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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壞當家【嚴家當舖之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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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1:23 |倒序瀏覽
壞當家(嚴家當鋪6)  作者:決明

她是一個壞當家。
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不會否認這句話
她可以因為妒忌,就把情如姊妹的冰心賣給富豪當小妾
她可以因為貪財,天價賣出親如家人的玉鑒師公孫謙
她更可以因為怨恨,不許人救治性命垂危的「假春兒」!
對於旁人的想法和批評,其實她並不怎麼在意
即使是她用盡了全部心思愛著的夏侯武威
她也不會在他面前多解釋一句!
他認定她是個壞姑娘又如何?
他眼裡的她冷血冷漠、鐵石心腸、心如蛇蠍又怎樣?
反正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她
反正他對她好都是為了某個目的
那麼,她寧願把那些最最細膩的玲瓏心思藏在心底
就算有委屈、就算有眼淚,也不給任何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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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1:52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嚥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它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五個「流當品」,那位姓夏侯的傢伙,以及,嚴家當鋪之中,傲嬌千金的故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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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2:13
第一章

  軟絮玉肌在男人嘴裡染上粉櫻色的艷澤,隨即綻放出鮮紅吻痕,烙印在雪一般的白玉藕臂上,美的像花,蔓延滋長。

  男人吻的徹底,沒剛過任何一處軟嫩,他的唇在嬌軀上肆虐著,雙手自然沒有閒下,掌心裡的豐盈,渾圓飽滿,軟的不可思議,頂上蓓蕾嫣紅如珠,他撫弄著,揉搓著,愛不釋手。

  吻回她的頰畔,薄唇被女人芳馥粉唇捕獲,輾轉吮咂,她哺喂到他嘴裡的,不僅止是她的丁香軟舌,還有屬於她的蘭香氣息,沁入骨髓深處,教人酥骨哆嗦。

  女人塗抹淺淺花紅的蔻丹,攀附於男人結實背部,留下幾道激情抓痕,那般細小的疼痛,他毫不在意,再多也無妨,他故意吻的更孟浪,逼迫女人情難自禁地將十指深深陷入他肌膚間,為他戰慄,為他蜷曲起蔥白腳趾,為他迷濛了秋水分明的漂亮眸子,嬌啼喊著他的名字。

  「夏侯……」女人的長睫沾上晶瑩淚珠,無關痛苦折磨,而是極致喜悅歡愉,兩人長髮披散交織,她的發,細緻柔軟,帶著熠熠光輝,宛若上好絲綢;他的發,一如他的個性,剛硬不屈,烏黑如墨,每每搔弄她無暇肌膚時,總會逗的她咯咯發笑。

  為什麼你不喊我武威?嚴家當鋪所有人都喊他武威,偏偏她不,特立獨行要叫他夏侯,他不解地問過她。

  稚小嬌娃螓首一偏,笑了:因為你不喜歡被人這麼這麼喊,我說得沒錯吧?

  對,他不喜歡被喊「武威」,並不喜歡。

  他很意外她竟然知道,而且,那時她不過才6歲。

  「急什麼?」他嗓音瘖啞,牙關嚙咬她的耳珠子,大掌撥開她雪白雙腿,不容許她對他有所隱瞞,要她在他身下綻放最妖魅迷人的姿態。

  多可恥,他不愛她,卻愛極她勻稱纖纖的身體,沉淪迷戀,克制不了她撒下的魚餌,一口吞下,成為漁人釣竿下的上鉤魚兒他慢慢拈弄著她最細膩溫暖的一方,雙眸緊鎖住她蜜顏上的分毫變化,他已經非常熟稔她的一切,深諳如何讓她快樂,讓她盡快適應這些。

  「夏,夏侯……」她的身體越來越燙,越來越緊繃,像一根弦,被人勾緊,幾欲斷裂。

  他在折磨她,也在折磨自己,這般緩慢的速度,男人無法快意馳騁,手指帶不來男人想要的歡娛,他緊要牙,忍耐慾望,堅持非得先讓她崩潰一回,接下來她接受他時,才會變的更容易。

  他以額緊抵她的,濃重鼻息噴吐在她臉上,她終於完全潰敗,哭著,嚷著,大口吸氣著,愉悅未歇,他霸道沉入她的體內,硬擠出她另一波更甜蜜的搖首高吟,他擷取她的溫熱與緊縛,狂喜教他眸色變得暗闃,險些使他失去控制。

  強悍的力道,逼瘋兩人,滿足兩人,她咬紅下唇,咬不住貓兒撒嬌似的輕喃,聽在他耳裡,無疑是種致命勾引,他雙手佈滿青筋,牢牢鉗抱住她不放,吻著她灩紅小嘴,她立即回吻他,小舌倣傚此刻身下交纏行徑,在他口中翻攪。

  他身上薄亮汗水,濡染了她,濡亮了她,再也分不出彼此。

  芙蓉帳裡,情慾正熾,肉體相愛著,男人卻不愛她。

  她知道這個事情,只是不想面對,閉上雙眼,摀住耳朵,當做殘酷的現實並不存在,假裝他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愛著她。

  即便只是身體,也沒有關係。

  她願意用身體迷惑住他,讓他眷戀她,只是身體……也可以。

  夜,深沉,帳裡熱辣纏綿終告止歇,女人倦累睡沉,她伏臥軟枕間,絲衾蓋住她赤裸嬌軀,男人坐在床沿,目光複雜地凝籌她。

  她長髮沾在鬢頰,幾絲凌亂,縱慾後的風情,竟讓一個豆蔻女孩顯得如此嫵媚絕艷,她的唇被吻的紅腫,無須胭脂,同樣點綴著紅瀲,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男人低歎,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落向窗外,今夜,細雨綿綿,下了足足整日,一股泥草味,瀰漫屋內,悶濕的味道,引發遙遠思緒。

  他踏進嚴家當鋪的那一天,也是這般下著綿密雨絲,如針似網,密密交織了此時此日與她糾結難纏的命運注定——那一天……破舊馬車匆匆駛至小小當鋪前,兩道黑衣人影閃身入內,鋪裡早有人守在那兒,待兩人一踏進,當鋪立即大門深鎖,熄掉泰半燭火,提早歇業。

  當鋪老闆吩咐閒雜人等退出小廳之後,小廳門扉合上,獨留三人在內。

  斗室之中,只燃著一盞燭,照亮角桌一隅。

  角桌之外,依舊闃暗,兩道身影,較靠近當鋪老闆的那一位,雖包裹著漆黑長披風,面容讓燭火照得清晰可見,他是名年月五十的中年男子,模樣端正中帶有威嚴正氣,只是此時疲倦令他看來有些許狼狽,濃眉蹙皺的緊,幾乎已在眉心中央深烙許久,見著了老友,眉宇略懈,烙印仍在;另一位遠遠退離燭火數步之遙,完全被房裡陰霾所吞噬,無法窺清五官。

  「……伴君如伴虎。」多年未見,怎知重逢第一句話,不是寒暄,不是問好,不是閒話家常,而是深深感歎。

  當鋪老闆明白老友翁忠賢意欲為何,他曾見過翁忠賢的意氣風發,以及一帆風順的飛黃騰達,她的官場仕途如此教人欣羨,成為君王寵信要臣,輔佐國政大事,怎知一夕之間風雲大變,老友淪落為亡命之徒,甚至走投無路地向他求援。

  真如其所言,伴君如伴虎,深受寵賴時,權力地位金錢,唾手可得;一旦失寵失勢,一言一行,皆被視為悖逆。官場鬥爭,適者生,不適者忘,尤其是派系選擇,選對了邊,先王駕崩,仍有後主扶攀;選錯了邊,先王甍逝,後主大舉清君側,曾經不敬於他的老臣首當其衝,再由自己親信補上,雖未改朝換代,宮闈之中,已然變天。

  近年來的東宮之爭,迫使眾大臣變態支持,正宮皇后年逾五十,唯一所產皇子夭折,此後未再受孕,其餘嬪妃共產皇子數十名,真正成氣候的,卻是春,夏兩妃所生之子。

  兩位皇子頗受君王喜愛,夏妃之子年方十五,個性沉穩早熟,雖不若春妃之子口舌伶俐,妙語連珠,但也較其更具王者風範,兩子年歲相仿,皆有太子贏面,大臣各有擁戴,幾乎是清清楚楚分割為春,夏兩派。

  翁忠賢便是擁夏派的發起者,夏妃父親是提攜他踏進官場的知遇恩師,有著深海似的寬闊情義在,加上夏妃婉約嫻靜,夏妃之子懂事淳良,若他日登上帝位,亦是百姓之福。

  豈料一盤布好的棋,輸了,輸的淒淒慘慘。

  宮廷裡的戰爭,最重要的關鍵,是君王寵愛,得勢的美人,只消在君王耳畔撒嬌輕嗲,君王魂兒便先去掉一半,床底間的勾心鬥角,比的是誰能將君王伺候得龍心大悅,對你言聽計從。

  比狐媚,夏妃不如春妃。

  比魅惑,春妃主動為君王吸納更多更多年輕女官,把自己心腹安插在君王床上。

  比嫁禍,夏妃更是遠遠自歎弗如。

  春妃及其心腹女官在君王耳邊,每日一點一滴污蔑夏妃,剛開始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婦人小事,君王認為是美人爭寵的小手段,不以為意,然而那些枕邊細語,卻是本能地記在心頭。接著春妃編造的謊越來越嚴重,暗喻夏妃不貞,夏妃之子恃寵而驕,夏妃族親對皇室不敬,夏妃心存不良……滴水穿石的後果,造就今時今日的全盤皆輸。

  失勢的夏妃,連帶當日拜她所賜而雞犬升天的族親,盡數被剷除殆盡,這類宮闈之事,千百年來重複上演,帝妃之間的自相殘殺,總是勝者笑,敗者哭。

  「春妃趕盡殺絕,只要是以前沒站在她同一方的人馬,她一個也不容,巧王亦確定立為東宮太子,她的權勢更勝過往,她視為眼中釘的夏妃,讓她假傳聖旨處死,連采王都不放過,我是拼了老命,才護住采王夜逃而出,夏妃最終的遺願,無論如何都得為她辦到……」翁忠賢娓娓述說。

  戲曲裡,這樣的血腥殘殺,百演不厭,惡妃欺壓善妃,殺人如殺蟻,隨隨便便就是上千條人命陪葬,而發展呢,則會有一名皇子安然逃出,然後忍辱負重,數年之後,絕地大反攻,奪回失去的一切,在眾民愛戴下,重登皇位,從此國泰民安,邁入另一個強悍盛世。

  現實裡,確實有個皇子,犧牲著許許多多的性命,保全他一人。

  藏於黑暗中人影,在翁忠賢道出那些話時,發出一聲悶哼,像是腹部挨中一拳的痛吟。

  「就是他嗎?」當鋪老闆努努暗處,翁忠賢頷首,當鋪老闆又問:「你要我怎麼幫你?」

  「讓他留在這裡,從此隱姓埋名,忘掉過去一切,當個尋常人……」

  「呀?沒有要復仇雪恨嗎?」當鋪老闆頗吃驚,他還以為會從翁忠賢口中聽到滔滔不絕的長篇激昂,沒料到會得到如此雲淡風輕的回答。

  翁忠賢搖頭,「夏妃希望……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好。」而且這份仇恨應該如何計算?若沒有君王默許,春妃如何放肆至斯?難不成,要采王將親生父親視為死敵,一併列入尋仇對象嗎?

  「這當然沒問題,我嚴家不差一副碗筷,只要他不嫌棄我們粗茶淡飯。」當鋪老闆真誠說著。

  翁忠賢欣慰地紅了眼眶,只能握住老友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千萬的感謝,無語凝咽。

  良久,當鋪老闆關懷問:「你呢?不準備一塊兒留下來嗎?我嚴家上上下下口風甚緊,要保你平安並非難事。」

  翁忠賢搖頭:「不了,我要趕往西邊,引走追兵。」

  「忠賢兄……」當鋪老闆深知,他那番話的涵義,便是送死。

  「只求嚴弟代替我,守住夏妃唯一命脈,不枉費每一位以生命相搏,護著皇子逃出生天的人們苦心。」皇子的性命,是許多許多人護衛而來,若最後仍是保不住皇子,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宮女,付出的寶貴生命,便等同白費掉了……「你這一走,嫂子與武威可都安頓妥當?武威是翁忠賢的獨子。發生這等大事,翁府定也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紅葉她……先走一步了,武威則代替采王,留在鸞鳳宮內,與夏妃……」翁忠賢話沒說齊,當鋪老闆即刻明白。

  翁忠賢以己子換彼子,狸貓換太子,救出采王,而翁家獨子淪為替死鬼。

  「我怕武威面貌瞞不過春妃派來的眼線,所以,要他自毀面容,再假冒采王遇刺假象,武威年與皇子相仿,身形神似……」思及愛子下場,翁忠賢亦忍不住鼻酸,夏妃受白綾絞殺,假采王又怎能倖免?

  他不敢深思武威的屍身若被發覺並非采王本人,會落得何等慘況,興許是五馬分屍,興許是曝屍腐爛,興許是鞭屍羞辱……當鋪老闆不知能說什麼安慰之辭,只能靜默暗歎,翁忠賢清楚此刻不宜浸淫悲傷太久,他清清哽咽的喉,大掌抹抹一夕間蒼老不少的面容,恢復了平靜:「觀在的追兵似乎仍不清楚我帶走皇子,怛我害怕武威之事瞞不過,萬一春妃知道皇子沒事,定會大派兵馬追殺,他們萬萬提想到,我將皇子藏在當鋪中,他們屆時若察覺掉包,也只會追上我這個老傢伙。」翁忠賢娓娓道來,忠肝義膽,教人動容。

  「忠賢兄,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保護皇子,他在嚴家當鋪裡,安全無虐。」當鋪老闆拍胸擔保。

  「有嚴弟的保證,我就安心了。」翁忠賢轉身,步往藏於黑暗中的少年,屈膝跪下:「皇子,皇家姓氏不能再用,從今天起,您必須改名換姓,拋下往昔所有,一如您磕別夏妃時,應允她的承諾。」

  「……全由翁大人作王。」少年粗啞的嗓,是失去孩童童稚的稚嫩,又不及大人成熟穩健的青澀,正值男孩成為男人的過渡時期。

  「不彷保留夏妃的姓,但不宜單姓夏,此時風聲鶴唳,若朝廷以姓氏為蛛絲馬跡,尋成下來也會惹上麻煩,就改姓夏侯吧。」當鋪老闆在一旁提供意見。

  「如此甚好。」翁忠賢同意,少年則沒有表達意見。

  「至於名嘛……」當鋪老闆努力苦思。

  「武威。」

  開口的既非翁忠賢,抑非當鋪老闆,而是皇子。

  「武威代我死,由我代武威生,不必避諱吉不吉祥,晦不晦氣,就叫武威吧。」少年緩緩解下黑披風,微暗燭火下,露出一張眉目深刻的年輕容貌,連日以來的遭遇,讓他雙頰略顯消瘦,點點青髭散佈在顎緣,有些落魄、有些狼狽,卻無損眸光堅毅。

  「這……這樣好嗎?」翁忠賢遲疑。「武威」二字,教他心扉刺痛,要皇子撿拾它們去用,總覺不妥,畢竟……姓名的主人已歿,多少帶點忌諱。

  「翁大人,別說了。」少年不容勸說地阻止翁忠賢說下去,翁忠賢雖動了唇瓣,未了,也只能抿唇不語。

  屋裡的靜默,維持了半晌,少年的聲音,打破一室沉寂:「之前的名與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目憶,我都不要了。從此刻起,只有'夏侯武威',只剩'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

  這個名字提醒著他,他的存活,是犧牲多少性命才得以換來,他的腳下,沾染多少鮮血,踩過多少屍體,越是忠誠的,越是最先倒下,一具疊一具,堆積出他的一條生路,母妃要他跪在她面前立誓,他會活下去,即便是苟延殘喘、襤褸乞討,也要活下去。

  他是夏侯武威,他將以這個身份,活下去。

  往事重憶,仍教人吁歎惋惜。

  夏侯武威肩靠床柱,眉心一抹疼痛,十五歲的自己,彷彿正站在眼前,說著「之前的名與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回憶,我都不要了……」的字字堅決。

  仔細算算,從夏侯武威存在於世之日起,迄今也漫十三年,幾乎快要追趕過他十五年的皇子人生。

  偶爾,他仍是不習慣被兄弟們喊著「武威」,時常不察他們正在叫他,好幾次等到尉遲義大掌又「巴」到他後腦勺,他才會醒悟過來,「武威」正是指他。

  而蜷曲在床上,被男人徹底寵愛過的俏人兒,嚴盡歡,也在那時,出現於他生命之中,稚氣可愛的模樣,討人喜歡,沒有誰見到這般精緻粉嫩的小娃娃會不喜愛她,兒時的她,被抱在她爹懷裡,真的好可愛,嫩嫩的、軟軟的,童嗓又甜又憨,一笑雖不至於傾城,亦足以傾倒疼寵她幾乎快上了天的嚴家老闆,長大後,她更是轉變成絕艷俏嬌娃,美麗與清妍並存,稍稍妝點過後,永遠都是眾人目光凝聚的標的。

