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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皇僕役【嚴家當舖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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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3:43 |倒序瀏覽
皇僕役(嚴家當鋪5) 作者: 決明

做當鋪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
就算是典當個人,在嚴家當鋪也是司空見慣
但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笑著典當一個昏迷的大男人
還非常堅持只肯當一文錢,這就有些古怪了──
呵呵,原來這位典當品是新出爐的武林盟主
還有個很響亮的名號,叫「玉面武皇鬼羅刹」
不過……既然人都進了當鋪,閑著也是閑著
而且他武功高強,掃落葉挑水搬東西除雜草都是小事一樁
就「順便」當一下僕役吧,反正也沒有損失嘛,咭咭咭……
哎,不是她心腸壞,故意這麼整他
是他態度太差,還連著三次犯到她頭上,才會有這種下場
雖然每天使喚他、看他有氣無處發的模樣很有趣
但她也沒忘記自己可是有重要任務等著完成
本來她是想,可以把「玉面武皇鬼羅刹」當戰利品帶回家
可惜她忘了,被惡整的男人總有復仇的一天
到那個時候,只怕她要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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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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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4:02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橫批:萬物皆可當。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豔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裏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誰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哈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裏,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老王心情好,不說古,只說今。嚴家自從嚴老爹過世之後,鮮少收受「人」這項典當物,近年來,僅有少少那麼一兩隻。

  接下來要說的,也是「流當品」,年資淺淺的那種,進到嚴家的時間不滿一年。那位姓「聞人」的傢伙他是誰?

  聽老王說下去就知道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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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4:33
第一章

  想羞辱一位身分至高、個性驕傲、視人如草芥的皇者,該用哪一種方法呢?將他從高處不勝寒的雲端踹下來?嗯,不錯,但有難度,因為那位皇者武功高、輕功高、內功高,該高的都很高,和他硬碰硬,直接對上,怕還沒摸到他的衣袖,人已經被他打趴,畢竟他有一個聽來響亮卻好繞舌的稱號!玉面武皇鬼羅刹!玉面是指他精緻無儔的俊逸容貌;武皇是指他嚇死人不償命的好武藝以及新冠上的「武林盟主」稱號;鬼是指他淡漠冰冷的性格;羅刹則是指他陰晴不定、說變臉就變臉的壞脾氣。

  還是把他渾身剝光掛在城門,供路人觀賞?

  也不差,可這樣一來,羞辱到的不是他,而是南城年滿十五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們吧?

  他身材之好,凡見過,女人入迷,男人自卑,即便失去衣物包裹,這個男人的傲氣亦不會稍減幾分,把他高高掛在城門上,造福南城女性,造孽南城男子呀……

  不然,在他臉上畫烏龜畫王八畫顆大大的豬頭?不好不好,太便宜他了,不足以泄她心頭之恨。或是找一群鶯鶯燕燕睡在他身旁,豔麗牡丹花、清純小白花、高潔蘭花應有盡有,當他醒來之後,將會面臨千夫所指的控訴,把他打為下流采花賊,破壞他的清譽甲……

  應該會失敗,那群女人光是看見他的俊模樣,巴上他都來不及,哪有閒工夫指責他占走她們的清白?說不定還會自動分派小妾一、小妾二、小妾三呢……

  紫紗姑娘雙手托腮,很認真很努力在思索著,小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點在厚實胸膛間。

  橫躺在她面前的男人,五官出色,每一處線條都宛若仙佛精雕捏制,毫無瑕疵,他有最俊的挺鼻、最濃的劍眉、弧線厚度最漂亮的雙唇,眼眸閉合,暫時無法看見他深邃分明的琥珀色瞳子,她打量他許久,滿腦子想的卻是該如何羞辱他,讓這個男人吃點苦頭。

  「呀,有了!」姑娘彈彈指,縫地清脆:「先前在街市裏閒逛時,看見一處鋪子,上頭寫著‘萬物皆可當’,你們這兒稱它叫當鋪,就這麼處置你吧!」

  她嘿嘿嬌笑,粉唇兒咧得開開,一口白牙,邪惡發亮,圓滾滾的大眼眨巴著不懷好意。

  當掉他!

  便便宜宜去當鋪當掉他,一個武林盟主,一個高傲武皇,淪為當鋪典物,聽起來就很過癮!他一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變成那副窩囊樣,神情定是相當精采可期!說不定會仰天長嘯呢。

  有趣!有趣得緊!

  她不掩嘴地咭咭笑了,捉起自己鬢邊一小繒細髮辮,撓向他的鼻,他沒被癢醒!那是當然,她下的迷藥,可是極品呐,平時不輕易動用,若對象不是他,她還不想掏出來浪費哩。

  紫紗姑娘心情愉悅,哨聲喚來她的寶貝愛馬,將男人半拖半拉地抬上馬背,纖纖手兒輕拍愛馬屁股,悠悠哉哉朝著那處鋪子走去!

  那處大大掛著「嚴家當鋪」牌匾的店鋪。

  鋪子看來頗體面,青瓦紅門扇、玉石矮階兩側植有墨綠小松,稍稍探頭看去,屋裏擺飾瞧得清楚,許多字畫、瓷瓶擺得滿滿,窗明几淨,頗有風雅味道。櫃檯欄柵後方的藍裳女夥計笑容可掬,甜得像可以釀出蜜一般。

  紫紗姑娘心情歡愉,要馬兒乖乖待在鋪外小庭,自己跨進了當鋪。

  「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女夥計一見來客,端上甜美笑靨,黑眸像月兒彎彎,熱絡招呼。

  「我想典當他。」紫紗姑娘努努外頭馬背上的身影。

  「當人?」女夥計柳眉明顯蹙起。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典當物,當人不是哈新奇事,上當鋪來典妻典子的案例比比皆是,她卻永遠無法將其視為理所當然。只是罕見之處在於,典當者是個俏麗姑娘,而被典者是個男人,尋常情況應該是相反過來,男人惡聲惡氣揪住女人纖弱臂膀,連拖帶拉地押進當鋪換銀兩才對。

  「對,當人,當金越少越好,幾文銀也行。」紫紗姑娘點動蠔首。

  不但是女人當男人,更主動要求當金越少越好?女夥計眉間的怒氣轉為好奇,聽紫紗姑娘滔滔續道:「他是熱呼呼的新任武林盟主聞人滄浪,聽過沒?聽過沒?你們收下他,你們賺到耶。」努力薦銷他。

  「武林盟主怎麼可能像現在一樣,昏死在馬背上任人宰割?再說,武林盟主的身家財產隨便一挖就有成千上萬兩,你拿他來換取少少當金,說不過去,我認為,武林盟主這四個字,是姑娘你胡誨出來的。」女夥計不曾親眼見過「武林盟主」,至少她也有些常識,武林盟主才沒這麼破格哩,擺明就是要抬高身價……不對,方才這姑娘說要當得越便宜越好,又為何要羅織當物的身分?自相矛盾呀。

  「等他醒來,你就知道我有沒有在胡詔啦。」紫紗姑娘笑嘻嘻,不與她爭辯。

  「妅意,怎麼了?」當鋪鑒師公孫謙自庫房步出,見有客到,他揚著和善笑容,先朝紫紗姑娘有禮頷首,再問向一臉深思的女夥計歐陽妅意。「謙哥,這位姑娘是來咱們鋪裏……」歐陽妅意簡單明瞭說明那姑娘要典當的「東西」,公孫謙聽完,眉峰輕挑。

  「武林盟主,聞人滄浪?」公孫謙很確定最近武林新出爐的盟主確實是這個姓名。聞人滄浪,玉面武皇鬼羅刹,這稱號,並非他自封,而是大夥私下為他所取,記得他甫入武林,旁人稱他玉面公子,後來他大敗各派,奪下至尊寶座,玉面公子變成了玉面武皇,再後來,他在武林裏不合群、不友善、不會做人,名稱又變得更長!玉面武皇鬼;最後羅刹兩字補齊,是因為他在一場宴席中,說變臉就變臉,揍得虛空大師從第一桌飛到最後一桌,日後也許這名號還會再往後加長,迭上更多陰沉可怕的牛鬼蛇神,例如,玉面武皇鬼羅刹之暗黑殺神……

  據傳,他一點都不喜歡被如此稱呼,若哪個蠢蛋敢在他面前道出這七個字,下一瞬間,下唇就會被劍氣給削掉一半。

  「去將公子扛下,讓我瞧仔細些。」公孫謙吩咐兩名僕役將人自馬背攙下,擺在廳裏。公孫謙按按他的膀子,察覺男人筋骨奇佳、內力渾厚,確實是習武之人,而且武藝高強,即便人陷入昏沉,每寸肌理仍是繃緊緊的,並未鬆懈,蘊含著源源不絕的力量。

  「武林盟主怎會淪落至我們這種小當鋪呢?」公孫謙有禮地詢問紫紗姑娘。

  「私人恩怨。」她甜笑,卻回得隨興,四字帶過。

  「只怕我們這間小廟容不下武林盟主這尊大佛。」公孫謙可不樂見這個男人清醒之後,怒將嚴家當鋪拆個片甲不留,由五官來看,這男人,並不好惹。

  「別擔心啦,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你們有句話叫各人造業各人擔嘛,我和他的恩怨,我們會私了。我今天當掉他,他明兒個找我報仇,他雖然不好相處,還不至於會遷怒啦。」應該吧。

  「若姑娘的擔保屬實,我們嚴家沒理由不收下如此罕見的典當品。」嚴家當鋪當過無數新奇有趣之物,卻不曾有「武林盟主」上門,公孫謙收當意願相當高:「請問姑娘想當多少?」

  她伸出纖纖玉指一隻:「一兩就好。」

  武林盟主只值一兩?

  她馬上反悔:「不要不要不要,一文,我要當一文。」

  更少。

  「武林盟主可不只這價碼。」公孫謙明白看出,這姑娘,並非為錢而來。

  紫紗姑娘模樣秀麗,慧黠大眼填滿俏皮玩興,以及一抹使壞的促狹,粉色輕掀的甜笑,自踏進當鋪便不曾卸下,彎彎飛揚,提及「一文」時,那對漂亮雙眉,幾乎在雀躍跳舞。她生有一張好容貌,不是大家閨秀的恬美,而是偏向於一種媚豔。

  媚,豔,卻又不超過,看得出她年歲尚輕,目測不超過十八,那股媚豔自然又揉和了一些青澀甜美,深邃輪廓及冰肌玉膚應該隔代混有異族血統。她不似南城居民的端正打扮,一襲乳白色綢緞肚兜包裹著飽滿粉胸及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毫不吝嗇分享大半片鎖骨春光供人欣賞,幸好肚兜外還搭了一件半透明漸層紫紗,勉強遮掩掉她的赤裸臂膀及背部美景,下身則是搭配同色的俐落褲裙,方便跑跳。

  兩鬢長髮分編著數繒細辮,以銀繩系綁,其餘青絲在腦門上隨意整束成團,不盤髻、不簪釵,僅以一條尺長的細銀線在發團與額上胡亂纏繞了幾圈,銀線中,參差點綴幾顆小小圓銀珠,纖細脖上戴有三圈閃耀的素面金頸環,這衣著、這發飾,是城外人。

  「我偏偏就只要當他一文。」紫紗姑娘一點也不想幫聞人滄浪加價:「我要看他聽見自己的當金時,那張冷臉上出現的表情會有多有趣!」咭咭咭……

  「妅意,擬好當單。」公孫謙交代櫃檯後方的歐陽妅意。

  「謙哥!你要收呀?是不是武林盟主我們不能肯定呀……」

  「一文典當,就算不是武林盟主,我們亦無損失。」雇個僕役都不只這個價。

  「也是啦。」歐陽妅意聳肩,反正鑒師同意收當,她無從置喙,玉鑒師的眼光極少出錯,就算出錯,也有公孫謙一肩扛下,小當家要罵要踹全不幹她的事。她乖乖謄寫當單,白紙黑字將典物、金額、期限、利錢等等,逐一列上。

  「呀對了,你們等聞人滄浪醒來,一定要告訴他,我在他身上下了毒,三個月後毒發,你教他乖乖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我會準時到,替他解毒,他若自個兒四處胡跑,讓我找不著他,屆時劇毒發作,我可不負責哦。」紫紗姑娘頑皮笑道,突地想到什麼,趕緊蹲到聞人滄浪身旁,解下他的衣物,腰帶裏的錢囊收入她自己身上,一些值錢的權杖配飾和武器盡數取走,那襲質地極好的蠶絲長袍自然不能放過,長袍底下的黑色內襯與黑褲子亦然,最後一件內檔褲算算說不準也能當個一文,她噙笑,決定一併脫了!

  她要他醒來之後,沒法子自己取贖自己。

  最後向公孫謙討了一個麻布袋,勉勉強強蓋在聞人滄浪的下半身,省得當鋪裏的男人們驚歎于自己不如人。

  公孫謙將當單與當金遞予她,要她簽收捺印:「姑娘與聞人滄浪的私人恩怨似乎結得相當深。」才會下手如此兇殘,連半絲顏面都不留。

  聞人滄浪的賣身錢,她收下啦!

  「嘻嘻。」她笑而不答,在當單上龍飛鳳舞地簽下潦草姓名,像繪圖一般,誰都瞧不懂她寫了哈。

  筆鋒在白紙上落完款,方向一轉,挪到聞人滄浪胸膛,邊揮毫邊說道,從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字,隨即透過軟軟筆毛,寫在他赤裸胸肌上,不同於簽名的胡亂撇撇,她寫得端端正正,字字清晰娟秀。

  「聞人滄浪,你待在這兒要乖乖的呐,不要惹是生非、脾氣不要太糟,不要太想我啦,三個月後,我會回來,替你解毒,要死要活,你自個兒決定,我若回當鋪沒見著你,我可就走囉,半刻也不等你。」咭咭咭咭……

  最後一句,她抿著唇,藏住笑聲,不用嘴兒說出來,筆鋒卻輕快飛揚!

  你乳首顏色挺漂亮的麻。

  乳頭旁,再補上一顆甜美愛心和她獗嘴烙下的唇印一記。

  那一天,一名行為怪異卻貌美如花的紫紗姑娘蹦蹦跳跳地雀躍離開,一個時辰之後,嚴家當鋪裏,醒來了另一名暴跳如雷卻俊帥得宛若神只的臭臉男人……

  如果,這是一種羞辱,那麼,她的的確確做到了!

  聞人滄浪冰霜面容凝滿殺氣,不敢置信那只小妖女對他做了什麼!她用區區一個銅板,把他當成一件玩意兒,當進嚴家當鋪,更將他剝得一絲不掛,隨便蓋塊麻布袋就丟在當鋪大廳一角!

  更惡質的,她在他身上寫下那些渾話,以及那句「你乳首顏色挺漂亮的嘛」和可恨的櫻色唇印,完全激怒了他!殺意順著血脈,流竄全身,壓抑不住的炙怒衝撞他的胸口,走火入魔時也不曾氣息這般混亂過;面對數百名包圍他的劍客時,不曾充滿憤恨;虛空那只老禿驢明嘲暗諷著他的出身不明,沒資格位居盟主之際,亦不曾湧現如此強烈的殺人欲望。他想將她挫骨揚灰!

  他想將她碎屍萬段!

  他想將她剁得連她爹娘都識不得她!

  「先穿上衣服吧。」公孫謙遞給他一襲淺灰棉裳,要他遮蔽赤裸身軀。

  聞人滄浪冷冷瞟他,看都不看淺灰棉裳一眼,嗤聲似冰:「我不穿那種破布。」他從不在食衣住行上委屈自己。

  「總好過光著身子吧?」他再不遮住赤身裸體,公孫謙擔心當鋪裏的姑娘會流盡鼻血而亡。

  聞人滄浪說不穿就不穿,絕不屈就,哼聲,撇頭,無視。

  「小紗,去庫房取蔣公子日前典當的侖金長袍來。還有,兩管鼻血擦一下。」

  最末那句,公孫謙是歎笑低語道。

  「哦……」小紗面頰紅撲撲,胡亂抹抹鼻,又偷瞧了聞人滄浪幾眼後才轉往庫房去取……她驀地震回理智,結巴起來:「謙、謙哥,你是說那件銜金長袍?!很貴耶……」

  「那件料子極好、黑底繡金的高雅花色,才入得了盟主之眼。」公孫謙以眼神示意她快些去拿,別再遲延。

  「好吧。」小紗一想像那件衣裳穿在聞人滄浪身上的美景,不由得傻笑一下,加快腳步去拿衣裳,不一會兒,她手捧銜金長袍回來了。

  「願意穿上了嗎?」公孫謙笑容可掬,衣裳遞上,詢問他。

  聞人滄浪哼聲,右臂探去,撈過長袍,手臂一抖,抖開袍子,罩在高瘦長軀上,輕軟絲綢染得透黑發亮,衣襟與袖口繡有金絲紋路,由聞人滄浪長年習武的修長體形支撐起它,顯得無比適合,原本稍嫌單調的金紋黑裳,襯托出他獨特的冷傲相貌。身為武林盟主的他,並沒有武夫的粗獷蠻息,興許是那張玉雕容顏給人的溫文錯覺,一股深藏不露的戾氣和霸氣,由眉宇間隱隱散發出來,完全不因為他此時披頭散髮的模樣而顯露狼狽,他的傲慢、他的驕氣、他的自尊,隨著他雙臂交迭于胸口時,全數迸發出來。

  「她用一文錢當掉我,我拿一百兩贖回自己。」聞人滄浪冷冷道,要公孫謙交出當單。

  公孫謙揖身微笑:「抱歉,那位姑娘並沒有選擇死當,三個月後,她擁有優先贖回權。我們嚴家並不會違反契約,將客人典當的東西售予他人,除非是三個月取贖期限已至,客人沒有回來贖貨,物品才會打入流當之列,由其餘中意的客人出價帶走。」

  所以,即便聞人滄浪開出的一百兩價碼足以讓當鋪轉手便大賺一筆,他們還是不能允諾。言下之意,聞人滄浪想買回自己,得等他淪為流當品,再者,現在的聞人滄浪身上想榨出一文都有困難,更別提一百兩,小姑娘剝走他的衣物,也剝光任何一樣值錢物品。

  聞人滄浪額際青筋暴突,在他那張比一般武漢子還要白哲的臉上,清楚駭人。

  「我可以殺光你們全當鋪的人。」這句話,已是威脅。既然嚴家當鋪不要錢,那麼命呢,命也不想要了嗎?

  「全當鋪上下百餘人口,想擋下玉面武皇自然是不可能,你若不想留我們活路,我們也只能乖乖就範,反正三個月後,咱們一樣會再碰面!在地府。」公孫謙不見半絲驚恐,笑容亦沒褪下,黑眸裏閃過的促狹,直勾勾與聞人滄浪的陰鷥冷眼平視。

  你要殺就殺,殺光嚴家,沒了鋪子,三個月後,紫紗姑娘回不回來仍是未知數,屆時紫紗姑娘若只是隨口說說,根本沒打算替你解毒,即使是武林盟主,亦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大夥陰曹地府再相見。公孫謙隱喻的,就是這些。

  「……」聞人滄浪忿怒的吐息聲,清晰可聞。

  「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家是將你扛進嚴家典當的那位姑娘,而非我們嚴家,嚴家不過是遵循前代老爺子訂下的原則!‘萬物皆可當’,她提出交易要求,我們付錢收當,雙方談妥價碼,你情我願,如此而已,你是一件罕見的典當物,我們嚴家求之不得,自然有十足誠意收當,當金是姑娘提出的要求,我亦認為偏低,不過她堅持,我們也不勉強姑娘加價。」公孫謙溫謙娓述,面對怒火中燒的聞人滄浪,他的態度依然不卑不亢。

  公孫謙言之有理,他應該要殺的,是那只小妖女,與其有餘力胡砍路人,不如一刀一刀全留給她享受品嘗!

  「她確定三個月後會回來?」聞人滄浪咬牙低猶,面容冰冷。

  「姑娘是這麼說的。」公孫謙回道,怕口說無憑,他指向聞人滄浪已被衣裳包住的胸口:「她不是也在你身上留下保證嗎?」所有當鋪人員都可以幫他做見證哦,每個人好奇湊上前去瞧武林盟主的尊容時,都會多瞄他胸前那幾句話好些回。

  包括了要他待在嚴家要乖乖的。

  包括了要他不要惹是生非。

  包括了要他不要太想她。

  包括了三個月後,她會回來解毒。

  當然更包括了勾起全當鋪每個人的好奇心,圍觀著想親眼見識見識哈叫顏色漂亮的乳首那句話。

  聽見公孫謙提及此事,聞人滄浪整張臉全鐵青了起來,唇角更微微猙獰抽措。高傲如他,確實深受恥辱!他竟然栽在一個女人手中!一個武藝不如他的女人!

  若他是被她以武學打敗,今日嘗到的這些窩囊,他甘心領受,偏偏她使的儘是小人手段,教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他不走!

  他非得等到小妖女回來,再親自處置她!

  「好,我在這裏等她三個月。」聞人滄浪牙關咬得森冷作響,寒息逼人。

  三個月一到,他會親手拈除她,以及所有知道他被典當一事的傢伙。

  一個都不留!

  兩人哪來這麼大的冤仇?是他滅過她至親親人一家數十餘,抑或她曾欺騙過他百萬家產,害他淪為街口邊乞丐,嘗盡一切難堪羞辱?

  沒有,沒有,兩者都沒有。

  不然,是他與她曾經相愛至深,因誤會而反目成仇,兩人自此痛恨彼此,巴不得見對方死無全屍、不得善終?

  不,當然也不是。那麼起源究竟是多嚴重的大事?

