳於草原上。他居高臨下看著仰望他的發呆小丫頭,她一雙黑眸像黑曜玉,蘊藏明亮光彩,鑲在健康麥色的小臉上,他幾乎可以用相仿的珠玉模擬出她的模樣,只要取來一片薄透玉石,嵌進兩顆磨得圓滾潤滑的墨色曜石,再以雞血石雕琢成笑揚的粉唇,那對烏黑的眉,不適合用曜石,因為它的色澤太深……

  她讓他很有創作靈鹹。

  一個小鬼頭而已,怎會如此?……

  朱子夜沒在馬旁怔傻太久,靈巧身子跟著蹬上馬背,而且,硬生生擠坐在他身後,而非胸前,她操持馬韁,掌控的意味濃厚。

  「走吧,我帶你去遛遛。」小娃兒裝大人,用短短雙臂吃力圈在他腰側,景象只有三個字形容!超詭異。又或者,還有另外三個字!不養眼。

  剛滿十五的秦關,尚稱不上男人,但體型修長高瘦,已經高過尋常成年男子身長,朱子夜小小一隻,他就算打斷腿骨也比她來得高大,她竟妄想騎著馬兒,帶他去遛遛?以一個男人護衛一個女人的姿態?

  不倫不類。

  「駕!」朱子夜搶在他反駁之前,雙腿一夾,驅使愛駒暴暴嘶揚仰首。她不曾載過人、不曾坐得如此靠近馬屁股,暴暴一踢蹄,她險些滑出馬背,幸好小手及時抱住他的腰,挪穩坐姿,奔出廄場。

  「慢著!」秦關側轉身軀,有話要和朱子夜說。

  「別怕啦,我技術很好的!」她咕唁笑道。她在馬背上的時間,比自己用雙腿走路還要來得長呢!多載一個人也不會有所影響。

  他怕!他真的會怕!

  他怕在他身後的她會因為馬奔馳的激烈震動給震掉!

  秦關一手探到身後,扣住她的腰際,確定自己牢牢揪緊她的衣褲之後,一把將她騰空拎到身前,放著。

  「你幹什麼?!」她掙扎。

  他才想問她幹什麼,想從馬背上摔下去嗎?!他雙臂箝緊她嬌小身軀。

  「坐好。」他低斥。

  「這樣我沒辦法策馬!」這種姿勢好窩囊!

  「我沒有打算讓妳策馬。」他搶走她手上韁繩,也搶走控馬權,韁繩一緊,放慢馬兒步伐。

  藏不住喜怒哀樂的小女孩,馬上獗起嘴。

  「是誰說要把馬借我騎的?」秦關搶在她開口抱怨之前問道。

  「是我……」

  「那麼,由我策馬,不對嗎?」

  「嗯……對呀。」

  「既然如此,妳還有什麼異議?」

  「沒有。」她說不過他,他只用了短短三個問句,就讓她無法使性子,但她仍是想端出孩子驕傲的架子,「我的技術比較好……」

  「我不會害妳摔下馬。」他技術沒那麼糟,好嗎?他開始學騎馬時,她還沒出世哩!

  「你騎得好慢。」她仍有話說,「騎馬就是要狂奔,跑起來才帶勁。」迎風撲面的涼意,和呼嘯而過的風景,才叫過癮。

  她的急性子,在言談間表露無遺。

  「十次摔馬九次快。」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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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3:18
  秦關的溫吞冷性子,也同樣顯而易見。

  好吧,她摔過馬,確實因為貪快的下場。她乖乖不同他爭,任由暴暴悠悠哉哉載著兩人慢行於街市右側的紅磚瓦道上,那是官府為乘馬百姓特別辟造的馬道,以圓石區隔步行和乘馬騎士,減少雙方發生擦撞危險。

  馬速慢到教朱子夜猛打呵欠!

  馬背上的律動,差不多像搖著嬰娃竹籃床的規律輕柔,不用等馬兒走出城郊,只要再多走五十步,她就會昏睡過去。秦關並沒有打算花費太多時間在遛馬閒晃上,最初是拗不過她的堅持才上馬,讓她認為她完成了與他的「交易」,她便不會再囉哩囉唆對他死纏,結果,換來的情況是一個歪著腦袋,睡死在他懷裡的小傢伙。

  麻煩事上身。

  他應該要策馬回府,將她丟回客房,他再繼續做他的首飾,但,讓鋪裡人看見,少不了一頓奚落,尤其又以尉遲義和夏侯武威的笑聲最為響亮,他已經可以想像,當他抱著朱子夜下馬,多少的輩短流長就會立刻從前廳傳到後堂……

  他們這種半大不小年紀的孩子最是敏感,討厭被人指指點點,討厭被人說三道四,討厭被人胡亂配對,討厭被人說男生愛女生,偏偏,他們喜歡胡亂幫別人配對,喜歡指著別人說男生愛女生羞羞羞……大男孩,以為自己是成熟大人,在別人眼中還是毛猴子一隻,他們卻死命撐著該有的驕傲和尊嚴。

  秦關感到頭痛,在遲疑之時,他們已經離開城門有一小段距離。

  也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再操控韁繩,任由暴暴愛往哪邊走便往哪邊去,他將歪傾一大半身子的娃兒挪正,她像條蟲兒蠕了蠕,發上小髻簪的珠珠釵叮可輕動,珠貝與珠貝相互碰撞,發出悅耳聲音。他喜歡聽玉石敲擊的清脆,有時心情煩躁,他也會去撥弄盤中珠玉,藉由飽滿渾圓的單純音律,帶來平靜。朱子夜終於蹭到一個滿意又舒適的姿勢,窩著不動,直率而不加掩飾的睡臉- 一點都不嫻靜淑美的睡臉,她的小嘴甚至是惑惑半張著!要是下一瞬間,有絲銀唾沿嘴角流下,他也不會太意外- 大剌刺落入他眸間,並不美,但相當討人喜歡,眉毛尚未梳整,仍可見雜亂眉形,睫不長,足見她的脾氣算好,稚娃的好膚質,毋須厚厚一層水粉胭脂來掩蓋瑕疵,唇色自然鮮嫩,宛若天然紅玉髓。

  她像塊璞玉,藏在不起眼的石塊之中,等待時間雕琢,才會展露鋒芒,不知怎地,他有此預感。

  秦關驀然失笑。

  他並不擅長鑒人,他不像公孫謙,年齡尚輕,卻擁有過人的好眼力,目前嚴家老爹正全力培育他成為獨當一面的當鋪鑒師,他秦關就沒有那等好本領,嚴家老爹也不強迫他們,任由各人按其興趣發展,而他的興趣,便是被尉遲義戲稱為「娘兒們才會喜歡」的珠玉匠師。

  他現在竟然鑒賞起她來?

  這小傢伙哪裡像璞玉?

  他果然沒有鑒賞能力。

  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來,原來是遠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馬眼亮晶晶,想馳往草原吃頓大餐。朱子夜被震醒,雙眼迷迷濛濛,還沒看清楚此處是哪兒,倒先看見身後的秦關和他頂頭那大片湛藍清澄的穹蒼,陽光灑散在他的髮梢、臉龐和肩頸,鑲了一層閃耀金邊,冬日陽光暖暖的,並不會讓人戚到灼痛及燥熱,反而驅散些許寒意。他五官沒有多餘情緒,直視前方,目光放遠,青澀的男人味。

  小娃兒沒有審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見過的任何風景都還要更漂亮。

  她幾乎是橫掛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樣。

  「這裡是哪兒?」她此時才將眸光骨碌碌環視週遭,發覺已經看不見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蒼蒼鬱木和涼涼微風。

  「妳醒了?」算算時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樣,現在這個速度還差不多呢。」她伸個大大懶腰,呵欠打得齜牙咧嘴。

  暴暴跑進草堆,停下腳步,開始低頭吃草。秦關率先下馬,才轉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穩穩落地,發上珠貝花枝亂顫,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髮釵,仍改不掉她的牧場兒女脾性。

  「這裡是哪兒?」她又問了一次。剛才問,他沒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將方向權交給暴暴,根本沒留心牠跑向哪裡,此處陌生得很,看來暴暴跑離城郊太遠。

  「我們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沒有太驚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迷,有人作伴,就沒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關,莫名地讓人有安全感。

  「或許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靜靜,聽見潺潺水聲,他緩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處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幾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後,也學他舀水來喝,喝完還要「呀哈- 」地大大吁口氣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涼水,令她打了個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關並非一個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長和人隨口閒聊,他也不是一個優秀的說話良伴,他甚至不擅長尋找話題,很快的,秦關陷入靜默,看著一泓小泉,朱子夜卻仍嘰嘰喳喳在講,一點都不因他的詞窮而減少她閒聊的好興致。

  「我家牧場後面也有一條小溪哦!我都把羊兒趕到那兒喝水,我在上頭喝,羊兒們在下頭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邊說邊哈哈笑了。

  沒有營養的對話,仍在持續。

  「尤其是冬季,我穿著羊毛厚襖,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長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難怪羊群不怕我,說不定牠們真當我是同類哩。」又是一陣咕咕笑。

  滔滔不絕,但依舊沒有半個字有重點。

  「我一個人可以趕五十隻羊哦,當然,小黑功勞也很大,對了對了,我沒告訴你吧?小黑是條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聲音又響又亮,我爹一直以為牠是瘋的,可是我知道,小黑沒瘋,牠很認真在工作呢!一隻狗,想在羊群中成為頭兒,要羊兒們聽牠的話,不端出威嚴,哪能把不乖的羊兒給吠回來。」咯咯咯……

  秦關聽著一隻沒打過照面的黑狗傳奇,她開始述說她五歲時撿到牠時,牠有多瘦小多無助多可憐,又餓又冷,縮在牆角顫抖,圓溜溜的狗眼,啾著她瞧;說著她是如何如何將牠窩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說著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飯菜去餵食牠;說著當被爹親發現牠時,爹親如何暴跳如雷,她與牠又是如何相擁哭泣,求爹收養牠,別趕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塊兒離家出走……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至少,她說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經吃草吃飽,坐臥下來打盹,馬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掃。

  小黑,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賜。秦關在心裡與小黑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鳥我的眼淚和離家威脅,先吊起來打一頓再說。」

  「打小黑?」秦關終於找到開口機會。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小黑幹什麼?」和爹親頂嘴的人是她,又不是小黑。

  這麼說來,朱老爹還算明理嘛。

  「我爹拿馬鞭追著我打時,小黑死命咬住我爹的褲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護主給深深感動到,所以就答應留牠下來。」她很快就跳到傳奇故事的結尾,潦草結束。

  朱家未謀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協了。

  看來這對父女,性子如出一轍,不愧是血親。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腦袋,問道。

  「我?」她的問句來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問什麼。

  「你沒跟你爹吵過要養小狗嗎?」

  「沒。」秦關搖頭。發現小泉旁載浮載沉的一根枝極,他撿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後,興許可以再做支小釵。

  「你不喜歡狗嗎?」她印象中,自己週遭的同齡小孩都會在某一段童年裡,做出同樣的事!向爹娘發嗲,自己會好好替小狗洗澡、餵牠吃飯,保證不麻煩到爹娘,請求他們讓她(他)養條狗兒。

  「不會。」不特別喜歡,不特別討厭。

  「那你為什麼不吵著要養狗?」在秦關眼中仍算奶娃娃一隻的朱子夜,正值愛發問的年紀,問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秦關沉默半晌,正在輕輕彎曲枝極,試試它韌度的雙手,啪的一聲,不經折的枝極,應聲而斷,原來,枝極裡早已腐爛敗壞,根本沒有價值。他扔掉枝極的同時,回答她的疑問:「在我懂得吵著要養狗之前,我爹已經過世了。」

  五歲的她,撒嬌和爹親吵著要養狗;五歲的他,卻是被後母拽著手臂,拖進嚴家當鋪典當換錢。

  「哦……」她似懂非懂,沒有細膩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來也不需要任何人給予同情。她撓撓臉頰,稚氣笑了,「沒關係嘛,人都會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別。我爹是這麼說的。」她娘親去世那年,她爹抱緊她,在她耳邊喃喃低道。

  秦關本以為她會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對不起,我不知道……請你別介意,別難過……」云云之類的無用虛言,沒料到她卻說了一句……挺風涼的慰藉,要是心裡有傷的人聽到,無遺是補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沒有感覺,甚至,他同意她的說法。

  人,都會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別。

  這句話,聽來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種體悟。

  他已經忘記失去爹親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後娘一巴掌落在他臉頰,痛斥他這個累贅無用的討厭死小鬼,待在家裡只會浪費米糧的咆哮。「等我家小黑生小狗,我再抱一隻來送你。」補償他沒有養過狗的遺憾。「你喜歡白的黃的黑的還是花的?」她認真的神情,不像隨口說說而已,秦關本想拒絕,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麼冷冰冰話語只能梗在喉頭,末了,他選擇了一句!

  「隨便。」

  「好呀,隨我的便,哪一隻最胖最可愛,我就抱哪一隻給你。」

  她真愛笑,說沒兩句話就會呵呵笑幾聲,明明沒說什麼高興的事,她卻一臉眉飛色舞。

  「我們該回去了。」他浪費太多時間在陪伴一個黃毛小丫頭。

  「太陽都還沒下山哩。」玩樂都嘛要等夕陽沒入山頭,爹娘扯喉喊著要拿鞭子打人時,才準備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關不理會她沒玩夠的貪玩拒絕,逕自走向暴暴。牠張開眼,從草茵上站起,他輕拍牠的長臉,再轉身要去抱嘟嘴臭臉娃上馬,結果,她哪有臭臉?她跑得老遠,彎著身,追逐草叢裡的小東西,唇都快咧到耳後。

  「別玩了!過來!」他揚聲喚她,她沒聽到,越跑離他越遠。他不得不親自上前去逮她回來。她一見他來,不等他開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興奮,害他以為她是突然發現草堆裡有張萬兩銀票在跑。

  「你幫我追牠!」

  「追牠做什麼?妳要吃烤野兔嗎?」他還沒有餓到在路旁隨手捉隻動物就直接拔毛清腸塗佐料。

  「沒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摸看看是不是很軟!」

  就為了這個單純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驚慌失惜,以為自己要被串進竹籤,上架碳烤?

  「妳當心點!不要只顧著追兔子- 」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身子驀地消失在眼前。

  秦關大驚,飛奔上前,看見她跌落一處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腳朝天,沾了一身污泥。

  「嗚……」

  還會呻吟嘛,應該摔得沒多嚴重,要是沒聲沒息,連喊痛都不會,他才需要緊張。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掃視她是否受傷,所幸,大概只有臀兒重重摔著了。前幾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積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變成褐泥色,當然,她那張小臉也難逃一劫,一片狼藉。小孩子,真麻煩。他以袖替她抹淨臉。「有受傷嗎?」

  「沒有。」

  「沒有就好。」他不費力地抱起她,帶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發現她右頰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沒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傷就驚天動地大哭,他並未隨身攜帶傷藥,只能仔細將傷處的泥沙洗淨拭乾,等回府後再上藥吧。

  「我沒有摸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軟嫩嫩毛茸茸的小免從面前溜走。

  秦關暗暗歎氣。「等等。」說完,他離開小泉,她眨巴眨巴看著他的背影,沒多久,他回來了,手裡多出一隻比她剛剛追逐的更肥更嫩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將牠塞進她懷裡。

  秦關沒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幹嘛因為她一臉失望,便去替她捉隻小兔來完成她的心願?

  「好軟哦!」

  果不其然,她咧開嘴兒,笑得開懷,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狽,小臉埋進兔毛間。

  「騷味好重!」馬上又吐吐舌、皺皺鼻,從兔毛裡逃開,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帶回小兔,一定會得到這種效果,一定,會逗笑她,她太容易滿足,示點小事,她就會超快樂。

  「走吧,回嚴家去。」他看見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拋在她腳邊,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襖襦,不適合再久待於空曠原野,此處風大,很容易受風寒。

  「嗯!」她用力點頭,放走懷裡小兔;她本來就只想試摸兔毛,現在如願以償,當然就要讓牠回兔窩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煙跑掉,一陣涼風,激出她的噴嚏,接近黃昏的氣溫,確實是冷了許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邊,從馬屁股摸到馬頭,再帥氣上馬,尾隨於她身後的秦關,在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讓一絲一毫的冷風有機會侵襲她。

  他雖沉靜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詞一樣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這樣,我才沒機會摔馬哩。」她幾乎要淹沒在他的衣袍裡。

  「妳的馬怎麼不走了?」秦關夾緊馬腹,暴暴卻不動。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個方向回嚴家。」身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愛駒的反應。

  「牠不識路?」

  「牠只認識我家牧場週遭幾里的路。」

  簡言之,兩人一馬,在茫茫茵海間,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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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3:56
 第二章

  患難之中,建立出來的感情最是可貴。這句話,是從朱子夜口中說出來的歪理,她憑藉著這一點,大刺刺將兩人的關係定位在「好哥兒們」,畢竟她與他,有一塊兒遛馬和迷路的好交情,而鐵證就是他送給她的那支珠珠釵。

  交情?

  有這種玩意兒嗎?