  床上人兒低低呻吟,嬌軀輕挪,在大張軟榻上滾了半圈,雙人枕畔少掉一個人,她睡不安穩,立即便醒來了,螓首側偏,惺忪貓兒眸尋找他,佈滿點點吻痕的藕臂伸向前,喊道:「夏侯……你不唾嗎?」半唾半醒的她,聲音有些含糊,努力撐起轉綿綿的身軀,從他身後環抱他,柔荑交疊於他的胸口。

  夏侯武威不著痕跡輕吁:「你累了就先睡。」

  「陪我。」粉頰在他背脊滑蹭。

  「你還是孩子嗎?睡覺也要人陪。」

  「陪我嘛。」

  拗不過她,他扳開她環繞的雙手,面向她,梳整她的長髮,扶她躺下之後,自己跟著滑進雙人衾被裡,被窩裡暖呼呼的,是她的體溫。

  「夏侯。」她偎靠過來,纖臂習慣地抱住他,也不嫌熱。

  「快唾吧,否則明兒個早上又爬不起來了。」

  「夏侯……」她很喜歡無意義輕嚷他的姓名,好似很希望藉此換取他的回應。

  「乖。」

  他以前也都是這般哄她,真笨拙,數十年如日的詞兒,沒長進過,視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為奶娃娃一隻。

  不過,很受用,他低沉的嗓,溫柔拍打在她背上的力勁,胸膛散發的溫暖,在在都有安撫她的作用,嚴盡歡不知是讓他累壞了,或是被哄得太舒服,不會兒蹭蹭他的胸口,酣甜唾去。

  夏侯武威真的將她當娃兒在哄,雖然他與她,早已做盡了小孩子不會做的事。

  千萬別讓老爹撞見你偷抱歡歡或是調戲歡歡,連摸都別摸,否則老爹管你是天皇老子,他拿竹帚追打你。這可是尉遲義在他甫踏人嚴家時,教導他明哲保身的辦法,身為當鋪老鳥的經驗之談。每個人見到歡歡都難脫驚呼於她的精雕細琢,以及難以比擬的嬌俏可人,接下來不自自王會想捏捏她無瑕紅嫩的軟頰、抱抱棉絮般的玲瓏身子——若是女性去抱,自然不會有問題,可一旦動手的傢伙是公的、雄性的、帶把的,小粉娃的爹便會化身為炸開的爆竹,靂霹啪啦轟炸人。

  夏侯武威當時為尉遲義警告中那句「管你是天皇老子,他照拿竹帚追打你」感到不可思議,這話若傳進宮裡,連誅嚴家九族都不夠。而另外教他更不可思議的是,小粉娃讓她爹逗出甜美笑靨時,粉團兒似的小臉,迸發的晶采耀眼。

  這娃兒,確實生得極好,連長在充滿眾類美人嬪妃的宮闈中,見過太多環肥燕瘦的他,也不得不驚歎。若提有尉遲義提醒,他還真可能會出手去輕擰粉娃的淡櫻色圓頰,試試其觸感,再淪為嚴老爹護女心切的帚下忘魂之一。

  當時他只有個念頭:這麼漂亮的娃娃,長大之後,恐怕會讓嚴老爹疲於奔命地驅趕成千上萬圍繞而來的採花群蜂。

  嚴老闆保護愛女的偏激,有目共睹,平時的好好老先生,一碰上寶貝女兒的事,理智呀冷靜呀什麼拉哩拉雜的東西全都拋到嚴家大池裡去餵魚。

  別說是愉抱或調戲,如果嚴老闆連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無法容忍,那麼他現在都已經睡上了他家寶貝愛女的床,夜夜為她暖床煨被,嚴老闆若仍在世,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他……套句嚴老闆的口頭禪:天皇老子都如此了,區區一隻皇子,照樣打斷狗腿先!

  夏侯武威失笑。

  要是嚴老闆得知他是以何種心情在擁抱他的心肝寶貝,應該會惱悔當年允諾翁大人之托,收留了他吧。

  他擁抱她,卻不愛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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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2:55
第二章

  縱慾的下場,是睡到日上三竿沒翻身。

  反正她是嚴府當家,換句話說,閒人一隻,愛從今天早上睡到明天晚上,沒人敢吭聲。

  夏侯武威很介意被春兒撞見兩人同床醒來,於是總搶在春兒打好水、佇足房外候著服侍小姐之前,人便離開房裡,寧可到屋頂上去吹冷風。

  嚴盡歡在榻上坐起,慵懶舉荑,撓撓髮鬢,絲緞青絲籠罩住纖纖嬌軀,半遮掩著一夜貪歡之後的粉嫩赤裸。

  軟軟的拳,輕捶了他睡過的枕面一記。

  此她這個姑娘家還害羞呀?

  她與夏侯武威的事,春兒早就知道了,甚至連避欭湯藥,都是春兒為她煎煮的,她喝藥之時,被迫配上春兒的一番嘮叨當佐料,打從十四歲開始,被念到耳朵都快長繭,什麼要好好愛惜身體啦、藥喝多了怕有後遺症啦……再念也是這些老詞兒,春兒不嫌煩,她都聽煩吶。

  看,又來了。

  推開房門進來的春兒擱下熱揚藥,臉上堆滿老嬤嬤罵人前的氣勢,嘀嘀咕咕聲好響亮:「這藥也不知道喝多了會不會傷身,你喝下肚的帖數那麼多,萬一以後產生後遺影響可如何是好?」小當家,你真是太不懂得保護自己!」

  「好了啦,我沒幾天就聽你念一遍,你煩不煩吶?」嚴盡歡歪著螓首,靠在架子床柱,看著春兒吹涼湯藥。

  「你怎麼不檢討你和武威哥太縱慾,沒幾天就得喝一次藥?」房裡只有春兒和嚴盡歡兩人時,主僕規矩可以暫且放下,才會出現了婢女教訓王子的情景。

  「他年輕力壯嘛,我也沒法子呀。」嚴盡歡聳肩,說得多縱情快意呀。

  「小當家!」聽聽,這是個好姑娘該說的話嗎?!

  嚴盡歡接過湯藥,仰首幾口灌光湯藥,五官微皺,含下春兒遞來的梅片,才緩緩恢復她的花容月貌。

  縱慾的代價,苦藥碗,先樂後苦的血淋淋寫照。

  「春兒不懂為何非得喝藥不可?」說不定武威哥不介意你懷孕呀,也許有了孩子,他就娶你了呢!」豈不是皆大歡喜嗎?順遂了小當家的心願,與夏侯武威比翼雙飛。

  「問題是,他介意呀,我也不想生出一個不被他爹希冀的孩子,我自小就立過誓,我的孩子定要有個像我爹那樣疼寵著他的父親,否則,我寧願不生。」

  「要找到老當家那類的傻爹爹,很難吧?」春兒打出世至今,沒見過哪家爹親像嚴老闆一樣溺愛孩子,況且,夏侯武威與嚴老闆壓根就是不同性子的人,她無法想像夏侯武威淪為嚴老闆之流的笨老爹。

  嚴老闆每回見到寶貝愛女,哪裡顧得了當家的穩重氣勢,此次都是唇大大咧開,聲音高揚,老嗓拉得尖細,宛若綵衣娛親的老頑童,變得好可愛、好幼稚,喳呼著「心肝寶貝……爹的心肝寶貝歡歡吶……」抱著嚴盡歡,老臉磨蹭她軟嫩粉白的臉頰,久久捨不得鬆手。

  他總是被大家戲稱為「兒奴」,他從不以為意,更不曾隱藏他疼愛女兒的滿滿父情,再怎麼說,嚴盡歡可是他千求萬求才得來的珍稀寶唄,他自然珍視再珍視、溺愛再溺愛。

  「我也覺得很難。春兒,先不梳妝,我想沐浴,泡泡熱水,身子好酸呢。」嚴盡歡起身,春兒伶俐為她取來衣裳披上,兜兒露出的賽雪肌膚上,紅紅紫紫的顏色,彰顯夜裡戰況有多激烈。春兒又想叨念她幾句,嚴盡歡搶在春兒開口之前,噓了她一聲,春兒只能皺眉扁嘴,嚥下話兒,為王子準備淋浴用品,伺候王子掙身。

  嚴盡歡的閨園,是嚴家主宅中除了似海大池以外,最寬敞之處。

  它位居主宅中央偏北,扣除王要廳堂樓閣,尚有曲橋、水亭、書齋、庭院,花木點綴,綠影濛濛,宛若幽畫,園子儼然已是尋常富賈家的一座完整宅邸,閨園西邊的雲水房,引地底溫泉湧出,水質似乳,蓄於薔薇花形的浴池,是嚴盡歡專用。

  「呼,舒服。」

  嚴盡歡坐進泉裡,軟得像顆糖飴,幾乎要癱軟化開,她雙臂慵懶舒展著,掛在泉畔,青絲讓春兒俐落盤束起來,春兒卷妥衣袖,掬水打濕軟巾,搓出皂沫,開始抹拭她的肩頸,身上的激情汗水可以因此洗去,可是雪膚上一點一點的吻痕可沒法子,春兒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親眼見識這類激情痕跡自免不了臉紅,嚴盡歡倒是毫不見扭捏,任自春兒搓圓揉扁。

  「小當家。」

  「嗯?」怎麼?又要念她幾句才爽快嗎?

  「這些淤傷……不疼嗎?」春兒沒被吮過,迷糊又好奇問。

  「不疼吶。」嚴盡歡自己並掌,舀著泉水拍胸口。

  「看起來還蠻嚇人的。」

  「那是用嘴唇吸出來,顏色嚇人,實際上製造它的那一瞬間,挺……快樂的。」嚴盡歡難得貼心地拿捏用詞,不想害春兒這只生嫩姑娘驚嚇過度。

  「真的是……到處都不放過耶。」春兒抬起嚴盡歡的手臂,準備刷洗腋下,連那方細膩肌膚週遭都慘遭襲擊,嘖嘖嘖嘖……「可見我有多可口?」嚴盡歡自賣自誇,一點也不臉紅,倒是想起了昨夜他在她身上耕耘的情景,他被她撩撥得粗獷喘息的模樣,她粉頰染上兩抹紅暈。

  春兒以水瓢盛水,洗去嚴盡歡香肩上的白色細沫,點頭同意:「小當家這麼美,誰不喜歡呢?」

  「這話真是踩在我的痛處上。」嚴盡歡苦笑,紅暈褪去,身子更往泉水裡沉,似乎想就這樣溺斃算了。「他就不喜歡我……」

  「要是不喜歡你,又怎可能會這般待你呢?」春兒不解揚眉。

  「男人碰女人,可以不包含愛,否則花街柳巷的尋芳客豈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男人的身體和感情,是擺在不同地方。嚴盡歡說得雲淡風輕,唇角卻垮了下來,甚至仔細聽她說話,會感受到她的有氣無力。

  「真是不公平,小當家你這麼愛他,他卻……」春兒驚覺失言,連忙閉嘴。

  她太多嘴了,不該說些害王子不開心的話,於是,話鋒一轉,聊些能使王子分散愁緒的話題:「小當家,你是因為三歲那年發生的走失事件,才開始傾心於他嗎?」

  「是啊。英雄救美這種橋段,戲曲兒裡最愛唱,總有它的道理。女角兒因為救命之恩而戀上男角兒,看倌們就會認為其中產生了愛情,一點也不突兀。」而她,亦難逃此種囹圄,被他所救,便死心塌地。虧她還曾笑話這類的戲曲老套,了無新意,原來她自己正是曲兒裡的蠢角一隻,演著相同蠢戲。

  英雄救美,美人傾心,英雄呢?

  只是一時興起,抑或是,基於報答她爹的恩情,與鋪裡眾人一塊兒搭救她罷了。

  夏侯武威佇立於雲水房外,一滴不漏聽見主僕兩人的對話,他是頭一回親耳聽見嚴盡歡是因為那件事才會對他……確實。從那回之後,她變得纏他、膩他,夜裡無法入睡時,吵著要他陪。

  他以為她是受驚嚇之後才會產生依賴,提想到是……傾心。

  嚴家寶貝千金走失一事,嚴家眾人記憶猶新,包括了他,都難忘那一天的心急如焚,以及尋不著她下落時的漫長煎熬。

  她的一夜未歸,險些讓嚴老闆急白了發。

  那是他甫進嚴家沒幾日後的事。

  那時,十五歲的他,正努力適應庶民生活——這麼說是有些失禮……他本以為自己得耗費許多時間來習慣新人生,沒想到他只花了短短兩天就完全適應它。

  這樣的生活比他想像中更精采豐富,在宮裡,泰半事物皆有人為他打點好,他只要學習功課便行,在嚴家,他得全憑自己。

  嚴家當鋪規模不算大,嚴老闆為每個人分派了適合的工作,他被安排在庫房裡擦拭放置當物的幾十隻大木櫃,這並非太困難的工作,亦能讓他不困身處陌生環境而產生揮噩無助的茫然,有事能忙,腦袋瓜子才不會胡思亂想。

  完成庫房工作的他,笨拙練習酒掃雜務時,還被尉遲義不客氣調侃:「你看起來就是好人家的少爺公子哥,難怪一副對掃地拖地很生澀的蠢樣。上回跟我說完話,竟然順口叫我退下,你當你是戲子登台,潰著皇帝大老爺呀?還退下哩,乾脆叫我磕頭謝恩不是更威風點?!」

  「呃……」是他一時不察,難以改口,才會將宮裡那套繁文縟節給帶出來。他仍記得尉遲義聽見「退下吧」三字時,伸手打他的頭,說:雖然你比我大幾個月,但在嚴家,我是你的前輩!

  掃完大廳,夏侯武威俐落清點好方才新增的滿桌當物,小心翼翼一件件擺進木盒裡,將其搬回庫房之後,也在鋪裡學習公孫謙招呼客人的方式,然而,彎腰賣笑、與客人話家常,實在不是他的強頂,於是半個時辰後,夏侯武威遁逃到庫房裡,面對一大堆冰冰冷冷的木雕神像在練習口條,希望能學到公孫謙的一絲絲精髓。

  直至放飯時間到,被人吆喝到飯廳吃飯,鋪裡只留兩人看守,其餘人必須迅速解決午膳,小小圓桌,少掉幾張熟悉臉孔,原來是小小嚴盡歡吵著要吃糖,冰心和春兒陪她一塊兒上街去買,迄未歸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嚴老闆一頓飯吃得心神不寧,平時吃飯時,他都一口一口餵食著寶貝女兒,與嚴盡歡邊玩邊吃,今兒個女兒沒坐在身旁,飯都變得不好吃了……「應該是三個女娃上街瞧見有趣的東西,捨不得回來了吧。」有人這麼回答嚴老闆,塞滿飯菜的嘴,含糊道。

  「也不找兩個男人陪她們去……三朵嫩生生小花上街,萬一遇上壞人怎麼辦……」嚴老闆已經失去食慾,自顧自嘀咕起來。嘴裡說著三朵小花,實際上真正掛心,仍是當中最寶貝的那一朵嚴盡歡。

  「老爹,糖鋪就在隔壁巷子而已耶!」刷遲義滿嘴油膩,笑嚴老闆大驚小怪。從當鋪往右走,再拐個彎,走沒十步路,糖鋪就開在巷口,犯得著動員一堆人去保護嚴盡歡買糖嗎?被旁人看見,豈不是被指指點點,笑話好一番?

  「在隔壁巷子而已……為什麼去這麼久還不回來?!」尉遲義非但沒能安撫嚴老闆,反而更教嚴老闆瞠眸抽息,坐不住椅子:「不行不行。我去找她們!」

  溺愛女兒的老爹,按捺不住焦急,擺下碗筷,就要殺出門外,與急奔進廳的冰心正巧撞成一團。

  「毛毛躁躁的幹什麼呀?」嚴老闆才想埋怨來人的不長眼睛,來人卻此他更快地發出驚呼:「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不見了!」冰心聲音顫抖,強忍住眼淚不墜下,身後跑進來的春兒早已哭得滿臉狼藉。

  「你說什麼?歡歡不見了……」嚴老闆忙不迭鉗住冰心纖瘦的膀子,力道失控地捉痛了她。

  「小姐她……本來由我牽著,但後來採買太多東西,所以不得不放開她的手……我一直有盯著她,可是一閃神,她就不見了,我與春兒四處都找不到她……」冰心好氣惱自己,明知道小姐容易被街上新奇東西給吸引注意力而四處亂走,她竟沒更加倍留意,不過是和春兒在糖鋪買完糖,一回頭,小姐的嬌小身影哪裡還在,她急慌了,滿街奔走,大聲喚找小姐,仍是遍尋不著。

  嚴老闆完全呆住,驚恐的表情僵固在臉上,嘴巴張著,眼睛瞠著,喉頭梗著,腦袋混亂著……「快些分頭去找。春兒,你留在鋪裡,若歡歡回來,你與她留在房裡,千萬別再出去。其餘的人,放下所有工作,找人要緊。」公孫謙擔下嚴老闆應負的職責,迅速交代。眾人飯也沒心情吃,全數動起來,開始全南城尋人。

  嚴老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呼呼追著出門,要找回心肝寶貝。如果女兒出了任何意外,他他他……他也不想活了!

