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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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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褚人獲]隋唐演義(本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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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09:45: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后思游



  詞曰:
  午夢初回閒信步,轉過雕欄,又聽新聲度。蜂飛蝶舞風回住,鶯啼一喚情難去。醉向花陰日未暮,漫把珠簾,鉤起游絲絮。
  畫上天涯縈意緒,今日沒個安排處。
  調寄《蝶戀花》
  凡人的心性,總是靜則思動,動則思靜。怎能個像修真煉性的,日坐薄團。至若婦人念頭,尤難收束,處貧處富,日夕好動盪者俱多,肯恬靜的甚少,其中但看他所志趨向耳。再說朱貴兒、韓俊娥、杳娘、妥娘。袁寶兒一班美人,齊轉到院後西軒中坐下,一遞一個把那些新學的詞曲,共演唱了片時。朱貴兒忽然說道:「這些曲子,只管唱,沒有甚麼趣味。如今春光明媚,你看軒前的楊柳青青,好不可愛。我們各人,何不自出心思,即景題情,唱一雙楊柳詞兒耍子?」杳娘道:「既如此,便不要白唱,唱得好的,送他明珠一顆﹔唱不來的,罰他一席酒,請眾人何如?」
  四人都道:「使得,使得。」妥娘道:「還該那個唱起?」朱貴兒道:「這個不拘,有卷先遞。」說未了,韓俊娥便輕敲檀板,細囀鶯喉,唱道:
  楊柳青青青可憐,一絲一絲拖寒煙。
  何須桃李描春色,畫出東風二月天。
韓俊娥唱罷,眾人都稱贊道:「韓家姐姐,唱得這樣精妙,真個是陽春白雪,叫我們如何開口?」韓俊娥道:「姐姐們不要笑我,少不得要罰一席相請。」還未說完,只見妥娘也啟朱唇,翻口齒,嬌嫡嫡的唱道:
  楊柳青青青欲迷,幾枝長鎖幾枝低。
  不知縈織春多少,惹得宮鶯不住啼。
妥娘唱畢,大家又稱贊了一會,朱貴兒方纔輕吞慢吐,嘹嘹嚦嚦,唱將起來道:
  楊柳青青幾萬枝,枝枝都解寄相思。
  宮中那有相思奇,閒掛春風暗皺眉。
  貴兒唱完,大家說道:「還是貴姐姐唱得有些風韻。」貴兒笑道:「勉強塞責,有甚麼風韻。」因將手指著杳娘、寶兒說道:「你們且聽他兩個小姐姐唱來,方見趣味。」杳娘微笑了一笑,輕輕的調了香喉,如簫如管的唱道:
  楊柳青青不綰春,春柔好似小腰身。
  漫言宮裡無愁恨,想到春風愁殺人。
杳娘唱罷,大家稱贊道:「風流蘊藉,又有感慨,其實要讓此曲。」杳娘道:「不要羞人,且聽袁姐姐的佳音。」寶兒道:「我是新學的,如何唱得?」四人道:「大家都胡亂唱了,偏你能歌善唱的,到要謙遜?」寶兒真個是會家不忙,手執紅牙,慢慢的把聲容鎮定,方纔吐遏雲之調,發繞樑之音,婉婉的唱道:
  楊柳青青壓禁門,翻風褂月欲銷魂。莫誇自己春情態,半是皇家雨露恩。
  寶兒唱完,大家俱各稱贊。朱貴兒說道:「若論歌喉婉轉,音律不差,字眼端正,大家也差不多兒﹔若論詞意之妙,卻是袁寶兒的不忘君恩,大有深情,我們皆不及也。大家都該取明珠相送。」寶兒笑道:「眾姐姐休得取笑,免得罰就夠了,還敢要甚麼明珠?羞死,羞死。」杳娘道:「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詞情俱妙,我們大家該罰。」
  眾美人正爭嚷間,只見煬帝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笑說道:「你們好大膽,怎麼瞞了朕,在這裡賭歌?」眾美人看見了煬帝,都笑將起來說道:「妾等在此賭歌,胡謅的歌兒耍子,不期被萬歲聽見。」煬帝道:「朕已聽了多時矣!」原來煬帝一覺睡醒,不見了寶兒,忙問左右,對道:「在後院軒子裡,與眾美人演唱去了。」
  煬帝遂悄悄走來。將到軒前,聽見眾美人,說也有,笑也有,恐打斷了他們興頭,遂不進軒,到轉過軒後,躲在屏風裡面,張他們要於,故這些歌兒,俱一一聽得明白,當下說道:「你們不要爭論,快來聽朕替你們評定。」眾美人真個都走到面前。
  煬帝看著朱貴兒、韓俊娥、妥娘、杳娘說道:「你們四個,詞意風流,歌聲清亮,也都是等閒難得。」又將手指著袁寶兒道:「你這個小妮子,學得幾時唱,就曉得遣詞立意,又念皇家雨露之恩,真個聰明敏慧,可喜可愛。」寶兒也不答應,只是憨憨的嘻笑。煬帝又道:「你們到耍得有趣,都該重賞。」遂叫左右,取吳綾蜀錦,每人兩端,寶兒加賞明珠兩顆,說道:「你既念皇家的雨露,雨露不得不偏厚於你。」寶兒只與眾人一齊謝恩,說:「萬歲評論極公。」煬帝大喜,正欲吩咐看宴來,忽聞隔牆隱隱有許多笑聲,將近軒來。左右報道:「眾夫人來了。」煬帝見說,笑對眾美人道:「你們把朕藏著,待他們來,只說朕不在這裡。」
  韓俊娥道:「叫妾等藏萬歲到那裡去?」朱貴兒道:「左首短屏後,可以藏得。」煬帝道:「下身露出不好。」杳娘道:「假山後芭蕉陰裡倒好。」煬帝道:「倘或一陣風來,吹倒了葉兒,就看見了,也不好。」袁寶兒笑道:「有便有一個所在,只怕萬歲不好意思。」煬帝笑道:「小油嘴,快說來,不要耽擱了工夫。」貴兒把手指著右首壁上一口壁廚道:「這內中甚是廣闊,上邊又有雕花,可以看外,又不悶人,不要說萬歲一個,再有一個陪駕,亦可容得。」煬帝見說,點頭笑道:「妙,你們快開了,待朕躲進去。」眾人忙把櫥門展開,煬帝輕身一躍,閃進裡頭去了。眾美人仍然關好,把屈戌扣上。
  不一時,七八位夫人,攜著手笑進軒來。只見眾美人都站在那裡,四圍一看,並不見煬帝。明霞院楊夫人道:「萬歲不在這裡。」清修院秦夫人問眾美人道:「萬歲那裡去了?」眾美人說道:「不曉得。」晨光院周夫人道:「寶輦尚停在院外,宮人們都說在西軒裡,難道萬歲有隱身法的,就不見了?」景明院梁夫人笑對袁寶兒道:「別的說不曉得也就罷了,你是時刻要侍奉的,豈不知萬歲在何處。若藏在那裡,快些說出來,不然我們大家要動手了。」寶兒憨憨的答道:「我一個娃娃家,怎便可以藏得萬歲?」迎暉院羅夫人笑道:「好一個娃娃家!只怕來年這時候,要做娘了。」眾夫人都笑起來。秋聲院薛夫人道:「不是這等講,我有個法在此。他們是不肯說的了,我們莫若將寶兒這妮子劫了去。萬歲是時刻少他不得,他不見了,他自然要尋到我們院裡來的,何須此時性急?」眾夫人都道:『有理,有理。」正要大家動手,翠華院花夫人只見壁櫥裡邊一影,便道:「萬歲在這裡,我尋著了。」忙把壁櫥屈戌除去,正要開門,聽見裡邊格吱吱笑聲,跳出一個煬帝來,拍手大笑道:「好呀,眾妃子要劫朕可人去,是何道理?」文安院狄夫人笑道:「幸虧薛夫人的妙策,激動天顏,方纔泄漏,不然只道這裡頭是鳳池,那曉得倒是個能龍窟。」眾夫人與眾美人都大笑起來。
  煬帝對眾夫人問道:「你們這一伙,為甚麼游到這裡來?」秦夫人道:「委等俱有耳報法,曉得陛下在這裡評品歌詞,妾等亦趕來隨喜隨喜。」薛夫人問道:「他們歌的是新詞是舊曲?」煬帝便把五個美人的楊柳詞,逐個述與眾夫人聽。周夫人道:「他們到頑得有些意思,我們亦該尋個題目來做做,消遣韶華,強如去抹牌下棋,猜謎行令。」煬帝笑道:「題目不拘,就眾妃子各人寫懷賦志,何必別去搜求。」秋夫人道:「題目雖好,只是如今現在只有妾等八人,萬歲何不連他們一發去宣了來,以見十六院多有吟詠,方成個詩文會集,大家有興。」煬帝道:「妃子之論甚佳。」叫左右近侍們:「快些去宣那八院夫人來。」宮人領旨,如飛的分頭去了。正是:
  橫陳錦障欄杆內,盡吸江雲翰墨中。
  不一時,只見眾夫人多打扮得鮮妍娬媚,裊裊娉娉,齊走進軒來,見過了煬帝,又見了八位夫人。煬帝一看,只有六人,少了兩位:儀鳳院李夫人,寶林院沙夫人,便問道:「為何慶兒不來?」綺陰院夏夫人笑道:「李夫人麼,是陛下不到他院裡去臨幸,害了相思病來不得。」煬帝笑道:「別樣病,朕不會醫,惟相思病,朕手到病除。」又問道:「沙妃子為何也不來?」降陽院賈夫人道:「他說身子有些詫異,看動彈得也就來。」又道:「陛下宣妾等來,有何聖諭?」秦夫人道:「陛下因眾美人賭唱新詞,也要命題,叫妾等或詩或詞,大家做一首題目,各人或寫景或感懷,隨意可做。」積珍院樊夫人對煬帝道:「他們吟風弄月慣的,妾卻筆硯荒疏,恐做出來反污龍目。」煬帝道:「這也不過適一時之興,胡連幾句消遣,妃子何須過遜?」影紋院謝夫人道:「若要考文,必須定個優劣賞罰。」仁智院姜夫人道:「主司自然是陛下了,但妾賞則不敢望,罰則當如何?」花夫人道:「賞則各輸明珠一顆,以贈元魁﹔罰則送主司到他院裡去,針灸他一夜,再考。」秦夫人道:「這等說,人人去做歪詩,再無好吟詠了。」和明院姜夫人道:「不是這等講,若是做得五的,要罰他備酒一席,以作竟日歡﹔若是做得奇思幻想,清新中式的,大家送主司到他院裡去,歡娛一夜。」周夫人笑道:「照依你說,我是再不沾雨露的了。」
