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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蠻護師【嚴家當舖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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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2:34 |倒序瀏覽
蠻護師(嚴家當鋪4) 作者:決明

她知道做當鋪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
但……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哪,怎麼能被當成物品典當?!
不過嚴家當鋪把人當成物品也不是頭一遭了
尤其現在當鋪裡真正掌權的,就是幾個「流當品」!
家道中落的她,被迫加入嚴家流當品的行列
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變成當鋪的小婢一枚
雖然日子和以前完全不同,但她心裡並不恐懼
因為有一個叫「尉遲義」的男人,用他的笑,讓她安心——
他說,嚴家都是好人,大伙都會好好照顧她
可事實上,大伙對她充滿敵意,連話都不願和她多說兩句
他說,凡事有他罩著,會找空來看她
可她足足等了七天,他卻像消失了一般,根本沒個影!
大伙都說他這人老是愛做出一些會讓姑娘家誤會的事情
看來,她果然是養在深閨、不解世事的天真女子
才會把他的「一視同仁」,當成是特殊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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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3:06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嚥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它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四個「流當品」,那位姓尉遲的傢伙……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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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3:39
第一章

  富不過三代。這句話,若用在眼紅看別人吃香喝辣、穿金綢、戴銀冠,出門圍滿侍衛婢女時,由鼻腔哼出「富不過三代」,便是一句妒忌。若用在親眼見識別人從金餿玉食淪為粗糠醬瓜、錦衣華服淪為補丁破裳,週遭服侍的婢女變成圍繞飛舞的蒼蠅,順著歎息,吁出「富不過三代」,便是一句惋惜。

  沈家的情況,屬於後者。

  沈家在南城雖非首富,但提及有錢人名單,他們定能排上前百名。

  沈家釀酒為業,由第一代沈開拓獨創的「飛仙酒」,味香甘醇,據飲過之人所發表的感言,皆是酒液溫潤順口,帶有水果香甜,深受女性喜愛,教人忍不住一杯接一杯,然而酒的後勁強烈,能飲完一壺而不醉,少之又少,取名「飛仙」,意指醉後迷濛之感,讓它成為沈家長銷熱賣的商品,靠它發了一筆不小財富。

  第二代的沈承祖謹守著先人流傳下來的釀酒技藝,安分經營酒鋪,除了「飛仙酒」,他也釀製出「靈芝酒」、「玉冰燒」、「醉千日」,雖不及「飛仙酒」暢銷,卻一樣有相當不錯的成績。或許是因應「富不過三代」的詛咒禁錮,第三代的沈啟業,標準執給子弟所有敗家子的特色,全都算他一份,釀酒技藝半竅不通,對於經營酒鋪又漫不經心,但他對酒仍是深愛不已- 特別是由花街柳巷的花娘小嘴裡喝到的美酒玉液,喝到溺死他也心甘情願。他迷戀上花娘芙蓉,不斷向父親伸手要錢,再全數花費在芙蓉身上,只求美人嬌艷一笑,甚至為了娶她回沈家而與父親沈承祖大吵大鬧,沈承祖的臥病在床,有九成是被沈啟業給氣出來。

  「家門不幸呀……家門不幸呀……」沈承祖最終嚥氣之前,留下無限怨歎。當年為求一子,他與妻妾拜盡了送子觀音,好不容易喜獲麟兒,又是三天三夜不止歇的滿月酒席,又是發送數百桶油飯地大肆向左鄰右舍宣告沈家有後,早知會有今日,當初真的不如不生算了。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養兒還要預防他活活氣死老子吧?

  沈家釀酒技藝傳子不傳女,他巴望沈啟業能浪子回頭,好好把沈家引以為傲的傳世秘方給延續下去,盼呀盼、等呀等,等不到沈啟業大徹大悟,只等到自己的死期將至。哎……要是他不這麼老古板、要是早些年把技藝傳給女兒,或許沈家今時今日也不會……看看人家嚴府,嚴老爺就不興那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老舊思想,將當鋪交由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流當品」,現在嚴家榮景更勝以往,家業也沒被外人侵佔光光,嚴老爺替自己的女兒安排了妥當後路,才能走得放心,反觀他,滿腦子全是守舊古板,重男輕女,認為女兒總有一日都得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媳婦,自然無權插手娘家家事……

  嚴老爺留給女兒一個無憂無慮的遠景。

  他留給女兒的,卻是慘淡無光的未來,以及……無法在期限內向嚴家當鋪取贖回典當物,而準備流當掉的沈家大宅。

  沈承祖死得滿懷牽掛,淚眼朦朧望向女兒沈瓔珞,再多懊悔歉意也抵不過生死簿上早已記載的最終時限。

  沈瓔珞輕輕執握著爹親的手,要他寬心,不要記掛她,她很堅強,她不會被打倒,他最後在女兒溫婉噙淚的注視之下,閉上雙眼,與世長辭。

  沈瓔珞辦完父喪,與幾十年前沈開拓豪華鋪張的喪禮相較,沈承祖的後事稱得上草率了事,但那已經是沈瓔珞能力所及為父親做到最完善的喪葬事宜。她一直不清楚家中情況,父親除了要她刺刺繡、彈彈琴之外,從不允許她插手多管家裡事務,她養在深閨,一如所有大家閨秀的賢淑婉約以及……毫無貢獻。

  直至近日,她才知道原來沈家早已破產,沈家酒肆積欠員工三個月以上月薪,沈家宅園更是典當給嚴家當鋪,兄長沈啟業的揮霍無度,掏空沈家三代基業。那些耗費數十年血汗累積鑽來的錢財,短短一兩年就能花得一乾二淨。沈瓔珞癱軟在長椅上,秀氣小臉佈滿疲倦,眼窩下有著深深陰影,處理完父親喪事,還有喪事上串聯討取應得薪俸的員工抗議鬧事,她已精疲力竭,她第一次面臨到世間的無情現實,竟然就是如此棘手之事。

  好累……

  她可以睡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想好好睡一覺……

  沈瓔珞緩緩閉起濃而長的睫,暫時將喪父悲傷與對未來的茫然拋諸腦後,那些事,等她睡醒之後再來煩惱吧!

  她幾乎是合眼沒多久便睡沉,少掉柔軟絲織座墊的冷硬椅面亦無損她濃厚的睡意,她被捲入昏沉夢境中,夢見她身處在自家宅第裡,一臉不安,宅第空空蕩蕩,誰也沒有,只剩下她……和一個男人。

  他背對著日光,身形如山高壯,五官讓黑影籠罩,瞧不清楚,他的唇在動著,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無從明白他說些什麼,只知道他唇角揚笑,露出了雪白牙齒……

  那笑,莫名地,教人心安。

  夢裡的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可以信任……

  「小姐,嚴家當鋪的人……來了。」婢女嫻兒囁嚅來報。她本想讓小姐好好休息片刻,但當鋪人馬上門,一女兩男,來意不善,眼下府裡只剩小姐能處理大事,少爺根本從頭到尾不管事,此時不知窩在哪處溫柔鄉作著他的春秋大夢,她們幾位還留在沈家的小婢不敢擅自作主,不得不擾小姐閉目養神。

  夢境被打斷,在她幾乎快要看見男人的面容之前。

  沈瓔珞惋惜一歎,睜眼醒來。

  短暫而無意義的夢,本來應該不以為意,它卻像是戲曲開端,正要開場演出,又被人中斷。

  她很容易作夢。

  夢對尋常人而言,代表著白日時心心唸唸的掛意,在心身應該放鬆的深夜裡,仍無法忽略掉它,便會轉化為夢境,困擾自己的煩心事,也許變身成巨大怪物,在夢中追逐自己;舉棋不定的疑惑,也許在夢中變成萬丈深崖,而自己站在深崖之上,進退無步!

  夢對她卻不一樣。

  她並不願意承認這是她異於常人之處,她只告訴自己,她不過是偶爾會在夢中遇見一些幾日之後才會發生的情景,有時是場所、有時是人物、有時是事件,她也不將它們定位為「預知夢」,她沒有任何異能,一切只是碰巧。

  方纔的短夢,代表著什麼呢?沈瓔珞還想深思關於夢中的寂寞無助及那位男人婢女嫻兒仍在一旁等待她的回復,她暫且將其拋諸腦後。她理理身上微皺的白色素衣,抹去芙顏上的惺忪疲倦,輕聲道:「有請。」

  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嚴家人來的日子不早不晚,剛剛好就是典當期滿之日。她早有心理準備要面對嚴家當鋪。再怎麼說,是爹拿沈家宅園去典當,硬是想救起家業,奈何仍是無力回天。

  「外頭的荷花池蓋在那裡真醜,改明兒填掉它!」嬌嫩嫩的女嗓,遠遠的就聽見她要毀掉沈家園林一角。

  「是。」溫潤男嗓,帶著笑。

  「這宅子怎麼冷冷清清的?」另一道男嗓渾厚有力壯手臂交迭,發表他雙眼所見之感,一雙虎眸左右打量。

  大宅裡,小貓兩三隻,粗數來數去,人數沒超過五個。

  「我不喜歡柱子顏色刷成金的。」女嗓還在說。

  「是。」

  「還有涼亭,白癡才蓋在風口上,冬天坐在那兒不冷死才怪!拆掉。」女嗓又在指揮著,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

  「我討厭柳樹,全部改植梅花!我討厭紫薇,改種滿滿的牡丹!我討厭半月形狀的門洞,改成圓的!」兩隻柔萸忙碌地指東指西,指著眼前所有礙眼事物。

  「你乾脆把整座園邸都拆光光算了!反正你只是在遷怒,把對武威生的鳥氣發洩在路人甲乙丙丁身上!」

  「尉遲義!你再講!你再給我講看看!」女嗓一改嬌滴滴調調,揚得老高,像只正扯喉尖嚷的小母雞。

  「本來就是呀,不然你今天臉這麼臭幹嘛?除了夏侯武威沒把你伺候得服服貼貼之外,還會有其它原因嗎?」尉遲義頂嘴。

  正如尉遲義猜測,今日嚴盡歡和夏侯武威鬧脾氣,不許他跟,改要尉遲義陪駕。

  啪。

  繡花鞋踹上男人緊臀的聲音。

  「阿義,識相點,少說兩句。」溫潤男嗓仍是淡淡笑道。

  「謙哥,我哪裡說錯了?」

  啪啪啪啪啪啪。

  男人臀後衣料上全是小腳腳印,纖足踹得正暢快淋漓。沈瓔珞站在廳堂大門前,看見的景象便是一個精雕細琢的年輕美姑娘,她一襲半透明的淺金絲裳,索價不菲,金絲料子是絲綢中最頂級之物,在艷陽下炫目耀眼,她被仔細妝點打扮過,秀髮編成辮,再綰成兩團小巧圓髻,左右各簪上幾朵鑲玉金鈿、繫上與衣裳同色系的金絲髮帶,一眼便能清楚知道,她是有錢人家的姑娘!

  與之前的她,一樣!

  美姑娘毫不婉約地撩高紗裙,抬腿猛踢那位壯碩男人,男人一點也不動怒,任由美姑娘動手動腳,彷彿那些花拳繡腿他不感覺到痛,他甚至還咧開一口白牙,心情不差地與身旁另一位文人公子說說笑笑。

  沈瓔珞頭一次見到,原來女人是可以對男人拳打腳踢,而男人不會還手。她爹雖然不是欺陵妻妾的惡夫,但也曾因一些小事,摑過幾位小姨巴掌……那男人的體型幾乎快要是美姑娘兩倍,他一拳就能打碎美姑娘的花容月貌,一腳就能踢斷美姑娘的纖瘦柳腰,怎麼她一點都不擔心男人會惱羞成怒地反擊?怎麼……還敢繼續在踹?

  是男人脾氣太好?抑或是美姑娘之於他,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前者的可能性不高,男人面容不慈不善,甚至帶些武夫的獰猙凶樣,眉好濃,眼神炯炯,鼻樑高而挺,在那張粗獷臉上形成深色陰影,即便他此時正笑著,五官也柔軟不了,黑髮削短至耳下幾寸,不像南城男人多以長髮束冠做裝扮,似背心又似軟甲的罕見衣著包裹壯碩身軀,暗紅的薄甲片,襯托他深麥膚色,肌肉糾結的粗臂,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刺裸露出來,只勉強有兩側護腕包住半截手臂,對於減少裸露程度,沒有絲毫幫助,軟甲背心裡連件襯衣也沒有,她發誓,她看到了他的乳、乳……

  她不曾見過這類衣裳,甚至不認為南城裡有人敢這樣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文人,他是武夫。

  一個武夫,不可能打不過嬌滴滴的小姑娘。那麼,後者的可能性更高。她盯著他咧笑的唇,距離有些遠,她瞧得不甚清晰,但好似在哪兒見過……

  「別讓沈姑娘笑話。」文人氣息的男人阻下美姑娘對壯漢子的嬌蠻欺負,掛著無害而雅致的微笑,向沈瓔珞頷首揖身:「在下公孫謙,嚴家當鋪鑒師。這位是嚴家當鋪當家,嚴盡歡。」至於尉遲義,沒有介紹的必要,他只是被嚴盡歡拉來代替夏侯武威的護衛職務,特地介紹貼身護衛,反倒怪異。

  不過方才嚴盡歡連名帶姓吼過尉遲義,所以沈瓔珞知道那位壯漢子如何稱呼。

  沈瓔珞沒忘掉要福身行禮,尋常人家的閨女是不應當接待來客,甚至不能報出閨名,但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顧忌的力量,那些規矩,在沉重壓力下,顯得微不足道。「我是沈瓔珞,怠慢各位了,請進。」

  嚴盡歡趾高氣揚地率先踩進沈家大廳,忍不住又瞄向牆壁咕噥:「真醜的字畫,我一定會把它換掉!」她心情不好,看哈都不順眼。

  天很清,礙眼-

  金寫很白,礙眼!

  花很美,礙眼!

  沈家大廳擺設,礙眼!

  夏侯武威,礙眼中的大礙眼!

  沈瓔珞命婢女為客人上茶,在茶水未奉上之前,她有禮地請三人先坐,除了嚴盡歡毫不客氣,大刺刺坐定之外,公孫謙與尉遲義皆是筆直站在嚴盡歡身後。

  「嚴姑娘此次前來,是為了……」沈瓔珞心裡雖有底,仍希望從對方口中聽見不是她所認為的糟糕情況!上門討債。

  「廢話。」嚴盡歡朝公孫謙勾勾纖指,公孫謙遞上當單一紙,她啪地攤在桌上:「取贖時間今天終止,你是要拿錢來贖回典當物,或是要流當掉它?若是前者,錢拿來;若是後者,宅邸交出來,閒雜人等全都滾出去。」她懶得玩那套虛與委蛇,直來直往,有話直說。

  沈瓔珞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她竟然天真希冀對方只是上門來表達對她爹死訊的遺憾。

  「嚴姑娘,不能稍稍通融幾日嗎……」沈瓔珞苦笑。別說是十萬兩典當金,她連幾兩紋銀都湊不出來。

  「當然不能。」年輕俏美的嚴盡歡,小臉上絲毫不見該年齡會有的天真瀾漫,她雙唇粉薄,傳說薄唇最是無情,沈瓔珞曾對這種說法存疑,今時今日,似乎得到印證,那色澤似櫻的唇兒吐著冷言:「我為什麼要通融你?當單上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雙方同意了才畫押,我嚴家當鋪乾淨利落允了你爹十萬兩典當,三個月前,我可沒惡形惡狀刁難你爹,憑哈現在你有權囉囉峻唆?」

  「呃……」沈瓔珞一時詞窮,沒有足夠的伶俐口齒來回嘴。

  遷怒。

  活生生血淋淋的遷怒。

  公孫謙與尉遲義只能同情覦向慘遭連珠炮遷怒的沈瓔珞。算她運氣不好,遇上盛怒中的嚴盡歡,嚴盡歡發起脾氣來,所有事都教她看不順眼。

  「沈姑娘。」公孫謙站出來緩和氣氛:「我們並非刻意挑選令尊甫出殯完的日子便上門要求你履行當單,只是當單簽署在前,令尊獰死在後,沈府的情況,我們已略有所聞,與其延長你的痛苦,不如速戰速決,你真無法拿出銀兩取贖沈家宅邸,就讓它流當掉,總好過再給你幾個月的籌錢時間,反而連累你必須四處奔波,借錢、鑽錢,甚至為了錢,做出錯事,到後來,仍是保不住沈家宅邸。」

  公孫謙見過一個女孩曾經為了「錢」如何的辛苦、如何的難受、如何的強逼自己、如何教人心疼的幹勁,但一切的辛苦,最終仍是做了白工,他不樂見還有另一個姑娘步上她的後塵。

  有時,放棄不代表懦弱,而是衡量自身能力之後做下的判斷。一件本來便明白決計不可能做到之事,堅持做下去,才是勇敢嗎?不,他不認為。公孫謙語氣誠懇,不若嚴盡歡咄咄逼人,沈瓔珞戚受到他的勸說,而非脅迫。

  「我確實要湊出十萬兩有困難……但,讓沈家祖業就此成為別人的,我……我對不住我爹。」沈瓔珞苦笑。

  「又不是你弄垮的,要對不起的,是你爹。」怯。嚴盡歡以鼻腔輕悴。世上最笨的,莫過於拿錢去補自個兒不肖兒孫桶的天大樓子,無止無盡無怨無尤的傻爹娘。若兒孫做生意失敗,欠下債務還情有可原,拿銀兩去供花娘或酒友吃用而散盡家產的敗家子,不救也罷!

  「難道,沈姑娘有第二條路走嗎?」公孫謙並不想嚇唬她,可依她目前情況來看,很遺憾,她沒有其它選擇。

  沈瓔珞咬咬唇,公孫謙的問題,沒有問倒她,因為答案只有一個,沒有。

  她沉默著,婢女此時戰戰兢兢端來茶水!沒有茶,只有水!沈家已經沒有茶葉能敬客。

  婢女擱完茶杯,又匆匆退下。

  沈瓔珞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為自家連像樣茶水也端不出來而感到羞赧,她十指糾纏交握,細聲問:「如果沈家宅邸成為當鋪的流當品,它會被如何處置呢?」她想知道若只有這條路走,她的家園、她祖先費力建築出來的基業,將變成何種情況?

  「醜的東西我就拆掉它,還順眼的東西可以留下,等園子修繕得差不多,我打算在這裡養一屋子狗。」嚴盡歡嫌自個兒的園捨小,正好,拿沈家宅子當別院,心情不好就上這兒住住。

  沈瓔珞著實笑不出來,嚴盡歡也認真得不像在說笑!她確實是準備這麼做。

  嚴盡歡的話像一桶冰水兜頭淋下,教人四肢百骸都在發顫。

  「你不能……保留下它嗎?」沈瓔珞試圖讓自己口氣平穩,她不諳談對技巧,實際上她根本六神無主,她雙手緊張揪攪白色素裙,過度白哲的容顏上鑲滿不知所措,即便她努力再努力地深深吸氣,怯懦無助的模樣仍是逃不出在場三人眼底。

  明明是個只懂得繡花的千金小姐,此時卻不得不面對最市儈的殘酷現實。

  「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情況?」嚴盡歡連續哼笑三聲:「流當品,我有全權處置的權利,就算我決定把沈家拆得片瓦不留,你也不能吭聲。」

  尉遲義吹了聲口哨,本來只想喃喃低語,但音量壓不下來,他的嗓門向來都不小:「今天心情真的很糟耶,武威是對她干了哈事?她竟然對一個無辜女人下此毒手,半點活路都不留給人家?」說完,看見嚴盡歡狠狠轉頭瞪他,才驚覺自己吠得太大聲。

  「尉遲義!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嚴盡歡咬牙切齒。

  「我只是覺得她很倒霉。」尉遲義努努沈瓔珞。掃到人家小兩口吵架的風暴尾……若是今天嚴盡歡被安撫得舒舒服服,情況可完全不同,說不定還會大發慈悲,答應小孤女請求,寬限個幾日。

  「少在那邊萌發你旺盛的同情心!」嚴盡歡的遷怒對像轉移到尉遲義身上,用食指猛戳他胸膛:「她倒霉什麼?我才倒霉好不好!拿十萬兩換這間破房子,我寧可拿錢比較划算!不然你叫她還錢呀,錢拿來,宅子我連動都不會動它!」

  「我明白了……嚴姑娘,我今天便會吩咐婢女打包行李,盡快搬離,希望你別連最後一點收拾的時間也不給我。」沈瓔珞的歎息,打斷嚴盡歡斥責尉遲義的數落。她好累,無力再和嚴盡歡爭執,她亦無權置喙,嚴盡歡說得沒錯,當單是她爹親手簽下,拿著十萬兩,奮力一搏,要救起沈家酒業,無奈十萬兩才剛入手,兄長的債主便上門索討賭債,她爹不從,那班人竟動手砸壞數千罈老酒……

  他們沈家確實拿走嚴家十萬兩,現在若賴著不走,豈不無恥。

  「收拾?」嚴盡歡挑高一雙柳眉,似乎對這兩字域到趣味。

  「是的,收拾。」沈瓔珞重申。

  「你沒看清楚當單嗎?」嚴盡歡柔萸按在當單上頭:「你爹將沈家所有一切都當給我。所有的,一切。」最後兩字,加重語氣。

  沈瓔珞瞠圓眸子,取過當單細讀。「……包括沈家宅邸在內的所有沈家物品……」她絕望地復誦當單上的白紙黑字。難怪,嚴盡歡聽見「收拾」兩字時會面露哂笑。她還能收拾什麼?不,她任何東西都無權帶走……

  「對,所有沈家物品。」嚴盡歡點頭。

  「無妨,我將所有東西都留下來。嫻兒,去把嬉妹她們全招來,咱們要離開這兒了。」沈瓔珞疲倦一笑,吩咐躲在身後的小婢。

  「沈瓔珞。」嚴盡歡突地甜笑呼喚她的全名。

  沈瓔珞下意識回首,以為嚴盡歡又要搖哈狠話,等待許久,嚴盡歡只是喝著清水,美眸彎彎地瞟著她。

  「嚴姑娘,何事?」她維持禮數,請教著嚴盡歡。

  「沒。我只是以為你忘了自己姓沈。」嚴盡歡聳聳纖肩。

  「我當然不會忘記自己姓沈。」沈瓔珞覺得她莫名其妙,正準備再交代嫻兒將她爹的牌位帶來之際,一道警覺劈閃而來,使她完全停頓,她極其緩慢地回過蠔首:「嚴姑娘,你的意思不會是指……沈家物品之中,包含我?」

  「嗯哼。」嚴盡歡笑得如糖似蜜。

  沈瓔珞感到眼前一黑。這太……匪夷所思了。人怎麼能當成物品在買賣、在典當?人非物品,即使她姓沈,她仍是活生生一個人呀!爹真羨慕嚴家,那些個流當品,撐下了當鋪,還有本領將當鋪拓展得更勝以往。她爹曾經在病榻間,忿然數落完自己的不肖子之後,感歎地這般提到?她還記得,自己當時不解其意,反問爹,什麼流當品能撐下嚴家當鋪,是青花瓷瓶?抑或碧翠玉飾?