  秦關懷疑,朱子夜確信不疑。

  於是,這對好哥兒們,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式成軍。

  秦關並不想陪小女娃玩起友情家家酒的遊戲。

  一開始他擺出冷冰冰態度,希望她會識趣摸摸鼻子,自個兒離他遠些。但朱子夜太熱情,每年同她爹親上嚴家作客,頭一件事便是殺進他房裡,關哥長關哥短,熱絡向他報告她這一年怎麼過、做了哈些大事、剃過幾隻羊毛,再更熱絡問他這一年又是怎麼過、做了哈些小事、雕琢幾顆寶玉……雖然相隔兩地,她幾乎天天給他寫信,信件內容自然一樣廢話連篇。她字丑,被爹戲稱為蚯蚓字,她握馬鞭的時間比握毛筆長,字當然無法練美,然而秦關不同,他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一撇一勾一礫一策,蒼勁有力,流水行雲,而他最常回信的內文就是一行字!不要浪費紙墨。

  可她不管,照寫,樂此不疲,靠魚雁往返來聯繫哥兒們情感。

  明明有足足一整年未見,她卻像是不曾與他分離過,沒有生疏、沒有尷尬、沒有隔閡。每回來,都帶著笑容和愉悅聲調;每回來,都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每回來,都在他身邊待滿六、七個時辰而不嫌悶;每回來,都讓他放下手邊工作,陪她聊著他曾經覺得是苦差事的家常閒話……

  她打扮不變,依然是英氣十足的騎馬褲裝,依然是嫌麻煩地將長髮扎辮,隨手甩在胸前,依然是漂亮的麥色肌膚。

  她笑容不變,依然是咧咧露出白牙,依然是不懂得以掌捂唇,挽救最後一絲絲姑娘家該有的婉約氣質。

  她聒噪不變,依然是一件芝麻小事也能說得天花亂墜,比手畫腳地說得眉飛色舞。

  唯一產生的改變,是奶味十足的八歲女娃兒長成了十三歲娉婷小姑娘,似箭的光陰,讓他與她的相識日子,堂堂邁入第五年。

  習慣,真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秦關習慣了她的率真、習慣了她的黏人、習慣了她連珠炮卻總是沒有重點的長篇大論、習慣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會騎著暴暴,甩晃細馬鞭,腳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嚴家作客吃閒飯。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來,為的是奔嚴家老爹的喪。

  嚴家老爹享壽六十二歲,臨終之前,最掛心的仍是寶貝獨生女嚴盡歡,女兒才十歲,連三餐都得要他哄著喂才肯多吃兩口,她在爹親護衛的羽翼下成長,不曾受過苦、嘗過委屈,他著實捨不得放下女兒,自己隨愛妻一塊兒去。他還沒見著女兒披上霞被出嫁,沒看到女兒身邊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樣的無微不至,做爹親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歡嚴家老爹,他和藹慈祥,對晚輩亦朋亦友,幾乎不曾端起凶架子來嚇人,大家對他的尊敬不因為他不像長輩而有稍減,包括她在內,當鋪裡上上下下對嚴老爹既服從又敬愛,他的逝世,當鋪一片愁雲慘霧。

  打從朱子夜進入南城,便聽見偶爾有人談論嚴家當鋪的未來,十句話裡,有九句是唱衰,畢竟,失去當家的支撐,後無子嗣繼承家業,只剩一名軟綿綿的奶娃兒,嚴家當鋪,後果堪慮。

  朱子夜不愛聽那些,於是策馬加快奔馳速度,趕往嚴家當鋪。外頭言過其實了。嚴家當鋪沒有隨著嚴老爹的過世而垮掉,只暫時歇業幾日,全心處理嚴老爹的出殯事宜,之後,當鋪恢復營業,步回正軌。當鋪老闆變更為嚴盡歡,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實質管事,當鋪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嚴老爹當年收留的流當品們分攤來做。

  朱子夜怕嚴盡歡傷心難過,多留了幾十天陪伴她,然而嚴盡歡根本不需要她的囉唆安慰,失去嚴老爹後,嚴盡歡沒有天天以淚洗臉,沒有撒潑使性子地為難下人,她只是不笑,不愛理人,身旁總輪流有夏侯武威、尉遲義或歐陽妅意跟著,不會放嚴盡歡有孤單的機會。

  嚴盡歡要是嚎啕大哭,或許大伙還不會如此擔心,知道哭過之後,擦乾眼淚才站得起來,但強壓下來的堅強情緒,何時會壓垮她纖細身軀,誰也不敢肯定。

  一個十歲的小老闆,一堆年輕的鋪子小伙子,嚴家當鋪的百年信譽撐不撐得長久,繼續走向下一個百年,有待觀察,若是平穩經營,興許仍能安然無事,勉強維持嚴老爹在世時的光景,偏偏當鋪甫開張,便有人上門鬧事,擺明欺負嚴家家裡沒大人,想藉機詐取典當金-

  砰!

  「現在是怎樣?!嚴家當鋪裡沒有人能當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漢佇立在櫃檯前,滿臉猙獰扭曲,殺氣逼人,拍桌大喝,腳邊是砸碎的青瓷大壺,碎片散滿地,若不當心,便會被割傷。大漢氣呼呼,指著地吼道:「我的傳家寶壺變成眼下這副德行,你們不用賠償嗎?!不用還我一個公道嗎?!這寶壺至少傳了五十代,價值非凡,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不跟你們善罷罷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櫃檯女夥計新手上工不過五天,年紀輕輕,沒見過大風大浪,被彪形大漢一吼,雙腿軟若風中柳絮,一句話幾乎無法說齊。

  「妳說什麼- 」蠟黃的牙,磨得卡卡有聲。

  女夥計縮進櫃檯下,根本不敢露臉。

  「給我出來!躲哈躲?!」不大的小當鋪裡,充塞彪形大漢的咆哮,雙手槌得櫃檯砰砰作響,右腳也沒閒著,猛踹櫃檯桌角,無奈當鋪櫃檯堅固無比,踹不出半點裂痕,櫃檯又有鋼條保護,大漢開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賬房一把老骨頭不顧,撲過去要阻止大漢高舉當鋪幾桌上的古董花瓶來摔,卻被大漢猛推一記,眼看便要跌進滿地碎瓷間。

  「當心。」公孫謙一把扣住老賬房臂膀,托穩他跌跤的狼狽身勢,同時仍有餘力以扇柄襲上大漢的手背,逼退他離古董花瓶遠一些。

  「阿謙……」老賬房看見是他,放心大半。這小伙子,年紀輕歸輕,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嚴家老爹仍在世時,便將他帶在身邊學習管事及鑒物。公孫謙資質極好,學習力極強,身段柔軟,不傲性、不懦弱,處事圓融,嚴家老爹過世後,攬下大半事務。

  公孫謙瞟一眼滿地狼藉碎片,毋須多問是何情況,大抵也猜中大半。櫃檯女夥計眼見公孫謙到來,如見救星,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漢抱著一個大壺說要典當,她才剛以笑臉歡迎客戶上門,準備由坐改站去端詳大壺,她很確定自己的手指只碰著壺身一點點,真的僅有一點點,那樣的碰觸,連擰死一隻螞蟻都不可能,偏偏大壺就從櫃檯上摔下去,然後,彪形大漢就發瘋了-

  「所以,大爺是準備典當這隻大壺?」公孫謙面對高壯大漢,臉上毫無懼色,甚至仍能維持笑容及平穩聲調在說話。

  大漢到現在還感覺右手整只都是麻麻痛痛,無法伸直,它不過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會……

  眼前這個臉上堆滿笑意的小伙子,皮笑肉不笑,溫雅皮相下,該不會是頭猛虎吧……

  大漢硬生生壓下心裡不安,刻意加大音量來佯裝凶狠氣勢,絕對不能輸給小伙子。「對!我本來是要典當寶壺,但它被你們當鋪裡笨手笨腳的蠢女人給打破!現在要怎麼當?」

  「典當物不存在,自然無法典當,不過我們嚴家當鋪願意全額賠償大爺損失。」公孫謙拾起一片破瓷,約略檢視。

  「好!話可是你說的!你願買下已經變成破瓦的壺!」彪形大漢賊笑,眸裡瞬間閃過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過,這壺,可是我魯家家傳六十代的珍稀古董……」

  「你剛明明說是五十代!」女夥計跳起來指控大漢前後不一的說詞。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幾百年了好不好!

  「少囉峻!」大漢惱羞成怒,吼得女夥計又躲回櫃檯下不敢出來。他再惡狠狠轉向公孫謙,裸露的雙臂又粗又壯,上頭刺龍雕虎,看起來好不嚇人。「這寶壺傳了六十代,值不值錢不用我多說,你鑒識鑒識,看它值幾萬兩。」雖然把估價權交給公孫謙,大漢已經將「萬」字掛嘴上。

  「呀,難怪我覺得無比親切。」公孫謙恍若未聞大漢的得意,倒是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微笑。

  「親切?」大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不解公孫謙這兩字是哈涵義。

  「大爺家傳的寶壺,釉色、觸域、質地、胚紋,與我們當鋪三餐用膳喝湯時的碗匙一模一樣呢。」公孫謙笑道。

  「什、什麼?!」大漢傻住。

  「我記得,當鋪裡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窯燒所燒製,梁家窯燒的特色在於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狀,如玉一般,當然,他們也能燒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無論是何種顏色,他們有獨特的風格,不過,梁家目前就是父子兩代齊心合力經營,怎會與六十代的傳家寶壺扯上關係?」公孫謙笑彎的眸,落向一臉鐵青的彪形大漢。

  「你、你胡說哈?是想耍賴不賠嗎?!我不知道什麼梁家窯燒,我的壺是古董!價值千萬兩的古董!」彪形大漢一口咬定。

  公孫謙不知是見他一頭冷汗或是全臉漲紅,貼心斟杯薄荷涼茶遞給他,大漢伸手去接,咕嚕幾口灌下。

  「呀,就是這個。」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又、又怎麼了?」

  「大爺,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漢將茶杯左翻右翻,終於在杯底看見印記。四四方方的印記裡,寫著他看不懂的東西,他以為是哈圖案罷了。

  「梁、家、窯、燒。」公孫謙好貼心地為他解讀那四字的正確讀法。

  「你給我看梁家窯燒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塊相似的東西。」公孫謙從滿地碎片中,檢起幾百塊破瓷中的某塊,上頭四方印記裡的鬼畫符,大漢看過,就在剛剛。

  大漢倒抽涼息,怔於當場。

  「程伯,煩請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燒,詢問他們青瓷大壺一隻售價多少,我們照價賠給大爺。」公孫謙交代老賬房。

  「好,我馬上去!」老賬房精神抖擻,健步如飛。

  「大爺,您請稍坐,再來一杯涼茶吧?」

  彪形大漢漲紅臉,狼狽奔出當鋪大門。

  朱子夜在屏風後,將一切看進眼裡,當作看戲一般,津津有味。

  女夥計見凶神惡煞落荒而逃,快樂地從櫃檯下爬出來,清掃大廳,動作利落流暢,不一會兒,大廳恢復乾淨與平靜。

  「謙哥,幸好你正好檢到印有梁家窯燒印記的那塊碎片。」女夥計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窩口,鬆口氣道。

  「他帶來的瓷壺,一摸便知道不是古物。」實際上,連摸都不用摸,雙眼一瞟,價值立現。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來亂的?」

  「八成也是他動了手腳,讓壺摔破,以為我們就會乖乖認賠。日後,這種人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妳多留意些,阿義及武威會輪流守在大廳,不會有事。」公孫謙以笑容安撫女夥計的受驚惶恐。

  「嗯。」聽公孫謙這麼說,她安心不少。

  「另外,妅意與冰心都說,她們打算開始跟著妳學習坐鎮櫃檯,從明天起,妳帶她們一塊兒招呼客人,她們不懂的,妳多教她們,她們做錯,妳可以教訓她們。」公孫謙對女夥計道。

  「妅意和冰心?她們才多大?尤其是妅意……」根本就和小當家一樣,是個小娃娃呀。

  「總是要學的,不過是早一些罷了。」歐陽妅意她們自己開了口,誰也勸退不了,由她們去吧。

  公孫謙發現朱子夜站在一旁,他視她如妹,與歐陽妅意一般,俊雅微笑。

  「朱朱,妳要找秦關嗎?」出於直覺,也出於慣例,公孫謙問出全當鋪人見到朱子夜時都會問的句子。

  「我沒有要找關哥,為什麼我一路走過來,就有超過五個人這樣問我?」朱子夜晃進當鋪,公孫謙要她留心腳下是否有殘瓷碎片,她才不害怕,完全沒放慢步伐,仍是蹦蹦跳跳走近他。「我是來看看當鋪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秦關當然還是要找,但那是待會兒的事。她不放心當鋪剛開張的情況,姨丈的後事甫處理完,留下太多事情尚未處理,鋪裡除了幾位老員工外,其餘都是青嫩生手,難保不會有歹人抱著欺負稚拙雛鳥的惡念頭上門找確,彪形大漢不就是一個例子?

  方纔她見彪形大漢鬧事,差點想拿馬鞭抽他幾鞭先。

  不過,她的衝動方式不好,不一定拚武力就能勝過大漢,公孫謙處置得比較高竿,看來,當鋪應該會以最短的時間恢復正常。

  「我猜錯了?抱歉抱歉,因為我印象中,與妳最常交談的對話便是『謙哥,你瞧見關哥沒?』 、『有,阿關應該在西廂後方的匠房』 、『謝謝』 、『不客氣』 。

  所以我才會以為妳這回一樣準備問我類似的問題。」公孫謙一方面是道歉,一方面也是調侃。

  朱子夜本想反駁,但仔細想想,確實如此,只能撓撓臉,咧嘴欲笑。

  「當鋪情況一切都好,沒有需要妳幫忙的,若有,我會不客氣地開口請妳出力。謝謝妳。」公孫謙感謝朱子夜在當鋪最低迷時期,用爽朗笑顏,為鋪裡增添溫暖陽光。

  「好呀,不用同我客氣哦,就算是要我幫忙掃地洗衣服,我也可以哦。」朱子夜拍胸脯。十三歲的小女娃兒,胸前可是發育得極好,雖稱不上巨乳,但已不容小覦,發育空間仍無可限量。

  「嗯。」公孫謙頷笑。

  「那……謙哥,你有瞧見關哥嗎?」她在匠房和秦關房裡都找不到人。

  果然,還是忍不住問了老話。

  「阿關應該在庫房整理一些破損的流當品,有的珠花掉了玉,有的髮釵彎曲,他準備動手修補它們。」秦關的巧手,讓首飾有起死回生的機會,他與秦關談過,既然他有此本領,日後嚴家當鋪拓展副業時,不妨將其考慮進去。

  「那我去找他。」朱子夜開心道。

  「去吧。」

  朱子夜與公孫謙擦肩而過,他繼續低頭叮嚀女夥計若再遇歹客,應該如何應對進退,她則是像只輕快飛舞的蝶,拍振漂亮蝶翼,急忙要去秦關身旁,陪秦關一塊兒整理流當品。

  此時此刻的朱子夜與公孫謙,誰也不曾預料到,在將來,她會迷戀上他,她會追逐著他,她會為他哭泣掉淚,她會為他,傷了另一個人的心……

  秦關正在翻新十來支舊款式的銀釵、手環和項鏈,它們並非古物,也沒有太獨特的紀念意義,因此,就算把上頭紅寶拆下,換成綠寶,亦無損其價值。原來單調的釵,綴上銀穗,變得極具生氣;改變手環珠玉顏色,老氣的款式,也能瞬間亮眼起來。

  秦關專注於雙手間銀光閃閃的飾品,眸子眨也不眨,手裡銼刀修整飾品銳角,一旁熔煉著銀粒的火光,使得房裡溫度升高不少,他的額際因而凝結了不少汗珠,濡濕他繫在額頭的灰色頭巾,拓開深灰的汗漬。

  朱子夜很喜歡看這號表情的秦關,有時更會直接看傻了呢。

  秦關嚴格算來,並不是英俊好看的男孩!也許,以他的年紀,應該得改口稱他為男人了吧- 濃眉,鷹眸,臉龐輪廓剛稜有型,像還沒磨平修光過的木雕粗埋,雖不精緻,但自成另種風味。為了工作之便,他綁上頭巾,不讓汗珠有機會落入熔煉鍋裡,長髮隨興綁起,幾繒髮絲垂下,它們長短不一,是因為他曾太過認真在焊銀過程中,被燒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孫謙時常臉上掛著親切笑容,不熟識他的人會直接認定他冷漠難以相處,這當然也是部分的事實啦,連熟識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給凍傷,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轉過身就會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則兩人的哥兒們情戚哪能延續到第五年呀?秦關放下手裡的釵,轉頭覦她。

  「妳還要站外頭站多久?」他早就察覺她的到來,也察覺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許久。

  「我不想打擾你工作嘛。」

  「妳有這麼客氣嗎?」秦關沒嗤鼻,沒冷哼,倒罕見笑了。

  「最近鋪裡每個人都忙,總覺得大伙都沒時間閒話家常。」朱子夜一踏進燠熱房裡,就開始脫下滾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亂擱。