  煬帝聽見眾夫人議論,大笑不止,便道:「眾妃子不必爭論,好歹做了,朕自有公評。」於是眾夫人笑將下來,向煬帝告坐了,便四散去,各占了坐位。桌上預先設下硯一方,筆一枝,一幅花箋。大家靜悄悄凝坐構思。煬帝坐在中間,四團觀看:也有手托著香腮﹔也有顰蹙了畫眉﹔也有看著地弄裙帶的﹔也有執著筆仰天想的﹔有幾個倚遍欄杆﹔有幾個緩步花陰﹔有的咬著指爪,微微吟詠﹔有的抱著護膝,卿卿呆思。煬帝看了這些佳人的態度,不覺心蕩神信,忍不住立起身來,好像元宵走馬燈,團團的在中間轉,往東邊去磨一磨墨,往西邊來鎮一鎮箋﹔那邊去倚著桌,覷一覷花容﹔這邊來靠著椅,襯一襯香肩。轉到庭中,又捨不得這裡幾個出神摹擬﹔走進軒裡,又要看外邊這幾個心情。引得一個風流天子,如同戰臺上的傀儡,提進提出。
  正得意之時,只見一個內監進來奏道:「娘娘見木蘭庭上,百花盛開,遣臣請萬歲御駕賞玩。」煬帝見說便道:「木蘭庭上,也有景致,自從有了西苑,許久不曾去游,只是此刻眾夫人在這裡題詩看花,明日罷。」內監道:「娘娘已選進木蘭庭去了,專候萬歲駕臨。」狄夫人起身,對煬帝說道:「妾等做詩,原沒甚要緊,陛下還是進宮去的是,不要因了妾們拂了娘娘的興。」煬帝沉吟了一回,說道:「既如此,妃子們同去走走何如?」羅夫人道:「使不得,娘娘又沒有旨喚妾們,妾等成隊的進宮去,不惟不能湊其歡,反取其厭了。」煬帝點頭道:「也說得是,待朕去看光景好,再差人來宣你們來遲。如今大家且在這裡構思完題。」說了起身,眾夫人送出軒來,煬帝便止住道:「眾妃子各自去幹正事,不要亂了文思。」眾夫人應命進軒。
  煬帝見眾美人都在軒外,說道:「你們總是閒著,隨朕去遊賞片時。」寶兒等五人,歡喜不勝,隨煬帝上了玉輦,轉過西軒,又行過了明霞、晨光二院,將到翠華陳玉山嘴口,只見一輛小車兒,迎將上來。煬帝仔細一看,卻是儀鳳院李夫人。
  李夫人望見了煬帝的玉輦,忙下車來,俯伏輦前。煬帝把手扶他起來道:「好呀,你躲到這時候方來?夏妃子說你害了相思病,朕正要來替你診治。」李夫人笑道:「陛下那有閒工夫來,姜偶爾傷春貪睡來遲,望陛下恕罪,不知宣妾等在何處供奉?」
  煬帝便把美人賭歌,眾妃子也想吟詩,朕叫他們各自寫懷在西軒中題詠,如今因木蘭庭上花開,皇后來請,不得不去走遭,說了一遍。李夫人道:「既是陛下要進宮去了,妾又到西軒去有甚興致,不如仍回院去,做了詩呈上御覽便了。」煬帝道:「妃子既是體中欠安,詩詞今日不做,後日亦可補得,沒甚要緊,到不如同朕進宮去看一看花,夜間朕就到你院中歇了,朕還有話對你說。」李夫人不敢推辭。煬帝拉李夫人同坐了玉輦,親親切切,又說了許多體己話。
  不一時已到宮中,蕭后接住。李夫人見過了蕭后。蕭后對煬帝道:「妾見木蘭庭上,萬花齊放,故差奴婢們迎請陛下一賞。」又對李夫人道:「前日承夫人差宮人來候問,又承見惠花釧,穿紮得甚巧,兩日正在這裡想念,今日同來,正愜我心。」
  李夫人道:「微物孝順娘娘,何足記懷。」煬帝道:「朕久不到木蘭庭,正要一遊,不想御妻亦有同心。」三人一頭說,一頭走,須臾之間,早到木蘭庭上。煬帝四圍一看,只見千花萬卉,簇簇俱開。真個是:
  皇家富貴如天地,禁內繁華勝萬方。
  煬帝與蕭后眾人,四下裡遊賞了一會﹔方到庭上來飲酒。蕭后問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賞玩,卻被妾邀來?」煬帝道:「朕偶然睡起,見朱貴兒等躲在院後軒子裡,賭唱歌兒耍子,被朕竊聽了半日,倒唱得有些趣味。」蕭后道:「怎樣有趣?」
  煬帝遂把眾美人如何唱、如何賭與自家如何評定,細細述了。蕭后看眾美人說道:「你們既有這等好歌兒,何不再唱一遍,與我聽聽?萬歲評定的,公也不公?」煬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們自唱,唱一雙,朕與娘娘飲一杯酒,李妃子也陪飲一杯。」眾美人不敢推辭,只得將楊柳詞,一個個重行唱了一遍。蕭后俱稱贊不已。
  末後輪到袁寶兒唱時,煬帝正要賣弄他皇家雨露之恩,留心側耳而聽,不想他更逞聰明,卻不襲舊詞,又信著口兒唱道:楊柳青青嬌欲花,畫眉終是小官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誇。
  煬帝聽了,又驚又喜道:「你看這小妮於,專會作怪。他因御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誇。』這明是以宮娃自謙,見他不敢專寵之意。」
  蕭后大喜道:「他年紀雖小,到有些才情分量。」因叫他到面前,親自把一杯酒,賜與他吃,說道:「你小小年紀,到知高識低,曉得事務,先念皇恩,又不敢誇張,真可謂淑女矣!」將自己的一副金釧,取下來賞他。寶兒謝恩,接了也不做聲,只是憨憨的嘻笑。
  蕭后對煬帝道:「剛纔奴婢們說陛下在西軒,與眾夫人賦詩,怎麼列位不見,陛下獨同李夫人來?」煬帝指著眾美人道:「因他們賭唱新詞,眾妃子偶然撞來,曉得了,也要朕出個題目,消遣消遣。李妃子是沒有來,直到御妻請朕回宮,在玉山嘴口,遇見朕,因拉他來看花助興。」蕭后道:「李夫人來,更覺花神增色﹔只是打斷了陛下考文的興趣奈何?」大家說說笑笑,煬帝不覺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處鬧耍。偶走上殿來,但只見中間掛著一幅大畫,畫上都是泥金青綠的山水人物,也有樓臺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煬帝見了,便立住細看,並不轉移。蕭后見煬帝注看多時,恐勞神思,便叫寶兒去請來飲酒。寶兒去請,煬帝也不答應,只是注目看畫。蕭后又叫寶地拿一鍾新煎的龍團細茶,送與那煬帝,煬帝只是看畫,也不吃茶。
  蕭后見煬帝看得有些古怪,忙起身同李夫人走到面前,徐徐問道:「這是那個名人的妙筆?陛下為何這等愛他,凝眸不捨?」煬帝道:「這畫乃是一幅廣陵圖,朕見此圖,忽想起廣陵風景,故有些戀戀不捨。」蕭后道:「此圖與廣陵不知可有幾分相似?」煬帝道:「論廣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嬌,這圖如何描寫得出?若只論殿宮寺宇,一指顧問,歷歷如在目前。」蕭后將手指著問道:「此一條是什麼河道,有這些舳艫舟揖在內?」煬帝見蕭后問他詳細,遂走近一步,將左手伏在蕭后肩上,把右後指著圖畫,細細說道:「這不是河道,乃是揚子江。此水自西蜀三峽中流出,奔騰萬餘里,直到海中,由此遂分南北,古今所謂天塹者,以此江得名也。」李夫人道:「沿江這一帶,都是甚麼山?」煬帝道:「這正面一帶,是甘泉山,左邊的是浮山,昔大禹治水,曾經此山,至今山上,還有個大禹廟,右邊這一座,叫做大銅山,漢時吳王濞在此處鑄錢,故此得名,背後一帶小山,叫做橫山,梁昭明太子在此處讀書,四面散出的,乃是瓜步山、羅浮山、摩訶山、狼山、孤山,僅是廣陵的門戶。」
  李夫人悄悄的叫貴兒點兩杯新煎的茶來。李夫人送一杯與蕭后吃了,又取了一杯茶,輕輕的湊在煬帝面去。煬帝把手來接了。蕭后放了杯,又問道:「中間這座城池,卻是何處?」煬帝吃完了茶,答道:「這叫做蕪城,又叫做古邢溝城,乃是列國時吳王夫差的舊都。旁邊這一條水,也是吳王鑿的,護此城池。此城據於廣陵之中,又得這些山川相為護衛。朕向來曾鎮揚州,意欲另建一都,以便收攬江都秀氣。」李夫人道:「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煬帝笑道:「妃子在畫上看了黨小,若到那裡盡寬大,可以任情受用。」又以手指著西北一隅地方說道:「只此一處,有二百餘里,與西苑大小爭差不多。朕若建都此處,可造十六宮院,與西苑一般。」又四下裡亂指道:「此處可以築臺,此處可以起樓,此處可以造橋,此處可以鑿池。」這煬帝說到了興豪之際,得意之時,不覺得手舞足蹈,欣然暢快起來。蕭后見了笑道:「陛下既說得如此有興,何不差人快做起來,挈帶賤妾並眾夫人與美人同去一遊?」煬帝道:「朕實有此心,只恨這是一條旱路,雖有離宮別館,晚間住紮,日間那些車塵馬足的勞攘,甚是悶人﹔再帶了許多妃妾們,七起八落,如何能夠快活?」李夫人道:「何不尋條水路,多造龍舟,妾等皆可安然而往?」
  煬帝笑道:「若有水路,也不等今日。」蕭后道:「難道就沒有一條河路?方纔那條揚子江,恐怕有路。」煬帝道:「太遠,太遠,通不得。」蕭后道:「陛下不要這般執定,明日宣群臣商議,或者別有水路,亦未可知。且去飲酒,莫要只管愁煩。」
  煬帝見說,攜了蕭后的手,三人依舊到庭上來飲酒。大家你一杯,我一盞,飲至掌燈時,李夫人起身,向煬帝與蕭后要告辭歸院。煬帝不開口,只顧看那蕭后。