  是流當品,也是人,據說是自小被典進當鋪的幾個孩子。

  她錯了。嚴家是可以買賣「人」的,有前例可循……

  她真想耍賴地跌坐打滾,像個娃兒大哭大鬧,說著不要不要不要……但,那於事無補,撒潑有效的前提必須建築在背後有個強而有力的後盾庇蔭著她,她才有權表現軟弱,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自己。

  沈瓔珞,挺住,穩穩挺住,不能倒下。

  婢女嫻兒領著四名同齡年輕小婢來到,沈瓔珞一邊一手握住她們的柔黃,轉向嚴盡歡:「她們不姓沈,她們可以離開吧?」

  「沒有賣身契嗎?」尋常小婢或奴役都會有簽契約,若這五個小丫頭也有簽,在契約期限內,她們理所當然亦屬嚴家所有。

  「沒有。」沈瓔珞立即搖頭。實際上,是有的,她撒了小謊。

  「沒有的話,就可以走了。」嚴盡歡擺擺手。

  「小、小姐!」嫻兒後頭想說的話,被沈瓔珞以眼神示意封口。

  「義哥,這裡交給你,你給我好好盯著,不許她們帶走任何一樣沈家物品,確實趕走閒雜人等後,那一個就押回嚴家當小婢。」嚴盡歡意興闌珊地指示完畢,朝公孫謙勾勾指:「謙哥,陪我去關哥那兒,我要取些首飾。」

  「好。」公孫謙輕頷,攙扶嚴盡歡起身。

  尉遲義在一旁跳腳:「喂!為什麼這種事都丟給我?」上回歐陽妅意潛入赫連府裡充當小婢女,被正牌丫鬟撞見時也是直接劈昏對方,再將麻煩事塞給他,要他自己處置那名昏迷丫鬟,害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把昏迷丫鬟帶回嚴家,現在嚴盡歡又想隨便搖下命令,要他收拾善後」是怎樣呀?他尉遲義生來就是要負責擄人回嚴家的嗎?

  「這是命令。」

  嚴盡歡伴隨著冷笑,拋下這麼一句教尉遲義無法反駁的話,傲嬌旋身,離開沈府大廳。

  尉遲義扭扭脖子,嘀咕:「我回去一定要問問武威,昨夜是把你踢下床了是不?今天火氣真大……」光是站在她身旁都能嗅到火藥味。

  幸好嚴盡歡走遠,否則聽見他的咕噥,又要飛奔回來踹他了。他耳尖聽見沈家小婢與主子咬耳朵,說著:「小姐,我們明明有契約,你怎麼……」「難道你們想跟著我一塊兒去吃苦嗎?你們聽著,我很抱歉無法再留你們在身邊,也無法給予你們補貼的盤纏……」沈瓔珞偷覦尉遲義,尉遲義假裝在看沈家屋樑,她又低低與小婢們道:「你們去我房裡收拾些衣裳,有幾件料子及繡工都不差,興許能變現換個幾兩。可惜珠寶首飾為了辦爹的後事,已經所剩無幾,否則我就將它們均分給你們……我絆住嚴家當鋪的人,你們動作快些。還有,你們的賣身契應該在我爹房裡,你們同樣取走它,能撕就盡早撕,別留下蛛絲馬跡,然後就悄悄往後門離開。」

  「小姐……」

  「快去。」沈瓔珞將她們趕進房裡,殊不知她們交談的每字每句,好耳力的尉遲義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他也不打算點破,讓她們拿些細軟何妨呢?他壓根不贊同嚴盡歡的趕盡殺絕,說哈不准人家帶走沈家任何一樣東西,難道要她們光著身子走出沈府嗎?太沒人性。

  嫻兒她們噙著淚光退下了,尉遲義看見沈瓔珞深深吸氣,纖肩微微抖動,那肩膀真細,好似一掌就能捏碎。

  她轉過身,與他平視,搖搖欲墜四字不足以形容他眼中的她,她現在的模樣,要是在深夜裡出來逛大街,隔天全南城就會爆發鬧鬼的傳言!她剛逢父喪,一身素棉白裳,長髮僅是整齊而隨意地綰起小髻,沒有半顆鈿飾,任由其餘青絲披散瘦弱肩頭,她的臉色不比白裳好到哪兒去,除了雙眉和眼瞳有著天生的烏亮色澤,其餘全沾上一層青白,唇瓣更是失去尋常姑娘應有的粉嫩鮮紅。

  他知道她此刻的目標是要絆住他,不讓他去為難那幾隻小婢,她咬著唇,似乎在思索要如何做才好。

  「你要不要……喝水?」她想了好久,擠出的第一句話。

  「我不渴。」

  「你要不要……稍坐?」又相隔良久,第二句話才又想到能說什麼。

  「不用。」尉遲義覺得有些好笑。不是因為她笨拙的問句,而是她努力的精神。

  她詞窮,低著首,只能看自己的繡鞋,繡鞋勾起了她的記憶,又抬頭:「呀,你背後有很多鞋印,要不要……拍一拍?」尤其他又穿著黑褲,灰灰的小鞋印很明顯呢。

  這個就不能說不了,他都忘記方才被嚴盡歡踢好多腳哩。他率性伸手拍撫,抹去褲上印子。「拍乾淨了沒?」他問。

  「還沒。」左邊尚有幾個印子,雖不清楚,仍可見髒污。啪啪啪啪……

  「拍乾淨了沒?」他又問。

  「……還、還沒。」詭異的停頓。

  啪啪啪……

  「拍乾淨了沒?」他再問。

  「還沒。」她終於找到一個絆住他的好方法,就是一直告訴他還沒還沒還沒……

  啪啪啪……

  「拍乾淨了沒?」

  「還沒。」謊言越說越順口。

  這一次,尉遲義沒再自打臀部。

  「乾淨了吧?你的小婢們已經從後門走掉啦。」她的伎倆一點也不高竿,輕易就能看穿。

  「咦?你……你怎麼知道?」沈瓔珞難掩吃驚。

  「我聽見的。」那些小婢女凌亂的腳步聲、號啕的哭泣,沒逃過他的耳朵。

  沈瓔珞拉長耳朵,卻半點動靜也沒聽見。他真的能聽見嫻兒她們已經平安離開了嗎?他聽力這麼好,遠在後門的風吹草動都聽得仔仔細細!

  咦?

  咦?

  他的聽力這麼好!

  「那剛剛我和嫻兒她們說的話……」她捂著嘴,訝然問他。

  尉遲義咧開白牙,亮晃晃直笑:「一清二楚。」

  沈瓔珞此時的吃驚,不為他的好聽力,不為他聽仔細她與婢女的對談,只為了……

  一模一樣。

  在夢境中,男人的笑靨,與尉遲義的笑臉,重迭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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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4:08
第二章

  沈瓔珞沒有企圖逃走或掙扎,乖乖跟隨尉遲義回到嚴家當鋪。她的行李非常簡單,兩三套衣裳、簡單而不值錢的飾物,以及她爹的牌位一座。來到一個新環境,她誠惶誠恐,左右張望的同時,不由得緊緊追著尉遲義不放,生怕被他拋下,會迷失在偌大庭園裡,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許將手揪在他的衣擺,像是依賴爹親的無助娃兒。

  與嚴家相較,沈府宅子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嚴家前堂正廳部分經營當鋪事業,沈瓔珞以為鋪子已經佔去嚴家絕大多數的空間,怎知穿過與沈府一樣大小的當鋪後,經過幾處廂房、園圃及花林,跨出廊屋,景致全然不同,迎面而來的,是座寬闊如湖的大池,池裡有畫舫、長橋和中央涼亭,數只長頸白鵝悠哉輕劃,池的對岸,才是嚴家人平時生活的主宅,區隔著送往迎來的當鋪鋪子。

  他帶她走過長橋,來到池的彼端,那處佈局規整、設計巧妙的嚴家主宅。

  「小當家沒交代該如何處置你,也不知道小當家心情轉好了沒,若沒有,你去找她,不過是送上門讓她遷怒欺陵,我看就直接把你交給李婆婆好了。」尉遲義轉頭,看見抖若秋風落葉的纖瘦姑娘,可憐兮兮的害怕模樣。一個曾經是金枝玉葉的富家千金,淪落為婢,難怪她會恐懼。

  他停下腳步,等她跟上,再大剌剌拉起她冷冰冰的手,那是一雙未曾勞動過的玉萸,既嫩又軟,仔細感覺,不難發現她的輕顫。

  「放心啦,嚴家裡全是些好人,沒有人會欺負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內工作做好就沒事了,嚴家唯一需要小心的人叫『 嚴盡歡』 ,她是整個嚴家最兇惡殘暴的傢伙,你只要避開她,非到必要時別同她說話,她吼哈吠哈,你就回她是是是是是,包準你在這裡吃香喝辣。」尉遲義安撫她,不希望她一臉將入地獄的沮喪。

  嚴家不是龍潭虎穴,他在這裡長大,對這裡的眾人熟透透,大伙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傢伙,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弱女子,大家會讓著她一點,說不定所有粗重工作都不會叫她沾呢。

  「謝謝你……」謝謝他看見她的惶恐,謝謝他在她無比懼怕的時候,說出令她稍稍安心的話。

  若嚴家當鋪裡的人都像他這般友善,那麼,她不害怕。

  他出現在她孤單獨身的夢境中,與現實完全吻合,那個夢,是預知夢,是在隱喻地告訴她,她可以信賴他。

  「李婆婆!李婆婆!有什麼吃的全端上來呀!」尉遲義拉著她鑽進廚房,便扯喉喳呼。

  「義小子,還沒放飯哩!」一名滿頭斑斑白髮的老婦人從灶前抬頭,和藹臉上堆滿笑容,雖然一條一條皺紋清晰明顯,仍無損其笑靨可愛:「廚櫃上頭有幾顆早上剩下的饅頭。」

  尉遲義將沈瓔珞領到李婆婆面前擺著:「李婆婆,她是新來的丫頭,你多給她照顧照顧。」再趕緊去拿廚櫃裡的冷饅頭啃,也分一個給她。

  「你又帶丫頭回來?之前不就帶過一個了嗎?」別人是撿狗撿貓,他是撿小姑娘哦?

  「之前那個是妅意塞給我,又不是我想帶,後來我不是也送她回赫連家去了嗎?這一個是小當家押回來的。」尉遲義一口就咬掉一大半饅頭,一嘴含糊。

  「小當家押回來的?」李婆婆揚高白眉以及音調:「她是那個姓沈的?」風霜刻劃的眼尾輕瞇,打量沈瓔珞。

  是錯覺嗎?沈瓔珞感覺李婆婆方才與尉遲義說話時的和善怎麼……消失無蹤?

  「對,她姓沈,沈瓔珞,沈府千金。或許剛來會有些笨手笨腳,你別太苛求她,慢慢教她。」

  「那是當然。」李婆婆笑瞇眼:「交給我吧。」

  「李婆婆是廚房的掛名大總管,想吃哈喝哈,找她就對了,她雖然嘴裡會數落你貪吃,但另一手就會端食物送到你嘴邊。討好她,只有益處沒壞處。」尉遲義低頭,傳授沈瓔珞秘岌。

  「嗯。」沈瓔珞連忙點頭,記下了。

  「有誰想調戲你,找我替你出氣。」尉遲義拍拍自己胸口。

  「嗯。」沈瓔珞不自覺隨著他豪氣的動作望去,不小心看見他藏在紅背甲下的胸肌,粉頰漲紅,目光快些挪開,慌亂頷首。

  「有空再來看你。好好工作。」尉遲義趕著去找夏侯武威,問問他和嚴盡歡在鬧什麼脾氣,至少他這個慘遭嚴盡歡狠踹的苦主有權知道真相。臨走前不忘再交代一回:「李婆婆,好好照顧她呀。」

  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裡,還摸走第二顆,他才笑嘻嘻離開廚房。

  沈瓔珞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才安定下來的惶恐,隨著他的離去而重新浮現。

  她已經……有好久沒有能依靠的感覺,雖然有嫻兒她們陪伴她,可大多數時間她們只能在一旁幫忙哭泣,而無法給予實質支撐,她還得撥冗安憮她們,告訴她們,任何事她都會承擔下來。天知道她有多恐懼。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家閨秀,衣裳有下人洗好熨好折好,膳食有婢女端來布好,整日除了畫畫彈琴讀詩外,她什麼都不懂……她甚至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廚房是長這副模樣……

  站在尉遲義身邊,被他牽著,他的每一句話都在護著她,拜託李婆婆照顧她,別苛求她,慢慢教她,那般簡單地消弭她的不安。

  有空再來看你。

  這是連日的焦頭爛額以來,第一次有人給予她關心。

  「呆杵著做什麼?去把角落的菜葉挑撿好,清洗。」李婆婆收起笑臉,厲聲喝道。

  沈瓔珞嚇了一跳,不明白尉遲義在場時的慈祥老婦怎會翻臉像翻書一樣?

  放心啦,嚴家裡全是些好人,沒有人會欺負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內工作做好就沒事了。尉遲義的安撫,適時地回想起來,她努力吸氣,要自己勇敢,他說嚴家全是好人,她相信他,李婆婆是他特地替她安排學習的人,若李婆婆不好,他不會放心將她丟在這兒。

  李婆婆只是因為她還不熟悉環境,才會嗓門稍大地急於幫她早些適應這兒,對,應該是這樣。

  「是。」沈瓔珞不敢遲疑,坐在菜葉堆前的小凳上,包袱擱在腳邊,那些菜葉在煮熟之前的長相,她還真沒見過……

  「請問……我應該要怎麼撿?是要將葉子都摘掉嗎?」這問題,連她都問得好羞愧。尋常姑娘都會懂的常識,她卻沒有。

  「連撿菜葉都不會?」李婆婆皺眉。

  「抱歉……」她從沒學過。

  李婆婆搶過她手裡的菜葉梗,剛涮涮地剔除爛葉,剝絲,菜莖折段。「這樣會不會?」

  沈瓔珞只敢點頭,不敢搖頭,笨拙地對抗一整籃菜葉。

  「咦?新來的丫頭耶。」漢子扛著兩肩的柴薪,準備要堆在後頭柴房,看見蜷坐在一旁,手忙腳亂撕著菜梗的沈瓔珞。

  「她是姓沈的。」李婆婆正在煮著熱湯,口氣淡淡。

  「她就是那個……姓沈的?」漢子瞠大眼,將沈瓔珞自頭到腳審視一回,嘖嘖有聲:「看不出來耶,竟然是這樣一個小丫頭……」

  「別管她,把木柴扛進去吧。」

  為什麼他們提及「姓沈的」時,口氣都是那般的……鄙夷?

  不僅是扛柴的漢子,接下來還有雀躍奔入的年輕美婢,明明漾著花一般甜美笑靨靠過來要和她打招呼,一聽見「姓沈的」,以更快速度跳走。他們排斥她……不,沈瓔珞不許自己這麼想。尉遲義說嚴家全是好人,難道……是她哪裡做錯而不自知,得罪了他們嗎?

  沈瓔珞為了不拖累李婆婆的工作速度,真的很努力在學習,好不容易處理完菜葉,李婆婆又丟來一簍蘿蔔要她削皮切塊。

  她發誓,這是她打出生至今,頭一回摸到菜刀,以及沾著泥的生蘿蔔。

  方纔撿菜只靠雙手,雙手無害,不會一留神便給割傷,但菜刀不同,它磨得憊利,輕輕一滑,一大塊蘿蔔跟著落地,好些回她都快握不住蘿蔔和菜刀,即便戰戰兢兢,慘事仍是發生,菜刀將蘿蔔皮和她的手一併削開。

  她抽息,李婆婆掃來疑惑目光,她趕忙屏氣,擠出笑,搖搖頭,李婆婆又重新去忙她自個兒的事,她胡亂在裙側抹手,擦乾血跡,第二刀很快又來,劃破她的食指。

  她明明是想直著切,為何菜刀總是會自己滑開?!難不成連它也因為她是「姓沈的」,便與她作對嗎?

  削蘿蔔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她削手指的速度,一條蘿蔔終於削完,她已經傷痕纍纍,白色的蘿蔔被握得鮮血淋漓。

  「嘖!你!這樣蘿蔔誰敢吃呀?」湊過來看進度的李婆婆被那條血蘿蔔嚇得音量加大:「你還不快去上- 你、你、你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蘿蔔不要削了!恬恬,你來替她!」血蘿蔔直接丟進一旁的廢棄蔬果簍裡。拿來煮湯誰喝呀?

  「抱歉……」她只能再三道歉。恬恬一坐下來,三兩下就將蘿蔔削得乾乾淨淨,利落手法教她汗顏。沒有人有閒暇再罵她,廚房有太多事要忙。

  被忽視的感覺,讓小菜鳥更迷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佇著又擋人道路,最後只能閃到壁櫥旁去罰站。

  「水缸快沒水了,誰去提些水來?」

  沈瓔珞聽見有人這般嚷著,又瞧見大伙都好忙碌,便站了出來,小聲道:「我去……」

  響應她的,除了鍋碗瓢盆叩叩作響的來回外,誰也沒吭聲。

  她默默提起水桶,離開燠熱廚房,水井的位置她並不清楚,只能碰見人就問。

  「水井從這條廊子走到底,再左轉就到了。」不知名的婢女清靈漂亮,笑起來好甜美,熱絡指點方向,她道完謝,趕忙取水去,回程又遇見那名小婢女,她還好心要接手替她提水桶,被沈瓔珞笑笑婉拒。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沈瓔珞不失禮地詢問小美人。

  「我叫小紗。別看我好像年紀很輕,我在嚴家算是元長級丫頭呢。你有什麼不懂,全部都可以問我哦!」小紗豪邁又可愛地說道。

  「我叫瓔珞。」她終於在嚴家遇上第二個友善的好人。

  那是第一桶水的事。當她提回第二桶水,人在廚房裡的小紗與她錯身而過時,芙顏上的笑容已經不復見,她只淡淡跟沈瓔珞說了一句話!「你怎麼沒告訴我,你姓沈?」

  說完,不給她回答的時間,小紗拎著裙擺,氣呼呼走掉。

  沈瓔珞不懂,她姓不姓沈,有何差異呢?小紗在不知道她的姓氏之前,不是那般親切可人嗎?

  「你等會再打一桶水,去將湖上長橋擦拭一下。這總沒道理說不會吧?沈大姑娘。」李婆婆嘲弄地這般喊她。「再半個時辰就開飯了,你動作快點,晚了沒飯菜吃我也沒辦法。」

  沈瓔珞乖乖頷首,先去打水,再步回尉遲義領她走過的明鏡大池。

  超長的橋,延伸到彼岸,幾乎看不到橋頭。

  她開始動手擦拭長橋欄杆,以及橋面上的一磚一瓦,一心只想快些完成工作,就連天際緩緩下起毛絲般細雨,也沒能阻止她。

  不習慣的勞動,教她吃足苦頭,她咬牙忍住受傷雙手浸入水桶內扭洗抹布的疼痛,忍住雙膝跪在橋上移動的不適,忍住雙臂使勁抹地的酸軟。

  「走囉走囉,吃飯去。」三三兩兩的人群,從當鋪方向走來,通過長橋,準備到飯廳用膳,見有人蹲跪在橋上,不免好奇多瞧兩眼。

  「咱們這座長橋有人擦過嗎?」

  「沒吧,我在嚴家這麼多年,還沒親眼看過有人擦橋哩。大雨來個幾陣,不就沖得乾乾淨淨?擦哈呀,浪費時間和體力。」

  「有哦,聽說以前小當家罰人,就會叫他們來擦橋。」

  「那可能她也是犯錯被罰的吧。」

  「走吧走吧,我餓翻了。」

  簡短交談,在與她擦肩而過時傳入耳內,又緩緩遠去,直到再也無法聽見。沈瓔珞握著抹布的柔黃緊了緊,倍覺委屈,雖然再三說服自己,李婆婆對她並無惡意,但她沒有遲鈍到毫無感覺,嚴府裡的人,對她充滿敵意,她不懂原由,只知道他們聽見她的姓氏,便不再給她好臉色看。

  是爹生前曾經得罪過他們嗎?

  抑或哥哥無意之中惹上了嚴家?

  沈瓔珞百思不得其解,擦完了長橋,她踩著蹣跚步伐回到廚房,已經不見李婆婆身影,猜想她應該已去用膳,沈瓔珞想起了擱在一旁的包袱,將它拾起,鑽在懷裡。

  沒人指點方向的話,她不可能在偌大的宅邸中找到飯廳,於是她放棄去用膳,先前尉遲義塞給她的饅頭她還沒吃,眼下恰巧能以其果腹。她小口小口啃著,若渴,便舀些清水來喝,現在的她,對於食物沒有任何要求,她只想好好躺平在床上……

  「到底該不該留飯菜?我覺得這樣實在是很對不住自己的良!」

  李婆婆的聲音從屋外傳入,在見到她的背影時乍然終止。

  沈瓔珞緩緩回頭,連擠出笑的力量都沒有。

  「李婆婆,我擦完長橋了……還有其它事要做嗎?」

  「暫、暫時沒有。」

  「那麼……我可以先回房間去休息嗎?抱歉,我覺得有點累……」沈瓔珞囁嚅提出央求。

  李婆婆靜了靜,再開口,又是冷冷語句:「沒有你的房間。小當家沒交代要讓你睡哪,目前也沒有多出來的空房,你就……先睡柴房吧,改明兒個我替你挪看看有沒有誰要和你同擠一室。」李婆婆指向廚房後側的暗室。

  意外嗎?不,沈瓔珞不意外,難道她還會天真以為自己能被安排在哪處上房嗎?

  她太倦,無力去爭,抱緊包袱,默默走向柴房。

  今天,她有過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進廚房、第一次撿菜、第一次拿刀、第一次被割得滿手鮮血、第一次打水、第一次摸到髒污的抹布、第一次跪著擦地、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柴房」是怎生的地方。她被保護得太好,冷了有人添衣,熱了有人搖扇,下雨了,有人撐傘……導致她現在有種從九霄墜落地府的落差感。

  柴房不大,比不上她以前琴房的一半,裡頭堆滿柴薪,有股悶悶味道,她鼻子不好,幾乎是一嗅到便猛打噴嚏。

  她撥開幾根散落的木柴,整理出一處勉強能窩躺的空間,再解開扁包袱,取出爹的牌位,放置在旁。

  「應該要把佛堂裡的香一塊兒帶出來……」多打包一樣物品,尉遲義亦不會吭聲制止。他違背了嚴盡歡的命令,默許她帶出親爹的牌位和幾件衣裳。

  沒有香,她僅能雙手合掌,叩拜牌位,拜完,整個人直接癱軟在扁包袱上,以它為枕。

  柴房裡,有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咬她,她無暇去管;雙手的刀傷,微微疼著,她連包紮它們的力量都沒有;堆得高聳的柴薪,只要她一翻身,就有可能會全數塌倒,將她湮沒或砸死,她也無從害怕,現在沒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其餘的,明天再來煩惱吧……

  或許,明天尉遲義就會來看她這念頭,竟會支撐著纖弱的她,在嚴峻環境中,堅強度過。

  柴房一睡,便睡了七天。說要替她挪出房間的李婆婆,好似忘掉自己曾提過的話,翌日便完全不曾提及換房之事。沈瓔珞沒想過要點醒李婆婆,柴房雖然難睡,但對她影響不大,她每天都拖著疲憊身軀回房,一躺下就睡沉,以往認床認枕認被的習慣,不藥而癒。

  人,就是太好命,才會東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資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還不是照樣能一覺到天亮。

  值得慶幸的是,她終於能分辨出韭菜和蔥的差別;終於能從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會差點連人帶桶一塊兒跌進井內;終於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將落葉掃成一團。

  她變得不挑食,辛苦勞動過後的胃口總是特別好,以往不愛碰的油膩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沒有五花肉,一碗白飯撒鹽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變得不嬌柔纖弱- 並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 向來不曾提重物的玉莢,可以扛起一大簍瓜果。

  她現在連替熟雞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發抖。

  目前正在努力適應的,是被柴房小蟲子咬得又紅又癢的紅痘子、被削得像狗啃的白蘿蔔、少了婢女幫忙便永遠綁束不好的及腰長髮,以及七天來沒見到尉遲義出現在廚房半次的沮喪感。

  「你動作太慢了!」

  李婆婆數落她添柴火的速度,一旦她加快,李婆婆又嫌火勢太旺。

  「我說過多少回!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膽不能破,破了整條魚就毀了!」

  李婆婆一板子直接打上沈瓔珞的手背,怒斥。

  不,你沒說過……我是頭一回聽見這些教訓。

  沈瓔珞沒頂嘴,默默在心裡記牢,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膽不能破……

  「鍋子沒洗乾淨!」又一板子落下。

  「還不能休息!去倉庫搬冬瓜、豆團,以及筍子!」

  剛洗完幾大盆衣裳,回到廚房都還沒喝口水喘氣,馬上又被派遣工作。

  「晌午要煮綠豆蒼仁,你去將綠豆挑挑,壞的醜的全要撿出來,一塊兒下鍋會壞了滋味,小當家嘴很挑。」

  來回幾趟,搬完冬瓜、豆團和筍子,李婆婆給了她一盆綠豆,她伸手去接,露出衣袖的手腕和手掌佈滿蟲咬和刀傷,在白哲肌膚上更是駭人可怕,李婆婆露出一抹複雜神色,匆匆回到灶前去忙,好似無視那些傷勢。幸好接下來的工作都不用碰水,那些菜刀劃出的小傷口,雖然不深,但不斷沾水,導致它們很難痊癒,有幾處化了膿,不至於疼痛難忍,總是不方便。她捧著一手的綠豆,一顆一顆仔細剔選,動作認真卻不遲緩。挑綠豆應該是最輕鬆的工作了,有得坐又有得歇腳,她珍惜得來不易的小小休憩時間,一早醒來便覺得頭有些沉重,在接踵而至的工作追趕之下,她忽略掉它,現在雙腳停下,所有倦累浮現,壓在她肩頭,連吐納都得多費好一番功夫。

  是緊盯著小綠豆太久了嗎?暈眩戚突然襲來,她趕緊閉上眼,忍下它。

  「奇怪!柴房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呀?是要拿來當柴燒嗎?」漢子扛柴到柴房去堆放,看見一旁有個死人牌位,一樣是木頭制。一樣丟進灶裡也能燒得旺盛,還以為是誰想省柴薪哩。他不識字,看不懂牌位上的人名。

  他很順手就要將沈承祖的牌位拋進灶火裡。

  「等等!那是姓沈的!」李婆婆第一個看見,連忙要阻止。

  好不容易甩開昏厥感的沈瓔珞,只隱約聽見耳熟到不行的「姓沈的」,直覺以為是李婆婆要吩咐她做事,一抬頭,看見自己爹親的牌位被灶火吞噬!