  「情況會慢慢改善。」秦關亦有同感,不過,這只是過渡時期,眾人很快便能習慣這種改變。

  「你們會不會擔心?」

  「擔心什麼?」

  「當鋪的擔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著,接下來得落在你們肩上。」稚氣的花兒臉蛋,沒變白皙,反倒曬得更黑,然而更襯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潔似瑞雪,此時的臉孔上,寫著與樂觀的她完全不搭的憂心。

  「我們十六歲起便開始跟著老闆在當鋪裡打轉,對當鋪大小事務多少都不陌生,不會有問題。」他要她放寬心,別皺眉。

  「……也是啦,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朱子夜舒展蹙顏,提起方纔之事,一臉光彩,興奮分享,從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漢惡形惡狀吠吼女夥計開始,到公孫謙帥氣登場,與彪形大漢一字不漏的對話,公孫謙是如何讓大漢啞口無言、夾著尾巴逃出嚴家當鋪,她完整轉述給秦關聽,即使他人不在現場,也能身歷其境。

  「謙哥向來善於處理這類事情,不用動手動腳,就能令對方知難而退。」秦關沒打壞她說故事的興致,實際上這類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鋪裡的夥計呀賬房呀,一副『謙哥,有你在,天塌下來,我們都沒在怕的啦!』我當時也這麼想耶,本來我準備一鞭子抽過去,但謙哥出現,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關身邊坐,喜孜孜說著。公孫謙是幾件流當品中,年紀最長的,像是眾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幾位六、七十歲的大老會叫他「阿謙」外,其餘所有人都會叫他一聲「謙哥」,三、四十歲的員工亦不例外。

  「確實如此。」秦關對公孫謙同樣充滿信服與尊敬。

  「謙哥比你年長兩歲嘛,不過你比他早進當鋪,他小時候就這麼有頭兒風範了呀?我猜應該是。真怪,像謙哥這麼出色的孩子,為什麼他爹娘捨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又為什麼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感覺買下公孫謙後,有股賺到的驚喜,他會包辦家裡大大小小的正事雜事,讓主子蹺腳等著吃閒飯,這般好用的人,竟然會在嚴家當鋪裡流當,成為城裡人八卦說嘴的流當品。

  「妳不會考慮買我嗎?」這個問題當然純屬假設。他們每一個流當品,都得到老闆臨死前給予的完全自主權,除非他們點頭,否則誰也不能買走他們。秦關說不上來聽見她一連提了數次「謙哥」時,胸口的悶意為何。

  朱子夜先是一頓,然後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聽話,又悶,又沒有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哥兒們之間,哈玩笑都能開,朱子夜還不懂得拿捏笑話與實話之間的分野。她壓根沒有太認真思索他的問句。

  秦關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樣,淡淡啾人,沒表現出太多波瀾,沒有因為她誇張逗趣的神色而發噱,他像塊木頭一般,很難逗笑。

  「我說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關頸項,她沒有細緻心思去察覺秦關黑眸裡一閃而逝的異色,她好遲鈍,也好率性,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靠在他肩上,嬌嗓輕快續道:「你是我的好哥兒們吶,哪一天歡歡敢賣掉你,我一定第一個跳出來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畢生積蓄,也要花錢搶先買回你!」雖然她畢生- 不過短短十三年- 積蓄連百兩都不到。

  還算她有些天良,秦關回她一抹淺淺勾唇。他在她身上,聞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嗆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樣比去年抽高一些,頭髮長了些,膚色黑了些,女娃的圓潤體型已不復見,取而代之是豐胸纖腰俏臀的娉婷嬌媚,擁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擁有成為小妖姬的好本錢,只是她毫無自覺。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軟綿酥胸密密貼合著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嗎?這樣地……親暱,到底是不把他當男人看待,抑或不將她當成女人?

  秦關僵直著手臂,卻無法忽視她的體溫和嬌嫩。

  這些年來,他的心態在改變,以他自己無法預料的速度。

  他曾經認為她是麻煩,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經猛收她的醜字來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發火,大喝著要他把那些信全丟掉。

  他曾經狠下心來,三個月不回復她隻字詞組。

  他曾經因為鋪裡人取笑他和她相親相愛,而當著她的面將門板甩上,不允許她靠近半步……

  後來,有一次,他感覺不對勁,全身上下都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什麼,他茫然思考著,終於發現,她沒寫信給他,足足十五日。她怎麼了?忙嗎?累嗎?

  受傷了?

  還是……生病了?

  她不曾這樣呀!

  她寫來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經用三隻木箱裝滿滿……

  他開始胡思亂想,他開始悵然若失,他開始擔心起她,他開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過度活潑的蚯蚓怪字,開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訴他,關於她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文字,彷彿也正在笑著。

  原來,自己並不是對她無動於衷,並不是她不寫信來,他反而樂得清閒。

  他甚至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場,果然看見從暴暴背上摔下,摔斷右手和右腿而臥床的朱子夜,她連筷子都無法握,更遑論拿筆。當然,她被他狠狠臭罵一頓,不為隱瞞她受傷之事,而是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騎馬騎到馬蹄下的不當心。她被數落完後,沒有反省,沒有哭泣,沒有連聲道歉,沒有保證她下回會當心,反倒驚喜地瞠大眼眸,開心笑道:關哥!我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耶!叫他為之氣結。為她,他向當鋪告假近半個月,留在牧場陪伴她。她豪氣地說:關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兒們!夠義氣!以後你受傷,換我照顧你!

  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哥兒們?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策馬狂奔而來,不是因為這三個字而氣她不好好照顧自己,更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在朱家牧場留下來。

  「妳怎麼不簪珠珠釵?」秦關看著她扎辮模樣,問道。

  那釵,經過五年,仍沒有更名,還是叫珠珠釵。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轉了一圈,心虛乾笑。「辮子騎馬比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將他送她的首飾全都收藏得好好,放進她的百寶箱裡,之前,他為沒穿耳洞的她特製一副珠珠耳墜,勾針部分以旋轉螺絲取代,她好喜歡,戴著就捨不得摘下,卻在她摔馬那一回給弄丟左邊那隻,她難過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唸唸想去牧場搜尋耳墜的下落。

  正因為弄丟過首飾,她才不敢隨便拿出來配戴,要是再丟了哪一件,她會心疼死。

  「不是教過妳很多回了嗎?」秦關隨手取過一支冰晶水玉釵,不介意再為她示範一次。

  「很難耶,什麼捉起一繒頭髮,纏在釵身上,再這樣穿又那樣轉……誰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開髮辮。她喜歡他替她散發、梳發,再逐步盤束起來,哪個女孩不愛美?她當然不例外,平時她沒機會變身賢淑閨女,只有在秦關幫她打扮後,她才會覺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這種話,實在不該從一個姑娘口中說出來。不會盤發的女孩,說出去會被人笑死。妅意五歲就會自己扎雙髻。」

  「哼,愛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皺皺鼻,才不理會這類小事兒。

  「妳以後嫁人難道還是成天梳髮辮嗎?」於禮不合,已婚婦人是一定要盤髻,以示莊重賢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個會盤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說得認真。

  這真是超低標準的擇偶條件。

  「妳完全放棄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兒們秦關。

  「我會盤髻。」秦關嗓音沉合,含糊在嘴裡,輕笑在唇邊,偏偏有朵遲鈍未萌的小花兒,連耳朵都生銹,沒能聽見秦關這句話,這句在呼應她要找一個會盤髻相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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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約好傍晚用膳前要一塊兒去騎馬的秦關,讓朱子夜在馬廄等了又等,還是沒見著人影。朱子夜耐不住性子,跑遍當鋪裡裡外外找他。

  「賬房伯伯,有沒有瞧見朱朱?」婢女小紗青春洋溢,頭綰兩團圓髻,只見她慌張四處找人,遇人便問朱子夜的下落。

  「朱朱小姐剛剛好像從前廳跑過去。」老賬房隱約有瞄到朱子夜來匆匆去匆匆地從面前閃過,連聲招呼也沒空打。

  「我方才才從前廳跑來的……」小紗歎口氣,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帳房伯伯,要是等會兒你瞧見朱朱,請轉告她,關哥說,抱歉今兒個沒法子和她去騎馬,小當家吵著要關哥幫她梳頭。記得哦,要跟朱朱講哦!」話說完,小紗又趕緊去找朱子夜。

  前廳遇見掃地的芹兒,小紗問出相同疑問,也得到朱子夜又從前廳跑往側廊,小紗只好再度交代芹兒,見著朱子夜,別忘了轉達秦關的話。朱子夜嘟高唇,腳步越踩越光火,繞回馬廄好幾趟,以為會看見秦關到來,但每一趟都換來失望。他失約了。

  「臭關哥!有事忙不會跟我說一聲嗎?我又不會死纏著要你同我一塊兒去騎馬,我自個兒可以去呀,這樣感覺很不好耶。」朱子夜喃喃咕噥,漫無目的走到廚房,正巧與端著紅棗甜湯的春兒撞個正著。

  春兒是嚴盡歡的貼身女婢,自小便被安排在嚴盡歡身邊伺候。春兒年紀輕,比朱子夜虛長兩年,平時伶俐聽話,很得嚴盡歡信賴。

  「小心!」春兒急忙托穩甜湯,幸好沒打翻。她冷瞟朱子夜的莽撞,「妳怎麼心不在焉?」

  「春兒抱歉抱歉啦……」朱子夜陪笑臉,教人無法同她生氣。

  「沒關係啦。妳要甜湯嗎?灶上還有一些哦。」

  「我沒胃口。」

  「這可真希罕。」春兒笑她,「每回總要吃好幾碗飯的朱朱,竟然說她沒有胃口耶。真是大消息,我等會兒去說給小當家和關哥聽。」哈哈。

  聽見關哥兩字,朱子夜捉住春兒的手,差示點又要弄翻甜湯。

  「抱歉抱歉……春兒,妳剛說……關哥?」

  「對呀,關哥。」全鋪裡的人全數都被小紗叮嚀過,見到朱子夜就得轉述秦關一席話,獨剩陪在嚴盡歡房裡的春兒沒得到消息。

  「關哥在歡歡那兒?」

  「是呀,關哥正在替小當家梳頭呢。小當家很喜歡關哥的巧手,而且,關哥為小當家量身訂做了許多漂亮首飾,要幫小當家打扮打扮。等會兒用膳,妳就能見到小當家有多美。」她喜歡看嚴盡歡被妝點得精緻迷人,像尊天仙娃娃一樣。嚴盡歡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即便不靠首飾點綴也同樣好美,不過失去父親的這些日子來,她瘦了許多,氣色不太好,若能用珠花玉飾來討她歡心,讓她展露笑顏,亦是好事呀。

  「……」朱子夜說不上來心裡一股不悅是打哪兒來,只知道它在胸口燒得發燙。

  她並不是氣秦關和歡歡在一塊兒,她也覺得有人去陪歡歡很好呀!省得歡歡胡思亂想,陷在失估的悲傷裡。

  他想替歡歡梳發沒關係呀!告訴她一聲,說不定她也能和他一起去陪歡歡閒話家常,他幫歡歡盤髻簪釵,她和歡歡談天說地。

  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傻愣愣在等他、找他?

  臭哥兒們,見色忘友,非人哉!朱子夜掄緊粉拳,耳朵已經聽不見春兒又說了些什麼,直到春兒端湯走遠,她才回過神,帶著質問的嗔怒,準備殺去嚴盡歡房裡吠秦關幾聲。這類被放鴿子的小事,平時的她,壓根不會往心上擱,她算不出來在牧場時,和兒時玩伴魯蛋相約賽馬,魯蛋有多少次為了他暗戀的茶花臨時約他去溪邊捉魚而忘掉和她的賽馬之約,她也不曾生氣過呀,還不是自個兒騎著暴暴,滿山滿園地亂

  晃,了不起下回遇見魯蛋時,用幾句話酸他,兩人之間沒有隔夜仇。

  她現在為何一肚子委屈?為何非得向秦關抱怨才甘心?

  朱子夜尚未釐清那些思緒,衝動的步伐已經跟隨著春兒款步離去的方向走。

  目標,嚴盡歡的閨閣。

  在那裡,植滿各式珍奇花卉,每當春臨,繁花盡情開得爛漫,花香迷人。

  在那裡,廊柱與廊柱間,繫上粉色輕紗,風兒一來,紗浪襲來,迷濛園林景色。

  在那裡,她隔著窗,看見嚴盡歡與秦關。

  嚴盡歡坐著,秦關站著,嚴盡歡的長髮既黑又亮,長度及腰,每一根髮絲都輕柔飄逸,襯托嚴盡歡小巧瓜子臉。秦關在她頭頂盤弄著繁複髻型,不似他三兩下就幫朱子夜繞好的小髻,他編妥幾根細辮,再將細辮尾端繞至最先前盤好的髻後,用黑色小夾固定,再以鑲有紅玉的圓形金鈿簪上。

  「這髻型好複雜,我脖子都酸了。」嚴盡歡狀似埋怨,卻又滿意從銅鏡中看見美-麗小粉娃,便也乖乖坐著不動,任由秦關梳弄。

  「但這髻型很適合妳,妳髮質極好,發間光澤像是另一種飾品,是我做不出來的髮飾。」

  「嘴什麼時候這麼甜?」稚嫩的嚴盡歡笑起來好可愛,就是這副模樣,讓嚴老爹至死都不知道女兒的真面目,以為女兒是像花一樣嬌柔無助,需要人時時保護,示點風吹雨打就會生病。

  秦關笑而不答,挑起一條飾煉,它是以水玉圓珠所串成,繞在她白哲飽滿的額間,清麗容顏更錦上添花。

  「難怪我最喜歡叫你替我梳發。」嚴盡歡不得不承認,秦關的手比春兒更靈巧,明明是一個男人吶,這叫女人如何自處呢?「不像某人,梳發像拔毛一樣,總是弄得我好疼。」

  那某人,她與他都知道是在說誰。

  「別讓他碰妳的頭髮,暴殆天物。」秦關將髮髻下方的長髮仔細梳整,披散在她背後,沒忘掉捉兩繒發,點綴胸前。「以後,我去當鋪上工前,都先過來幫妳梳頭。」

  「太好了。」嚴盡歡求之不得。

  朱子夜在窗外,怔然看著。看著秦關在笑,看著嚴盡歡在笑。看著秦關小心翼翼,如待珍寶一般地輕扶嚴盡歡,讓她在銅鏡前轉圈檢視打扮過後的成效。

  看著秦關表情柔和,看著秦關輕聲細語,看著秦關……

  「……原來他喜歡歡歡呀……」她喃喃低語,感覺好意外,又彷彿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歡歡那麼美,誰不喜歡吶?雖然現在她仍小,不用三四年,她就會美得驚人吧。忍不住偷偷幫秦關和嚴盡歡計算年紀差別,還好嘛,才差十歲,等歡歡十六歲,秦關也不過才二十六,剛剛好耶,但歡歡二十七歲時,秦關就三十七了耶!老牛吃嫩草嘛,改天要糗糗他才行。

  真的是……

  好寂寞哦。

  這打擊,比她十一歲時驚覺小黑是條公狗,永遠生不出小幼犬來送給秦關的失望還要更大。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她的好哥兒身旁會有另一個人陪,男人向來重色輕友,以後她找他騎馬逛大街,他一定都會拒絕她,畢竟,陪情人比陪哥兒們來得要緊許多。這種突然領悟的寂寞感,教她無所適從。這些年來,她太纏他了,在牧場,每晚花一個多時辰寫信給他,密密麻麻寫滿她幾日遇見的種種事情,他雖不在身邊,卻是她最常「說話」的對象;在嚴家當鋪裡,她同誰都處得好,在與眾人寒暄打鬧過後,她還是會溜回他身邊,陪伴著他。

  正因為太纏,一想到以後失去可以纏他的權利,心裡竟然微微發酸起來。

  朱子夜來時的氣焰化為灰燼,失落,快將她淹沒。

  兒時玩伴魯蛋,有了茶花沒了朋友,都不會讓她如此沮喪……

  呀,她和魯蛋的交情沒有秦關來得深,秦關是好哥兒們嘛。

  她垮著臉,瞟見秦關在替嚴盡歡戴耳墜,耳墜是一串小巧鮮紅的碎玉,不知怎地,她歎口氣,歎完,自己還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在長吁短歎什麼。

  秦關愛歡歡吶……

  唉。

  朱子夜龜步踱出園子,心情一整個複雜,走著走著,走到馬廄,暴暴嘶叫聲把她的神智喚回來。

  「暴暴……」她攬著牠的馬脖子,用臉頰磨贈牠,悶悶道:「跟你說哦……關哥喜歡的人是歡歡……一定是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認真專注在幫歡歡梳頭,他花費的時間,都足以料理完五十個朱子夜……」她現在只剩暴暴能聽她說話。

  「怫怫佛。」暴暴哪裡聽得懂人話。

  「友情比不上愛情,你看,他只記得幫歡歡打扮,連和我們兩個約好的事都給忘了。」

  「怫怫怫。」暴暴只覺得奇怪,為什麼今天還沒帶牠出去遛遛。

  朱子夜靜默片刻,胡亂揉去眼裡的蒙霧和刺痛。

  以往她心情不好,就會騎著暴暴,讓清風吹散沉重的壞情緒,今天,比照辦理。

  她牽出暴暴,利落上馬,強打起精神。

  「算了,咱們兩個自己去遛達遛達,別理那個臭哥兒們!」韁繩一扯,暴暴興奮揚蹄,快步奔馳出府。

  「朱朱!等一下!」終於見到朱子夜身影的小紗猛揮手想斕人,朱子夜和暴暴早已跑得只剩遠處一個小黑點,以及滿地塵土飛揚,徒留小紗跺腳。

  馬蹄躂躂蹬著,蓋掉身後所有聲響,朱子夜的耳裡,僅存轟轟作響的打擊餘威。

  暴暴拐過街角,十分熟稔跑往目的地,那片幾年來不曾改變的翠綠大草地,牠已經不會再迷途了。

  牠跑得急,是因為愛玩的雀躍;她策馬策得急,是因為她根本沒專心在察覺自己馬鞭甩得多急,只想著遠離嚴家當鋪。她此時真的無法整理好思緒去面對秦關和嚴盡歡,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要如何對秦關及嚴盡歡露出笑容。突地,街角竄出一隻花貓,驚嚇到暴暴,牠慌亂踢蹄,馬背上的朱子夜卻一時分心,來不及捉緊韁繩,被震落馬下!