  蕭后便知煬帝的意思,況又李夫人性格溫柔,時亦到官來候問,故此蕭后待他更覺親熱,便一把扯住道:「夫人不比別個,就住在我宮中一宵,亦何妨礙?況且陛下又在這裡,決不使你寂寞。」煬帝笑道:「御妻你不曉得,他剛對朕說道這兩日身上有些欠安,朕勉強拉他來看花助興。」蕭后見說,笑道:「身子不好,這不打緊,住在這裡,少刻我叫陛下送一帖黃昏散來,保你來朝原神勝舊。」引得李夫人掩著口兒,只是笑,見蕭后意思慇懃,只得仍舊坐下,又吃了更餘酒,然後與煬帝、蕭后同在宮中歇了。
  燭開並蒂搖金屋,帶結同心綰玉鉤。
  次日,煬帝設朝,聚集大臣會議,要開一條河道,直通廣陵,以便巡幸。眾臣奏道:「旱路卻有,並不聞有河道可以相通。」煬帝再三要眾臣籌策一條河路來,各官俱面面相覷,無言可答。大家捱了一會,只得奏道:「臣等愚昧,一時不能通變,伏望陛下寬限,容臣等退出,會同該部與各地方官,細細查勘回旨。」煬帝依奏,即傳旨退朝,起身退入後宮。正是:
  欲上還尋欲,荒中更覓荒。江山磐石固,到此也應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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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03:12: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詞曰:
  鶯聲未老燕初歸,正好傳杯。魚腸試舞逞雄奇,爭羨蛾眉。
  錦箋覓句漫留題,且共追陪。淺斟細酌樂深閨,情盡和諧。
  調寄〈玉樹後庭花〉
  自來時詞,雖是寫懷寄興,然其中原有起承轉合,故人不得草草塗鴉。但今作者,止取體豔句嬌,標新立異而已,原沒甚骨力規則。獨詫天公使有才之女,生在一時,令荒淫之主,志亂心迷,每事令人欲罷不能。再說煬帝與眾臣議論,要開通廣陵河道。退朝回宮,蕭后接住問道:「陛下與眾臣商議的水道何如?」煬帝道:「群臣商酌了半日,再尋不出一條路來,今領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蕭后道:「眾臣既去細查,定還有別路,且待他們來回旨再處,陛下不要思量未來,倒誤了眼前。」煬帝問道:「為何不見李妃子?」蕭后道:「他因念著詩題,恐怕各院到他那裡去尋他,曉得了在這裡,不好意思。等不及陛下還宮,忙回院去了。」煬帝見說,便道:「正是為甚麼眾妃子不把詩來進呈?朕與御妻到院中去問他們。」蕭后道:「這也使得。前日綺陰院差人來,說院中花柳十分可人,請妾去賞玩,因兩日不得閒,故沒有去。今日天氣甚好,陛下何不同到那裡去一樂?」煬帝笑道:「御妻倒會排遣。」蕭后道:「妾婦人家,只好是這樣排遣,比不得陛下東尋西趁,要十分快樂。」煬帝道:「御妻恁說,朕就不去,在這裡與御妻促膝談心何如?」
  蕭后微哂道:「妾是戲言,陛下怎麼認起真來,難道宵來剛沐恩波,今晚又思多露,奢望若此?」一頭說,一頭挽著煬帝的手,走出宮來。隨著內相,去喚袁寶兒等,到絝陰院伺候。
  蕭后與煬帝上了寶輦,竟到綺陰院。夏夫人接住。煬帝就問夏夫人道:「昨日眾妃子吟的詩詞,為甚麼不送來朕覽?」夏夫人見過了蕭后,對煬帝道:「詩是沒有做,見陛下回宮去了,妾等亦遂散歸。」煬帝笑道:「你們好大膽,難道見朕回宮,眾妃子就不奉旨了?」夏夫人笑道:「詩多是做的,交在清修院秦夫人處,他一齊送呈御覽。」又轉對蕭后道:「前日妾望娘娘玉趾降臨,為何直至今日?」蕭后道:「承夫人見邀,滿擬即來遊玩,不知為甚緣故,春未去而病先來,覺得身於甚懶,因陛下有興,故此同來。」煬帝與蕭后大家說說笑笑,各處遊賞﹔只見鳥啼花落,日淡風和,春夏之交,光景清幽可愛。正是:
  領略花蹊看不盡,平分風月意何如。
  煬帝賞玩了多時,心下暢快,因對蕭后道:「早是御妻邀來遊玩,不然將這樣好風光,都錯過了。」夏夫人忙排上宴來。煬帝飲了數杯,忽問道:「袁寶兒眾人,如何不來?」眾內相聽了,慌忙去叫,卻都不在院中。各處去尋,尋了半晌,一個個忙忙亂亂的,走將進來。煬帝見他們舉止失常,便問道:「你這於小妮子,躲在何處,這時候纔來,又這般模樣?」眾美人料隱瞞不住,只得齊跪下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劍耍子,不知萬歲與娘娘駕到,有失隨侍,罪該萬死。」煬帝道:「是誰舞劍?」寶幾道:「是薛冶兒。」煬帝道:「薛冶兒從不曾說他會舞劍,敢是你們說謊?」蕭后道:「謊不謊,有何難見,只叫冶兒來,便知端的。」煬帝點頭,放了眾美人起來,隨叫內相去喚冶兒。不多時,冶兒喚到,怎生打扮?但見:
  穿一件淡紅衫子,似薄薄明霞剪就﹔繫一條搞素裙兒,如盈盈秋水截成。青雲交紹頭上髻,鬆盤百縷﹔碧月充作耳邊璫,斜掛一雙。寶釧低軃彩鸞飛,繡帶輕飄金鳳舞。梨花高削兩肩,楊柳橫拖雙黛。毫無塵俗,恍疑天上掌書仙﹔別有風情,自是人間豪俠女。
  煬帝見了薛冶兒,便說道:「你這小妮子,既曉得舞劍,如何不舞與朕看,卻在背後賣弄?」冶兒答道:「舞劍原非韻事,被眾美人逼勒不過,偶然耍子,有何妙處,敢在萬歲與娘娘面前獻醜?」煬帝笑道:「美人舞劍,乃是美觀,如何反說不韻?賜他一杯酒,舞一回與朕看。」冶兒不敢推辭,飲了酒,取了兩口寶劍,走到階下,也不攬衣,也不挽袖,便輕輕的舞將起來。初時一來往,還裊裊婷婷,就如蜻蜓點水,燕子穿花,逞弄那些美人的姿態﹔後漸漸舞得緊了,便看不見來蹤去跡。兩口寶劍,寒森森的就像兩條白龍,在上下盤旋。再舞到妙處時,劍也看不見,人也看不見,只見冷氣颼颼,寒光閃閃,一團白雪,在階前亂滾。煬帝與蕭后看了,喜得眉歡眼笑,拍手稱好。
  冶兒舞了半晌,忽然就地一滾,直滾到東南角上。煬帝疑惑,在席上直站起來看。只聽得翻天的一聲響,碗大的一株棗樹,砍將下來,驚得內監與眾美人都避進院。冶兒將身一閃,徐徐收住寶劍,恍如雪堆銷盡,現出一個美人來的模樣,輕輕的走到簷前,將雙劍放下,氣也不喘,面也不紅,髮絲一根也不散亂,階前並無半點塵埃飛起。望他走來,仍舊衣裳楚楚,笑容可掬。煬帝不覺拍桌歎賞道:「奇哉冶兒!直令人愛死!」就叫冶兒近身,用手在他身上一摸,卻又香溫玉軟,柔媚可憐,就像連劍也拿不動的。心下十分歡愛,因對蕭后道:「冶兒美人姿容,英雄伎倆,非有仙骨,不能到此,若非今日,朕又幾乎錯過。」蕭后道:「如今也未遲,真個我見猶憐。」煬帝見說,就大笑起來。正是:
  能臻化境真難測,伎到精時妙入神。
  試看玉人渾脫舞,梨花滿院不揚塵。
  煬帝歸到席上,蕭后道:「今日之樂,比往日更覺快暢,皆夏夫人之惠也。」夏夫人道:「妾有何功,幸賴冶兒舞劍,庶不寂寞耳。陛下與娘娘該進一巨觴,冶兒亦當以酒酬之。」煬帝笑道:「難道主人到不飲?」夏夫人答道:「妾自然奉陪。」
  正要斟酒,只見宮娥進來報道:「眾位夫人進院來了。」夏夫人見說,忙起身出去接了進來。十六院夫人,一位也不少,上前見過了煬帝與蕭后。夏夫人與眾位夫人敘過了禮,叫左右重整杯盤,入席坐定。煬帝笑道:「你們這時候纔來見朕,不怕主司責罰麼?先罰三杯一個,然後把詩來呈。」謝夫人道:「主司今日卻輪不到陛下了,還該讓娘娘,陛下只好做個副主考。」煬帝道:「這是甚麼緣故?」狄夫人道:「吾輩女門生,自然該娘娘收入宮牆,陛下理直迴避,始免嫌疑。」蕭后道:「易經葩經,各服一經,還是陛下善於作養人材。」煬帝亦笑道:「御妻久著關睢雅化,深得詩經之旨。」蕭后笑道:「不比陛下一味春秋。」引得眾夫人美人,都大笑起來。
  秦夫人在宮奴手裡,取詩稿一本呈上。煬帝揭開第一頁來看,見上寫「仁智院臣妾薑桂,恭呈御覽」,下邊一個小小方影月仙氏」。煬帝看了,笑對姜夫人道:「論來還該序齒詮次,你的年紀最小,為甚把你列為首唱?」姜夫人答道:「昨日因楊夫人、周夫人說先完的先錄,不必拘泥。妾是腹中空虛,無可思索,故此僭越。比不得眾夫人們,肚子裡有物,要細細推敲揣摩。」話未說完,秦夫人對著姜夫人道:「我們被你說也罷了,怎麼獨嘲笑起沙夫人來?」姜夫人道:「妾何嘗嘲笑沙夫人?」秦夫人道:「你說肚於裡有物,不是打趣他麼?」姜夫人道:「妾實不知,望沙夫人恕罪。」蕭后聽說,忙問道:「依眾夫人說來,可是沙夫人恭喜了,這也是九廟之靈,陛下之福。」
  煬帝口也不開,覷著沙夫人注目的看。只見沙夫人桃花臉上,兩朵紅雲,登時現將出來,垂頭無言。煬帝看見光景,有些廝像,問下首梁夫人道:「妃子是誠實人,實對朕說,沙妃子的喜,是真是耍?」梁夫人在桌底下伸出三個指來,低低的答道:「三個月了。」煬帝見說,大喜道:「妙極,妙極!快取熱酒來,待朕飲三大杯,御妻也飲三杯。」楊夫人道:「此皆娘娘德化所致,使妾等普沾恩澤也。三杯豈足以報娘娘萬一,陛下何功,卻要吃起三大觴來?」煬帝笑道:「雖然朕沒有大功,亦曾少效微勞。」惹得眾人都大笑起來。煬帝把手亂指道:「你們眾妃子,一概都吃三杯。」又笑對沙夫人道:「妃子只飲一杯罷。」
  賈夫人道:「一回兒就是陛下徇私了。剛纔說妾們一概吃三杯,為何沙夫人反只要吃一杯?」江夫人道:「少刻,詩詞若是陛下看得不公,還要求娘娘磨勘。」煬帝一頭笑飲,看姜夫人的詩,卻是一首絕句:
  六宮清畫鬥雲鬟,誰把君王肯放閒?