  人是在糖鋪前走失的,自然以糖鋪為中心,向外擴張找起,公孫謙與其他人先是向週遭店家詢問是否瞧見年約三歲左右的漂亮娃兒,再由蛛絲馬跡繼續尋找。

  「我就歡歡長得很可愛,你有沒有看到?!最漂亮的那個娃娃就是我家歡歡,你們有沒有看到她?!」嚴老闆急得快哭出來了,見人便捉著猛問,得到搖頭的答案時,便會聽見他嗚咽啜泣。

  尋了幾個時辰,夜色黯淡下來,仍舊毫無進展,眾人抱持著一絲希冀,認為嚴盡歡極可能被好心人送回當鋪,於是趕回鋪裡一趟,一進門看見春兒依舊在哭泣,便知道情況並不樂觀,嚴老闆終於崩潰,老淚縱橫,哭得一顫一顫,整個人慌了手腳,只能不斷喊著愛女小名。

  這夜,漫長得像一輩子。

  隔日早上,秦關報了官回來,官府派遣三名差爺到嚴家幫忙尋人,壞就壞在差爺見多孩童走失的案件,視為家常便飯,隨口說了一句:「尋常娃兒走失不外乎是被人口販子捉去賣,找不回來的機會很大,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此話換來嚴老闆的放聲大哭,以及險些要跳進當鋪後頭小魚池的尋短行徑。

  平時愛開玩笑的尉遲義亦變得嚴肅沉默,冰心仍是自責哭泣,當鋪氛圍一片低迷,夏侯武威雖然剛進當鋪沒幾日,卻也見識到嚴老闆疼愛女兒的程度,萬一嚴老闆的女兒真發生憾事,此巨大打擊恐怕會完全擊潰他。

  夏侯武威望向公孫謙,基本上,全當鋪的人幾乎也全都望向公孫謙,視他為救命浮木一般,希望他在此時此刻能想出接下來的解決方式。

  公孫謙蹙眉,苦思著該如何是好,雖然無計可施,他仍是飛快在紙上走筆,寫下幾處地址人名,分別將紙張遞予尉遲義和秦關,交代道:「阿義阿關,你們往這些地方去探探,那是暗地裡幹些販賣人口髒事的名單,先不打草驚蛇,確定歡歡是否被他們帶走再說。」

  「好!」兩人急如星火,迅速奔出。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想盡一份力。

  「武威,你等等,我這裡還有幾個地方要麻煩你去……」

  「阿謙……阿謙!」老帳房喘吁吁跑進屋裡:「方纔,方才有個孩子送來這封信,他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拿來我瞧。」公孫謙接過信。

  老帳房繼續喘息在說:「他說有人給他幾文錢,要他必須將這封信送到嚴家,還說那人告訴他,這封信,關係到人命……」

  「歡歡被人綁走了。」公孫謙打斷老帳房的話,他已讀完信件,沉沉說道:「對方開出價碼,要我們交付五百兩賦金,才肯放人。」

  「什麼?!」掛著眼淚的嚴老闆噠噠跑過來,公孫謙將信交給他,他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細細,手在顫抖,深吸幾口氣之後,馬上轉頭要老帳房去把五百兩準備出來,不夠的話,拿鋪裡東西去別人家典當換錢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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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3:09
  五百兩算啥!五萬兩他都付!只要他的歡歡能平安回來,錢不是問題,再賺就有,女兒卻僅有這一個!

  公孫謙低首,靜默不說話,夏侯武威看出他在思忖,靠了過來,悄聲問:「怎麼了嗎?」

  「魚腥味。」

  「魚腥味?」

  「紙上,有淡淡魚腥味。公孫謙劍眉淺淺蹙著,挖掘記憶中的蛛絲馬跡。

  現在探討勒贖信上有魚腥味,有必要嗎?

  「這味道,最近我曾聞過。我記得,四天前,有位上門典物的客人,身上就是這股味。」公孫謙轉身去翻找放置當單的匣子。

  夏侯武威不解問:「魚腥味很常見,賣魚買魚,多少都可能會沾染些。」

  公孫謙一連視查幾張當單,抽出其中一紙,再從嚴老闆手中拿回勒贖信,對照典當人筆跡,相似度倒不大,他忖度半晌,仍是決定往這條線索走,他的直覺告訴他,別放掉這個可能性,就算是多心也無妨。

  「他那日捕獲一條深海魚來典當,大魚長約成人身高,顏色斑斕稀罕,吸引鋪裡所有人圍觀,當然,包含了歡歡。」公孫謙續道。當日,眾人圍住探海巨魚指指點點,歡歡頭一回見到長得比她個頭更大更長的魚兒,忍不住在魚兒週遭打轉,挺挺魚眼、碰碰魚麟,那人見歡歡可愛,還問了旁人她是誰。

  「也就是說,極可能當日在鋪裡見到當鋪老闆的愛女,於是,心生歹念,綁架她,藉以勒索金錢?夏侯武威跟著公孫謙一塊兒編故事。

  我倒認為,原本沒有這麼直接的惡念,有可能是在街上撞見走失的歡歡之後,才湧生綁架的念頭。以上純屬猜測,不過,往這方向去找找也無妨。武威,勞煩你跑一趟。」公謙本想隨夏侯武威一起去,但他的白袖讓嚴老闆緊緊抓住不放,用來擦眼淚鼻涕,公孫謙不忍拋下心急如焚的老爹,若沒人留下來安撫他,就怕嚴老闆會胡思亂想到發瘋。

  「沒問題。」

  「我記得羅阿海是住在城尾近海的小山村,你往玄武街八巷方向走……」

  「那裡我昨天下午有去過,只是不曾想過往房舍去找。」夏侯武威對南城的熟悉度,在昨日午後的尋人過程中,可說是完全熟透透。

  「好,若無歡歡蹤影,盡速回來。」

  「知道。」夏侯武威頷首而去。

  只聽見身後嚴老闆哭音濃濃仍在說:「歡歡會不會被對方撕票呀?會不會不給她吃不給她喝呀?會不會打她呀?阿謙……」

  「當家,你放心,歡歡一定會平安無事。她就像我們的妹妹一樣,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將歡歡帶回來。」以及公孫謙安慰他的輕聲細語。

  夏侯武威絲毫不敢遲延,這是救人如救火的急事,一個小女蛙,與家人走失已經夠擔心受怕,又被匪徒擄走,她的無助可想而知。

  就在夏侯武威飛趕而至之前,另一處的嚴盡歡才正從渾沌中幽幽轉醒。

  眼兒迷濛蓄淚,想動手揉揉,雙手卻動彈不得。

  這是……哪裡?

  小歡歡發現自己手腳被縛綁起來,嘴裡塞了塊好腥好臭的市團,身處於黑黑暗暗的窄小地方,鼻前儘是股悶濕霉味,讓總是渾身香香的她,幾欲作嘔。

  她不喜歡這裡!爹,你在哪兒?歡歡不喜歡這裡……你快來把歡歡抱走……她的聲音發不出來,頂多只有幾聲含糊的咿咿嗚嗚。

  然後,她聽見屋外走進兩人,她看不到他們的臉,她的視線範圍只到他們小腿肚附近。

  「大哥,我們這麼做,萬一被官差抓到,是得坐牢的……」

  「不,不怕。做完這一票,我們就帶著銀兩逃到西京去。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做過什麼。好了,你信送過去沒?」

  「送過去了……但不會被認出來嗎?」

  上回去嚴家典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怎會被認出來?就算嚴家有暗鑒師,也只會鑒物,不會鑒字啦。不要自己嚇自己。

  「五百兩會不會太多……要不要補另一封信,註明可以砍到一百兩沒關係……」

  「最好是一百兩交還肉票並且附帶一簍魚給他們啦!走,去嚴家外頭瞧瞧動靜!被叫大哥的男人又走了出去,後頭男人歎口氣,跟著離開。

  小歡歡懵懵懂懂,聽得含糊,她只記得和冰心春兒一塊兒去買糖,途中她看見好玩的童趣玩具便停下腳步,蹲在小攤前觀賞良久,正想叫冰心買下只會隨風轉動的木鳥給她玩,怎知抬頭看不到冰心與春兒,後來她想自個兒走回當鋪,卻被一個從巷邊竄出的男人摀住嘴,扛上肩,跑了。

  為什麼帶她來這兒?那兩個臭臭的男人又是誰?她不認識他們。

  她想回去,她要回家去,她要找爹,她討厭他們。

  她不耐地蠕動身子,手腕上的棉布纏得好緊,嗚,好痛。

  爹……小小娃兒在黑暗中蹭動,不時撞到週遭的瓶瓶罐罐,叩得她哀叫連連,移動的距離僅止少少幾寸。

  她試了又放棄,放棄後又再試,身子依日囚在這兒,不知過了多久,她倦得睡著,蜷縮得像只迷途貓兒。

  直到再度悠悠轉醒,是被開門聲吵醒的。

  有人邁進小屋子,她看見不同於前兩個男人的黑色市靴,沉穩踏地,她雖稚幼,卻也自小被爹耳提面命,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句話,她似懂非懂,只知道不能將每個人都當成好人。

  說不定是第三個壞人。

  她屏息,等著黑布靴主人的下一步。

  倏地,他出聲,笨拙而生硬地輕輕喊:「歡,歡歡?」

  黑布靴四處走動,在小屋裡翻箱倒櫃。

  「歡歡……你在嗎?」

  這聲音,好陌生,又好像聽過,可她很肯定,這聲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會喊得像吞了顆雞蛋一樣困難。

  這聲音,好陌生,又好像聽過,可她很肯定,這聲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會喊得像吞了顆雞蛋樣困難。

  呀。她想起來這是誰的嗓音!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就是最近來到嚴家當鋪的那個大男孩!總是被義哥當成菜鳥在戲弄取笑的那一個……他叫……他叫……「晤唔……唔唔唔唔……「這裡,我在這裡!

  小歡歡試圖發出聲響,要吸引外頭人的注意,腦袋瓜不小心撞擊到陶甕,發出重重碰撞聲。

  她成功了!

  黑布靴主人蹲下身,她的視線不單單只看得到來人的小腿肚,還有膝蓋,垂落肩膀的粗辮,以及緩緩伏低的深邃臉龐。

  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吁了口氣,找到人,教他放心不少,他本來相當擔心闖進羅阿海家中,仍是尋不到她的下落。

  他動手搬開床底下所有東西,慢慢拉她出來,連帶拖出不少沾黏在她身上發上的蜘蛛絲。他扶她坐起,再把她嘴裡那團破布抽開,她回應他的,是惡惡兩聲之後的嘩啦嘩啦嘔吐,吐了滿地,接著,殺他個措手不及,她粉嫩小臉逐漸扭皺,兩串水泉被鑿開,潑出大把大把淚水,她號啕大哭,嬌小身子抖若秋風落葉,並且不停乾嘔。

  她討厭嘴裡殘留著的腥臭破布味。

  她討厭床底下又霉又黑的陰暗恐怖。

  她討厭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孤獨無助。

  她好怕、好怕、好怕……「嗚哇哇哇……」她聲嘶力竭,好用力哭著。

  夏侯武威沒有過哄小孩的經驗,不知該如何面對此時窘況,他拙於言辭,找不出安撫她的方式,只好先替她解開手腕及腳踝上的棉布條,還她自由,怎知她雙手雙腳能活動自如,便是撲進他懷裡,小手掄緊他的腰帶,緊緊攀附,爬滿眼淚鼻涕的臉蛋,深埋在他胸口。

  小小肩頭一顫一顫,左邊肩膀還有蜘蛛絲,他輕輕撥開它,她的髮髻散了亂了,絲帶滑掉一邊,柔亮髮絲凌亂貼著她哭得漲紅的面頰。

  「別哭……」他辭窮,心想若是公孫謙他們在場,情況便不至於如此尷尬吧。公孫謙他們與小娃兒相識多年,他這個初來乍到的「新流當品」自然比不上那份熟稔情誼。他輕拍激烈起伏的纖小背脊:「別哭了,我帶你回去找你爹,你爹在等你呢。」

  「爹……」她哭著呢喃,抬頭看他,滿臉上皆是涕淚狼藉。

  這對父女哭起來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都是這般不顧形象、這般淋漓盡致。

  夏侯武威為她林去眼淚,摟緊她,正欲抱起她,驀地背後遭遇偷襲,一根又粗又砸的木棍狠狠招呼過來——砰!

  夏侯武威腦後一痛,險些暈眩過去,瞬間思及懷裡還有個娃兒,他若撲倒,他的重量會壓壞她,夏侯武威撐在床沿,忍住劇痛,快手把歡歡塞回床下,低聲一句:「你在這兒等我!別出來!」說完,他旋身,避開木棍二度落下。

  回到屋裡的羅阿海兄弟,見陌生人抱著嚴家千金,情急之下便持棍要阻止對方,怎知一棍沒能打昏他,他還面對面與他們互視,散發一股壓迫人的傲然威氣。

  「你……你……你是誰?!」羅阿海身高與恫嚇氣勢都輸夏侯武威許多,雖然手裡多出一根武器,但當夏侯武威朝他們一步步走來時,仍是忍不住吞嚥口水,後退幾步。

  夏侯武威口氣冷冷,僅僅道出四個字:「嚴家當鋪。」

  小歡歡在床下,捂眼不敢看,鼻前除了先前塞嘴的臭布味外,還有血腥味飄散,床外乒乒乓乓在混戰,她聽見兩個男人粗魯的吆喝聲,以及夏侯武威的喘息,時而桌椅碰撞,時而鍋碗齊飛,一隻破碗砸進了床底,嚇得她一震,不知過了多久,騷動止息了,有人走近床邊。

  是他嗎?或是兩個壞人之一?、「沒事了,回家去吧。」

  是夏侯武威,他伸手將她從床下帶出,他自己上半身衣裳血跡斑斑,兩個匪徒被他擒服打趴,動彈不得,他抱起她,她扶在他肩上的雙手,摸到稠稠血濕。

  「嗚……」她又哭了。

  「投事了,沒事了。」他以為她的眼淚是因為害怕,低聲安慰她,一邊迅速離開羅家。

  一路上,她都在哭著,她的淚水與他的血水,沒有停止下來。

  夏侯武威回嚴家時,模樣無比狼狽。

  他腦後破了個大洞,鮮血不斷自髮根處汩汩而出,濕濡他整片背脊。

  他懷裡的娃兒好不容易止住哭泣,只剩長睫上沾有晶瑩淚珠、鼻頭紅若野莓、臉頰隱約可見胡亂抹過的水痕,此刻她乖乖待在他臂膀間,小小柔荑交環於他頸後,螓首歪斜地枕在他肩窩。

  當鋪眾人急忙奔出,七手八腳要檢視兩人傷勢,嚴老闆一瞧見愛女雙手沾滿鮮血,兩眼一翻,當場昏眩過去,成為綁架勒贖案中,第一個倒地的受害者。

  「小姐!」冰心淚眼朦朧,見嚴盡歡平安歸來,險些要跪地磕謝天地神靈,她的好小姐這般邋遢憔悴,她瞧了好生心疼,急急上前,要從夏侯武威懷中接手抱她,嚴盡歡卻不肯放手,甚至撥開冰心的手,堅持在夏侯武威懷裡不走。

  「她驚魂未定,先不急,我抱她回房,你幫她準備熱水淋浴,還有,一碗溫茶漱口,另外,她一整天沒吃沒喝,請人替她弄些飯菜。」夏侯武威不顧自己腦門上仍在冒血,交代冰心完畢後,補上句:「別擔心,她沒有受傷,她……」

  夏侯武威眼一黑,支撐不住,尉遲義與秦關快手撐住他,也撐住嚴盡歡,他隱約聽見誰在驚呼、誰在哭泣、誰又在迅速叫人去請大夫……夏侯武威週身所有騷動,人不了已陷入昏迷的耳裡。

  他拖著受傷的沉重身軀回到嚴家,體力已經到達極限,頭腦的暈厥感,若不是顧及要將嚴老闆的愛女平安送回來,恐怕他早已敵不過它的召喚,半途便失去意識。

  他被她所需要著。

  如果他中途倒下,一個生嫩小娃該如何是好?

  他不能被傷勢打倒,無視她嚶嚀哭泣的無助。

  他無法確定被他撂倒的羅阿海兄弟是否在清醒之後會緊追而來,若會,他更不能癱下。

  他把她安然無恙帶回來了,看見嚴家眾人,他知道她不會有任何危險,警覺心一鬆懈,頭痛加劇,這個時候他才察覺到疼痛難耐。

  他總算仍是有些用處,而非老是要別人犧牲性命來保護的廢物,他也是能盡份心力……他被她需要著。

  在他以為,全天下沒有任何人需要他之時,她是這般需要著他,她伸長著軟臂,逃進他懷裡,偎在那兒,汲取他的護衛。

  原來,他也能保護人,保護這個像小花般柔弱的娃兒。

  夏侯武威墜人一片黑甜暗夢中,理智、知覺、痛與疲倦,盡數離他遠去。

  他忘掉背部和腦門的疼痛,忘掉鮮血濕濡衣裳的黏膩感,唯一沒忘的,是那雙必須緊緊扞衛嚴盡歡的手,未曾鬆開。

  嚴盡歡對於往昔回憶,如數家珍,幕幕深刻如咋日。

  夏侯武威迷昏之際,仍是牢牢抱緊她,他就那樣失去所有知覺,癱軟在地,臉上一點點的血色都沒有。

  「……我那時真害怕他會死掉,他一路上直在流血,吭也不吭一聲,沒有停下來休息,堅持要毫髮無傷帶我回家,那股傻氣,害我哭了好久好久。嚴盡歡在溫泉池裡,泡到暈眩,才會回想起那天哭到肺葉幾乎窒息的疼痛。她掬起雙掌溫泉水,暖熱的水從指縫間溢出,宛如他當日蜿蜒在她手上的血,黏稠、熱燙,依舊教她記得那種感覺,那種以為他的生命,將會隨著鮮血流乾殆盡的心慌感覺……明明就是難以忍耐的劇痛,他卻反過來不斷安撫她,用著拙劣的言辭,要她別哭、要她別怕,說著他定會平平安安送她回嚴家。

  對個三歲娃兒來說,要深刻記住某些事情相當困難,孩子的記憶力隨著年歲增長而加深,再隨著年歲增老而逐漸衰微,她卻牢牢記得,記得他正值少年轉變的破鑼嗓,何等的溫柔,為她拭淚擤鼻的手,又是何等的小心翼翼。他自個兒的傷口都在冒血吶,比起血,他更在意她臉上淚水。

  你別哭了……別哭了,好嗎?