  「爹!」

  一盆子綠豆全散撒在地,啪沙聲如雨點傾落。

  沈瓔珞飛奔上前,徒手伸往灶裡搶救爹親牌位。素手撈出牌位,也撈出些許燒紅的炭火,牌位一角被燻黑,一絲火苗在那兒竄著,她慌張用手掌拍熄它,顧不得自己衣袖被燒得更嚴重。李婆婆迅速舀來清水,朝沈瓔珞手上潑,一手忙不迭替沈瓔珞拍滅衣袖上的餘燼。

  「愣在那裡幹什麼?去拿藥來呀!」李婆婆對漢子嚷。

  「呃……哦!」漢子匆匆跑去,迎面與尉遲義撞個正著。

  「阿土,你在瞎忙些什麼呀?連路都不看!」尉遲義還沒問完,漢子已經不見蹤影,尉遲義也沒再追問下去!當他看見廚房內一地的豆子,和抱著牌位蜷跪在灶旁的沈瓔珞,便無暇去管阿土在忙哈。

  「發生什麼事?」尉遲義上前,聽見沈瓔珞咬緊唇,強忍下嗚咽,他轉向李婆婆,她則是一臉歉然,他吼著問:「到底發生什麼事?沈瓔珞?沈瓔珞?!」

  「她可能被燙傷了,阿土去拿藥了……」李婆婆不由得音量放小。

  「她的房間在哪裡?我抱她回去,等會兒阿土拿藥來,直接送到她房裡。」尉遲義一把抱起她,驚訝於比抱袋白米還更輕。

  「呃……」李婆婆一時語塞。

  「她房間在哪裡?」他沒空閒耗,快說!

  「……柴房。」

  「什麼?」他聽錯了嗎?

  「……柴房。」

  「她睡柴房?!」從他進到嚴家這麼多年,未曾見過柴房裡有人睡!「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顧她嗎?你把她照顧到柴房裡去?!」

  「這……」

  「李婆婆,你欠我一個解釋。」但此時不是索討解釋的好時機,他必須先看看她的傷勢。

  尉遲義當然不會將沈瓔珞抱回柴房去,他房裡有傷藥,距離廚房不算遠,以他的腳程,咻咻幾步就到了。他不再多留,趕著奔回房,把她平放在榻上,她一沾床,立刻充滿防備地蜷曲起身子,雙臂環在胸前,長髮披散,覆住半張臉蛋。

  他翻箱倒櫃找出燙傷藥,坐回床邊,拉過她的手,要替她上藥。

  她馬上抽回,碰都不讓他碰,繼續縮成一團。

  「我幫你擦藥!」

  「……騙子。」

  小小的指控,和著抽噎,從她咬得泛白的唇間硬擠出來。

  他聽見了,那兩個字,騙子。房裡只有他和她,那兩個字冠在誰的頭上,連猜都不用猜。

  「你說嚴家全是好人,騙子……你說要我別擔心、別害怕,騙子……」

  他說有空會來看她,卻七天不見蹤影,騙子騙子騙子……

  「嚴家真的都是好人,我沒騙你,睡柴房的事,應該是有誤會!」他硬要去捉她的手,燙傷最難痊癒,不快些上藥,在姑娘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的力量終究不敵他,左手淪落他的掌握,方纔還在說著誤會的尉遲義噤聲抽息。

  他對她手掌的印象停留在軟嫩細膩,七天前握住時,他曾悄悄喟歎,姑娘家的柔黃都像她這般無瑕柔軟嗎?七天後握著時,他幾乎以為他握到了一塊幹掉的粗抹布。

  那隻手,手心有刀傷燙傷水泡和脫皮,食指的割傷最嚴重,傷口已經化出淡淡黃白的膿,傷處隱約可見泥沙卡在裡頭,手背有滿滿蚊蟲叮咬的腫包和使勁抓癢留下的道道紅痕……

  手掌傳來的炙燙熱度,顯示著她正處於高燒狀態而不自知。

  睡柴房是誤會?屁啦!連他都不相信這種說詞!

  嚴家從來不興那套欺陵新人的戲碼,每個進到嚴家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段故事,誰也不會嘲笑誰、誰也不會看輕誰,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在沈瓔珞身上。他不過是被嚴盡歡派出去辦事七日,情況怎會變成如此?他還記得他將她留在廚房時,她目送他離去的目光,以及唇畔微揚的淺笑,七日不見,她竟然淪落至這樣……

  尉遲義放開她,重新回到藥櫃前翻找,取出更多藥罐,塗刀傷的、塗蚊蟲咬傷的,再回到床邊,將她已經藏回胸前的手又逮出來,分別在應該上藥的地方塗抹藥膏,挑淨泥沙和膿液,塗完左手,再與她固執的右手做對抗,一併拖出來料理。

  右手情況有比較好嗎?並沒有,同樣一個「慘」字形容。

  尉遲義臉上完全失去笑容,連他都覺得自己像個騙子,欺騙她乖乖留在嚴家吃盡苦頭!

  沈瓔珞在雙手一獲得自由後,又交迭抱緊爹親牌位,背對他,不發一語。

  蜷伏的背影,更加瘦弱。

  只有偶爾忍不住的吸鼻聲,壓抑傳來。

  他的床太軟、枕太香,她迷迷糊糊掉著眼淚,頭開始感覺到昏沉,閉上雙眼沒多久工夫,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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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4:34
 第三章

  「我尉遲義到今天才知道,咱們嚴家也玩那套凌虐新人的把戲。」尉遲義粗臂交迭,右腳啪撻啪嗟在地板重拍,力道之大,地磚幾乎要被他給踩破,向來總是爽朗咧笑的粗獷面容,極為難得地陰鷥起來。他無法不生氣。

  沈瓔珞的情況太糟糕,她燒到意識不清,夢囈中強忍著啜泣,喃喃在說「抱歉……我馬上去做」,除了一雙佈滿傷痕的手之外,他在她腿肚上看見更多的蟲咬痕跡,他不帶邪念地純粹為她上藥,裙擺一路往上撩,雙膝膝蓋的深紫色淤傷在在控訴她是如何跪著做事。

  他不敢置信,對她做出這些事的,是他視如親人的嚴家大伙所為!

  「她到底犯了什麼大錯,要讓你們一個一個接著一個欺負她?」

  尉遲義沒察覺自己咬牙咬得多使勁,字字沉猶,像只發怒中的野狼。

  「她到底是多頑劣難馴,惹得你們一個一個接著一個看她不順眼?!」

  音量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後來轉變成咆哮,吼向站在他面前低頭懺悔的李婆婆眾人!

  「她到底是多罪該萬死,非得讓你們一個一個接著一個將她當成殺父仇人在對待?!說呀!說出來我也聽聽呀!讓我決定是不是要加入你們,陪著一塊兒教訓她!」

  「這……」幾個人面面相覦,誰也沒敢先作聲,他們沒見過尉遲義暴怒的模樣,他總是嘻皮笑臉地與眾人交好,大刺刺的豪邁性子,極好相處。

  最後,還是李婆婆被推上火線,回答了他:「是小當家說……要整死那個姓沈的……」他們也很不願意呀!好幾次她都想直接求沈瓔珞別再拿菜刀削自己的手,她比沈瓔珞更害怕菜刀削下的,會是她蔥白玉指;好幾次她都良心不安地啾著沈瓔珞的背影在念「阿彌陀佛」,深深覺得自己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看見沈瓔珞任勞任怨的荏弱模樣,她都差點想端雞湯給她補補!

  但,小當家的命令,誰會不從呢?

  會令小當家深惡痛絕地搖下「整死某某某」的狠話,代表當事人絕對有教人難以原諒的事跡,雖然沈瓔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有此跡象,可小當家永遠是對的……

  於是,每個人都恪遵小當家的號令,對「姓沈」的沈瓔珞……

  「小當家說要整死她?」尉遲義濃眉挑揚。

  「嗯。」大伙猛點頭,當時他們皆在場,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找到始作俑者!嚴、盡、歡。尉遲義忍下怒氣,不將它發洩在無辜眾人身上,真正該死的是那只姓嚴的小沒良心!他方才才在前廳向嚴盡歡呈報七天來的「成果」,相信嚴盡歡人還在前廳賴著,尉遲義急步殺去,果然看見嚴盡歡正悠哉嗑瓜子。

  「嚴盡歡!」

  鋪子裡,敢直呼她全名的傢伙不多,數來數去五根指頭就數得完,而且通常三個字一塊兒喊時,代表有人要上門來找她拌嘴!只有在盛怒之際,他們才會連名帶姓吼她。

  這回是尉遲義呀?

  「幹嘛?吞火藥啦?」嚴盡歡傭懶美眸瞟向他,以及他後頭一大串看熱鬧的閒雜人等。

  尉遲義一把提起嚴盡歡的衣襟,將嬌小的她拎高,另只手與欲上前阻止他的夏侯武威拆招。

  「阿義!你做什麼?放開她!」夏侯武威投鼠忌器,擔心全力出手會誤傷尉遲義身邊的嚴盡歡。

  「你才該問她做了什麼!」尉遲義人在氣頭上,出招不若夏侯武威的絆手絆腳,打夏侯武威打得毫不留情,完全忽略被他拎在手上的嚴盡歡悄悄伸出兩根指頭,趁其不備戳向他的眼窩!這一招,是兒時尉遲義教她對付壞蛋的使倆,他說,用兩指就能令壞蛋痛得滿地打滾。

  若這招無效,還有下一招,也是兒時尉遲義教她的,更狠哦,她一直很想找機會試試呢,不知道用膝蓋狠撞男人的胯下是哈滋味?

  「唔!」尉遲義慘遭偷襲,捂眼痛叫,眼淚從指縫中狂竄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沒被戳過眼!

  痛,爆痛!

  「原來這招拿來治壞蛋真的還滿有用的耶,謝謝義哥教我,又以身作則地讓我磨練磨練。」嚴盡歡甜笑,審視自己兩指,就怕修得漂漂亮亮又塗有粉色簷丹的美美指甲會有損傷。

  「你!」尉遲義齜牙咧嘴,忿忿抹去不代表懦弱或悲傷的眼淚,純粹是被她戳中要害的疼痛飆淚,差不到半寸他就會被戳瞎!

  「說吧,氣沖沖過來找我,所為何事?」嚴盡歡坐回椅上,這回沒忘記拉著夏侯武威擋在自個兒面前,省得尉遲義這個魯莽傢伙又動手動腳偷襲她。

  對,尉遲義想起了前來的目的,眼窩的疼痛被輕易甩掉,他重新擺出惡狠凶樣:「你幹嘛找沈瓔珞麻煩?她與你有過節嗎?為何非整死她不可?」

  「沈瓔珞?」這名字有些陌生,又好似在哪兒聽過。

  「沈承祖的女兒!前幾天你才去沒收她家宅邸!」年紀輕輕就老人癡呆!

  「哦……姓沈的嘛,我記得呀。但,我有找她麻煩嗎?」嚴盡歡非常努力回想,這幾日來,她安安分分、乖乖巧巧,沒去做壞事、沒去整治誰,更別說是見過沈家女兒,尉遲義的指控她不接受哦。

  「你命令大伙欺負她,目的不就是要活活弄死她嗎?何必呢?!你自己也曾經是落魄千金,你比她更懂人心的醜惡,結果你非但沒有同理心,更沒有同情心!她沒有你幸運,身旁無人幫她,所以她很害怕,你看不出來嗎?!她連說話都在發抖,你聽不出來嗎?!你不體諒便罷,還落井下石,欺陵一個弱女子!」尉遲義憤怒說道,想起沈瓔珞低斂著眉宇的模樣、想起沈瓔珞被他留在廚房時一臉欲言又止的凝望、想起沈瓔珞蜷抱身軀,可憐兮兮的無助、想起沈瓔珞的傷痕纍纍,他胸坎就熊熊燃著一把怒焰,燒得霹靂啪啦。

  「我哪時說要活活弄死她?」嚴盡歡向來精明的容顏不由得染上迷糊的天真無邪,問向身畔貼身侍女:「春兒,我說過嗎?」

  「小當家,是的,您說過。」春兒沒敢隱瞞。

  「咦?」嚴盡歡越發困惑,不記得自己下達過喪盡天良的惡整令。

  春兒續道,為主子解惑:「您說姓沈的那隻,敗光家業,大逆不道地氣死親爹,教人看了不悅,落入您的手裡,絕不讓她好過,非得活活整死她不可。」

  在場許多的人都有聽到,並且只花了半個時辰,在全嚴家傳播開來,上上下下都知道,那個「姓沈的」不是哈好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牲畜,別想在嚴家吃香喝辣!

  「……好像說過。」嚴盡歡稍有記憶。但……對像不太對吧?

  敗光家業,氣死親爹的那一隻,和尉遲義口中的那一隻,性別不同、長相不同、年紀不同、德性不同,唯一雷同之處是兩人都姓沈,打同一個娘胎出來。

  哎呀,她說要整給他死的傢伙是沈啟業,沈瓔珞的不肖兄長啦!

  生為沈家獨子,不替雙親分擔事業便罷,還猛扯沈家後腿,沈家酒肆賺銀兩的速度追不上他揮霍家產的本領,氣死親爹之後竟沒回來奔喪,將所有事丟給妹妹,一議她面對複雜難堪的場面,嚴盡歡痛恨敗類,偏偏那只敗類也姓「沈」,名列當單上「沈家一切」之中,說什麼都得逮他回來嚴家履約,而她決定在沈啟業一踏進嚴家大門就好好代替沈家老爹教訓不肖子孫!

  所以她才命尉遲義出門去逮人呀,七日後,尉遲義把沈啟業架回來,現在他被踢進茅廁去洗洗刷刷。

  誤會大了。

  要解釋嗎?可是解釋好累人,邊解釋還得邊浪費唇舌再痛罵沈家牲畜一回,她今天實在沒有這種心情。於是,懶人嚴盡歡決定不囉嗦,前因後果全數省略:「好啦好啦好啦,和沈瓔珞無關啦,誰都不准再欺負她。」她這個命令一下,保證全嚴家沒人敢動沈瓔珞一根寒毛。

  「你把人命當遊戲嗎?!」嚴盡歡滿不在乎的口吻激怒了尉遲義:「不高興的時候就整人,高興的時候就放她一馬?」

  「不然你想怎樣?」嚴盡歡頂撞回去。

  想怎樣?

  尉遲義想扁她,從兒時開始就很想好好扁她一頓。

  但不行,不單單男人打女人豬狗不如的理由,還有嚴老爺隔屁之前,捉住他們一個一個流當品的手,誠懇拜託他們照顧他的寶貝愛女,千萬別讓她受委屈的請求!結果她反而讓更多無辜的人受盡委屈。

  他只能在想像中海扁這個被慣壞的傲嬌丫頭。

  他深深吸氣,提出最卑微的要求:「你至少要去向沈瓔珞道個歉。」

  嚴盡歡嗤笑,粉唇微抿:「我又沒做錯,道什麼歉?」別開玩笑了。

  嚴盡歡的答案,在場沒有人意外。要嚴盡歡低頭,除非天塌下來吧。

  「你為何總是如此?」夏侯武威低沉的嗓,介入嚴盡歡與尉遲義的對峙之中:「任何人在你眼中不如一隻螻蟻嗎?要賣便賣,要耍便耍,是死是活,你都無關痛癢。」

  「你也想替沈瓔珞說話?」嚴盡歡瞇眸。

  「我連沈瓔珞是誰都不知道。」夏侯武威同樣瞇眸回瞪。

  「既然不知道,靜靜站旁邊看就好,看不慣就轉身回房去。」少膛渾水。

  夏侯武威選擇後者,面對嚴盡歡的趾高氣昂,眼不見為淨。

  高大身影穿越重重珠簾,消失於門外,珠簾清脆而凌亂的叮叮咚咚聲,在沉默的前廳裡迴響。

  眾人屏著息,此時此刻,誰也沒敢大口吐納。

  搖晃的串珠珠簾緩緩回歸平靜,只剩輕微震動。

  下一瞬間,它又被人重重撩開,晃得比先前夏侯武威離去時的弧度更大!嘴裡輕悴的嚴盡歡追著夏侯武威的腳步跑去。

  至於後續發展,就是關起房門之事了。

  靜靜在一旁鑒賞古玩的公孫謙,放下手裡煙壺,開口了:「當日小當家說那番話時,我也在現場,從頭到尾,我都認定小當家口裡說要惡整的混帳傢伙是沈啟業,而非沈瓔珞,為何今日仍會產生誤會?」

  「她是要惡整沈啟業?」尉遲義驚訝問。

  「是呀,一聽就知道。敗光沈家家業、氣死親爹之人,分明就是沈啟業。」嚴盡歡愛憎分明,對於沈啟業的痛恨全寫在臉上,她無法原諒明明擁有幸福家庭,又親手破壞它的敗類。「我不清楚她的話為何傳出去卻變成她要惡整無辜的沈姑娘,興許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小當家的本意絕非欺陵弱小。」

  嚴盡歡平時壞歸壞,不至於拿別人性命安危開玩笑,公孫謙看著她長大,也看著她扭曲了小姑娘的天真單純,他對她的性子摸得透透徹徹,她做的每件事,都有她的理由,旁人來看,不見得會件件苟同,她亦不喜愛浪費工夫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於是,她被誤解成蠻橫、專制、跋扈的驕恣千金!雖然這亦是泰半的事實。

  「是我們聽見小當家說要整姓沈的,然後就看見沈瓔珞被帶進府裡,所以直接聯想那個『 沈』 就是這個『 沈』 ……」李婆婆一臉抱歉,其餘誤解嚴盡歡命令的眾人也低頭反省。

  李婆婆露出大鬆口氣的苦笑:「這麼說來……我們終於可以不用想盡辦法來欺負她?我們終於可以看見她笨拙削傷自己手指時,搶走她手上那把抖得像快掉了的菜刀?我終於可以不用再去翻庫房裡那套古董淫書,尋找變態的虐人橋段來模仿?

  我終於可以不用板臉嚇她了嗎……太好了,太好了,我、我可以去看看她嗎? 義小子?」要扮演壞人,比她們想像中更加困難,尤其當對方既不可惡又不可僧,要凌虐下去,時常會被自己的良心反抽一鞭。李婆婆讀到古書中的女角兒一進到男主角府裡,一定要馬上被打入柴房,可憐兮兮窩在角落哭泣,這種惡毒段子,她是必須握緊自己雙拳,才能吐出完整的台詞。

  「她睡著了,暫時不要去吵她吧,她看起來很累,而且,她在發燒。」尉遲義無法怪罪任何人,這是一場誤會,眾人的忠心耿耿,用錯了地方。

  「要不要請大夫?」恬恬一聽見沈瓔珞在發燒,不由得急道。

  「應該要。」尉遲義點頭,恬恬立刻一溜煙跑去找人。

  「我馬上替她安排睡房,柴房絕對不能再住……」李婆婆喃喃低語,努力想著哪兒有空房來安頓她。

  「她的手探進灶裡,有沒有燒著?抱歉啦,我不是故意拿她爹的牌位去燒,真的,我可以立誓,這一次是意外……」阿土也結結巴巴。

  「我第一眼看見她就不討厭她的,還和她有說有笑,是聽見她姓沈,我才整個嚇住,想凶她又不知怎麼辦,只好不理睬她……哦,我好抱歉……」小紗皺起花樣臉蛋,深深自責。

  「好了好了,誤會講開就好,不准再有下回。我告訴她嚴家裡全是好人,她說我是騙子,拜託你們不要讓我真的在她面前淪為一個騙子。」尉遲義語重心長。沈瓔珞喊他騙子的聲音,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騙子那兩字,聽來就是對他的失望和絕望,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在意是否失去了她的信任。瞧見李婆婆仍在扳指算著哪處房間睡了幾個人,是否能再塞一個沈瓔珞,尉遲義阻止她:「李婆婆,你別忙著替她安排要和誰同擠一室,我園子裡的小竹屋是空下的,讓她睡那兒吧。」

  他不放心將她放在雙眼看不見的地方,嚴家這般大,有時想碰上一面,都得靠些緣分,萬一大家口頭上答應照顧沈瓔珞,私下又陽奉陰違地偷偷欺負她,誰知道過幾天再遇見沈瓔珞,她會變成哪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他要時時能看到她,只要她有半絲不對勁,他要立刻發現。

  「……」眾人沉默半晌,一雙晶晶亮的眼眸,全落在尉遲義身上。

  「你們幹嘛這樣看我?」反應遲鈍的尉遲義被瞧得渾身發毛。

  「我們覺得……把她擺在你園子裡的小竹屋,比放在柴房更危險。」

  「危險?有什麼危險我會第一個站出來替她擋!」在他勢力範圍內,連嚴盡歡想闖進來找她麻煩,都得先過問過問他。

  數十根食指,指在尉遲義鼻前。

  「你就是危險。」異口同聲。

  「你太沒有節操觀念,把一個俏生生的女孩放在你伸手可及之處,等於把她推進虎口。」

  「十天內,她會從小竹屋睡到你床上。」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尉遲義忿忿拍開所有人的指控手指:「你們真是夠了!我尉遲義是那種人嗎?!」

  「是。」連公孫謙都跟著大家一鼻孔出氣,篤定頷首。

  尉遲義不是小人,當然,更不是君子。

  尉遲義不是禽獸,當然,也不能完全說他不是,男人在骨子裡都帶有些許獸性。

  通常尉遲義只要察覺自己對某個女孩有好感,他不會耽溺於牽牽小手就滿足的純純之戀,他會想要擁抱對方、擁有對方,共度火熱親密的纏綿。他最不齒秦關一場感情談了十年以上,曾不只一回在秦關面前鼓吹他直接去染指朱子夜,否則不知道兩個人還要拖拖拉拉幾十年才能成就好事。尉遲義直率的性子,討厭拖泥帶水,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少在那邊曖昧來曖昧去,若愛了,雙方都心意相屬,浪費哈時間?直接就來吧!