  舞罷霓裳歌一闋,不知天上與人間。
煬帝看罷笑道:「姜妃子從不曾見他吟詠,虧他倒扯得來,竟不出醜。」又看下去,上寫「影紋院臣妾謝初萼」,下邊圖影天然氏」。也是絕句一首:
  晚妝零落一枝花,又聽鑾輿出翠華。
  忙裡新翻清夜曲,背人偷撥紫琵琶。
煬帝對謝夫人道:「別人詩中的興比,不過是借題寓意,你卻是典實。那一夜朕在清修院歇,隔垣聽得謝妃子的琵琶,真個彈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聽之忘寐。今此詩竟如寫自己的畫圖。」蕭后道:「有此妙技,少刻定要請教。」煬帝又看下去,見上寫「翠華院臣妾花舒霞」,圖印上「字伴鴻」,是一首詞,煬帝遂朗吟云:
  桐窗扶醉夢和諧,惱亂心懷,沒甚心懷。拉來花下賭金釵,懶坐瑤階,又上瑤階。銀河對面似天涯,不是雲霾,即是風霾。鵲橋有處已安排,道是君乖,還是奴乖。
  右調《一剪梅》
  煬帝念完,蕭后問道:「這是誰的?倒做得有趣。」煬帝道:「是花妃子的。」蕭后笑道:「只怕今夜花夫人乖不去了。」煬帝道:「詞句鮮妍娬媚,深得麗人情致。」花夫人道:「胡謅塞責,有甚情致?蒙陛下過譽。」樊夫人道:「花夫人過謙,陛下可要罰他一杯?」煬帝點點頭兒,又看下去,寫著「和明院臣妾江濤」,印章是「驚波氏」,卻是絕句二首:
  夢斷揚州三月春,五橋東畔草如茵。
  君王若問依家裡,記得瓊花是比鄰。
其二:
  曉妝螺黛費安排,驚聽鸚哥報午牌。
  約略君王今夜事,悄挨花底下弓鞋。
煬帝念完,說道:「二詩做得情真妍麗,但覺鄉思之念切耳。」蕭后叫宮人取大杯:「奉陛下三巨觴。」煬帝道:「御妻為甚要罰起朕來?」蕭后道:「陛下論詩不明,故此要罰。」煬帝道:「御妻說有何不明?」蕭后道:「妾說來,陛下自然心服。你們眾夫人都來看。」眾夫人見說,齊到蕭后身邊來。蕭后指著江夫人的詩說道:「這兩首詩,是興比之體。前一首,是江夫人借家鄉之意,切念君心,其實非念家鄉,隱念君心也。第二首,文義是總歸題旨,明寫重念君心,非念家鄉也,為何反說思鄉之念太切,豈不是論詩不明?」煬帝哈哈大笑道:「朕豈不知,因御妻與眾妃子多在這裡,難道獨贊江妃子的詩意念朕,眾妃子獨不念朕耶!看詩者,只好以意逆志耳!」周夫人道:「虧得娘娘明敏,道破了作者詩意,像妾們只好被陛下掩飾過了。」煬帝道:「朕將一杯轉奉與御妻,以見磨勘的切當﹔再一杯寄與周妃子,以酬其幫襯,朕自吃一杯。」周夫人笑道:「總是多嘴的不好,難道江夫人倒不要吃?」蕭后道:「陛下這三杯,是要奉的,妾們大家再陪一杯,乃是至公。」
  於是各人斟酒而飲。煬帝吃了酒,看後邊去,見上寫著「文安院臣妾狄玄蕊」,印章「字亭珍」。是一首詞,調寄《巫山一段雲》:
  時雨山堂潤,卿雲水殿幽。花花草草過春秋,何處是瀛洲。
  翠柏承恩遍,朱弦度曲稠。御香深惹薄言愁,天子趁風流。
  煬帝念完,贊道:「好,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得吟詞正體。」蕭后笑道:「此首別人做不出,更妙在結題,陛下又該飲一大杯。」煬帝道:「該吃,快快斟來。」又看到下邊去,上寫著「秋聲院臣妾印花謹呈御覽」,圖印是「小字南哥」,是七言絕句一首:
  午涼庭院倚微醒,弄水池頭學采蘋。
  荷慣恩私疏禮節,夢中猶自喚卿卿。
煬帝念完道:「妙!文如其人,情致宛然。」蕭后笑道:「再加幾個卿字,陛下還要妙哩!」羅夫人亦笑道:「這幾聲喚,薛夫人難道不下來遞陛下一杯酒?」
  薛夫人見說,含著嬌羞,認真要起身來。煬帝見了,忙止住道:「你自坐著,不要睬他。」又看了下去,上寫道「積珍院臣妾樊娟」,印章是「素雲氏」,也是絕句一首:
  夢裡詩吟雨露恩,那須司馬賦長門。
  溫泉浴罷君王喚,遮莫殘妝枕簟痕。
煬帝念完,說道:「情深而意淡,深得佳入韻致。」又看下去,上寫道「降陽院臣妾賈素貞謹呈御覽」,下邊圖章「字林雲」,是絕句兩首:
  玉質光合不染熏,清香別是異芬芳。
  曾經醉入瀟湘夢,起倚雕欄弄素裙。
其二:
  相思未解翰何提,一自承恩情也迷。
  記得當年幽夢裡,賜環驚起望虹霓。
  煬帝念完,微笑贊道:「不事脂粉,天然妍媚,所謂粗服亂頭俱好。」只見眾夫人格吱吱笑起來。煬帝問道:「眾妃子為甚好笑?」姜夫人道:「妾們笑昨日。」
  說了就止住口道:「妾不說了,剛纔無心搪突了沙夫人,如今何苦又多嘴?」煬帝道:「你不說,罰三巨觶」花夫人道:「他吃不得,待妾代說了罷。昨日賈夫人做詩,一回兒起了稿,自己看了搖搖頭,團做紙圓兒吃了。如此三四回,吃了三四個紙圓。後見陛下進宮去了,要請周夫人與楊夫人代筆。他兩個不肯,賈夫人氣起來道:求人不如求自己,陛下曉得我是初學,好歹放幾個屁在上,量陛下不把奴打到贅字號裡去。今見陛下贊他的詩,故此妾們好笑。」薛夫人笑道:「虧那幾個紙圓兒,方放出好屁來。」煬帝見賈夫人有些溫意,罰了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一杯酒。又展一首來看,「絝陰院臣妾夏綠瑤謹呈御覽」,印章是「瓊瓊氏」,乃是一首詞兒:
  春滿西湖好,月滿前山小。匝地笠歌,接天燈火。君王歸了,問酒政何如?不過是催花鬥草。辜負黃昏早,懶把眉兒掃。心字香燒,誰敢望鸞顛鳳倒。堯舜心腸,時憐卻漢宮人老。
  煬帝念完贊道。「色韻性度,躍躍如紙上出。」蕭后笑道:「不但做得有情有致,且為陛下今宵下一速帖。」夏夫人道:「蒙娘娘降臨,已出萬幸,焉敢更有他望?」煬帝又看下去,寫著「迎暉院臣妾羅小玉謹呈御覽」,印章上是「佩聲氏」,是絕句兩首:
  亭西小院燦名花,豈比尋常富貴家。
  染盡上林好風景,瑤琴一曲勝琵琶。
其二:
  別樣新妝懶畫容,玉山頹處兩三峰。
  誤言姚魏堪為侶,還讓官花報九重。
蕭后見煬帝念完,因說道:「二詩才情分量,兼得之矣,陛下以為是否?」煬帝道:「御妻評擬不差。」又看下去,上寫道:「清修院臣妾秦美」,印章是「麗娥氏」,絕句一首:
  宮禁春深雨露饒,萬堆紅紫綠千條。不知花葉誰裁裹,始信東風勝剪刀。
煬帝點點頭兒,又看下去,見上寫「明霞院臣妾楊毓」,印章上是「翩翩氏」,也是絕句一首:
  嬌癡何分沐恩光,占盡春風別有香。
  自是妾身無狀甚,錯疑花木惱君王。
  煬帝微笑一笑,又看下去,上寫著「晨光院臣妾周含香」,印章「字幼蘭」,是小詞一首,調寄〈如夢令〉:
  昨夜東風吹透,一樹楊梅開驟,香露浥金樽,滿祝千秋萬壽。非謬非謬,共醉太平時候。
煬帝念完,點幾點頭兒,又看下去,上寫著「景明院臣妾梁玉謹呈御覽」,圖記上是「瑩娘氏」,是絕句一首:
  腰肢怯怯怕追歡,鏡裡幽情只自看。
  莫說宮闈多媚態,輕羅小袖醉闌於。
煬帝微笑一笑。蕭后問道:「為甚這幾首,陛下只點頭微笑?」煬帝道:「御妻,你不知六宮中,如楊翩翩、周幼蘭、秦麗娥、梁瑩娘、沙雪娥是宮中的詩伯,今竟如臣下應制,並不見出色文字,合著舊曲一句,把往事今朝重提起。」引得眾夫人沒得說,都笑起來。蕭后道:「只要是詩就罷了,陛下不必苛求。」煬帝又看下去,是「寶林院臣妾沙映」,印章是「雪娥氏」,乃五言律詩一首:
  被髮入深宮,承恩戰慄中。笑歌花瀲灩,醉舞月朦朧。
  共頌螽斯羽,相忘日在東。千秋長侍從,草木戀春風。
煬帝看完贊道:「正說難道沒有一首出色的,原來在這裡。」蕭后見說,重新又念了一遍,贊道:「果然好,端莊純靜,居然大家。」煬帝又看下去,上寫道「儀鳳院臣妾李小發」,印章上字是「慶兒」,乃絕句一首:
  君王明聖比唐堯,脫珥無煩自早朝。
  閒論關睢多雅化,落紅飛上儲黃袍。
  煬帝看完,笑對李夫人道:「到也虧你。」蕭后故意問李夫人道:「想是昨夜做的?」李夫人道:「昨夜題目也不曉得,今早秦夫人來,一回兒逼勒著亂道幾句,殊失陛下命題之意。」煬帝道:「若說閨閣中,要如眾妃子的,急切間亦不易得﹔如沙妃子的律詩,頗稱佳詠,即如詞臣,亦不過如此。詩已看完,我們痛飲一番罷!」
  蕭后叫眾夫人奏起樂來。一霎時吹的吹,唱的唱,觥籌交錯,各各盡歡。蕭后對夏夫人道:「承主人之興,酒已過量,要回宮去了。」又對沙夫人道:「夫人玉體,亦不該久坐,還宜先回院去。」沙夫人見說,亦即起身。煬帝欲同蕭后回宮,蕭后忙止住了,對煬帝道:「若論別宵,任憑陛下心中去受用﹔今夜是妾作主,陛下理該進寶林院安寢,更遣薛冶兒陪駕,一正一副,諒不寂寞,不知眾夫人以為是否?」
  沙夫人道:「承蒙娘娘厚愛,賤妾斷不敢獨沾恩寵。」眾夫人齊聲道:「娘娘吩咐,使妾等誠服,沙夫人亦不必推辭。」蕭后道:「可與不可,固在陛下,讓與不讓,全在眾夫人。」煬帝笑執著一大杯酒,扯住蕭后道:「御妻且飲一上馬杯。」蕭后笑道:「妾實吃不得了,陛下也要少飲,留些正經。」說完遂登輦回宮。眾夫人也就送煬帝到寶林院,又命薛冶兒,隨了沙夫人進去,各自散歸院內。正是:
  無數名花新點色,一枝獨佔上林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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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詞曰:
  人世堪憐,被鬼神播弄,倒倒顛顛。纔教名引去,復以利驅旋。
  船帶牽,馬加鞭,誰能得自然。細看來朝塵土,日日風煙。饒他狡猾雄奸,向火坑深處,抵死胡纏。殺身求富貴,服毒望神仙。枯骨朽,血痕鮮,方知是罪愆。能幾人超然物外,獨步機先?
  調寄〈意難忘〉
  自古道:人逢利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不要說市井中賣菜傭、守財虜,見了銀錢,歡喜愛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設心,手裡撥素珠,口裡誦黃庭,外足恭而內多欲,單只要想人家的財物。至若士子,尤其奸險,憑你窗下讀書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簡命之榮,便想地方上的樹皮,都要剝回家去,管甚麼民脂民青,竟忘了禮義廉恥,直至身將就木,還遺命叫兒子薄殯殮,勿治喪,勿禮仟,寧可准千准萬,丟下與兒孫日後浪費,妻妾貼贈他人。所以使天怒人怨,以至陰陽果報,歷歷不爽,還要看了他人,忘了自己。除非是刀上頸鬼來拿,始放下這一塊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貴功名,猶如敞屣。
  再說煬帝,那夜在寶林院與沙夫人、薛冶兒兩個歡娛了一夜,明日起身,因夜來蕭后湊趣得體,梳洗過,即便上輦回宮。剛到宮門首,只見群臣都在那裡候駕。煬帝坐了便殿,就問道:「卿等會議廣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來?」宇文述奏道:「臣等與工部河道眾人細查,並無一路可通。今有諫議大夫蕭懷靜,說有一條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聖。」原來蕭懷靜,乃蕭后之弟,係國舅,現任上大夫之職。煬帝聽了,喜問蕭懷靜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廣陵?」懷靜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條舊河路,秦時大將王離,曾於此處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歲久湮塞不通,若能廣集民夫,從大梁起首,由河陰、陳留、雍丘、寧陵、睢陽等處,一路重新開濬,引孟津之水,東接淮河,不過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廣陵。臣又聽得耿純臣奏,睢陽有天子氣,見今開河,必要從睢陽境中穿過,天子之氣,必然挖斷。此河一成,既不險遠,又可除後患。臣鄙見若此。不知聖意以為何如?」