  他們有傷到你嗎?……哪裡會痛?

  歡歡乖,不怕不怕……不哭了,不哭了……那時惹哭她的話,現在惹得她發笑。

  她應該是頭一個讓他這般苦惱辭窮哄誘著的女孩了。

  至於是不是唯一一個,有待商榷。

  「我也記得武威哥當時傷得不輕,腦後的傷,纏了好久的紗布和傷藥才痊癒。」春兒附和。

  「對呀,我心疼死了。」而且他腦後還留下一小道疤,幸好頭髮能蓋住。有幾回夜裡,趁他睡著時,她常忍不住在他發間翻找它的存在。

  嚴盡歡說那句話時,抿抿紅唇,彷彿心仍疼著。

  春兒在心底浮現疑惑。夏侯武威是木頭人嗎?小當家的情意毫不保留地展現出來,連旁人都能清楚感受到她對夏侯武威的獨特,為何他一點都沒受到感動呢?

  能獲小當家青睞,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之事。小當家美得不可方物,全南城有哪家姑娘能拚得過她?再加上嚴家當鋪及旗下所有副業,娶了她,等同於挖到金山銀礦,這輩子吃用不盡。

  一個又美又富有又死心塌地愛著他的姑娘,夏侯武威還有啥不滿意呢?

  外人眼中看小當家,難免覺得她嬌恣任性,實際上小當家並不是無理取鬧的嬌嬌女……呃,或許有一些些時候是啦,但大多數時間的她,與尋常女孩無異,有脾氣、有嗔怒、有莞爾、有愛玩的心態,當然,更有纖細善感的一面。

  她服侍小當家十數年,比任何人都還要認識她,小當家做的許多事,都有其道理在,小當家不愛費唇舌解釋太多,被人誤解也無所謂,小當家總認為,懂她的人,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不懂她的人,她懶得去獲得他們的諒解。

  於是,小當家得到了很多很多的誤解,可在她春兒心裡,小當家是個非常好的主子,帶些頑皮心性,以及她自己不肯承認的傻氣死心眼。

  夏侯武威不心動的理自為何?

  小當家還不夠美嗎?

  小當家配不上他嗎?

  或是,他的心底,有著別人?

  是誰呢?

  虹意?不,虹意和尉遲義的互動遠比夏侯武威親匿多了。

  小紗?不,小紗說過,她比較喜歡謙哥,而且她和夏侯武威說話的次數,少得很可憐。

  恬恬?沒看過她和夏侯武威單獨聊天過。

  晚霞?綵衣?喜兒?馨馨?

  春兒腦子裡轉過無數無數張臉孔,只差沒將當鋪裡的男人也捉出來湊個整數——突地,一張眉清目秀的芙顏閃過,曾經熟悉得與她睡在同一間房舍的漂亮姑娘,讓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爆發第一次嚴重爭吵,夏侯武威甚至為她挨了小當家一記火辣巴掌……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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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3:49
第三章

  冰心姓楊,在嚴家當鋪裡出生。

  她爹親楊老鬼是出了名的賭鬼,鎮日浸淫賭場中玩樂腐爛。

  從來沒有誰,是靠賭博致富。楊老鬼也不例外。

  賭贏了,認定今日手氣大好,自然不肯離開賭桌,賺來的銀兩,最終又是輸多贏少地落回莊家手裡。

  賭輸了,當然更不能走,不翻本回來怎行?!

  如此惡性循環,楊老鬼賭掉了祖產、賭掉了賴以為生的小餅攤,最後,賭掉的,是懷胎六月的糟糠妻子。

  嚴老闆不忍見一名孕婦處境堪憐,便收當了她,付一筆錢給楊老鬼,換得楊老鬼一張休妻書,自今時今日起,兩人各自娶嫁,再無瓜葛。楊老鬼典當妻子時,還有臉向嚴老闆討價還價,說是買一送一,肚裡那只生下來也能為奴為婢,希望當金能高些,嚴老闆不齒他的行徑,懶得與他囉嗦,多給了幾兩,打發掉他。

  數月後,冰心出世,膝下無子無女的嚴老闆很是喜愛她,時常跑去向冰心她娘借孩子玩玩,與愛妻一塊兒逗弄著可愛的女娃兒。

  嚴格算來,冰心不是流當品,當初當單上只有她娘親的名字,並不包含她,她只是隨著娘親在嚴家住下。冰心自小便聰穎溫馴,嚴夫人不只一回誇獎過冰心這孩子生得漂亮,是張好面相,很得嚴家夫婦的緣,更險些被嚴老闆收為義女,成為嚴家千金,若非冰心她娘百般婉拒,說是身份懸殊不敢造次,加上數年後,嚴家夫婦喜獲明珠,於是收養義女一事,便無人再提。

  當不成嚴家義女,冰心倒很認分,在嚴家乖巧幫忙,毫無怨言。冰心婉約懂事,照顧稚小的嚴盡歡無微不至,嚴夫人難產過世,嚴盡歡幾乎是由八歲大的冰心帶大,除了哺乳這事兒得由奶娘做,其餘哄睡、換尿巾,全由冰心攬下,她心細手巧,嚴老闆很是放心,冰心儼然像是一名長姊,時時抱著襁褓中的嚴盡歡,在園圃裡嬉戲。

  雖然非義女身份.冰心在嚴家仍是得到不錯待遇,嚴家收留了許多「流當品」,年歲與冰心相仿,一班孩子一塊兒上私塾,吃的用的喝的,嚴老闆從不曾虧待他們。

  冰心年紀越長,出落得越發靈秀嬌美,教養極好的她,總被誤解為某家千金小姐,一旦聽見她只是嚴家婢女,不由得感歎如此精緻美人,竟淪為奴婢。

  夏侯武威進入嚴家當鋪那年,冰心十歲。

  興許是年紀相仿,又或許是夏侯武威負傷救回嚴盡歡,等同於救了失職的她一命,冰心與夏侯武威自然而然熟稔起來。

  冰心為夏侯武威煎湯換藥,並且送來三餐,因為夏侯武威不方便下床——自從嚴盡歡被帶回,她夜裡總無法安眠,時時驚嚇而起,吵著要找夏侯武威,迫不得已,冰心去拜託夏侯武威到房裡哄哄嚴盡歡,從此夏侯武威便脫不了身,讓小小嚴盡歡給抱住就不放了。

  接連好幾天,他淪為「陪睡」角色——陪三歲小奶娃睡。

  「武威哥,抱歉了……」冰心好歉疚,遞給夏侯武威一塊牛肉夾餅。餅比飯或面都要方便食用,對於此時無法離開床榻的他來說,確定是最佳的午膳選擇——他懷裡塞了只正呼呼大睡的嚴盡歡,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小蝦米,螓首枕在夏侯武威結實胸口上,拳心掄握著他的衣裳下擺,睡得正香沉。

  「害你被義哥取笑。」冰心指的是方才尉遲義特地上門來,嘖嘖有聲地酸夏侯武威兩句才過癮離開。冰心覺得若非她向夏侯武威求援,他也不必忍受這些調侃。

  自從冰心將夏侯武威請進嚴盡歡閨房安撫受驚過度的小娃兒後,害他讓嚴盡歡天天纏上,嘴賤的尉遲義便人前人後喊他「姑爺」,以嘲笑他為樂,三不不五時就一句「姑爺,你傷好些了嗎?」、「姑爺,你去庫房搬幾個花瓶過來」、「姑爺,來對打幾招吧」,每每都換來夏侯武威的追打痛毆。

  他與尉遲義在打打鬧鬧之間,生疏和隔閡飛快消失,尉遲義與誰都好的大剌剌個性,輕易便能跟人稱兄道弟,夏侯武威當然不例外,鬥嘴的兩人,像相識大半輩子的老朋友,啥話都能說,尉遲義才會如此口無遮攔笑話他,教人時常忘了,夏侯武威來到當鋪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日子罷了。

  「並不是你的問題,是阿義的賤性使然,你不用放在心上。謝謝。」最未了那句,是冰心為他斟來一杯茶水,並送到他唇邊的道謝。

  「我擔心你介意。」介意被人喊姑爺。

  「只是玩笑話,沒有人會當真。」對,沒人會當真——只除了嚴老闆。他不只當真,還很介意,介意得要死,真以為自個兒寶貝女兒愛上了他,一臉憂心忡忡,與全天下爹親乍聞女兒年紀輕輕便有了情人樣的震驚難接受,尤其是嚴盡歡遇劫返家的當夜,她一逕啜泣發抖,不給任何人抱,只討著要夏侯武威,使得嚴老闆大受打擊,以為女兒不再愛爹,而哭得比嚴盡歡更慘。

  「也是,小姐還是個孩子嘛。」冰心笑道。娃兒嚴盡歡在夏侯武威眼中,應該與一隻纏人撒嬌的幼貓沒有兩樣,無關情愛。

  夏侯武威兩三口便解決掉一塊夾餅,冰心又遞給他第二塊,他在接餅之前,以指腹拔掉不小心落在嚴盡歡粉頰上的幾顆芝麻,小小東西很是黏手,在她臉上像極了麻子,小娃兒肌膚無瑕如瓷,添上麻子也無損其可愛,夏侯武威一時興起,撥撥芝麻,綴在她鼻間,將她弄成一個小麻子,她滑稽逗趣的模樣,教夏侯武威唇角浮現淺淺笑靨。

  他沒想到這娃兒竟會變得這般纏他。

  就只因為他從羅阿海的綁架中救出她嗎?

  然而此事並非他一人功勞,當鋪裡所有人都有盡全力,就算不是他跑一趟去救她,也會換做其他人,她若真要感謝,他絕對排不上頭三名,再怎麼說,她此時該躺的胸懷,是公孫謙才合理吧……歡歡不曾遇見綁架事件,會懼怕是理所當然,在她無助恐慌時,你的出現,就像天降神人,救她逃離危險,她對你的信賴自然直接爆發,遠勝過任何一個人。這是公孫謙當時給他的說法,他本以為只會是小娃兒受驚過度的短短幾天反常,怎知,小娃兒竟就此成為他的跟屁蟲,白天如此,夜裡更是如此。

  他受傷的第一個夜裡,腦後的傷,因為麻沸散藥效退去而隱隱作痛,他無法入睡,伏在枕上,做好睜眼到天明的打算,後來冰心來敲房門,吵醒屋裡四個男孩,她滿臉歉意及手足無措,彎腰鞠躬,是致歉,也是請求:「武威哥,能不能請你去小姐房裡一趟?」

  冰心嗓音小小,夜探人靜中,仍聽得出語意裡的焦急。她生嫩喊著嚴老闆叮囑眾人喚他的方式,武威哥。

  「我?」夏侯武威面露不解。

  「小姐吵著要你,她已經因為作惡夢而驚醒數回……我知道不該打擾你休息養傷,不過連當家都沒轍,才會來麻煩你。」冰心的神情確實流露無計可施的求援,否則不可自能在深更時分還來擾人清夢。

  夏侯武威不認為自己能幫上啥忙,但他沒有推拒,抱持著「睡不著,去看看也無妨。」的心態,走一趟嚴盡歡閨房。

  這一去,他整夜沒能再踏出來。

  畢竟,他無法狠狠將撲黏在身上的小娃兒給剝下來,尤其她抖成那副德行,與他從床底下拖她出來時的狼狽,如出一轍。

  粉嫩色的娃兒閨房佈置精巧,許多綢緞裁製的布娃娃擺滿桌上櫃上,有動物模樣、小花隨樣、甚至連雜冊杜撰的虛幻妖靈,長有魚尾的人兒、頂著兩根長角的羊人,應有盡有。

  架子床上系有粉色綢紗,床柱掛滿珠玉串簾,夏侯武威坐在與他格格不入的女娃兒房內,神情困窘。

  「不怕,不怕,你已經回家了呀。」夏侯武威的安慰詞,難脫這幾句。

  「對呀,歡歡,爹在這裡陪你呢,你不要怕哦……」嚴老闆在一旁很想介入兩人之間,但完全沒有他插手的位置,他寶貝愛女抱著另一個男人呀呀呀……「不要走……」她努力張開雙臂,將夏侯武威抱緊緊,小小的勁道,已經是她用罄的最後一絲氣力,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我不走,我會在這裡,等你睡了再走,好嗎?」夏侯武威放軟口氣,笨拙哄著。

  「睡了也不走……」她鼻音濃濃,眼眶蓄滿目水,卻沒有放任它們決堤。

  夏侯武威沒忘掉他抱她回嚴家時,她沿途猛哭,賞了他衣裳一堆的眼淚鼻涕,他以為她還能哭上好幾個時辰,但當嚴家大門近在眼前之際,她止住哭泣,胡亂用衣袖抹去小臉上狼藉的涕淚,他不解其意,她喃喃自語:不能哭,爹會哭。

  稚齡如她,竟也明白她的眼淚,會讓疼愛她的爹親心如刀割,所以即便她仍怕著、仍想痛哭著,她都能強忍下來,如同此時此刻,她被惡夢糾纏,但有她爹在,她不敢放聲大哭。

  這娃兒,很懂事,善解人意。

  「好,睡了也不走。」夏侯武威允諾她,一顆豆大淚珠滾出她泛紅的眼眶,沒人他的衣襟,消失無蹤。

  夏侯武威在嚴老闆忍痛的首肯下,和衣抱她躺上軟榻,為她蓋妥衾被,她小拳仍糾結於他腰際。

  「你快睡吧。」

  「你的頭……還痛不痛?」她悶在他懷裡,悄聲問。

  被她關心一問,他反倒驚訝她記得他的傷。痛當然仍是痛,卻不希望小娃兒太擔心他,於是,帶著微笑,說出慌:「不痛了。」

  「流血……」她空出一隻手,像怕碰壞他一般,輕輕滑過他額際纏繞的白巾。

  「不流了,大夫替我包紮好,只要休息幾天便沒事。」

  「閉上眼,睡吧。」他斟酌手勁,輕拍她纖小背脊。他沒有哄孩子睡過,只能暗暗祈禱她快些睡沉。

  顯然他的力道拿捏良好,小娃兒不一會兒就忍耐不住眼皮沉沉的壓迫,她歪著腦袋,長長濃濃的黑睫覆於眸前,小臉終於不再緊鎖著恐懼,酣呼聲緩緩傳出。

  夏侯武威鬆口氣,想從她身旁起身,微微一動,她便睡不安穩地蠕動著,不得已,他只好維持側躺姿勢,成為她的大抱枕。他很擔心嚴老闆會介意,畢竟尉遲義的告誡,他記得恁牢。

  「皇……武威。」嚴老闆站在床畔,險些要當著冰心與春兒面前喊出「皇子」。

  「老爹,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夏侯武威已經跟著眾人一塊兒改口喊嚴老闆老爹。他以為嚴老闆是要斥責他摟抱嚴盡歡之罪,便先開口致歉,他今天抱嚴盡歡的次數,足以讓嚴老闆將他挫骨揚灰,視他為輕薄愛女的大混賬。

  嚴老闆失笑:「我都還沒開口向你道謝,你道什麼歉呀?」

  「道謝?」夏侯武威困惑得忍不住翻過身去瞧嚴老闆,換來小娃兒的不滿咕噥,夏侯武威已經很順手地輕拍她,哄她再睡。

  「謝謝你平安帶回歡歡,我真不敢想像,要是失去她,我該如何是好……還害你受了傷,我好過意不去。」

  「老爹,請別這麼說,你收留我的恩情,豈是區區小事所能回報呢?」

  嚴老闆揮手要冰心及春兒退下去休息,直到冰心關上房門,房裡獨留兩人與睡娃一隻,他才又道:「皇子言重了,哪有什麼恩情?你是故友央托我照顧的孩子,你在我嚴家也是得以勞力換取溫飽,一切都必須自食其力,這是憑你自己的努力認真。可歡歡這件事不同,你不顧自身安危,與綁匪搏鬥,護著我的心肝寶貝毫髮無傷……」

  「這件事無論是誰去羅阿海家,都會是同樣結果,阿義一樣,阿關一樣,謙哥亦然,他們皆會以性命去扞衛歡歡,並非只有我……」夏侯武威不敢居功,他不過是正巧成為那個踏進羅阿海屋舍的人,正巧救了嚴盡歡,著實不值得太歌功頌德,好似他做出多偉大的事。

  「然而抱著歡歡回來的人,就是你呀,不是其他人,是你。孩子,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嚴老闆紅了眼眶。

  「別這麼說……」不曾被人如此誇獎過,夏侯武威不自在極了:「我只是不忍心看見一個心急如焚的爹親,承受害怕失去女兒的恐懼。我羨慕你與她之間的父女感情,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爹親也可以是這副模樣,不用威嚴、沒有距離,那般的慈愛。」

  他羨慕著。

  他沒有這樣的爹親。

  他的爹,下令賜死他娘,以及他……他的爹,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他好羨慕嚴老爹與嚴盡歡。

  夏侯武威和嚴老闆無語凝視彼此,這話題沉重了,就此打住正好。

  嚴老闆拍拍夏侯武威的肩,說道:「今晚,就麻煩你留在這兒陪歡歡,我怕她醒來沒看見你,又不安穩了。」

  「嗯。」夏侯武威輕頷。

  「早歇吧。」嚴老闆沒離開娃兒的房,倒是一旁長榻早已備好軟枕與衾被,嚴老闆就打算睡在那兒,不讓愛女與男人單獨共度一夜即使他家寶貝還是個奶臭娃娃,他也不允。

  燭火燃著,不滅是擔心嚴盡歡半夜醒來,見黑會怕。

  榻上小娃滾了半圈,身子就塞在他臂膀間,軟軟的、小小的、熱呼呼的,近在咫尺。

  好暖和,像個散發熱息的懷爐。

  有多久,沒有感受到身旁有這般溫暖的體溫?煨得人發燙。

  腦後的傷,似乎不那麼疼……應該了無睡意的這一夜,夏侯武威意外睡得比誰都沉。

  嚴老闆似乎說錯了一件事。

  不是他留在這兒陪歡歡,而是她在陪他。

  他從母妃送他離開皇城的最後那個擁抱之後,不曾再被誰如此抱著,不曾真真切切感受到體溫和吐納,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她真暖,軟綿綿的,像團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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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4:03
  夏侯武威思及幾日前的相處點滴,再俯首凝覷一臉芝麻的小粉娃,笑意更濃。

  冰心本以為夏侯武威會感到不耐煩,他整日被一個娃兒綁在身邊,絆手絆腳,失去許多自由,光是夜裡小姐不放他回房,非得要他陪,讓她當成抱枕緊緊偎著,尋常男孩早就吃不消,失去耐性,翻臉走人,沒想到他還能面露笑容。

  「武威哥,要不要將小姐慢慢放下,你好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否則你維持這個姿勢很辛苦。」冰心很善解人意。

  夏侯武威搖頭:「我試過了,她睡不安穩,無妨,我抱著就好。」他現在是很認命的陪睡,盡忠職守,毫無怨言,有怨言的人,只有嚴老闆,他開心擔心女兒被臭男人吃盡豆腐,但,他沒有這麼饑褐,對三歲娃兒吃得下口,她不只青澀,嚴格算來,她連女孩都稱不上,好嗎?