  把沈瓔珞放在這種男人身旁,不死即傷!呀,不,是很難全身而退。

  眾人對於尉遲義待沈瓔珞的態度,看得飽含興味。除了他視為親妹妹的歐陽妅意之外,還不曾見過他替哪個姑娘出氣,甚至不惜和嚴盡歡頂嘴,大逆不道地粗魯拎高嚴盡歡狂吠猛叫,稀罕吶,稀罕。

  「誰像你們想的這般污穢下流!」尉遲義不屑悴聲,鄙視眼前這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畜生。「我尉遲義豈是一個趁人之危的混蛋?!我絕對不會逾矩!絕對不會碰她!我對她沒有什麼邪念!是人皆有惻隱之心吧?她從一個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淪為小孤女一隻,剛來到新環境,一定是又茫然又無助,咱們所有人當中,誰不懂這種惶恐?我關心她的理由很單純,我們這群老鳥有責任照顧菜鳥。」

  拍胸脯拍得啪啪作響,話說得無比義氣,彷彿接下來就會說出「我尉遲義從今天起,認她做義妹啦!」的光明磊落。

  尉遲義絕對不會對乾妹妹出手,如同歐陽妅意淪為妹妹身份,在他眼中就被踢出「女人」行列,連異性都稱不上,若沈瓔珞亦比照辦理,得到尉遲義的「義妹」保證,她的童貞便安全無虞,大家也能大鬆口氣,將沈瓔珞安排在尉遲義園子旁側的小竹屋!

  不過那個下一句,始終沒從尉遲義口中聽見。

  沈瓔珞醒來之後,對於身處的環境有絲迷惑,思緒仍在夢境與現實的交接中渾渾噩噩,茫然的眸子打量這間寬敞卻也陽剛的房舍。它稱得上乾淨,雖然有股汗味隱約飄散,比起柴房的悶腐味道著實好聞許多。房舍東北牆兩邊窗扇敞開,窗外,池水憐憐如碎銀,風拂起淺淺漣漪,遠眺對岸的嚴家當鋪,視野相當寬闊,好似當鋪有任何動靜,飛過大池就能直接到達一般的便利。

  她坐起身,額上貼著的濕巾子「啪」地掉落,她本能要撿起它,看見握巾子的手,塗有厚厚一層膏藥。

  思緒慢慢清明起來,尉遲義替她上藥的蠻橫,不顧她抗拒,硬是將她的手腕扯向他,用著粗暴的力道!

  粗暴的力道,卻讓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被火灼傷的手,明明就好疼好疼,她光是握緊拳,幾乎就要無法忍受,怎能再容忍他用粗糙的指腹搓揉?

  他卻比羽毛更加輕盈,在她的掙動之下,仍精準無誤地料理妥泰半的傷口及蟲咬痕跡。

  柴房那些小蟲在她手上留下的腫包已消腫許多,不再像是駭人的深紅色突起疙瘩。刀傷和燙傷無法神速痊癒,但刀傷裡夾雜的沙石與膿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塗上草綠色的藥,淡淡的味兒,像薄荷,塗在燙傷處的藥,則是無色透明的冰涼藥膏。連小腿上的腫包也仔細上妥藥。可……那些都是藏在裙擺底下的私密部分,他怎麼能……沈瓔珞躁紅了臉蛋,失措地揪緊白裙,雖然為時已晚,光是想起他是如何撩高她的裙,以指腹沾藥,碰觸閨女兒絕對不容夫君之外的男人染指的肌膚,她便忍不住羞慚呻吟。

  她無法再若無其事地待在他的床榻上,一心只想快些跳離。

  抱緊爹親牌位,她臀兒不過挪了幾寸,腿兒來不及跨下床緣,房門率先被人頂開,尉遲義端著湯藥進屋,瞧見她醒,他露出笑,又瞧見她不乖乖躺好,濃眉皺起,兩種情緒在他那張原本就和善不了的臉上,造成衝突般的存在,但還不至於嚇人。

  「躺下,你在發燒!」

  「呀?」她對自己身體狀況毫無所覺。以往被呵護著的花兒,只消一丁點不舒服,便會有婢兒請來大夫為她看診,便會有人為她送上補身藥湯,一旦沒人噓寒問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

  「你沒察覺自己在生病嗎?!」

  她愣愣搖頭,下一眨眼,他的手掌已經撩開她的髮絲,熨貼在她額心,探詢燙人溫度是否仍在。他的掌心,比此時盤踞在她臉上的燥熱更加灼人。

  「還是很燙手。把藥喝掉,躺下,巾子給我,我拿去重擰。」尉遲義連串說著,一氣呵成,應該也要按照他話去做的沈瓔珞卻沒有任何一項工作達成。

  藥,沒喝。

  人,沒躺。

  巾子,絞在她手裡,濕濡了她的衣袖。

  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警戒地啾著他,雖不至於充滿恐懼,但曾經存在過的信任追隨,變得薄弱!不是他尉遲義敏銳,而是她眸中翻騰的情緒太清楚好認了點。

  「我不是騙子!」知道她誤解他了,尉遲義趕忙重申,為彰顯他的誠懇,他放下熱呼呼的湯藥,雙手半舉:「我明白你現在應該有很多罪名想冠在我頭上,我們一條一條說清楚!你被刁難、被安排睡柴房、被惡整,全是誤會,他們將你誤認為另一隻姓沈的傢伙!」

  此時似乎不合適言明那只姓沈的傢伙正巧是她家大哥,否則她若得知自己嘗過的苦將會原原本本套用在她大哥身上,她定會想為他求情,如此一來,又會和嚴盡歡正面槓上。為了沈啟業這種斕人與嚴盡歡交惡,惹怒嚴盡歡,換來苦日子,不值得。

  「他們不是要針對你,李婆婆一大把年紀,要耍壞也得傷透腦筋,大伙當真都不是壞心眼的人,他們不過是聽命行事,現在話講開,他們知道你是那個『無辜姓沈的』 ,以後絕對不可能再發生類似的刁難事件,柴房你不用再去住……」尉遲義頓了頓,急促的語調漸漸放輕,像在討好:「我不是存心騙你,我真的以為李婆婆他們會好好照顧你,我不曉得小當家下達對『姓沈的』的惡整令,我若知道,不會把你單獨放在那兒。你……在生我的氣嗎?」

  沈瓔珞靜靜聽著,慢慢搖頭。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她被排擠,不是因為她犯了錯、不是因為她手腳駑鈍,只單純……被錯認。

  「你爹的牌位,也不是他們想作弄你而丟進灶火裡,阿土以為那是柴薪。你別同他們計較,我替你扁過他了。」他續道。她的反應則是頷首。頷首與搖頭,芙顏上的表情如出一轍,淡淡的,讀不出太多變化。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並非我惹怒了李婆婆他們。我一直很擔心,是不是我太笨手笨腳,拖累到大家的工作速度。」沈瓔珞終於開口說了她醒來的第一句話,語氣不卑不亢,不像之前他牽著她的手往廚房去,他告訴她,嚴家全是好人,她在這兒會得到照顧時,那般的全然信任。她不是懷疑他。只是,有些情況,會發生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李婆婆在面對他時,笑得多麼親切慈祥,當他轉身離開,又換上另一張臉孔,上一回如此,下一回誰又能保證不會如此呢?

  她若像先前的天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得到妥善照顧,事後證明並不是這樣,她豈不是又要被失望打敗?

  她在嚴家學到的第一課便是,凡事靠自己,不要再妄想依賴任何人。

  她這輩子都靠著爹親的護佑而活,爹親供她用最好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卻忘了教導她如何在困境中求生存,她像朵嬌嫩花兒,養在華宅豪邸,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遮風蔽雨的住所會崩塌毀壞。

  要依賴人,是件多容易的事,困難的在於失去了讓她依靠的肩膀,她要重新站起身,必須更加更加的努力。

  她告訴自己,沈瓔珞,你不再是千金小姐,你要快些適應、快些長大,不會再有誰替你支撐著頭頂那片天,你得全憑自己,你允諾過爹,要他走得安心,不為你操煩,你一定要做到。

  「大伙會將你當成自家人,希望先前的事,你別介懷,大伙在等著你病好,要親口向你道歉哩。」尉遲義咧嘴笑,端起湯藥,呼呼吹涼,舀了要餵她。

  「我……自己來。」她伸手要接湯碗。

  「你手上全是藥。」他把湯碗高舉,擺明不讓她碰。她、她、她又看到了啦!沈瓔珞窘迫地撇開紅臉,他身上那件無比通風的背心,勉勉強強擋住他胸口,但只消他動作大些,背心敞開,該看的、不該看的,全被人看光光!

  她真想求他去披條被裳。

  「你臉怎麼這麼紅?更燙手了!」他的掌心重新貼回她的額,探得比方才更熱的體溫。

  「你!男女授受……」

  一匙苦藥餵進她嘴裡,苦澀的滋味瞬間充塞口腔,以往嫻兒都會為她準備幾塊梅片,讓她舒解作嘔的苦味……不行不行,她不可以再回想過去的豐衣足食,以前的沈瓔珞,現在的沈瓔珞,早已不一樣。

  她忍住苦,嚥下湯藥,芙顏微微皺起,仍是乖乖張嘴喝藥,連吭都不吭一聲。

  比起嚴盡歡每回喝藥都得搞得全嚴家上下雞飛狗跳,又是耍賴又是使性子,最後總得逼得夏侯武威架住她,嘴對嘴強灌,沈瓔珞著實很乖巧。

  尉遲義一開始以為全天下的「千金小姐」都該像嚴盡歡一樣的驕縱任性、一樣的不可理喻,她卻很不同,即使她此時的打扮與尋常村姑無異,素白的棉衣裹身,長髮以髮帶鬆垮束綁起來,沒有金銀珠寶妝點,沒有胭脂水粉撲蓋,她就是有一股修養婉約的味道,少掉華服美裳,亦無損她舉手投足之問的優雅閑靜。他以為他對千金小姐很沒轍,要他與千金小姐相處,他不如去後院找大黃和小白玩泥巴哩。

  她卻沒有給他這種想逃掉的感覺。

  更奇怪的是,她跪坐在他的床上,他的被子蓋在她膝間,他的枕上仍有淺淺凹陷,那是她曾躺過的痕跡……光是這些,就令他不由得……燥熱起來。

  我尉遲義豈是一個趁人之危的混蛋?!我絕對不會瑜矩!絕對不會趣她!我對她沒有什麼邪念!是人皆有惻隱之心吧?她從一個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淪為小孤女一隻,剛來到新環境,一定是又茫然又無助,咱們所有人當中,誰不懂這種惶恐?我關心她的理由很單純,我們這群老烏有責任照顧菜鳥。

  他吼過的話,聽來多義正詞嚴。

  誰也反駁不了他。

  但……

  惻隱之、心?不會蹦矩?不會碰她?沒有邪念?老鳥照顧菜鳥?那麼……此時此刻,一股很想很想很想把她揣進懷裡的衝動,又是什麼?

  側隱之心,還是,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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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5:01
第四章

  是邪念。

  尉遲義在兩天後,肯定了那股衝動的名稱。會讓他茅塞頓開的主因說來也是相當簡單易懂,被安排睡在小竹屋裡的沈瓔珞,早晨上工及晚上收工時都會與他碰著面,他每回見到她,就會東問一句「李婆婆他們還有沒有欺負你?」;西問一句「工作會不會太多?吃得消嗎?」;南問一句「身體有沒有好些?」;北問一句「遇上哈麻煩,記得找我,你只要稍微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不管在府裡哪裡,都能聽得到」,她微笑頷首,答得簡潔明瞭,「沒有,他們待我很好,非常的好」、「工作不會太多,我現在做得不錯,越來越順手」、「有,謝謝你關心」、「好」。

  點頭之交的寒暄、彬彬有禮的對談,與邪念有何關聯?

  有。

  他的身體,清清楚楚告訴他,他對於她流露出來的恬靜笑靨、眉目溫柔如畫的淡淡凝視、穠纖合度的身軀、若有似無的芬芳香氣,娉婷款步的姿態,有著明顯的反應。男人對女人的反應。更明白一點來說,他的男性慾望,每回在她出現時,就會完全清醒,立正站好,叫囂著它多想要得到她的撫慰。

  他自制力不曾這麼差過。男人見著美麗的女人,在所難免會產生反應,那種身體本能,要男人完全克制住,是得憑強大意志力才能做到!好吧,面對她,他毫無意志力可言。

  快要失控的感覺,超乎他的意料。

  她既不曾搔首弄姿,也不曾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至行為舉止是那般的小心翼翼,不會讓人心生遐想!或許只有他一個人會對優雅溫婉如她的大家閨秀擁有遐想!有時他會覺得自己真像只禽獸,而她是最美味誘人的肉,時時在他面前晃蕩招搖,不自覺地散發香氣,展現她軟軟嫩嫩的頂級口感,勾引他張嘴將她咬下……

  現在的情況更嚴重,光是「想」到她,他的身體便會亢奮起來。

  尉遲義,只有畜生才會控制不了地猛發情,人之所以稱為萬物之靈,就該有萬物之靈的樣子,你丟不丟臉?!可不可恥?!下不下流?

  沈瓔珞可不是隨隨便便的女人,她是那種手臂只容未來夫君才能看能碰的貞節烈女,若她知道你對她竟然產生邪念,她不躲著你才怪!她現在就已經算是在躲你了吧?  一定是你的眼神太色慾!一定是你看著她時,目光太露骨!一定是你昨晚作春夢時的不饜足還寫在臉上!

  一定是!

  不然為何四目相交時,她會慌張挪開美眸,不敢看他?

  不然為何兩人在長廊相遇,她會一副好想快點離開的匆忙?

  不然為何她……一點都不需要他幫助她?

  有幾回看見她提著一大簍沉重的瓜果,情願自己半拖半拉地將瓜果搬回廚房,也不願意出聲喊他,請托他的協助。

  這讓他頗為失望……不可否認,男人必須要藉助於女人的求救來達成某些自滿的男性尊嚴。

  英雄救美這四個字,有它的真理存在。

  很顯然,他在她心裡,不是英雄,她也不如他想像中的嬌弱易碎,她雖然不甚伶俐能幹,但至少很肯學,而且不輕易喊苦或耍脾氣,李婆婆私下悄悄告訴他,沈瓔珞這個女娃兒真的很努力,毫不見千金嬌嬌女的臭脾氣,教人另眼相看。

  尉遲義的慾求不滿,明明白白寫在緊繃的臉上- 實際上他全身上下最緊繃之處,絕對不是他的臉。他挺直身軀,雙臂交迭,身為當鋪護師,工作便是佇在當鋪裡,以氣勢恫嚇妄想要進當鋪惹是生非的混帳癟三,若真有不長眼的傢伙在鋪裡鬧事,再勞動大爺他出手教訓對方。

  他今天氣勢旺旺旺,賊人匪人退散,沒有半隻膽敢上門找麻煩,才會讓尉遲義有閒工夫想東想西想沈瓔珞。

  當初安排她住進小竹屋,大錯特錯。

  她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在他時時能瞧見之處,夜裡,透過小竹屋的微微燭光,他看見她在縫補衣物;看見她默默落淚,為她爹親上香祭拜;看見她偶爾偎在窗邊,賞著月光,恬淡婉約的五官,仰望天際,教人猜不出思緒,月暈渲染她白裡透紅的膚色。他的好耳力讓他清楚聽見她輕聲哼著曲兒,甜美的嗓音,絲綢般滑膩,唱些吟風詠月的優美詞句,毋須絲竹伴奏,同樣美得教人入迷,然後,慘的是,他幻想這般美音天籟,若換成床第嬌吟喘吁,會是何等的媚惑、何等的酥麻入骨……

  再這樣下去,他會先死於每夜的綺夢縱慾,以及早上醒來時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夢的忿然。

  或許他應該直接開口向嚴盡歡索討了她……嚴老爺允諾過他們幾人,鋪裡每一件流當品,只要他們中意,都可以取走。她是流當品,附加於沈家宅邸之間,嚴家隨時隨地都能處置她,至於所謂的「處置」,包含了太多……包含哪一天嚴盡歡看她不順眼時,直接將她標價售出。之前的冰心,就是血淋淋的實例,她被富賈看中,砸下銀兩,買回府做填房小妾,富賈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爺爺!

  嚴盡歡那傢伙,腦子裡裝的是毗霜,肚子塞的不是五臟六腑,而是一罐又一罐極毒鶴頂紅,她竟然讓老色鬼買走冰心!

  他絕對不要見到那種情況發生,若等嚴盡歡拍板定案的決定一出,誰也阻止不了她的胡做非為。

  向嚴盡歡開口要了她吧。

  眾兄弟總愛笑他做事不用大腦,一衝動起來,不顧任何後果,他現在就處於身心都「衝動」的狀況,滿腦子淨是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但沈瓔珞會不會認為他趁人之危,在她已經失去爹親和家業的淒慘情況下,還落井下石,覬覦她甜美肉體?

  「覬覦」當然有,偽君子才會否認這兩個字的存在,最好他只想和她牽牽小手、摘摘花、撲撲流螢啦!

  他不想只是牽手!他想雙臂箝緊她纖細的腰身,雙手揉按她豐盈渾圓,逼她弧線優美的背脊密密熨貼在他胸口,他再放肆地用唇用舌用牙齒,品嚐她每一寸雪膚……嘖,該死!又亢奮起來了……他總有一天會慾求不滿而爆精獰死!

  尉遲義試圖用意志力壓抑充血昂揚的小兄弟,一聲遠而縹緲的呼喚,滑入他敏銳的耳朵,他一開始以為是幻聽!也是啦,算算已經多少時日了?他還不曾從沈瓔珞口中聽見他的姓名,只有自己在發夢時,才會聽到她軟綿綿喊他義哥、哀求他不要這樣這樣不要那樣那樣不要這麼縱情馳騁……

  「尉、尉遲義……」

  又是一聲微弱的叫喚。

  尉遲義雙眼一瞠,渾身警戒。

  不,不是幻聽!

  她在喊他!

  真是……糟糕透頂。

  沈瓔珞面露苦笑,怎知勉強扯揚唇角,一口池水便撲湧過來,她嚇白了臉,更攀緊此時唯一的救命浮木!一個空水桶!顧不得滿頭滿臉的水,將她濺濡得有多狼狽。極寬的池面,一小點的人影載浮載沉。她已由池畔的淺階飄到了池中央,雙腳踩不到池底,偶爾有好幾條魚兒在腿邊

  擦過,那尾鰭,大如蒲扇,強而有力,好些回都撞得她幾乎快落入水裡,她好害怕會從水面冒出一隻駭人的水妖腦袋……

  她算不出來距離她落水至今,經過多長時間,她以為李婆婆會發覺她沒回廚房而來尋她,興許李婆婆誤會她直接去飯廳用晚膳了吧?

  怎麼會刷個池畔青苔也能刷到跌進池裡?

  嚴家水池由淺至深,靠近池畔部分是可以踩下石階去泡泡腳的,離池畔越遠,水位越深,她一開始便是踩著石階,刷洗階上青苔,原先打算只刷到及膝深處的石階便要收工回廚房去,怎知她會被濕滑青苔給絆跤,跌入大池中。

  她真的……很笨手笨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做件小事也做不好,李婆婆已經把最不困難的工作派給她了呀……

  她小口小口吸氣,維持著不讓自己下沉,抱在桶身上的十指被泡得又白又皺,池水冰冷,衣裳早已失去保暖的功能,更因為吸足了水,變得更沉重。她曾經祈禱會有人從池上長橋或池畔經過,發覺到她的求救,偏偏唯二的兩次機會都教她錯失了,她在揚手喚聲的同時,身子下沉,險些溺斃,好不容易奮力浮起,橋上人影已然走遠……該如何是好?她急得掉下淚水,哭泣並無助於脫離現況,她必須維持體力,若她支撐不住,再被發現時,就會是一具浮屍。她努力冷靜下來,池下的雙腳卻被某物重重一碰,她驚呼,蠔首半沉下去,害她喝下不少池水,還是靠著木桶救起自己。

  「咳……咳……」她重重嗆著,難受地猛咳,散亂長髮在池上浮沉。

  大池似湖似海,身陷其中的恐懼,伴隨踩不著地的隨波逐流而越發鮮明,再加上天色漸暗,萬一夜幕完全籠罩下來,池面根本伸手難見五指,她被發現的機會更加渺茫……

  遇上哈麻煩,記得找我,你只要稍微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不管在府裡哪裡,都能聽得到。

  她的意識,如同此時的自己,深陷茫茫池海中,幾乎沒頂,一道宛若救命木桶的嗓音,適時響起,像在點醒著她,別忘掉還有他。

  尉遲義……

  可會不會太麻煩他?

  他說不定在當鋪裡忙著……他會不會覺得她累贅?覺得她沒用?覺得她只會拖累他?她並不希望帶給他困擾,所以她努力想做到獨立自主,要快些適應嚴家的生活、適應必須以勞動換取溫飽的日子,她希望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一個軟弱的沈瓔珞、不是一個只會依賴人的沈瓔珞……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總令她不自覺臉紅,本能地,急急想逃開,她不知道他為何要那樣看她,是擔心她會在嚴家闖禍嗎……

  呀!

  她實在沒有太多時間能分心,因為她飄離池岸更遠更遠,遠到幾乎看不見岸邊。

  她已經沒有辦法了……

  她連緊攀在木桶的力量都將用罄,顫抖的雙臂快要支撐不住自己,尤其是越近池心,水底魚兒的騷動越強烈,她發誓……她隱約看見水面下呼囂而過的黑影,巨大得不可思議,它在她週遭轉圈盤旋,彷彿在等她沉入水中……

  她驚聲尖叫。

  「尉、尉……」一口池水梗住,她來不及吐,只能嚥下:「尉遲義!呀!」

  她的腳,被某樣東西啄了一下,嚇得她魂飛魄散。

  「尉遲義!尉遲義!尉遲義……」不可能聽得到……太遠了……她的聲音太小……太小了……

  「尉……」

  尉遲義……

  噗通!

  重物落入水中,又或者,是水底妖怪竄出池面要吃人,她無暇亦無能為力去理睬,她懷裡木桶因為這一波的水花激濺而滑走,隨著池波飄流遠去,她的身軀變得好沉好重,再也無法浮在水面上,裙花綻開,又消失於湖心。

  蟒蛇纏住她的腰身,強而有力地圈箝著她,卻不是將她往深潭拖去,反倒撥開池水,讓無法吐納到新鮮空氣的她,重新呼吸。

  不,不是蟒蛇,不是水妖,而是……尉遲義!

  沈瓔珞掛在尉遲義肩頭猛烈劇咳,髮絲凌亂地服貼在她臉頰上,她的衣袖被池水撩開,藕白色纖膀顧不得男女有別,緊密環繞在他頸後,他是她目前唯一僅能求救的活命浮木,在茫茫大池中,拉她一把。

  她以為傳達不出去的聲音,被聽見了,被他聽見了!

  「你還好吧?」尉遲義將她蠔首按在自己肩窩,感受到她慌亂的栗息,她渾身冰冷,連唇都染上淡淡的紫,臉上爬滿的水痕,分不出是淚抑或是池水。

  「池、池裡有……」她邊說,牙關邊打著顫。「池裡有什麼?」

  「水怪……」

  水怪?