  古今中外,死於馬腳下之人,不計其數,沒死也殘的數字,更加驚人,今日,要再添一條!姓朱,名子夜。

  她緊閉雙眸,等待重重摔到地磚上,等待暴暴的馬蹄落下,踩斷她整排肋骨!

  「妳毋須一副等著領死的表情。」

  耳邊,有人笑著這麼說,而她的腰帶一收緊,被人一把撈起,躁動的暴暴也被扯回韁繩,輕撫馬臉,慌張受驚的噴吐鼻息,緩緩平靜下來。

  她確定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暴暴的大馬蹄,穩穩當當踩在磚塊地上,沒深深陷在她的胸口……她慢慢張開眼,先從右眼縫偷瞄,看見一襲銜紋衣袍,是漂亮的亮褐色,她印象中,早上才見過……

  視線再上揚,完全看清楚將她自馬蹄下救出的容顏。

  公孫謙。

  都過了晚膳時間,朱子夜仍沒有回來。秦關從小紗口中得知她騎了暴暴出去,臉上表情相當的烏雲密佈,而小紗更向他道歉,她沒能及時將他的交代轉達給朱子夜。看來,她是在同他嘔氣吧,氣他失約。

  依他對她的認識,就算是帶著怒氣去遛馬,等她跨過門坎回來,一定也會掛滿微笑,雲淡風清,不會氣太久。

  秦關替她留了些飯菜,灶上溫著湯,今天飯桌上一人一根的酥炸雞腿,他將自己那一份留給她,當作賠罪,他知道,那是她愛吃的食物,多吃到一根,她會樂上整晚。

  他自己尚未用餐,想等她一塊兒吃。

  戌時,她終於回來了,一臉嘻嘻笑,白牙招搖顯露出來,看來半點怒氣也不剩,手裡油膩膩捉著蜜汁烤雞腿,連袂與公孫謙回到後堂大廳,兩人有說有笑,討論方才吃飯的那家飯館菜色真不錯,正因為食物可口,公孫謙見她愛吃雞腿,便囑咐店家為她外帶打包一隻。

  「謙哥,你答應過我要泡一壺茶給我喝,消消油膩。」朱子夜挨在公孫謙身旁,仰頭覦他,她眼眸中點綴著欣喜神色,使得眸光變得燦亮,雙頰紅通通,像撲了胭脂般的好看。

  「那當然,我現在去泡,妳稍等。」公孫謙沒踏進大廳,直接轉身去廚房燒水。朱子夜咬口甜嫩腿肉,看見秦關坐在廳內一角,好脾氣的她,本來應該是蹦蹦跳跳跑過去,和他一笑泯恩仇,但一想到他與歡歡那幕,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還是有氣。

  她明明很喜歡嚴盡歡這個表妹,明明很喜歡秦關這個好哥兒們,怎麼兩個她喜歡的人湊在一塊兒,卻讓她無法喜歡加兩倍?

  這種心情是陌生的。

  幸好,現在秦關是單獨一個人,在她喜歡的範圍內,所以,她仍是走近他。

  「用過膳了嗎?」秦關先開口,關心她的肚皮問題。「若還沒,廚房裡!」

  看見她揮揚手中烤得金黃油亮的大雞腿時,他知道答案了。

  朱子夜在等他先跟她道歉,至少,得為他的失約說句對不住吧?

  等呀等,沒等到,等到他的下一句!

  「妳怎麼會和謙哥一道回來?」

  她想裝一下冷酷,讓他知道她是有性子的人,不是每回都會快快遺忘掉不順心不快樂之事的少根筋。不過,她的冷酷大概只維持了三次吸氣吐氣,夠短了吧?

  「就我『自己一個人』騎暴暴去遛遛時,巧遇上他。」她非常刻意強調那五個字,說完,得意自己有報到一點點老鼠冤,口吻才開始轉為喜悅,「剛好謙哥帶了些流當品去談生意,我閒著也是閒著,就同他去見識見識。他談完,差不多該是吃飯時間,加上賣掉幾件流當品,入帳幾百兩,謙哥就請我大吃一頓囉。」獻寶似地又搖搖烤雞腿,要是秦關開口,她可以割愛給他半隻。

  「我不是故意失約,我有托小紗告訴妳一聲。」聽出她語意裡的埋怨,秦關解釋道。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遇見小紗。」誰知道他是不是臨時編來的脫罪之詞,和小紗一起串供!

  「朱朱,妳也知道小當家最近心情低落,難得她會打起精神想梳整外表,所以!」

  「謙哥人好好哦!」完全不想聽見他口中提到嚴盡歡怎麼樣又怎麼樣,朱子夜幾乎是跳起來沖喉吼出來,以音量壓勝他,「一路上陪著我說話,怕我無聊啦怕我悶啦,買東西給我吃,還怕我又摔下馬……」

  「又?」他捕捉到這個字眼。

  呀,露餡。她本來不想讓他知道這事兒,不想討罵挨,秦關平時沉默歸沉默,數落起她來也是能嚼哩啪啦。

  「朱子夜,妳摔馬?」秦關聲音一沉,面容嚴肅。

  「對……」見他探手要捉她,檢查摔著了哪裡,她連忙改口:「不算啦!我連地都沒沾到,謙哥就出手救我,把我拎到他的馬背上,不然我現在哪有命在這裡大啖烤雞腿?早就躺平在木板上,等著你們拿一碗白飯和雞腿在我腳尾拜了,好嗎?」

  「妳怎麼如此不當心!妳忘掉以前摔馬那一回,差點害妳變成殘廢嗎?」因為擔心,他的語氣無法平和。

  「你這麼凶幹嘛?我又不是自己愛摔馬!誰這麼無聊拿生命開玩笑?」

  「妳一定是在馬背上發呆!」每回摔馬的理由都一樣!不是發呆就是不專心,再不然則是讓身旁景物勾住目光,忽略安全。

  猜對。

  朱子夜漲紅臉,正要反駁,公孫謙端著熱茗款款步來。

  「在外頭就聽見你們對吠的聲音,吵架了?」

  秦關靜默,朱子夜扁嘴,沒人回他,他不以為意,為三人斟茶,一人一杯。

  「我才沒跟他吵哩,是他在罵我。」朱子夜向公孫謙告狀,看起來就是想拉攏公孫謙站在自己這邊,一起對抗秦關。

  哼,對歡歡吳儂軟語,對她就怒目橫眉,不公平!

  「妳關哥不會胡亂罵人。」與秦關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公孫謙,深諳自己兄弟的個性,若說夏侯武威或尉遲義會罵人,他信,但這罪名扣在秦關身上,不可能。秦關平日寡言,想引他說話,就得自己先拋出問題給秦關接,否則秦關可以一整天不用開口。

  「他就是會胡亂罵我。」只對歡歡慈眉善目,聲音多軟多輕,多怕嗓門大一點點就會嚇壞歡歡似的。「而且罵得很順口,連換氣都不用。我印象中,他總是凶巴巴的,很少笑,看見我來嚴家當鋪,他也沒有很開心呀!」

  公孫謙以扇柄輕抵她的唇,阻止她往下說。

  「吵架沒好話,妳別說了,省得說得自己不痛快,也傷了人。」狠話,如雙面刃,說者事後懊惱無比,卻無法將一字一句嚥回肚裡去;聽者心裡難過,兩敗俱傷。

  「……好嘛。」

  出乎秦關意料,公孫謙短短淡淡幾句,便讓朱子夜乖乖聽話,柔順得像小綿羊,安靜坐下來喝她向來不愛的苦甘茗茶。

  不安,縈繞在秦關心口。

  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像謙哥這麼出色的孩子,為什麼他爹娘拾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為什麼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聽話,又問,又沒有付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

  謙哥人好好哦!一路上陪著我說話,怕我無聊啦怕我問啦,買東西給我吃,還怕我又摔下馬……

  她不曾,在他面前,提及另一個男人的名,如此頻繁、如此滔滔不絕、如此讚不絕口,如此……雀躍開心。

  以前,她三句不離「關哥」,今天,他還沒從她口中聽見她叫他「關哥」他被取而代之?

  秦關木然啜飲熱茗,茶湯下肚,未進食的腹腔緩緩疼了起來,他忘了自己空著腹,喝下清冽解膩的茶,自然傷胃。

  又或者,在疼著的,並不是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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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5:53
 第四章

  昨夜並沒有不歡而散。至少,朱子夜和公孫謙之後轉往涼亭賞月,聊得很開心,默默退開的秦關,如她所願地不與她吵嘴,不成為她印象中,總是凶巴巴罵她的傢伙。秦關過了五更仍無法成眠,決定起身燃燭,做些可以分心的事,卻一連做壞三條銀飾平安鎖,更錯把一隻名貴的流當金鐲給熔掉……心神不寧,多做多錯,不如不做不錯,秦關放棄再弄砸第五件飾品,乾脆坐定不動,睜著眼,平窗口外仍灰蒙的晨。

  肢體是空閒下來了,腦子仍是忙碌不堪,想著看見朱子夜與公孫謙連袂出現於眼前的怪異感受。

  老實說,就算朱子夜真的認為公孫謙很好,也不過是件小事,公孫謙確實值得那些讚揚,無論是相貌、人品、性格、能力,皆屬上上選的出色,他打從、心裡敬佩公孫謙,視他如兄。

  朱子夜算是公孫謙自小看大的小丫頭,兩人有好交情亦相當正常,他又何必庸人自擾,以為遲鈍的她會突然開竅去瞭解什麼叫「愛」?她仍是株含著花蕾的小花,尚未為誰艷紅了瓣色、尚未為誰掙脫了萼的束縛,她離愛情還嫌早了一些,再過幾年,等她足以明瞭情愛為何物時,他才決定送上他為她量身訂做的整套珠貝首飾!這些年來,一點一滴累積了耳飾、指環、手煉、頸飾、珠花,全以她最愛的白色珠貝為主,他甚至在鑽研製作出類似捕獸夾的飾物,當然不能像捕獸夾具有殺傷力,而是咬合力不差又點綴了雪白珠子的虎口夾,方便不會用釵子綰髮的她,可以輕鬆左右捉兩繒長髮再夾緊,便是漂亮的髮型- 親自上朱家牧場,向朱老爹提親。

  他想娶她,從幾年前,便開始產生的念頭。

  興許,她乍聽之下,會驚訝地合不上嘴兒,更或許,朱老爹會比她更加驚嚇,原來野女兒也是有人想愛的,說不定,朱老爹會問他,是否需要雙手奉上幾千隻羊當嫁妝才不會虧待他。

  興許,她會大聲嚷嚷:我們是哥兒們,怎麼可以婚配,那是亂倫!

  他會讓她知道,哥兒們這三個字,不是像她與他這樣當的。

  哥兒們不會魂牽夢縈、哥兒們不會無話不談、哥兒們不會樂見對方眼中出現了第三個人。

  他沒有當過她是哥兒們,那是給了歐陽妅意和嚴盡歡的感情,絕不是給朱子夜的。秦關正放寬了心,便瞧見朱子夜托著滿滿一大碗的雞絲粥及幾碟配菜,步伐輕快地朝他這兒而來。她就是這樣一個率真女孩,幾乎沒有隔夜仇,說她遲鈍也好,說她反應慢也罷,甚至說她有點粗性子也可以,她不興冷戰那回事,不愛生悶氣,傷害她自己的身體,昨天和他有些不愉快,今早便全數拋在腦後,帶了早膳來求和。

  這也是教他很喜愛她的一點。

  「關哥。」好眼力的她,遠遠就透過窗,看見秦關坐在桌旁。

  秦關在窗邊接過沉沉的膳食,朱子夜嫌麻煩地捨大門而直接跳窗進來,秦關本想數落她幾句,但隨即憶起她的埋怨,說他老是板臉罵她,他很識趣地閉嘴不囉峻,只讓「早」這個字從喉裡滾出。

  「你昨天晚膳沒吃耶,來來來,我盛了好多雞絲粥,你快吃。」她一進屋,托盤裡的大粥盅捧到他面前,再送上調羹一支。

  「妳怎麼知道我……」沒吃晚膳?

  「謙哥說的呀。謙哥說,他去廚房泡茶時,看見灶邊留有兩人份的飯菜,灶上還有一鍋溫湯,猜想是你幫我留的,而且你應該準備陪我一塊兒吃,對不?」朱子夜很坦白,並不是她太細心去發現秦關的體貼,昨天依然氣著秦關- 不知是氣他失約,還是氣他愛歡歡,抑或是氣他好好一句話不肯慢慢說就先用罵的- 總之她氣嘟嘟的,和公孫謙喝了幾杯茶,只覺得苦,完全感受不到甘味,它們根本沒法子燒熄她的火氣。那時,公孫謙彷彿想到了什麼,才道出他在廚房灶上看見的猜測。她以為公孫謙是想幫秦關說話,撒了小謊,雖然她聽秦關說過關於公孫謙「實話實說」的怪癖,還不曾親眼見識過。

  於是,她跑一趟廚房,果真看見了飯菜。

  別說是氣,連個屁也沒剩了好嗎?

  要不是看見秦關房裡的燭火已熄,她真的會半夜三更拉他起床吃宵夜。

  即使肚子很撐,裝滿了飯館的美食沒消化,她仍是一口一口吃光飯菜,涼掉的酥炸雞腿啃得乾乾淨淨,她才不要浪費好哥兒們的心意,然後再趕著最早的清晨殺上門,拿食物餵飽他。他餓了一整夜,又喝了一杯茶,一定胃痛,這是他的老毛病,她曾在他的信中讀過,聽說是他父親剛過世,繼母不願照顧他,放任一個孩子有一頓沒一頓,有時整日沒東西吃也是常事,他的胃,便是那時給弄壞了。

  「原來如此……」秦關還以為她關心他,才會察覺這件事,是謙哥告訴她的。

  「來。」她催促他吃,秦關默默舀一匙入口,她笑吟吟看著他吃,不停問他好不好吃。

  「妳也吃。」

  「昨夜吃得有點撐。」她拍拍肚,苦笑,她幾個時辰裡吃下兩頓飯,飽到現在。是指公孫謙帶她去飯館大吃大喝一事吧。秦關略帶酸意地想。「關哥,我這次待了好久,再不回牧場去,我爹就會把我罵臭了吧。」她最近耳朵都好癢,定是老爹遠在山的那一端,照三餐罵她這個貪玩臭女兒。「所以,我差不多也該走了,明天吃完早膳,我就回去了。」

  「嗯。」每年都會面臨分離,他不意外,也不覺得有依依難捨的悲苦,她走了,明年仍是會來,她走了,寫滿蚯蚓字的書信隨後就到。

  「那你……」會送我回去吧?

  回程的路不算短,有人陪,可以東聊西聊,打發馬背上枯燥的時間。

  那條路上,只會有她和他,有時騎馬騎累,找棵大樹坐下來嗑饅頭、歇歇涼,若想小憩片刻,背靠著背就能閉目養神,不過大多數時間她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這上頭,她只要一想到今日一別,還得數過好幾百天才能見面,她便捨不得耗費在睡午覺上。

  朱子夜正要多此一問,她很清楚,秦關一定會點頭同意。

  「關哥?」春兒輕輕敲門扉,在外試探喚道,打斷了朱子夜的提問。秦關擱下匙,起身開門。

  春兒見他早已清醒,便笑言:「小當家請你過去幫她梳頭。」

  「好,我待會就去。」達成主子叮囑的春兒走遠了,秦關關上門扉,轉身就看見朱子夜瞪著粥碗,粉唇緊抿,方才笑嘻嘻的模樣,已不復見,他甚至捕捉到她蹙了蹙眉。他以為她在深思著什麼天大難題,才會面容嚴肅。

  「朱朱,怎麼了?」

  她現在不想看見他的臉,所以大眼瞠著,只看粥,其餘什麼也不看。

  又來了又來了,那股討人厭的失落和寂寞又侵襲上來了……他等會兒就要去找歡歡,就要為歡歡順髮梳髻,就要攏握她細膩烏亮的長髮,

  一絲一絲,一繒一縷,梳著,理著,再仔細將它們盤束在她蠔首上,為她挑釵選步搖,為她勾上耳墜子……

  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那是一幅深深教她討厭的景象!