  煬帝聽畢大喜道:「好議論,非卿才智識見,不能思想及此。」遂傳旨,以徵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又對眾臣道:「路途纖遠,工程浩繁,須再得一人協理方妙。」時宇文述因疑李淵殺其於惠及,欲解其兵權,尋他空隙,遂乘機奏道:「太原留守李淵,頗有才幹,陛下可著他協理,庶幾工程容易告竣。」煬帝見說,即以太原留守李淵為開河副使。從大梁起工,由睢陽一帶,直掘到淮河,速調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隱匿者,誅三族。聖旨一下,誰敢進諫,該衙門隨即移文催麻叔謀、李淵上任。
  原來麻叔謀為人性最殘忍,又貪婪好利,一聞升開河都護,滿心歡喜,即便赴任。其時柴紹夫婦在鄂縣,曉得了旨意,知這差是宇文述的奸計,故將岳父調離太原,尋事要害他。李氏對丈夫道:「這差不惟有禍,還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報與父親,叫他托病﹔一面叫丈夫多帶些金珠,進東京打關節,另換一人,庶幾無患。柴紹到東京,買託了一個梁公蕭炬,是蕭后的嫡弟﹔一個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宮禁,做了內應外合﹔外邊又在護衛處打了關節。張衡前有謠言害唐公,不過是為太子,原不曾與唐公有仇,況是小人,見了銀子,也就罷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衛將軍令狐達,著唐公仍養病太原。這兩員官領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闊。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萬。每五家出老幼或婦女一名,管炊爨饋送,又是七十二萬。又調河南山東淮北驍騎五萬,督催工程。那裡管農忙之際,任你山根石腳,都要鑿開,墳墓民居,盡皆發掘。那些丁夫,受苦萬千。
  其時一隊人夫開到一處,忽見下面隱隱露出一條屋脊,眾夫隨著屋脊,慢慢的挖將下去,卻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間大小,四圍白石砌成,有兩石門,關得甚緊,不能開展。眾夫只道其中有金銀寶物,遂一齊將鍬鋤鏟鍤,望著石門搗掘,誰想那門就像生鐵鑄的,百般敲打,莫想動得分毫。忙了半日,眾夫恐怕弄出事來,只得報知隊長。隊長稟知麻叔謀,麻叔謀同令狐達來看,眾夫都道:「掘撞鑿打,總是無用。」令狐達道:「這座墳墓,不是古帝王的陵寢,定是仙家的擴穴,豈是用椎鑿可似開得?必須具禮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開之理。」麻叔謀沒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達穿了公服,宣讀旨意。拜祝禱告未完,只見香案前,忽然倦起一陣冷風來,一聲響亮,兩扇石門,輕輕的閃開。麻叔謀等眾人走進去,見裡面幾百盞漆燈,點得雪亮,如同白晝,中間放著一個石匣,有四五尺長,上面都是鑿的細細花紋。麻叔謀見了,心下有些懼怯,不敢輕易開看,又轉著後一層,卻是一個小小圓洞,洞中壁直的,停著一個石棺材。麻叔謀同令狐達又禮拜了,叫人揭開蓋兒細看,只見裡面仰臥一人,容貌猶紅白,顏色如未死的一般,渾身肌肉肥胖如玉﹔一頂黑髮,從頭上臉上腹上,蓋將下來,直至腳下,從身後轉繞上去,生到脊背中間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餘長短。麻叔謀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輕易毀動,仍叫左右,將材蓋上。把前邊石匣開看,匣中並無別物,只有三尺來長一塊石板,上寫著許多蝌蚪篆文。這些人俱不能辨認。虧得山中一個修真煉性,百來多歲的老人,抄譯出來,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謀,葬我在高原。髮長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謀見連他姓名,都先寫在上面,驚訝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機。與令狐達商議:檢塊豐隆高厚的地方,加禮遷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遺蹟。
  後又掘至陳留地方,眾夫正在開掘,忽見烏雲陡暗,猛風驟雨,冰雹如陣一般打來,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後退避。麻叔謀不信,自來踏看,亦被風雨冰雹,打得個不亦樂乎。喚地方耆老細詢,說有漢代張良,為此地上神,十分靈顯。
  麻叔謀見說,知張良顯應,要護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煬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國寶,差太常卿牛弘,齎白璧一雙,到陳留致祭,始得開通。丁夫開過陳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靈自有威。
  這些了夫,督趲了幾日,開到雍丘地方一帶大林之中,有一所墳墓,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礙著開河的道路。隊長前來報稟,麻叔謀親自來看,只見周圍護衛,覺有幾分靈氣,叫左右喚鄉民來問。鄉民答道:「此乃上古高人的壙穴,不知其姓氏,相傳叫做隱士墓。」麻叔謀見說是隱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開。眾夫疾忙動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誰知底下有兩三層石板,鑿到第三層,忽然一聲響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狀,連人連石板都墜下去,忙忙救得起來,傷的傷,死的死,不知損壞了多少丁夫。麻叔謀吃了一驚,忙著的當人役下去探看多時,說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穴,熒熒煌煌,一派燈火,裡邊照得雪亮,隱隱約約,有鐘鼓之聲,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無底。眾人不敢下去,只得繫將上來。令狐達沉思良久道:「須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詳細。」麻叔謀忙問:「是誰?」令狐達道:「此人平素專好劍術,常自比荊軻聶政,為人有膽氣智勇,姓狄名去邪,現任武平郎將,如今現在後營管督糧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謀聽了,隨叫左右去請。
  此時去邪正在後營點查糧米,見麻叔謀來請,只得換了公服,進營參見。麻叔謀看見狄去邪,身長八尺,腰大十圍,雙眸灼灼生光,滿臉堂堂吐氣,是一個好男子,忙出位來說道:「請將軍來,別無他事,因前有隱士墓,挖出一個大穴,穴中燈火熒煌,不知是何奇異。問將軍膽勇兼全,敢煩人穴中一探,便是開河第一功。」
  狄去邪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穴在何處?」麻叔謀同令狐達,引狄去邪到穴邊來看,狄去邪看了一回說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換上一件緊身細甲,腰間懸了一口寶劍,叫人取幾十丈長索,索上拴了許多大鈴,坐在一個大竹籃內,繫將下去。
  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時,見底下輝煌照耀,及到下面,卻又黑暗,存息了一會,睜眼看時,覺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藍來,趁著亮影,摸將去,不上十數步,漸覺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忽然通到一處,猛擡頭看時,依舊有天有日,別是一個世界。狄去邪看了這段光景,不覺恍然感歎道:「人只知在世上爭名奪利,苦戀定了閻浮塵土,誰知這深穴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無窮。」
  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幾分,又信著步往前走去,轉過了一帶石壁,忽見一座洞府,四圍白石砌成,中間一座門樓,門外列著兩個石獅子,就像人間王侯的第宅。
  狄去邪不管好歹,竟走進門去,東西一看,並不見有人在內,只見向南一屋石門,緊緊關著。忽聽得東邊一間石房裡,得得有聲。狄去邪忙走近前,從窗眼裡一張,見裡邊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鐵索一條,繫著一個怪獸。那怪獸把蹄兒突了幾突,故外面聽見。那獸生得尖頭賊眼,腳短體肥,彷彿有一個牛大,也不是虎、又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晌,再認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大老鼠。狄去邪著驚道:「老鼠有這般大,還不知貓有怎樣大?」正呆看時,忽見正南兩扇正門開放,走出一個童子來,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纖纖齒白唇紅。雙丫暑,煞有仙風﹔黃布衫,頗多道氣。若非野鶴為胎,定是白雲作骨。
  那童子看見了,便問道:「將軍莫非狄去邪乎?」狄去邪大驚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將軍久矣,可快快進去。」狄去邪見有些奇異,只得隨著童子進門來﹔見殿宇崢嶸,廳堂宏敞,不是等閒氣象。將到殿前,見殿上坐著一位貴人,身穿龍蟠絳服,頭戴八寶雲冠,垂纓佩玉,儼然是個王者,左右列著許多官吏,階下侍衛森嚴。狄去邪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禮拜,聽得那位貴人開口問道:「狄去邪,你來了麼?」狄去邪答道:「狄去邪奉當今聖旨開河,蒙都護麻叔謀差委探穴,不想誤入仙府,實為有罪。」那貴人便道:「你道當今煬帝尊榮麼?你且站在一邊,我叫你看一物事來。」就對旁邊一個兇惡的武衛道:「快去牽那阿摩過來。」那武衛見說,慌忙手執巨棍,大步往外邊去了。不多時聽得鐵鏈聲響,那個武衛將一條長鐵牽著一獸前來。狄去邪仔細一看,卻就是外邊石柱上的大鼠。