  雖然不難想像她往後會蛻變為多美麗的女人,然而現在還太早,只有畜生才下得了手。

  「或許再過幾天,小姐不那麼害怕,便不會再纏著非要你抱吧,武威哥,只能請你稍稍忍耐。」冰心這樣說著。

  夏侯武威倒不覺得需要忍耐,畢竟不是苦差事。

  冰心備妥藥匣,取出白瓷盅,仔細舀出藥粉,和著些許溫水,拌勻,要為夏侯武威更換新藥。

  「武威哥,能不能聊聊你進當鋪前的事?為什麼你會被死當進來?是你的雙親嗎?冰心想多知道些關於他的事,一邊卸下他額上紗布,在傷處塗妥藥物,再輕手纏上乾淨白布。

  這事兒,日前公孫謙也曾問過他,他初初來到嚴家,被嚴老闆安排與幾個大男孩一塊兒睡在一間房,床位是分開來的,各睡一張單人榻,他的床位和尉遲義靠得近,尉遲義很健談,天南地北都能聊,通常只要房裡有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尉遲義就可以接下去將話題做大。公孫謙亦善於應對,雖不如尉遲義心直口快,倒也風趣得緊。秦關聆聽的本領比說話來得好,偶爾才會插上幾句。

  那時他們聊了各自進到當鋪的往事,公孫謙被雙親帶進嚴家,悄悄當掉,尉遲義為治娘親的病,自願到當鋪賣身換銀子,秦關則是爹親過世後,後娘嫌他麻煩無用,硬拖他到嚴家當鋪典掉……窮苦人家的孩子,此類賣兒求財之事,時有所聞,公孫謙他們的故事,聽來平淡中帶了些許悲哀,為錢而賣孩子,是他想都未曾想過,以為全是書中杜撰出來的橋段,他們進當鋪時年紀都比他小許多,那樣的心路歷程,夏侯武威無法揣摩及理解,他的人生較尋常人平順太多太多,一出世便注定了他的尊貴身份。

  公孫謙當時反問了他進當鋪的原由:「很少有年過十五的少年被典當掉,畢竟去找個粗工來做所能攢得的銀兩,應該會比當金來得高許多。」公孫謙開頭便這麼說,聽進夏侯武威耳裡總有一針見血的壓迫,好似公孫謙察覺到一絲端倪,嚴老闆漏洞百出的說辭不足以說服他,一般僅無力反抗的孩童及婦女被典當的機會才高,可以工作賺錢的少年,想改善家計,找些雜役職務更實際些。

  夏侯武威在熄掉燭火的房內沉默平躺著,他不能吐實,若想在嚴家展開新生,就不能背負包袱,前皇子的身份,興許會為他換來疏遠或歧視,他思索該如何轉移這個話題,未了,硬擠出聲音:「我沒得選擇……我有許多的事一竅不通,像個任人宰割的廢物,我此時只能在嚴家重新學起。」他含糊其詞,卻也提有說謊。

  公孫謙沒再問下去,現在換了一個冰心問。

  難怪他們會好奇他的來歷,嚴老闆只向眾人說,他是被死當的流當品,其餘就沒有多做解釋。

  夏侯武威極其緩慢地對冰心搖頭:「我不想聊這事兒,抱歉。」

  冰心體貼微笑:「我明自,是我失禮了。全鋪子裡的人,都有段不愉快的過往回憶,不回想它,才能往下繼續走……」她並不是想挖他隱私,只想兩人多些話題來閒話家常,他介懷的話,聰穎的她自然不會再多問:「鋪裡最幸福的人,就屬小姐了,無憂無慮,又倍受寵愛,真教人羨慕。」

  「幸不幸福,無法在此時論定,人的一生何其漫長,兒時的幸福,又豈能保證未來亦然呢?」夏侯武威有威而發。他的兒時,亦是人人稱羨的皇子身份,現在又如何?

  「武威哥,你在說什麼呀?小姐的未來當然樣是幸福無憂呀,當塚那麼疼她,日後定也千挑萬選為她選個寵她愛她的好夫君,不會讓小姐吃到半點苦。」冰心打從心底喜愛嚴盡歡,自然樂見嚴盡歡的人生平順美滿。

  夏侯武威自知失言,有些懊惱,抿著唇苦笑,倒是冰心笑靨甜美,仍帶童稚的漂亮臉蛋上,彷彿塗了蜜一般,夏侯武威盯著她,雙眸眨也不眨,冰心被他瞧得羞窘,嘬嚅問他:「武威哥……你怎麼……一直盯著我看?我臉上沾了髒東西嗎?」她臉紅了,以絹子擦拭芙頰。

  「你長得好像我母……我娘親。」

  「嗄?」這、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誇獎小姑娘的好詞……像他娘親?

  她、她看起來很老嗎?

  「哉是指,感覺。一股很親切熟悉的感覺。」夏侯武威知道她誤會了,補充解釋:「我娘親很美,非常的美,她溫婉漂亮、知書達禮,說起話來,嗓音輕飄飄的,好似不會大聲罵人,你像她,外在清妍出塵,內蘊清靈氣質,當然,你比她年輕許多。」

  他在她身上,看見宛若母妃的嫻雅氣質,好令人懷念。

  冰心臉色羞得更加紅潤好看。

  被這般誇獎,像他娘又何妨,他說她像他家老奶奶都行!

  夏侯武威與冰心太專注於交談,忽略了在夏侯武威懷裡已經醒來的嚴盡歡。

  眸子瞠得圓圓大大,似懂非懂聽著,娃兒雖不是很明瞭何謂清妍出塵,什麼又叫清靈氣質,卻從他的語氣中,聽明白了溫柔。

  教娃兒吃味的溫柔。

  不知怎地,開始有蜚短流長在嚴家裡頭傳開,關於他於冰心。

  傳聞內容不外乎兩八人年紀相仿,無話不談,或是兩人拜嚴盡歡之賜,多出不少培弄感情的共處機會,看來嚴家再過不久,便會產生對小情侶等等之類……誰說流言傳個十天半個月就會自動消散?

  他和冰心的流言,傳了整整四年,仍有往下延燒的跡象。

  為了這件事,夏侯武威被嚴老闆叫進小廳,嚴肅逼問,他到底是喜歡冰心還是喜歡他家寶貝女兒?!

  夏侯武威哭笑不得,不懂為何他好像突然變成腳踏兩條船的混帳風流男。

  他回答嚴老闆,兩個女孩他都喜歡,但僅止於家人朋友的喜歡——後頭那句說得慢了些,差點換來嚴老闆拎住他衣襟的激動。

  除嚴老闆之外,更有三四隻心儀冰心的小伙子找上他,要與他來場「男人間的比武」,他應付得很隨便,有時連打都沒開打,他就直接口頭認輸,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上。

  他萬萬提料到,連人小鬼大的嚴盡歡也揍來一腳,七歲的鬼精靈,跳上他的腿一坐,問得多不含蓄:「夏侯,你可不可以等我長大,不要現在就喜歡別人。」仰望著他的巴掌小臉,佈滿認真神情,漂亮黑眸直勾勾瞅他。

  等她長大?

  這丫頭腦袋瓜子裡全裝些什麼風花雪月呀?

  果然是讀了太多雜冊野史,導致小丫頭過度早熟嗎?

  「我現在沒有喜歡誰呀。」他尚未將心思放在談情說愛上頭,更無娶妻生子的興致和心情。

  「爹說,男孩子二十歲娶親很普遍,像他十九歲就娶我娘,你已經快慢二十了……」也就是到了成親的危險年紀,而她還太小。

  「我沒打算二十歲娶親。」若在皇城,興許不得不娶,但在嚴家,沒有任何人能逼他早日成家立業,他樂得輕鬆。

  「你三十歲再娶好不好?那時我就十八了,我一定會像爹說的,長成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你絕不會吃虧,行不?」

  「等你十八,你看上的,說不定是其他男人,你確定真要和我訂下這種兒戲般的約定?到時你反悔怎麼辦?嫌我老怎麼辦?」他當她是在說著孩子氣的話,並不當真,笑著反問她。

  「我不會反悔的!不然,打勾勾嘛」她伸出嫩短小指。

  孩子就是孩子,淨說些稚氣的笑談。

  夏侯武威揉揉她烏亮熠熠的軟發,搖頭笑歎:「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等你十八歲,真的變得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我再考慮。」他用打趣的玩笑方式來推諉她,語意中當然純屬哄小孩的意思。人心善變,絕非勾勾手指便能約束,他不認為孩子兒時的傾心,能延續多長時間,日後興許冒出另個與她年歲相仿的俊少年,她更喜歡,那時就把他拋諸腦後了吧。

  嚴盡歡噘起粉櫻色的軟唇,聽出他的敷衍:「我現在就很漂亮呀……爹說我是全南城裡最最好看的女孩了!」

  你那位爹,就算你是麻子臉大蒜鼻肉腸嘴,他也會這樣說。

  不過,嚴老闆這回沒自吹自擂,嚴盡歡確實有愈發美麗的跡象,難怪嚴老闆開始要擔心寶貝女兒的人身安全。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喜歡一個女人,就算那女人不是全南城最最好看的女孩,他同樣會傾心待她,無關外貌美醜,歡歡,這些話,你長大才會懂,你現在一直說服我,只代表著你仍是個小娃。」他試圖與她說道理。人,不光是看臉皮美醜來決定愛與不愛。

  「你說了這麼多,就是要告訴我,就算我變好看變漂亮,你都不會喜歡我嘛!」小娃兒嬌恣的脾氣說來就來,忿忿跳下他的腿,叉著尚未有小蠻腰成形的腹側,瞪他。

  「你的理解力真是……」莫名其妙。小娃兒的思考方式都是這麼「跳」嗎?!

  「我要跟我爹說!」她跺腳,跑了,告狀去了,看來等會兒,他又要被嚴老闆叫去訓話一頓,唉。

  果然,沒到一個時辰,嚴老闆真叫春兒來喚他。

  他進屋,嚴老闆就先用力歎氣,低咳幾聲,以手勢示意他將門帶上,待他坐定,嚴老闆口氣無奈:「我真不懂歡歡是吃了你什麼符水,我本來是打算湊合她和阿謙,結果兩人沒花火,倒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歡歡剛剛抱著她存錢的竹筒子來給我,說她要贖你,當初我告訴大家,你是流當品,流當品自然是可以買賣,我不知道該怎麼向歡歡吐實你的身份,只好允了她……」嚴老闆露出一絲歉然和心虛。

  對,心虛。

  他哪可能是礙於夏侯武威的皇子身份不好啟齒?擺明就是個溺愛女兒的蠢爹完全抵抗不了愛女的撒嬌要求吧?!

  夏侯武威連點破老爹蹩腳說詞都懶。

  「你夜裡總是抱著我家歡歡睡,日後也該對她負責吧,我……我是因為考慮到這一層,才會允諾歡歡,否則她的名節怎麼辦?再說,你真是賺到了,我那個漂亮的小寶貝小心肝以後一定會美到嚇死人,你一點都不蝕本。」嚴老闆很努力想說服夏侯武威接受愛女,用的說法與嚴盡歡真相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蝕本不蝕本,取決於嚴盡歡的美醜嗎?

  未免本末倒置了點。

  再者,他抱著嚴盡歡睡,是綁架事件之後,嚴盡歡非得要他陪,她才能安穩睡著,他不曾毛手毛腳,這對一個娃兒談論「名節」,著實有欲加之罪的嫌疑。

  「老爹,我不喜歡被人擺佈,尤其是以買賣的方式得到一個人,會令我感到自己很卑賤。」夏侯武威臉色鐵青,沒有半絲笑容,皇子的威嚴,在數年的平民生活中,沒被磨損殆盡。

  「我知道呀……但是,歡歡就是喜歡你,我也沒法子呀……」他可是費了很多功夫才接受女兒迷戀夏侯武威的事實耶!身為個爹親,這是件多困難的事!

  「你不該事事順她,這樣會寵壞她。」

  「我只有這麼一個心肝寶貝,不寵她寵誰呀……」嚴老闆嘬嘬嚅嚅。

  「寵到連她想買個男人,你都買給她嗎?」夏侯武威皺眉。

  「呃……」嚴老闆被反問得無言以對。

  「她只是個孩子,我並不愛她,買下我,對她是好事嗎?」夏侯武威基於嚴老闆的收弄恩義,並不樂意將話說絕,然而曾經是位皇子的高傲,也讓他拉不下臉來諂媚這對父女,不認為獲得他們青睞是件好事。

  「你就不能看在一點點情分,暫時……順她的意嘛。她年紀還小,性子不成熟,也許以後她長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就會反省自己做過的蠢事,然後……放你自由。」

  「會有這麼一天嗎?」夏侯武威扯唇假笑。照嚴老闆這種寵法,嚴盡歡只會變本加厲吧。

  嚴老闆看出夏侯武威的怒意,認為自己因為太寵愛女兒,似乎傷了這個孩子的尊嚴,心裡很是愧疚,想道歉,倒是夏侯武威搶在他之前又開口說道:「賣就賣了吧,就當是我還嚴家一份恩情。當初若非你的收留,我這條命或許早就沒有了,更不可能得到這些年來的安定踏實,現在把自己送給你們嚴家,也合情合理。」

  夏侯武威起身,直挺挺的身長已勝過嚴老闆許多許多,青澀少年味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成熟的男人頎撥:「老爹,還有其他事要交代嗎?沒有的話,我出去了。」

  嚴老闆愣愣搖頭,看著夏侯武威開門離開廳內,好半晌,嚴老闆緩慢回過神,感覺額際隱隱作痛,眼前突地一黑,是近年來身子骨越來越差的警訊,或是……凶兆?

  「歡歡吶……爹好像做錯了一個決定,說不定是害了你……」

  鋪裡幾個少年的脾性他多少已能掌握,以「賣掉流當品」為例,公孫謙會講出長篇大論來打消你的念頭,若你堅持己見到無法溝通,他才會棄文改武,訴諸蠻力;尉遲義則是高興就點頭,不高興就搖頭,管你開價多少,他大老爺鳥也不鳥;秦關呢,靜默不言,任憑宰割;夏侯武威雖然進當鋪的時間最短,然而亦滿四年,嚴老闆有時仍會在他身上看到皇子的姿態——不是高傲睨視人的驕矜,而是不容人侵犯僭越的威嚴。夏侯武威很努力學習融入平民生活,可自小習慣的本能,一朝一夕是無法輕易更改,所以,骨子裡仍流著皇家血脈的夏侯武威無法苟同此種交易,卻又點頭同意了,很明顯能看出他並非心甘情願,被強逼著低頭的他,真能善待他家寶貝嗎?

  恐怕……嚴老闆今日的喃喃不安,確實成真了,只是,他無法親眼看見。

  三年後,嚴老闆久病纏身,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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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4:30
 第四章

  夏侯武威有著深深受辱的感覺,尤其是他這個年紀的大男孩,心思更是敏銳易感。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被人以金錢買下之後,還會感到歡快,他也不例外。

  這與買賣奴僕有何不同?