  她掄起小拳,努力不去想它,偏偏它活生生就在腦海裡上演,彷彿眼前正有妝台銅鏡、有秦關、有嚴盡歡、有笑、有情意……

  討厭!討厭!

  她會變得好寂寞的……

  當他離她越來越遠,當他心裡填了另一個女孩,他就會很疼很疼那個女孩,他就不會有其它空位來放置她這個哥兒們,然後,她寫再多封信,他不看也不回,讓她傻傻盼著,又失望著。

  「朱朱?」秦關輕輕搖了她的肩。

  「你吃完粥就去找歡歡吧。」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小嘴甚至略略垂下,麥色肌膚的鵝蛋圓臉繃緊緊,方纔的可愛笑顏消失無蹤,本該是燦如朝旭的元氣,像遇日蒸散的葉上晨珠,不留痕跡。語畢,她就要從窗戶再跳出去,秦關喚住她的步伐!

  「等我替小當家梳完髻,我也幫妳。」

  「……再說啦。」她擺擺手,一點都不熱絡。反正她再怎麼梳妝打扮,還不是那副模樣,比不上天生麗質的嚴盡歡,他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歡歡身上好了。

  嘿吻一聲,她靈巧得像猿猴,攀著窗格,腿兒一蹬,纖腰一挺,人已經溜至屋外,烏黑長辮活潑甩晃,隨著裹上狐毛靴的腳尖落地,它仍不聽話地左右招搖,它晃過她渾圓飽滿的酥胸,教他不由自主受它牽引,將目光落在那兒。

  秦關正值血氣方剛,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面對心儀喜愛的女孩,絕對不會不存情慾,她每回獗唇在抱怨老爹追著她打時,他耳裡幾乎聽不進其它,只猜想著她淡淡粉粉的唇,猶若初春綻放的櫻,嘗起來會有多軟多甜。

  她隨著年歲增長,越是佔去他所有目光,他親眼見證她成長,等待她識情懂愛,偶爾,他會為自己益發萌生的慾望感到羞恥,為自己想擁抱她、親吻她感到褻瀆,卻更抑制不住它們的氾濫侵襲,這種時候,他便會逃開與她互視的目光,深怕被她察覺他的情慾,更怕自己會在她燦然天真的美眸注視下,探身向前,擷取她甜美粉嫩的綿軟唇兒。

  朱子夜捕捉到這一瞬間,而且,不只一回,早在約莫一年多前,他就會不自覺流露出閃躲的窘色,連遲鈍的她都有所感覺,足見秦關的反應有多明顯。

  怎麼?嫌她越長越醜,越長越不入眼嗎?連瞧她幾眼都不屑哦?

  好啦,反正和歡歡比,她就是不美嘛,反正他現在眼裡一定只剩下歡歡,什麼好兄弟好哥兒們,都可以丟一邊。

  討厭的寂寞,越擴越大,足以吞噬掉她,所以她轉身逃了,飛也似的一般。

  是秦關害她厭覺到莫名的落寞,是秦關害她發覺自己心眼好小,與表妹爭風吃醋,她不喜歡這種孤獨及失去的恐懼,不喜歡這種未來轉變的可能性……

  秦關目送她跑遠,片刻後才想起他為她編製了一隻銀絲鈴鐺的手環要送她,他以五條細軟的銀色絲線抓攏,略略扭轉成形,再繫上幾顆聲音清脆的鈴鐺及圓滾滾的白色毛球,配她率性的騎馬束裝,相得益彰,應該可以增色不少。她騎上暴暴,馬蹄踢著,鈴鐺便叮叮搖響,一定很可愛。

  罷了,要送給她,隨時有機會,晚一些找她一塊兒去遛馬時,再將手環拿出來,不急。不急。他以為,不急,還可以慢慢來。但,同日中午,他從小紗口中聽見,朱子夜背起小包袱,跨上愛駒,說是準備提早離開當鋪,不等明天才走,托小紗向大家道別,又說,剛好公孫謙順道要到牧場幾里外的小城去訪客,於是,她與公孫謙一道走,路上有個伴。

  這是頭一回,秦關沒有親自送她回牧場。

  幾天後,秦關收到朱子夜寄來的第一封家書。

  字,同樣很醜,同樣扭呀扭的,像群蚯蚓鑽土,密密麻麻寫得好滿,寫得毫無章理,東跳一句西跳一句,這回的紙,足足多出三、四張。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的相談甚歡,每句對話,記載得詳盡。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遇上大雨,兩人的狼狽躲雨。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發現一株盛開的野山櫻,好美。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知道公孫謙原來也會梳些簡單的髮髻。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看見下完雨後的夜空,清澄無比,繁星似海,滿滿一大片,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寫著那天!那一個他沒能介入的一天。末了,最後的一句話,擊潰秦關的意識,手裡一迭紙張,變得沉重,變得無法馱負,啪啪墜地。他瞠眸直挺地僵立著,彷彿聽見她的聲音,既嬌又羞又歡愉地對他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曾經,朱子夜搖頭晃腦地取笑過他的名字。

  秦關,情關,像是一個會受困於感情圍圄的苦主,掙脫不出窘境,太不吉祥。

  情關,難過。

  當時,他只是笑了笑,不以為意,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叫美女的人不見得美,叫英雄的人不見得是英雄。

  他心裡認定,他的情關是她,她並非是個愛拿喬的嬌嬌女,亦非要人時時放低身段討好的任性姑娘、愛上這樣的小妮子,他有什麼好擔心?他根本沒煩惱過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他相信,會有一天,她同樣會愛他。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迭迭,不僅只是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她寄來的那封信,他不敢再讀第二遍,如燙手山芋地收進屜裡深處,三天後,她寄來更厚的第二封信,他連拆也沒拆,任由它躺在幾桌屜內積灰塵。興許是他沒有回信,也或許,她找到另一個寫信傾倒心意的男人,之後,她不再寫信給他,兩人完全斷了音訊,他無從得知她在牧場的日子、她剃掉幾頭羊兒的羊毛、她被朱老爹拿棍子你追我跑地僵持了多久……那些,他全都不知道了。

  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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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6:07
  這一句話,成為他與她最後交談的語句,雖非從她口中親吐而出,同樣教他震撼無比。

  為什麼是公孫謙?

  為什麼是一個教他連反對都無法反對的好男人?

  為什麼是連他若有親姊妹,都會巴不得她們也愛上的公孫謙!

  她愛上公孫謙,他找不到要她放棄的理由,他無法昧著良心污蔑公孫謙哪裡哪裡不好、哪裡哪裡不值得女人交心。

  公孫謙太好,好到他應該放手讓她去愛。

  只是「祝福」兩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朱子夜會是公孫謙喜歡的類型嗎?

  他不曾見過公孫謙身旁出現親密女伴,公孫謙待誰都溫文有禮,笑顏迎人,看似與任何人皆相處融洽,偏偏這樣的男人,最難捉摸,朱子夜的個性散漫幼稚又率直,和公孫謙相差甚遠,她真的合適公孫謙嗎?……秦關呀秦關,你擔心什麼?公孫謙多擅長照顧一屋子散漫、幼稚、任性、少根筋的傢伙,還需要你囉唆?比朱子夜更棘手的人,公孫謙處理得游刃有餘,一個區區朱子夜,殺傷力他根本不放在眼裡,公孫謙就像海,無限包容,定也能包容朱子夜所有缺點……

  公孫謙若非如此具備能力,當鋪何以在之後短短半年,擴充了兩倍大小,並且繁盛的速度仍沒有減緩下來。

  公孫謙近幾日密集與秦關商談珠寶鋪的開設事宜,先前只在當鋪大廳的右側闢劃一小處販賣秦關親制的首飾珠花,銷售情況出奇之好。秦關捉住了姑娘家的喜好,飾物每一件都獨一無二,作工精緻,釵上的花,妍麗綻放,步搖上的金鳳,展翅欲飛,每一顆珠玉,他琢磨出它們最美的色澤及形狀,那些飾物,不單單只受南城女孩們的青睞,秦關也做文人束冠的素釵、玉指環和腰飾,同樣大受好評,有時一日賣出飾品的收入,勝過收受當物的利錢。嚴盡歡大喜,一聲令下,決定在青龍街四巷開張「嚴家珠寶鋪」,由秦關掌管,冰心從當鋪調去負責櫃檯服務,為客人介紹兼推薦各式飾物。

  珠寶鋪的鋪面不大,位置卻是極好,青龍街是南城最熱鬧的街市,早上是攤販賣些蔬果肉類或熟食的早市,中午過後,街上店舖陸續開張,在不阻擋店家做生意的前提下,鋪前街道上更擺滿一處又一處的各式食攤,面、粥、餅、饅頭,應有盡有,持續到深夜,青龍街的人潮幾乎不曾斷過。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錢潮。

  秦關並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商人料子,要他向客人逐項薦銷自己親制的飾物,有相當程度的困難,所幸靈巧的冰心能補足此項缺失,她嘴甜笑容美,簪上秦關製作的髮飾不僅為其艷容增色不少,更是鋪裡最棒的活招牌。

  「大抵來說,一切就緒,你沒問題吧?」公孫謙翻覽秦關筆繪的粗設稿,三日後的開張,不能只是放放幾串鞭炮就了事,他們花錢租下青龍街的一段道路,架起檯子,鋪設紅綢繡毯,安排六、七名大小姑娘- 物盡其用,嚴盡歡、妅意、冰心、小紗、春兒等,名列其中!由秦關為她們梳妝打扮,她們全數以黑絲裳為主,不讓衣上繁雜的花色損及飾品展現,再自頭到腳穿戴珠寶鋪所販賣的髮飾珠寶,在街道上進行熱鬧招攬表演。

  數百款飾品早已完成,此刻一項一項擺於桌上,爭相競艷,紅的綠的白的珠玉,銀的金的光澤照照炫輝,窗外陽光落下,反照出點點光芒,投射滿室,如夜幕星子。

  「嗯。」秦關的回答只有一字。

  「接下來鋪子開張,就是忙碌了,你若忙不過來,再同我說一聲,我再調人過去幫你。」

  「嗯。」

  「可借朱朱沒趕來,否則她也能打扮漂亮上檯子。」走檯子的姑娘全是嚴家當鋪裡的人,朱子夜自然能算上一份。

  朱朱兩字,像是某種咒術,讓秦關的視線,由修改粗設稿之中緩緩抬起。

  「……她知道珠寶鋪的事嗎?」

  「你沒向她提嗎?」公孫謙反問他。關於朱子夜的事,秦關怎會問起他來呢?

  秦關搖頭。他與朱子夜的通信,中斷在她告訴他,她愛上公孫謙的那一封。

  「為什麼不告訴她?她若知道你要掌管珠寶鋪,拋下牧場那群小羊和朱伯伯,她也定會連夜趕來湊熱鬧。」每回當鋪有事,朱子夜絕對會千里迢迢奔來。

  「是嗎?」秦關自嘲一笑,不,那不是笑,只是吃力掀揚起唇角。近來不眠不休趕製飾品,耗去他太多心力,教他難掩疲態,身體上的累,不過是小事,只有他自己清楚知道,真正令他倦累的主因為何。

  「你又與朱朱吵架了?」公孫謙自然不會忽略秦關的反應,他是個敏銳之人,善於察言觀色,別人一挑眉或一抿嘴,他大抵都能猜出端倪,對於秦關,則毋須太多猜測,會讓秦關露出這種淡淡哀怨的表情,除朱子夜外,不做第二人想。

  偏偏公孫謙不知情,自己竟是秦關與朱子夜之間疏離的導火線。秦關曾經想仇視公孫謙,但他做不到。公孫謙對他而言是個兄長,更甚血親,即使他被朱子夜所愛,亦非他的錯,秦關無法視他為情敵仇人,只是,面對公孫謙時,他腦子裡浮現而出的,是朱子夜那句話。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前陣子,他無法正視公孫謙,避免與他談話相處,深怕自己會被公孫謙看見他眼裡的怨懟。直至嚴盡歡提了開辦珠寶鋪一事之後,公孫謙與他商討的機會變得頻繁,秦關的態度才逐漸軟化。

  「吵架……不算吧。」

  「再怎麼說,朱朱都小你這麼多歲,讓讓她又何妨,你對小當家不就相當吞忍?用對待小當家一半的態度去待朱朱,她就不會一直跟我抱怨你,三句不離『關哥真過分』。」公孫謙想起去年朱子夜在街上險些墜馬那回,兩人在飯館用餐,談的說的,全是秦關。

  「謙哥,我不想與你談朱朱。」他沒有辦法,在一個她愛的男人面前,與他若無其事談論著她。

  「不談就不談。」公孫謙淡淡一笑,並不動怒,只當這個沉默是金的兄弟,不愛聽人教訓罷了。「你這幾日忙著構想粗設稿,看你幾乎沒有休息,現在該處理的該設想的,都已經差不多了,你小瞇片刻也好,你自己身體得顧好,後頭的路還很長,擔子只會越重不會越輕。」他拍拍秦關的肩,不希望秦關這種拚命三郎的做事方式,賠上健康。

  若公孫謙不當他是兄弟在關心,他還能淡漠對應、還能真正討厭起公孫謙,偏偏公孫謙他不,他真心待全鋪子的人好,將大家當成親人。

  秦關陷於矛盾思緒,卻仍不自覺乖乖頷首,善意響應了公孫謙的關心。

  如果,是公孫謙的話,或許對朱子夜才是更好的選擇,公孫謙的脾氣包容,又慣於照顧人,若他也愛朱子夜,那麼,他秦關真的無話可說,他真的……會在心裡默默祝福他們兩人,白頭偕老。

  公孫謙,對朱子夜,抱持著何種心思?

  他是否……

  秦關一時衝動,疑問沖喉而出:「謙哥,你!」喜歡朱朱嗎?

  「嗯?」正欲離開的公孫謙停步,回頭,等秦關接續後面未完的問題。

  「不……沒事。」秦關最終仍是搖頭,嚥回那句話。

  問了又如何?得到了答案又如何?

  他喜歡朱朱又如何?不喜歡朱朱又如何?

  重點在於朱子夜愛他呀!

  目送公孫謙遠去,徒留秦關歎息。

  她將她初萌的愛情,給了公孫謙,不是他。

  她的心裡,填著的人,不是他秦關。

  朱子夜怎會錯過嚴家當鋪的年度大事?珠寶鋪的開張,熱鬧非凡,嚴家當鋪全軍動員,從上至下都到珠寶鋪去幫忙,朱子夜趕在眾人挪往青龍街之前,出現在嚴家當鋪門口。一年不見,她又長高了,身形健美高躺,越來越有姑娘味兒,蟲兒般的小女孩蛻變成蝶,或許正因為抽高,她更形纖瘦,不變的是,嘴兒咧咧笑開的爽朗神情,活潑俏麗,點亮芙顏的精緻。

  她此次前來,純屬誤打誤撞的意外,沒人向她通風報信,更非她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自從不再寫信給秦關,當鋪的消息她也不靈通了,這趟本來只是來避避難,孰料撞見當鋪大伙忙著珠寶鋪之事,她當然義不容辭舉手算她一份。

  「原來這回是姨丈趕著將妳嫁出去,然後妳頂嘴,他拿棍子追打妳,所以妳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嚴盡歡坐在轎裡,與轎外騎馬的朱子夜閒聊。聽完朱子夜出現在這兒的主因,嚴盡歡倒不意外,這對父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不慈女不孝,兩人吵架就像小孩子互吠,幼稚得很。

  「對。」朱子夜哼聲。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丈這樣做也沒錯呀。」嚴盡歡口氣很風涼,她上無雙親,下無親戚囉唆,沒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不願意做的事,無法對於朱子夜的情況感同身受。

  「全是臭魯蛋害的啦!」朱子夜義憤填膺地在馬背上抆腰數落,連珠炮嗟健轟炸,「他弄大茶花的肚子,兩傢伙才幾歲就被押著成親。魯老爹前幾天上我家串門子,向我老爹獻寶,說他同一年當人家公公和爺爺,樂不可支,鼻子都快頂天了。

  我老爹不服氣,晚上就殺到我房裡指著我鼻頭罵,說茶花年紀比我小能當娘,我卻賴在家裡混吃等死,他不冀望我這個沒用女兒能幹出大事業,只把希望寄托在未來的外孫身上。」

  屁哩,誰能保證她生出來的孩子,不會一代不如一代嗎?不會和他娘親一樣腐敗?萬一生了另一隻小的「米蟲」,還不是要連累老爹養。

  「姨丈真猴急。他不會也要妳學學茶花,先懷一個孩子再說吧?」嚴盡歡拿團絹扇輕揚。

  朱子夜猛搖頭,「他說,我敢玩茶花一套,他一定打斷我的狗腿先!」別人家的女兒雲英未嫁而懷孕是一回事,自個兒的女兒珠胎暗結是另外一回事,前者還能當笑話和左鄰右舍閒磕牙,後者則是先把搞大女兒肚子的混小子打成殘廢再來好好談!