  他在嚴家大半輩子,沒聽過池裡養有水怪。

  「呀牠在咬我- - 」沈瓔珞只差沒完全跳在他身上:「求你……快點回池畔……好不好……」

  「抱緊了。」尉遲義也認為在池中央並非談話的好地點,日頭西沉的黃昏,池水溫度不斷下降,她會受不住的。

  他單臂泅水,輕而易舉將兩人帶回池畔,他擅水性,嚴家大池對他像澡堂一般,當初嚴老爺子建設水池的目的,也是要讓大伙在裡頭練練泳技。

  當他把她從大池中抱起,她整個人氣力耗竭,癱軟顫抖,她從頭到腳盡數濕透,身上衣料密密貼合身體曲線,水珠滴滴答答從衣袖和裙角墜落,她被池水嗆得眼睛和鼻頭都紅咚咚的,像隻狼狽無比的落水狗,連想從他身上滑下的力量都沒有,她也不想離開他的懷抱,他好暖和,源源不絕有股暖熱過渡而來,驅散寒意。她清楚兩人身軀的碰觸是不合禮數,他原本的穿著就屬於「衣不蔽體」之流,他上半身除了那件背心,以及纏過腰際以上的黑腰巾外,根本稱不上有穿衣裳,而她,兩管衣袖撩捲到手肘上方,露出不該被人瞧見的手臂,此時此刻,她的肌膚貼著他的肌肉,中間沒有任何阻隔,他一定能察覺到她臂上每一顆因寒冷而發的疙瘩,如同她清楚感受到他肩頸上細軟的每根寒毛。

  她爹自小的教導,絕對不允許她與他這樣授受不親,但她的雙腿正在抽痛著,先前在池裡,她企圖踢蹬池水,不讓自己沉沒於池底,現在離開水面,她才嘗到苦頭,要她靠著自己的雙足行走,幾乎是不太可能……

  她不敢承認,自己貪求著這股溫暖的體溫。

  他抱她折回小竹屋,他知道她需要換一身乾爽衣物。

  「對不起,耽誤了你的時間……」她聲若蚊鈉,歉疚地埋首在自己的臂膀間。

  「我不小心掉進池裡,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慢慢飄回岸去,我沒想到會越飄越遠……一直都沒有人發現我在池裡,我不得已,只能麻煩你……抱歉,是不是打擾你工作?」

  「你在池裡泡了多久?」他步伐沒停,穿過園圃。

  「我不知道……」在水裡的每一分,都漫長得像一年。

  「你到池邊做什麼?」

  「……清理青苔。」

  「什麼時辰開始清起?」

  「……好像是未時左右。」

  「你泡了將近兩個時辰!」尉遲義虎眸瞠大,頓步,不敢置信:「你泡了兩個時辰之後才決定開口向我求救?!」

  「我以為可以慢慢飄回岸去……」這句話,她記得方才解釋過了,於是,她又補充說道:「若能自己飄回去,就毋須麻煩到任何人。」

  尉遲義很想吼她,非常非常的想,但他沒有,他也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

  這種差點要了人命的蠢事,無論是府裡哪只傢伙做出來,絕對少不掉他尉遲義送上幾句咆哮和幾顆爆栗。生命面臨嚴重威脅時,誰還會擔心是否造成對方的麻煩呀?!救人如救火,可沒法子等他顧完鋪子或是公孫謙鑒識完整庫房的典當物,或是李婆婆煮完一整桌晚膳再來救!

  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抱歉……」清楚察覺到他肌肉緊繃,沈瓔珞以為他動了火氣,雖然不是很肯定他的火氣所為何來,先道歉準沒錯。

  「你的確是該道歉。我明明告訴過你,遇到麻煩就出聲喊我。」尉遲義嗓音緊繃,多佩服自己不是用狂吠的。

  「我以為我可以慢慢飄回岸去,所以才……」

  「這句話,你說第三次了。」

  「我真的以為我可以!」

  「你花了兩個時辰證明你不行。」尉遲義扳過她水濕的小臉,面容嚴肅,斂起所有笑意,彰顯他接下來每一字皆無比認真:「不要拿生命當賭注,逞強不代表勇敢和志氣,若死了,勇敢和志氣全是個屁。」

  他說的沒錯,她如果再晚個片刻才喊他,也許這輩子就真的到此為止。

  沈瓔珞蠕蠕唇,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又不夠理直氣壯,只能乖乖聽訓,聽完,小聲囁嚅:「我不想麻煩大家……不想麻煩你。」

  「你會認為放下手邊工作,去池裡救一個人,是件麻煩嗎?」他反問她。

  「……」人命關天,當然不是麻煩,換做是她,她願意放下所有工作,也要去救人。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如果你讓我到隔日才必須下湖打撈你的屍體,我才會真的覺得麻煩透頂!」不只麻煩,他應該會瘋掉!光是想起她差點成為浮屍一具,他整把怒火都點燃了。

  「……抱歉。」這次的歉意,她真的明白他在氣什麼。

  「也不一定非要到生死交關才喊呀。要是廚房那群婆婆媽媽研發出哈新口味的糕點找不到人試吃,或是今天天空很藍,還是你聽見了有趣的趣事、受了委屈、看見輩鐮(蟑螂)不敢打、搬重物搬不動、下雨忘記帶傘、要人幫忙抓雞,你都可以喊我。」尉遲義放開箝制在她粉頰上的手指,她的臉蛋已恢復七成血色,尤其是此時淺紅色澤變得更濃些,非常好看。聽見他說的那些再單純不過的小事,她的長睫輕褊,彷彿無限迷惑。

  他托穩臂膀間的她,繼續邁步,小心翼翼維持著步履平穩,不希望令她感到顛簸不適。

  「可是……萬一你正在忙著?」不會覺得她很煩很囉唆嗎?

  「放心,我會自己衡量情況,取捨孰輕孰重。」屁哩,就算有匪人上門搶當鋪,他還是會以她的叫喊為優先。為什麼她會被擺在這麼前頭,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我一定會來,不會讓你久等。」

  就是知道她痛時也不會喊痛,他才更替她掛心。

  就是知道她愛逞強、愛表現得不需任何人來幫助她,他才更放心不下。

  沈瓔珞與他四目相交,方纔還冷得直打哆嗦的身子,竟奇異地發熱起來。

  眼前的男人亦是一身水濕,髮梢兀自滴水,水痕蜿蜓在他五官鮮明的黝黑臉龐上,有些不羈、有些野性,如果她是落水狗,他就像是自在泅完山泉的猛虎,姿態慵懶,教她看得怔傻,好半晌才找回聲音:「……我應該要先向你道謝的,謝謝你救我,否則我現在已經在池裡,成為水妖的食物,被啃得屍骨無存……」她訥訥道謝,不敢再深深覦他,因為瞧著他的臉,心窩便傳來莫名騷亂,震得連她自己都聽見清晰無比的心跳聲,她好怕也被他聽到。

  「池裡沒有水妖。」他鄭重搖頭。眼見為憑,沒親眼看過,他不信怪力亂神。

  「有!真的……有,我看見好大好大的黑影。」

  「池裡確實放養一些當年老爺子收受的流當品,過了這麼多年,可能長大了一些,但還不至於成妖吧?」嚴家當鋪什麼都收、什麼都當,上自老弱婦孺,下至鍋碗瓢盆,就連阿貓阿狗龜鱉魚蟲都可以估價,當時他年紀小,仍清楚記得,嚴老爺子收過數十尾珍稀魚種!龍魚,賣掉兩尾,其餘的養在小池,隨著嚴家越建越寬,水池越拓越闊,錦鯉、貼、草魚、鰱、龜、鱉、龜、蝦,哈雜七雜八的魚類全往池裡放,有某幾條變大變壯也不用太驚訝。

  「那黑影比我還要大……牠的尾鰭大過我腦袋數倍!」

  龍魚也是會長大的嘛。

  龍魚是吃葷耶,看見一塊嫩肉掉進池裡,沒衝過來覓食咬她,真是阿彌陀佛。

  算了,她已經平安離開大池,還是別同她說太多,有時……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尉遲義選擇體貼封口,只輕吐安慰:「那是肥壯一點的錦鯉罷了,你當時嚇壞了,才會看錯。」

  「錦鯉……」

  「對呀,池裡不養錦鯉還能養哈呢?」至少,除了嚴家之外,尋常人家的魚池裡,首選魚種就是色彩繽紛又討喜的大錦鯉。

  若方才在池中輕啄她的東西是錦鯉,想起來就不那麼嚇人。

  「……嗯,也對,我家以前也養好多錦鯉。」沈瓔珞臉上神色明顯鬆懈下來,緩緩掛上淡淡笑容,她笑得毫不妖媚,看在尉遲義眼底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的眉眼鼻都生得極好,端端正正,不特別突出、不特別亮眼,搭配起秀氣瓜子臉卻非常適合,她笑起來會淺淺彎起眼尾,柳眉更加柔和,粉色軟唇漾起半圓弧度,眸光因為長睫半掩半露而蘊含水燦晶亮,她的笑顏像是摻了糖水,甜甜的,帶著稚氣。

  她笑得讓他好想吻她。

  眼見小竹屋就在前方不遠,沈瓔珞輕輕拍拍他的肩:「你可以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回去……你渾身都濕透了,快些去換件衣裳,擦乾頭髮……」

  尉遲義沒有遵照她的意思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奔抵小竹屋,頂開房門,將她送入屋內,穩穩當當放下,她以為自己雙腳已經恢復氣力,可腳掌一落地,還是覺得疼

  「應該是抽筋。」他按著她的肩,要她坐下,她驀地打了個噴嚏,雖然及時以濕袖捂嘴,沒噴他一臉的嚏唾,她仍是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閨淑,於是,她面帶尷尬地不敢放下衣袖,只露出圓滾滾的兩顆大眼珠,眼瞳裡寫滿羞赧,渾然未覺自己這模樣有多可愛。

  「你先把濕衣裳換下來。」尉遲義的嗓音低沉許多,撇開頭,從木幾上隨手取過一襲折迭完好的乾淨棉裳,遞給她,同時,人也起身走出竹屋,關上木門,站在門外用力大口吸氣,他若不這樣做,就會直接撲上她的身子,擄掠她甜美誘人的紅唇。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尉遲義努力壓抑自己。

  好耳力讓他不得不聽見那件裹在她身上的濕棉裳「啪」的一聲落地,白玉般的嬌軀只剩少少幾塊布遮掩……

  不得不……想像現在屋內的旖旎美景。

  不行不行不行……尉遲義猛甩頭,滿發水珠跟著四處胡晃。他要自己冷靜下來。

  接著,輪到貼身兜衣,繫繩涮地被解開,它緩緩滑下,質料輕軟的它,被置放在桌上。再來,便是乾毛巾拭過她手臂、頸子和胸口的摩搓挪動。他聽得一清二楚,一清二楚到必須掄緊雙拳,克制自己變身為獸。他嚥著唾,喉結上下滾動。

  「尉遲……公子,你要不要也先回房去換件衣裳?我擔心你會……著涼。」她的聲音,透過薄薄門板傳出來,他聽見,此時那條該死又幸福的毛巾,拭著她的小腿肚,教他好生嫉妒。

  著涼?

  他渾身熱到快要發燙,哪還會涼?

  「不用。」他的嗓,低到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

  門板輕聲被打開,胡亂套上乾淨棉裳的沈瓔珞,頂著濕長髮出來,攤開一條大巾子,踏起沒抽筋的左腳腳尖,將巾子罩在他肩上。

  「快些擦乾吧。」她叫不動尉遲義去脫下濕背心,只能消極地交給他一條巾子,讓他勉為其難地拭去滿頭滿臉的水痕,她不希望他為了她而受風寒。

  見他完全沒動靜,她乾脆拈起巾角,為他擦拭短髮及臉龐,認真而專注地拭去每一滴水珠,巾子滑過他臉頰,來到他挺直鼻樑,再至繃緊的下顎…………

  隔著巾子,他仍能感覺到她指腹的柔軟力道,她仰高臉蛋,與他靠得想近,花兒一般的容顏,細緻無瑕,沒有憑借胭脂水粉遮蓋,落水的狼狽還殘留在她身上,她不急著打理自己儀容,反倒抓著巾子便出來,她有多心急,從她的衣著就能看得出來!雖然她換上的棉裳清爽乾淨,但她不知道從他低首的角度望去,輕易就看見她沒穿上肚兜,渾圓綿乳藏在衣裳下隱約可見,雪白柔軟,連腰帶都系得亂七八糟,赤裸雙腳,長髮未梳。

  她急著從房裡出來,要擦乾他。

  尉遲義心口一熱,弄不清是她衣著不完整的模樣刺激了男性慾望,或是她擔憂他的緊張神情擊潰了他的理智,當她挪動巾子,蓋在他頭上,試圖擦乾他的短髮,巾子長度垂過他的雙肩,覆住他的臉,他太高,她躡腳躡得吃力,正想軟聲央求他彎低身子,他卻彷彿與她心有靈犀,壯碩健軀朝她的方向彎近,巾子連帶地,落在她微仰的白皙臉頰兩側,將她囚在其中,似乎要方便她擦拭他的頭髮。

  似乎。

  尉遲義的目的並不是如此。

  他彎身,是為了吻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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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5:25
 第五章

  養在深閨的冰清閨女兒,一直以為男人女人只要躺在同一張床上,就會懷上孩子;一直以為懷胎十月之後,嬰娃是從肚臍鑽出來,甚至有人以為嬰娃是送子觀音趁著夜深人靜時悄悄放在夫妻床上。全南城裡的姑娘有半數皆是如此單純無知,通常要到成親當晚的洞房花燭夜,才會由夫君身體力行,進行啟發,或是上花轎前,女性長輩塞給她們的秘戲圖,從中一知半解地解讀那些男女交纏的詭異彩圖。

  沈瓔珞正巧也是屬於這類的純潔閨女兒。

  她不知道尉遲義在做什麼,只知道他的行徑應該是不被容許,他厚軟的唇,半含半吮地覆在她唇上,先是吸嘔她的下唇,像在品味著糖葫蘆般仔仔細細,舌尖描繪她嫩粉初蕾的唇瓣,他不再饜足地逐漸加重力道,彷彿要張口嚥下她,終於,他得寸近尺地深鑿探索,撬開她的唇心,暖舌擠入,品嚐她溫暖檀口裡每一分、每一寸。

  男女授受不親。這六字,好女孩能倒背如流,她亦然,但她卻不懂「授」與「受」之間的界線為何。牽手,當然不行,可她與他早已牽過,他用他又大又暖的手,包覆住她的,領著她,走入嚴家。看見赤身裸體,絕對不行,但他看過她的手臂、小腿,在他為她上藥那時,而她,看過他更多更多的身軀部位,鎖骨、胸乳、肌肉糾結滿滿的上腹肚……只要是軟甲背心包不住的,她都看光光了。

  身體碰觸,打死都不行,非夫妻的男女嚴禁接觸,連大夫的診脈,都得繫上絲線、放下床幔,否則情願病死,也不容男子沾著閨女兒的玉膚,可……她和他的碰觸,多到數不清,她在廚房燙傷那回、她被他安置在小竹屋那回、他以掌心探測她額溫那回、他從大池裡救起她的剛剛……

  那些男人女人不能「授受」的,她與尉遲義都「授受」過了,現在他用唇舌對她做的……太超過嗎?她真的不清楚,她也無從去釐清,她完全不能思考,臉頰熱呼呼、腦袋鬧烘烘,好似有什麼在體內炸開,轟隆轟隆,像雷響、像鼓鳴,擾得她渾沌迷濛,只能攀附著他。

  兩人糾纏難分的唇,發出濡沬相融的曖昧啾聲,相互沾染著對方氣息,最純粹的陽剛味,揉和了花兒般的淡香女孩味,縈迥彼此鼻間,她呼吸著他的呼吸,他哆嗦著她的哆嗦,她依附在他身上時,因他的親吻探索而微微顫著,令他亢奮火熱,將她抵在小竹屋的竹砌牆面上,放縱肆虐。

  吻,只是配菜醬瓜,餵不飽尉遲義,他想做的,遠遠超出這個。她怎麼能這麼柔軟、這麼香甜、這麼誘人、這麼的……單純?幾乎已經變身為禽獸的尉遲義,只差幾步的距離就能把她帶上竹床,就能扯開她的腰帶、剝除所有礙事衣裳,就能在那具雪白致嫩的胴體上縱情吻著、撫著、愛著,就能在最柔軟迷人的極樂天際,汗濕衝刺,就能……

  「……你不能讓男人這樣欺負你,在你沒點頭同意之前,誰如此待你,你都該要反抗。」尉遲義大口大口喘氣,從唇瓣中硬擠出這些話。

  他他他他他、他為什麼在這種重要時候停下來?!還說了哈屁話,教她反抗他?

  他應該要迷惑她,她的單純和無知,足以讓他對她為所欲為,在那張小床上盡情愛她。

  他他他、他竟然,忍得下慾望、忍得下想深埋在她嬌嫩身軀裡瘋狂放肆的躁進,就是不想她被白白佔了便宜,傻傻地失去童貞?

  他……覺得,她不該被輕慢對待。

  沈瓔珞氣喘吁吁,小臉漲得通紅,連耳根子都快擠出血來,她渾噩聽著他貼在自己唇瓣所說的話,腦袋瓜子無法運作,酥麻的餘威仍未褪去,依舊在她四肢百骸中作亂翻騰,她必須依賴他的支撐,才能站穩身子。她勉勉強強聽進他的話語,喃喃重複她捕捉到的字眼:「……反抗?」算了,你還是別反抗!尉遲義想這樣大吼、想繼續往下做完,但她迷濛水眸裡填滿的純潔無瑕,覦著他時的光彩,教他心生憐愛,他不由得以手背輕輕撫過她脂粉未施的雪白面頰,像每回公孫謙對待高價稀罕的古董當物時一般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懂拿捏的蠻橫力道會弄傷她。

  「在這種時候還能忍得住的男人,一定是只白癡……」他說的是自己!就是他自己!

  尉遲義以額輕抵她的,閉上眼,暫時不看她那張教他魂牽夢縈的美麗容顏,他才能澆熄渾身燥熱。

  怎知雙眼一閉起,感官卻更加清晰,她輕輕吁出的芬芳呼吸,撫過他鼻間,暖暖熱熱,像微風。

  「……你怎麼了嗎?」在此時,她還擔心著他的怪異反應,他噴吐在她臉頰上的氣息急躁而炙熱,帶有她所不解的意圖,他好燙人,是發燒了嗎?

  「你先不要開口。」一開口,就像用最甜美的聲音在呼喊他吃掉她。

  「哦……」沈瓔珞閉上嘴,吃力看著這個還貼在她額心的男人,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額上有青筋突起,像在辛苦忍耐著。

  他髮梢的水珠,淌落下來,她遲疑半晌,沒開口,只動手,按著巾子,擦拭他的髮絲。

  她怎麼如此可愛呀?尉遲義想笑,又被她的小小舉動給震撼得無言表達。他還是很亢奮,身子每一寸都在叫囂著不滿足,但這樣的不滿足並不讓他覺得遺憾!好吧,遺憾是有一點點,當小人果然比當君子輕鬆快活許多。

  他不做任何舉動,只是抵著她的額,任由她料理他一頭短髮。

  流轉在兩人之間的氛圍,一些些的曖昧情絛、一些些的熱意、一些些的祥和,還有,一些些的親暱。

  「你呀,真不懂得保護你自己。」良久,尉遲義終於甘願拉開與她的距離,人性勝過獸性,他的慾望總算冷靜下來,可以直視她的容顏而不再興奮得難以把持,撩起她的鬢髮,勾回漂亮耳廓後頭,阻止它們遮去她粉嫩清秀的芙顏:「怎麼可以讓男人這樣吻你呢?男人很壞的,敢說自己是君子的沒幾個,要嘛就是不舉,要嘛就是斷袖之癖。吻完了唇,再來就是頸子、胸、小腹,以及……」

  他克制自己不准用眼神遊移過他說到的部位,深吸口氣,再道:「男人想做的,比你想像中還要更多,不要給他們機會,除非你也想要。」

  「我……」沈瓔珞詞窮,聽不懂他是在教訓她,抑或在教導她……「你的意思是……你剛剛做的那些……是壞事?」

  超難回答的問題。是,當然是壞事。那麼做了壞事的他,有哈資格囉哩囉唆,道貌岸然地發些厥詞?不是,當然不是壞事。那不等於在告訴她,這種事,和誰都可以做?

  「也不能這樣說啦,我和那些壞男人不太一樣,他們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有那麼一點點點點……不同。」尉遲義很心虛地撓撓臉,他絕對也是壞男人一隻,但隨即他又告訴自己,他對她可不是抱持著玩玩或貪新鮮的心態,他是……很喜歡她的。

  到底是她激發起他的強烈保護欲?還是她繚繞在身邊的寧靜氣息是他未曾遇過?

  她總是帶給他一種很難言喻的波瀾,看見她時,目光久久無法挪開;不見她時,滿腦子仍是她;夜深人靜時,她幽幽的歎息,透過窗,隨著夜風傳入他耳裡,他的心也會隨之揪緊;途經廚房,聽見她與李婆婆她們談笑風生,她恬靜的笑靨,足以教他一整日心情愉悅。

  他的七情六慾全握在她的掌心,因她喜,因她燥熱,因她情緒起伏,因她亢奮難眠……

  「至少我可以很肯定,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尉遲義篤定自己與壞男人的區分。

  「我知道。」沈瓔珞想也不想便頷首。她的肯定,讓尉遲義漲滿得意,她的下一句話,卻令天下所有男人氣焰消散:「你是一個好人。」

  比起「好人」,禽獸兩個字對男人才是一種恭維,至少,尉遲義是這麼認為的。

  秦關夠好了吧?一個道地道地的好人,而這兩個字的代價,換來數年苦戀,如果秦關是禽獸,十幾年的惺惺作態全可以省下來。

  「如同我夢境中的你,莫名地,教人安心……」沈瓔珞說道,才驚覺自己脫口將夢見他之事道出來,臉色微窘。

  尉遲義雙眸晶亮,欣喜形於色:「你夢見我?」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思才有夢,在她的思緒裡,也是有他的存在吧。

  這讓他好快樂。

  「是怎樣的夢?」他追問她。

  「沒有什麼啦……」她粉頰火紅,搖動蠔首。

  「什麼都可以,說來聽聽嘛,夢裡的我在幹什麼?是好夢還是惡夢?我……不會在裡頭是個辣手摧花的畜生吧?」在他自己的夢裡,他是。

  「你和小當家尚未進到沈府時,我便作過一個極短的夢,夢境裡沒有任何情節,只是夢到模模糊糊的身影,還有咧開白牙在笑的嘴,我本來以為那不過是個無意義的夢,後來發現,那是你。」興許是夢境中的茫然無助,輕易被那抹笑靨安撫下來,夢告訴她,夢裡的男人是值得全盤信賴,所以,現實中,她對尉遲義才會如此無條件的信任嗎?

  第一個夢,預知了她會遇見他。

  第二個夢,是她在高燒生病醒來時所作的,她夢見尉遲義坐在床畔,替她擦拭額際沁出的冷汗,更換著蓋在她額心的濕巾。

  她有預感,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以上的夢……

  因為尉遲義已經逐漸滲入她的生活,成為她目光不自主追逐的燦爛光點。

  「聽起來像是預知的夢。」還沒見過他時就先夢到他?這就叫……緣分嗎?

  「只是夢而已,不是預知!」她有些急著否認,猛搖頭,察覺自己反應激烈了點,又反省地垂下頸,含糊道:「我才沒有什麼預知的能力……」

  「我倒希望我有作預知夢的能力。」如果他夢境中的那些都能成真……那就真的快樂似神仙。

  「那不好,真的。」沈瓔珞又是一記淡淡搖頭,神情認真無比。

  預知的夢境,讓你看到未來景象,卻無能為力去扭轉它們,你不知道它發生的時間地點,它會變成最駭人的恐懼,無時無刻令你害怕著,又會為自己的力量微薄而憤怒,若想盡早警告旁人,旁人會以異樣眼光看你,當你是瘋子,一旦事情真的發生,旁人又會以詭異的目光在打量你……

  「我寧可把夢境當成一種對某些事物太過在意而湧發的幻覺,即便睡下了,心裡仍掛念著……」

  她話還沒說完,尉遲義的唇又朝她柔軟唇瓣啾過來,又響又亮,教她連捂嘴都來不及。

  「對某些事物太過在意?心裡仍掛念著?我喜歡你這種說法。」

  他會接連好幾夜夢見她,不就是因為這幾個詞兒嗎?

  他在意她,掛念她;同理,她夢見他,代表她在意他,掛念他。

  「你剛剛才說……不可以讓男人這麼……」她紅著臉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直勾勾啾他。

  「我例外我例外!我和你交情不一樣。好女孩,你有聽進去,很乖很乖,不可以讓男人這麼待你,我教你,以後哪個臭男人想佔你便宜,你就用手指戳他眼睛,下手不用留情,狠狠的、直線的,戳下去……」他扳開她的食指中指,教導正確的必殺手勢,就像他時常告誡妅意和嚴盡歡,女孩子一定要有一套自衛手法。他也沒忘掉要再度重申:「除我之外,誰都不能這樣對你……」

  雖然覺得誘拐無知小閨女很是可恥,不過……追求幸福,可恥又何妨!