  冰糖葫蘆。是一顆串在竹簽上的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顏色鮮豔紅巧,外層糖衣黃澄透亮,又甜又香,首次嘗到它滋味的小姑娘愛不釋手,從踏進南城頭一天起,她每餐都會以一串冰糖葫蘆當飯後甜品,吃到最後一顆,她捨不得一口咬下,總是慢慢舔著硬脆的薄糖,再和著裏頭醃漬李子的酸,品嘗口感豐富的小東西。

  那日,她以同樣的尊敬態度,對待手中竹簽上最後一顆冰糖葫蘆,粉嫩嫩小舌,卷過糖身、滑過圓潤漬李,唇邊露出與糖一般的甜蜜笑靨。

  她坐在高高樹上,背靠著樹杆子,一腿曲起,一腿在半空中晃蕩,享受滿口腔的酸甜。

  一道劍氣刷地襲來,削斷距離她頭頂不到幾寸的樹枝,綠葉嘩啦啦如雨飛落,她並未受傷,只是小小驚嚇,險些從枝極上跌下。

  人是沒掉下去,但她手上最後一顆冰糖葫蘆沒握牢,啪的墜下,她來不及搶救,只能眼睜睜看它落地,醃漬李子包裹的糖衣,碎得亂七八糟。這不打緊,緊接著數十道的淩亂劍氣涮喇喇地四處揮散,削得樹身傷痕累累,幾條身影在林間追逐互殺。

  「竟然傷我方丈,看劍!」好些個光頭男子持劍吼著。

  「讓開。」被圍的男人仰鼻睨人,姿態說有多高就有多高,她懷疑他根本沒用雙眼正視過那幾個光頭禿驢。

  「不向我方丈道歉,別想離開!」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宛若閃電亂竄。

  光頭們揮劍揮得好勤快,反觀那男人一點都不賞臉,至少應該擺開一些對抗的架勢才夠禮數吧?哪有人直挺挺站著,冷淡雙眼卻瞟都不瞟人一眼?

  好傲哦。

  劍氣逼近男人,被男人運息震開,反彈回去,那些光頭方才劈來幾道攻勢,幾道攻勢便反噬回去,自頭至尾,男人沒有動過衣袖半回,光頭已經一個一個倒地不起。

  好窩囊呐,砍人者,被自己的劍氣所傷。

  一場殺戮,才開始,就結束。

  她意興闌珊,收回目光,準備跳下樹去拾回最後一顆冰糖葫蘆繼續吃,一道步伐來得更快,在她躍下之前,黑履踩過躺在草地上的冰糖葫蘆,噗滋一聲,圓潤如球的李子,扁成柿餅。

  她的冰糖葫蘆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給我站住!站住!」她扯喉嚷嚷,樹下男人腳步連頓也不頓,她筆直跳下,正好來得及巴住男人的臂膀,幾乎出自於反射動作,她才沾到男人衣袖,一柄利刺直抵她咽喉,若不是她脖子上戴有幾圈金環,恐怕她的頸脈已被劃斷。

  她拍開他的劍,花顏繃滿怒意:「你踩壞我的東西了!」怒指比向癱扁成泥的冰糖葫蘆。

  男人眸裏什麼都沒有。沒有歉意、沒有反省、沒有陪笑,甚至沒有她!

  他沒有在看她!他以為他高出她兩個頭,就可以無視視線以下的她嗎?

  「你踩壞我的冰糖葫蘆!」她跳腳,努力蹬高身子,不許這個男人傲慢忽視。

  終於,黑翳似潭的眼眸緩緩挪移,來到她身上,彷佛施恩一般。

  他看了她一眼。

  對,只看了她一眼。

  「拿去買一串新的。」長指彈來一兩紋銀,讓她買個十串都夠。

  亮晃白銀落在她掌心的同時,男人探掌撥開擋路的她,要繼續向前走。

  她從怔仲回神,秀眉不悅皺起,追著他跑:「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那是最後一串,賣冰糖葫蘆的老伯早就收攤了!有錢也買不到!」她吠得像狗兒圍攻陌生人一樣的響亮。

  「今天買不著,明天再買。」總之,他賠錢了事,不要再跟著他!

  「有錢了不起呀?!我錢給你,你買一串賠我呀!我只拿一顆,其餘還你都行!」她氣嘟嘟在他身邊糾纏著。

  「囉嗦。」他又拋出一兩給她。不要逼他為了一顆冰糖葫蘆殺她,他脾氣沒多好、耐心沒多大,最恨有人黏著他不放,方才那幾隻光頭的下場她還不引以為戒嗎叩

  「你是耳朵聾了還是長在腳底板?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

  「拿去買一整年份的冰糖葫蘆!不用謝我。」他直接掏出一張百兩銀票,讓她從年頭吃到年尾還有剩!

  她確定這個男人沒長耳朵!

  不然就是他完全聽不懂人話!

  他一直想用錢打發她!

  她扯住他的手臂,正要再嚷,他倏然翻動手掌,震開她,她可以感覺到他迸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內息,險些要震傷了她,她不甘示弱,四指併攏,以掌為刀,朝他劈去。他避也不避,舉臂擋下,藉她之力反擊予她,她倒彈五步,幾乎要跌坐在地。

  「你!」踩她李子還敢動手打她?他黑袍一揮,睨她一眼,接著她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由她視線中消失,他以驚人的絕頂輕功,拋下她,像只傲鷹,展翅於穹蒼中,遠遠離去。

  她從錯愕中回神,情緒由怔然轉為憤怒。

  「你怎麼給我逃了?回來呀!帳沒算清楚呀!」

  嬌嫩的嗓,吼得震天價響。她也懂輕功,但絕對不及他一半,跳得沒他高,奔得沒他快,她只能在原地跺腳生氣。

  帳,明明就清清楚楚。

  聞人滄浪自覺對起得她,區區一顆冰糖葫蘆,他用百兩去賠,已經太足夠,他並沒有虧欠於她,當然無須與她囉嗦糾纏,浪費時間。

  恐怕只有他這般認為。

  尤其,兩個人的小小恩怨,由一顆冰糖葫蘆變成了兩顆冰糖葫蘆。

  相隔莫約五日,他赴約一場論劍會,輕易打敗眾人之後,正欲傲然退場,腳下熟悉的「噗滋」聲,讓從不低首的他,緩慢挪眸,往腳下望去。

  另一顆被踩扁的冰糖葫蘆。

  不會這麼巧吧……

  就是這麼巧。

  那位衣著毫不閨淑的薄紗小丫頭氣鼓雙頰,又從樹上跳下來,紫紗飄飄飛舞,掩不住雪白色臂膀招搖暴露。「厚!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

  他才是那個想說「又是你!」的一方吧!

  怨,越結越深。

  在四日後,他踩扁第三顆冰糖葫蘆之時,邁入最高點。

  一個眼高於頂的孤傲男人,一顆總是好死不死掉在他腳邊的冰糖葫蘆,他沒看見它,理所當然;它慘遭他鞋履踩平,命中註定;而他變成她的眼中釘,毫無道理。

  只為了三顆冰糖葫蘆,她開始追著他,像只索命鬼一樣,滿嘴裏全是報仇報仇報仇,世上會為冰糖葫蘆報仇的傢伙,除她之外,應該沒有這種蠢子了吧!若不是心情欠佳,他還真想問她:你有沒有幫那三顆冰糖葫蘆做墳立碑燒紙錢呀?

  聞人滄浪沒想到的是,她對冰糖葫蘆的怨念如此之深,深到下毒迷昏他,將他扛進嚴家當鋪給賤當掉!

  蠻婆子!妖女!搞不清楚是非的番人!

  他給她的銀票,足夠她買幾百串冰糖葫蘆吃到吐,她竟仍不知足,莫名撒著潑,要向他討個交代。交代?他還欠她什麼交代變更多更多的賠金嗎?貪得無厭!聞人滄浪此時此刻只知道自己有件事做錯了,錯在他沒有一劍解決她,才會任由一個魔教妖女在他身上加諸恥辱,迫使他淪為當鋪典當品。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兩個有多驚人的弑親血恨。

  一個武林盟主,一個人人懼怕的武皇,地位比一隻青花瓷更不如!

  不習慣窩囊歎息的聞人滄浪,也抑制不住薄唇籲出的低歎。

  你竟然看扁我?聞人滄浪,我告訴你,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我現在正式向你宣戰!

  就為了三顆冰糖葫蘆,他被一個矮姑娘指著鼻頭罵,這輩子有人膽敢將手指頂在他面前,下場幾乎就得賠上一條手臂。

  天魔教,遙遠的化外之城所成立的雜派,南城裏,是鮮少聽聞其事蹟,只知他們擅使毒、耍陰,其餘一概不知,當然,他不把天魔教放在眼裏,自然不曾關注過他們,她自稱是天魔教聖女,他與她過招幾回卻發現她並沒有太特殊的武功招式和根基,若聖女的程度不過爾爾,氅下雜兵大概也沒多大本事,難怪天魔教沒沒無名,只有名號聽起來嚇唬人。但他忽略她的小人,以及她的使毒本領。

  想低喃咒駡她,猛然察覺,他連她姓哈名哈都不知道。他竟為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妖女,淪落至廝!聞人滄浪狼狽抹臉,他的掌心,有一抹香氣仍未散去,是那小妖女的味兒,他被偷襲昏迷之前,就是嗅著這個,然後便看見她笑得像偷腥得逞的貓兒,烙入他眼簾,之後,他失去了意識。

  他忿恨掄握拳頭,恨不得狠狠捏碎那縷香味。

  實際上他最想捏碎的,是她糖蜜可愛又慧黠惡劣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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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5:04
 第二章

  典當品的日子,並不難熬。嚴家當鋪無權要聞人滄浪做任何事,至少,三個月內,是無權的,一旦他淪為流當品,情況自然不同,他只有兩種下場,一是被標價出售,一是留在嚴家,變成賣不出去的滯銷下人。

  哼。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三個月後,小妖女一踏進當鋪為他解完毒,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出掌擊劈她!不,一掌送她上西天,太便宜她了,他也要她嘗到受辱滋味,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於要用哪種方式整治她,他正好利用這三個月好好想想;第二件事,則是解決嚴家上上下下所有人,誰都無法將他聞人滄浪的模事傳播出去。

  他並不是一個在乎名聲的買虛君子,外頭如何論他、談他,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為任何批評去改變自己,這意喻著,他被當進嚴家一事,即便被武林中人知道,又何妨?以他的地位和個性,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大方談論這回事,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不想讓小妖女志得意滿地竊竊賊笑。他現在就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地笑彎了那對細眉、那道粉唇,還有那雙黑得發亮的狡猾媚眼!真的好想親手捏斷她纖細白嫩的頸子。

  樹敵無數的他,不曾想這般殘忍地教訓他的仇家―當然,他的仇家也從來不會耍這類小人技倆。

  他的仇家中,沒有她這樣的傢伙,心胸狹隘、度量窄小、愛記仇、滿腹壞水、手段下流,又糖葫蘆不曾離手的毛丫頭。

  想起鮮紅甜膩的糖葫蘆,就想起他與她的老鼠冤。

  他不就是為了那串鬼玩意兒,困在嚴家當鋪?要走當然不是難事,會留下來不過是接下來他沒有其他要事待辦,閑著也是閑著,另一方面,他不想錯失逮住她悄悄跑到當鋪來看他狼狽情況的機會。

  她一定會來,不可能等到三個月後才來,她不是有耐心之人,而她的貪玩本性,絕不會願意放過取笑他的好時機。

  他雖然和她一點都不熟,連姓名亦不清楚,她卻摸透他的傲性和最能羞辱他的辦法,他也摸透她的脾性和行事風格―被她迷昏,是他失策,是他眼高於頂的結果,他高仰下顎,不屑低頭覦她,才會慘遭暗算。矮子矮,一肚子拐,專幹些小人勾當。下回再遇見她,他一定會將視線往下挪,仔仔細細盯緊她,不放過她舉手投足之問瞬發的偷襲行徑!聞人滄浪為自己方才的念頭鎖眉。

  盯緊她?

  不對,他不是要盯緊她,他是要做掉她,讓她知道惹怒他的下場為何!

  聞人滄浪冷冷一笑,繼續賴在池畔這座涼亭裏優閑度日。

  興許是嚴家人忌憚他的身分,沒人敢來打擾他,在嚴家,他就像名貴客,在這兒,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人張羅,本來該與幾名雜役共擠一室的床,也因雜役們怕被他冷傲氣息給凍傷,一個接一個搬著枕被,窩到其他房裏去睡,讓他獨佔一間房。

  除了偶爾被鋪裏人遠遠圍觀、指指點點,像在看猴子一樣之外,他不覺任何不適。

  既來之,則安之,就當自己住進一處清幽寧靜的上好客棧,享受武林打殺之外的平和日子。

  風,輕輕拂撩池畔一排柳樹,葉兒搖曳生姿,宛如輕笑,池水悠然泛起淺淺漣漪,嚴家景致如畫,園中建築古雅別致,迭石層層,或為假山,或為石洞,遊廊蜿蜓巧妙,門洞花窗雕工細膩,院裏種植的一花一草,融入園景,要他在此處待上三個月,一點都不難以忍受。他會在這兒過得極好,他要她親眼看看,他聞人滄浪,隨遇而安,絕不會有她想見到的慘狀發生,哼。

  「聞人公子。」亭外,有人輕聲喚著他,他雖聽見,卻不搭理,整間當鋪裏,沒有人值得他閒話家常。

  那軟綿綿的嗓不放棄,又喊:「聞人公子!」

  聞人滄浪緩慢地挪去微眯視線,一張幾日來時常見著的粉顏落入眼中。

  嚴家上下,能讓他記住的人不多,屈指算算,不超過五隻,而粉顏的主人,正好排在第五。

  她是跟在嚴盡歡身旁的貼身侍女,名喚春兒,不是個模樣多突出特別的女孩,只因為有嚴盡歡所在之處,必定有她,與其說他對她有印象,不如說是她跟隨的主子太教人嫌惡,不由得,連帶記住了她。

  見他總算肯將視線瞟來,春兒露齒微笑:「聞人公子,能不能請您幫春兒一個忙?」深諳他絕不會爽快應允,她逕自央求道,手裏竹帚握在雪白柔萸間,怯怯遞上:「府裏工作好多好雜,我忙不過來,您可不可以替我掃乾淨這條廊上的落葉灰塵?」

  她話還沒說完,他的眼,已由她身上收回,落向嚴家大池,當她是一陣吹過耳邊的風,理也不理睬她。叫他掃地?是他聽錯了,抑或她腦子燒壞了?他,聞人滄浪,這輩子手裏拿過的,只有刀劍,沒有竹帚;只有腦袋,沒有水桶。

  「聞人公子,您就好心幫幫忙吧。我若沒做完工作,會讓小當家責駡的……」

  春兒可憐兮兮說著。

  他連吭都不吭聲。

  春兒歎息,握帚的手挪回自個兒胸前,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兩人之間沉默許久,他沒回頭,她沒離開,就這般佇著。

  一灶香時間過去,兩灶香時間過去……

  「聞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兒再囁嚅,嗓音小小的。

  聞人滄浪俊雅卻冰冷的臉上沒有半分軟化。

  「聞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杠上,說不走,就不走,只是一聲又一聲喊他。

  有空閒賴在這兒煩他,不會去找其他當鋪人手幫她忙嗎?

  聞人滄浪淡觀池上大鳥盤旋,再俯衝入水覓食的景象。

  「聞人公子……」

  夠了沒呀?就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鳥吃魚嗎?

  「聞人公子……」

  春兒彷佛杠上他,眸裏堆積淚光,即便他沒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給射穿。他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認為她早該識相地遠遠離開,去尋找別人相助,他看膩了池景,起身!喝!

  她還在!

  她仍是凝著淚光,握住竹帚,雙手輕顫,等待他頷首幫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幫她!幫她總行了吧!幫完就可以離他遠一點了吧?

  「去取把長劍給我。」他抹臉,突地說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長、劍。」他冷淡重複,她雖然仍是不懂,依舊乖乖聽從他的話,跑一趟庫房為他取劍。

  庫房裏什麼都有,光是劍類便有百來把,她東挑西選,取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躂躂奔回他身邊,恭恭敬敬將劍遞上。

  聞人滄浪接過長劍,搪搪它的重量。這名婢女眼光不錯,挑了一柄相當不錯的命懸。

  「聞人公子,您是要練劍嗎?同樣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發發慈悲,幫我掃掃地嗎?」春兒眸裏閃動水光。聞人滄浪不瞧她半眼,帶劍起身,池畔微風拂動銜金黑袍,以及他一頭黑綢般長髮,他與春兒錯身而過,步伐既穩又輕,猶似一陣風兒,一轉眼便走到廊前,長劍出鞘,劍身閃動銳利鋒芒,更勝耀眼日光,逼得人無法直視,聞人滄浪腕動劍動,順長身軀跨開一步,雙臂似鷹展翅欲飛,朝兩側伸張,劍鋒劃破無形氛圍,形成氣漩,以他為中心,劍芒揮送,氣漩跟著咻地竄出,只見廊道上的落葉開始被劍漩捲入,隨著漩渦轉移而乖乖攏聚成一堆。

  他臉上連半顆汗也沒流,輕輕鬆松就將長廊清掃乾淨。

  長劍入鞘,拋回給她,聞人滄浪旋身步回亭內,不再理她。

  他已經如她所願地幫她把長廊處置得一塵不染,可以滾遠點,別來吵他安靜了吧?

  「您好棒哦!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呐!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掃上好一陣子!謝謝您!謝謝您!」春兒神色誇張地讚揚著他,雙手鼓掌,容顏上堆滿甜佞的燦爛光芒,彷佛將他視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聞人滄浪在趕人。

  「不知道您是否願意也順便幫我整理一下園圃?那些雜草生得太長了些。」她好似聽不懂他的語意,笑容可掬地將長劍遞回他面前。

  聞人滄浪瞪著她。她並不是一個豔麗型的姑娘,身在嚴家當鋪,上有絕美驚人的嚴盡歡,下有環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兒,春兒姿色算是中等,不至於平凡無奇?但也絕對構不著大美人,只是她那雙眼,很活,鑲滿無數燦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極了夜空,唇兒彎彎,色澤鮮豔,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屬眼與唇。

  她被他瞪著,卻沒有退縮,依舊輕揚笑靨,不知是單純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鮮少遇過敢與他互視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還有一位叫嚴盡歡,第三個,便是春兒了。

  「聞人公子,就再幫我一回,好嗎?」她雙手合十,嗓軟,身更軟。

  不好。

  少把他當僕役喚過來又喚過去!

  他聞人滄浪這輩子從不聽別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視群雄!

  他一直享受著眾人唯唯諾諾的崇拜與懼意!

  他一直是個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點哦,還有,別削到左手邊的花,那是小當家最愛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沒人膽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說,為什麼他現在會任由春兒下達命令,要他除雜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劍氣當成竹帚,領著他,掃過一園子一園子的飄飄落葉?

  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請托央求的軟軟口吻,接著便是打死不走的纏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為了儘快打發她,會繃緊冰顏,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她的要求,然後瞪著要她滾―最後再灌人迷湯,猛誇他好棒、武藝好強云云之類膨脹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著昏了頭?

  是小妖女下的迷藥還沒有消退乾淨嗎?

  或是小妖女對他使的毒藥未解,侵襲掉他的理智,才會讓他反常做著這些下人工作劉

  不然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成為春兒叫過來又喚過去的僕役,理所當然分攤她丟來的雜務,做完之後再接受她滔滔不絕的褒揚及誇耀?

  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絕對沒有下一回!別想他會再勞動自己武藝高強的尊貴雙臂,就為了把落葉掃進竹簍裏!

  下一回,她纏著他,拜託他替她打水,盛滿一缸子,供嚴盡歡淨身沐浴。別想他下下一回還會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著他,要他幫她將數十個裝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從東廂搬到西廂。別想他下下下一回還會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著他,請求他用高超劍術幫忙她削好幾斤蘿蔔!

  別想他下下下下一回還……

  等聞人滄浪驚覺過來時,他已經變成當鋪人人口中的「新僕役」,甚至有幾個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模樣,同他說: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春兒訓練成一個下人!

  這是聞人滄浪在被當入嚴家當鋪第十二天后,猛然發現的事實。

  「春兒呀,春兒!」嚴盡歡午憩方醒,身子傭懶偎在枕上,枕畔上還殘存有另一道熱呼呼的氣息,她把臉兒貼埋在微凹的那處枕面,喊著貼身侍女的名字。

  「小當家,我是小紗。」小紗在門外應答:「你要洗臉梳頭了嗎?」

  「進來。」嚴盡歡允許小紗踏進閨房,她眸子合著,嘴上問道:「春兒人呢?」

  小紗手腳俐落地擺妥溫水盆子,打濕巾子,擰幹,恭敬遞上,也沒忘了回答嚴盡歡的問題:「春兒姊呀……方才看見她拎著竹帚,去找聞人公子。」

  嚴盡歡挑眉,美眸微微眯開,小紗攙扶她坐起身,為她拭淨臉頰、頸子及柔萸。

  「春兒最近是怎麼了?待在我身邊是不用去做閒雜事,她何必搶著做?我可不記得春兒這般勤快。」嚴盡歡坐在銅鏡前,小紗開始為她梳順黑墨長髮。

  「春兒姊好像很喜歡去找聞人公子,八成是動了芳心吧。」小紗輕笑道。她雖然也會看著聞人滄浪而臉紅,但她沒有勇氣賴在聞人滄浪身邊,他的態度太冷淡,會凍死人,她寧可遠觀他,也不願意太靠近而幻滅。

  目空一切的男人,遠遠看,賞心悅目,一旦靠過去,就會發覺他的自大和難以溝通,她情願找個溫柔和善的男人來愛。

  「那一個聞人滄浪?」嚴盡歡從銅鏡中覦向小紗。

  「是呀,鋪子裏大概只剩春兒姊敢去要他掃地除草,他這些天,跟著春兒姊一塊兒做了許多事呢。」雖然臉一向很臭、很冷、很沒耐心,卻跟隨春兒在園子裏忙碌。眾人本來都很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下對春兒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兒給捏在手裏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我可沒看過春兒這副模樣呢。春兒向來很獨善其身,懶得理睬其他人,更別說是主動搶工作做。」掃地?除草?她嚴盡歡最貼身的侍女,幹嘛去做呀?她唯一該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為主人端湯送茶,以及適時適地拍拍主人馬屁就夠。

  「所以大夥才說,春兒姊喜歡上聞人公子,假藉做事名義,要與聞人公子獨處呢。」

  「春兒跟在我身邊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屆婚配年紀,我沒聽過她向我提及這些事兒。」嚴盡歡與春兒從小到大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春兒是懂事伶俐的姊姊,嚴盡歡是任性驕恣的麻煩妹妹,春兒能在她身邊待滿十數年,正因為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互補。

  「女孩子家總是會害羞的嘛。」小紗手裏動作伶俐,邊笑道。

  「那個聞人滄浪對春兒的態度呢?」嚴盡歡又問。

  「好像很討厭春兒姊纏他,但又總會把春兒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後繃著臉,接受春兒姊灌他迷湯的褒獎呢。」小紗稟報連日來自己親眼所見。

  嚴盡歡靜默聽著,任由小紗為她梳盤小髻,小紗嘰嘰喳喳說些春兒與聞人滄浪的相處點滴,誰都沒想到,向來做事一板一眼的春兒,竟會為了一個男人,放下身段,纏著、膩著、賴著,甚至連撒嬌那一招都拿出來用,而高傲的武林盟主,不知不覺中,淪為當鋪雜役,同樣出乎眾人意料。武皇只懂得面對兇神惡煞,卻奈何不了區區一個小婢女?