  「姨丈替妳物色好對象了嗎?」要成親,也得先有新郎倌呀。

  「我不知道。」反正說沒兩句,父女倆就對吠起來,哪有功夫詳談。

  「要不,從我這兒借個流當品去用用嘛,妳直接帶個夫婿回去嚇姨丈,我打包票,他會臉色發青,將妳的男人亂棒趕出去,並且告訴妳,一輩子不用嫁,留著給老爹養都無所謂。」男人吶,升格為爹之後,就變成女兒的頭號護衛隊隊長,哪個野男人敢靠過來,殺無赦。嚴老爹在嚴盡歡四、五歲左右,曾撞見一隻兔崽子,企圖拿糖飴拐騙愛女親親他的臉頰,好脾氣出名的嚴老爹生平大暴怒,拿籐條追打覬覦寶貝女兒的七歲小色鬼,事後,更反覆教導愛女不下百來次:男人很壞的,全天下除了爹之外,哪個男人都不能相信,懂不懂?懂不懂呀寶貝……

  「真的嗎?」朱子夜不確定老爹會轉性。

  「姨丈會不會我不敢肯定回復妳,但我爹一定會。」嚴盡歡真懷念她那位可愛又單純的爹……

  「妳別拿妳那位慈父比我家夜叉。我家老爹才不會像姨丈一樣,我就算帶只阿貓阿狗回家,他也會立刻逼我嫁。」知父莫若女,她對朱家老爹的脾性,瞭如指掌,連老爹會吼哪些字彙,她都能猜到。

  「那麼,妳只好帶妳也喜歡的人回去,才能避免所嫁非人的慘事發生。」嚴盡歡愛莫能助,所以語氣闌珊,滿不在乎,反正遇上逼婚的人又不是她,她當然不用陪著煩惱。朱子夜長歎一聲。

  說得真容易、真風涼,帶喜歡的人回去,堵老爹的嘴……

  喜歡的人……

  「到了。」嚴盡歡軟嫩蔥玉的小手從轎側小窗欞探出,指向不遠處的圍觀人潮,那兒便是珠寶鋪的所在。

  鮮紅色幌子,繡有亮眼的金色大字,飛舞在湛藍穹蒼之問,迎著風,啪啪作響,吸引人群率先將目光落在「嚴家珠寶鋪」一行蒼勁字體上。

  鋪前木台的架設已臻完工,木匠做著最後檢視,嚴家僕役搬來鋪地紅綢、五彩繡球,準備佈置場地,小婢伶俐泡好桂圓茶,見人便是一嘴甜膩地邀請客倌捧個人場。

  木台旁,好些個迫不及待的路人,自家中搬來木凳,搶了最好的位置,坐下來等待好戲上場。

  「小當家!關哥在等妳呢!快來快來!」換上黑亮絲裳的歐陽妅意開心奔向轎前,轎子都沒停妥,便要去掀簾子。歐陽妅意盤起好漂亮的高髻,青絲若雲,襯托姣好稚嫩的鵝蛋臉龐,髻上尚未簪上任何飾品,正因如此,才容許她鋪前鋪後跑透透,否則等會兒上台才要驚艷眾人目光的獨特鈿飾,全數先行曝光,還有哈驚奇?

  歐陽妅意同時亦發現朱子夜。「咦?朱朱也來啦?關哥通知妳的嗎?那麼關哥一定也準備推妳上台!走,讓關哥一併料理妳!」

  歐陽妅意一手挽一個,拖進鋪後小廂房,朱子夜來不及問清楚走哈檯子,更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人已經站在不大的斗室之中。

  廂房裡,放置許許多多的衣裳、首飾、鞋襪,好些位更衣完畢的姊妹坐在一角,互相為彼此撲粉畫眉,見嚴盡歡來到,起身朝她一福。

  秦關背對著門,手裡金步搖釵緩緩沒入冰心的髮髻間。

  在朱子夜微怔的瞬間,他從銅鏡中與她目光交會,她一驚,記得要趕快擠出笑,和他打招呼,她正牽動唇角,他卻已經轉開視線,在木匣裡取出珠玉長煉,為冰心戴上,再仔細調整頸煉呈現的最美角度。

  朱子夜抿抿僵硬的唇角,不著痕跡地做了幾回吐吶,努力過後,重新漾開笑顏。

  「冰心姊,妳今天好美哦!」

  「謝謝。」冰心回以嬌笑,雙眸彎亮若弦月。她是名嫻美婉約的姑娘,今日打扮得雖貴氣,仍掩蓋不了她那一份猶似出水芙蓉的雅秀。在廂房裡的每位姑娘各有各自的風情韻味,冰心柔致、小紗天真、恬恬淡靜、晚霞甜美、妅意靈巧,秦關牢牢捉住她們獨特的美麗,為其裝扮出適宜模樣。

  「妅意,替小當家更換黑絲裳。」秦關淡淡吩咐歐陽妅意,打扮好冰心的空閒之際,他選擇在妝台前挑釵,也不過來與朱子夜說話。

  「等會兒妳們是要到外頭架的大檯子上,展示身上發上的玩意兒,對不?」朱子夜大概猜出鋪外架的大檯子功能。

  「答對了。」冰心頷首。

  「還挺新奇有趣的。」就像賣牛羊之前,牽出去給賣家鑒識鑒識,不過,用在飾品上卻很罕見,一般賣飾品都是平放在絲絹上讓客人去挑選。

  「可我好緊張吶……萬一等會兒我在台上跌跤,該怎麼辦?」冰心握著朱子夜的柔黃正在顫抖,雖然已經練習過無數回,真正要上場時,仍忍不住四肢冰冷發顫。

  「不會啦!放輕鬆!放輕鬆- 將台下的人當成一堆甜瓜就好啦!」朱子夜想舒緩冰心的擔憂,一面做起可愛的逗趣鬼臉,一面又按又搓又輕敲著冰心僵硬的肩膀。

  「別弄亂她的服飾。」秦關淡道,語氣中聽得出嚴厲,害朱子夜捏在冰心肩窩上的雙手尷尬停頓,食指微微抽動,好半晌,慢慢把手收回自己腿邊,揪緊棉褲褲管。

  「朱朱她沒有啦!她很小心避開我身上飾物。」冰心為朱子夜辯解,不希望見到朱子夜因她而挨白眼被罵。

  「我想……我還是去外面看看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朱子夜乾笑好幾聲,嗓音乾啞,雖然勉強維持住笑音,但它在抖著,沒待廂房裡的任何一個人開口回應,她轉身,從困窘中逃了出去,像只誤闖龍潭虎穴的受驚小兔。

  急亂的覓音遠去,屋內,寧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聞仔細,歐陽妅意和一屋子女孩忍不住偷瞄態度明顯冷漠的秦關。她們都沒弄懂,這對好「哥兒們」是哪條筋打結,怎不像之前的見面,比小別勝新婚的夫妻更熱絡,一個滔滔不絕攀在秦關臂膀上聒噪嘮叨,一個面帶微笑的耐心聆聽?

  這麼久沒見,至少該熱情一點吧?

  「好討人厭的口吻哦,我聽不出來這和『妳給我滾出去』有什麼兩樣耶……」

  嚴盡歡說話了,雙手攤展開來,讓歐陽妅意幫她解下粉色懦裙,套好皂黑絲裳,她說出在場眾人的心聲,小紗甚至在一旁猛點頭。嚴盡歡等歐陽妅意為她纏好腰帶,順勢雙手朝腰際一抆,「說不定,朱朱會很難過,先是與老爹吵架,離家出走,隻身騎馬到這兒來投靠咱們,連杯茶水都還沒喝到,又同我一塊兒來珠寶鋪,熱心想瞧瞧有沒有她能做的事,誰知道,哥兒們不安慰她不打緊,連歡迎她也不肯,我想,她八成躲哪兒去哭了吧。」一席話,成功讓靜默的秦關拋下手上金步搖,不顧還有幾個女孩尚未打扮完畢,追著朱子夜的腳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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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6:23
 第五章

  難過?這兩個字絕對不適合用在眼前的情景。暗斥自己方才態度差勁的秦關,追上朱子夜的步伐,珠寶鋪不大,但週遭塞滿人潮,黑壓壓一片,他費了番功夫才找到她,而且,還是拜公孫謙所賜。

  朱子夜跟在公孫謙身邊,端著數種花色精巧別緻的糕點,一同招呼路客。秦關不曾見過她笑得如此之甜,似糖若蜜,彷彿一隻黏花的小蝶兒,捨不得離開公孫謙太遠。兩人有說有笑,公孫謙爾雅俊逸,一身白裳,鶴立雞群的醒目顯眼,輕易便能成為眾所矚目的標的,也讓秦關得以一眼發現他,以及偎在他身旁的朱子夜,她俏麗熱絡,笑臉迎人,雖非國色天香之姿,仍舊討喜可愛。公孫謙的沉穩,對照朱子夜的率真,一靜一動,並肩站著的景象,賞心悅目。

  公孫謙似乎說了什麼,朱子夜笑聲響亮,哈哈哈地傳入秦關耳裡,他方才為她而湧生的一股歉意顯得無比可笑。

  難過?她有嗎?! 難過之人,不會笑靨燦爛、不會眉飛色舞、不會嘻嘻哈哈。秦關給了自己一個難看的自嘲笑臉,丟下忙碌正事,不顧還有多少更要緊的事宜待他處置收尾,嚴盡歡沒梳妝打扮,妅意也素著一頭高髻,他卻追來看朱子夜和公孫謙卿卿我我,他到底在幹什麼」

  秦關拂袖,旋身步回鋪內。

  公孫謙遠遠便瞧得清楚,他本以為秦關會靠過來與他及朱子夜說上兩句,但秦關卻轉身走人,表情也不太對勁。公孫謙以扇柄敲敲朱子夜的肩,問她:「妳與秦關是怎麼回事?他怪,妳也怪,一個是臉繃緊緊不笑,一個是刻意用笑容來佯裝無事,說吵架不像、說鬥氣不像、說冷戰更不像,然而,仔細觀察,又會感覺以上三者都有。」公孫謙不駑鈍,沒忽視他所見的異狀。

  「沒有呀……」朱子夜笑容勉強,由於方才一臉陽光燦斕,對照此刻的黯然失色太過明顯,誰都看得出來。

  「那妳為什麼沒有追著阿關跑?」以前總被大伙戲譫笑她是「秦關的小跟屁蟲」

  「我幹嘛一定要追著關哥跑?他很忙,我不去吵他比較好。他也不喜歡我在那兒礙手礙腳。」她小聲嘀咕最後那句埋怨。

  「你們感情向來極好,說什麼忙不忙吵不吵呢?阿關不會認為妳礙事,從來都不會。」朱子夜難道沒發現,每回她來當鋪小住,秦關都特別喜形於色嗎?

  「他會,他就是會,你都沒看見他剛剛是怎麼對我的。」假笑太沉重,朱子夜馱負不起,乾脆放棄,任憑眉眼唇全數垮下。見她來,秦關瞧都不瞧她一眼,不同她說話,就算是短短一句「妳來啦」,她也會很高興呀,可他用來歡迎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別弄亂她的服飾。

  她再駑鈍,也會分辨別人待她是喜是怒的,好嗎?

  「阿關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嘴拙,但他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應該是妳與他之間產生了誤會。」公孫謙不樂見秦關和朱子夜鬧得不愉快,他替秦關解釋道。

  「沒有誤會,我和他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不用說了……」她在信裡,全都說齊了,用她醜陋的字,一筆一筆無聲說著,將她所有的心事,都說了,他是聆聽者,聽完之後的響應,是沉默,是默許,是默認,是漠不關心,她就懂了、明瞭。

  公孫謙無法從她短短幾句話中得知始末,可她口氣無奈中帶有怨懟,說沒有誤會,誰信?

  「妳知道吧,秦關是我們幾個人之中,最早進到嚴家的流當品。」公孫謙選擇不追問下去,倒是與她談起秦關的過去。

  「嗯。」這件事,她很清楚。秦關五歲被典當進來,公孫謙晚他兩年,那時公孫謙剛滿九歲,尉遲義第三,夏侯武威最晚,入嚴家時已經是十五歲的事。

  「所以當我來到嚴家時,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好幾年。」雖然他的年齡略長於秦關,秦關的流當品資歷卻更勝公孫謙。「他是第一個對我說出實情,說我爹娘不會回來接我,說他們將我賣進嚴家當鋪,拿我換取銀兩。為了那番話,我與阿關打了一架,兩人都鼻青臉腫。實際上,我並不氣阿關道出我自己隱約察覺,又不敢承認的事實,但阿關因此變得少言,似乎是認為自己言多必失,於是,他開始不愛使用語言,大多數時間,他是沉默的,卻不代表他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感覺,妳與他相識這般久,妳應該懂他的。」

  她曾經懂,但現在她不懂。

  為什麼年紀越大,反而變得更笨、更遲鈍,也變得與秦關的距離越遠?

  她不懂秦關在想什麼,或許,秦關也不懂她在想什麼。

  這些年的哥兒們感情,竟變得曇花一現,童年老愛追在他身後四處跑的回憶,真的就只能變成回憶……

  木台上,敲鑼打鼓聲傳來,宣告珠寶鋪的活動即將熱鬧展開,同時也打斷公孫謙及朱子夜的交談。口齒伶俐的綵衣擔任串場工作,站上台,炒熱氣氛,聚集所有目光,場邊琴箏輕撥,柔美悠揚音律映襯,場下安靜無聲,期待的目光緊鎖台上,捨不得眨。綵衣口沬橫飛,先來一段吹擂珠寶鋪的吉祥話,再不可免俗地介紹嚴家三代經營史,這是一串冗長而沉悶的故事,群眾對於已故的嚴家爺爺與老爹過往始末不感興致,所幸綵衣善於拿捏場況,一曲「霓裳羽衣曲」終了,換上輕快的「醉東風」之際,嚴家的歷史講古也告一段落,她緩緩退出檯子中央,場地留給教人驚艷的姑娘們上陣。

  美麗的冰心率先登場。

  方纔在台下緊張發顫的怯懦模樣已不復見,冰心抬頭挺胸,絲裳包裹著纖細勻稱的娉婷嬌軀,黑衣使她看來更高躺修長,髮髻上對稱的金步搖澄亮閃耀,隨其步伐走動而金色葉片搖曳生姿,步搖下方簪有三柄墨綠細玉釵,釵尾綴有數條長長金穗翠玉,蓮步娓挪的同時,翠玉可叮清脆,與「醉東風」的音律相互協鳴。

  金步搖、細玉釵、梅花鑲玉耳墜、珠玉長煉、柳葉金鐲、指環,珠光寶氣,在黑裳黑髮的襯托下,美得炫目。

  「爹!我想要那種金葉的步搖!買給我!買給我!」

  「墨綠色的細玉釵好美,等會兒珠寶鋪裡會賣嗎?」

  「我沒見過那款的珠玉長煉,搭起衣裳來挺好看的耶。」

  「我喜歡她的耳墜。」場下,傳來許許多多姑娘的聲音,莫不是在詢問那些漂亮飾品。接在冰心後頭的,是歐陽妅意。仍是朵稚嫩小花的她,髮髻前簪上銀絲編製的吉祥圖紋鈿飾,紋樣中穿插著葉狀翡翠、花蕊珠貝、重瓣花朵的紅玉,銀絲如雲朵蜿蜓,鈿子下緣系有兩串珠玉,垂至鬢邊,再繞回鈿後。

  「這鈿子也好好看哦……」連朱子夜都想掏錢買下來戴戴,但瞧它的手藝巧奪天工,索價不菲。不過除了高價的飾物外,亦有相當平價的銀釵,價錢親民,不代表質量也拙劣……呀,妅意耳垂上的銀色串鈴墜子也好美,叮叮咚咚的,更別提小紗髻邊那朵絹染仿製的牡丹花簪,比真花更嬌艷綻放,蕊心是閃亮的黃金色珠子,在日光照耀下,散發出光芒,再配上小巧寶鈿數個點綴旁側,真好看。

  朱子夜瞧得目不轉睛,那些全是秦關所做的,他細膩心思,就像翠鈿金篦一般,樣樣別緻、款款獨特,它們使她想起了自己第一件從他手中收到的珠珠釵。

  與秦關越發精純的工藝來看,珠珠釵不夠精良,甚至有些粗糙和進步空間,偏偏她好喜歡它,喜歡它被握在秦關手中,纏繞著她的髮絲,再熟練地為她束髻……

  朱子夜怔住,回神之後猛甩頭,甩掉攪和她滿腦子混亂的思緒。

  以後再也不可能收到珠珠釵或耳墜子,現在想起它們也沒有意義呀,不過是徒惹沮喪而已。她要自己將心神全數集中到台上,欣賞絕美的珠飾饗宴,驚歎秦關過人的匠師工藝。場邊一陣又一陣的喟歎傳來,以及爭先恐後嚷著「我要那只紅玉鐲子」、「我要那串花鈿流蘇」、「我要那對寶石耳墜」,珠寶鋪今日的成效,大大成功。

  琴箏撥完「芙蓉如面」,一曲柔美的「訴衷情」尾隨而來,陸續上場的恬恬、晚霞、春兒,也表現得相當得體,對場下展示她們身上每一款金銀珠寶。

  「訴衷情」緩緩止歇,琴箏停下,場上姑娘皆款步退至台側,箏姬玉萸靈巧撥弄著弦,繚繚傾訴,那是「相思憶」的縹緲婉轉。

  突地,不知由誰先發出抽息聲,之後,彷彿感染一般,此起彼落都是驚呼。

  壓軸的嚴盡歡,由秦關牽上台,每一步,小心翼翼,為的是嚴盡歡一身繁複珠贅的妝點,若沒人攙扶,嚴盡歡恐怕寸步難行。而那些珍稀珠翠,極可能受匪人覬覦,於是尉遲義、夏侯武威和公孫謙分別鎮守場下三方,秦關除了帶領嚴盡歡出場,更是貼身護衛著她。

  嬌小人兒,身上叮叮噹噹掛著戴著的玩意兒,應該就比她整個人的重量還要重上一倍。

  她頭戴鏤空鳳冠,金邊鳳翅以藍玉、翠玉、白玉鑲嵌,每根金羽,擁有玉的光澤,伸展的姿態無比優美,高揚天際,振翅欲飛,鳳身配有白色珍珠貝,鳳眼以精雕琢磨的紅稜玉置入,鳳嘴銜著棗粒大小的冰玉,垂落嚴盡歡光潔額心,點綴小女娃的艷麗容貌,鳳冠兩側,十數條玉珠金穗流溢而下,直達胸前,隨她一走動,玉珠金穗交相互擊,聲音好聽。頸上富貴黃金鎖,雙龍交纏盤踞,與金鎖中央「富貴」兩字巧妙融合,字即是圖紋,圖紋即是字,鎖下以極薄的金片敲打成花瓣,以瓣瓣交迭成花,水玉為朝露,綴成細緻長煉。耳珠上是一對小型富貴鎖,與頸問那副為整套,同樣垂飾著五條水滴狀水玉。

  黑絲裳一樣能彰顯喜氣貴氣,嚴盡歡芙蓉一般的俏顏上,端出嬌艷冷凝的倨傲,桃花妝粉染了她雙頰,胭脂勾勒媚態的眼尾,更襯杏眸黑白分明,朱紅的唇,水潤豐盈,稚氣間,彷彿可見她幾年之後熟成的絕美艷姿。

  為什麼……秦關要愛上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孩?