  兩人的交情,確實隨著那一日的「授受」,變得不太一般。沈瓔珞說不上來這樣的轉變。她並沒有如尉遲義的要求,一遇上事便呼喊他,之前是不希望打擾他工作,現在的心態卻更偏向於!擔心他會嫌她煩,擔心他會厭倦面對她。

  前些回,李婆婆與眾人一塊兒熬了些三鮮粥,因為是試作品,份量不多,她想讓尉遲義也嘗嘗,遲疑著該不該喊,他告訴她,無論多小的事都可以喚他的名字……是說真的還是假的?萬一他只是在說客套話呢?萬一他正忙著呢?萬一……

  她仍是退縮了,舀著三鮮粥,食之無味地餵入自己嘴裡,吃完半碗,尉遲義出現在她面前,一臉痛失美食的遺憾表情:「你怎麼沒叫我來吃?我好餓。」

  於是,她奉上還剩著的半碗粥,他悉悉索索兩口便喝光它。

  上回,李婆婆與眾人又一塊兒試捏了筍包,包子剛蒸熟,又膨又軟,一人分得兩顆,她也想喚他來吃,興許是姑娘的矜持,她還是沒喊,最後,冷掉的包子,悄悄放在他房裡桌上,成為他的消夜。

  今天,李婆婆再度心血來潮,又招來眾人,邊聊邊玩地捏起冬粉餃子。餃子味道清爽好吃,餡料裡有香薯、蝦米和玉蔓菁,如無意外,冬粉餃子接下來將會成為餐桌上一道正式菜餚,今日的試作大成功。沈瓔珞端著七八顆冬粉餃子,騰騰熱氣正竄冒而出,她又陷於叫或不叫的掙扎之中。餃子熱熱吃,滋味才好,若放涼了,冬粉會糊掉,玉蔓菁不再碧綠脆口,餃子皮冷冷硬硬……

  雖然尉遲義不是挑嘴之人,她仍是私心希望他嘗到的餃子,是美味無比。

  但,就為了吃幾顆餃子而喚他……他會不會認為她小題大作了呢?

  她忐忑思量,拘謹盤算,眼見餃子散發的熱氣緩緩消失,她心一慌,忍不住脫口喊出他的姓名。

  當他以輕功馳來,落在她面前時,她一時語塞,說不出口只是為了一小盤餃子就讓他急急趕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因為不常聽見她的召喚,尉遲義直覺認為定是發生了大事她才會喊他過來,於是他拋下工作,飛也似奔來。

  他心急如焚的表情,教她更無顏開口。

  「瓔珞?」他不玩那套沈姑娘尉遲公子的饒舌戲碼,也不玩那套「請問,我可以直接叫你閨名嗎?」的客氣虛偽,想叫就叫,實際上他最想喊的是「珞珞」,就怕她受驚過度,才勉為其難強忍下來。

  「餃、餃子……」

  「什麼?」他耳力再好,也無法聽見只用唇半開半合吐出的氣音。

  「餃子趁熱吃……」她好羞恥地捧高盛著餃子的圓盤。

  「你叫我來,就是要我吃餃子?不是為了哈危及性命的嚴重大事,就只是!吃餃子?」尉遲義聲調高揚,問得吃驚。

  沈瓔珞以為這是憤怒質問,頭低低,咬著唇,懊惱自己不該擾他……

  纖肩突地被人拍了一掌又一掌,力道雖然已經拿捏再拿捏,仍是險些要將她拍得踉蹌跌倒。

  「對嘛!就是要這樣!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要想到我呀!」尉遲義接手端過圓盤,笑得嘴都合不攏,他還以為想等到她為某些小事而親口喊他來,得等到下輩子哩!

  她的開竅,他的開心哩。

  好想抱她一塊兒轉圈圈,彰顯他的欣喜若狂。

  沈瓔珞抬頭,才發覺尉遲義的笑容……多燦斕,連一丁點的怒氣都找不到,他沒有在生她的氣,沒有因為她叫來而面露不悅,沒有為了區區幾顆餃子翻臉。

  他拈起餃子就往嘴裡塞,皮薄汁多的內餡香,一咬開,香味四溢。

  「有筷子……」她連忙想遞上。

  他白牙咧咧,搖頭搖手,不用不用,用手比較快。

  「好吃嗎?」她看著他滿足的模樣,跟著卸下不安,露出淺笑。

  「嗯嗯。」他的滿足,絕對不單單只為幾顆白胖的冬粉餃子,更多的原因,是她。

  他從不知道自己是個如此容易討好的傢伙,在廚房外的小小石階,吃著幾顆塞不了牙縫的餃子,他都可以笑得像個傻子!

  「抱歉,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忙……」她有些歉然。

  「沒有!你不用想這麼多!我告訴過你,無論什麼事,你都可以喊我,只要你有想到我,你就喊,別顧慮那些亂七八糟的小事,我不是在跟你客套,我是說真的,如果你讓我知道,你情願把餃子分給別人也不分給我,我才會生氣,我會非常非常的生氣。」

  「因為吃不到餃子嗎?」她一頓,問著。

  「因為你沒想到我。」尉遲義話說得清楚明白,目光濃烈得教她又臉紅。

  「真的可以任何事都喊你來嗎?如果……只是一顆筍包,或是幾顆甜桃子,你不會覺得……煩嗎?」她不確定地問。

  「不會。筍包、桃子,甚至只是你想看我一眼,你都不用客氣。」筍包甜桃或是餃子,不過是附屬,重點在於她。

  「我怕再多幾次,你會嫌膩、嫌我囉唆……」帶有冬粉餃子味道的油膩膩厚唇,蜻蜓點水地刷過她微微掀開的唇、心,她抽息,想起廚房裡還有李婆婆她們在,只能消極摀住半張臉低吟。

  「我不會,相信我,我不會。你對我有點信心吧,我看起來是一個這麼沒耐心的爛男人嗎?」尉遲義知道自己外表不像公孫謙或秦關來得沉穩,五官拼湊起來也帶點戾氣,可他不是個壞人嘛。

  沈瓔珞微微含笑,又是輕輕點頭,又是慢慢搖頭。

  他看起來確實不討喜,粗濃的雙眉,不用皺眉就相當嚇人,鼻樑又挺又直,豎在五官中央,雙眼像極了她曾在畫軸裡見過的猛虎,帶有侵略的威脅,但他有一張生得極好的唇,豐厚,色澤不像她是淡淡粉紅,而是更深些的顏色,她知道它有多燙人……

  外表不代表一個人的全部。

  他或許看來不羈又野性,但相較於她那位面若冠玉卻性好漁色的兄長,尉遲義君子太多太多太多……

  尤其聽聞了關於尉遲義的故事,她對他的印象更加改觀。

  不同於嚴家幾件流當品的遭遇,尉遲義是自己踏進嚴家當鋪,將自己當掉,那年,他十歲。他的娘親重病臥床,籌不出醫藥錢,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能拿到一筆銀兩,為他娘親抓藥請大夫。嚴家老爺同情他的處境,允了他的典當,據說他的典金相當高,其中包含了嚴家老爺私心的憐憫。雖然尉遲義拿到銀兩,迅速為他娘親找來大夫治病,但她病情延誤太久,病入膏肓,支撐不到一個月便撒手人寰,尉遲義安葬完娘親,孑然一身地回到嚴家,履行他對嚴家老爺的承諾,成為流當品至今,也滿十七個年頭。

  李婆婆說起這個故事時,口氣彷彿講著趣事一般,臉上掛滿笑容,眾人亦然,只有她,聽得揪心疼痛,淚花朦朧,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一個十歲的男孩,勇敢而堅強,孝順而守信,踏進當鋪之前,他是如何壓抑惶恐心情?要把自己當成一件商品賣掉,若不是下定決心,腳步怎能跨得出去?

  想起十歲時無憂無慮的自己,對照著他,她簡直是幸福得令人髮指。

  當年的小男孩,現在的大男人,外表改變了,那顆為親人付出的純潔心靈,不曾遺失。

  他是好人,雖然看起來有些兇惡、有些魯莽、有些蠻橫,但毋庸置疑,他會是個好人。

  「你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哈意思呀?」尉遲義不懂其意。聽完他的拍胸保證,她仍是半信半疑嗎?所以才會一半點頭一半搖頭?

  「我相信你不會,我對你有信心。」說這句話時,她維持頷首的動作,下一句,又改為搖頭:「你看起來不是一個斕男人。」

  尉遲義胸口小鹿亂亂撞,心窩像是一顆塞滿餡料的餃子,都快要爆開,他完全無法將視線從她臉蛋上挪開,完全沒有辦法!她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淡淡描繪的眉,不靠胭脂染紅的唇,柔美的五官,溫婉的秋水雙眸,教他忍不住想吁歎,幾乎快要能明白秦關曾經告訴過他,為什麼他不曾想以強迫的手段來對待朱子夜,情願一個人默默守在身後!

  「你若遇上了一個教你捨不得她落淚的女人,你就會懂了。」秦關說。

  好像,有點懂了。

  捨不得她落淚,想要看見她的笑容,希望她永遠都能笑彎著眉眼……

  尉遲義情不自禁撫摸她的面頰,笑瞇了他一雙總教人誤解為暴戾的眼眸,他低頭,在她耳邊輕吐,混著灼熱氣息,幾乎要燒傷她嫩薄肌膚。

  「你真可愛……」

  喃喃說著,像是悄悄話一般,不允旁人偷偷聽去,更像是情話,聲音沉合迷人,她發誓,她聽見自己腦門轟然爆炸的巨響,將她的思緒炸得屍骨無存,無法多做思忖考慮,只能發呆地凝視著他,他與她貼得好近,近到她以為……他又要吻她了。

  他沒有。她竟然會失望於他沒有。他閉眼做了幾回吐納,像上回吻完她之後那樣。尉遲義知道自己要是再失控一次,絕對無法忍住慾望,想要她的渴望,一天一天累積堆砌,只有更強烈增加沒有減少。

  他不想嚇壞她。

  「好好工作,偶爾偷懶沒關係,改天我再教你渾水摸魚的彼倆。」尉遲義笑著摸摸她的頭,她梳綁著極為簡單的馬尾,大概是失去婢女伺候的巧手打扮,她只勉強能梳順這頭柔亮長髮吧?他記得朱子夜也是一個不擅長打理自己的笨姑娘,他看過秦關為她做的一款特殊鈿夾,隨手一捉就能完成一個壁口形,他應該……去向秦關討幾個來給沈瓔珞用,沒有姑娘不愛秦關製作的美麗飾物,希望她不是例外。

  沈瓔珞目送尉遲義離開,他才剛走,她卻已經想再將他喚回來……怎麼會這樣呢?自己是生病了嗎?臉頰好燙。為什麼心窩口跳得好急?鼓噪著莫名情絛……

  就算早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她的眸光依然遠遠隨去,久久無法收回。

  直到李婆婆出聲叫她,請她跑一趟酒窖去拿一小罈酒,她才回神,連忙應允,生怕被李婆婆瞧見她的不對勁,於是欲蓋彌彰地以小跑步方式去取酒。

  酒窖裡,瀰漫著一股教她懷念的酒香。制酒世家,全宅子裡總是飄散各式淡酒香。爹領著制酒師傅們的身影,彷彿正出現在眼前。沈瓔珞不由得放緩腳步,想藉此更沉浸在過往中,就算只是回憶,也好。沈家的酒窖,比嚴家更寬闊,一大壇又一大壇的陳年老酒;對酒擁有無限熱忱和堅持的爹親、制酒師傅們樂在工作的爽朗笑聲,好似重新回來了……

  但,這裡不是沈家酒窖。

  這裡出現了她在沈家酒窖不曾見過的人。

  一個嫌酒窖悶臭而總是不肯踏進這裡的人。

  一個嫌蒸米燠熱難忍而不想揮汗如雨去學習的人。

  一個嫌釀酒會弄髒他高價衣物而不願意撩袍去攪和的人。

  沈啟業!

  沈瓔珞瞠圓眸子,確定蜷窩在地窖一角的身影不是出自於她的幻覺,不禁捂嘴驚呼:「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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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6:04
 第六章

  沈瓔珞早該想到,嚴盡歡不會放過任何一隻姓沈的傢伙,對嚴盡歡而言,沈家大宅及兩兄妹全是她的囊中物,怎可能只賠本地留下她沈瓔珞而放過沈啟業呢?沈啟業告訴她,他被嚴家派出的護師給五花大綁架回來,過起非人生活,白天,有做不完的苦差事,夜裡便只能窩在酒窖角落勉強入睡,全嚴家視他如敵,沒有半個人賞他好臉色看,想他一個風光大少爺,在自家府裡呼風喚雨,誰膽敢叫他做雜務?別說是掃地,他連端茶水都不曾!

  「難道……大哥你就是那個『姓沈的』 ?」沈瓔珞低喃,她就是曾被錯認,才會吃了許多苦,結果,嚴家人口中要惡整的「姓沈的」,是他?

  「什麼姓沈的?」沈啟業一頭霧水。

  「呃……聽說,是小當家下的命令,要眾人不許讓『姓沈的』 過好日子。」她所聽聞的,也僅止於此,其餘的,沒有人告訴過她,原來,大伙都知道嚴盡歡要惡整的人是她的親兄長,便瞞著她吧?

  「該死的嚴盡歡!」沈啟業咬牙咬得牙齦發疼,咒罵那只外貌清純嬌美卻心如蛇蠍的女人:「占走我們沈家家產,還硬逼我們兄妹淪為奴僕,歹毒的嚴盡歡!」

  「沈家家產並不是小當家占走……」

  「你說什麼?」沈啟業乍聞沈瓔珞尊稱嚴盡歡為「小當家」時就相當不滿,又聽見沈瓔珞說出這番話,眸子含火,瞪向她。

  沈瓔珞不畏懼地回視兄長:「沈家是因為爹典當給嚴家,又拿不出取贖金,才會成為流當品,並不是小當家使壞占走它。」她沒說的是,爹親沈承祖為的是他沈啟業才會散盡產業,沈家淪落至此,怨不得別人,若真要怨,該怨沈家子孫不肖。

  「你竟然在替嚴盡歡講話?!」

  「我不是替小當家講話,而是事實便是!」

  「不要再叫她小當家!你是怎樣?當小婢當上癮是不?!甘願淪為嚴家下人是不?!堂堂一個沈家小姐不做,要做下賤丫鬟?!」沈啟業連日來的窩囊氣全爆發開來,朝著自己親妹咆哮,更推了她一把。

  沈瓔珞好不容易穩住身勢,嗓音毫不見懦弱:「我哪裡還算沈家小姐?!你又哪裡還像沈家少爺!大哥,看清現實吧……我們兩個已經不再富家兒孫,我們現在要靠雙手工作才能溫飽,那些錦衣玉食的奢華都過去了!」

  「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你這麼沒出息、這麼自甘墮落!我更不會眼睜睜看著沈家家業變成別人的!」

  沈瓔珞覦向沈啟業的忿恨眼光,他一點都沒改變,即使,爹親已死、家業已敗、過往衣食無缺的生活早已逝去,仍不能改變沈啟業的偏執。千錯萬錯,皆是他人之錯,他半點責任都沒有……方才遇見親人的喜悅,霎時被潑了一桶冷水,教沈瓔珞渾身冰冷,她無言輕歎,取了李婆婆要她拿的一小壇米酒,旋身便要走。

  「瓔珞,等等!」沈啟業喚住她,不待她回首,忙不迭續問:「你現在住哪裡?我若有事想找你商量,也好有個方向去。你不會同我一樣,是睡在柴房工寮之類的地方吧?」

  「我睡在西南側的園捨,那兒有楝位在小池上的竹屋,我就住那兒。」她沒停下步伐,踩著酒窖台階上去。

  「哦!」西南側園捨?大概是同一大群婢女一塊兒窩著睡的小小房舍吧。

  沈啟業沒再挽留她,更沒有像她一見到他時便關心地詢問他的情況是否安好,他甚至不在意她這個妹妹在嚴家的生活如何,一直到現在,他仍在她身後咒罵嚴盡歡、咒罵該死的酒窖、咒罵失去的沈家家產……

  那憤恨的口吻,好些回裡,她聽見過,當他與爹親爭吵時,就是揚著這般可僧的聲調,質問著爹親為何不給他更多更多更多銀兩……

  沈瓔珞加快離開的步伐,恨不得能健步如飛地逃離沈啟業、逃離曾將她摯愛的爹逼迫到發怒昏厥的刺耳嗓音!以前,沈啟業只要踏進家門,帶回的都不是歡笑喜悅,而是貪得無厭的索討,無論爹那日心情多好,一見到他,就知道隨著沈啟業回來的,不只是凝重的氛圍,還有他又欠下多少債務的青天霹靂。為什麼此時的她,同樣感覺到與當時相仿的不安?

  是酒窖太冷,引發她打起吵嗦,還是……

  沈瓔珞無法解釋那股寒意從何而來。

  腦子裡唯一盤旋著的,是爹親最終遺言!

  家門不幸……生出這種禍害,連累家人也就算了,就怕他為了錢財,做出天理不容之事……

  嚴盡歡仰躺在廳上長椅榻,婢女春兒以絹扇在一旁為她招來清風,驅散熱意,她曲著膝,手裡翻讀一本趣談雜冊,看得不甚專心,幾乎可以說是意興闌珊,提供自己大腿讓她當枕頭的夏侯武威面無表情地閉目養神,秦關與公孫謙討論著幾款老舊流當品飾物的修改,歐陽妅意偶爾會加入他們,發表高見,但絕大多數時間,她是纏著古初歲在閒話家常。

  腳步匆忙的尉遲義衝了進廳,佇在嚴盡歡椅榻邊,劈頭就說:「我要向你討沈瓔珞!把她給我!」

  聞言,夏侯武威張開雙眼,秦關擱筆,公孫謙趣然靜默,春兒停下搖扇的手,歐陽妅意眨眨美眸,連古初歲都投以注目,六雙眼睛都落在同一方向,尉遲義的方向。

  嚴盡歡緩慢而優雅地掀動濃黑長睫,目光從書冊字句中挪高,瞟往尉遲義。

  「好呀,拿去呀。」嚴盡歡聳肩,答得隨興,好似尉遲義方才索討的,是桌上一顆橘罷了。

  沒有反對、沒有刁難、沒有囉哩叭嗦,嚴盡歡同意了!

  太、太、太容易了吧?

  已經做好長期對抗的尉遲義後頭一成串的「沒什麼理由我就是想要她!」

  「我可不想天天戰戰兢兢擔心她被你給賣掉」、「我要告訴大家,她是我在罩,想動她就先動我!」……全都派不上用場,毫無用武之地。

  是他運氣太好,挑中嚴盡歡心情大好時開口,才會完全沒碰上阻礙,是嗎?尉遲義偷瞄夏侯武威,心裡默默感激著夏侯武威把嚴盡歡伺候得滿滿足足,讓她鳳心大悅,多好商量呀!

  武威!謝謝你出賣靈肉來造福兄弟我!

  嚴盡歡合上書冊,揚唇輕笑:「反正全鋪裡的流當品,你們愛拿哪件就拿哪件,我何時反對過?之前有人想拿我的古玉環和夜明珠去送人我都沒吭半聲呢。」她在說公孫謙,就是公孫謙。

  公孫謙苦笑,很識相地不頂嘴,若是開口狡辯,只會被酸得更慘。「沈瓔珞沒值多少,你要就拿去吧。」嚴盡歡擺擺手,像在打賞一件不重要的小玩意兒一般。

  「真的嗎?」尉遲義好驚喜。

  「你再問一次就變成假的了。」嚴盡歡賞他一記白眼。

  「謝謝小當家!」尉遲義這輩子從不曾像現在感覺到嚴盡歡的迷人可愛!

  沈瓔珞是他的!

  從現在起,是他的了!

  尉遲義既開心又激動,欣喜若狂四個字也不足以表達他的心境。

  向嚴盡歡索討她的念頭一直都在,只是不知道從何開口,今天吃完冬粉餃子,餃子滋味如何他早已不記得,他只記得她羞紅著粉頰,端著餃子的柔萸在輕輕顫著,她用水燦眸光覦他,眸裡晶鑽般的光芒迷炫他,想擁有她的衝動像是掙開鐵鏈的猛獸,誰都拉不住,它張牙舞爪撕扯著他的理智,叫囂著它的渴望,他終於按捺不住,殺到嚴盡歡面前,吼出最強烈的慾望。

  「阿義。『恭喜』緩些再說,我先問你,沈姑娘知道你要向小當家討了她這件事嗎?」公孫謙歉然於打斷尉遲義的喜悅,問出現實層面的疑慮。

  「不知道。」他還沒跟沈瓔珞提。

  「不是每個人當流當品都能當得像你一樣得心應手,她應該不太習慣被視為物品,討過來又要過去,或許她會覺得不受尊重;也許她會感到委屈,甚至誤會你居心叵測。沈姑娘心思細膩,與你粗咧咧的性子不同,你自己斟酌說法,別傷了人。」公孫謙提點好兄弟。尉遲義什麼都好,就是做事衝動,時常只顧眼前不顧後果,弄得小事化大。

  「我沒有當她是物品,從來都沒有,我就是不希望她有一天會被當成『有售價的東西』給賣掉,才會想要盡快把她留在我身邊,不准任何人動她半根寒毛!」尉遲義沒想過要輕視沈瓔珞,也不將她視為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物品,她不是一件漂亮的擺設品,她是一個有血有肉……又有教男人為之瘋狂的纖美嬌軀的嫩姑娘,他以為她脆弱如瓷,她卻由一個未曾勞動工作的富家千金轉變為刻苦耐勞的勤快丫鬟,不抱怨、不偷懶、不喊苦;他以為她驕縱任性,她卻沒有被錢財堆砌出來的家產給餵養出小姐脾氣,她甚至為了救她的婢女們離開沈府,甘願自己留下來拖延時間,她究竟還能帶給他多少驚奇,他好生期待。

  「剛剛……是不是有人在挑釁我?」嚴盡歡沒有傻到聽不出來尉遲義口中在暗喻會把沈瓔珞賣掉的人,就是她!

  「沒有,你聽錯了。」尉遲義個性再粗厚遲鈍,也深諳此時此刻絕對不能得罪嚴小當家,否則吃虧的人是他,萬一她收回成命,他不就空歡喜一場?

  嚴盡歡輕哼,今天心怡神悅,懶得和尉遲義計較。

  「阿義,記得跟沈姑娘提及索討了她一事時,將你方纔那番話也加上去,她應該就不會誤解你的用心。」公孫謙微笑道。

  「義哥,你以前不是常說,女人何必追,看對眼就一拍即合,浪費時間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最蠢最呆最白癡?」歐陽妅意故意拿過去尉遲義說過的話取笑他。現在又是誰為了一個女人,兩度殺到嚴盡歡面前,第一次是和嚴盡歡爭吵,第二次是向嚴盡歡爭取,目標都是沈瓔珞?

  「我有說過嗎?」尉遲義不認帳,也是確實忘了自己說過。

  「有。」眾人都是證人,尤其是秦關,那番話,尉遲義都是搭在他肩上說的,一副想開導他的老成口吻,要他放棄朱子夜。幸好,他沒有,否則今時今日的他就失去了朱子夜,不可能甜美滿意地擁有著她。

  「那時還沒遇見沈瓔珞嘛,說什麼都不算啦!」事情沒發生前,大話誰不會說?