  小紗說著的同時,春兒回來了,掛著滿臉愉悅笑容。「小當家,抱歉,我回來遲了。」春兒不帶任何真誠的歉意,好心情讓她的眉眼全鑲嵌一層閃光,她站在銅鏡前,為嚴盡歡挑鈿飾。

  「春兒呀。」嚴盡歡與春兒在銅鏡中交會視線。

  「是。」

  「你喜歡聞人滄浪那個臭臉男?」嚴盡歡毫不迂回,直接問。

  春兒明顯一怔,聽到臭臉男時的噴笑,被前頭「喜歡」那兩字給硬生生梗住。

  「聽小紗說,你似乎挺愛去找聞人滄浪。你喜歡他?」

  「我喜歡他?」春兒一臉迷惑。

  「不然你這個懶人除了伺候我很用心之外,哪時還會去關照別人呐?」嚴盡歡邊說,右手輕揚,晃了晃:「我不愛那個綠玉葉鈿,換掉。」

  小紗迅速換上一隻鑲嵌數十顆小珠貝的銀鈿,嚴盡歡滿意覦著,它在黑髮上形成搶眼效果,續道:「你若喜歡他,我可以將他送你。」別說她這主子難相處,她待春兒這位貼身好姊妹可不差呢。

  「送我?」春兒眨著眼兒,對這兩個字認真思量。

  「雖然他還不是流當品,不過,要把一件典當品變流當品,對我們而言,輕而易舉嘛,只要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嚴盡歡平時不是好商量的主子,若是鋪裏其他人想向她索討東西,得視她心情好壞來決定是否打賞,但面對春兒,她善解人意許多,畢竟,交情不同呐。

  春兒眸裏逐漸綻放笑意,變得晶亮無比:「真的嗎?我可以討了他?」

  「當然。」嚴盡歡頷首。

  「那好呀,我要他,請小當家把他送給我。」春兒笑開了臉,一句悶笑的咕噥含在嘴裏:「他如果知道這事兒,臉上又不知怎生精采呢,詰詰詰詰詰……」

  「沒問題。春兒,聞人滄浪是你的了。」嚴盡歡允得俐落。說完的同時,小紗也替她打扮妥當,嚴盡歡回首,交代春兒:「好了,別一徑傻笑,去替我熬藥吧。」

  「藥?」春兒茫然重複。

  「為了一個男人犯傻呀?!我的藥呀!」嚴盡歡睨她一眼,以為她欣喜若狂而忘了該辦正事。

  「藥……哦。」春兒連忙點頭,與端著水盆的小紗一塊兒退出房,小紗要去將水盆裏的水倒往溝道裏,春兒拍拍她:「小紗,是什麼藥呀?」

  「呀?我不清楚耶,小當家所有湯藥都不假他人之手,只有你能碰,連武威哥都沒動過。」小紗困惑春兒怎會反倒問起她來。

  春兒黑眸骨碌碌轉了一圈,換上甜笑:「呀!我想起來了啦,我趕快去幫小當家煎藥!」語畢,一溜煙往廚房方向鑽,徒留小紗一個人愣凱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晌才笑笑搖頭。「春兒姊怪怪的……難道陷入愛情裏的人,都這副怪模怪樣嗎?」

  紙,包不住火。

  聞人滄浪被打賞給春兒之事,很快便在嚴家當鋪裏傳開,成為眾人嗑瓜子說嘴的熱呼呼八卦。

  當然,聞人滄浪不會被蒙在鼓裏。

  聞人滄浪得知嚴盡歡把他賞給春兒,憤怒如颶風掃來,迸發的殺氣震懾了當鋪眾人,迫使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及夏侯武威同時站出來,擺開對峙架勢,必要時,四個打一個也在所不惜。

  「我受夠了。」聞人滄浪一字一字咬牙猖出。

  對,他受夠了!

  在這間鬼當鋪想圖個安寧也做不到,每天每天每天都會有個傢伙跟前跟後,要他幫這個做那個,一邊灌迷湯一邊用傻笑企圖迷惑他;一邊趁他不注意就叫他動動劍氣掃地;一邊利用他失神之際要他使使輕功去清屋樑上的蛛絲――成他何必如此作踐自己?他應該要做的是,全心全意追殺魔教小妖女,逼她吐出解藥,解去他身上之毒,她若不從,他便一刀一刀淩遲她,還怕她不從嗎?

  何必在嚴家當鋪乖乖等滿三個月,過這種卑賤生活?

  變成典當品已經夠辱他威名,被逐步教化為奴僕亦令他無比難堪,此時再成為春兒手裏一件「賞賜品」,他聞人滄浪還有臉活在世間上嗎?不如自我了斷省事些!

  聞人滄浪面容緊繃,偏書卷味的臉龐揉合了戾氣,他的神情在說:誰都別想攔我,我聞人滄浪不容人揉圓搓扁,不是任誰想處置我都行!

  「春兒,這張當單拿去請人仿謄個一萬份,他只要一踏出嚴家,咱們就四處張貼,貼滿南城每一面牆,教眾人看看,武林盟主聞人滄浪是如何的不守信用、如何的違反合約。」嚴盡歡嬌甜中帶有風涼的嗓,彷佛無視聞人滄浪的殺氣!她確實也沒能看見聞人滄浪的表情,在她前頭擋了人高馬大的四隻男人,嬌小如她,自然只能瞧見他們背影,聞人滄浪的臉再陰鷥、再臭、再嚇人,她都沒看到!慵懶傳出,纖手晃著當初紫紗姑娘將他抬進當鋪典當的當單。

  「是,小當家。」春兒接過,放進懷裏。她與嚴盡歡不同,嚴盡歡坐著,視線不夠寬廣,她站著伺候人,視線輕易越過四人,落向盛怒中的聞人滄浪。她彎笑了眸子,不似鋪裏其他小婢都逃得遠遠,一個一個縮到門外,生怕會慘遭殺氣波及。這方主僕氣氛融洽,那方,一個怒焰已達極致的男人,與四名不敢小覦他的男人,蓄勢待發的抗衡,因嚴盡歡的加油添醋而一觸即發,聞人滄浪長髮微微撩動,手背上青筋一條條冒突而出,彰顯著他耗費多大力氣在壓抑自己動手砸碎這整座宅邸,當他看見春兒唇畔一抹笑靨,他眉間的蹙痕劃破冷靜,陰狠瞪著她,她全然不怕,還回視他,笑得更甜似蜜,彷佛在挑戰他的爆發底限。

  「我並不是流當品,你無權處置我。」聞人滄浪陰狠目光沒從春兒身上挪開,冷嗓卻是在對嚴盡歡說。

  「錯,你是。春兒,當單給他瞄一眼――小心,他會搶走撕掉。」嚴盡歡叮囑春兒。

  春兒頷首,取出當單,攤開,指指其中幾字,雖有段距離,但她知道聞人滄浪的好眼力可以清楚瞧見。

  死當。白紙黑字,而死當旁邊,還能看見筆跡塗抹掉的痕跡。

  「你們竄改當單?!」他明明記得公孫謙告訴他,小妖女三個月後會回來取贖他!

  「沒有呀。」嚴盡歡睜眼說瞎話:「你看仔細些,當單上有捺指印的,典當人自己要求把取贖改成死當。」

  「小妖女來過?!」聞人滄浪瞠目逼問。小妖女來過當鋪,更改合約?何時來的?

  他竟然錯過她了!錯過把她挫骨揚灰的時機!

  她看見他被春兒領著去提水的窩囊模樣了?

  她躲在哪處暗暗恥笑著他了?

  「總之呢,典當人決定死當你,其下之意,你已經是流當品,當鋪裏每一件流當品,我都有權處置,春兒想要你,我就把你賞給她,從現在起,你是春兒的東西,你最好安分些。」嚴盡歡甜孜孜說道。

  聞言,聞人滄浪又瞪回春兒身上去。

  這女人想要他?

  就是她向嚴盡歡開口索討他?

  聞人滄浪的怒火轉移到她身上,眯細的黑睫掩去眸裏肅殺之氣,抿閉的薄唇不發一語,卻比任何惡毒語言更具殺傷力,他在用眼神殺她,要她自己識相開口,向嚴盡歡收回無理要求,說她不敢要他了。

  他在等,沒有人在他殺人目光冷睨之下,還不趕緊跪地求饒。沒有人。

  好吧,有。小妖女是一隻,春兒是另外一隻。

  她秋翳雙眸眨呀眨,無辜天真、單純甜美,沖著他笑。

  「你這傢伙!過來!」聞人滄浪震開阻擋在前方的眾人,攫擒春兒的手腕,粗魯蠻橫地將她拽近胸前。

  他非得和她好好「談談」,談完之後,要她自己哀求嚴盡歡取消打賞。

  由於聞人滄浪的目標不是嚴盡歡,眾人沒有出手相阻。說來無情,畢竟讓他們願意拿命去拚救的人,僅止于嚴盡歡,春兒並不名列其中,再者,四人聯手就打得過聞人滄浪嗎?他們都不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雖然皆習有武藝,教訓教訓匪類綽綽有餘,可用來對付武林盟主,恐怕仍嫌力不從心。

  嗯……春兒應該是不會有生命危險,至少……春兒被聞人滄浪拉走時,她臉上可沒看見半絲害怕及求救。

  也是啦,一個膽敢向小當家開口索討玉面武皇鬼羅刹的女孩,應該早就預料會面臨今日場面及聞人滄浪的怒火,她仍是同嚴盡歡提出要求,想必她自有一套安撫聞人滄浪的方法,眾人皆如此深信,春兒的本領,近來遠遠超乎他們意料!能讓聞人滄浪乖乖將嚴家主宅清掃得乾乾淨淨,春兒功不可沒。

  待聞人滄浪拖著春兒走遠,公孫謙拾起春兒匆匆間掉下的當單:「小當家,你真的竄改當單?」這是當鋪大忌,嚴家當鋪能在南城立足多年,憑靠的是信用,鋪子與客戶間的簽訂契約,需要雙方同意,一旦簽訂,彼此遵守,當鋪契約若要修改,不是重謄一份,便是修改之後,再由雙方捺手印,以示負責。

  他非常肯定當日紫紗姑娘那張當單上注明了什麼,絕不是現在看到的塗改版當單,但,這張當單上,在修改處確實捺有手印,而且與當日紫紗姑娘留下的相互比較,還真的……相似度極高。

  嚴盡歡不否認自己做過的壞事,坦承不諱,方才誰騙聞人滄浪,現在面對公孫謙可以省省:「是呀,我叫春兒改的。她難得開口向我討東西,我當然不吝嗇給她。哪知道春兒的模仿力這般強,連典當人的字跡也學得像,拿來唬弄聞人滄浪正好。」她只負責吩咐春兒辦事,春兒怎麼做、找誰做,她都不多干涉,春兒事後交出的成果讓人滿意,她更不曾多問。「反正三個月後,典當人真的回來取贖,咱們再見招拆招囉。」

  最後那句話,換個方式說,便是:反正三個月後,人家回來取贖,就交給你們去煩惱囉,不關我的事。

  嚴盡歡的行事風格,眾人皆知,她只管過程,不顧結果。

  公孫謙看著當單許久,心裏湧現一絲忖思。半晌過後,他露齒微笑,折妥當單,擱回桌上,只輕吐了「原來……」兩字,末了,任憑鋪裏人追問,他什麼也沒再接下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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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5:25
第三章

春兒一路被拖拖拖,拖到後院,聞人滄浪才停下步伐,但他沒放開她的手。砰。她被抵在白色花牆與他之間,淪落於他掌中的左手被扯高,釘牢在他修長五指間。

  「去告訴嚴盡歡,你不想要索討我。」他森冷吐著氣息,逼近她的臉龐佈滿陰霾,他恫嚇著她、怒瞪著她,不在乎是否會嚇哭她。

  「可是我想要索討你,我為什麼要說謊騙小當家呢?」春兒沒被他嚇破膽,甚至連粉顏上的笑容仍鮮明可愛。

  「我聞人滄浪不是你說要就要的人!」她也沒那個命要得起他!

  「小當家答應將你給我了呀。」她已經要到了哦,他是屬於她所有。

  「你這麼想死嗎?!」竟跟他裝傻打啞謎!信不信他一怒之下真的掐死她!

  「不想,我想多活幾年,我還有好多東西沒瞧過沒玩過,現在死,嫌太早了些。」她很認真思索之後,回答他。

  「那你還敢留我在身邊?」她該不會天真以為,他是個好男人,會好好對待她、疼惜她,因為成為她的人,就對她唯命是從?可惜,他聞人滄浪絕不會變成女人的繞指柔,更不可能成為她和嚴盡歡私相授受的商品,上一個將他當進嚴家的小妖女,已經犯著他的禁忌,現在連她這隻小婢女也要踐踏他的尊嚴,加入羞辱他的行列?

  他聞人滄浪在她們眼中,一丁點的威嚴和氣勢都蕩然無存了嗎?

  「你不會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吧?」春兒一臉好無辜。

  「我會。必要時,我會。」老實說,他現在就很想!

  春兒感覺他的氣息噴吐在她頰邊,暖暖的、熱熱的,撩動她柔細鬢絲,他說著「我會」時的嗓,宛若冰霜,如此暖熱的吐納,卻帶有凜冽冷漠,或許是兩者的突兀衝突,減輕那兩字的恫嚇力。

  他沒在她臉上看見退縮的恐懼,只有笑容,變得更深。

  「必要時,你會?」這句話聽來有語病哦。「現在不是必要時,你別板臉嚇我,我膽子很小,經不起嚇。」她擺出嬌柔模樣,像只小白兔,圓圓眸兒含著水霧。

  若她唇畔沒了那抹笑,他或許還會相信她膽子小,偏偏她說這番話時,笑花飛揚,一點都沒有說服力。聞人滄浪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視他,他嘲諷一笑:「你膽子小,經不起嚇?你卻有膽向嚴盡歡開口要我?你難道沒想過我在盛怒之下,會折斷你這又細又軟的頸子?你是當真沒想到後果,抑或……你根本就不怕?」他緊咬著她的眸光,銳利搜尋她秀氣臉蛋上出現的任何反應,這丫頭直勾勾回視他,洩漏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怕。

  這雙眼眸中的慧黠,好眼熟,曾經,也有一個總是這樣看他的傢伙,無論他表現得多冷漠、多無情、多面目猙獰嚇人,她從來都不怕,嬌小身子永遠挺直站著,擦腰,仰臉怯他,氣焰比他更囂張。

  聞人滄浪!你給我站住!

  嗓音又軟又甜,罵起人來一點都沒有殺傷力。

  聞人滄浪!你別想這樣唬弄我!還來!把我的糖葫蘆還來!

  老是追在他身後,啪躂啪躂響著的腳步聲,老是這樣吠著,她一身香氣,久久不散,永遠繞在他鼻前,害他在那一陣子裡,總覺得被囚在她週遭,反倒沒聞到那股味兒,他竟會忍不住回首,查看她跑哪兒去了,擔心她該不會是掉進哪處窟窿或是被哪幾個惡人給半路綁走……

  那張臉,與此時的春兒重迭。眉,明明不像,春兒的眉偏向八字,淡淡垂著,那傢伙的眉卻是揚舞柳葉,眉峰挑高,看起來隨時都在笑。鼻,明明不像,春兒的鼻翼較寬,那傢伙的鼻樑既挺又小巧,每回說到不滿處,就會皺起,在鼻樑上堆積小小細細的紋路。

  嘴,更加不像,春兒的嘴豐盈飽滿,那傢伙卻顯得薄嫩,尤其是抿嘴而笑時,雙唇幾乎要變成一條線,彎彎如月。

  她與春兒一點都不像,但覦著他時的目光,為何如此神似?

  「老實說,我滿怕你生氣的。」春兒此時又露出牲畜無害的單純模樣。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向嚴盡歡開口?」他不信她不知道這件事被他知道後,他會是何種憤怒反應。

  「你誤會啦,不是我主動開口,是小當家突然問我想不想要你,若想,她可以將你送我,我一時心動了……誰教我,喜歡你嘛。」粉頰有兩抹可疑紅暈浮現。

  「你喜歡我?」聞人滄浪皺眉,好似聽見了多不可思議的理由。

  「你怎麼一副……沒被姑娘家表白過的愣樣?」春兒失笑,又從他臉上讀出答案,她忍俊不住地噴笑:「不會吧?你真的沒被姑娘家表白過愛意?你長這副俊樣,竟然沒有姑娘喜愛你?」

  男人,果然是不能單靠那張臉嗎?長得好看的男人,個性不好,仍舊會被女人拒於門外。聞人滄浪很俊俏沒錯,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氣息太強烈,幾乎是「近我者死」,他的外貌不比公孫謙遜色,公孫謙卻比他多出一分柔軟身段及親切可人,公孫謙從不吝惜出賣笑臉,而聞人滄浪不同,他絕大多數時間是不笑的,若他笑了,也是冷冰冰的嘲弄或鄙夷,完全無關乎喜悅與否。

  女人仍希望遇見一個懂得體貼與溫柔的好男人,而不是一個又冷又硬又不風趣又不好相處的帥男人。

  春兒毫不客氣的咭笑,讓聞人滄浪唇角微微抽措,他卻也很清楚,無論他擺出怎生的兇惡臉孔,這女人一點都不會害怕。

  她還說她喜歡他。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她才向嚴盡歡討了他。

  純粹就是喜歡他……

  這理由,教他啞口無言。

  好吧,被她猜中,他確確實實沒被女人告白過,不知道面對此種情況下,他該做何反應,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有膽站在面容冰冷的他面前,告訴他,聞人滄浪,我喜歡你。

  「難怪你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原來你害羞啦?」她瞇眼取笑他的反應,當他是惱羞成怒,以憤懣掩蓋害躁。他瞪她。「誰說我害羞了?!」「不然你氣什麼嘛?我向小當家討了你,你有吃虧嗎?你有被佔便宜嗎?是我吃虧了吧,我得面對鋪裡眾人對我的調侃,還有外頭人指指點點我不知羞恥向小當家要了一個男人的流言吶。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這種事,得到惡評的,總是女人吧,男人說不定認為自己賺到了呢。

  他被她反問得無法反駁。

  對呀,他有吃虧嗎?他有被佔便宜嗎?

  仔細想想,並沒有。

  春兒討了他,憑她一隻弱女子,她是能對他做什麼?

  論武功,他要殺她,比殺只螻蟻更容易,她膽敢對他胡來,他手一扳就能拗斷她纖細膀子,他到底有什麼好怕的?

  怕她對他動手動腳?

  怕她端出「所有權人」的高傲嘴臉來使喚他?

  怕她指揮他往東往西不准反抗她?

  怕她自調為他的主人?

  怯。該怕的人,是她。有膽向嚴盡歡索討他,就得自己承擔把一頭老虎養在身旁的後果!

  聞人滄浪沒發現自己輕易被她三言兩語所說服,輕易地,接受了自己成為嚴盡歡打賞給她的一件禮品。方纔的怒焰,讓她的笑靨、她輕快的嗓、她眸中的光采給澆熄,他甚至還笑了出來。

  套一句她說的話!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

  沒錯,他沒有損失。

  即便春兒向嚴盡歡要了他,他聞人滄浪仍屬於自己所有,她永永遠遠也操控不了他,她與嚴盡歡的可笑協議,只要他不承認,誰都奈何不了他。

  聞人滄浪嗤笑,冷冷的、淡淡的,這一次,他覺得自己佔了上風。

  眼前嘻嘻笑著的女人,仍無自覺,猶如一朵微風中搖曳的小花兒,絲毫未察他微揚唇畔間,夾帶的惡意哂笑。

  聞人滄浪是春兒的人。

  這句話,近幾日來時時能在當鋪裡聽上幾回。聞人滄浪已經麻木,隨便眾人如何去說嘴都無動於衷。事實勝於雄辯。聞人滄浪的的確確淪為春兒的附屬品,就算他冷著臉想反駁,他的一舉一動卻說明一切。

  他手裡兩大桶清水,盛得全滿,他步伐飛快,桶裡清水沒灑半滴,身後跟著一派輕鬆的春兒,繁重工作有他接手,她樂得悠哉,纖手迭在臀後,亦步亦趨尾隨他,扎束丫鬢雙髻的她,搖頭晃腦,一點也不在意眼前男人散發的陰冷氣息。

  他真有趣。

  一個倔強得要死的男人,卻沒有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難以溝通,至少,對她而言,聞人滄浪算是很好商量的對象。

  他會板著臉嚇人,他會寒著嗓信人,他會揚著顎睨人,偏偏這些小事,嚇不退她,她反而還能將他的反應當成打發無聊時間的樂子,偶爾逗逗他、鬧鬧他,激得他青筋暴突跳動、咬牙切齒時,她就會換上另一張撒嬌臉孔,安撫他的怒氣,看似難相處的聞人滄浪,會瞪著她好半晌,再慢慢地,放鬆渾身警戒緊繃的肌理,額上青筋被抹平,眼神不再銳利難馴,最後鬆懈下來的,是他刻有淡淡蹙痕的眉宇。

  她咭咭笑,引來他回首側目,瞟來的目光可一點都不友善。

  「聞人滄浪,別偷懶,快挑水呀。」她回他一抹更甜的蜜笑。

  「哼。」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就當作……挑水練身體囉。」又是這句「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要他以劍氣掃地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與其拿劍在那兒東揮西揮,讓劍氣胡亂用掉,不如一舉兩得拿來掃地嘛」

  要他飛到高處去清理屋瓦,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麻,與其像隻猴子在樹上東跳西跑,浪費體力,不如跳上屋頂去刷刷瓦月嘛」

  要他整理草坪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你天天都要揮劍,順手涮涮削平雜草,不花你多少時間嘛」

  要他劈柴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你都是要拿拳腳去劈木人樁,不如就將柴薪當成對手,好好廝殺一陣,如此一來,功夫練了,柴也劈了,不是很好嗎?」

  說得好似他每日必練的絕世武學,與尋常下人的工作內容沒有差別。

  他當然沒有損失,反倒是得到更多-他的名號,八成已經更新為「玉面武皇鬼羅剎之嚴家小僕役」了!