  這與上街買了只一雞、一條魚有何不同?

  他竟被視為可以援受的「東西」?!

  夏侯武威凜著神情,悶悶發怒,這份不悅,在面對始作俑者之際,更難佯裝出無謂。

  那是他第一次漠視嚴盡歡笑奔來的喜悅,掉頭走人,無論她在身後如何喊他叫他追他,他完全不理睬她,更不停下腳步等待她。

  她把他的尊嚴踐踏在地,竟然還有臉朝他笑得如此甜美?!她以為他會賞她好臉色嗎?天真!

  他在氣她,氣她不顧他的意願,向她爹開口買下他。

  她不尊重他——好吧,她只是個娃兒,不懂「尊重」兩字所代表的意義,但不表示他不能和她生氣。

  仍是個孩子時便想用錢來買人,長大了還得了?豈不蠻橫上天了!

  哼,她買下他,沒有買下他的笑容和心甘情願,他不需要附帶那些東西給她。

  夏侯武威鐵了心擺臭臉面對她,任憑小丫頭以眼淚威逼利誘,或是派出她那位對她言聽計從的爹爹當說客,也於事無補。

  嚴盡歡為此不知哭鬧多少回,夏侯武威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執著於他,本以為小孩子的心思會因為他的疏遠而漸漸移轉到別人身上,結果也並沒有,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懂夏侯武威怎麼不再對她笑、不再輕聲細語、不再夜裡陪著她睡,他對她變得好沉默,眼神又帶著責備,她明明很努力想討好他,她爹給她好吃的玩意兒,她一定會留一份給他,有好玩的,她頭一個想到他,對鋪裡其他哥哥們,她可不曾這麼熱絡……「夏侯,你在生我的氣嗎?」她時常迷惑地問著他。

  他的回答是不點頭,也不搖頭。

  不承認,更不否認。

  她更想問他:夏侯,你是不是討厭我?

  她不敢問,怕問了,他會毫不考慮地點頭答是。

  所以她嚥下惶惑,告訴自己,爹允諾他已經是她的了,不用擔心,他永遠都會是她的,不會因為生她的氣而離她遠去……夏侯武威將自己當成她買下的一位奴僕,陪伴她,近乎形影不離,但他不再親匿揉弄她的黑髮,不再輕著嗓、捺著性子,哄她乖。

  那段日子,他與她,靠得最近,卻離得最遠。

  本以為這種情況會延續一輩子,但它終於仍是有停止的一天——在嚴老闆臨死之前,他招鋪裡幾人進入房內,交代放心不下的後事。公孫謙他們都是足以擔負當鋪重擔的大男孩,嚴老闆倒不擔心,真正教他懸掛於心,遲遲無法閉上沉重眼皮的,仍是他的寶貝愛女吶……「武威,你留下來……」嚴老闆逐一對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小小歐陽虹意、春兒、冰心等等說完最後叮囑之後,他要夏侯武威單獨留著,其餘人退出他的房。

  嚴老闆這些年來,身體情況直不好,半年前,他發病一次,左半邊的手腳癱瘓,雖然拄著枴杖還是可以走動,興許是對身體負擔太重,他便不怎麼愛下床,只除了陪愛女到園子裡去泡茶閒聊,才會呼吸些清新氣息。

  「是。」夏侯武威順從其意,坐在床邊圓椅。

  嚴老闆順著息,大口吸吐,濃重的聲音,透露著連吐納都吃力的痛苦。

  「老爹。」夏侯武威輕拍他的胸口,手背被骨瘦如柴的枯掌搭住。

  「皇子……求你件事……」

  「老爹,別說求不求的,你要我做什麼?」

  「別再和歡歡鬥氣,她很難過。」

  「好。我不再與她鬥氣。」夏侯武威頷首。那已是幾年前的事,有氣,早也消去泰半,只是拉不下臉來開始對她好,同時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自小娃兒變成小姑娘的她,於是便維持著淡淡距離,不知如何縮短。

  「待她好一些……」

  「嗯。」

  「多讓讓她……她是好孩子……你一定會發現,她是個好孩子……」

  「老爹,你別說太多話。」夏武威見他一口氣險些要喘不上來,想阻止他。

  「拜託你幫我照顧她……她不像她表現出來的堅強……我好擔心她會……會被人欺負……」

  她會被人欺負?夏侯武威對這句話嚴重質疑。但他清楚此刻不適宜在嚴老闆面前吐實,就讓嚴老闆帶著這個錯誤認知,以為他家寶貝愛女是柔弱嬌嬌女罷。

  「老爹,你儘管安心,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照顧她,不會讓她受委屈,我們都在你面前發過誓,無論發生何事,我們一定護著歡歡。」他知道嚴老闆最需要的,就是他的保證。方才眾人皆允諾嚴老闆,他們定會為他守護愛女、守住嚴家,以報其恩情。

  「留……留在她身邊……別走,就、就算不愛她……也留著,騙她沒關係,假裝更提關係……就是別走……我太自私……不顧你的意願,但這是一個……爹親的遺……願……」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就算不愛她,也留在她身邊不走,我承諾你,我夏侯武……不,我李采佑永遠不會離開她,我會一輩子陪伴她,只有當她找到另一個她愛的男人,不再需要我時,我才會退開,否則,我絕不離開。」夏侯武威一字一字,清晰堅定,目光炯炯,定下誓約。

  嚴老闆眼神中有著欣慰及歉意。他是個自私的爹,只顧及女兒的將來,卻不顧夏侯武威願或不願,也要為女兒留下這個依靠。女兒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她太死心眼,少女芳心遺留在夏侯武威身上,不肯收回,注定會吃苦頭,他這個爹親,只求女兒能少受些傷、少跌些跤、少落些淚,把她喜愛的人,留在她身旁。

  如果剝障她心中的夏侯武威,會讓她那麼疼痛,他寧願愛女被蒙蔽在甜美的謊言之中,永永遠遠別嘗到痛楚。

  「皇子……謝謝……」

  夏侯武威不讓他說下去,搖搖首,攤掌示意他別為此道謝。

  他不怪老爹以「遺願」來要求他答應他,老爹愛女心切,自始至終都為女兒打算,夏侯武威想到他母妃,也曾請求另一個人以親生兒子的生命代他送死。

  父母的心願既小又純粹,無非希望子女平安順遂,即便平平淡淡過一生,也要幸福快樂。

  「爹……」嚴盡歡不顧冰心春兒的好說歹說,硬是進到嚴老闆房裡,她不要被阻隔在屋外,讓爹去向所有人交代後事,她不要!她爹才不會死!他會長命百歲!

  「老爺,我們攔不住小姐……」冰心好抱歉說著,嚴老闆不以為意地扯唇笑笑,招手叫了嚴盡歡過來,嚴盡歡快步奔去,挨在他的身旁。

  嚴老闆先是拍拍她的纖背,笑歎:「歡歡吶,答應爹,你要乖……要聽阿謙他們的話,明白不?」他愛憐又遺慨,氣若游絲的叮嚀。

  嚴盡歡咬著下唇,用力點頭再點頭,螓首好半晌都不肯停下。

  「爹真希望能……親眼見你出嫁,還要幫你準備好多好多……嫁妝,抱抱我的孫子……」他不想這麼早走,再多個幾年的話,這些心願就可能達成了呀……嚴盡歡偎在嚴老闆胸前,彷彿以往賴著爹親撒嬌的溫馴模樣,聽她爹說著話,斷斷續續,他以前說話總是很有活力,最愛笑蹭她的臉,東句寶貝西句心肝的,現在這樣有氣無力,她好不習慣「歡歡,爹會……保佑你,你定要過得很幸福……以後,別忘了帶著我孫子……來看看爹和娘吶……」嚴老闆努力擠出笑容,不想讓離別的悲哀蓋過他對女兒的最後祝福。

  他會保佑自己女兒,未來之路毫無顛簸,任何的危機都能化險為夷,擁有真心愛她的男人,生幾個與她一樣美麗可愛的孩子……嚴盡歡咬住嗚咽,咬得唇兒滲血,眼淚更是抑制不住。

  越來越小,爹說話的聲音,爹胸口怦咚怦咚跳著的聲音……越來越小了……不見了,全都不見了。

  只剩誰,放聲大哭著,嗓音淒厲剌耳,宛如天崩塌下來的無助害怕。

  聲嘶力竭,號啕痛哭,不知所措,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最疼愛她的人,從此消失無蹤——本該止歇的心跳,重新回到她耳內,一聲一聲,強而有力,來自於將她從爹親胸口抱進自己懷裡的男人。

  「哭吧,我在這裡陪著你。」夏侯武威薄唇抵在她發漩,幽然低歎。

  這一夜,她失去了爹,但得到她爹最後為她留下的他。

  久違的溫柔。

  「真是不值得!虧老當家如此疼歡歡小姐,結果小姐連滴眼淚也沒為他流,仍有心情挽著虹意去園子裡賞花。嘖嘖,難怪早有人在說,歡歡小姐心腸冷硬,之前聽說她會欺負下人!」

  「是呀,寵兒不孝,老當家寵歡歡小姐過了火,寵成這副嬌蠻德行,死了爹也無動於衷,我看吶,當鋪可能撐不久了,咱倆還是盡早尋找新工作才是。」

  兩位灰裳男僕,手邊工作散漫潦草,嘴上功夫比雙手來得勤快麻利許多。

  嚴家新當家,十歲,聽起來多不穩重吶!十歲是能做啥大事業?大伙的養家薪餉全得依賴這隻小丫頭,樹倒猢猻散,嚴家倒,大家跟著倒,難免教人擔心不安。

  十歲小女娃,除了哭,還會做什麼?

  不不不,這隻小女娃,連哭都不會。

  摯愛的爹親離世,誰不是哭得痛徹心扉?不然好歹得作作戲,在眾人面前假裝出喪父之痛,硬擠幾滴眼淚鼻涕吧?!

  偏偏她連作戲都不會,姿態淡漠,意興闌珊,好似此去的,是別人家的爹,再是狼心狗肺至極。

  嚴老闆若知道自個兒愛女如此,怕是會氣憤地從墳裡爬出來吧!

  「既然有心尋找新工作,我嚴家也不強留。程伯,算妥他們兩人資遣金,一文都不許少。」公孫謙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後,一旁跟著皺眉不悅的老帳房,公孫謙俊雅面容上不慍不怒,淡淡交代。

  「呃……公、公孫鑒師……」兩人尷尬嘬嚅,口氣結巴。

  「我馬上算給他們。」哼。老帳房從鼻腔噴吐不屑。

  「我、我們只是胡亂閒聊……沒有真的想離開當鋪……」其中人想為自己辯解。

  公孫謙步伐不曾停駐,與兩人錯身而過,只留下句淺然回覆:「嚴家不留不服當家之人。」

  當鋪之中,這類抱持懷疑者,佔了半數,他們不看好當鋪的後勢,認為嚴盡歡會敗掉嚴家兩代基業,公孫謙沒有太多工夫去堵悠悠之口,他情願把時間花費在好好坐下來喝一杯香茶。

  仍願意相信嚴家當鋪可以繼續經營下去的人,他樂於與大家一塊兒努力,讓當鋪步回正軌,然而只會暗地裡說些閒話,甚至污蔑嚴盡歡,那麼這種人,嚴家不願浪費銀兩來養。

  待在嚴家所有人皆要有一個共識,嚴盡歡是新當家,他們必須將她視為嚴老闆,當初如何尊敬老爹,現在就要同樣的尊敬她,為嚴老闆守住他托孤留下的愛女。

  「哪些傢伙說啥屁話,歡歡小姐欺負下人?說出這種謠言的混蛋就不要讓我知道是誰!我拿竹帚打死他!」老帳房氣呼呼處置完兩人,追上公孫謙腳步,胸口一把火氣依舊燒得很旺。

  「別再喊她歡歡小姐,改口叫她小當家。」改變稱謂的決定,由眾人日前共同做下,目的在於提醒自己,視嚴盡歡為王子,而非家裡的千金大小姐。

  「呀對,一時改不了口……」老帳房拍拍自個兒擅忘的腦袋瓜,趕忙喃念約莫十來次的「小當家」,要努力把這三字念順口,最好以後變成口頭禪,直至滿意,他又道:「真希望小當家能盡快走出沮喪,瞧她那副故做堅強的模樣,教人更難過……」

  她的強忍淚水,竟然還被人說成冷血,真教人為她不值!

  「不急,慢慢來,她看見我們對她的期待,反而會更勉強她自己站起來。在她能當家主事之前,我們先替她撐著擔子吧。」公孫謙如此對老帳房說道。

  不該逼一個十歲孩子立刻懂事、立刻跳出悲傷,未免太殘酷。

  只是嚴盡歡的個性,果真如公孫謙所預見,她看見當鋪裡每個人都在等待她恢復往昔,於是她挺直腰桿,鎖住眼淚,將悲傷藏在人後,主動要求接手她爹生前沒能做完的工作。

  「嗯……你毋須這麼早便接觸當鋪工作,你年紀尚輕,再緩個三四年無妨,這段時間,你可以慢慢學習,又或許,你想到外地四處走走看看,我請武威陪著你去?」公孫謙聽見嚴盡歡的要求時,沉吟片刻,露出淺笑,試圖改變她的想法。

  嚴盡歡搖頭,柔嫩粉顏仍帶稚氣,此時卻裝出老成,顯得有些勉強,硬撐出來的傲拗,說著:「我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

  「我沒有說你不行,只是你還太小。」

  「我記得你十一歲時,就在我爹身邊幫忙,我爺沒嫌你小過。虹意呢,她現在不也開始坐鎮櫃檯招呼客人?」嚴盡歡反駁道,對公孫謙面露防備,咬著嫩櫻小唇,吐出狠話:

  「你不讓我接回當家工作,是因為你想自己成為嚴家的老闆嗎?」

  鋪裡眾人抽息,這番話,著實傷人,尤其是對忠心恥恥的公孫謙。自嚴老闆過世以來,泰半鋪裡事務都是公孫謙擔下,鋪裡就屬他最辛苦忙碌,而今換來的,竟是一句奪產指控。

  公孫謙沒變臉,只是黑眸稍稍瞇細,凝望著嚴盡歡,未了,吁口氣,聽不出是鬆口氣或是失望歎息:「是我疏忽了,理該避避嫌,別讓人誤會我凱覦嚴家當鋪。日後鋪裡事宜,我們都會先來問過小當家,不會擅自主,要請小當家盡快習慣當鋪許多工作,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我們。」公孫謙字字平淡,若非唇角掛有笑痕,多像冷漠疏離。

  「好。」嚴盡歡還當真應話,頷完首,仰著小臉,大步離開小廳。

  「謙哥,她是有口無心,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夏侯武威在尾隨嚴盡歡離去之前,右手搭在公孫謙的肩上,擔心他會記恨嚴盡歡而不再為嚴家盡心盡力。

  「我沒生氣,真的。」公孫謙回以笑顏:「她沒有說錯,我應該要注意這一點,別讓想幫助老爹的一份心意淪為別人眼中的侵佔。別擔心我,去陪著她吧,她最近難得開始有精神想做些其他事,我怕她是故作堅強,你多留意她些。」

  「嗯。我代她向你說抱歉。」話畢,夏侯武威追去。

  「小當家方纔那句實在太過分了,謙哥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幫她持家,若不是謙哥,她以為她能撐得起來嗎?她竟……」廳裡,不知誰咕噥了這句。

  「好了,不許再提這件事,各自去做各自的工作吧。」公孫謙不讓任何人碎嘴,批評嚴盡歡。

  沒過幾日,嚴盡歡的第一件當家工作上門。

  她被秦關、春兒及冰心妝點打扮得精緻漂亮,以當鋪新當家身份,參加一場稀珍古宴。

  邀宴主人是嚴老闆生前的老朋友,嚴盡歡五、六歲左右見過他幾回,印象並不深,只記得他嗓門兒很大,說起話來像打雷般,基於「故友之女」的這層關係,公孫謙眾人相信她可以應付自如,便放心允諾她赴約。

  本來公孫謙欲連袂前往,臨行前,鋪裡有突發事件而走不開身,只好自夏侯武威和春兒陪著嚴盡歡一塊兒赴宴。

  赴宴便是喝點酒,吃點菜,聊些古玩,順道看看能否開發新生意,能赴出什麼亂子?

  如果眾人皆是抱持這麼簡單的想法,那麼就太傻太天真了。

  嚴盡歡憤怒而歸,人還沒下馬車,便叫春兒傳達命令,要全當鋪裡的人就地下跪,不許抬頭、不許偷瞄、不許交頭接耳。

  就地下跪?

  多怪異的要求,即便是老當家在世,他也從不曾要求鋪裡任何人屈膝而跪……「小當家說……不跪的人,自己回房裡收抬包袱走人……」春兒絞著帕子,嘬嚅面對眾人傳達嚴盡歡的吩咐。

  「這是啥鬼命令?要我們大家跪著恭迎她回來嗎?」尉遲義濃眉往眉心一攏,聽得老大不爽,男兒膝下有黃金,不是不能跪,跪也要跪得有道理!