  那武衛牽到庭中,把一手帶住,那鼠蹲踞於月臺上,揚鬚齧爪,狀如得意。那貴人在上怒目而視,把寸木在桌上一擊道:「你這畜生,吾令你暫脫皮毛,為國之主,蒼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發掘﹔荒淫肆虐,一至於此!我今把你擊死,以泄人鬼之憤。」喝武士照頭重重的打他,那武衛捲袖撩衣,舉起大棍,望鼠頭上打一下,那鼠疼痛難禁,咆哮大叫,渾似雷鳴。武士方要舉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個童子,手捧著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動手。」對皇甫君說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來,俯伏在地。童子遂轉到殿上,宣讀天符道:「阿摩國運數本一紀,尚未該絕。再候五年,可將練巾繫頸賜死,以償荒淫之罪,今且免其箠楚之苦。」童子讀罷,騰空而去。皇甫君復上殿說道:「饒了這個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將你打殺。今還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終難免項上之若。」
  說罷叫武士牽去鎖了。武士領旨牽去。皇甫君叫狄去邪問道:「你看得明白麼?」
  狄去邪道:「去邪乃塵凡下吏,仙機安能測透。」皇甫君道:「你但記了,後日自然應驗。此乃九華堂上,你非有仙緣,也不能到此。」狄去邪忙跪下叩懇道:「去邪奉差,誤入仙府,今進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須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墮落。麻叔謀小人得志橫行,罪在不赦,你與我對他說:感他伐我臺城,無以為謝,明年當以二金刀相贈。」說罷,遂吩咐一個綠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嚴之下,不敢細問,拜謝而出。綠衣吏引著狄去邪,不往舊路,轉過幾株大樹,走不上一二百步,綠衣吏用手指道:「前邊林子裡,就是大路。」急回頭問時,綠衣吏早已不見,再轉身看時,連那座洞府,都不知那裡去了。狄去邪駭然道:「神仙之妙,原來如此。」只得一步步奔過林於來,轉過了一個山崗,照著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見幾株喬木,環繞成村,忙奔入村來問路。見一家籬門半開,遂走進去,輕輕的咳嗽幾聲,早驚動了一雙小花犬兒,向著去邪亂叫。
  裡面走出一個老者來,狄去邪忙施禮道:「下官迷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禮道:「將軍為何徒步至此?」狄去邪不敢隱瞞遂將入穴遇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聽了笑道:「原來當今煬帝,是老鼠變的,大奇大奇,怪道這般荒淫無度。」狄去邪就問:「此間是何地方?到雍丘還有多遠?」
  老者道:「此乃嵩陽少室山中,向大路往東去,只二里便是寧陵縣,不消又往雍丘去。想麻叔謀早晚就到了,將軍若不棄嫌,野人粗治一餐,慢去未遲。」遂邀狄去邪走入草堂。老者吩咐一個老蒼頭,收拾便飯出來,因對狄去邪道:「據將軍所見,看將起來,當今煬帝,料亦不永﹔就是麻叔謀,只怕其禍亦不甚遠。我看將軍容貌氣度非常,何苦隨波逐流,與這班虐民的權奸為伍?」狄去邪遜謝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開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職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須令將軍不得。」狄去邪道:「老翁金玉之言,某雖不材,當奉為耆龜。」
  須臾,老蒼頭排上飯來,狄去邪飽餐了一頓,起身謝別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說道:「轉過前邊那個山嘴,便望得見縣中了。」狄去邪稱謝拱手而別。走得十數步,回頭看時,已不見老者,那裡有甚麼人家,兩邊都是長松怪石。去邪看見又吃了一驚,心上恍惚,忙趕到縣中,見了城市人民,方纔如夢初醒。入城在公館中等候。
  麻叔謀只道狄去邪尋不出穴口,已死在穴中,催促了夫開成河道,已經七八日,望寧陵縣界口來。狄去邪就去見麻叔謀,將穴中所見所聞之事,細述了一遍。麻叔謀那裡肯信,只道狄去邪有甚劍術,隱遁了這幾日,造此虛誕之言,來恐唬他,反被麻叔謀搶白了一場。狄去邪只得退回後營,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卻以戲言見侮。我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何苦與豺狼同幹害民之事。國家氣數有限,我何必在奸佞叢中,戀此雞肋﹔到不如託了狂疾,隱於山中,到覺得逍遙自在。」
  算計已定,遂遞了兩張病呈。麻叔謀厭他說謊,遂將呈子批准,另委官吏管督糧米。
  狄去邪見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帶了兩個僕從,竟回農鄉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為阿摩,心中委決不下道:「豈有中國天子,卻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日大棍打時,也該有些頭疼腦熱。鬼神之事雖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東京探訪一個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來京體訪。正是:
  欲識仙機虛與實,慢辭勞苦涉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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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03:1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詩曰:
  區區名利豈關情,出處須當致治平。
  劍冷冰霜誅佞幸,詞鏗金石計蒼生。
  繩愆不覺威難犯,解組須知官足輕。
  可笑運途多抵悟,丈夫應作鐵錚錚。
  做官的不論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業來。到處留恩,隨處為國,怕甚強梁,怕甚權勢,一拳一腳,一言一語,都是作福,到其間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戇夫拙宦,不知正是豪傑作事本色。秦叔寶離卻齊州,差人打聽開河都護麻叔謀,他已過寧陵,將及睢陽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陽投批。行了數日,只見道兒上一個人,將巾皂袍,似一個武官打扮,帶住馬,護叔寶兵過。叔寶看來,有些面善,想起是舊時同窗狄去邪。叔寶著人請來相見,兩人見了,去邪問叔寶去向。叔寶道:「奉差督河工。」叔寶也問去邪蹤跡。去邪道:「小弟也充開河都護下指揮官。」因把雍丘開河時,入石穴中,見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許多說話,及後在嵩陽少室山中,老人待飯,許多奇異,細細道與秦叔寶聽。叔寶道:「如今兄又欲何往?」去邪道:「弟已看破世情,託病辭官,回去尋一個所在隱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麻叔謀處心貪婪,甚難服事,兄可留心。」兩人相別去了。
  叔寶也是個正直不信鬼神的人,聽了也做一場謊話不信。卻是未到得睢陽兩三個日頭,或是大小村坊,或是遠遠茅房草舍,常有哭聲。叔寶道:「想是這廂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廢業,家裡一定弄得少衣缺食,這等苦惱。」及至細聽他哭聲,又都是哭兒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兒們死得多,所以哭泣。」
  只是那哭聲中,卻又咒詛著人道:「賊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兒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兒,不知你怎生被賊人抓了去,被賊人怎生擺佈了。」也千兒萬兒的哭,也千賊萬賊的罵。叔寶聽了道:「怪事,這卻又不是死了兒子的哭了。」
  思忖了一回:「或者時年荒歉,有拐騙孩子的,卻也不能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聲處處聞。哀蛩相間處,行客淚紛紛。
  來到一個牛家集上,軍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後的,叔寶自與這二十個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時小米飯還不曾炊熟。叔寶心上有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來瞧看,只見離著五七家門面,有兩三個少年,立住在那廂說話,一個老者,拄著拐杖,側耳聽著,叔寶便捱將近去。一個道:「便是前日張家這娃子,抓了去。」一個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撥去開河,家來怎了?」一個道:「稀罕他家的娃於哩!趙家夫妻單生這個兒,卻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點頭歎息道:「好狠賊子,這村坊上,也丟了二三十個小孩子了。」叔寶就向那老人問道:「老丈,敢問這村坊,被往來督工軍士拐騙了幾個小兒去了麼?」老者道:「拐騙去的,倒也還得個命﹔卻拿去便殺了。卻也不關軍士事,自有這一干賊!」叔寶道:「便是這兩年,年成也好,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為開河,這總管好吃的是小兒,將來殺害,加上五味,爛蒸了吃。所以有這干賊把人家小兒偷去,蒸熟獻他,便賞得幾兩銀子。賊人也不止一個,被盜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總因財利羶人意,變得貪心盡虎狼。