  聞人滄浪額際隱隱跳動著一條名為「理智」的青筋,很好,它還沒斷裂,代表他理智尚存。兩桶清水朝大木桶裡傾倒,盛滿整整一大桶,他回身,將水桶塞回給她,凜著眼,瞧都不瞧她,輕功一點,順長身軀如鷹似鷗,消失於屋上。

  「這麼容易又生氣囉?」她嘀咕,頰邊因為深笑而浮現的酒窩,鑲在雪白膚間,可愛迷人。

  聞人滄浪氣極自己的窩囊。

  他逃離了那個總能將他操弄得不像自己的女人,若他再不走,等會兒她提出其他無理的僕役要求,他仍是會敗陣下來,一項一項替她做齊。

  幾日下來,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個名喚「春兒」的傢伙,教他不知如何去對待她。

  這個弱女子,竟讓他手足無措。

  每回她惹怒他,他都可以一劍削斷她的腦袋,但她總會適時擺出笑容,甜膩著嗓,像隻貓兒,瞄啖撒嬌,只差沒拿臉頰來磨贈他。

  有時,他覺得她在挑釁他,又不像真正的挑釁,她沒有插腰和他對嗆、沒有教人反感地賣弄伶牙俐齒,在他感到被撩撥起怒意時,她會微微鱖唇,偏著蠔首,一臉天真迷惑中又隱約可見的俏皮算計,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

  沒有損失,沒有損失,沒有損失……他卻感覺自己虧大了,又說不上來吃虧了什麼。

  聞人滄浪駐足在嚴家最高樓宅的頂脊,風張狂地吹撩他的發、他的銜金黑袍,也吹拂他一身無處發洩的熱氣,無法隨風而去的,是思緒,是思緒中的她。

  「她」,包含春兒,更包含了小妖女。真煩人,為何他會一連碰上兩個讓他又惱又氣的丫頭?

  一個害他淪落至此,一個好似嫌他不夠淒慘地雪上加霜,要將他更推入奴僕地獄,在這裡貢獻勞力、揮灑汗水。

  他閉上眼,深深吸息,在風中,圖求冷靜。

  小妖女說她在他身上下毒,然而他運策內力,卻絲毫未覺滯礙,脈絡之間竄行無阻,那毒究竟是什麼?他全然沒有不適……不能掉以輕心,那小人,古靈精怪,究竟玩些哈把戲,他料想不到,沒毒發症狀不代表可以小覦毒性,除了小妖女的毒,他懷疑連春兒都對他下毒,否則他為何對她言聽計從,抵抗不了她的央求,她的……撒嬌?

  他明明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正派君子,他學武更不為了濟弱扶傾,這輩子做過的善事五根指頭就能數完還有剩,曾經下跪求他出手相助的老弱婦孺,被他甩袖震開,遠遠拋諸腦後之類的事情說也說不完,沒道理因為春兒隨口幾句,就能說動他。

  第一回可以說是被騙,第二回可以說是被拐,第三回、第四回……第十回呢?又能用什麼理由來搪塞?還是他本性中,帶有奴性?不會吧。這話傳出去,武皇之名淪為笑柄。

  躍下屋脊,聞人滄浪漫無目的走遍嚴家,最後,慵懶地找了那片他早上才除過雜草的草坪,躺上去,閉目養神,強逼自己放空思緒,別再被那兩隻傢伙給攪弄理智,惹得他心神不寧。

  他只是閉著眼,並沒有入睡,所以春兒躡足到來之時,他早已察覺。

  無論他人在哪裡,她總有本領找到他。

  絹鞋踩著草坪上磨圓的石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就連曳地的裙擺都微微攏在小拳裡,露出半截白玉小腿,接著,她坐在他身旁,他故意不睜眼覦她,省得雙眼一張,她又拉他去做工。

  她彎身,朝他靠近,淡淡香氣在鼻翼前竄來,有些熟悉,越來越近,直到她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臉龐,緊接著,他的唇,被人叼住。

  他猛然睜眼,與近在咫尺的春兒四目相交,她的唇,還黏在他唇上。

  尋常小姑娘被捉到做壞事,都該掩臉驚呼、粉頰暴紅,結巴喃著「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老半天,再挖個地洞把自己坑埋起來。偏偏她不。

  她眸中添了笑意,小舌游移,滑過他緊抿唇心。「你好愛生氣哦,從你住進嚴家開始,你都沒有笑過,幫我做些事也氣呼呼的,你這麼不喜歡這裡嗎?」她邊說,邊挪動小舌,輕舔他的下唇,彷彿在品嚐美味食物:「可我覺得在這兒好有趣,每天都快快樂樂、沒煩沒惱,與你一塊兒掃掃地、擦擦桌子,老是賴在一起,真好……」

  是她忙碌吮他,這番話才會顯得含糊不清,或是他腦子發脹,被軟嫩溫暖的氣息包圍,撩撥到心猿意馬,耳朵聽不進太多雜句?

  眼前的女人,交迭著兩張臉孔,他在春兒臉上看見小妖女曾經散發晶耀光芒的眼神,如此的璨亮,如此的炫目!

  他撇頭避開她的唇:「你做什麼?!」他沒料到自己會被她偷襲,這丫頭看似良家婦女,卻犯著良家婦女大忌!

  「誰教你躺在那兒,一幅美景誘人……」她用指腹取代她的舌,在他下唇畫圈圈,指腹滑過的地方,唇兒又抵上來:「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啾、啾、啾……

  原先將柔萸按在他胸膛使壞的姑娘,下一瞬間,她的天地為之旋轉,被她壓在下方的聞人滄浪霸佔了她頭上那片藍天白雲,巨大陰影籠罩住她,聞人滄浪俊美無儔的臉龐未見半絲笑意,只有下唇被她吮得艷紅,看起來添了些許魅人的味道。「你說的對,反正,我也沒有損失。」語畢,聞人滄浪欺壓而下,以鷥猛的力道襲取她芬芳軟唇。被女人強吻,有哪個男人會覺得吃虧呢?既然她心甘情願自己送上門,他又何須對她客氣?

  這並不是一個挑逗的吻,而是侵略的、吞噬的、情欲的吻。

  方纔戲弄他的丁香小舌,被懲罰地輕嚙,不讓它藏回她嘴間,她嘗起來的味道該死之好,好似就在不久前,她吃完某種香甜如蜜的玩意兒,那味兒留在她唇舌之間,勾引他深深探鑿,貪吮更多甜味。

  是糖嗎?好甜。

  又有股果子的酸香味。

  春兒完全不曾試圖掙扎抵抗,她的雙手被他釘在草坪上,十指交纏,他跨身在她身上,剛強地囚禁著她,她歡迎他的孟浪,粉唇響應他的放肆探索,不知是誰先發出了濃重呻吟。

  他沒有損失,她也沒有,兩個人都在吻中得到樂趣,他嘗著她的甜沁,她嘗著他如火一般的炙熱燃燒,而非冷冰冰的凍人反應,原來,她是可以這般嬌柔誘人,而他也可以這麼熱切急躁,他們掌控彼此,更被彼此所操弄。

  他的手,探進絲裳,掌下溫膩無瑕的細緻肌膚,彷彿磁石,牢牢吸住他,教他無法抽離,她好軟,膚似上好綢緞,觸感奇佳,光以手掌碰觸便已如此讓人愛不釋手,若換成了他的唇齒,狠狠肆虐每一方寸柔軟雪白,不知會是怎生快感!

  她卻突然震醒,將那只掌握住她一隻綿綿軟乳的手掌擒著,自衣襟間緩緩抽出來。

  「這可不行……」她仍喘吁吁的,臉頰緋紅,目光有絲迷濛,但尚未完全喪失理智,放任自己沉浸慾海之中:「我只是想嘗嘗你的味道,沒打算這麼深入,打住打住……不然我就吃虧了吶。」

  「這種時候才裝冰清玉潔,豈不造作?!」再好脾氣的男人,到嘴的香肉被人搶走,都會露出獰狠的凶樣,尤其,他構不上是「好脾氣的男人」

  「我不是裝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潔,處子之身可不能隨隨便便用掉,否則我會惹麻煩的……」春兒理理衣襟,拍拍臉頰要自己清醒些,髮絲上沾有幾根草芥,髻發微亂,唇色又鮮又紅,說話時,輕輕鱖著。

  「也就是說,你在戲耍我?」給吻又不給碰,在他身下柔順綻放艷態,卻只能蜻蜓點水,誠意何在?

  「你又沒有損失。」她說得多理所當然。

  這女人!

  聞人滄浪咬牙切齒,滿嘴裡全是她芬芳的甜孜味兒,這反而教他更憤懣,未消的欲火轉為怒焰。「我沒有損失?!」他低猖,黑眸間,火光照照,燒得嚼哩啪啦,一字一字,殺氣騰騰:「你把一個男人撩撥到渾身燥熱難當,幾乎要為之瘋狂,你卻臨時抽手,風涼一句『你又沒有損失』,要我強壓下所有慾念,自己解決?!」

  「我把你撩撥到完全失控了嗎?」她好樂,眉眼唇都在飛揚:「我以為你是個冰人,無論怎麼吻怎麼碰都燃燒不起來的大冰棍呢。」原來是她誤會了,他還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男人嘛。

  春兒挨過來,又啾了他幾記:「別氣嘛,我再補給你幾個吻,聊表歉意,好不?」

  這回他僵硬掙開,她只得逞了一回,之後幾個鱖嘴都沒有親到他。

  「離我遠一點!」他俊顏緊繃,仍是俊美逼人。

  「還是你想跟我……」她俏皮地眨眨眼,後頭沒說的眼波流轉,隱喻了多少的綺麗旎景,透過她莞爾淺笑的嗓,描繪得更活色生香。

  對,他想,不管這裡是露天草坪,隨時會有人經過,他還是想!

  「可惜不行,我雖然喜歡你,但還是不能跟你繼續往下做,抱歉啦,我有我的苦衷。」她表情無辜而可愛,對照聞人滄浪一臉鐵青,簡直令人髮指。「不過你吻起來滋味好好,可以再來一次嗎?」

  「想都別想!」男人發狠,吼得震天,拒絕再淪為這個女人嘴下的一道甜品,只准她吃,不准他嘗更多甜頭。

  那種非人的折磨,男人受不了!

  即便是自制力極強如他,亦然!

  「嘖,反正你又沒有損失……」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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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5:59
第四章

     只有他聞人滄浪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嗎?春兒似乎與先前他所以為的「懦弱」有相當大的落差,那個抖著嗓音在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的噙淚丫鬟,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調皮、越來越原形畢露,越來越像某一隻傢伙……

  聲調不像,口吻卻像;模樣不像,神情卻像;打扮不像,背影卻像;然而,他很清楚,小妖女與春兒不可能是同一人。

  春兒在嚴家長大,算是嚴家小婢中的長老,她六歲入當鋪,被嚴老爺買回,與甫滿一歲的愛女作伴,迄今已近十五年,她並非嚴家憑空冒出的新婢,自然無法被冒名頂替,小妖女則來自於外邦,以前曾聽她吠及,她是半個多月前才踏進南城這片土地,兩人在時間點上產生了衝突。

  聞人滄浪只能當自己多心,興許,太久沒見著小妖女,有些想念她嬌蠻的追逐。

  想念?聞人滄浪先是被這兩字怔住,又不屑至極地抿唇。誰想念她?若說「想」,應該也無關「思念」,只是……會想知道,這段日子中,小妖女窩在哪兒荼毒其餘無辜路人,在哪兒心滿意足地舔著那種紅濫濫的小零嘴。

  這種「想」,摻雜了多少的恩怨、多少的憤怒、多少要描死她的衝動?他無法釐清,不可否認地,她存在於他的心中,那般蠻橫,時時出現,叫他又氣又咬牙又回味著她或笑或嗔或惱的模樣。

  生命有過多少仇敵,數之不盡,結怨的理由成千上萬種,沒有一個像她,恩怨小小的,對峙卻像兩人上輩子對彼此做過多差勁的狠事,這輩子再繼續來仇視彼此。

  有時想想,自己和一個小丫頭計較,心眼著實太小,偏偏這個小丫頭對他的報復也毫不手軟,否則他人現在又怎會在嚴家當鋪裡當著?

  芝麻蒜皮的老鼠冤,竟會讓兩人糾纏至此,也算是某種緣分嗎?

  想起春兒,連帶想起她;想起她時,春兒亦會如影隨形竄入腦際,他暗斥自己未免太三心兩意,怎會思此念彼,一會兒春兒,一會兒小妖女?

  兩個女孩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傢伙,春兒是春兒,小妖女是小妖女,兩人同時浮現腦海,簡直莫名其妙。

  提及春兒,今兒個還沒見到她身影,平時此刻,像只採蜜的蜂,發表「你又沒有損失」的高論歪論,她老早就在他週遭打轉飛繞,拐他展開一日的僕役生活。

  今天,安靜過頭了。那丫頭人呢?

  「抓藥?」身為嚴盡歡的貼身女婢,怎可能天天纏著聞人滄浪?她仍有許多事要忙,她滿腦子都想著待會兒要如何戲弄聞人滄浪,也得先將嚴盡歡給伺候滿意。

  此時的春兒在嚴盡歡房裡,拆卸被單,更換枕套及繡裳,曬得香暖的涼裳迭整齊,收在鋪尾,雙枕膨鬆軟綿,上頭繡有蓮葉紅鯉,一切忙得差不多之際,嚴盡歡叮囑她去辦事,要她上街為她抓藥。

  「是呀,你不是說藥煎完了?前兩回我都沒喝,你不會打算再讓我少喝幾帖,一切全憑運氣好壞吧?」嚴盡歡坐臥長榻,手裡舀動燕窩湯,有一口沒一口地送入嘴間,一副連吃都嫌懶的惺忪姿態,美眸瞟了一記笑嗔給春兒。

  春兒凱然愣著,好半晌才想起有這回事。

  「是,我等會兒就去辦。」春兒應得迅速順從,這等反應反而令嚴盡歡揚起黛眉。

  「你被愛情沖昏頭了嗎?態度這麼乖巧?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春兒。」嚴盡歡長髮未梳、胭粉未施,素雅清麗宛若潔白曇花,少去妝點過頭的傲嬌,顯得符合她年紀該有的秀稚,此時的調侃更添天真:「平時只有咱兩人在時,你可不會客氣,每回聽見我要你去抓藥,都得叨念我好些時間,念到我翻臉才肯罷休呢。」今天耳根子好清淨,真不習慣。

  愛情力量如此大,治癒春兒愛嘀咕碎念的怪毛病嗎?

  春兒眼珠子骨碌一轉,板起小臉,佯怒道:「我每回念,你哪回肯聽?還不是又按照你的喜好去做?!最後更惱羞成怒地反罵我一頓。」

  嚴盡歡銀鈴輕笑。是嘛,這才像她熟稔的春兒,嘮叨的小老太婆,呵呵。

  「好啦,你快去吧,待會別忘了順手替我買一盒糕回來。」嚴盡歡攏攏青絲,貪吃的撒嬌模樣,笑起來像個孩子。

  此時,夏侯武威進房——應該是說,回房。

  鋪裡幾件資深流當品皆有屬於自己的一方私人園地,公孫謙住東北側的園子,秦關的宅舍位處於僻靜南側,歐陽妅意睡東南方的薔園,尉遲義的住處則在大池旁,視野最寬廣,能輕易放眼望遍嚴家,獨獨夏侯武威例外,他的房,就是嚴盡歡的房,他的床,就是嚴盡歡的床。

  他回自己的房,無須驚訝。

  他接手端過嚴盡歡掌中青瓷碗,調羹舀動晶瑩甜湯,掬起一匙,餵入她張得大小正適的檀口內,嚴盡歡自然而然偎過來,將他當成枕靠,尋找最舒適的姿態角度,沾上就黏住不動了。

  春兒識相退出房,獨處的閑靜時光留予兩人。她本想找聞人滄浪陪她一塊兒上街,不過這趟出府,有不少事要辦,聞人滄浪只會絆手絆腳,若他問東問西,她反倒更麻煩,再者,她有個「癮」得解解,今天,就姑且放聞人滄浪一個人孤孤單單去想念她吧,咭咭咭……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小別勝新婚嘛。

  她往賬房領了銀兩,帶著一柄遮日紙傘便快快樂樂出門。

  她不先跑藥鋪,不先跑糕鋪,她去了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她弄懂嚴盡歡要抓的藥及要吃的糕點到底是哈的地方……

  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孔。兩個春兒,猶如鏡裡鏡外,唯一差別在於一張面容笑靨如花,氣色紅嫩健康漂亮,眸子水燦晶瑩;一張面容受盡驚嚇,臉色又青又白,嘴兒張得大開,連裡頭有幾顆牙都被瞧光光。

  「你冒充我混進嚴家到底想做什麼?你放我離開這兒!我不許你傷害小當家!」驚嚇的那只春兒歇斯底里吠叫,笑著的那只春兒利落閃遠,避掉被口水波及的危機。

  「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家主子半根寒毛,因為我的目標不是她。嚴盡歡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完全沒發覺到你這正主兒失蹤的事呢。」

  驚嚇的春兒變成了遭受巨大打擊的春兒。

  原來,她在嚴家的存在感這麼薄弱,薄弱到沒人察覺有個妖女頂替了她的容貌,進到嚴家興風作浪,嗚……

  「你在嚴家的工作,每一項我都有幫你做好,我還被大伙誇獎比以前勤勞幹練呢!」笑著的那只春兒仍在持續打擊她。

  比以前勤勞幹練?這是在反諷她春兒以前在嚴家全在混吃等死嗎?

  「你用我的模樣混進嚴家,就為了當婢女?體驗體驗婢女一整天都忙些哈事?」驚嚇的那個春兒難以置信地揚聲高問。

  她被這莫名其妙的怪姑娘給迷暈,帶到一處偏遠鄉村裡丟著,怪姑娘給了一戶農家一筆銀兩,央請農家看顧她,鄉村離南城不知多遠,她曾試圖想逃,體內卻被怪姑娘下了毒,她若離開農家超過幾尺,便會胸郁難忍地昏厥過去,害她變成不用上伽鎖也逃不掉的禁臠。

  她天天在這兒坐立難安,擔心怪姑娘打算對嚴家不利,怎知……怪姑娘大費周章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去當婢女伺候人?有沒有這麼賤命呀?「我才沒這等閒工夫哩!要不是為了聞人滄浪,我何必花費氣力在嚴家上頭?本來只打算讓聞人滄浪吃吃悶虧,哪知他在嚴家過得愜意無比,好吃好喝好悠哉,逼得我不得不出狠招,冒充成你,好就近支使聞人滄浪乖乖當他的小僕役!」笑著的那只春兒哎喲一聲,擺擺纖莢:「我幹嘛同你說這麼多?我今天來又不是要向你解釋這些有的沒的。你快快跟我說,嚴盡歡要我抓的藥是哈藥?她又說要吃糕,是哪種糕呀?」

  能知道兩者解答的人,除了貼身女婢春兒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你放我回嚴家,我就回答你!」驚嚇的那只春兒見她有求於人,端高姿態,藉機要扳回贏面,以此為籌碼,逼她放人。

  笑著的那只春兒,加深了頰畔兩漩小小笑窩,她沒用嘴回應另一隻春兒的拿喬,只緩緩取出一隻乳白小瓶,指甲挑開瓶塞,瓶身一傾,嘩啦啦倒出稠液,一不小心濺在另只春兒的繡鞋上,那塊輕軟鞋料,瞬間被熱得化開,彷彿凝結成塊的黃白豬油遇上煨熱的刀鋒,融得迅速,不一會兒,鞋面上的珠花全散落,叮叮咚咚掉在地上,鞋面下五隻蔥白腳趾頭失去布料包覆,露出來招搖。

  笑容春兒甜孜孜的,手往前挪半寸,眼看瓶子要二度傾斜,裡頭還有半瓶的莫名液體,這回的目標,是真春兒的清秀面容!

  「小當家要的藥是避妊藥!糕點是『客再來餅鋪』的五果蛋奶糕!她喜歡那糕的綿軟口感和酸甜滋味-我、我我我馬上抄下藥單和糕餅鋪的店址給你!」不能怪真春兒見風轉舵,而是傲骨的下場已由繡鞋示範過一次,若換成她的細皮嫩肉,一樣的咕嚕嚕冒出泡沫和白煙之後,皮肉不見,只剩白骨……

  「這才乖嘛。」假春兒滿意頷首,栓回瓶塞,凶器收回懷裡:「快抄給我吧。」

  真春兒很癟三地磨墨寫字,慇勤吹乾字跡,遞給假春兒,好半晌才又囁嚅問:「請、請問……您何時才願意放我回家?」真春兒恭恭敬敬用了「您」來尊稱眼前這個擁有和她一樣五官容顏,卻又愛使毒的假春兒。

  「等我玩夠了,我就放你回家啦。這段時間仍是要麻煩你委屈於此,不要再逃了,本來只是小小的毒,都快被你養成劇毒,這種毒每發作一次,就會更濃烈一分,到後來連我都解不開。」假春兒好心提醒她。她並不想傷害無辜的真春兒,只是必須借用她的身份待在嚴家,自然得把正主兒寄放在一個不會被發覺的地方嘛。

  「您……沒有用我的臉做哈見不得人的壞事吧?」真春兒絞著衣袖問她。

  有。她用春兒的臉,去挑逗聞人滄浪,舌纏舌、牙撞牙,吻得難分難捨、吻得忘卻東南西北、吻得連她精密貼合的假人皮都快掉下來、吻得險些就要犯下色戒。

  假春兒笑而不答,這種沉默的默認,教真春兒毛骨悚然。

  假春兒收妥紙條,正要走,又回頭:「對了,你每回在嚴盡歡要你抓藥時,都會和她囉嗦些哈話?快點一字不漏全告訴我!」

  春兒!那只冒充的!上藥鋪抓個十帖避妊藥備用。

  難怪嘛,她就說嚴盡歡一副健康寶寶模樣,做哈喝藥?原來是縱慾又不想惹出人命,才會需要避妊藥幫助,那……她之前熬給嚴盡歡補血活絡氣脈的湯藥豈不是……

  嗯,管他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嘛,誰教嚴盡歡和夏侯武威耽溺享樂,後果請自理,不要遷怒無辜。

  「姑娘,要請你稍待。」藥鋪裡抓藥的客人多,師傅忙不開,還在替前三個客人包藥包,手忙腳亂的。

  「沒關係,我不急。」春兒自個兒找了位置坐,拿出一串冰糖葫蘆慢慢舔。

  真好,好久沒有悠悠哉哉品嚐它的好滋味呢。先前在嚴家也不是沒法子偷渡幾串進府去吃,只是擔心被聞人滄浪撞見而必須囫圍吞棗,都糟蹋掉它的味道了。

  她小口小口,好珍惜吮著含著,不讓薄脆糖衣化得太快。

  「請問,你們鋪裡是否有『鉛丹』、『紫背龍牙』、『王不留行』嗎?」又有新客進到藥鋪裡,詢問著。熟悉的聲音,清脆悅耳,能將一字一字說得嬌軟如絲,春兒也認識一個,果不其然,她好奇抬頭望去,進入藥鋪的年輕女子,恰巧便是春兒識得的那一位。

  他鄉遇故知!