  「春兒,你確定小當家是這麼說的嗎?」秦關謹慎問道。

  「是。」香兒點頭。

  「今晚稀珍古宴上發生何事?」公孫謙直覺認定是酒宴上定有事情,才會讓嚴盡歡下達此種怪令。

  「呃……小當家交代我不許說……」音兒含糊嘀咕,一抬頭又露出焦急:「謙、謙哥,你們就別問了好嗎?快、快些跪下,別把頭抬起來,拜託了……」春兒只差沒自己先下跪。

  公孫謙沒再多問,袍擺一撩,單膝跪地,壓低面容,秦關尾隨其後,陸陸續續眾人見狀,只能跟著伏地而跪,尉遲義撓撓短髮,雖有不甘和滿肚子嘀咕,兄弟都跪了,他不跪行嗎?

  春兒環顧四周,鋪裡每個人都跪妥了,她才又跑出府門,將馬車裡的嚴盡歡牽出來。

  嚴盡歡鞋上的銀鈴,鈴鈴悅耳地隨著踩地的步伐而輕輕震搖,鴉雀無聲的當鋪夜裡,只剩鈴兒聲響,走過嚴家圃徑。

  鈴兒聲遠去了好半晌,眾人才敢抬頭,兩主僕的身影早消失於重重雕花門後。

  「小當像是怎麼了?這,這種命令我在嚴家如此多年,聽都沒聽過……」

  「太誇張了……以後該不會每次她回家,咱們全都得玩這套恭迎當家的戲碼吧?」

  諸多抱怨,陸續傳出。

  公孫謙亦心生困惑,既然春兒害怕不敢說,就改挑個不會害怕嚴盡歡的傢伙問吧,那位今晚與嚴盡歡一塊兒赴宴的夏侯武威。

  「姓詹的……在酒宴上說了老爹的不是,她頂幾句話回去,被姓詹的打了一巴掌。」好不容易安撫完嚴盡歡的夏侯武威,被幾個弟兄圍著追問,淡淡蹙眉回答。

  他說得太輕描淡寫,酒宴上,詹姓主人藉著幾分酒意,大放厥詞,說了嚴家當鋪許許多多的不是,哂笑著與旁人調侃嚴家的後繼無力,引來嚴盡歡不滿,關於這些部分,夏侯武威便不提了,省得尉遲義下一個衝出府去找人幹架。

  「她挨了巴掌?」自小到大,連嚴老闆都捨不得打她,外人竟如此無禮……「我拗斷那傢伙的手。」夏侯武威見眾弟兄都拍桌起身,擺出要為嚴盡歡討公道的模樣,道出姓詹的下場。

  在那當下,他憤怒得無法抑制,嚴盡歡巴掌大的臉蛋烙有深紅色手印,看起來多觸目驚心,他氣極了自己竟無法及時阻止姓詹的出手,讓她受到傷害,那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殺人——「不過她在外頭受了委屈,又為何回到家反而把氣發在下人身上?」秦關不解。

  「因為她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尉遲義撇撇嘴,做出鬼臉。

  「……」公孫謙沉思不語,一旁的夏侯武威亦安靜低首,他乍聞嚴盡歡交代春兒先下馬車回嚴家,要眾人下跪,他的錯愕與公孫謙他們一樣,完全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做。

  是迂怒?為她在酒宴上吃了虧,心中不快,於是要拿當鋪所有人來出氣?

  那時,他們還不懂,不懂個小女娃的心思是何等細膩,對於她的作為,誤解大過於理解。

  不只他們,鋪裡更多的人,都認為嚴盡歡掌權之後,性子開始扭曲。

  下跪事件只是開端。

  之後更有嚴盡歡杖打奴僕,任憑奴僕哀叫求饒也不心軟、當眾羞辱當鋪裡足以當她爺字輩的元長級員工、因嫌菜色不好,憤而打翻一桌飯菜,並將廚娘趕出去……這些都不算什麼,眾人在背地裡暗罵她幾句「喪盡天良的壞當家」也能消消火,真正教人錯愕震驚,是兩年後那件泯滅良心的事——十二歲的傲嬌小當家,以三百兩把自小陪伴她長大的溫柔冰心賣掉,賣予一位比她大五十歲的年老富豪,成為富豪第七位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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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5:05
第五章

  嚴家副業珠寶鋪開業的那天,店舖外架起木台,幾名當鋪姑娘打扮絕艷,佩戴秦關精製的各式首飾,在木台上表演了一場精采的吸晴展示,為珠寶鋪招來熱鬧客源。

  首先出場的冰心,讓老富豪一眼看中,看中的並非她身上玎玎咚咚戴滿的金銀珠寶,而是她精緻無瑕的美麗面容。

  二十歲的冰心,正是花期盛開的年歲,溫雅靈秀的外貌,宛若幽蘭,一顰一笑,搖曳生婆,輕易勾走老富豪的所有目光。

  於是老富豪不只一回派人上嚴家,表達想為冰心賦身的高度意願。

  前幾回,老富豪的要求被四兩撥千斤給打了回去,眾人相信嚴盡歡不可能會將冰心交給一腳已踏進棺材的老男人當小妾,再怎麼說,冰心像是嚴盡歡的姊姊,嚴盡歡尚未出世之前,她便已在嚴家住下,儼然是嚴家的一分子,更遑論嚴盡歡出生後即喪母,是冰心充當親娘,每夜搖哄著她睡、陪她吃、伴她玩,如此感情深厚的姑娘,豈容金錢買賣?

  眾人相信嚴盡歡還是存有一絲絲的天良才是……不,嚴盡歡沒有。

  「賣人做小妾有啥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說不定她在心裡感激我做的決定。」嚴盡歡嫩唇勾著,漾起一抹笑痕,肩兒輕聳,說得多麼狼心狗肺。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是身為一個人,應該說出的畜生話嗎?!

  偏偏嚴盡歡說得好順口。

  一旁冰心低垂螓首,一語不發,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光用猜的也知道決計不會太好,說不定正偷偷掉淚,教眾人為她擰了心。

  「小當家,我們實在不需要為了三百兩而賣冰心,近期嚴家當鋪及其他副業的進帳金額早已遠勝過它,你又何必……」

  公孫謙正欲為冰心求情,嚴盡歡毫不客氣打斷他:「誰會嫌錢多?這種好賺的交易,不賺才是蠢蛋。誰都別想囉嗦,再多嘴我就把誰送去當冰心的陪嫁!」嚴盡歡完全不聽人勸,一意孤行,橫蠻無比。

  「冰心並不是流當品。」公孫謙加重語氣,不受嚴盡歡威脅,不怕被進去當陪嫁。

  「誰說她不是?」嚴盡歡瞟了他一眼,懶乎乎的。

  「她沒有當單。楊嬸雖然是被典當進來,當時冰心尚未出生,當單上不包含冰心,既不是流當品,就不該……」

  「流當品的孩子還是流當品呀。」於盡歡嗤地一笑:「我和我爹的想法不同,他是個老好人,但我不是,我說冰心是流當品,她就是流當品,我賣一件流當品,為鋪裡賺進三百兩,公孫鑒師有什麼意見嗎?」

  怎麼有人能笑得萬般可愛天真,卻又冷血無情至極?!

  「連冰心你都捨得賣,全鋪裡還有誰你賣不下手!?」尉遲義嗓門大,像在吼叫一般。

  「全鋪裡,沒有誰是我賣不下手的,只要有人想買,價錢也不錯,我就賣呀。義哥,你放心啦,你賣不掉,你安心留在這兒吃閒飯吧。」嚴盡歡眨眼堵目去,換來尉遲義的齜牙咧嘴。

  吃閒飯?!他每一口都是靠勞力換來的耶!不然她以為當鋪每次遇上惡人,都是誰出面打跑的?!

  屋裡除了嚴盡歡悠哉喝著熱暖的桂圓茶時,杯蓋輕碰杯緣的脆響之外,沒有半點聲音,無人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來扭轉嚴盡歡的心意。

  這一定是公報私仇!

  這幾年來,關於冰心和夏侯武威的傳言一直沒有斷過,不少人相信兩人的感情沒能開花結果,是嚴盡歡從中作梗,因為她喜歡夏侯武威,才會對冰心充滿敵意,而今更是直接一不作二不休,把冰心嫁給老富豪,就是要夏侯武威從此死心。

  最毒婦人心吶……可憐可愛的冰心,哪敵城府深沉的嚴盡歡?這下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被嚴盡歡給狠狠葬送掉了……夏侯武威,你怎麼不替冰心說些啥呀?開始有人將視線瞟往夏侯武威,希冀由他口中聽見英雄救美的對抗宣言,對抗嚴盡歡惡意打散鴛鴦的歹毒心腸。

  他理當跳出來扞衛情人,與嚴盡歡爭論,當眾表明他對冰心的情意,感動嚴盡歡這座冰山,教她成全他與冰心——夏侯武威冷顏緊繃,模樣駭人嚴肅,好不可怕。

  那是當然,心愛的女人受盡委屈,都快被人賣給老色鬼當小妾,他如何能眉開眼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更專注偷覷兩人間流轉的火爆氛圍,猜想著夏侯武威下一步會是什麼。

  上吧!武威哥!為了愛,對抗惡勢力!不要害怕壞當家!

  現在直接牽著冰心私奔走天涯!

  夏侯武威在眾目暌暌之下有了動作,拉住美人往外走——咦?

  不對不對,武威哥,你拉錯美人了啦!

  你應該要救冰心才對呀,你拉小當家做啥?

  呀,你該不會想直接動手海扁小當家,扁得她收回成命吧?

  這也不失為個解決的辦法啦,但……大家心裡有好多聲音響起,然而誰都沒敢讓它們脫口說出。

  「武威,別衝動。」公孫謙攔住他。

  「我不會對她做什麼。」夏侯武威額上青筋躍動時,說這句話真沒有說服力。

  「我不反對你狠狠打爛她的屁股。」尉遲義在旁鼓噪。必要時,他可以幫忙。

  「有話好好說。」秦關不贊成以暴制暴。

  「我跟他沒啥好說的,反正冰心非嫁不可!」嚴盡歡火上添油地嚷嚷,努力想掙開夏侯武威的手。

  「我不許你這麼做!」夏侯武威森然瞪她:「論輩分,你得叫冰心一聲姊姊,你不能罔顧她的意願和幸福,硬逼她當別人的妾,更何況那個男人老得沒剩幾年好活!」

  「呦,心疼了?」嚴盡歡毀瞪他,酸不溜丟笑:「也是啦,你與她的情事傳了這麼多年,是真是假你們自己心知肚明,若不是我梗在中央,你們興許早就雙宿雙飛去了。不過太遺憾,你夏侯武威老早被我買下,不可能和冰心有結果,你還是快些死心,跟她說聲恭喜、祝你幸福等等之類的廢話吧。」她雙手一攤,宣告他多說無用。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夏侯武威宛如望著妖怪地看向她,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認識的嚴盡歡,明明還是在他懷裡無助顫抖的小娃兒、明明還是暖呼呼關懷他傷勢的粉丫頭、明明懂事地藏住眼淚,不讓她爹為她擔心的貼心女兒、明明不久前還為失去爹親而崩潰痛哭……為何她變成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那麼蠻橫無理、任性無情,冷血要賣掉自小看顧她長大的冰心,而且不是賣給能帶給冰心幸福的男人,她……她究竟怎麼了?

  「我變成怎樣?我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嚴盡歡下顎高仰,她比他矮,不得不做出這個動作,看在眾人眼中,卻像是她高傲睨人的行徑。

  夏侯武威後退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一步,卻像千里。

  對,她像極了一個人。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使出陰謀害人,斬草除根地趕盡殺絕,那張美麗的臉孔,教人毛骨悚然,此時竟與嚴盡歡愈發艷美的小臉交疊在一塊兒。

  不是五官的神似,而是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味道……「一個美冠群芳,心卻如蛇蠍歹毒的女人。」

  春妃。

  曾教他恨之入骨的春妃、謀害他母妃的春妃……當今皇太后。

  「一個美則美矣,骨子裡儘是冷血待漠、鐵石心腸的惡毒女人。」他說。

  啪。

  嚴盡歡甩了他一巴掌,娃兒的力道大不到哪裡去,打疼不了人,然而打偏夏侯武威的臉、打斷他的話,依舊打不掉他眸子凝覷她時的嫌惡。

  那時,她覺得他離她好遙遠、好遙遠……她衝動,幾乎想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告訴他,把一切都告訴他——她抬起雙手,十指深揪,握住的,是一片空虛,他早已轉身,掉頭而去。

  她什麼都來不及說。

  之後,什麼也說不出口。

  她帶著全鋪裡人對她的指責眼神,露出笑容,那笑容,苦苦的,雖無損其美麗容顏,卻讓水燦秋瞳中,染上一層失望的灰暗。

  他不聽她說話。

  他不給她機會說話。

  他認定了她是個壞姑娘。

  冷血冷漠……鐵石心腸……心如蛇蠍……那就是他眼中所見的她。

  既然,他不聽她說話,那麼,她也不願給他機會聽。

  春兒的思緒,從數年前親眼看見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的那場爭吵中緩緩回神,望向伺候多年的主子。

  嚴盡歡伏在浴池畔,裸背凝著水珠,氤氳的暖暖蒙煙,朦朧了視線,她恬靜閉眸的姿態,宛若出水芙蓉,一洗平時精明幹練的慧黠。

  春兒記得,小當家和夏侯武威冷戰好久,當中更發生了公孫謙幾人要助冰心半夜逃出嚴家,後來被冰心所拒絕才告吹……最後,冰心仍是坐上老富豪的大紅花轎,被載離了嚴家當鋪,迄今也四年有餘,關於冰心的婚後消息,陸陸續續傳回嚴家,震撼嚴家的威力同樣不減當年。

  尤其是冰心入府後不到五個月,老富豪迎入第八房妾,等同宣告冰心失寵,那回嚴家裡也吵得很嚴重……全數唾罵依舊都朝著還有心情品茗嗑瓜子的嚴盡歡而來。

  從那時起,小當家與夏侯武威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眾人眼中看來好似他們兩人很親密、形影不離,實際上又彷彿相當遙遠、冷漠如冰,連她這個貼身丫鬟也時常瞧得一頭霧水……弄不懂這兩人究竟是愛或是對抗?

  「小當家……」春兒安靜不下來,沉默片刻,又出聲吵她了。

  「又來了……說吧。」反正春兒就是不讓她好好睡。

  「冰心姊那件事,你為什麼不說?不讓謙哥他們知道,事情並不是大家說的那……」

  「事情當然是大家說的那樣。」嚴盡歡修正春兒的話,美眸笑得彎彎的,好不可愛:「我因為嫉妒冰心,瞧她礙眼,於是隨便找了個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獨佔夏侯武威,就是這樣。」

  「小當家!」她當時明明人就在場,聽見的可不是如此!為何小當家老是要把討人厭的說詞掛嘴邊吶!

  「冰心太美好,人又溫柔漂亮,夏侯曾誇過她像他娘,美得什麼清妍什麼什麼的,又內蘊什麼什麼的,而我呢,美則美矣,骨子裡儘是冷血冷漠、鐵石心腸的惡毒女人……聽了真刺耳。對,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這對鴛鴦,教他們勞燕分飛,這輩子再無緣分瓜葛。」嚴盡歡真的泡得太久,暈眩襲來,才會想起以前夏侯武威說過的話時,感到額際輕微傳來疼痛。

  疼的不是他當時少年青澀沉啞的嗓音,讚揚著另個女孩的嫻雅。

  疼的是她在他的眼中,如此不堪,就是一個惡毒女人。

  「小當家才不是呢!」春兒激動得彷彿自個兒是被罵惡毒的一方,氣得努力辯駁。

  「我是呀,我覺得我好壞,以欺負人為樂,心情不好時,胡亂迂怒,誰碰上我誰倒楣。」嚴盡歡從泉裡起身,踏著石階上來。

  春兒立刻抖開大布巾,包覆她白裡透紅的婀娜嬌軀,嘴上咕噥:「明明就是小當家你自己要讓大家這樣以為……春兒跟著你最久,最瞭解你。」

  嚴盡歡呵呵直笑,自個兒接手扶住布巾,讓春兒拭乾她的烏亮長髮,溫暖的泉水泡得她雙腮紅潤,一笑傾城:「好春兒吶,為何你不是男人呢?你若是,我就嫁你算了。」這麼懂她、這麼扞衛她,將來一定是好丈夫,可惜生錯性別。

  說到「嫁」,春兒又露出嘮叨老嬤嬤的嚴肅神情:「小當家,古董商王老爺今兒個又差人來提親,希望你當他的二媳婦兒。王二公子真的很喜歡你,打從你十二歲那年與他打了照面,他的心魂全被你勾走……」長髮拭得半干,春兒先為她著衣,避免她受涼,淡金色繡花綢紗,是嚴盡歡最喜愛的款式花色。

  「說得好像我是牛頭馬面似的。」嚴盡歡戲謔地拍了春兒的手背一記。勾人心魂?那是鬼差才做的事兒。

  「我又沒說錯,王二公子都不知上門求親多少回。」王二公子的耐心倒也真驚人,被拒絕不怕的呢。

  「我說過了,我不成親,我這輩子只當嚴家的女兒,不在『嚴』上頭冠下任何人的姓氏。」所以王二公子的求親,每回皆被打了回票。頭一次兩次還能好聲好氣地婉轉拒絕,到後來嚴盡歡已經忍不住要撂狠話,叫王二公子撒泡屎自己照照,最後是公孫謙趕在嚴盡歡得罪人之前站出來緩頰,之後只要提親的事,全由公孫謙負責為她推拒,她樂得輕鬆。

  公孫謙半開玩笑抱怨過,說老爹留下最大的麻煩,便是一名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讓他們疲於奔命地驅趕採花蜂的追逐。

  「連武威哥也不嫁嗎?」春兒假設性地問。

  嚴盡歡倒是驚訝春兒這麼問,先是一怔,笑容凝住,搖搖螓首,唇角才再度揚高:「不嫁。我絕不嫁給一個不愛我的人。」她不會委屈自己去奢求他的愛,更不可能低聲下氣地卑微求全,她嚴盡歡不是那種小媳婦貨色。

  「不嫁你還和他……」做盡夫妻間的私密事。

  「既然不嫁,我就不必為誰守身嘛。」她雖說得開放,臉兒仍是熱熱地臊紅起來。

  「小當家,你真嘴硬。」若真如此無謂,她的入幕之賓為何自始至終只有那一位?