  叔寶道:「怎一個做官的,做這樣事,怕也不真麼?」老者道:「誰謊你來,怕不一路來聽得哭聲?如今弄得各村人,夢也做不得一個安穩的,有兒女人家,要不時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兒上行走。夜間或是停著燈火看守,還有做著木欄櫃子,將來關鎖在內。客官不信,來瞧一瞧。」領到一處小人家裡來,果是一個木櫃,上邊是人鋪陳睡覺防守的。叔寶道:「怎不設計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叔寶點頭稱是,自回店中吃飯,就吩咐眾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趲行罷!」先在客房中打開鋪陳,酣睡一覺,想要捉這一干賊人,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飯,村集沒有更鼓,淡月微明,約莫更盡,叔寶悄悄走出店門一看,街上並無人影。走到市東頭觀望,沒個形影。轉來時,忽聽得一家子怪叫起來,卻是夫妻兩個,夢裡不見了兒子,夢中發喊,倒把兒子驚得怪哭,知道不曾著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寶又蹴過西來,遠遠望著,似有兩個人影,望集上來。叔寶忙向店中閃入門扇縫中張去,停一會,果是兩個人過來。叔寶待他過去,仍舊出來,遠遠似兩點蠅子一般,飛在這廂伙一伏,又向那廂聽一聽。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門扇掇開,一個進去了,一會子外邊這人先跑,剛到叔寶跟前,叔寶喝一聲:「那裡走!」照脊梁一拳,打個不提備,跌了一個倒栽蔥,把一個小孩子,也丟在路邊啼哭,叔寶也不顧他,竟趕到那失盜人家來時,這賊也出門了,因聽見叔寶這一喝,正在那廂觀望,不料叔寶又趕到,待要走時,早已被叔寶一腳飛起,一個狗吃屎,跌倒在門邊。裡邊男女聽得門外響時,牀上已沒了兒女,哭的叫的,披衣起來。叔寶已把這人挾了,拿到自己客店前來﹔先打倒這人,正在地下掙坐起來。不料店中家丁,因聽喝聲,知是叔寶聲音,也趕也來,看見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時地下的小兒啼哭,失盜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夢中驚起幾個人來。那尋得兒子的人罷了,倒是這干旁觀的人,將這兩個亂打。叔寶道:「列位不要動手,拿繩子來掛了,只要拷問他﹔從前盜去男女在那廂?還有許多黨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趕捕可絕民患,亂打死了,卻誰承當。」隨喚家丁,將繩來捆了,審他口詞。一個是張耍子,一個陶京兒,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還有一個賊首,叫陶柳兒,盜去孩子,委是殺來蒸熟,獻與麻都護受用。叔寶審了口詞。天色將明,各村人聽得拿了偷小兒的,都來看﹔男人卻被叔寶喝住,只有這些被害女人,撾的咬的,拿柴打的,決攔不住。叔寶此時放又放不得,著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連累叔寶。因此叔寶想一想道:「列位,麻都護是員大臣,決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將到睢陽,不若我將這二人,送與麻爺。他指官殺人,麻爺斷斷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見外面擾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眾人道:「將軍講得有理,只不要路上賣放了,又來我們集上做賊。」叔寶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見了道:「就是昨日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盤費相謝。」叔寶不肯,自押了這兩個賊人,急急趕上大隊士卒。
  趕到睢陽時,麻叔謀與令狐達纔到,在行臺坐下,要相視河道開鑿。叔寶點齊了人夫,進見投批。麻叔謀見了叔寶一表人材,長軀偉貌,好生歡喜,就著他充壕塞副使,監督睢陽開河事務。叔寶謝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難於眼事,只一見,便與我職事,也像個認得人的﹔只是拿著兩個賊人稟知他,恐他見怪,不稟放了他去,又恐仍舊為害。也罷,寧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這干小兒含冤。」
  卻又上前去跪下道:「齊州領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麻叔謀不知稟甚事,卻也和著顏色,只見叔寶稟道:「卑職奉差在牛家集經過,有兩個賊人,指稱老爺取用小兒,公行偷盜,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被卑職擒拿,解在外面,候爺發落。」麻叔謀聽了,不覺怫然道:「是那個拿的?」叔寶道:「是卑職。」叔謀道:「竊盜乃地方捕官事,與我衙門何干?你又過往領兵官,不該管這等的事。」令狐達道:「若是指官壞事,也應究問一究問。」叔謀道:「只我們開河事理管不來,管這小事則甚?」令狐達道:「既拿來,也發有司一問。」麻叔謀道:「發有司與他詐了錢放,不如我這裡放。」吩咐不必解進,竟釋放去,把叔寶一團高興,丟在水窖裡去了。正是:
  開押逃猙獸,張羅枉用心。
  外面跟隨叔寶的家丁,說拿了兩個賊人,畢竟有得獎賞,不期竟自放了,都為叔寶不快,不知叔寶卻又惹了叔謀之忌。叔謀原先奉旨,只為耿純臣奏睢陽有王氣,故此欲乘治河開鑿他。不意到得睢陽,把一座宋司馬華元墓掘開去了,將次近城,城中大戶,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陳伯恭,叫他去探叔謀口氣,迴護城池。不期叔謀大怒,幾乎要將伯恭斬首,決意定了河道穿城直過。這番滿城百姓慌張,要顧城外的墳墓,城裡的屋舍﹔內有一百八十家大戶,共湊黃金三千兩,要買求叔謀,沒個門路。卻值陶京兒得釋放後,在外邊調喉道:「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這沒生官兒,卻來拿我。你看官肯難為我麼?連他這螞蟻前程,少不得斷送在我們手裡。」眾人聽他,說得大來頭,是麻總管親信,就有幾個,暗暗與他講,要說這迴護城池一節。
  陶京兒道:「我還有一個弟兄更親近,我指引你去見他。」卻與他做線,引見麻爺最得意管家黃金窟,眾人許謝他兩個白金一千兩。黃金窟滿口應承道:「都拿來,明日就有曉報。」眾人果然將這金銀,都交與黃金窟。黃金窟曉得主人極是見錢歡喜的,便乘他日間在房中打睡時,悄悄將一個恭獻黃米三千石的手本,並金子都擺在桌上,一片輝煌,待他醒時問及進言。站在側邊時許久,正是申時相近,只見叔謀從牀中跳起來道:「你這廝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連擦幾擦,見了桌上金子大笑道:「我說宋襄公斷不謊我,斷落不去的。」黃金窟看了,笑道:「老爺是那個宋襄公送爺金子?」
  叔謀道:「是一個穿絳色衣帶進賢冠的。他求我護城,我不肯。又央出一個暴眼大肚皮鬍子,戴進賢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馬華元來說,這廝又使勢,要把我捆縛溶銅汁灌我口內,驚我。我必不肯,他兩個只得應承,送我黃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見金子,怕人克落,與守門的相爭,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擺在此了,待我點一點,不要被他短少。」黃金窟又笑道:「爺想做夢了,這金子是睢陽百姓,央我送來與爺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
  叔謀道:「豈有此理,明明我與宋襄公華司馬說話,怎是夢?」黃金窟道:「爺再想一想,還是爺去見宋襄公,宋襄公來見爺,如今人在那裡,相見在那裡?」叔謀又想一想道:「莫不是夢,明明聽得說上帝賜金三千兩,取之民間,這金子豈不是我的?」黃金窟道:「說取之民間,這宗金子,原該爺受的,但實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廬舍送來,爺不可說這夢話。」叔謀笑道:「我只要有金子,上帝也得,民間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寶在彼伺候,過來參謁。叔謀道:「河道掘離城尚有多遠?」叔寶道:「尚有十里之遙,縣官現在出牌,著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毀房屋興工。」叔謀道:「我想前日陳伯恭說迴護城池,大是有理。這等堅固城池,繁盛煙火,怎忍將他拆去,又使百姓這等遷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驚動城池罷,就差你去相視。」秦叔寶道:「前日爺臺已畫定圖式,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泄去王氣,恐難改移。」叔謀道:「你這遷人,奉旨開鑿王氣,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擇便而行,說甚畫定圖式,快去相視回我。」叔寶領了這差,是個好差,經過鄉村人戶,或是要免掘他墳墓田園,或是要求保全他房產的,都十兩五兩,二十三十,央人來說。叔寶一概不受,止酌定一個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謀。恰是這日副總管令狐達,聞知要改河道,來見叔謀,彼此議論爭執不合,只見叔寶跪下稟道:「卑職蒙差相視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纖回,較城中差二十餘里。」