  「怯!」

  尉遲義被強烈唾棄,但他一點都不在意。「對了對了阿關,你之前替朱朱做的那些小東西,也幫我做幾個來。」尉遲義對著始終坐在一旁,掛著淺笑的秦關吆喝:「那種有小牙齒的夾子,耳墜啦鏈子啦一些花花草草的鈿飾,全都來一些嘛。」

  「做什麼?」

  「送人呀!」難不成自己戴呀?他又不是娘兒們。

  「真稀罕。」尉遲義不曾向他索討過任何姑娘飾物,今日一討,還真是貪得無厭,樣樣都要。

  「我看瓔珞好像不會自己整理那頭長髮,大概是以前當小姐沒學過,她現在只會束馬尾,可是我覺得她簪上鈿飾應該很美……她適合簡單素雅的小花朵,你不要給我太花俏的。」

  「沒問題,過兩天我拿給你。」秦關應允要替尉遲義做鈿品。

  「謝了。」

  尉遲義今日一切順心如意。

  先是想起沈瓔珞時,就真的被她用甜美聲音給叫去吃冬粉餃子。

  帶著滿口餃子香味和好心情來找嚴盡歡討人,也得到爽快同意,秦關答應要替他製作首飾,光是想像沈瓔珞戴上那些閃閃發亮的玩意之後,會是怎生的美麗模樣,他就禁不住露齒傻笑,禁不住哼著曲兒,快步要馳回小竹屋,告訴沈瓔珞這件攸關兩人的大事。希望她乍聞之下,不會太氣他的自做主張,竟事前不找她商量。萬一她生氣怎麼辦?萬一她哭了怎麼辦?

  萬一她再也不理睬他怎麼辦?

  尉遲義現在才開始考慮後果,心情忐忑,想像她的種種反應,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但想到她已經是他的,狂喜再度淹沒他。

  她是他的。

  他的。

  他的!

  尉遲義把不安拋到九霄雲外,腦子裡只充塞著這個喜悅念頭。

  不,她不是他的,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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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6:16
  他一時太過開心,被沖昏了頭,他並不是想佔她便宜才向嚴盡歡要人,他純粹希望沈瓔珞不會步上冰心的後塵!當然,他不否認他存有私心,但這份私心,不會發生在沈瓔珞不甘不願上,她若成為他的,定是她願意接納他,將他擺進心裡。

  小竹屋映入他笑彎的眼簾,沈瓔珞偎在開敞的竹窗旁,月兒投射在湖面,她一身纖細素白,長髮披散的姿態同樣映照池心,宛若一朵月下白蓮,靜靜佇立,暗吐芳芬,美,卻不妖嬌,清新脫俗。他更靠近細瞧,發覺她在啜著酒,每喝一口,柳葉蛾眉便蹙一回。

  「你怎麼喝起酒來?」尉遲義來到窗邊,顯然地,他的問句嚇到正在發怔的沈瓔珞,她雙眼還算清醒,沒有酒醉惺忪,臉頰的酒暈呈現淡淡粉紅,夜風撩拂著她的髮絲,飛揚在白誓膚畔,那抹烏亮,勾引他探指將它纏繞在指節間。

  「一杯還沒喝完。」她把手裡的小酒杯遞給他看,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藉酒澆愁嗎?在廚房工作時有人欺負你?」尉遲義猜測。

  她搖頭,淺淺一笑,笑容中帶有一絲酒嗆的眼淚:「我家釀酒釀了三代,我卻從來沒有嘗過酒,不知道酒是何種滋味。我爹總說,女孩子不用懂太多,日後等待雙親安排親事,找個好人家嫁,從此相夫教子,做好為人妻母的本分……他說,我什麼都不用學,出嫁前,有爹寵,出嫁後,有夫寵,決計不會吃到半點苦,而我竟然也聽從爹爹的話,除了彈彈琴箏、練練墨畫、讀讀詩詞之外,樣樣不會,樣樣由丫鬟們服侍著,我沈家酒是甜是辣,何以讓城民支持光顧?何以靠著酒飛黃騰達?這些我全都不知曉……」

  會想喝酒,是在遇見兄長沈啟業之後的突生念頭。

  她想起太多往事,想起在那時的自己,有許多事沒能實時去做,並非因為想澆滅愁緒,只單純想讓身為酒肆子孫卻不識酒味的自己,親自體會它的酸甜苦辣。是因為酒,教她變得滔滔不絕?總是少言的她,並不常說出如此長串的話,許多心事,她是藏在心裡,不容外人窺探,才喝下幾口熱辣難嚥的酒液,她就醉了嗎?還是,尉遲義讓她打開了心扉,將藏於胸懷無聲心境幻化為聲音,輕吐喃訴,說著她的無能、說著她身為沈家子女的失職、說著她是那樣的毫無貢獻。

  她知道尉遲義不會笑話她,當然,她也不奢望從他口中聽見任何安慰人的字眼,那並非她所需要,她只想……有個人能聆聽,聆聽她的言語、聆聽她的故事,或許,她的故事與嚴家當鋪裡的眾人相較之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家破人亡的悲慘情節,在嚴家人身上俯拾皆是,對眾人來說,她不過是失去爹親而已!

  但悲傷不應該分出孰輕孰重,不是你的悲傷大過於我的,我就喪失了流淚資格,更不該是倆倆較量,你失去的親人多過於我,我便不被允許喊痛。

  「如果當時,我堅持要跟在爹身邊學習釀酒,興許,我就能在爹身旁助他一臂之力,替他分憂解勞……若爹知道日後沈家會變成現在模樣,說不定他就不會阻止女孩兒學他一身技藝。」

  尉遲義取走她手裡酒杯,仰口喝盡剩下的半杯酒液,他從她的表情知道,酒的辣味並不受她青睞,她強迫自己灌下它們,那股倔強,他於心不忍。

  他幫她喝完它,酒的滋味,她不用獨自一個人去嘗。

  「你爹很疼你,捨不得讓你碰觸到太現實的事物。」

  「嗯,他很疼我。」沈瓔珞自己也清楚。她是最受寵的掌上明珠,爹親雖在繼承家業上重男輕女,但絕對不可否認的,爹待她極好,細心呵護著,她像豢養在黃金籠中的金絲雀,吃著最好的粟米、飲著最潔淨的泉水,不曾去思索籠外天空是怎生的湛藍寬闊。「你相信嗎?我以前不知道橘子是帶皮的,婢女們總是將橘皮剝掉去絲,果肉一瓣一瓣像花兒似地排列在圓盤上供我取食,我吃的荔枝,我一直以為它原先就是白玉一樣的半透明色澤,從沒想過它還有一層暗紅色小甲殼外皮。我是一個最受疼愛,卻也最無知的姑娘……爹一定想不到,原來我沒有他想像中嬌柔,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吃得了苦、挨得住勞動,今天李婆婆誇我了,她說我學得很快、很好,我好開心……」

  「不知道橘子帶皮?以為荔枝天生就是光溜溜像顆白玉?」尉遲義失笑,她說得好誇張,尋常人聽來就像是笑談一般,但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倍受寵愛,所有雜事由婢女代勞,她幾乎只需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果她告訴他,她以為雞鴨鵝這類家禽從蛋中孵出至成長,全身上下都沒有半根羽毛,就像餐桌上菜時那種模樣,他也絕不會意外。

  「你真的是個無知女孩……這些話說出去會被人笑。」他說。字面句裡雖然有嘲弄之意,他的嗓、他的眼、他的笑,卻沒有,他像在寵溺著她一樣,說著她是個無知女孩,眼神及表情竟像在說!!無知又何妨?以前不知道,以後知道就好了呀!他粗獷五官透露出來的溫柔,教她毫不在意自掀瘡疤的羞窘,他的笑容,安撫了她、鼓勵了她,她才又繼續說:「我不知道我喝的水、洗臉的水、淨身的水,是由婢女辛辛苦苦一桶一桶自井裡打上來;我不知道我穿的衣裙是婢女以雙手搓揉洗淨,晾著曬太陽,又以熱壺盛炭地仔細熨好、折好;我不知道我吃下肚的菜餚得要又洗又切,又爆香蒜末再炒,費工一些的,得顧著柴火,熬上數個時辰;我沒有見過人劈柴,我沒有見過人生火,我只知道餓的時候,一坐定位,幾十道菜便迅速端上來,飯菜用完,碗盤匙筷由誰來洗,我也不知道……你很難相信世上有我這樣的人吧?」

  並不會,嚴家就供著一隻呀,改天應該去問問那隻,她知不知道橘子是帶皮的?

  「回想以前,我還真是……一無是處吶。」她輕嘲著自己。或許,她大哥說對一件事,她甘願淪為嚴家下人,不做堂堂沈家小姐。

  一開始,或許迫於無奈,才淪落至此,所幸她遇見了好人、遇見了尉遲義,讓她在嚴家不至於感到痛苦無助,她甚至對於自己能做到許許多多以前不曾做過的事而小小自豪起來,例如,削好一根蘿蔔。若她能早點懂得付出努力,興許爹就能少一分辛苦。

  「別這樣說你自己!你又怎麼知道也許對你爹而言,你的存在就像是個避風港,他就算辛苦工作一整日,看見你的笑容,他便會倦意全消,想讓你過好日子的念頭,成為他最大動力?」尉遲義說得好似他是她爹一樣的篤定。

  沈瓔珞迷惑不解望著他,喃問:「是這樣嗎?我爹……會這樣想嗎?」

  尉遲義撓撓臉:「你爹會不會我不確定啦,我確定我是這麼想的- 我覺得……你有一股很教人安心的氣息,想待在你身邊……」想摟著你。這句話,他識趣省略掉。「看見你笑,心情都變好了,就算有一肚子鳥氣,也不知道全散到哪兒去了……」還有,連三魂七魄也一樣。這句,再省略。

  沈瓔珞粉頰紅了,比喝下半杯酒時更加鮮艷好看,更加炙熱發燙。

  他說著的,不是她爹的想法,而是他的。

  他說,他想待在她身邊。

  他說,她的笑容,能讓他心情變好。

  她好高興自己在他心中是有所幫助,而非總在拖累人。

  她禁不住笑得更欣喜與靦腆。

  他接下來的那一句,卻令她愕然迷惘。

  「我向小當家討了你。」尉遲義看著她的笑顏,本來思索該如何開口告知她,結果,一切順應著閒話家常似的氛圍,脫口而出。

  「討、討了我?」這三字的意思是……

  「你別誤會我想強逼你成為我的人!」尉遲義連忙搖手再搖手,不希望自己成為她眼中欺陵良家婦女的大壞蛋:「雖然我討了你,但你放心,你擁有完全自主權,只要你不願意,我也絕對不敢對你胡來……」

  「為什麼……要討了我?」沈瓔珞不見慍色,花顏上的迷惑多過於驚嚇,她茫然凝視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是沈家千金,我沒有能蔽蔭依靠的顯赫娘家,我沒有豐厚的嫁妝……我什麼都沒有了,你為什麼要這樣的我?」

  爹過世沒幾日,酒肆員工索討薪俸索得好急,那是他們應得的血汗錢,本該奉還給大家,屋裡能賣的、能抵的,幾乎都用罄,無計可施之下,她硬著頭皮,去向世伯開口借錢,好先支付所有員工薪資。爹在生前有意將她許配予世伯第二子,親事談過幾次,雙方皆有高度意願,爹臥病在床時更掛記著希望見她完成婚事,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夫家保護她,但爹病得如此嚴重,她怎有心情去思考自己的終身大事?世伯方面亦沒有相當積極,於是,爹帶著這個遺憾,黯然離世。

  記得她被請進世伯家的側廳,等候世伯出面之時,她心情慌亂緊張,灌下數杯茶水,加上等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禁不住跑了趟茅廁,卻無意聽見世伯與他的兒子們談論著關於沈家酒肆慘淡的下場。他們是笑著在說的!他們將沈家的事情當成笑談,一邊說,一邊笑,甚至一邊說著她爹和大哥的不是!那時她絞緊手裡絹子,幾乎想轉身逃跑,耳裡卻聽見更多更多奚落……

  「可惜了,我挺中意瓔珞的,但我實在無法娶一個破產的潦倒千金。他們沈家的落魄醜事,現在南城裡大伙都當笑話在說,我可不想一塊兒被牽扯下去,我要娶的妻子,至少得與我們門當戶對,要能興旺我們的勢力,以前的瓔珞,起碼吻合這項條件,現在的她,沒錢沒勢沒名聲,說不定連嫁妝也沒著落,唉……」險些要成為自己夫婿的男人,世伯二兒子,唇角揚扯,說道,最末了的歎息,不帶惋惜。

  「沒錯。沈家的情況如此糟糕,娶她進門恐怕連我們家都會有事,誰知道沈家在外頭還欠下多少債務。反正當初的婚約不過是隨口約定,現在沈伯伯一死,沒有白紙黑字,哈也不作數。」她無緣的大伯呵呵直笑。

  「本當如此。」世伯拈著白胡,頷首,他不可能接受沈瓔珞成為兒媳!並不因為喜歡或討厭,只單純是雙方家境變得懸殊。

  「爹,下人不是說瓔珞上門求見,教她久等好嗎?」二兒子問向爹親。

  「反正來了也不脫借錢這檔事,讓她等,晚些我再派人打發她。」世伯啜著參茶。

  「就說爹忙嘛。」大兒子出主意。

  「有必要做這麼絕?我是在想,我們給她一些小甜頭,或許她會甘願成為我的侍妾。」當妻子決計不可能,但當無名無分的「愛妾」,他很樂意。

  「傻弟弟!你只要等著,等沈家完全支撐不住,等到她必須跪著求你助她一臂之力,你想要她做什麼,她能不乖乖聽話嗎?說不定你要她舔你腳趾,她也會樂意去做。」

  「呀對……我沒想到。」

  她飛也似逃掉了,後頭他們還說些什麼,她再也聽不入耳。

  他們要的,是堆砌在財富之上的「沈瓔珞」,她的身世匹配得上他們,他們才願意迎娶她,否則她連成為他的「妻」都沒資格!

  他們不要沈瓔珞,他們要的是身為沈家千金的沈瓔珞!

  而今,她孑然一身,無財無富、無爹無娘,她什麼都沒有了,為何尉遲義還要她?

  「你說的那些千金小姐什麼娘家什麼嫁妝,對我一點都不重要,我不懂為什麼你不是沈家大小姐,我就不能要你?」

  「因為,沒了那些,我只剩下自己……一個毫不值錢的自己。」

  「那就夠了呀。我要的,就是你而已呀!」沈家的家產干他屁事?有或沒有、家財萬貫或家貧如洗,對他有何差別?他才不在意!他要的,就是她這個個體,不附帶任何條件,不牽涉身份地位,單單純純,就是她。就算她一無所有,他也要她。

  沈瓔珞恍惚聽著,腦子裡明明仍充塞世伯一家子的哂笑,他們否定掉她,讓她以為自己褪掉了華服美裳之後便一文不值,尉遲義卻說,他要她,其餘的什麼都不要。

  她好喜歡聽他說話的嗓音、好喜歡他說的每一個字、好喜歡他的認真眼神、好喜歡他說著……我要的,就是你而已!

  「不過,這不是我向小當家討了你的原意,你才來沒多久,不懂這兒的凶險,小當家曾經賣過鋪裡的姑娘,即使全鋪裡都嚴厲反對,她還是一意孤行,甚至說些『賣人做小妾有哈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說不定她在心裡感激我做的決定』的缺德話,誰都料不準哪日她又會耍什麼手段……如果、如果她要賣掉你,誰都無法出手救你,倘若她允諾將你給我,我就再也不用煩惱她會突然把歪腦筋動到你身上,至少,我可以確保你是安全無虞,沒有誰能不顧你的意願而帶走你,你可以放心留在嚴家當鋪,留在……這裡。」尉遲義繼續說道,要她放寬心,他不會佔她便宜,不會真的以為嚴盡歡將她賞給他之後,他就能對她為所欲為,那並非他的本意!雖然,強忍下想要她的慾望,對男人而言是種天大折磨。

  他還說了些什麼,實際上她聽得相當含糊,她眼前浮現一片瀲艷水光,模糊了他的臉龐,卻也鑲亮了視線中的他。「你是真的……想要我嗎?」她囁嚅著,雙眼沒有逃避掉他,她想看清楚,看清楚他是否真心、是否堅決。

  「當然是真的!」

  話,尚未說完,她已經撲進他懷裡,細聲呢喃,隔著竹窗,她半具身軀探出,藕臂密密交纏在他背後,她在窗裡,他在窗外,竹砌的牆,阻止不了兩人的擁抱。

  「好,我將自己給你。」她說。

  狼,始終克制著自己不許撲上小嫩羊,所以他保持距離,小心翼翼不讓情況失控。

  羊,卻自己送上門,又香又軟地嵌合他的胸膛,她散發出的幽幽香氣,像桂花,既甜又沁心,他薄弱的自制,因她的摟抱而應聲碎裂,支離破碎,更因她的應允而陷入瘋狂,每一夜被他強力喝止,不許它探向沈瓔珞的雙臂,完全失去控制,它箝住不盈一握的纖腰,逼她柔軟曲線嵌合著他,她好輕,他幾乎只用單臂就能托起她,長腿輕易跨過竹窗,進入溫暖的小竹屋,以身軀將她按在竹榻上,再也顧不得其它,理智兩字是現在他最不需要的東西。他的唇,不曾離開她的,她從他口中嘗到酒味,方才苦澀熱辣的滋味,竟變得醇甜,原先無法嚥下喉頭的灼燙,變得無比順口,又同樣醉人。尉遲義臂膀一抖,沒繩沒扣的背甲輕而易舉便被拋得遠遠,裸露出一身深麥色憤張肌理,缺少背甲阻礙,他快要燃燒起來的體溫,透過她素潔棉衣熨燙了她,彷彿也要將她一併燒成灰燼。

  她的腰帶被扯散,一端鬆垮圈在腰際,一端如泉蜿蜓在地,棉衣襟口開敞,月牙色的肚兜若隱若現,一隻大掌覆在上頭,掌心就握在她急躁跳動的心窩處輕揉著、愛撫著。

  她抽息,不知所措,只能消極閉上眼,渾身染上燥熱的紅暈,雙頰更是漲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失去視覺,觸覺反倒敏銳得教她害怕,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他的唇,以及他的呼吸,甚至是他的汗水淌落……

  她每寸肌膚,都有他的到訪,都烙下他的專屬印記,她輕輕顫抖,分不清是無知的恐懼,抑或是喜悅的淋漓盡致,他吮去她沁出的薄汗,也吮著她的哆嗦,幾乎吻遍她身軀的唇,重新回到她微啟唇心,濃重的喘息,已達極限,他無法再忍耐下去,他現在馬上就要深深埋入迷眩誘人的溫暖!

  啪!。

  一陣夜風,撩過窗幔,湧生的幔浪撫過窗邊小几上供奉的沈承祖牌位,風勢一大,牌位啪地傾倒,聲響驚動竹榻上兩人,四目同時瞟了過去。「爹!」沈瓔珞胡亂攏緊棉衣襟口,從他身下溜出,一邊慌手慌腳地纏繞腰帶,一邊急忙去扶正牌位,並且點燃清香一枝,祭拜爹親。尉遲義有感覺!那牌位,與其說是被風吹倒,不如說是當著人家爹親面前欺負人家寶貝愛女,惹怒了人家爹親亡靈,藉以警告他,不、許、動、我、女、兒!

  尉遲義赤裸上身下床,壓下渾身慾火,也向沈瓔珞討枝香來用,沈瓔珞一見他要祭拜她爹,心微喜,她才想著應該要將他介紹給爹認識認識呢。

  她立即為尉遲義燃香,遞上。

  尉遲義態度不算無禮也不算恭敬,簡單拜完,沈瓔珞替他接手插入小銅爐內,柔黃才離開香柱,便被尉遲義牽進掌心內,拉著她往小竹屋外走去。

  「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你爹看不到的地方。」

  目標,他的房間,繼續被打斷的事兒。

  「你方才跟我爹說些什麼?」她在途中問。

  「我告訴他,照顧你的責任,由我尉遲義接下了。」

  「哦……」她臉色紅赧,心卻發暖。

  他沒完整告訴她,他與沈承祖的對話。遺漏的下一句是!接下來的後續,當爹的人還是不要看比較好,我怕你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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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36:44
第七章

  熱……好熱……不,不只是熱,而是燙,火灼肌膚一般的燙,每分髮膚都快要蜷曲起來的焦疼。

  眼前紅瀲瀲一片,除了紅,任何顏色都看不見,那色澤,像血,肆染著天際、渲散池面,以及尉遲義放聲嘶吼的猙獰面容。

  他額上青筋暴突,渾身肌肉緊繃,虎眸瞠圓,齜牙咧嘴地咆哮些什麼,火光彷彿快要吞噬掉他,將他染得通紅。

  他奔向滔天巨焰,誰也喚不回他,壯碩健軀消失在火光之中。

  危險!別去- 尉遲!不要!

  沈瓔珞驚醒,雙手高高舉在半空中,努力想抓住什麼。

  火紅連天的駭人狂焰哪裡還在?只剩眼簾所見的架子床床板,以及被風輕輕撩動的湛藍色床幔。

  「怎麼了?」尉遲義的面容緊接地竄入她視線之中,他俯身查看她,大掌撩開散落在她額際的髮絲,抹去凝在那兒的晶瑩汗珠。她氣息凌亂,小嘴輕啟地吁吁喘息,試圖從夢境中清醒。是夢,他哪兒都沒去,沒被大火吞噬,他在她身邊,就貼在她身上,一身燙人的體溫,煨得她也跟著發熱。

  她枕在他左手臂上,長髮散若潑墨,蜷在薄被底下的身軀未著片縷,她的神智逐漸清明,啾著尉遲義深邃的眼瞳,喘息終於平緩下來,理智回籠,羞意也跟著竄上她的面頰。這裡是他的房舍,他昨夜帶她回來這兒,然後與她一塊兒倒向這張充滿他氣息的大床裡……

  羞人的記憶,烙在心上,永遠也無法消抹去,她牢牢記得他做過的那些事,既陌生,又激烈;既親暱,又教人驚慌失措;既疼,又歡愉……

  她從不知道兩個人能靠得如此之近,比擁抱及親吻更深入,一個人能那樣不可思議地屬於另外一個人,他不斷在她耳邊呢喃著火辣甜蜜的話語,聽得她羞赧難當卻又渾身火熱,他的粗獷蠻橫已經盡可能小心收斂,她感受到他的珍惜寵愛、他的難得輕柔,他弄疼她時的滿懷歉意,以及他再也忍耐不住地放縱狂歡……

  沈瓔珞不敢再往下想,怕自己會羞慚至死。

  尉遲義細細碎碎啄吻著她粉嫩嫩的臉頰:「你作惡夢了?我聽到你在喊我。是被我嚇壞了嗎?」他可不想經過昨夜折騰,她再也不敢讓他碰她,她對男女之事青澀陌生,有些不可避免的痛楚,他已經盡力想消弭它,想放慢動作和速度,但他做不到,她太美太甜,太教人把持不住。

  她聽不懂他的一語雙關,大眼眨巴地迷糊瞧他,不知該將雙手雙腳擺在哪兒,他半橫在她身上,與她貼合著,她的手背碰觸到他強壯結實的大腿,她的小腿與他的幾乎是糾纏在一塊兒……

  「你好燙人……」她想將他推離自己,他燙得像要煮沸她一樣。定是因為身旁有個像火灶的他,才會害她夢見火災,那種不祥惡夢……

  他低笑,覺得她反應可愛。有人說,男人在得手之前,對女人窮追猛打,像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旦把女人拐上床榻,該做的全都做透透,那股追逐的心情便會急速下降,熱情冷卻得比嚴冬裡的霜雪還要更快!

  會嗎?

  那麼他怎會對她的慾望只有更強烈而沒有饜足?

  那麼他怎會越是瞧她,越覺得她迷人美麗?

  那麼他怎會一點都不想放開她,想就這樣摟抱著她軟嫩身子,磨蹭她雪白無瑕的雪膚,被她芳馥氣息所包圍?