  「有的,姑娘請稍坐,等會兒馬上替你拿。」藥鋪師傅歉笑地招呼她。

  「鉛丹我要五兩,其餘兩種,各給我兩斤。」女子先行吩咐,便逕自在空板凳上坐定,清妍淡漠的面容姣好,身形偏高瘦,五官散發一股高傲敬遠的疏離感,宛若高崖上綻放的冶艷百合,可觀之,卻靠近不得。

  「泠姊!」

  春兒一聲熱絡高興的呼喚,引來該名姑娘困惑抬頭,望見是名面生的女孩在喊她,她秀眉微蹙。

  「我認識你嗎?」

  「泠姊!我是夢啦!」假春兒喜孜孜搬著凳子偎過來:「你也到南城來啦?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來呢。還有其它人嗎?」

  「夢?可你……」模樣不像-呀!易容術!這是夢最擅長的絕技,同輩中的弟子裡沒人像她練得這般純熟,興許是夢貪玩,滿腦子想著做些搗蛋事兒,有時為作弄、有時為脫罪、有時為嫁禍,她會將自己易容成他人,藉此達成頑皮的目的。易容術,她與夢都會,可她習得的,不過就是貼覆一張假人皮來改變原貌,夢卻曾經同一時間易容成三張面容,第一張被識破,取下假皮,底下是第二張唯妙唯肖的易容,任憑誰都會以為那便是她的真實模樣,而被誰騙住,不知道易容底下,還是易容。

  那雙黠麗的眼眸,確實神似於她認識的夢。

  「我幾乎認不出是你,你若沒主動喊我,我會當你是個路人罷了。」女子名喚藍泠,露出他鄉相逢的喜悅,兩個姑娘壓低嗓,卻壓不住笑顏,四手交握,在藥鋪角落聊開。她們皆是天魔教未來聖女人選,藍泠長她四歲,自兒時被帶入魔姑氅下學習准聖女的種種功課,十數名小丫頭便像姊妹般晨昏相處,雖然丫頭間會為了爭取魔姑的青睞而使些小手段爭輸贏,但感覺仍不至於交惡。

  夢的性子活潑,與誰都好,是藍泠在眾姊妹中最喜愛的一個,雖然她也很清楚,自己與夢的身份是「敵人」,聖女只能有一位,其它落敗的丫頭,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無論此時此刻的感覺多好,到最後,僅有一個人,能繼續呼吸著空氣、繼續享受著教中眾人的崇敬膜拜。

  「嘿嘿,我真想易容隱藏起自己,誰也認不得我。」春兒-不,她是夢,那才是她的真名--她對自己的易容術非常自豪,特別是幾年前,她用易容術騙過魔姑,成功讓魔姑以為她是右護法而朝她行大禮跪拜之後,她覺得天底下沒有誰是她騙不倒的。不過戲弄魔姑那一回,她付出很大的代價,屁股險些要被魔姑拿籐條給打爛掉。她易容,仿的不僅是臉,更仿舉手投足、聲調、口吻和脾性,她會認真觀察她要冒充的對象,短則一日,長則三日,從對方生活過程中說過的話、遇見的人、做的工作,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你為何要扮成這模樣?與『任務』有關嗎?你已經找到能帶回教裡的『東西』了嗎?」藍泠問她。

  夢撓撓臉,坦白道:「沒有太大的關係耶……我現在還沒想到能帶什麼回教裡。」老實說,她玩瘋了,正事放一旁,腦子裡完全沒思索過它。

  藍泠個性較為嚴謹,不苟同地睨她一眼:「你不會只顧著玩,忘掉咱們離開教裡的目的吧?」

  「我沒有忘啦,我慢慢在找嘛。」夢笑著回答,藍泠卻以為她是在含糊其詞,不願意向她吐實。若是如此,她不會怪夢,畢竟,這是攸關勝負與生命的要事,要是夢也反問她是否找到「東西」,她亦不會誠實告訴夢。

  姊妹間的感情歸感情,聖女的考驗歸考驗,兩者雖有衝突,一旦面臨抉擇,藍泠會毫不思索選擇後者。「那麼你上藥鋪做什麼?你生病了嗎?」藍泠多多少少仍想從夢口中套些蛛絲馬跡,目光直覺落在夢手上捏著的紙條,匆匆瞥見幾行,藍泠瞠大美眸,按緊夢的軟軟小手,口氣轉急:「你……你這個傻丫頭!你該不會是與男人胡來吧!你應該知道我們幾個姊妹是絕對不可以玷污身子,天魔教聖女,非得是童女才行!」

  可紙條上的幾味藥,兜在一塊兒,專門用在防妊上,夢若是清清白白,何須喝這種藥?

  「不是啦,這藥不是我要喝,是小當家……是我這副皮相主人伺候的主子吩咐我抓的。我很清楚自己不能胡來啦,要是真的睡了聞人滄浪,我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最末了兩句,她含糊嘀咕。

  要不是她挺重視自己的小命,她真的很想嘗嘗和聞人滄浪纏綿翻滾的滋味呢。

  那個男人在床上不知道是怎生的模樣,很難想像他會窩在女人頸畔,喃喃訴說情話,或是放軟溫柔聲調在誘哄女孩子,她猜,他應該很野蠻吧?又或者,他會用著那張漂亮冰顏,做些熱情如火的房事……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為了想得到答案就推倒聞人滄浪,好奇心不只會殺死一隻貓,好奇心也可能會玩掉她的性命。魔姑自小耳提面命,她們全是為天魔教而生,為天魔教奉獻生命與青春皆屬理所當然,一旦聖女備選的幾個女孩為男人而違逆教意,等同於背叛了天魔教,人人得而誅之。她聽過一兩個血淋淋的實例,失貞的聖女備選姑娘,最後皆是死相淒慘。所以無論聞人滄浪看起來多麼可口,她都會淺嘗即止。本來只是戲弄聞人滄浪,帶著報冤的心態,把他當進嚴家,料不到連自己跟著困在裡頭走不掉,也不想走。她太入戲了,想撩撥他,玩弄他的感覺,故意表現出好似她在愛慕他,最好是能讓他也愛上她,最後,她再露出真面目,狠狠拋棄他,完成她替冰糖葫蘆復仇的最後一步棋,怎知道,她自己都搞不清楚這一切是不是純屬作戲。

  當嚴盡歡問她,是否喜歡聞人滄浪,是否想要聞人滄浪,她雖怔住,腦子裡幾乎是立刻點頭如搗蒜。

  假扮成春兒的她,不用對他怒目橫眉,可以暫時將糖葫蘆的恩怨拋諸腦後,她可以放聲大笑,可以逗著他笑,可以勾挽著他的手,可以用軟綿綿的聲音嘐他,她那一回主動吻他,真的出自於衝動,無關報不報仇,只是單純想嘗嘗他吻起來是什麼滋味……

  「你記得最好,我真怕你玩瘋了。」藍泠以姊姊的姿態在訓她。

  夢一點都不討厭被她這樣數落,她知道藍泠多多少少是出自於關心。

  「我很懂節制的。」夢替自己小小狡辯了一下。

  「本來就該懂,說得好似你有多委屈似的。你別嫌我囉嗦,回教裡的時間是一天一天都在減少,不等人的,別忘了,我們不是來玩樂,你得加快找『東西』的腳步,認真一些,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至少我們都努力過。」藍泠握在她手背上的力道重了重,不同她說笑,這是最要緊之事。

  「……」夢的笑容僵住,爾後認真頷首,應了藍泠。

  無論最後結果如何?

  結果只有三種,一是藍泠帶回去的「東西」勝過其餘姑娘,藍泠成為天魔教聖女,剩下的幾名女孩,被迫飲下劇毒死去;一是夢勝出,贏得聖女頭銜,包括藍泠在內的女孩們,死去;最後一個,是藍泠與夢皆輸給另名姑娘,聖女之名榮耀地冠在那姑娘身上的同一天,便是她們的死期。

  聖女,獨一無二,為避免數代之前發生過的教內叛亂--落敗的聖女備選人連袂引發的七月戰事,耗損掉天魔教百年基業,她們能力不見得遜色於聖女,只因為最後一項任務不夠出色而失敗,她們怎能嚥下這口氣,當人心開始產生忿恨,一發不可收拾的陰鷥便掩蔽了光明,那一回內亂,天魔教死傷慘重,以毒為兵器的鬥爭,蔓延速度其快無比-有了前車之鑒,天魔教主下達一道命令,一旦聖女人選確定,一同修習聖女功課的女孩們,一個都不能留,隨即賜死,避免再生事端。

  血腥殘忍的魔令傳承至今,不曾更改過。

  興許外人聽來,會覺得荒謬無比,但對於自幼便根深柢固被如此教育的天魔教教徒而言,它是這般的天經地義,教裡沒有任何人感到不妥,即便被賜死的女孩是自家女兒,也不會有父母跳出來捍衛她的生命,他們皆深深信服著,生命,為天魔教獻出,是無上光榮。兩個女孩,今日相見,雙手交握,或許明日,其中有一位,就會香消玉損,她們身上的命運,自小便已決定好,誰都沒有怨過。

  「姑娘,你的藥包好了。」藥鋪師傅將夢要的十帖藥打包好,夢如夢初醒,起身到櫃檯前付錢取藥,回頭對藍泠微笑,不說再見、不多停留、不試圖去偷聽藍泠進藥鋪裡抓些什麼藥或是推測她要帶回去的「東西」為何物,夢緩緩走出藥鋪,迎向當空烈陽。

  下一回再見,恐怕就是這輩子最後一眼,無論結果為何,都是最後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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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6:41
第五章

     聞人滄浪找春兒找了一整個早上,找到他那張原本就不和善的冰冷臉孔更加教人退避三舍。過了午膳,春兒終於回來,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手中端著滿滿一碗飯菜,一口一口扒著,小嘴裡咀嚼鹹香豬肉,油膩的亮光,像層胭脂,塗在紅唇上,襯托雙唇豐盈。

  「怎麼又生氣了?」她叼著筷子,坐在他身旁:「真想替你改個名字,叫臭臉武皇大冰塊。」

  「……」隨便她愛給他取哈怪名,他才不介意,他只介意她一整早不見蹤影,是跑哪裡去了?

  「我早上去替小當家辦事,又是抓藥又是買甜糕,忙到連午膳都沒吃呢,瞧,我隨便挾幾樣冷掉的菜,就趕著來找你,你卻擺一副臭臉給我當配菜呀?」她獗嘴,故意埋怨道:「我早上不在府裡,你一定是光明正大偷懶不做工嘛,是不?沒有人請得動你呀,你巴不得我最好別出現在你面前吧,整個上午你都賺到了耳根子清靜,又沒有損失,氣呼呼的做哈呀?難不成,你這麼想念我呀?」說到後來,她又詰詰掩嘴笑了。

  他睨她一眼,明顯的,寒冰似的面容稍稍解了凍。「還沒吃飯就快點吃,囉嗦些什麼。」他輕哼。

  她沒打算為難自己肚子,努力進食,吃得兩頰鼓鼓的,像只栗鼠。

  聞人滄浪與她並肩,既沒拉開兩人之間挨得憊近的距離,也沒有拂袖離去,他聽著她悉悉索索吃飯的嚼食聲,目光落遠,望向嚴家遠處宅樓。

  這一刻的平靜真是稀奇罕見。

  不曾有哪個姑娘敢窩在渾身散發冷傲的他身旁,吃得這般狼吞虎嚥、津津有味,偶爾挾一口肉要餵他,被他狠狠一瞪也不會抖著竹箸縮回去,不時能聽見她嘖嘖咀嚼菜餚的滿足吁笑,讓他懷疑她手上那碗飯菜究竟有多好吃,為此,他張嘴吃下幾口她喂來的飯菜,味道普普通通,和他今天中午吃到的滋味相去不遠,甚至飯菜冷涼之後,口感不若熱騰騰時美味,他是個刁嘴之人,威名與權力,使他擁有享之不盡的美食華裳,養成他習慣吃好的穿好的,他從不在食衣住行上敷衍了事,此時卻完全不想挑剔嘴裡嘗到的飯菜是否精緻對味,因為她笑得多甜,甜到似乎連他咀嚼的冷冷飯菜,也逐漸傳出一股甜味。

  大飯碗吃到見底,連顆白飯都沒剩下,春兒-

  現在應該要稱她為「夢」-擱下碗,打開手邊另一個油紙包,取出一個圓狀糕點,上頭灑有橙、紅、青、白等等切成小丁的酸甜水果塊,果香四溢,底下的糕點以牛乳及蛋液打發再蒸熟,呈現蓬鬆綿軟的口感。

  「這是小當家分給我的五果蛋奶糕,咯,分你一半,嘗嘗。我排好久的隊才買到呢。」

  「你自己吃。」他又不貪嘴,不像姑娘家嗜甜。

  她卻擠眉弄眼地露出佞笑:「你好下流哦,打這種壞主意呀?」

  她的這句話,來得突兀,而且指控得莫名其妙。

  他打什麼壞主意了?

  他不過是叫她「自己吃」,這幾個字橫著聽豎著聽,再正直不過,是哪裡壞了?

  「我懂我懂,我很善解人意的。」夢扳下一小口,叼在唇心,唇兒一噸,就要用嘴餵他吃。

  到底是誰下流呀?

  他以他武林盟主之名立誓,他壓根沒有這種無恥念頭!

  至少,在她把糕點咬在唇心之前沒有!

  「來,我餵你。」她口齒含糊說,雙手已經攀上他的臂膀,粉櫻嘟唇湊上前。果不其然,她聽見他悶哼一聲,熱唇下一瞬間含住她的,小小一口蛋奶糕,在兩人嘴裡化開,舌尖嘗到果香甜味,糕點早不知道被誰嚥下,雙唇間再無阻礙,只剩純粹的彼此。夢曾天真想過,要是她在聖女試驗中被宣判落敗,她真想馬上拉聞人滄浪上床歡好,徹徹底底從他身上去演練那些她在淫書中瞥見的香艷插畫,暢快淋漓享受魚水之歡,做完了,要被處死才不會留下遺憾嘛。

  可天魔教太遠,遠到來不及在臨死之前再趕回來享用聞人滄浪。

  真可惜……

  這麼燙人的男人、這麼迷人的男人……

  要是她真的因為落敗失格而必須死去,她一定會很捨不得他,她一定……會想念他。

  但他呢?

  他不知道她是夢,在他眼中看見的人,是春兒,吻著的人,是春兒,不是她。

  他那深邃銳利的眸裡,會因為映著春兒的容貌時而若有似無地變為柔軟,他與春兒說話時,不像對待夢一樣,他甚至還會和春兒說些冷笑話。

  即便這個春兒是由她所假扮,然而與生俱來的容貌是屬於春兒所有,春兒的外貌雖不算驚艷型的美人兒,也因平常清秀而顯得平易近人,聞人滄浪喜歡這類型的姑娘,是嗎?

  應該是,不然他怎會吻得如此激烈,像要吞了她一樣。夢又察覺到一隻大掌籠罩在她胸前,她在他嘴裡吁歎,將那隻手給拎出來。「不行……」她告誡他,也告誡自己。

  「為何不行?」他粗啞反問。這女人和他一樣投入於熱吻中,卻仍是堅持不准他越雷池一步。

  以他的力量,他可以輕易制伏她,以強迫手段教她接納他,但,這個念頭,他不曾想去實行它。

  因為,他並不想傷害她。

  於是,他仍在她唇上細碎啄吻,試圖引誘她,最好將她吻到喪失神智,乖乖癱軟在他懷裡別掙扎。

  「別這樣啦……我的自制力沒多好。」她困難說著,唇兒卻像是叛徒一般,鱖得高高,想更貼近他、更嘗盡他的味道。

  「我倒想看看你為我失控的模樣。」他似乎找到能操弄她的好辦法,當他的唇離開她的,她便會自己追逐上來,宛如被餌料吸引的饞嘴魚兒。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她要是完全大失控,現在就拉著聞人滄浪奔向最近的一張床大翻特滾,後果只有死路一條,她會成為天魔教的叛徒,被下達格殺令……

  哦,可是她真喜歡從他口中嘗到的一切,包括熱烈的、激動的、纏綿的坪然心動。他時而近時而遠的撩撥,教她難以忍受,她發出抗議的細吟,小臉不滿地皺起,他才又重新回到她唇邊。

  在他壓上她的唇心之前,他說:「那就一塊兒死吧。」

  她口中的「死」,與他以為的「死」,意義差之千萬里。

  她指的是生命,他指的卻是極致歡愉所領受的小小死亡。

  夢深深啾向他,望進那張冷傲臉龐上最炙熱如火的黑眸,裡頭充滿了足以將她焚燒殆盡的火光。

  他那句話,是說給春兒聽的吧?

  他願意和春兒同生共死,那她呢?她夢呢?

  他不知道她是夢,他以為她是春兒,她用著春兒的聲音,道出夢的矛盾,聽在他耳裡,他仍是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別。

  她不想頂著春兒的臉,與他頸項纏綿,她不想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身,她不想聽見他雄渾低沉的聲音,喊出不屬於她的名字!

  她甚至嫉恨起自己扮演的這個春兒!

  夢忍痛推拒他,卻不是推開他,她讓兩人膠著的雙唇分離,雙臂依舊抱緊他的身子,用臉頰熨貼在他起伏激烈的胸膛,平復凌亂的氣息。要放開到嘴的人間美味是很教人不捨,於是,她輕歎一口氣,聞人滄浪喉問間亦滾出一陣低咆的悶哼,那代表著欲火不滿的抗議。

  「我問你……」她嬌吁吁吐納著,「我跟那位將你扛進嚴家的女孩,誰好看?」哦,真蠢,這種蠢問題果然只有在激吻過後的腦袋填渣才會問得出口,自找死路,她理智稍稍一恢復就後悔了。

  「小妖女?」聞人滄浪向來僅有的高傲漠然神情有了變化,濃眉攏皺,蹙痕在雙眉之間留下一道深刻陰霾,瞧不出是怒是恨抑或其它,唯一瞧得很清楚的,是小妖女這三字,教他反應明顯。

  「她說她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不是小妖女啦。」夢替自己辯駁。

  「她說的話能信嗎?」聞人滄浪冷嗤。

  「你做哈這麼討厭她呀?她長得無敵美,像朵小花兒一樣人見人愛,人緣又好,與她相處過的人都好喜歡她呢!」關於這點,可不是她自吹自擂,她在天魔教中可是出了名的小可愛呢。

  聞人滄浪不著痕跡地低歎:「是她比較討厭我吧。不計代價只求能羞辱我,甚至迷昏我,將我典進嚴家,為的也是要見我窩囊落魄,我與她根本無冤無仇,我不懂為何值得小妖女大費周章在對付我。」

  面對春兒,他願意多說幾句,彷彿閒聊、彷彿訴苦、彷彿抱怨,她讓他……很放心地說出想說的話。

  「她不討厭你啦。」夢說的正是自己的心情。她不討厭他。雖然一開始,的確被他的孤傲冷漠及目中無人給氣得牙癢,加上冰糖葫蘆的小小恩怨,她不是故意要找他麻煩,只不過在她的觀念中,他踩壞她一顆冰糖葫蘆,卻不見任何歉意,是他失禮了,她不在乎他賠不賠錢,只在意他賠不賠不是,若他當下便低頭道歉,她還會咧開笑顏,拍拍他的肩,一副「小事小事,別放在心上,來,我再去買一串,咱倆分著吃吧」的友善態度。

  事後想想,自己是小題大作了點,但她不後悔將他扛進嚴家當鋪,要是當初沒這麼做,她也沒有機會認識更多的聞人滄浪。

  聞人滄浪的戒心重,而且非常不擅於交際,這種武林盟主,只能以武服人,沒有其它好德行來留住人心,她認為聞人滄浪並不稀罕虛名,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不是他畢生心願,他只是恰巧強到打敗天下高手,恰巧強到被眾人拱上盟主之位。

  他喜歡自由自在,這是她的直覺。

  他像只蒼鷹,翱翔藍天,不受拘束,當然,他是只高高在上的鷹,俯睨萬物,享受居高臨下的至尊之威,可是一旦開始有人以道德禮教想縛綁他,他便會拋下所有,換取快意的自由。他雖然生得俊,能將俊臉搞得這麼臭、這麼難以靠近,也得有過人的本領,難怪鮮少有姑娘愛慕他,誰都不希望未來相處一輩子的男人老是板著駭人表情,教人不敢親近。但她看見別人看不見的「聞人滄浪」,看見了包裹在一身剛硬外殼下的柔軟,這個男人,見不得她提重物、見不得她汗流浹背、見不得她忙忙碌碌沒得閒,他不會表現出心疼或憐惜,想從他口中聽見「來,我幫你」或「你到一旁休息,我來做就好」之類的貼心話,很難,他只會做,不會說,就算真的開了尊口,也是「滾一邊去」這種狠話!不過她會自我解讀成好聽一些的,例如:你站這兒危險,到旁邊去,誤傷你就不好了。

  他實在是個不會說好話的男人,心臟若不強些,可挨不住幾次言語打擊,然而仔細去品味,就能發現,他實際上相當的溫柔。

  光以他明明能強逼她就範,鑽住她的膀子便能拖她進房,憑她幾招花拳繡拳,真想反抗他也毫無作用,他根本不用強忍欲火,大可為所欲為,但他不,他只會齜牙咧嘴低猖,任由慾求不滿的火焰焚身,然後自己用力吸氣吐氣地壓抑下來。

  不會以蠻力逼迫女人的男人,值得加分。

  「你又怎麼知道她不討厭我?她告訴你的嗎?」

  「嗯……」算是啦。

  「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滿肚子壞水,她說的話,是真是假誰能斷定?她說她不討厭我,或許只是騙人的吧。」

  「如果是她站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告訴你『聞人滄浪,我一點都不討厭你』你也不會信她?」夢有些沮喪問。

  「她會站在我面前,九成九是準備對我下毒。」聞人滄浪扯唇笑,在嘲諷。

  「所以你會搶在她開口之前,動手解決她嗎?」

  「會。」一看見她,他會毫不遲疑先扭住她的雙手,避免她再使小人手段,不給她任何潑撒毒粉的機會,至於她還想囉嗦吠些什麼,再聽她慢慢說。

  夢扁扁嘴,不怎麼開心-她哪開心得起來?!他對於她的評語,沒有半句好話!說她滿肚子壞水、說她莫名其妙,甚至說再見到她也絕不會對她客氣!