  朱子夜完全無法從嚴盡歡身上挪開視線,無數的金光閃閃,炫瞇了她的眼,一方面心裡默默喟歎。

  全南城裡,又有幾個姑娘能拚得過嚴盡歡?

  誰都沒有勝算呀……

  難怪他在讀完她的信之後,無動於衷,畢竟,他有嚴盡歡嘛……

  「真美……」有人喃喃道出在場所有人的心裡話,鳳冠美、珠飾美、黃金富貴鎖美,人兒美,雙人儷影相伴相陪,更美。為什麼,要愛上歡歡?見過了這麼精雕細琢的娃娃,其餘姑娘哪能入眼呢?見過了天仙,平凡女人豈會得到目光施捨?

  場下,響起如雷掌聲,綵衣重回台上,打鐵趁熱地介紹珠寶鋪最新款珠花翠鈿,並且歡迎大家入內參觀選購。人潮早已坐不住,紛紛爭先要到珠寶鋪裡砸銀兩,就怕動作稍慢,自己中意的款式會被別人搶走。

  第一天開幕,鋪裡架上幾乎被人清空,留下預訂名單一大迭。嚴盡歡笑呵呵,她展示配戴的高價鳳冠,被即將嫁女的知縣買去,入帳驚人,本準備留下來給自己出嫁時使用,看在銀票份上,賣了賣了。

  當晚,嚴家舉辦慶功宴,每個人都被打賞一件飾物,冰心選擇了折枝花簪,妊意拿了銀鈴鐺耳墜,晚霞得到玉鐲子一隻,綵衣中意的鈿子被陳員外買走,秦關答應再為她訂製一副,小紗戴著喜愛的紅玉長煉,整晚呵呵傻笑。嚴盡歡也要朱子夜挑一樣走,朱子夜搖搖頭。

  「我用不著,我一條發帶走遍天下。」她俏皮甩甩自己的長髮辮,粗麻色的皮繩便宜耐用。

  嚴盡歡看出朱子夜笑容之下的勉強,以為她還在為姨丈逼婚一事苦惱。嚴盡歡纖手搭在她肩上,一邊斟滿一杯果釀酒,遞給朱子夜。「別煩心了,姨丈那邊,就按我教妳的那招試試嘛,讓他挑不如自個兒挑,若姨丈不滿意,妳也可以以此為借口,再拖個幾年。」話題終於回到稍早之前,兩人在轎裡轎外的未完話題。

  「朱朱被逼婚?」尉遲義吃著酒菜,好奇挑眉。

  「朱朱仍是個孩子呀。」冰心比朱子夜年長幾歲,都還不急婚事呢。

  「朱老爹趕著要抱孫吧。」歐陽妅意搖頭晃腦,耳上銀鐺鈴鈴作響。「不過,朱朱自己都還一副長不大的幼稚樣,我沒法子想像她當娘耶。」連她這個比朱子夜年紀小的娃兒,時常都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才是姊姊,而朱子夜是妹子哩。

  眾人一言一語,本來老早忘了這檔事的朱子夜,又被重新提醒自己的處境,心情更淒涼。

  「所以我說了呀,挑一個妳喜歡的人,帶回去見姨丈。」嚴盡歡為她出主意,右手隨便朝桌邊一比,當鋪裡的男人排排坐好,高矮胖瘦、文的武的、書生型壯漢型,各種類型皆有。

  朱子夜的目光,跟著嚴盡歡的食指晃過一圈,正微微輕笑的公孫謙、大口喝酒的尉遲義、永遠一臉很臭的夏侯武威、老賬房及他的兩個兒子、沉默不語的秦關、幾名略帶醉意的雜役、長工,元老級的資深員工……明明秦關的表情最淡,在此時卻最明顯,最讓她悄悄偷瞄好幾眼,也最……教她失望。他文風不動,彷彿在聽著無關緊要的路人家事,她苦悶的煩惱,他無意在乎。也是啦,與他何干呢?又不是嚴盡歡被人逼婚……

  朱子夜雙眼跳過秦關,再重新掃過一輪。

  沉重的心思好紊亂,幾乎教她無法思考,她本能地想逃開這種無助和孤獨感,就在此時,那道身影閃入眼簾,每回在她最茫然時,都會適時伸出援手的公孫謙……

  「謙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嗎?」她朝公孫謙問。

  不只公孫謙驚訝,在場更有好幾位錯愕地滑掉了筷子調羹,包括嚴盡歡在內。

  「朱朱表姊,我是說……妳喜歡的人耶。」嚴盡歡瞟向秦關,以為朱子夜是漏看了他。

  「對呀,我喜歡謙哥。」

  不會吧?!

  這麼多年來,大家都以為她和秦關是一對;大家都以為她在聽完小當家的提議之後,二話不說就把秦關帶回牧場;大家都以為……

  「慢著,這玩笑開大了,朱朱。」公孫謙斂起笑顏,表情認真。「我與妳就像兄妹一般,不牽涉男女之情。」他對她的喜歡,僅止於此,再多就沒有了,怎會讓朱子夜誤解這種感情?

  「我不是在開玩笑。對,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喜歡謙哥,如果要找一個人回去給我爹看,我只希望那個人是謙哥。」或許是賭氣,或許是想說得理直氣壯些,更或許是想擺脫心裡一波一波湧上的失落浪潮,朱子夜以近乎嚷嚷的十足中氣大聲宣告。

  這真是……平地一聲雷呀……

  眾人看看朱子夜,又轉首看看秦關,也沒忘掉看看公孫謙,詭異的三角關係,令人措手不及又無比好奇,一時之間,宴席上,沒有人動筷、沒有人開口,靜觀三者反應。

  公孫謙頭好痛,額際一絲絲的抽疼。

  朱子夜喜歡他?喜歡到想直接帶他回去見她爹?

  為何向來直覺敏銳的他,沒有任何察覺?從她眼中亦未曾感受到愛意?是她藏得太好,還是他遲鈍了?

  倒是現在,他清清楚楚察覺到秦關投注而來的目光,帶著不諒解。

  謙哥,我不想與你談朱朱。

  呀,當時秦關這句話的涵義,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朱子夜的心思嗎?所以才用著冷淡口吻,拒絕提及朱子夜?秦關將他視為橫刀奪愛的惡劣兄弟嗎?太離譜了。

  「朱朱,聽我說,妳錯把親情當成愛情,妳是獨生女,上無兄姊,下無弟妹,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別- 」公孫謙試圖對朱子夜開導,豈料朱子夜搖頭打斷他的話。

  「我分得出來,我雖然沒有親生手足,但我有關哥這個哥兒們,我怎會分不出來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我已經不是小娃兒,我……懂的。」語尾聽來有些不確定。

  能言善道的公孫謙,生平頭一回的無言以對,再也笑不出來。

  朱子夜在他眼中不過是個孩子,話說太重,怕傷了她脆弱芳心,他又不願意說些虛浮謊言來安慰她,讓她以為他對她有意,他卻更不希望與兄弟秦關反目成仇,

  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愛戀而交惡。

  「關哥,你怎麼都不說說話?」嚴盡歡認為三角關係,不能只由兩個人發言,身處要角的秦關也該表達想法。

  說?

  說什麼?他完全開不了口,喉頭緊縮乾澀,腦子一片空白,找不出在這種時候,他能說什麼?他該說什麼?詞窮的字句、用罄的詞彙,不善於「說」的他,毫無用武之地。他每回一開口,就不會有好話,面對兒時的公孫謙如此,面對許久未見的朱子夜也如此,所以他並不喜歡用語言來表達意思,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導致他此時此刻,吐不出半個字眼……

  她寫信告訴他,她愛上謙哥時,他無話可說;她當著眾人的面,勇敢表達她對公孫謙的愛意時,他仍是無話可說。

  見秦關不開口,眾人都急了,偏偏誰也不能替他搶白髮言。

  三角關係,只有那三個角色有資格說話。

  秦關放棄發言權,朱子夜卻接了下來。

  「謙哥,我知道我性子比較沒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會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嘛……現在我戀慕你,說不定,日後換成你會很愛很愛我,說不定我們有可能……」她滔滔說著,一口氣不換,怕要是稍有停頓,話便無法說齊。

  「我對妳並無男女之情。」公孫謙堅定回復她。

  「以後也許會有嘛……」公孫謙歎息搖頭,「不會的,妳別這樣。」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她苦著小臉,祈求公孫謙能愛她,如此一來,興許她就不會感覺到身處於茫茫大海的無助,有個人可以在身邊陪著,像秦關和嚴盡歡一樣……

  公孫謙希望秦關開口解除眼下的窘境。喜歡朱子夜的人明明就是秦關,這兩隻青梅竹馬向來感情也很好,朱子夜只認秦關這個哥兒們,其餘像尉遲義或夏侯武威,連哥兒們的資格都沒有,她口中的「哥兒們」,真的就是兄妹感情而已嗎?她自己迷糊不懂,別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等不到秦關說話,公孫謙只能歎氣,「妳絕對不會是我的『以後』。」

  實話,聽來多麼狠,即便公孫謙神情爾雅、口氣淡淡,殺傷力依然巨大。

  旁觀者無不抽息。

  「謙哥,你有必要這麼狠嗎?!」看不過去的歐陽妅意嘟嚷,一轉身,看見朱子夜兩管淚水嘩的墜下,滑落她淺麥色雙頰,歐陽妅意快手抱住朱子夜,忙不迭地安慰她,猛拍她的背脊。

  來勢洶洶的眼淚,猶如被鑿開的水泉,澎湃氾濫,它不單單是眾人所認為告白失敗的苦楚宣洩,也不僅只是公孫謙不給奢望的決絕,還包含了更多更多的……的什麼呢?朱子夜不知道那些稱之為何,當她寫給他最後一封信時,她戰戰兢兢等待他的回復,等了三天……等了十天……等了一個月……等過了第一個冬天,她也哭了;當她半夜輾轉難眠,吵醒小黑和暴暴,要牠們陪她一塊兒摸黑去找遺失好幾年的珠珠耳墜時,她也哭了;然後,和爹吵架,她賭氣而來,秦關卻用淡漠態度響應她時,她也想哭了。

  那些不知名的紛亂,化為淚珠,一顆緊接一顆,急似午後驟雨,說來便來,傾盆盡倒。

  「為什麼你保持沉默?」

  公孫謙無法苟同秦關置身事外的態度,在宴席於朱子夜被一干姑娘護擁回房去好生安撫而潦草結束之後,擋下起身欲步往匠房的秦關。

  「……」秦關的響應是繞過公孫謙,繼續要走。

  「你應該要對朱朱說出心意,而不是悶不吭聲。」公孫謙不輕易放過他,揚扇再阻,冷聲訓道:「何苦放任情況陷入糟糕混亂之境?!」

  對,飯廳裡其它還沒走的男人們,也都很想這麼問秦關,無數雙眼,定在秦關身上。

  沉默良久,秦關才終於願意開金口。

  「她在前一年就已經告訴我,她愛上了你,你認為,我還能說什麼?」秦關鎖眉凜目,望向公孫謙,請告訴他,若兩人易地而處,他又會怎麼做?

  「跟她說,謙哥不好,他不合適妳,他不會憐惜妳?或是跟她說,謙哥從頭到腳無一優點,我比他更好,妳該選我而別選他?……如果,『公孫謙』真是一個如此差勁的男人,我會說,絕不允許她掏心挖肺愛上他,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好到讓我無法阻止朱朱去愛他。我心裡明白,公孫謙絕對會是一個最好的丈夫人選,我並非自慚形穢,然而,事實便是如此。」

  秦關站在公孫謙面前,卻像在談著第三個人,他要公孫謙跳脫自身立場去看,看清楚眾人是如何評價「公孫謙」

  默默地,坐在宴席間,有人點了頭,還不只單數,紛紛同意秦關的論點。

  公孫謙太好,誰都想將女兒或妹子嫁給他,相較起來,秦關不會甜言蜜語說些討人喜歡的好聽話,姑娘家很難第一印象就愛上他。外貌上來看,公孫謙笑容可掬,眉目溫柔,秦關則太冷,給人很遙遠的距離戚;再以性情相論,公孫謙應對進退皆不失禮數,行事圓融,秦關卻拙於言詞,甚至可說是不善交際。

  「再好的公孫謙,就算他不愛朱子夜,你也寧願冷眼旁觀?」公孫謙反問秦關,秦關面無表情,眸心一閃而過的痛楚,快得來不及掩藏。

  「那麼,面對不愛秦關的朱子夜,你要我以何種身份去插手?」秦關雙拳緊握。最可悲的是,即便公孫謙不愛她,也能善待她,給她無慮無憂的幸福生活,雖然沒有愛情……末了,秦關艱難地緩緩吐出三個字-

  「……別傷她。」如果要找一個人回去給我爹看,我只希望那個人是。謙哥。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那般的喜歡公孫謙,獨一無二,只希望在她身邊的人,是謙哥。

  我性子比較沒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會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嘛……

  大剌刺的她,曾經嗤之以鼻告訴他一個關於遠房親戚的故事,說著那位姊姊為了情人,不斷改變自己,情人嫌她不夠手巧,她去學繡花,情人嫌她笑起來牙齒不整,她便時時掩嘴,笑不敢露齒,情人嫌她嬌貴,她挽起袖,攬下所有雜務,要讓他知道,她是吃得了苦,結果她的改變,仍喚不回一顆遠揚的心。朱子夜那時邊說邊跺腳,邊要他陪她一塊兒數落臭男人,說她這輩子絕對絕對絕對不為誰改變自己,若要喜歡她,就得好的壞的一塊兒喜歡。

  她……卻願為了公孫謙,變成他會喜歡的姑娘類型。

  說不定,日後換成你會很愛很愛我,說不定我們有可能……

  說不定,公孫謙以後真的會愛上朱子夜,會發覺朱子夜率直的可愛。

  說不定,他會很愛很愛她。

  說不定會比他秦關更加的愛她。

  未來,什麼都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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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27:28
 第六章

  未來,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正因未知,每遇見一件突發事情,都變得措手不及,或大或小,考驗著面對它的勇氣與處變不驚。朱子夜首次告白失敗,哭著返回牧場。本來還和她嘔氣的朱老爹看女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哪狠得下心數落她半句?再聽見女兒說愛上嚴家當鋪最值錢,呀,不,是最品行優良的公孫謙,心裡暗暗高興女兒真會挑人,一方面又困惑著,女兒向來掛在嘴邊那個姓秦的小伙子怎麼輸給公孫謙?

  不過年輕人的感情事,做爹的還是少給意見,他逼婚歸逼婚,只是嘴上叨叨唸唸一番,實際上卻沒那麼希望女兒早嫁,再擺個兩三年或四五年都行,當時是被老魯給激出火氣,才會和女兒爭執對吠,拿女兒出氣。

  這下也好,對吠吠出了女兒的桃花,讓女兒明白了愛情,好!朱家兒女最勇敢,追求愛情別手軟,看上了姓公孫的,就去追回來,老爹全力支持啦!