  「誰說的?我嘴唇可軟得呢,不信你去問夏侯。」呵呵。

  嚴盡歡見衣著打扮完整,長髮雖仍濕散,她並不以為意,蓮步緩挪,拉開雲水房門扉。

  「小當家!我、我說的又不是那種軟呀硬的!等等,你鞋襪還沒……」春兒在她後頭嚷嚷,看見嚴盡歡停下,爾後才瞧到門外站著夏侯武威,不知他在外頭多久,又聽見主僕的對話多少。

  嚴盡歡甜笑,朝他伸手,夏侯武威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打橫抱起她。

  「聞聞,我香不?你喜歡這種味道嗎?是春兒替我買來的花皂呢。」她環上他的頸,精緻臉蛋接近他的鼻,笑得宛若風中銀鈴。

  皂香隨著吐納竄進肺葉,和著一股清冽芬芳,那是她身上慣有的香。

  「回房擦乾頭髮。」夏侯武威不自覺屏息,不願意讓那股芳馥進入體內,彷彿只要多吸幾口,便會受她所影響、遭她左右。他瘖啞著嗓,下顎繃緊,將她抱往閨閣方向,她軟得像塊糖飴,掛在他身上,慵懶嫵媚,每一吸氣一吐氣,氣自息都吹拂於他頸邊,溫暖,又炙熱。

  他逼自己無動於衷,漠視她既暖又軟的觸感。

  方纔在雲水房外,他聽見她與春兒的對話,她坦白說出她對冰心的嫉妒,令他耿耿於懷。

  我因為嫉妒冰心,瞧她礙眼,於是隨便找了個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獨佔夏侯武威,就是這樣。

  她一定不知道就因為她醜陋的妒恨,害冰心過著何種日子。

  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這對鴛鴦,教他們勞燕分飛,這輩子再無緣分瓜葛。

  自私。

  他厭惡她這種自私心態,厭惡至極。

  他已經疲於與她爭吵,每回與她的吵架,泰半都是為了冰心,從未吵出改變,冰心一樣是老富豪第七房小妾、一樣是失寵黯然、一樣是葬送幸福。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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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5:19
  第一次的爭吵,是她獨斷宣佈要出售冰心,之後冷戰數月。

  第二次的爭吵,是五個月後,老富豪再娶一房小妾的消息傳回。

  第三次的爭吵,是兩年後,他在街上偶遇冰心,她神情憔悴,身旁伺候她的小婢氣焰高漲,對冰心說起話來一點都不客氣,催促著冰心快些回府,省得害她被罵,滿臉不耐煩,在外人面前如此,在府裡更是不可能收斂,冰心苦笑著匆匆與他道別,眸裡蓄積了淚水卻不敢滑下,他忘不了她離去時的幽恐無助,一回府,便和嚴盡歡又吵了一次,他氣她,毀掉一個姑娘的幸福人生,他更氣自己,竟無法伸出援手,明知道冰心極可能面臨這樣的下場,只能眼睜睜看冰心坐上花轎,步向黑暗無光的未來……那回吵得很凶,為冰心說話的他,又挨了她的摑掌,她氣紅了臉頰,朝他吼著:「你既然這麼捨不得,你就殺去粱家,挾著她逃呀!把她從老不死魔掌中救出去,你也順便從我手裡解脫,多麼皆大歡喜!去呀!」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對,我還沒心沒肝哩!你想這麼說我對不對?我是個蛇蠍女人,我心狠手辣,我禽獸不如,是不?你很後悔當初沒有拋下一切帶她遠走高飛,是不?你心疼得要死,是不?

  」

  當時一股怒火,令他想也不想,便點頭,賭氣回她:「是。」

  她臉上血色退去,只剩鼻頭和眼眶紅通通,她哼了聲,自春兒攙扶回房,不屑與他多吠半句,並且任性地絕食好幾頓,最後還是公孫謙出面拜託他先向嚴盡歡低頭認錯,別讓老爹在天之靈認為他們欺負了他的寶貝女兒,他們都曾於老爹病榻前立下誓,絕對要善待嚴盡歡,不能教她冷著餓著哭著。

  他記起自己對老爹的承諾,悠然歎氣,答應嚥下不情願,向她道歉,哄她願意張開尊口,吃下一口飯菜。

  她就像個被寵壞的小暴君,事事皆要順她的心、如她的意,不容任何人違逆她,仗勢眾人死守著對老爹的承諾,必須縱容她、保護她,她便肆無忌憚地搾取他們的心軟。

  後來,他端了十數碟她喜愛的豐盛飯菜,去「求」她用膳,並做好了被驕恣撒潑的斥罵準備,或是再挨幾個洩憤巴掌了事。

  等在那裡的,只有淚眼汪汪的小姑娘一隻,蜷曲床間,縮藏於繡衾底下,枕面上,青絲散亂,雙眼哭得又紅又腫。

  見他到來,她踢掉繡衾,以雙膝在寬敞架子床上跪著奔來,無視他手裡托著飯菜,撲了過來,若非他反應迅速,托盤一舉,只怕那些辣雞丁、炸豆腐、鮮魚湯盅會全渡到她臉上去。

  她埋在他胸前,抽抽噎噎,不知是哭了多久才能將她原本甜絲絲的嬌嫩嗓音給哭得沙啞,說話時,每個字都像被粗磨過一般:「我沒有你想得這麼壞……不要那樣看我……不要不……」

  她依然是在耍著任性,只是這回,配上了眼淚鼻涕。

  他是怎麼想她的?

  她確實很壞,甚至壞得不近人情。

  年紀尚輕的她,卻做過多少教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下達多少無理的命令,又曾說出多惡毒傷人的話語,他有時會有種錯覺,是她變了,還是他們幾個男人仍當她是兒時的小歡歡,以為她依舊該天真、該無邪、該清純可人?

  「吃些食物吧,你也該餓了。」他說不出安慰她的謊話,便想轉移她的哭泣。

  「夏侯,不要討厭我……不要仇視我……不要……」她不願從他懷裡離開,濕濡的頰,熨貼在他心窩處,小手焦急絞住他的衣。

  他對她的眼淚沒轍,自小到大都一樣,她哭,只會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兒時還能笨拙地誘哄她別哭,現在那一招早已失效,她不再是個奶娃兒,沒那麼好騙好商量。

  他正欲低歎,薄唇才動,立即被她追逐而來的軟唇捕獲。

  她的唇太嫩太香,帶著顫抖和蠻橫,又是勾引又是請求,喃喃含糊著求他別討厭她,他在她唇間嘗到淡淡鹹鹹的淚水,她則在他唇心嘗到了悠悠淺淺的歎息。

  察覺到他即將到來的推拒,她抱他抱得更緊,紗袖自藕臂上滑開,白玉色澤的嫩掌牢牢鉗疊於他頸後,十指探進他濃密發間,唇兒鎖不住他要她別胡鬧的低斥,她索性探出小舌,擠入他的牙關之中,不讓任何會使她難受的言語從他口中溢出,若他不擔心咬斷她的舌,那麼他就開口說話吧。

  她簡直是摸透了他的弱點,明知道他不可能讓她受傷,才使出這種小人招式。

  他錯了。

  錯在那天沒有用盡全力推開她。

  錯在那天被她吻得暈眩,她溫暖青澀的檀口甜美芬芳,吮啃得教他唇瓣泛癢,何止唇癢,心,更是奇癢無比。

  錯在那天,他伸手擁抱了她。

  紅顏之所以成禍水,在於男人的貪婪、私慾、獨佔心,為得美人,不惜傾其重兵,去強取豪奪,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為求美人歡心,搜刮奇珍異寶,逼人進貢金銀珠寶……女人的美,美得傾城亡國,是男人為滿足自身的權勢地位威名或色慾,說穿了,若非被男人看上了,女人何以背上禍水妖名?

  同樣的,錯不在嚴盡歡的美,不在她梨花帶雨的嬌柔無助,而是他的理性崩潰,改被動為主動,以比她更深更激烈的鑿吻,要她敞開少女芬芳蜜香的嫩唇,接受他的探索品嚐,她甜得教他停不下來,她不阻止他,反而更加柔軟地偎進他懷裡,彷彿她所有的一切都歡迎他的染指。

  他以前一直無法理解,為何父皇會對城府深密的春妃疼寵有加,他不相信父皇未曾聽見些許關於春妃行徑的耳語蜚聲,但若聽過,又怎會全然無動於衷,仍放任、仍眷戀、仍讓她為所欲為地傷害她視為眼中釘的許許多多人?

  而今,他明白了。

  有一種女人,明知她壞,心裡惱著她、氣著她,卻仍受她吸引,耽溺在她偶爾流露出來的無辜柔情之下,不該有的心疼,油然而生,忍不住擁她人懷。

  嚴盡歡就是這種女孩,輕而易舉,將人擒服,教人又愛又恨,想遠離她,又逃不掉。

  他若為帝王,興許也會淪為昏君,成為她的繞指柔,耳裡只聽得進她的甜蜜撒嬌,而忽視掉她做過的某些惡行,放任她變成春妃第二,荼毒其他無辜人們,在後宮中掀起驚濤駭浪。

  她溫暖柔嫩的小手探進他的襟口,白玉十指或輕或重地爬行在他身上,修剪得潤圓整齊的指甲,滑過他緊繃敏感的膚,她的輕喃及吐息,不斷不斷吹拂於他耳鬢,暖熱的春風,一池心湖難以不為所動,她的嗓音甜絲可愛,重複著要他別誤會她,帶著可憐哽咽,說她沒有這麼壞,每句,都嵌在他心頭,與他早已對她的既定印象產生拉鋸,兩者對抗著。

  他沒有誤會她,他親眼見過她做的事。

  夏侯,不要誤會我……她就是那麼壞,鋪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嬌蠻斥罵人的聲音,仍言猶在耳,她拍桌怒喝的吼聲,仍迴盪不休,她命眾人下跪伏地的場景,清晰得像咋兒個才發生過。

  我沒有這麼壞,真的……我沒有……她為何又只向他解釋呢?全鋪裡認為她壞的,豈止有他一個,難不成她準備用這種方式對公孫謙、秦關甚至是是尉遲義也盡力辯解她不是個壞女人?

  一抹惱怒,鑽進他的額際,帶出莫名的不滿。

  分不清是怒火還是慾火,燒得炙熱,分不清是她模樣太甜美還是姿態太放蕩,教他抽身不得,分不清是他帶著想給她一些苦頭嘗嘗的惡意,還是有著他自己亦不明所以的念頭,他將她按在凌亂的床榻上,吻去她的淚水,然後,又害她哭得更淒慘,只是使她落淚的兩個緣由迥然不同。

  前者,是她多害怕自己的所做所為會讓他鄙視她,怕得忍不住哭了。

  後者,是他以燙得像火炭的唇,吻遍她馨香娉婷的嫩軀,翻騰她的意識,吮盡她女孩兒芳芬迷人的香息之後,他堅決貫穿她青嫩身子時,初嘗的疼痛,教她淌下淚珠……「在想什麼?臉上有可疑的暗紅哦。」嚴盡歡的調侃,將思緒飄遠的夏侯武威拉回現在。

  才女孩垂著淚水,哽咽喃著她不壞,在榻上妖嬌披散著黑綢長髮的魅人柔弱,承歡時雙頰緋紅、無助攀緊他的手臂,害怕他會搗碎她一般的哆嗦啜泣,喊著一聲一聲夏侯的情景,只是許久前的一段記憶。

  烙得教人難忘的深刻。

  那日,他抱了她,直至今天,才有兩人糾糾纏纏的點滴。他後悔過,若當時自己更有克制力些,會不會她早就膩了他,早就願意把她的心思轉移到另一個男人身上?

  他不是沒想過要負責,一個姑娘將純潔身子給他,他豈能置身事外,假裝一切與他毫不相干?

  但她不曾提過成親的要求,不拿女孩家的貞潔來逼他娶她——若她開了口,他絕不會拒絕。然而,她仍是不避嫌地當眾親吻他、軟賴在他身上、討著要他抱,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多說、什麼也不要,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供她享樂歡愉的男寵,可以給她溫暖、可以陪她玩樂,想要名分,門兒都沒有。

  尉遲義已經不再戲稱他是「姑爺」,而直接衝著他叫「男妓」,不過在他狠狠揍過尉遲義一頓之後,他才識趣道歉,並發誓以後絕不再犯,不拿這個當笑話。

  「怎麼?看我剛淋浴完粉嫩可愛,又想要了嗎?她輕咬他的耳,咯咯愉笑,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著他,一根蔥白玉指,在他胸口畫圈圈。

  「別鬧。」他除了這兩字,找不出其他能斥責她的字眼。

  「假正經。」她笑啐他,趁他雙手抱著她,沒法子阻止她的戲弄,她盡情撩撥他,指腹一會兒盤旋在他胸口,一會兒又爬到他的喉結,想就此逼出他的悶吭,像每回在床第之間,男人面臨極致歡快的邊緣,難以壓抑的激情粗喘。

  夏侯武威腳步加快起來,視她為燙手山芋,恨不得三兩步飛馳回房,直接把這作弄人的小妖女狠狠甩上床,再逃她逃得遠遠的——雖不是飛,亦相去不遠,他以輕功回到她的閨園,膝蓋頂開門扉,迸她進房,閨閣的小廳圓桌上,擺滿膳食,她睡醒迄今,還沒吃呢,早膳和午膳全混在一塊兒了。

  貼心的丫鬟小紗,挑選許多色美味兼具的料理,熱騰騰竄著輕煙、飄著菜香,不敢讓主子餓到。

  嚴盡歡確實餓了,先填飽肚子,才有精氣神繼續調戲他。

  她要夏侯武威將她放在紫檀圓繡墩上,小紗靈巧填滿一碗香米飯,擱於她面前。

  她舉箸先夾了最喜愛的酥炸小魚入口,也叫他坐下來一塊兒吃,他淡淡說「吃過了」,站在她身後,看她食慾不差地扒了幾口飯咀嚼。

  不經意地,他瞧見一旁小几上的空碗,碗裡仍有些許的殘藥,他知道那是何物。

  他眸子微瞇,以近乎瞪視的目光在看它。

  每回縱慾過後,它便會出現在小几上,被她喝得精光——用以防止懷孕的湯藥。

  她總是乖乖飲盡它,沒聽她抱怨過苦。她明明是一個最討厭苦藥味的女孩,每回生病吃藥就像兩軍交戰,她化身為最頑固的敵軍,死咬著嘴兒,不許誰將湯藥送進她口中,她可以一連打翻二十碗婢女辛苦熬來的湯藥,管他浪費多少銀兩買來的,不喝就是不喝,最後被尉遲義推出去與她捉對廝殺的他,不得不使出撒手鑭,以嘴抵嘴,強灌!

  我去幫你弄藥,萬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煩。

  當年,自己怎會說出這種畜生話?夏侯武威也不明瞭,或許是理智清醒之後,發覺自己與她生米煮成熟飯之際,氣惱自己毫無定力,於是迂怒在她身上了吧……他不想要孩子。

  一方面是雙方都太年輕,另一方面他怕自己是個差勁的爹親,因為,他也曾經有個親情淡薄的父皇,連妻兒都能殺的父親……他繼承著那種男人的血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相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像嚴老闆樣,成為那般教後輩欣羨不已的好爹爹。

  他記得她聽見他說完,臉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若真要說有,原本雙頰有著女孩子家含羞帶怯的紅艷彤雲,緩緩褪去了粉色,變得白皙,然後,她點點頭,說:嗯……對,省些麻煩也好……我沒有很喜歡孩子……她露出無所謂的笑容,說得好似比他更不願意懷上麻煩。

  之後,他不曾需要再煩惱過孩子的問題,她告訴他,就算他想要孩子,她還不想生呢,於是,她喝藥的次數,與他們歡好的次數完全吻合,沒有漏掉半回。

  他確實鬆了口氣。

  男人的自私,在於懷胎十月的人,不是他們。

  「你……」夏侯武威倏地開了口,又不知自己想問什麼,薄唇抿起,起了頭,沒了尾。

  「嗯?什麼?」她銜著箸,偏頭看他,這副神情天真無邪,哪裡像是眾人暗裡稱呼的「壞當家」。

  「不,沒有。」

  他能說什麼?叫她別喝藥嗎?他完全無法想像,他與她之間再加上個孩子會變得多混亂……要她少喝點藥,少與她溫存才是上策。

  但……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抵抗她。

  比力量,他自是勝過她許多,不擔心她硬上,怕只怕她來軟的……軟著身、軟著嗓、軟著眼神、軟軟喊他夏侯、軟軟說著來嘛來嘛我想要……有時,他真的對她很沒轍。

  而且,他對她身體的迷戀,超乎他自己的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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