  這樣太不公平了嘛!她都已經……已經有一些些喜歡上他了,他卻仍不相信她。

  真想當著他的面,撕下來假人皮,用自己的真實容貌去面對他……

  「難道你誤會我與她有任何曖昧?」他以為她此時的失落源自於嫉妒。

  「你沒有嗎?」

  「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說曖昧未免太可笑。」聞人滄浪不願意承認小妖女對他的影響可以稱之為曖昧,他只是時常會憶起她的模樣,不小心將春兒與她的身影交迭,當春兒說著話時,失神地聽成了她的聲音……

  「她明明就長得很美麗呀……」至少,她覺得阿爹阿娘生給她一張好可愛的皮相,她自己很滿意,也沒遇過哪人嫌她生得不好,她細眉疏淡濃適,唇薄美色嫩,臉頰似雪無瑕,打她踏進南城起,已經數不清遇過多少男人的調戲及戀慕眼光:「我覺得,她比我美多了。」她自己誇獎自己,透過春兒的嘴說出來,反倒像是「春兒」謙虛地欣賞另一個姑娘。

  女人欣賞女人,難得的美德。

  「我並不認為你遜色於她。」聞人滄浪不同意她的妄自菲薄。

  「不不不,我是真的覺得她比我美!」夢堅持說道。好啦,或許是她過度自豪了……

  聞人滄浪難得露出淡淡笑容,好似她猛誇別個女人美的高貴情操令他莞爾。

  他伸出長指,滑過她粉嫩頰畔,將一小繒散落的髮絲勾著,緩緩撩回她耳後,當他指節觸及她玉凝般的耳殼時,他放慢動作,用著教人發麻的緩速,摸著,目光不曾離開她的雙眼,深似黑潭的瞳心,也有笑意。

  「從我眼中看來,你勝過她,你有一雙漂亮的眸子,而且你愛笑,不似她,總是張牙舞爪,弄獰了她的容貌,我不曾看過你皺眉生氣或是大聲咆哮,你是個好脾氣的姑娘,彷彿可以包容任何事物。」包括他陰晴不定的怒氣。她像是極具耐心的娘親,擁有海涵孩子任性胡鬧的溫柔性子,總是待在他身旁,不會轉身離去。

  聞人滄浪每一句讚美,對夢都是一種打擊。張牙舞爪?她嗎?是在說她嗎?弄獰了容貌?還是她嗎?還是在說她嗎?她在他的眼中……這般差勁呀?

  嗚,春兒,我討厭你啦!

  夢完全忽略了,他說的那一些勝處,無關外貌,全是內在,屬於「夢」所擁有的內在。

  聞人滄浪頭一次看到,有人越被誇獎,臉色越垮的,他懷疑他再說下去,她就要蹲到黑暗牆角去畫圈圈了。

  「春兒,你這反應是喜極而泣嗎?」他抬高她的臉蛋,看她一副快哭的委屈模樣。

  夢聽見了比他方纔那番話還要更打擊她的兩個字。

  春兒。

  她不是春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是夢!她是夢!

  不要叫她春兒!

  「……我有個小名,在我改叫『春兒』之前,阿……爹娘喊我『夢』。」她一個衝動,按住他擒在她下顎的右掌,脫口而出。他的回應是淡淡揚眉,喃喃復誦:「夢?」他將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軟哦……

  夢喜歡聽見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輕輕吐出來,她為此泛起微微哆嗦。「嗯,夢。只有你我兩個人在時,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嗎?那、那會讓我倍覺親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馬腳,教他心生懷疑。

  「為何改名春兒呢,叫『夢』挺不錯。」

  「筆畫關係吧……」她胡調。大眼眨巴動著,不確定再問:「可以嗎?」

  春,夢,真是引人遐思的兩個名字。他默默在心裡念了幾回,它很順口,夢,喊起來有種甜膩而虛幻的感覺。

  「好,我以後就喊你『夢』。」

  她好開心,方纔的烏雲一掃而空,太陽露臉出來。

  終於有一樣東西不是冒充春兒。

  他喊著的名字,是她的。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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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6:57
  今兒個天清氣爽,午後微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嚴盡歡脫掉絲軟外裳,僅著一件小小翠綠肚兜和乳白色褻褲,平躺在榻上涼席,夢手執團扇,規律有序地輕搖,為睡熟的嚴盡歡招來清風,不讓燠熱打擾嚴盡歡午憩。直至夏侯武威進房,以眼神示意她將團扇交給他,夢善解人意地頷首,讓出團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續夢的工作。

  一個高壯男人,手裡拿著姑娘家的繡花小團扇,視覺上怪異無比,他不以為意,坐在榻旁,揚搖它,小小的涼風,撩動嚴盡歡鬢邊細軟的青絲。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嚴盡歡處得極度不好,惹得嚴盡歡跳腳生氣,卻在嚴盡歡看不見之時,他會靜靜陪在她身旁,用著複雜的神情凝觀她。

  前幾日,他與嚴盡歡大吵一架,被嚴盡歡轟出房去,冷戰就此開打,夢知道,嚴盡歡拉不下臉來求和,但實際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下身段,打破僵局。

  看見夏侯武威到來,夢知道,兩人的冷戰應該到今日為止。

  「小當家身體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夢退出房之前,小小聲對夏侯武威說道,他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夢躡手躡腳,不發出聲響擾人,離開房間。

  春兒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嚴盡歡,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個空閒下來,無所事事,當初她會挑中春兒來易容,泰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嚴家之後,首先得面臨做都做不完的雜務,她觀察許久,發現春兒是全嚴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兒的身形與她相仿,假扮起來特別容易。

  夢無事可做,想當然耳,再去找聞人滄浪玩囉,仔細算算,能相處的時間正一點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遠成為春兒,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她總有一天必須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費寶貴光陰。

  與聞人滄浪在一塊兒的每一天,都會變成她獨一無二的寶物,供她日後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為天魔教聖女,一輩子貢獻給天魔教,不能碰情沾愛,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擺在心裡,相處過往的林林總總,變成她所擁有的一切。

  若她在聖女決選中落敗,她也要帶著充滿了他的回憶,一併入土。

  夢飛揚著玫瑰般的笑靨,腳步輕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飛往他身邊。

  「春兒。」

  不遠處,站在綠蔭樹下的公孫謙喚她,招手要她過來。

  「謙哥。」夢記得春兒是這般尊稱這個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嚴家當鋪中,權力僅次於嚴盡歡的「影子當家」,他給她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又沒有太大的威脅性,興許是外貌溫文爾雅吧。

  「小當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已經流當,我擱在庫房裡,你隨時可以去取。」公孫謙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哈呀?夢摸不著頭緒,不過,點頭就對了。「好的,謙哥。」

  「真怪,明明釵上的珠花都壞掉了,她也不讓阿關修,偏偏那種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發上。」公孫謙淡淡續道。

  哦,原來那件東西是指髮釵呀。

  「我回頭取了髮釵,給小當家過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處置它吧。」夢很順口地接續下去。

  「是淫書。」

  「呀?」夢怔住。

  「小當家要的那件東西,是淫書,我記得你還訓斥她一頓,說姑娘家不該讀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兒。」公孫謙黑眸閃過一絲促狹。

  「可你……呀。」被誆了,她被眼前這個男人給誆騙了-不,他沒有騙她,

  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過是誤導她以為那件東西是髮釵,他故意要讓她跳進窟窿裡,露出馬腳。

  「我想,我不應該叫你春兒吧。雖然你的模樣與春兒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謙哥了,還是我喊你公孫公子?」夢在明眼人面前不裝傻,這男人擺明是有備而來,先瞧瞧他要做什麼吧。她從袖裡掏出些許毒粉,若公孫謙突如其來地攻擊她,她亦會加以反擊,以迷藥搖倒他。

  「不,你喊我謙哥無妨,看著自小便熟稔的春兒臉龐,聽她叫我公孫公子,我不習慣。」公孫謙並無惡意,自始至終,他都帶著微笑,與她保持一小段距離。

  「好,你也可以喊我夢,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著笑:「你哪時開始懷疑我不是春兒?」

  「看過那張改過的當單之時。」上頭的字跡,絕非春兒所有,反倒與寫在聞人滄浪裸身上那幾行字一模一樣,他知道春兒沒仿字的本領,於是,他便心生質疑,夢的易容術幾無破綻,反應也伶俐機巧,連最常相處的嚴盡歡亦沒察覺不對勁,他公孫謙畢竟是鑒師,有過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觀察她,依然能看出她與春兒的差異。

  「我家春兒,仍平安活著嗎?」公孫謙沒忘了得關心關心正主兒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沒有傷她,只是請她暫時離開嚴家,我才好混進來。我先坦白了,我混進嚴家這些日子以來,沒做過壞事哦。」

  「這我知道,你並非帶著惡意而來。」公孫謙觀察過她,她在嚴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兒更勤快有用,真春兒若聽見鋪裡眾人這麼說,定會倍感震驚,然而,這是事實,殘忍的事實。

  「你是為了聞人滄浪,你與他的私人恩怨。」

  跟聰明人對話真是輕鬆,舉一反三呢。夢詰詰笑了:「我覺得只是當掉他不好玩,他把嚴家當成避暑山莊,過得太悠哉,你們整個嚴家每個人竟然也放縱他,沒有人跳出來支使支使他怎行?」

  「於是,你冒充成春兒,光明正大而來,目的便是要讓聞人滄浪做些僕役雜事。」公孫謙一聽便懂了。

  「他不錯用吧?」夢俏皮眨眼。

  「確實不錯,嚴家近來幹淨好多。」公孫謙完全同意。不甘不願的聞人滄浪做起事來一絲不苟,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葉都別想苟存。

  「這麼好的武皇僕役,別家當鋪可是找不著的哦,不過,只有三個月啦,三個月期限一滿,就放他走吧,他這麼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這般也真是為難了他,不知怎地,現在替他想想,這兒挺疼的呢。」夢指指胸口。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極可能面臨的生死輸贏時,它沒有出現過;思及自己說不定年紀輕輕便會香消玉損時,它沒有出現過,卻在她想到聞人滄浪被她窩囊欺負,淪為當物,他會有多嘔多生氣多難過,說不定日後行走江湖還會被當成笑柄時,它出現了,酸酸的、揪揪的,悶悶的,連帶氣起自己玩笑開得過火。

  公孫謙幾日觀察下來,自然沒有忽視她與聞人滄浪之間的情絛流轉:「既然如此,何不此時現身,直接讓他脫離典當品的窘境?」

  「因為我想和他再多相處一段時日嘛。」夢也很坦白,對公孫謙實話實說。

  「用春兒的臉,你豈不是吃虧?」不以真面目與聞人滄浪共處,聞人滄浪將她當成春兒,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變成春兒的功勞。

  「謙哥,我的確是有點吃虧耶。」她已經和公孫謙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謙哥兩字叫得多順口呀!她被公孫謙領進涼亭,兩人坐下來,繼續閒聊,她鱖嘴說:「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種眼神在看『春兒』,我就好氣,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訴他,你吻著的人、攬著的人,是我!不是春兒!可是……他喜歡春兒呀,他又不喜歡我。」

  「你的個性與春兒有明顯差別,我倒認為,他的心動應該受你內在影響居多才是。」春兒習慣照顧人,亦養成了老嬤嬤的嘮叨囉嗦,嚴盡歡老笑她是個皮相年輕、內在蒼老的傢伙,夢卻不同,明明頂著春兒的模樣,臉上神采像會發亮一般,眉飛色舞,漾滿小姑娘的清靈活力,將二十一歲的春兒硬生生砍掉五、六歲,更貼近夢的真實年紀。

  「是你讓這個春兒變得活潑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聞人滄浪,不怕他的冰冷疏離,能與他和平相處,甚至處得極好,這可是春兒做不到的事,聞人滄浪與我熟識的那位春兒,感覺並不相配,但很奇異,你這個假春兒,擁有同樣的容貌,竟教人覺得你與他就很相襯。」

  公孫謙不說假話,透過他的眼來看,不同的內在,影響外貌呈現給人的印象,一個笑顏常開,眉目五官自然和藹可親,討人喜歡;一個鎮日鎖眉嘮叨,週遭氛圍亦會變得陰鬱嚴肅。眼前這個「春兒」,真的很不一樣。夢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謙哥,我有點明白為什麼全當鋪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謙哥的理由了。」公孫謙就像個睿智聰明的兄長,短短數言,讓她茅塞頓開、如獲至寶,難怪大伙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賴他的樣子。

  「哦?」他願聞其詳。

  「我本來還在胡思亂想,怕死了他愛上春兒,可是你這麼簡單就使我安心!對嘛對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塊兒,又不是春兒,他怎麼可能會喜歡春兒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兒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該會錯認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來,那……」夢停頓許久,蠔首歪了一邊,彷彿在沉思著,眉頭先是皺了皺,又舒展笑道:「就湊合他跟春兒一輩子好了。」

  「怎麼說?」湊合聞人滄浪和春兒?她的心胸真寬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聞人滄浪有哈結果,要是他以為春兒就是我,認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夢右手托腮,芙顏上浮現些許複雜表情,有掙扎、有痛下決定、有釋懷,還有泣然欲泣。

  「為何如此消極呢?你又是如何斷言,你與聞人滄浪沒有結果?」公孫謙對於她說出一番爽快話語,臉上卻寫滿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我是天魔教的人呀。謙哥,你聽過天魔教嗎?」

  「聽過,事實上曾經有天魔教徒,到鋪裡典當一塊銀令牌。」那時是他第一回聽聞「天魔教」之名,也拜對方想提高當金之賜,他瞭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風格及教規,增長不少見聞。

  「真的假的?有人典當一塊銀令牌?我可以瞧瞧嗎?」夢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銀令牌,身份至少都在護教以上,是誰呀?

  「等我從庫房裡將它翻出來,我拿來給你看。」年代太久遠,得費時找一找。

  「天魔教聽起來雖然駭人,實際上倒不如說是以崇拜神祇而集結起來的團體,真要說魔教,行徑凶殘的滅日教才稱得上,天魔教應該沒有限制教徒與外界通婚,你若與聞人滄浪兩情相悅,教裡眾人理當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們歡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誠心敬奉我們教裡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況有些不同……」夢將自己是聖女備選之事全盤托出,包括她來到南城,正是為了聖女最後一項考驗-眾女孩們離開教裡,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內,她們必須帶回一項對教內有用途的東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藥、可以是至毒無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劍、可以是武林絕學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東西……

  女孩們帶回去的東西價值,將由全教眾人做出選擇,選出哪一位帶回來對天魔教最有益處之物,新一代聖女亦宣告產生。上一代的聖女,帶回解沼毒的靈藥,讓天魔教眾人免受其苦,毫無意外贏得最終考驗。夢還繼續說了,將失敗的聖女備選下場告訴公孫謙,興許是喊了他一聲「謙哥」,她真的拿他當成哥兒們,無話不談,她一邊說,臉上笑意未減,公孫謙聽了吃驚揚眉,她卻好似自己說出多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後當不當得成聖女,我都沒有辦法和聞人滄浪在一塊兒嘛……」語末,她終於有了正常人該有的反應,輕歎。

  「真是不合理的怪異教規。」公孫謙頻頻搖頭。若成不了聖女,只能被處死,未免太輕賤性命。

  「會嗎?」夢反而認為公孫謙的搖頭才叫怪異吧,他們全教裡,都覺得這樣的教規很好呀,沒任何教人反對之處。

  誰都不知道落敗的聖女備選會做出什麼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辦法,確實是斬草除根才能一勞久逸。

  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禍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責任。

  自小到大,他們皆是如此被教育著。

  「那麼你找到能帶回去的東西了嗎?」

  「呃……呵呵呵呵……」她的乾笑,說明答案。

  「攸關生死,你竟然還窩在嚴家裡談情說愛?」該說她樂觀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過,如果我帶一個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為天魔教最大尾的護衛,不知道我有沒有勝算哦?」夢自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聞人滄浪應該比任何一帖藥或毒更有用處,有個武林盟主坐鎮,天魔教就不怕外敵侵略,眾人一定會很滿意她帶回去的「東西」,而且懾於他的冷眼脅迫,還有誰敢反對她坐上聖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當初,她會出現在聞人滄浪海扁虛空大師那兒的樹林間,正是想找機會看看當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讓她打包帶回去交差。

  那時認為自己真是聰穎無比,現在自己卻搖頭否決掉當初的念頭:「可不行吶,帶聞人滄浪回去,我變成聖女,還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樣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對我是一種非人折磨……聖女必為童女的鐵則,真是考驗人性。」

  公孫謙為她古靈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麼時候了,她擔心的竟然是這種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務』,不然,我見不著明年的太陽呢……」

  還有,再也見不著聞人滄浪。

  如果活著,活在與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著相同空氣,是她未來唯一的安慰,那麼,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聖女之名。這念頭,讓懶散玩樂的她,終於開始打算認真。跟他,一塊兒活下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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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7:25
第六章

    夢在嚴家當鋪的時間,明顯變少,她在南城裡忙碌探尋著蛛絲馬跡,要找出在南城中,有哪樣「東西」教人耳目一新,若南城找不著,她也得準備動身往他城再去尋覓。

  聞人滄浪不是一個乖乖守在嚴家當鋪,等她深夜拖著疲倦身子回來,給他幾個強撐笑容就能搪塞過去的傻小子。

  她忘了她面對的男人,並非尋常人,而是人稱玉面武皇鬼羅剎的聞人滄浪。

  他在她踏出嚴家當鋪的第三天清晨,開始尾隨她,要弄清楚這丫頭整天都在忙些何事,忙到連調戲他的時間都沒有,讓被調戲慣的人感覺到強烈失落,少掉每天被她纏著啾吻過來的軟唇,他不習慣,非常不習慣!

  人的本性中,難免帶有賤格,時常出現在面前招搖你嫌她煩,一旦她不出現擾你,你又心心唸唸想起她的糾纏、她的聲音表情……

  聞人滄浪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難脫賤格之命。

  他跟她在身後,維持著一定距離,她的武學不如他,他稍稍屏息,藏住自身氣息,她便無法察覺他的跟蹤,一整個上午,她漫無目的閒逛著,偶爾去看餅鋪師傅揉麵團,偶爾去看肉鋪老闆切豬肉,偶爾去書鋪翻閱書籍,偶爾,她還會到鐵鋪晃晃,摸摸一柄又一柄的長劍大刀,再搖頭晃腦地不甚滿意離開。他不懂她想做什麼。

  她想學做餅嗎?還是想學殺豬?她讀的書冊範圍好廣,從兵法、穴道、氣功再到香艷淫書,完全不挑,而她去鐵鋪干哈?挑繡花針嗎?

  「……教大家揉餅,這會贏得眾人的愛戴嗎?」從以前至今,沒有哪號聖女是帶回作餅秘岌而獲勝。夢嘀咕自語,又逕自否決,捨棄偷學餅鋪師傅揉面絕學的打算,她繼續走著瞧著,碰到有趣事物便停下腳步。

  「好利落的刀法哦……」她被肉鋪大鬍子神乎其技的剁剁刀功給吸引過去,看了好半晌,蠔首一甩,含糊咕噥:「聖女不需要這種刀法來幫助教友,又不是大伙圍著火堆等烤肉,要我剁剁剁剁支解一整頭豬……」

  聞人滄浪越是跟蹤她,困惑沒解,反倒更加深許多,看她轉進藥鋪,和鋪裡師傅問些藥草功效云云。

  「有沒有哈藥丸子,一吃除百病呀?」如果能帶回這種丸子,她就贏定了。

  「姑娘,沒有這種仙丹啦。」藥鋪師傅苦笑回答,當她是個異想天開的天真女孩。

  「或是有哈藥丸子,吃一口就歸天?」沒有藥丸子,來些毒丸子也行。

  「姑娘,你問的是砒霜嗎?」

  「砒霜不夠毒啦,更毒一點的。」她問完,被人趕出去了,藥鋪當她是來亂的。

  夢不以為意,去街邊麵攤吃了一碗麵,然後,跑去向店家問東問西,問湯頭怎麼熬的,怎能熬得這麼香這麼好喝。

  聞人滄浪抓到一些端倪。她在找東西,找著不知道是哈東西的「東西」

  是藥?是大骨湯?書?還是劍?

  是嚴盡歡要她找的?有什麼東西是嚴家當鋪裡沒有,必須要由她出外尋找?