  剛開始朱家父女倆,火力全開,一個三不五時就拖著女兒教導當年他追上她娘的十八招武藝,一個勤跑嚴家當鋪,有空就在嚴家住上三四五個月,放牧場工作給老爹自己扛。這是朱子夜十四歲邁向十五歲那一年的事兒。接著,朱老爹從女兒一回一回失望而歸的臉上,感覺到招婿無望,公孫謙根本無意於她,他開始勸說女兒放棄,笨女兒偏偏是那種越被反對,越充滿幹勁的魯莽傢伙,這性子,和他這個做爹的還真他奶奶的像……

  再來,女兒竟然和嚴盡歡達成買下流當品公孫謙的斕協定?!

  花錢買男人,這事兒,他舉雙手雙腳反對!

  一千兩耶!

  不是一文,不是一兩,是一兩的一千倍!

  他的女兒雖非天仙,好歹也是牧場一枝花,越長越漂亮,高挑健美的帥氣俏姿,讓他這老爹走路多有風,真要替她找婆家,隨口一吆喝,趕來他家排隊報名的男人足以繞遍整座牧場,哪犯得著拿銀子買丈夫?

  他反對,女兒越堅持要做。剃一隻羊要跟他收一兩?!擠一桶羊奶收五兩」她為了鑽錢,連老爹都要坑殺?!

  十五歲的朱子夜攤掌向他索討剃毛費的嘴臉,他氣得牙癢癢。

  十六歲的朱子夜,仍是當鋪牧場兩頭跑,他有一回忍不住招來女兒,問她:妳真的這麼愛公孫謙?愛到願意為他成為鑽錢奴?! 她似乎被他問倒,呆茫茫望著他,小嘴微張,一副癡傻樣。說呀!老爹端出嚇人氣勢,逼她給個答案。對啦。纖肩一聳,答得彷彿理所當然,又更像敷衍亂應。爾後,包袱一收,又去嚴家當鋪打擾人。

  十七、十八……女孩子家的寶貴青春,如指縫間流逝的沙,涮涮涮地飛快流失,今年,她就要滿十九了,老魯的媳婦茶花在這些年裡,都是四個孩子的娘親,他家女兒還像長不大的娃兒,成天數著尚缺多少才滿一千兩,唉……

  她怎麼不願死心呢?他都已經放棄讓公孫謙成為女婿的念頭好幾年了耶……

  難道是太愛太愛公孫謙了嗎?

  也不像呀,至少,比起以前和姓秦的小伙子通信次數來看,女兒從不寫信給公孫謙,不向他報告自己在牧場的瑣碎生活。

  還是她拿公孫謙當借口,讓他這個做爹的,無法強逼女兒另嫁他人?

  或者是她根本蠢到不懂自己的追逐是為了什麼?!

  「爹,我要去嚴家囉。」

  朱子夜家當扛上肩,左邊是換洗衣物拉里拉雜的一大包,右邊是沉甸甸一千兩白銀,細細碎碎,全是她一點一滴儲存下來,包括了多少他每年包給她的壓歲錢,她今年終於將錢存足,趕著前往當鋪取贖公孫謙。買一個當鋪鑒師回來牧場,究竟要幹嘛呀?替他們家小羊群鑒識性別嗎?朱老爹歎氣。

  「女兒,這裡坐。」他拍拍長椅鋪有軟兔毛墊的空位。

  「人家沒有空陪你閒聊啦……」

  「嚴家不會跑掉,公孫謙不會跑掉,但是爹會。」小心他一氣之下,也學她離家出走,丟下成千上萬隻羊群給她照顧,教她嘗嘗哭跪著求羊群乖乖跟她回柵圈的滋味。

  朱子夜不甘不願,包袱放下,坐到老爹身旁。

  「歡歡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把人當成商品,賣來買去。老嚴當初還直誇他的寶貝女兒溫柔婉約,深怕女兒受人欺陵,結果他看走眼了歡歡的本性,以為她是隻貓,結果她是頭虎……」

  朱子夜明白老爹一語雙關在提哪件事。四年前,嚴盡歡不顧眾人反對,以三百兩將冰心賣給一位富賈為妾,據說富賈在珠寶鋪開張當日的走台表演見到冰心,驚為天人,便不斷托人上嚴家要求買下冰心。冰心是流當品身份,買與賣,嚴家當鋪有絕對的處置權,眾人皆以為嚴盡歡會拒絕富賈出價,不會輕易將冰心賣出,何況是賣人當小妾。然而,眾人皆料錯嚴盡歡的良心,嚴盡歡賣了,爽快收錢,趕冰心上轎。嚴盡歡是當家,誰敢有異議?只是在私底下,總能聽見鋪裡人在埋怨嚴盡歡的無情無義。

  她也向嚴盡歡表達過對冰心事件的反對意見- 雖然當時冰心老早在她去當鋪的前半年就被賣掉,她多說也於事無補,但她仍是忍不住要唸唸嚴盡歡。誰知道她才說出「冰」字,後頭的「心」連脫口都來不及,嚴盡歡怒焰沖天,拍桌大喝著要她閉嘴,不許再提,當家的氣勢完全壓垮小癟三朱子夜。

  「歡歡說,只要是流當品,她都有處置權。」包括其它幾件流當品,公孫謙、歐陽妅意、尉遲義,以及……秦關。

  「他們全是自小與歡歡一塊兒長大,無論如何,總會有感情吧?誰有辦法將他們當成沒有喜怒哀樂的商品,不顧他們的意願,狠絕賣掉?」朱老爹想,若老嚴還在,定也會大吃一驚,意外女兒的心腸冷硬至此。

  朱子夜無法替嚴盡歡說半句話,因為,她也曾錯愕於嚴盡歡所做的決定,無法諒解她把冰心給賣掉。另一個令朱子夜沉默的理由在於……她與那位富賈有何差別?都準備拿錢去買人呀……

  「他們被賣得不情願,又怎麼可能會給買主好臉色呢?」朱老爹拐彎抹角,就是在暗示女兒,買下公孫謙,不會是件好事。

  「不、不會啦,謙哥人很好,而且我是在救他離開當鋪耶,我買下他,又不是要他做妾。」買賣的交易是她與嚴盡歡私下談成,鋪裡所有人皆不知情,她不太敢想像,當這件事被大伙知道,會掀起何等大風波……她也擔心過,萬一公孫謙生氣或暴怒怎麼辦?

  她被公孫謙拒絕太多回,幾乎已經能猜測到公孫謙會說些什麼,那些話,是麻木了吧,還是聽成了習慣,她不會有太多難受。公孫謙直言說不愛她,直言說他當她是妹妹,直言得從不給她希望,她卻沒想過要退縮,它變成了一種本能,好像不這麼做,就會被打亂人生,不這麼做,她就會無所適從。

  愛情是追逐嗎?

  愛情是不死心嗎?

  愛情是淚水堆積出來的嗎?

  或者倒過來問:

  追逐是愛情嗎?

  不死心是愛情嗎?

  淚水堆積出來的,是愛情嗎?

  這幾個問題,她試圖問過人,對方沒有回答她,他用沉默,讓她孤獨地繼續摸索,茫茫然地尋求答案。

  「如果公孫謙不願意被妳買下呢?妳知不知道這一年裡,他有沒有可能愛上另一個姑娘?」

  「呃?」朱子夜傻住。前者的答案,她隱約知道,後頭那一個,她不曾思考過。

  「呃什麼呃?!妳一定沒想過對不對?!」知女莫若父!

  「去年我去嚴家當鋪,沒聽說謙哥有愛人呀……」她消息不靈通,今年的事,要等今年跑嚴家一趟才能更新。

  「去年?去年和現在隔了好幾百天!公孫謙又沒答應要等妳,沒給過妳任何承諾,他當然有權去愛別人!」別說公孫謙玩弄她,人家根本連示點的壞心眼都沒有,從頭到腳、自始至終,人家很清楚告訴她,並不喜歡她,所以就算想在公孫謙頭上冠下「負心漢」罪名,也沒名沒分,沒那種資格。

  「呃……」朱子夜依舊是一副惑傻模樣。

  「說不定妳這趟去,公孫謙已經成親了!」朱老爹恫喝她。

  「應該……不會吧……」她也不是很肯定。「若是謙哥成親了……那……那就算了呀,還能怎麼辦呢?」她沒有太大的心力去和別個女人相爭,她很懶的。

  「既然妳這麼豁達,幹嘛還非公孫謙不買?!為他不擇手段存錢,浪費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他從女兒臉上著實看不出來驚嚇和打擊,要是真心喜愛公孫謙,拜託給他一個「正常」的反應,例如:歇斯底里、搖頭抗拒、失控大哭地嚷嚷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等等……

  「這……」她答不上來。

  「妳根本就沒妳想像中的喜歡公孫謙吧叩」朱老爹吠出他這幾年來所見到的事實。

  「才不是!我喜歡謙哥!我喜歡謙哥已經好幾年!」朱子夜的否定非常迅速……彷彿只要稍有遲疑,她的「喜歡」就會不夠有力,不足以說服任何人。

  「以前,我幾乎沒有從妳口中聽見『公孫謙』這三個字,為什麼突然有一年,妳嘴裡老掛著的『關哥』 ,變成了『謙哥』,然後妳告訴爹,妳愛上了公孫謙?」

  朱老爹歎息。他並不是在質疑,只是不明瞭,一開始聽見女兒配公孫謙,開心過了頭,沒去深思其中的問題在哪兒,現在回頭去看,女兒的一相情願,顯得毫無支撐力。

  是一見鍾情嗎?那也稍嫌太久了點,她八歲就與公孫謙相識,要愛也該在八歲那年愛上才是。

  是日久生情嗎?是茅塞頓開的覺悟嗎?是遲來的情竇初開?還是一時鬼迷心竅?

  恐怕連朱子夜自己都不懂。「就……就是突然發現謙哥待人好溫柔,有耐心,嗓音也迷人……」朱子夜試圖想從腦子裡挖出理由- 公孫謙在她鳳覺到孤單時,適時出現在身邊,那時,她正為了發現秦關與嚴盡歡的情意而悵然若失。

  公孫謙在她滿肚子苦水無處吐時,專心聆聽她說話,那時,她正為了秦關有了異性沒人性而不斷不斷不斷抱怨。

  公孫謙在她沮喪無助時,開導她,要她放寬心,要她別皺眉苦臉,那時,她正因為單方面和秦關冷戰而生著悶氣。

  因為與公孫謙親近,所以她與秦關變得疏遠。

  不。

  相反的。

  因為與秦關疏遠,所以與公孫謙變得親近。

  這兩者的因與果,是截然不同。

  可是秦關是她的哥兒們,必須要排除在愛情之外,否則……

  連哥兒們都做不成。

  她驀然猛甩頭。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她是真的喜歡謙哥,和秦關沒有半分關係,這些年來她對公孫謙的眷戀追求並非假裝!謙哥在她眼中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待在謙哥身旁令她鳳到自在不拘束,心情不會像大浪來襲一般的起伏不定,時而高興時而難過,心,也不會痛痛的……所以,她是真的喜歡謙哥……真的……

  不要每個人都問她:「妳是真心喜歡謙哥嗎?」爹問,妅意問,小紗問,歡歡問,春兒問,尉遲義問,夏侯武威問,老賬房問,廚娘問,連公孫謙也這樣問。

  喜歡,會有假的嗎?

  為什麼大家都懷疑她的愛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眾人眼中,都不真心嗎?那怎麼樣才有資格稱之為真心呢?

  朱子夜不想再擠盡腦汁來回答老爹的問題,她解釋得好累,她一直在說服大家相信她是愛公孫謙,可是,公孫謙不信、爹不信,秦關也……沒有人相信,只剩她自己,還努力想證明。

  她虛應朱老爹幾句,便逃命似的上路,肩上銀兩,變成最重的負擔。

  連暴暴似乎也覺得重,有些鬧脾氣地故意甩晃馬背上的她,震得她五臟六腑近乎移位,好幾回都快跳下馬,將早膳嘔光光。這趟路途,真是遙遠而漫長,明明要去買回公孫謙是她期待好久的開心事,為何她有種提不起勁的困惑?朱子夜,妳發哈傻病呀?這是超快樂的事耶!妳就要把公孫謙買回身旁,天天夜夜都能見到他耶- 喜悅,一瞬間燃起,但,也只有瞬間,彷彿花火,璀璨的光芒只夠雙眼捕捉,它便迅速流逝掉,消失在夜空,和她的喜悅一樣。

  為什麼呢?

  到底為什麼呢?

  她應該要像發瘋一樣的欣喜若狂,她應該要像傻子一樣的仰天大笑,她應該……

  為什麼,妳沒有?

  她自問,百般不解,即便想了一整路,依舊找不到答案。

  但是,一踩進嚴家當鋪地盤,笑容穩穩當當端出來,尤其,無意問撞見嚴盡歡在小廳裡視察秦關新制的一批銀手環,看中其中一隻,撩下衣袖,要秦關為她戴上時,兩人融洽的氣氛,提醒著朱子夜,不能因為失落,而失去笑靨。於是,她笑得更盡力。

  那是第一個迎面而來的打擊,很快的,第二個打擊緊緊接續,是她看見公孫謙身旁站著另一個面生的清秀姑娘。

  第三個小打擊,是她從公孫謙口中聽到他對自己的毫無感情,未曾對她心動,這些她聽麻木了,殺傷力不大。第四個打擊,是面生的清秀姑娘竟也出價想爭買公孫謙。第五個打擊,那清秀姑娘竟然能讓痛恨謊言的公孫謙為她而扯出假話欺騙眾人。

  第六個打擊,公孫謙眼中,只有清秀姑娘,值一不進其它人。

  第七個打擊,公孫謙牽走了清秀姑娘,兩人私下密談去。

  第八個打擊,她悄悄跟在兩人背後偷聽,聽見清秀姑娘向公孫謙表白情意,她本以為公孫謙也會像拒絕她一樣地拒絕清秀姑娘,然而,沒有。

  第九個打擊,公孫謙對那姑娘說:梅秀,我也喜歡妳。

  第十個,也是最後一個打擊,新誕生的有情人,在涼亭裡相互擁抱,宣告她朱子夜的愛情幻滅,外加秦關一句:還不死心?

  一個人,一天之內能承受多少個打擊?

  朱子夜覺得自己沒哭到昏厥過去,真是難得再難得的超強忍耐力。

  嗚嗚哭泣了整整一日之後,該要面對的,還是得要面對,面對失去繼續愛著公孫謙的權利,面對眾人同情可憐的眼光,面對失去追逐目標的無所適從。

  但在她鼓足面對的勇氣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獨處,好好舔舐傷口,偏偏秦關放下珠寶鋪所有正事,始終緊跟在她身邊,默默看她哭泣、默默任她拭淚,不試圖開口安慰失戀的她,又害怕她會做出傻事般地守著,尤其是她坐在凝結一片薄冰的大池旁窩囊掉淚,他更是不敢鬆懈精神,做好隨時出手斕她的準備。她才不會跳進冷冰冰大池裡尋死覓活,生命多可貴,白白浪費掉,豈不可惜。她上有老爹,下有暴暴小黑要養,自殺是最不負責任的蠢事,哭一哭,明天又是一條好漢子,幹嘛自找苦吃去輕生?

  難過是一定會。

  痛苦也在所難免。

  很嘔更是無法避免的自厭情緒。

  心,當然也疼。

  這種威覺,她以前嘗過,那一回她挺得過來,這一回只能算是複習吧?重新熟稔被人拒絕的滋味。

  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關哥,你不用回去顧你的鋪子,這樣好嗎?」朱子夜眼紅紅鼻紅紅,嗓音哭得沙啞,但平靜之後,她還能回過頭,和他說些無關情傷的事。「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跳下去,我要是敢這樣做,我爹會鞭我的屍。」說完,擠出三聲哈哈哈。她才不會做出讓老爹失聲痛哭的蠢舉,平時已經沒多孝順,至少不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劇痛降臨老爹身上,這一點,她做得到。三言兩語,並不能趕走秦關,他佇立不動,與她一塊兒在冷風呼呼直吹的池邊停留。

  「我只是想在這裡坐一下,等會兒我覺得太冷,我就會窩回客房裡去抱懷爐了。」所以,不用守著她,像在守著金雞下蛋一樣專注認真。

  「妳不進屋,我不進屋。」

  「著涼就不好了耶。」她身體強壯,不容易生病,可他不同,他自小家境沒多好,又遇見壞後娘惡意欺負,弄壞了他的胃,也弄壞了他對於風寒的抵抗力。有一年,城裡流行起一場風寒,鋪裡人半數都中鏢,秦關當然沒例外,眾人喝幾帖藥之後便逐漸痊癒,獨獨秦關,喝藥沒效,看大夫沒效,灌薑湯沒效,泡溫泉沒效。那次她還特地趕到嚴家看他,他一副病慨獗仍逞強工作,是她強壓他回床上休息,搬被子給他悶汗,更為了哥兒們義氣,她陪他一塊兒窩進熱呼呼的被子裡,事後,他汗沒發多少,她流的汗水倒是弄濕他一床被褥。

  那時,真快樂。

  不用長大,真好。

  「既然知道著涼就不好,跟我一塊兒進屋去。」

  「我還不想進屋裡。」她想讓冷風吹涼自己的腦袋,它今天受到太多打擊,得冷靜冷靜。

  「我陪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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