  「尉遲……」她逃避他舔吮她頸子的戲弄,但沒有用,在薄被底下,他的撫摸探索更教她羞於啟齒。

  「你還沒回答我,你夢見什麼?」他在她耳邊吹氣。

  真霸道的人,連她夢見什麼都非得弄清楚。「火……」

  「火?」

  她不知道那是單純的夢,或是,預知。她希望是前者,希望只是自己被他抱得熱呼呼,才會胡亂夢見了火,希望與後者完全無關……

  「……你要小心火燭。」她突兀冒出這句。

  「小心火燭?」他失笑反問:「你夢見火災?」

  她眸裡有絲不安:「好像是,夢中的火好大,眾人攔著你,你仍是跑進去了,在火裡失去蹤影……」她微顫的柔萸,被他大掌握住。

  「每個人都會作些奇奇怪怪的夢,不用放在心上。」他安撫她,攬她入懷,她嫻靜地枕於他厚實胸口,安靜半晌,才悠悠開口。

  「我從小就很納悶,為什麼前幾天夜裡夢見的那些事情,會逐件發生,我一開始將它解釋為巧合,但一次、兩次、三次……我夢見的,大多數都成真,有時是鄰宅遭竊,有時是府裡哪個奴僕與哪個奴僕會發生爭吵,有時是誰上酒肆裡採買了幾斤的酒……這類無傷大雅的小事,我沒有往心上擱,畢竟許多人都有相似經驗,來到一處優美景致之地,似曾相識,才發覺原來是某日夜裡發過的夢境已先神遊一回……」沈瓔珞嗓音輕軟,訴說著她不願告訴旁人的小秘密,尉遲義對於她的意義不同於其它人,她把自己交給他,身與心都烙下屬於他的印記,他和她如此親密,可以與她分享所有,包括她的喜悲、包括她的情慾,當然更包括她的「夢」。「後來,我開始夢見一些可怕的事,誰去世,誰意外重殘,誰遇上盜賊劫財奪命……還有我爹臨死之前的景象……我祈求那些最好只是作夢,千萬不要成真,但……」

  但,一件一件一件,件件在現實中上演,她所夢見的,變成真實。

  她現在好害怕,夢裡的尉遲義,被火吞噬的尉遲義……

  萬一成真怎麼辦?

  萬一他因而發生意外怎麼辦?

  預知的夢,只能消極預見,無法扭轉,即便得知未來,也僅能戰戰兢兢等待它發生,她好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惶恐,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面臨凶險……

  心愛的人……

  她,愛上尉遲義了?

  如此的理所當然、如此的毫無疑問,如此的……情不自禁嗎?

  「你的意思是,如果那是個預知夢,我會被火燒死?」尉遲義趣然挑眉,一見到她垮下面容,淚光浮現,他連忙收起吊兒郎當的態度,不讓她擔心受怕:「你不是也說了,你夢見的,大多數成真,代表有少數沒發生過吧?既然如此,有可能這一回的夢,就單純是場夢而已,你不用自己嚇自己,我保證,我會離火遠一點,這樣,你可以安心些了嗎?」他甚至舉起右手做擔保。

  「嗯……」說完全安心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允諾她會注意自身安危,興許就能避開危險吧?

  心裡的不踏實,被他綿密吻去,他用身體誘惑她,要她拋掉胡思亂想,擔心那些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未來,與其苦惱,不如珍借眼下,未來那把火,哈時會燒,誰都不確定,現在兩人之間點燃的火,先來處理處理比較實際。

  他在她身上放起火來,要她為他炙熱燃燒,嬌軀及面頰染上絕美誘人的艷紅,如果他因此被燒得體無完膚,他真的,死也甘願!

  廚房裡,總是有第一手消息流通,府裡大大小小的事,在挑菜洗菜的枯燥過程中,成為調味的佐料,加油添醋一番,解解眾人的饞,大伙實際上沒有任何惡意,只是閒話家常嘛,否則工作辛苦,又無其它調劑,做起事來就有一丁點的不帶勁。

  沈瓔珞很習慣在這兒聽見許許多多的故事,她對嚴家幾位主事者的認識,全賴廚房的「說書」時間,關於玉鑒師公孫謙、關於嬌俏可人的歐陽妅意、關於沉默寡言的秦關、關於嚴盡歡、關於尉遲義……包括他們的身世、成長歷程、性格、做過印象最深刻之事,每日都有新鮮的玩意兒能說。

  今天,廚房眾人要談的部分,是「專情」。

  幾個姑娘圍著菜葉堆,邊揀邊討論。

  「當然是關哥,關哥八成喝了朱朱的符水,他對她從一而終,鋪裡任何一個姑娘都沒入過他的眼,他就只喜歡朱朱,也只要朱朱,每回朱朱從牧場來,關哥心情都會好好,不時就看見他們兩個窩在匠房裡待上整日,上回我還看見兩人閃身躲在大柱後,啾啾啾地纏吻了起來呢。」珠圓玉潤的喜兒率先道,贏得眾人同意,大伙的蟯首都點得好勤快,雖然嚴家其它男人都嫌秦關死心眼,嚴家女人可都被他的深情給感動著,巴不得自己能遇上這樣一個專情男子。

  「沒錯沒錯,關哥確實很專情,他沒有因為和朱朱分隔兩地就私下胡來,仍是全心全意待朱朱好,要是也有個男人這麼愛我,我這輩子就夠了。」笑起來像母雞咯咯咯的馨馨亦補上幾句。她羨慕極了朱子夜呢!被秦關寵著疼著,重點是,要什麼首飾就有什麼首飾,女人最奢望的,莫過於此。

  模樣可愛的桃紅說:「我覺得謙哥也很好呀,他很清楚自己喜歡的姑娘是什麼類型,他不會憑著自己出眾容顏去騙天真姑娘的感情,他若不愛她,就明明白白告知對方,彼此沒有可能,甭浪費時間。拜託,外頭有多少長得不及謙哥一半體面的男人,這朵花也摘那朵花也采,像隻畜生一樣!」所以公孫謙的潔身自愛多難得啊!

  喜兒偏頭想了想,說出心裡感受:「謙哥呀……謙哥給人感覺有距離耶,他一直掛著笑容,卻笑得好疏遠哦。」或許是公孫謙肩負當鋪多數決策職責,嚴盡歡美其名是當家,實際上的權力恐怕輸給公孫謙一大截,公孫謙像是另一名當家,「當家」兩字所代表的權威,忍不住讓小婢們心生敬意,不敢褻瀆。

  沈瓔珞始終只有聽的份,無從發表半點意見,畢竟她到嚴家剛滿一個月,對眾人討論的那些人並不瞭解,除了!

  「難不成要謙哥像義哥一樣,笑起來熱血豪爽,老是咧著一口白牙,待誰都好、待誰都像兄弟嗎?」馨馨提到了沈瓔珞較為熟悉- 或許該說,熟透了!的尉遲義,沈瓔珞不禁豎耳聽得更仔細認真。

  「義哥呀……義哥的確比謙哥關哥或武威哥都來得好相處,我記得我剛被帶進嚴家,又怕生、又怕被欺負,是義哥頭一個過來同我說話,叫我放心,說有哈事都可以找他,他會幫我出頭,聽得我差點沒直接撲上他的胸口哭一場再說。」桃紅憶起往事,對尉遲義當初的行徑仍感動不已,那時她少女芳心還重重為之震盪呢。

  「他也這樣跟你說呀?」喜兒問,又接口道:「那些話,他一樣同我說過耶。」

  「我也是。」馨馨連忙舉手。

  我也是。沈瓔珞在心裡默默道。尉遲義還真是……博愛呀,對每隻初進嚴家的小菜鳥,一視同仁地給予關懷。

  「原來大伙都一樣嘛,我還以為是義哥待我特殊呢。」桃紅努努嘴。

  「你認識義哥多久?」喜兒又問她。

  「十年有了吧……」

  「義哥只要十天內沒對你出手,就代表他對你沒意思啦!」喜兒老成地擺擺手。她比桃紅早進嚴家,對尉遲義認識比桃紅深。「義哥是行動派,不愛玩迂迴手段,以前我就見過義哥與幾名姑娘眉目傳情,妅意說,過兩天那些姑娘就全到手啦。」妅意的說法不知有沒有誇大,反正大伙愛聽的,也要辛辣些的才有趣。

  「義哥這麼壞呀?」看不出來耶。桃紅一臉不敢置信,沈瓔珞亦然,她甚至暗暗扳指數數,確實……扣除掉她剛進嚴家,七日沒見到尉遲義的日期,她與尉遲義也是約莫十日便……

  「哎呀,你情我願嘛,義哥又不會使強。」喜兒聳肩。沒人注意到沈瓔珞臉頰泛紅,壓低頭顱的狼狽模樣。

  「義哥什麼都好,就是用情不專。」馨馨搶先做結論。比起公孫謙和秦關,尉遲義根本就毫無節操可言:「他老是做些會讓姑娘家誤會的舉動,像在戲耍人一般,事後又不認帳,一副『我當初說的話全都不算數』,我還寧可他打從一開始就像謙哥那樣,保持冷冷淡淡的距離嘛,幹嘛待人好,等人家誤會了才來解釋!」

  「你這抱怨沒頭沒尾的!說來聽聽,義哥是怎麼戲耍你?」桃紅拉著馨馨要聽始末。

  「……就有一回呀,我在水井旁扭傷腳,疼得別說是走了,連站都站不起身,只能伏在那兒哭,恰好義哥經過,將我扛回房去,後來他告訴我,他聽力極好,日後再遇見什麼事,就喊他名字,他便會趕來幫我。」

  好、好耳熟的橋段……

  遇上哈麻煩,記得找我,你只要稍微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不管在府裡哪裡,都能聽得到。

  原來,這句話,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聽過,尉遲義跟許多人都說過。

  沈瓔珞一時之間有些措手不及。

  她以為……他待她是特別的,只要她呼喊他,他就會出現,怎知,無論是誰叫他,他都會趕去。

  「他都那樣說了,我當然就以為他是說真的嘛,所以有事我就喊他,哪知幾次下來,他竟然插腰跟我說『你別有事沒事都喊好嗎!我很忙的!』 聽聽,多過分!」馨馨接續道。

  「義哥不是這種人啦,九成九是你連芝麻綠豆大的雜事也喊他來,打擾他工作。」喜兒想都不想便猜中了。

  「是他沒說清楚呀……我、我好意喊他來喝杯涼茶,還有吃塊甜糕、還有向他問聲早、還、還有……」馨馨替自己辯解,到後來連自己都汗顏地閉上嘴。

  「難怪他嫌你煩。」桃紅笑了:「換作是我,我也覺得你煩吶!你當嚴家護師天天都閒蕩無事嗎?」

  「臭桃紅,你說什麼呀你!」馨馨佯怒地拎著一根菜葉,作勢要打人。

  「義哥的確很容易害姑娘自作多情吶,先前赫連府裡那位被擄來的小婢女不也誤會義哥喜歡她,加上她的身子全被義哥給看光光,直嚷著要義哥負責哩。」喜兒說的那一位小婢女,就是歐陽妅意潛到赫連瑤華府裡臥底,為了吻合府上婢女數量,便直接打昏一隻,剝光她的衣裳,丟給尉遲義處理。

  「義哥負責了嗎?」馨馨問出沈瓔珞也很想知道的疑問。

  「人都被送回赫連府了,你說哩?」當然是沒有啦。尉遲義告訴赫連府的那位小婢,抱歉他當她是路人而已,害小婢哭著回去。

  「……那不是人財兩失了?」

  「什麼人財兩失?你用的詞兒真怪!」

  「你們這幾個丫頭,做事沒有嚼舌根利落!」李婆婆在罵人了,喜兒她們噤聲,吐吐舌,加緊手裡動作,李婆婆喚沈瓔珞到後頭幫忙。沈瓔珞存在與否,都不妨礙喜兒她們聊天,畢竟從頭到尾沈瓔珞都沒有插嘴半句,她被李婆婆叫走,她們仍是交頭接耳,咕咕笑著,繼續在說關於尉遲義的是非,至於夏侯武威,她們不敢提、不敢評論,他是屬於小當家,其餘女人沾不得,她們不想成為第二個冰心,因為夏侯武威之故,被叫價賣掉,踢出嚴家當鋪。

  她隱約聽見,她們說道:「女人何必追,看對眼就一拍即合,浪費時間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最蠢最呆最白癡……」

  這話,也是尉遲義的口頭禪嗎?

  「她們說的,別浪費時間去聽。」李婆婆見沈瓔珞仍頻頻回首,想聽喜兒她們還說了些什麼,李婆婆音量不大,對著她說道:「義小子不是壞傢伙,他只是有些隨興,有些大剌剌,以前幾段情事也都過去了,別為那些小事在不開心吶。」

  沈瓔珞吃驚地從李婆婆眸中瞧見她對一切的瞭然於胸。

  沈瓔珞瞞得過眾人,瞞不過李婆婆雪亮雙眼。

  「義小子待你很好,我還不曾見過他對誰這樣呢。」李婆婆盡可能不讓沈瓔珞感到不自在,於是話不挑明了講,僅淡淡微笑,為尉遲義說話。佈滿風霜紋路的眼,看著沈瓔珞黑亮秀髮上素雅漂亮的小花鈿,不難猜出那是尉遲義送她的飾品。

  「嗯……他確實待我好,很照顧我。」沈瓔珞頷首。喜兒她們口裡的尉遲義,與她認識的尉遲義並不相同,她們說他用情不專,她卻看見一個專寵著她的男人,成為他的女人約莫一個多月,他的噓寒問暖、他的細心呵護,總是教她發自內心地動容戚謝,除爹之外,再也沒有人會待她如此之好,卻不求回報。

  他會因為知道她喜愛荷花,天天為她摘下幾朵,讓她供在白瓷長瓶裡。

  他會因為知道她喜愛彈琴,替她找來琴箏,纏著要她彈些他壓根不懂的音律幽曲,聽得相當認直甲

  他會因為她一句無心「以前嫻兒拿過一種甜孜孜的糕點,內餡是紅豆泥,我不記得它的名稱,但挺好吃呢」的閒聊,隔沒幾天,他帶回十數種紅豆甜糕,有的白膨如球、有的扁平如餅、有的捏成小花形狀、有的紮在小竹葉裡,非得要找出她曾吃過的好滋味,要她重溫紅一旦泥糕的甜美。

  他會因為明白她的遺憾,試圖為她尋來沈府出售的「飛仙酒」、「靈芝酒」「玉冰燒」,陪著她一塊兒啜飲它們的辣、它們的甜,細酌她祖父與爹親最自豪的成品。

  他會因為單純喜歡她笑,使出成千上萬的方法逗著她,喜歡看她臉紅,他會用健壯結實的身體調戲她,甚至是將她吻得昏天暗地,他讓她幾乎沒有時間去為自己淪為奴婢的命運自怨自艾。身為沈家富貴千金女,擁有的是物質上取用無虞,身為一無所有的「沈瓔珞」,她擁有的,是笑容、是喜悅、是安心、是依靠,還有他,她覺得自己富裕無比。她眼中的尉遲義,個性可愛,不拘小節,有時像個孩子,明明是她窩在他懷裡,撒嬌的人卻是他,他最愛把臉龐埋在她發間,直誇她好香,用挺直的鼻,磨蹭她的耳廓、她的鬢髮,用粗濃的氣息,煨熱她的粉頰、她的肌膚;有時又變回成熟男人,用寬厚的肩,讓她枕著、偎著,用有力的臂膀,將她圈著、攬著。

  他為她做的,她全數都領受到了,並且,毫不保留以她的愛情回韻予他,她也希望能讓尉遲義明白她的情意,她不想只成為接受的那一方,享受著他的付出,而自己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即便她能力有限,最多就是陪伴在他身邊,為他彈琴、與他說話、直一誠流露他最愛看見的笑顏、全心全意愛著他,除此之外,她還在探尋著自己能為他做哪些事,若她做得到,她會盡力去做。

  她現在最為他擔心的,便是日前那場火燒的夢境。

  她希望那只是自己胡亂偶發的惡夢,千萬千萬不要成真,她情願自己承受,也不要身陷危險的人是他。

  偏偏事隔幾日,她又再度夢見,夢裡沒有駭人大火、沒有尉遲義,只有她孤單一人,在黑暗中,蜷身落淚,那幾乎要吞噬掉她的濃黑,宛若天崩地裂的絕望,教她不得不與火燒夢境做起聯想,一想到或許是因為失去了尉遲義,她才會被打入那般無助的孤寂,她害怕它在未來的某時某日會發生,更是天天叮囑他要遠離火燭。

  「那就是了。那幾個丫頭對義小子的認識,恐怕沒有你來得深,不用去聽信流言輩語,相信你自己看見的他。」李婆婆給她一抹打氣微笑。

  「瓔珞明白。」

  李婆婆輕拍她手背,跟她說:「好孩子,春兒方才來告訴我,小當家想喝酸梅湯,你去倉庫替我拿罐酸梅來,好嗎?」

  「好的。」

  李婆婆眺望沈瓔珞的背影,淺淺一歎,說得極為含糊:「希望義小子這回的熱度可別只維持了幾個月吶,否則一個好姑娘就被糟蹋掉了……」

  沈瓔珞去了倉庫一趟,取了酸梅回來,又替李婆婆生火煮沸熱水,將酸梅置入,熬煮出味,再盛於小鍋放涼,嚴盡歡嗜冰,在盛暑裡,燙口的甜品她是不碰的,於是,每日都會有專人送來由雪山承接的冰泉,快馬送抵嚴家。

  沈瓔珞將小鍋置於冰泉裡冰鎮,待其涼透,再讓春兒端給嚴盡歡消暑。

  鍋裡還剩一些酸梅湯,李婆婆舀給沈瓔珞,悄聲叮囑別被其它丫頭們看見,要她快些喝掉。興許是李婆婆歉疚於一開始對她的排擠,後來很明顯在補償她,她待她比廚房裡任何一位女孩都更加的好、更加的憐惜。

  沈瓔珞道了謝,端著冰冰涼涼的酸梅湯,捨不得自己喝,她走出廚房,在水榭的欄杆旁輕喊尉遲義。這碗酸酸甜甜的湯,怕熱的他會比她更需要。尉遲義來了,像只鵬鳥歇翅,落在她面前。

  「酸梅湯,正冰著呢。」她露齒微笑,將湯遞給他,拈起腕袖,為他拭去額上熱汗。

  尉遲義正要一口飲盡,被她阻止:「涼品要小口小口喝,才不會傷身。」

  「你喝過了嗎?」

  「嗯。」她在熬煮之際,試著味道濃淡時,已經嘗過一些。

  尉遲義喝完,輕吁口氣,她接過空碗,問他:「滋味好嗎?」

  他點頭:「好喝,酸得很夠味。」說完,他頓了頓,喚她:「瓔珞。」

  「怎麼了?還想要一碗嗎?沒有囉,這是最後一碗吶。」她以為他喝不過癮,想再續杯呢。

  「不是,我沒有要再喝。瓔珞,下回……」他又停頓,似乎在思索著如何開口,她眨眸覦他,等他接續說,他深吸氣,開口:「下回有重要的事再喊我。」

  她不懂他為何重申這句她早就知道的話,他告訴過她無數回,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喊他一聲,只要他人在府裡,他都會隨時到來。

  「我的意思是……重要一點的大事再喊我,像這類吃吃喝喝的小事,就不要了。」尉遲義補充說道。沈瓔珞微怔,仰著小臉看他。「最近我比較忙,恐怕沒法子撥冗在小事上。但若是有緊要之事,你還是要叫我,知道嗎?」

  「緊要之事?」

  「像你上回落水,就是緊要之事。」攸關性命安危,無論再忙,他都會飛奔趕來。

  所以,喚他來喝酸梅湯,是小事?

  所以,想讓他嘗到熱呼呼的餃子,是小事?

  所以,只單純想念他、想見他,是小事?

  他的意思是,要她沒事就別打擾他嗎?

  他說的那些小事,對她而言,是每日裡,她最期待的事呀。

  沈瓔珞眸光黯淡,但明白他不是游手好閒之人,當鋪裡的工作她不清楚,不過應該也是有許許多多的事等著他去做,這類吃喝的閒雜事,確實微不足道,她小小反省了自己,才發覺近一個月來,她真的……很打擾他。

  她被他告訴她「無論什麼事,你都可以喊我,只要你有想到我,你就喊,別顧慮那些亂七八糟的小事,我不是在跟你客套,我是說真的!」所誤導,當真以為無論何事都能喊他,仔細想想,自己太黏他……

  「我知道了,小事我就不吵你。」沈瓔珞溫婉頷首:「你自己也要當心安全,忙歸忙,別累壞自己。」

  他笑笑親吻她的唇,接著便以「有事」為理由,先行離開。

  沈瓔珞笑容斂下,心底的失落不是沒有,她想起了方才喜兒她們的談話,馨馨的埋怨聲清晰得像仍在耳邊迥蕩著!

  義哥什麼都好,就是用情不專。

  他老是做些會讓姑娘家誤會的舉動,像在戲耍人一般,事後又不認帳,一副「我當初說的話全都不算數」

  我還寧可他打從一開始就像謙哥那樣,保持冷冷淡淡的距離麻,干麻待人好,等人家誤會了才來解釋!

  他竟然插腰跟我說「你別有事沒事都喊好嗎?!我很忙的!」,聽聽,多過分!難怪他嫌你煩。

  她握緊了柔黃,要自己別胡思亂想,尉遲義不是這種人,他有正事要忙,哪有法子管些小雜事呢?

  只是可惜了以後不能趁著叫他來喝碗甜湯時,享受與他並肩而坐的甜蜜時光。幸好,晚上還是能見著他,兩人一樣可以偎著說些體己話,思及此,沈瓔珞臉紅心跳,暗斥自己被尉遲義給帶壞,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思念起他的體溫及擁抱……沈瓔珞沒料到,小小的希冀,在尉遲義足足兩日未歸的清晨,破滅。

  尉遲義告訴她:「瓔珞,你要不要……暫時先搬回小竹屋去睡?」

  「呀?」沈瓔珞的表情從怔仲變成愕然,以為自己聽錯。

  「最近,我想自己睡。」他抱歉地撓撓臉道。

  將她從小竹屋搬到他房舍的人,是他。

  屬於她的物品,一項一項出現在他的房裡,他榻上的枕,由一個變成兩個,純粹陽剛的房,逐漸融入姑娘家的芬芳氣息,是他用壯軀和熱吻把她困在他的床上,纏著要她別回小竹屋,要她就睡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要她溫暖地包覆住他!

  兩人早已同床共枕了好些時日,他現在卻要她回到小竹屋去……

  「發生什麼事了嗎?」沈瓔珞不解。

  「沒有啦。老是不小心把你踢下床,我挺不好意思的。」

  我保證,我一定改!絕對沒有第二次,不然,你把我手腳都綁起來好了啦!瓔珞- 一塊兒睡麻。這是他頭一次睡沉之後,在夢裡練功夫,失腳將她踢到足踏上,猛拍胸脯向她擔保,那時他可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她知道,他很努力想改掉夢裡練武踢人的惡習;她知道,他在盡快習慣身旁多睡了一個人,他必須要分享一半床位、一半棉被給她;她甚至察覺好些個夜裡,他不敢睡得太沉,生怕無意識中,失手把她踢離床榻,摔下足踏,會誤傷到她。她捨不得他睡得不夠,提議夜裡她搬回小竹屋去,他連忙搖頭,抱著她、賴著她、用發有刺人鬍渣的下巴猛哈著她癢,央求她留下來。

  一個月前不介懷,一個月後,他卻介懷了……

  「我不在意。而且你已經收斂許多,我現在醒來,幾乎都不曾是在足踏上……」

  沈瓔珞還想說什麼,看見尉遲義皺起濃眉,努力要想其它理由來趕她回去,似乎早已打定主意非要她搬離他的房,她若再爭執,彷彿就像個不知檢點的淫娃,非得賴在男人房裡一樣無恥。

  她抿細唇,嚥回後頭未說完的話,改口:「好,我回小竹屋去睡。」她將放在他榻上的軟枕抱在懷裡,就要走出去。

  「瓔珞,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暫時想……」尉遲義在她經過身旁時握住她的手。

  「你只是暫時想自己睡,我懂。早歇。」她雖然一肚子疑問,又不敢真的問出口。他怕她誤會,卻又說不出讓她安心的理由,教她一個人獨自猜想、困惑著為何日前還膩在一塊兒的親密,不過幾天,竟改變得如此突兀?

  沈瓔珞躺在小竹屋的榻上,身旁沒有聽慣的沉穩吐納聲,她睜著大眼,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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