  跟蹤的首日,她毫無所獲,他亦然,夜裡,他比她早一步回家,佯裝無事,她梳洗過後,跑來找他,說她要看他一眼才睡得著,當然,她自他唇上偷得幾個香吻,吻完才心甘情願回房去睡。

  跟蹤的次日,她同樣是閒晃,目標似乎縮小了,逛過幾處書肆,窩在裡頭讀書,泰半時間全耗在上頭,翻到有趣書籍時,還會忘掉午膳、忘掉飢腸挽輟,埋首其間,直到讀完幾本,心滿意足之後,離開書肆的她,買了一枝很眼熟的玩意兒當零嘴,聞人滄浪雖沒吃過,但他知道那玩意兒叫冰糖葫蘆,他和它的恩怨,結得很深。

  姑娘吃冰糖葫蘆有哈稀罕?滿街都有在吃冰糖葫蘆的女孩,多她一個不嫌多,少她一個不嫌少。重點在於她的表情。重點在於最後一顆冰糖葫蘆被珍惜無比吮在唇裡,粉色小舌一下一下輕舔著它。

  這兩個重點,他都曾經見過,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你竟然看扁我?!聞人滄浪,我告訴你,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我現在正式向你宣戰!

  聞人滄浪一瞬間眉心抽攏,獰著神情。

  對,他在那只魔教小妖女身上,看見她與冰糖葫蘆的熱絡交情,她吃冰糖葫蘆的嘴臉,好像在親吻膜拜什麼一樣……

  「乾脆把冰糖葫蘆的做法帶回去天魔教算了,大家一定會很喜歡,說不定胡蒙也能蒙個聖女來做做。」他聽見她這麼笑著說,音量不大不小,飄進耳裡恰恰剛好清清楚楚。

  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

  帶回去天魔教……蒙聖女來做做。

  兩個不同的女嗓,交集了同一個重要字眼。天魔教聖女。這字眼,不應該從一個普通的嚴家婢女口中吐出來!聞人滄浪被耍了。從「春兒」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天起,他就像個呆子,被這個女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帶進當鋪典當,不是她給他最殘酷的羞辱。

  此刻才是。

  在她拐騙他愛上她之後,她揭開一切假象之後的嘲弄,才是她最終目的。

  他雙拳掄緊,指甲深深陷入膚肉間,握出滿手鮮血卻毫不覺疼痛。

  夢今夜回來得早一些,連帶還有幾塊芝麻大餅,是黃昏看見街上長龍般的人潮排隊,她一時好奇,跟著排進去,聽週遭其它人說,這餅,可是傳承百年的古早風味,她排了好久,拿到熱呼呼的大餅,一口咬下,雙眼燦亮如星,立刻從頭排隊,又多買好幾個,趁它們仍熱著,她要讓聞人滄浪也嘗嘗。

  他一定沒吃過這類零嘴,他吶,沒有童心,從不會浪費時間去嘗新鮮有趣的小東西,人生豈不太無趣了。

  她開開心心回來,像個發現新奇玩意兒的小娃兒,笑咧著粉嫩小嘴,急於與人分享這份喜悅。拐進嚴府主宅後側方的奴僕園捨,夢雀躍如蝶的身影倒映在池畔,教月光亦為之失色。

  出乎意料,聞人滄浪房裡一片板黑。

  月已上西樓,屋內卻不燃燈,她本猜想著他是不是飯後到府裡花園散散步,推開房門踏進裡頭的剎那,她以為無人的房內,傳來了強烈逼人的霸氣,她反應不及,抱餅的雙手被鐵一般剛強的鉗制硬生生扳折到腰後,她呼痛之前,身子被強大力量所制伏,按倒在桌上,老舊桌腳發出咿咿呀呀的震搖聲,她肺葉所有氣息幾乎要被擠壓殆盡,門板重摔的巨大砰聲,她縮肩驚嚇。

  油紙包裡的餅,散落一地,甚至有一個讓黑靴給踩個碎爛,芝麻、蔥花與餅屍,零落不全。

  那隻腳下踩死的美食,除了冰糖葫蘆外,再添芝麻大餅一塊。

  她認出是聞人滄浪,出聲哇哇叫:「你做什麼?我不是偷兒,快放開我啦!」

  她當他是在戲弄人,於是口氣難免嬌嗔。

  她以為他會立刻鬆手,然而雙腕上傳來的疼痛變得更加明顯,大掌非但沒放緩力勁,反倒更緊,似乎想就這麼捏碎她纖細手腕。

  「你不是偷兒,你只是個騙子。」聞人滄浪的聲音,彷彿摻了碎冰,寒冷無溫,瞬間讓暗室裡如墜霜雪。夢看不見站在身後他的表情,從他憤怒指控中已猜出泰半。她不是春兒的事,露餡了……

  被他知道了……

  而他的憤怒,透過他的手掌,經由她疼痛的手腕足以得知,有多麼的劇烈……

  夢曾預測過,他得知真相後會「小小」生氣一下,她更不只一回在心中演練應該如何安撫他的怒焰,是用撒嬌的方式抑或直接吻得他沒空生她的氣……哪知真正面臨到這一天到來,她竟詞拙無語,弄得不敢回頭看他的冷然面容。

  知道她不是春兒,知道她是天魔教的夢,會讓他這麼生氣……她以為,無論她是春兒或夢,對他而言,至少有一個唯一不變的重點,她都是她,這些日子裡,陪伴在他身邊的她,難道因為她是夢,便真的失去所有意義嗎?

  「無話可說?」聞人滄浪只用單掌便能牢牢鉗制住她,在他掌中,她像個無害的嬰娃,完全無法掙脫。

  要拗斷這般細瘦的手臂,易如反掌,他也確實想這麼做!

  就是這雙柔萸,朝他撒出毒粉,教他嘗到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窩囊!

  就是這雙柔萸,剝光他的衣裳,讓他赤身裸體躺在當鋪大廳地板,供人取笑!就是這雙柔萸,在他胸口寫下既可僧又俏皮的字句,每個字都像烙鐵,洗去了,仍無形存在著,連同粉色唇印,深深烙在他膚肉上!就是這雙柔萸,輕輕舒展,攬抱他的腰,軟柔嬌軀密密貼嵌在他身上,宛如她合該就是屬於他一般!

  就是這雙柔萸!

  「……你想聽我說什麼?」她再多狡辯,他聽得進去嗎?她不認為,她連開口求他鬆手都做不到,因為她知道,他會拒絕。

  「不,我什麼都不想聽,你的聲音,只會使我更憤怒,更記起你說過的每一句謊言!」他氣她的不加辯解,但若她狡辯脫罪,他一樣會憤怒無比,矛盾心緒他亦無法分辨。

  她甜美迷人的嗓音,也是假扮的!

  「痛……」夢貼在冷冰冰桌面,大口喘氣,想忍下腕間疼痛,卻仍然鎖不住痛吟。

  她的手腕,疼得像要碎掉一般……

  她正與疼痛對抗,十指傳來僵麻的刺痛,這些都不及下一瞬間他所做的舉動。

  裂帛聲響,嘶地凜冽刺耳,她身下一涼,長長曳地的棉裙,此刻只剩破布一塊,落在她雪白腳邊,她倒抽涼息,不敢去深思失去長裙遮掩的她,會是怎生的狼狽模樣。驚嚇一個緊接一個,在聞人滄浪張口咬住她頸後的細皮嫩肉之際,她重重一震,受阻於他的鉗制,即便扭得像條小蟲,也爬行不了半寸,依舊囚在他與桌面之間,動彈不得。

  「既然你認為羞辱人是件快意趣事,那麼,你應該早就做好了被我反噬的心理準備,是吧?」他說話之時,牙關仍銜在她膚上,故意要咬疼她,讓她嘗嘗他被誰騙的痛楚,他有多痛,也要她多痛。「你想玩,我陪你玩個過癮,反正,我也沒有損失!」

  末了那句,是她時時掛在嘴邊的調侃,同樣的字句,由他說來,充滿威脅。

  他的舌,滑過她耳後那方敏感,右掌沿著她的腿側,如蛇攀上,挾帶炙熱火焰,五指或輕或重地揉按她膩人無瑕的細緻玉膚,毫不客氣享受由掌心傳來的絲緞觸感。

  夢咬住下唇,不讓呼疼或呻吟從喉間深處溢出。

  她不像他,在暗處中能視物清晰如白日。窗扇糊著紙,透進一絲微弱月光,不足以照亮室內,黑暗中,她被他高大的陰影所籠罩,失去了視覺,全身感官卻更清晰,他指腹間的劍繭粗厚,搔刮她嫩綿肌膚,強行擠入她腿兒內側,碰觸少女不曾教人染指的生澀嬌嫩,她忍不住顫抖如風中柳絮,他的手掌遇到軟白褻褲的阻礙,它在他手中,脆弱猶若一張紙片,不堪一擊。

  「不行……不……」她的阻止,不被接受,他蠻橫孤行,像只負傷的獸,張大撩牙,也要反撲傷他之人。疼痛讓他失去理性,她的芳馥,狠狠刺激了他,明明不是血腥味,卻比血腥更教人野蠻貪噬。

  他氣極了自己在被她欺騙與惡意玩弄之後,仍對她充滿渴望,身軀會因她而亢奮火熱,憤怒之際,依然受她幽淡芬芳所吸引!

  他拋掉最後一絲絲的仁慈,加重手指逼近的範圍,進犯著她羞於啟齒的柔軟,逼出她的急喘和淚花。

  她以為這是最極致的折磨了,不,它還不是。

  她本能地濡濕了他探索的長指,當他離開,她以為已經結束,一切才正要開始,長指撒離,取而代之的,是他,火燙而堅硬,狠絕而無情,手腕上的麻痛顯得微不足道,她疼著的,是身體,是心。

  纖小身子淪落為狂風暴雨中的小舟,隨著風浪起起伏伏,險些沒頂、險些翻覆,她無法用雙手支撐住自己,他並沒有放開她,一手仍鎖在她腕上,一手則鉗制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不容她逃開。方桌承受劇烈搖晃,幾欲解體,咿呀直響,彷彿隨時就會轟然崩裂。都什麼時候了,她竟然還有空閒擔心桌子會不會垮掉……

  她該擔心的,豈是這種小事?

  她的下場,又不會比這張方桌來得好……

  她要先擔心自己會比方桌更快崩解才是。

  他用著要拆解她的力量,在佔有她。

  她怕他會寒聲拒絕,無視她的哀求哭泣。

  他終於鬆開扣住她柔萸的大掌,為的是將她從桌面上抱起,移動到通鋪木板床上,她嬌小得無須他耗費多大臂力去挪抱她,卻嬌小得讓他每一步走動都變成了折磨,床與方桌的距離不過五步,他已滿身大汗。短暫的鳴金休兵,是為了下一場更激烈深埋的對抗。床第戰爭,由方桌轉移陣地,這一次,被翻身的她終於得以看見聞人滄浪,但絕大多數的他,仍是隱在板暗之中,只有那雙黑眸,炯然炙熱,她分不清是欲火多一點,或是怒火多一點。

  聞人滄浪吻住她的嘴,厚實胸膛摩孿著她的豐盈雪白,身下的交纏,不曾停歇或放緩速度,她不敵他的撫弄,驚慌失措,敏感的身子幾乎快要承受不住這些。

  她抽緊、她尖叫、她屏息、她哭泣、她高吟,種種交織圍繞的無形絲網,將她一圈一圈繞緊,她掙脫不掉,獲得自由的發麻雙手,在他的強迫下,環住他的頸項,她圈緊他的,何止是她的臂膀……

  夢不懂,這樣的赤身交纏,包含了多少的恨。

  一定是恨多過於愛,否則他怎會讓她這麼疼痛?她意識恍惚想著。

  聞人滄浪不懂,這樣的親密連結,包含了多少的愛。

  一定是愛多過於恨,否則他怎會在憤怒之下,仍小心翼翼攬抱她、仍為她哭泣的花顏感到揪心?他在快感層層堆積之中,繃緊臉龐地想著。

  她在他懷裡,神智崩潰,嬌軀弓起,似喊似泣地仰頭吟喘。

  他在她體內,貪婪饜足,火燙盡釋,似鐵似鋼的雙臂牢牢摟著她,不願松放。

  一朵鮮艷盛開的牡丹,綻放於夢的右手臂上。仔細近看,那不是雕青,也不是顏料繪製的花形,而是毒的蔓延。三歲時,魔姑親自在每個聖女備選的姑娘臂上所植下的輕毒,先前它只是指甲大小的一團溉色紅點,宛如含苞花蕾,鑲在雪白色肌膚上,煞是好看。

  魔姑千叮嚀萬恫嚇,它是清白象征,提醒著她們,要潔身自愛,雖然它的毒性不強,並不傷身,然而毒性一旦經由男歡女愛的情欲激發,它蔓開的痕跡將永不消失,無法瞞過眾人眼睛,宣告失貞的事實。

  經過昨夜,它擴散開來,像是舒展著一片又一片的瓣兒,彷彿花期正至,開得霉燦爛嬌美,變得嬰娃拳兒一般大小,淺淺的熱、淡淡的辣,從臂上透出,輕微的毒性,僅止於此,其餘的影響,不在她身上。

  「開花了……」她看著它,喃喃自語,用指腹去推,盤踞臂上的鮮紅擦之不去:「真是漂亮,像花兒一樣呢……」

  在那朵花兒旁邊,還有更多紅紫的痕跡,與毒無關,是聞人滄浪留下的吻痕,範圍更大更寬,在臂上、胸口、綿乳……看得到與看不到的地方,數之不盡。

  她手腕上,一圈嚇人淤青,足見他有多不留情,若這力道挪到她頸上,她恐怕早就斷氣了吧。她爬下通鋪,從地板上撩起長裙。破了,不能穿,長裙直接變披風。再勾起肚兜,繫繩斷了,只剩一塊綢布完好無缺,拿來做抹布正好。褻褲連瞧都不用瞧,最慘的就屬它了。

  棉裳情況也沒多好,領口處裂了個大洞。

  她翻翻找找,找到他被丟得遠遠的侖金黑袍,真是差別待遇,她的衣物被蹂躪成破布,他的毫髮無傷。

  破裂片片的,又何止是衣物而已……

  她也像被拆解過一般,渾身充滿疼痛,費勁撿拾他的長袍往身上套,勉強只到他膝上的袍子,直接變成曳地數寸的繡帶長裙,她顧不了太多,胡亂以他的腰帶纏繞好幾圈,收緊,包裹住她的赤裸身軀,衣裳在地上躺了整夜,冰冰涼涼的,溫暖不了她微微的顫抖。

  清晨的陽光已輕緩灑進窗扇,屋裡擺設瞧得清晰,昨夜害她吃盡苦頭的方桌歪歪斜斜移了位,上頭的茶壺茶杯哈時被掃落地板她不記得了,幸好碎瓷沒有割傷人,衣裳褲裙腳襪四處都有,通鋪上的被子被踢到一角去,皺得像團鹹菜乾,地板上還有她興高采烈買回來要與他一塊兒吃的芝麻大餅,而折騰她整整一夜的男人,裸著教人垂涎的順長身軀,躺平在木板床上,黑綢長髮披散開來,漾著光澤,滑過胸肌及結實臂膀。

  「你真可惡……我不是春兒這件事,值得你發這麼大的火嗎?你面對春兒時,哪一回像這次一樣失去控制?哪一回你曾用你的蠻力去欺負她?我是春兒時,你待我好,我變回夢時,你就傷害我!你擺明是偏心!」夢氣呼呼爬回通鋪,朝他胸口猛槌一記,他沒醒,不是因為昨夜縱慾過度而睡死,是她身上蔓延的微毒影響,這下應該會讓他昏迷一整天。

  她不同情他,他活該!

  要不是因為捨不得,她現在就可以毒死他,教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清不楚!

  「結果,先死的不清不楚的人,是我吧……」她垮下肩,想起臂上紅花,幽幽歎氣。

  玩完了,她的聖女考驗,找回再貴重的東西也沒有用。

  本想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待到不得不離去的期限,現在似乎也沒有法子了,他醒來時,一定仍是在生氣,用著冷冰冰的面容,說出冷冰冰的狠話,撕裂她的身心,就像昨夜難熬的折磨一樣……

  他光是現在昏睡時,雙眉擰得像要打結了一般,清醒就更別提了。

  她不想面對那樣的他,她會害怕,那種想求饒又明知不會被接受的恐懼,她會很害怕的……

  「你以前總是嫌我糾纏你,總是寒著聲要我滾,我現在就走,再也不與你見面!」是再也無法與他見面。

  「你開心了吧?如願了吧?」掄緊的小拳,抵在他心窩上,想再槌打幾回發洩怨氣,拳兒始終沒有舉起,更沒有落下,唯一滴落胸膛的,是無色的溫熱淚珠。

  「開心了,如願了……我要走了,你一定覺得解脫了,沒有我,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夢閉上眼,低聲輕吐,末了,她下床,套回自己的繡鞋,動作遲緩僵硬地走向門扇,拉開門,踏出他的房,步入嚴家幽雅精緻的亭軒園景。

  嚴家,她喜歡這兒,她在這兒度過好長一段的愉悅日子,她不用煩惱天魔教或聖不聖女的問題、不用煩惱輸贏勝負,這裡沒有老是板臉訓話的魔姑、沒有背不完的毒經藥經、沒有生命之爭的姊妹閱牆,有的只有聞人滄浪,有的,只有快樂。

  至少,在他揭穿她的真面目前,她是快樂的。

  「夢?」

  有人喊了她,在嚴家裡,僅止兩個人知道她的真名,一個還在床上沒醒,一個,便是公孫謙了。

  他清早起來,準備到練武場去動動手腳,卻見夢一身男裝,披頭散髮,怔怔環視嚴家的樹木、花草、亭池,像在回顧無比珍惜之物,於是,他出聲喚她。

  「謙哥……」

  「你怎麼了?你的臉……還有唇,是紫色的。」公孫謙輕觸她左半邊掀開的假人皮,一邊是春兒,一邊是她的本來面容。是什麼理由讓她連容顏都顧不及要打點好,便出房外晃蕩?而她的唇色,很明顯是中毒跡象。

  「呀,掉了。」她摸摸臉,將破損的假人皮硬扯下來,她的易容假皮向來黏合密實,要取下它,必須以藥劑溶化掉它,才能摘下,此時被她使勁一拉,換來薄嫩臉皮的泛紅刺痛。

  不知它是何時給弄破了,是聞人滄浪把她按在方桌上之時,還是他在通鋪間奮力沖刺之際,抑或是他狠狠吻住她嘴兒那時?

  「你不用先回房去重新戴上嗎?」

  她搖頭,淡淡說了一句「不需要」

  「你中毒了。」淡紫色唇上,可見好幾處被咬破的傷口。

  「小毒而已,不礙事的,多喝點水就能淡化掉。」她很謝謝還有公孫謙關心她呢。公孫謙就不會因為她是夢,不是春兒,便對她惡言相向。

  「鋪裡收了一個藥人,要解毒的話,可以請他助你。」

  「鋪裡有藥人呀?你怎麼不早說,帶個藥人回天魔教,聖女我就當定了嘛……」藥人耶,那種只在書裡見過的字眼,能拎一個回去,魔姑和教主定是驚呼連連,恭請她上座繼任聖女大位。

  「可惜,晚了……帶藥人還是帶神仙都沒哈用處了。」

  「晚了?」

  她假裝沒聽見他的反問,又道:「謙哥,我去把春兒放回來,快的話,晌午過後她就能到家了,慢一點,也不會超過晚上。」夢露出笑容,眸裡那層淡淡水霧,公孫謙沒有忽視。

  「你要離開?」放回正主兒,那她自然只有消失一途,一個嚴家,不容兩隻春兒。

  「嗯,他知道我不是春兒了,他很生氣,我猜,他不會再想看到我,也正好,期限將至,我一路慢慢晃回天魔教,差不多泠姊她們都回家了吧。」夢雖然很想裝出無所謂的嬉笑口吻,但每個字都好沉重,像鉛塊,梗在喉間。

  「你不是仍未找到任務所需的『東西』嗎?就這樣回去,你豈不是……」要面臨聖女備選落敗的下場,一道賜死令。

  「找到了也一樣啦……」她苦笑,卻沒再多說,她總覺得,聰明如公孫謙,多多少少能看出端倪。

  的確,公孫謙瞧明白了。

  她的模樣,很明顯就是與男人在床上廝磨一整夜,她的唇腫了破了,寬大的男性黑袍屬誰所有,公孫謙很清楚,這些款式的黑袍,還是他要小紗替挑剔的聞人滄浪找來。衣裳密密包住她的身軀,遮不住的頸部戰況激烈,全是紫紅色吻痕。她身上,充滿男人的味道。聖女必為童女的鐵則,真是考驗人性吶。她說過。此時看來,她方纔那句「晚了」,說明一切。

  「謙哥,我要走了……後會!」有期兩字,梗著。

  她想,要再「後會有期」,應該很困難,聽起來多像烏鴉嘴在詛咒公孫謙早死,才能與一腳踩進棺材的她再見面。

  夢沒將話說齊,笑著,向公孫謙揮揮手,邁步離開這個她好喜歡的地方。

  像家的地方。

  不說再見。

  這輩子,不再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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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47:49
第七章

 聞人滄浪瞠眸醒來,額際一陣莫名疼痛,像有支細針,鑽進腦裡。他下意識先往身旁床位瞟去,空的,她不在那兒,床鋪早已冰涼許久。他以指爬梳如瀑長髮,坐起身,看見一地狼籍,他聽見懊惱的歎息,從他口中吁出。

  他到底在做什麼?

  小心眼的遷怒,失去理性的報復,粗暴佔有她青澀身子……

  她是天魔教小妖女這件事,真的有教他憤怒無比、不願接受嗎?

  沒有。

  他與她的冤仇,原本就無關生死,沒有恨到要置對方於死地,她羞辱了他沒錯,她將他當進了嚴家沒錯,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什麼?

  她陪他一塊兒在嚴家裡,窩著當個小婢女,開開心心拎著竹帚、擰著抹布,一邊拐他工作時,她也沒閒著,做做樣子地耙耙落葉、擦擦桌子,跟在他身旁打轉。

  他淪為僕役,她不遑多讓,把自己搞成一個丫鬟,她並沒有選擇易容成嚴盡歡,以主子身份來戲弄他。被拐著掃地,有她在。被拐著劈柴,有她在。被拐著挑水,有她在。

  她並非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任憑他自生自滅,她一直,陪著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餅,冷硬如石,慘遭他踩碎的那塊,可憐兮兮烙有一記鞋印子,她買回它們時的眉飛色舞,他記憶猶新,她白玉貝齒陷入蔥香厚餅的同一瞬間,美眸宛如墜入成千上萬的星光,將她的小臉襯得閃亮,她連第二口都來不及嘗,便忙不迭再去排隊的猴急模樣,全數印入他眼簾,只是當時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瞇細著長眸,遠遠瞪她,她渾然未覺有個男人正緊握雙拳,氣憤她的欺瞞,兀自笑得燦爛如花。

  那幾塊餅,會淪為地板上的殘渣,是因為她滿心喜悅地捧著它們,想與他分享,他幾乎可以想像她踏進他房裡之前,是怎生的歡愉,她絕對沒料到,等在裡頭的,是個盛怒而失去冷靜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嘗到了痛苦……

  等等!

  思緒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不是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嘗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愛的姑娘!聞人滄浪被五個字驚嚇得久久無法言語,向來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許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討厭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愛著她。

  他不曾,深刻地愛過誰,不知道那種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寬闊天地,無邊無際,他何時為了誰,斂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時為了誰的一聲嬌笑,甘願拿一身武藝去當個小打雜?更何時為了誰,失控至此?

  那就是愛?

  那種對他而言,不曾存在過的字眼?

  那就是會讓人發出傻笑、會讓人行為脫序、會讓人懸念掛心、會讓人忐忑難安、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的,愛?

  他氣她的欺騙,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戲弄,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不老實,但他愛她。他氣她的調皮搗蛋,但他愛她。她極可能是抱持著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態度,但,該死的,他還是愛她。

  聞人滄浪雷極般急躍下床,套上長褲,不顧上身赤裸、長髮散亂,他以輕功飛奔出門,要尋找她,告訴她,要她撕掉那層虛假皮相,用真實面容面對他,不許再隔著冷冰冰的假皮,然後,要低頭,他一定要低頭道歉,當然,為求公平,她也得為她的行為做些表示吧?用她軟綿綿的嗓音,說「下次不敢了」;說「好嘛好嘛,你有錯,我有錯,我們算打平了,誰都不許再生氣哦」;說「親一個,笑一個嘛」

  江湖上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女人絕對寵不得,若寵上了天,男人未來日子就難挨,要寵,也只能小寵,小小地,寵一下,不能讓女人察覺這個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讓女人知道,這個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則,她不珍惜他怎麼辦?

  聞人滄浪腳下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邊,摟著她,在她耳畔喃喃細語著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傷了她,他也知道她會生他的氣,他需要耗費許多時間來安撫她,無論如何,男人都不該以天生勝出的力量來欺負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聞人滄浪奔行於夜色中,跑了幾個她可能會在的地方,沒遇見她蹤影,他想,找得到嚴盡歡,便極有可能找到她,於是,他奔往嚴盡歡出沒的廳園,果然在碧水廳看見主僕兩個抱在一塊兒,她正在哭著。

  她在向嚴盡歡哭訴他一夜暴行嗎?嗚嗚聲中含糊擠出破碎咕噥,教人聽不明白她說了什麼,只知道哭得正傷心,彷彿受盡委屈,嚴盡歡一臉很想扳開春兒,用手絹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淚鼻涕的模樣。

  「夢。」聞人滄浪鬆口氣,吁了聲歎,上前,要將她自嚴盡歡懷裡挪進他胸膛。

  怎知他才將她翻過來,她瞠目,紅通通的眸兒瞪大,見他如見鬼,哇的一聲,哭得淒厲號啕,就連昨夜她繃疼著身子在承受他時,也沒有哭成這副狼狽德性。

  「小、小當家,他他他他他!」春兒掙開他,藏到嚴盡歡身後去抖抖抖,像只走投無路的鹿兒,抖得連牙關打顫都能聽見。

  「我知道我嚇壞你了,你也不必怕成這樣吧?!過來!」聞人滄浪沉聲,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壓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嫩軟小掌遞進他掌心。

  她不是一個膽怯的姑娘,至少,他認識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膽量,面對他時,從不曾流露懼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時,插腰回視他,視線沒有逃避過,她的雙眸,永遠璨亮光采,宛如充滿無盡的活力和俏皮,永遠像彎彎在笑一般。

  「為、為什麼我要過過過過去……」春兒聲音小到像蚊子飛。

  不對。眼前這個春兒不對。她沒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聰敏的盈滿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氣,笑意暫時消失,感覺亦不該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嚇壞了她,她對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該如此恐懼。

  「你是誰?!」聞人滄浪咬牙森冷地問。

  「我我我是春兒……」

  「你不是夢。」他不是用問句,而是肯定。

  好奇怪的指控,她是人,當然不是夢呀!這個男人睡糊塗了嗎?

  「我當!」

  「她不是夢,她是春兒,正牌的春兒。」公孫謙由外頭步來,慣有的笑容消失無蹤,俊秀眉目間帶股沉重。

  聞人滄浪回首,凝覦公孫謙,要他說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夢走了,放回她冒充的春兒,你此時眼前那一位,是我們嚴家貨真價實的婢女春兒,不是夢。」

  公孫謙亦喚她夢。她有一件事沒有騙他,她的名字,夢。

  「你比夢預期得更早些醒來,不愧是武皇。夢臨行前說,三個月毒發一事,是誆騙你的,她並沒有在你身上下任何的毒,你大可放心。她也交代了,三個月期限一到,便放你自由,你隨時都能走,少掉夢的相助,我們嚴家應該找不出半個人能請得動你做事。雖然小當家將你賞賜給『春兒』,但我想,正牌春兒沒有膽量要你,你若堅持此時走,我們亦不攔你,聞人公子自便。」公孫謙口氣冷淡,說話時,沒有施捨聞人滄浪半點目光,更是直接與他擦肩,來到春兒身邊,關切問:「你沒事嗎?可有受傷?」

  「謙哥……」春兒喊著喊著,又快哭了:「我沒事,妖女把我帶到一處農家,我成天只能在雞捨喂雞撿蛋,一踏出農家竹籬,體內怪毒才會發作……除此之外,她倒沒真的傷我,後來還跑來幫我解毒,放我回家……」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後來半路遇上好心人,才順道載她回南城,結束她度日如年的綁架生涯。

  「慢著,你這話什麼意思?你被人帶走?可這段日子你明明老在我眼前晃呀!」聰明如嚴盡歡,在此刻也難脫迷糊茫然。她方才被撞門進來的春兒抱住猛哭,她問春兒話,春兒只顧哭而不回答,她正納悶著是哈情況,聽完春兒與公孫謙的對話,她捕捉到一點點頭緒。

  日前與她相處的春兒,不是這只春兒?不是春兒,那又是誰?

  「小當家,情況是如此如此……」公孫謙簡單說明了夢易容混入嚴家之事,聽得嚴盡歡小嘴好半晌合不起來。「難怪我還在想,懶春兒哈時變勤快了,老找事情要去做,搞半天,那人是假春兒呀?」她與假春兒相處蠻久,竟也被瞞得徹徹底底。

  「她叫夢,是天魔教的姑娘,並無惡意,只純粹是貪玩,畢竟是個天真小姑娘。」公孫謙替夢說話。接下來吐露的字句,雖是面朝嚴盡歡道,實則說給身後那個男人聽:「她此趟來南城,是為了天魔教的聖女考驗,她必須尋找一件獨特而有價值的『東西』回到教裡,再與其餘聖女備選的女孩們互較長短,誰帶回去的東西獲得教內多數人認可,便能贏得聖女考驗,結果,她浪費太多時間在嚴家裡頭,導致空手而歸,看來,聖女考驗已直接被除名。」

  聞人滄浪憶起跟蹤她的那兩日,她跑遍南城,窩進書肆,鑽進藥鋪,停停走走、摸摸問問的忙碌模樣。

  原來日前她老往外頭跑,像只無頭蒼蠅,東翻西找,卻又不似有目標,理由便是這個。

  聖女考驗,這四個字,他頭一次聽到。

  嚴盡歡與春兒對於公孫謙的話題興趣缺缺,主僕們細細碎碎地交頭接耳,談起這段時日彼此發生的事兒,只剩聞人滄浪仍聽得專注,聽公孫謙用淡然嗓音,說著:「不過,就算她帶回去再珍貴的東西也沒有勝算,她已經輸掉-天魔教有個鐵規,聖女必須是清白姑娘才能擔任。」他終於回首,與聞人滄浪互視。公孫謙與夢相識不深,但他欣賞夢率直的性子,這女孩不怕生,與識破她身份的他無話不談,好似自己是被她所信任著,衝著她喊他一聲「謙哥」,他不得不自訓為兄長,替她出口氣。

  公孫謙扯唇,卻不是在笑,冷冷的、淡淡的:「天魔教另一個鐵規,當所有備選中有人勝出,成為新一代的聖女,其餘與她同期學習的女孩們--將被賜死,一個不留,以免後患。」

  最末了那幾字,公孫謙緩而慢、輕而徐地娓娓吐出,注視聞人滄浪的反應。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無法言語。

  我不是裝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潔,處子之身可不能隨隨便便用掉,否則我會惹麻煩的……她那時被他吻得臉紅紅,猛拍自個兒臉蛋想清醒一些。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她那時,追逐他的唇,滿臉苦惱說著傻氣的話。

  夢會死,將被賜死,她失去了聖女備選的資格,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摘下聖女之位,而其餘的女孩,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一股寒意,由骨髓深處竄襲而上恐懼。懊惱。震驚。

  以及,,他嘗到生平頭一遭的心急如焚。

  「好像有人在說我。」夢撓鼻,剛連打完三個噴嚏,鼻腔內癢絲絲,鼻水快淌下,她用力吸回去。接連好幾天,她噴嚏打不停,要不是那夜光溜溜在床榻滾了一整夜,給著涼了,就是八成誰在說她壞話。

  會是聞人滄浪嗎?

  若是,十成十在忙著罵她吧。

  她皺皺摟紅的鼻,不甚開心。

  「我都沒罵你了,你還敢先數落我試試……」夢自言自語,彷彿聞人滄浪正站在她面前,與她對吠,然而,與她面對面的,只有自己黑鴉鴉的影子一條,孤伶伶投射在滲水石壁,聽她說話,當最後一絲燭火熄滅,連她的影子也消失無蹤。她回到天魔教了。雖然中途繞到南城城外的後山去溜躂一圈,但玩興已失,見著美麗的花、湛藍的天、清澄的泉水亦無動於衷,她覺得疲累不堪,不僅心好沉重,連身子也不若以往輕靈好動,她策著馬兒,直奔天魔教,不再多加逗留閒晃。備選的聖女姑娘只回來了三位,她是第四個,藍泠仍未歸返,三位回教的女孩皆神神秘秘帶回了「東西」,只有她,雙手空空,腦袋空空,眼神也空空的。

  魔姑見她空手而歸,罵了她幾回,甚至還趕她出去,要她把握最後幾天時間,再去尋找「東西」,總好過待在教裡等死。

  她嘴裡應諾著「好」,表現卻意興闌珊,能拖則拖、能混就混,拖到最後,魔姑大怒,揪著她的耳朵要將她丟出教裡,喝令她隨隨便便去除只禍害小妖來當功績,說不定那只禍害正巧讓天魔教人覺得倍受困擾,她這一除,得到眾人感激,還有機會和其它姑娘拚勝負!魔姑拉扯之間,偏偏就那般湊巧,爪子纏上夢的右臂,夢因做賊心虛,護住袖子,連抱頭亂竄的功夫也沒有,魔姑心裡生疑,猛烈攻擊她的袖臂,涮地一聲,白色衣袖硬生生從臂上被撕裂開來,魔姑瞬間抽息噤聲,立即上前拽住夢的細膀子,力道奇大,嚇到了夢。

  雪膚紅花,鮮艷對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麼指責和驚嚇也說不出口。然後,夢就被打進專門用來處置頑劣弟子的幽洞裡面壁思過。幽洞並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沒有鐵柵關著的,要逃,隨時都能逃,真決定要逃,就要有淪為叛徒的準備。幽洞位在天魔教南側奇峰山巒裡,一處渾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時,僅容一人通行,更必須蜷成小蝦米才能擠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漸開闊,偶爾聽見壁上水珠子墜地聲響,本該是輕悄微聲,在洞內卻變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時分神發呆之際,還會被它嚇著。

  再往下走,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直至腳下踩著水濕。

  洞中終年湧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頭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罰弟子偷渡進來,年代久遠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燭光搖晃中渡行莫約一盞茶時間,浮板抵達一處陸地,長寬比天魔教大廳更寬敞些,要跑要跳沒問題,受罰弟子便是在此面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錯。

  夢在這裡幾天幾夜她並沒有仔細算過,燭火已燃盡,她身陷黑暗,反正絕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暗與亮,對她倒沒太大差別。

  由於入內不易,外加上受罰緣故,膳食不會餐餐都有,從進洞迄今,印象中只吃了五次飯,其餘時間她只能掬些洞泉水喝,當然,真餓極時,可以出洞去採果子,別被人撞見便行,只是她嫌麻煩,不想摸黑渡泉,誰知道泉下有沒有怪魚出沒,多危險吶,而她也沒有胃口,身心都倦倦的,哈事都不熱衷去做。

  滴。水珠子從半天高的山壁掉落,激起漣漪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從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數著水珠數目,從一數到百,從百數到千,數到現在光聽都嫌吵,多想求它別滴了。

  不知聽了多久,她又睡沉,洞裡沒有日出日落,她把每個時辰都當成夜晚在過。壁是面過了,但反思過錯呢,倒沒有真正執行,她醒著睡著的時間,思緒泰半都在想他。

  聞人滄浪。

  氣他吧,才會每每想到他,就會自顧自地嘀咕好久,碎碎念地數落他。

  她欺騙他、欺負他在先,當然不能太怪罪他的反擊,可是,再怎麼說,他都不該這般對待她,一點也不珍惜、一點也不溫柔,像陣狂暴的颶風,非得將人刮捲到九霄天際,再重重摔下,不管人是不是會摔得支離破碎。

  虧她曾幻想他在床榻上會有多教人酥骨的柔情,會說出多教人哆嗦迷醉的情話,會笑得多教人傾心愛慕的俊俏佞美……

  幻滅,真的完全幻滅,這檔事,半點都不快活,半點都不好玩!

  被自己喜愛的人這般對待,讓人感到深沉的悲哀,即便兩人身軀融合接近,體溫煨著體溫,隔著一層膚肉,心貼著心,竟遙遠得無法碰觸。壁上泉珠,滴落她仰臥的臉蛋,延著臉頰滑下,冰冰涼涼,讓她顫了一下。這股寒意,像那夜,他落在她頰畔的吻,明明唇是溫暖的,卻吻得冷然,她吁歎,她喜歡以前打打鬧鬧的吻,至少,她能感覺到他的火熱,以及捧著她臉蛋時的珍寵……

  討厭,他明明就對她不好,為何還老是不爭氣地想著他?

  想著在嚴家與他一塊兒的有趣日子……

  想著在嚴家,她肆無忌憚調戲他的樂子……

  想著在嚴家,她逗得他露出無奈又無辜的神情……

  他又不好,冷冰冰凶巴巴,一點都不好。

  她還是想著他。

  還是好想他。

  他仍在氣她嗎?

  氣她騙他、氣她當掉他、氣她的小小惡作劇、氣她不是春兒……

  他現在,不知怎樣了?

  離開了嚴家嗎?走得毫無眷戀?

  是否……想過她?

  想起她時,是憤怒?或是有一絲絲的思念……

  有別於水珠子落泉的咚咚聲,泉水劃開的清冽,遠遠傳來,阻斷她飄浮的思緒,想必是有誰為她送飯菜來了。一團橘黃的光暈,像夜裡飛舞的一點小螢,隨著水波,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於讓夢瞧清楚來人。

  本以為會是哪位姊妹,怎知來的人,竟是魔姑。

  魔姑手裡端著滿滿一碗菜飯,單足立乘一片綠葉到來。

  「魔姑姑……」夢囁嚅喊著。她以為魔姑這輩子都不準備再同她說半句話,畢竟她將魔姑的耳提面命拋諸腦後,定會教魔姑氣極,再也不理睬她。

  魔姑是夢遠房遠房再遠房的表姑,多出這一層關係,魔姑總帶些私心,雖然面對眾姑娘時,她表現得非常公私分明,從不給夢任何特權福祉,教授課程時,夢與眾姑娘吃的苦沒有不同,有時需要殺雞做猴,夢還會首當其衝成為代罪羊。

  然而,她心裡仍是偏愛夢的,不僅止因為八竿子打得著的血親關係,更因夢這丫頭的資質是整批姑娘中最好,只是她貪玩,八股沉悶的背書功課,她非常不喜歡,不感興趣的東西,她便不愛碰,導致發卷測驗的筆試,她成績總是一塌糊塗,但遇上她喜好的課程,她理解力超快、學習力超強,易容術便是一例。

  「餓了吧,快吃。」魔姑將沉沉滿滿的大飯碗和竹筷交給她。

  「哦。」夢接過,狠狠扒幾口,胡亂咀嚼便嚥下,又要再扒,魔姑重重歎息,伸手過來,夢以為她要摑她掌,閉眼等待,等呀等,只等到頭頂散發被揉了又揉。「你這個傻孩子,魔姑姑是怎麼告誡你的?你竟然仍是犯了,魔姑姑的話,全從右耳進,左耳出,是不?」

  夢嘴裡咬著箸,只能眨巴著眼看她,洞裡僅有魔姑帶來的一盞小燭,寂寥照著兩人,她覺得魔姑姑的雙眼染著什麼,一閃一閃,有些像泉水波磷。

  「當初沒收你們手裡那本淫冊,就是怕你們這群嫩生生的小丫頭會貪玩嘗試,那回被我打了手心,不疼嗎?沒記取教訓?」魔姑又在歎氣。當時被打得最慘的,正是夢,幾個大姑娘不知從哪得到一本春宮圖,詰詰笑著在傳閱,每張粉頰又亮又紅,既羞怯卻想看,那時她正好踏進她們房裡,書就落在夢手上,自然也是夢被當成了主使者教訓,狠狠被揍一頓,怎麼最後犯錯的人,還是夢?

  「魔姑姑,我惹你哭了嗎?」夢直率地問,魔姑眼裡的水光,像蓄滿眼淚。

  「傻女孩……也只有你這般不怕死,明明告訴過你許多回,怎麼仍是不懂事態嚴重,拿自個兒寶貴性命開玩笑呢?」魔姑多想板臉凶她,一想起任憑她大吼大叫或是夢大哭大鬧亦改變不掉命運,這頓脾氣,怎樣也發不出來。

  「我哪裡不怕死?我真的知道事態嚴重,你的話我都有聽進去。魔姑姑,我一直都很小心、很克制的,我也努力想完成聖女考驗……我甚至告訴自己,要是變成了聖女,就要乖乖忘掉他,一輩子學著每一代聖女那般,把自己奉獻給天魔教,只能將他默默藏在心裡,就算他看起來好養眼、吻起來好甜美,我都有壓抑自己撲上去的衝動……」

  夢那張老是鑲嵌笑意的臉蛋,不知是籠罩了洞穴裡一層黑影而顯得黯淡,抑或是她正皺著小臉,好委屈說道。聽起來她多為難了自己呵。若不是擔憂她的死劫,魔姑險些要笑出聲來。她忍住苦笑不得的聲調,維持威嚴和冷靜:「既然你這般努力,又怎會犯下色戒呢?」

  「我打不過他嘛。」就像只折翼的稚雞,被揪到方桌上,就地正法。

  「你……你是被強迫的?」魔姑心驚,又心疼。姑娘家遇上這等事,定是又羞又愧又受傷,偏偏天魔教教規冰冰冷冷,並未寬容對待慘遭欺凌的姑娘,夢卻得為此賠上性命……魔姑急急再問:「你怎麼不拿毒藥對付他!將其殺之!」

  「來不及……」當時她手裡抱著餅,腳一踩進房,手便給扣住反折,別說是取毒,她連驚呼都遲了,接下來衣裳也被剝個精光,懷裡藏的毒粉,連同破布,拋到地下去了。

  雖然,隔日醒來,她是有機會殺他的,但最後……仍是心軟。

  她下不了手。

  他那樣待她,她竟還是下不了手。

  「你告訴我,那隻畜生是誰?!住哪裡?魔姑姑去替你出氣,宰掉他!剝他一層皮!」

  呃,她個人認為……魔姑姑打不贏聞人滄浪。說實話太傷魔姑姑自尊,夢選擇不說兇手身份,只得努力吞嚥菜飯,她的沉默,看在魔姑眼中,倒像是袒護了。

  「都這時候了,你還是不肯說嗎?傻丫頭!你快賠上性命一條,護著他做哈?這種欺侮姑娘的惡徒,死一萬次都不夠!」

  不,她是在保護魔姑姑,怕魔姑姑找上聞人滄浪後,反被聞人滄浪給殺掉,聞人滄浪那人,不懂敬老尊賢,不會因為魔姑姑是長輩而手下留情,說不定,一聽見魔姑姑是為她出氣而來時,把對她的憤怒遷移到魔姑姑身上。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雞犬跟著打入地獄。

  她不能連累魔姑姑。

  見夢嚼蠟似地咀著飯,既沒哇哇哭訴,也沒與她同仇敵愾,魔姑姑倒顯得過度激動了,她冷靜下來:「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他?」

  夢聞言抬頭,又低下,食慾盡失,一雙筷子在碗裡東攪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來了嗎?那……為什麼他看不明白?為什麼他還那麼生氣呢?他看不出來我是喜愛他的嗎?有時想到終有一天要別離,我不只一次沮喪地藏在被子裡偷掉淚,我是撒了些小謊、作弄了他,但我沒有真的想傷害他……或許我教他難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發現他對我扯些謊、做些小壞事,我會說『你這個小壞蛋,下回不許再這樣,否則我永遠不理睬你囉』,然後,挽著他,一笑泯恩仇,不會當真同他鬥氣或老死不相往來。可他不一樣,他好生氣,他不原諒我,我那時真的以為……他在盛怒之下會殺死我,一點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這一番懵鉥del_sese_nor_露搸㨗吶搸瑴倚氖攏壜用慰謚興道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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