  叔謀正沒發惱處,道:「我但差你視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寶道:「路遠所用人工要多,錢糧要增,限期要寬,卑職也要稟明。」叔謀越發惱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錢糧不用你家錢糧,你多大官,在此胡講!」這話分明是侵令狐達。令狐達道:「民間利病,許諸人直言無隱,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該從長酌議﹔況此城開掘,奉有聖旨的。」叔謀道:「寅兄只說聖旨,這迴護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夢中,我為執法,幾乎被華司馬鋼汁灌殺,那時叫不得你兩人應。」令狐達大笑道:「那裡來這等鬼話。」叔謀又向叔寶道:「是你這樣一個朝廷官,也要來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銀子,故此來胡講,我只不用你,看你還管得麼!」令狐達爭不過叔謀,憤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寫本提奏去了。叔寶出得門來,叔謀裡面已掛出一面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撓公務,著革職回籍。秦叔寶看了道:「狄去邪原道這人難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還家,卻不知這正是天救全叔寶處。
  莫說當日工程嚴急,人半死亡﹔後來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淺處,做造一丈二尺鐵腳木鵝,試水深淺,共有一百二十餘處。查將淺處,兩岸丁夫,督催官騎,盡埋地下道,叫他生作開河夫,死為執沙鬼。麻叔謀以致問罪腰斬。這時若是叔寶督工,料也難免。正是:
  得馬何足喜,失馬何必憂。老天愛英雄,顛倒有奇謀。
  叔寶因遭麻叔謀罷斥,正收拾起身,只見令狐達差人來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寶笑道:「我此行不過是李玄邃為我謀避禍而來,這監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業來﹔況且那些無賴的,在這工上,希圖放賣些役夫,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罵,逼索些常例,到後來隨班敘功得些賞賜,我志不在此,在此何為。」便向差官道:「卑職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來,今幸放回,歸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爺了。」打發了差官,又想:「來總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羅老將軍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畢竟還用我。但我高高興興出來,今又轉去,這叫做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值半文錢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遊不息,百姓怨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亂,這時怕不是我輩出來掃除平定?功名爵祿,只爭遲早,何必著急﹔況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歡,何苦戀這微名,虧了子職。」
  又想:「若到城中,來總管必要取用我,即劉刺史這等歪纏也有之﹔不若還在山林寄跡。」因此就於齊州城外村落去處,覓一所房屋:
  前帶寒流後倚林,桑榆冉冉綠成陰。
  半籬翠色編朝槿,一榻聲音噪暮禽。
  窗外煙光連戲彩,樹頭風韻雜鳴琴。
  婆姿未滅英雄氣,提筆閒成梁父吟。
  草草三間茅屋,裡邊有幾間內房,堂側深竹裡有幾間書房,周圍短牆,植以桑榆疏籬,籬外是數十畝麥田棗地。叔寶自入城中,見了母親,說起與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見他為求名,常是出差,這等奔走,也就決意叫他安居。叔寶就將城中宅子贈與樊建威,酬他看顧家下之意。自與母親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與賈潤甫,還勸他再進總管府。叔寶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兩刻闡是好處。」後來來總管知得,仍來叫他復役。叔寶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著役。
  來總管也不苦苦強他,凡一應朋友來的也不拒,只為親老,自己不敢出外交遊。每日尋山問水,種竹澆花,酒送黃昏,棋消白晝,一切英豪壯氣,盡皆收斂。就是樊建威、賈潤甫,都道:「可惜這個英雄,只為連遭折挫,就便意氣消磨,放情山水。」
  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識得定,曉得日後少他不得,不肯把這英風銳氣,輕易用去,故爾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釣竿,晚風習習葛衣單。
  丈夫未展絲綸手,一任旁人帶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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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詞曰:
  芳菲盡已,簌簌香何細。桃片片,隨萍起,光搖碧水,遠夢繞長堤。牽情難擺,盪舟瞥見心堪醉。
  魑魅何足異,魂魄憑誰寄。香如篆,燭成淚,河長夜靜,星斗光衣袂。驚看處,清涼一帖痊人快。
  調寄〈千秋歲〉
  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則天亦難自醒矣﹔況許多金枷套頸,玉索纏身,眼前無數快樂風光,誰肯清心寡慾,看破塵迷?且說煬帝見這些美人,個個鮮妍嬌媚,淫蕩之心,愈覺有興。不論黃昏白晝,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叢中遊戲。眾美人亦因煬帝留心裙帶,便個個求新立異蠱惑他,博片刻之歡。
  一日煬帝在清修院,與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幾杯酒,因天氣炎熱,攜著手走出院來,沿著那條長渠,看流水耍子。原來這清修院,四圍都是亂石,壘斷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搖得入去。裡面許多桃樹,彷彿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賞玩這些幽致,忽見細渠中,飄出幾片桃花瓣來。煬帝指著說道:「有趣,有趣。」見幾片流出院去,上邊又有一陣浮來,許多胡麻飯夾雜在中間。秦夫人看了駭道:「是那個做的?」煬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實不知。」忙叫宮人將竹竿去撈起來看,卻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還微有香氣。煬帝方纔吃驚道:「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這條渠與那仙源相接?」
  煬帝道:「這渠是朕新挖,與西京太液池水接,那裡甚麼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說,如今這時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沒理會處。秦夫人道:「妾與陛下撐一隻小舟,沿渠找尋上去,自然有個源頭。」煬帝道:「妃子說得有理。」遂同上了一隻小龍船,叫宮人撐了篙,穿花拂柳,沿著那條渠兒,彎彎曲曲,尋將進去﹔只見水面上或一朵,或兩瓣,斷斷續續,皆有桃花。過了一條小石橋,轉過幾株大柳樹,遠望見一個女子,穿一領紫絹衫兒,蹲踞水邊。連忙撐近看時,卻是妥娘,在那裡灑桃花入水。正是:
  嬌羞十五小宮娃,慧性靈心實可誇。
  欲向天臺賺劉阮,沿渠細細散桃花。
  煬帝看見大笑道:「我道是那個,原來又是你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說道:「若不是這幾片桃花,萬歲此時不知在那裡受用去了,肯撐這小船兒來尋妾?」煬帝笑道:「偏你這小妮子,曉得這般頑耍,還不快上船來!」妥娘下了船,秦夫人問道:「別的都罷了,這桃花你從何處得來?」妥娘笑道:「還是三月間,樹上採的,妾將蠟盒兒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猶是鮮的。」煬帝道:「留花還是偶然,你這等小小年紀,又不讀書識字,如何曉得桃源故事,又將胡麻飯夾在中間。」妥娘帶笑說道:「妾女子,書雖不能多讀,桃源記也曾看來。」秦夫人對煬帝道:「妾觀漢書晉書,丕猷漠烈,事多可採﹔至若秦史紀事,惟以奸詐而霸天下,毫無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說亦甚幻。」煬帝笑道:「是何言與?朕覽始皇本紀,見他巡行天下,封禪泰山,赫然震壓一時。不要說別事,即如一道長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長驅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長城恐都壞了,若不修補,難免後日之患。」煬帝道:「這個自然。況當朕之世,不為修葺,更有誰人,肯興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幹這節事了。秦史上還有始皇起建阿房宮一段,好看得緊,也算一代豪傑之主。此書在景明院殿中,我們撐到景明院去取來看。」
  不一時,撐過了龍鱗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煬帝與秦夫人、妥娘,齊上岸來,見景明院門首,有寶輦停在外。原來蕭后因天氣炎蒸,曉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煙到此納涼﹔正與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煬帝忙止住宮人,不許進去通報,同秦夫人悄悄走來,聰見簾內棋子敲響。要進殿庭,袁貴人在簾內,瞥看見,忙說道:「娘娘,陛下來了。」蕭后見說,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煙,出來迎接。
  煬帝笑道:「御妻為何不與朕說聲,私自到此?」蕭后笑道:「陛下不見妾的招紙麼?」秦夫人忙問道:「娘娘,什麼叫做招紙?」蕭后道:「妾因宵來不見陛下進宮,就寫一張招紙,差宮奴各宮院找尋。」煬帝笑道:「御妻且說招紙上怎麼樣寫法?」蕭后道:「招紙上麼,寫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風流天子一個,身邊並無別物,倘有收留者,賞銀五百,報信者謝銀五十。」煬帝聽了大笑道:「難道朕一干也不值,止值得五百兩?」引得眾夫人都大笑起來。煬帝坐在上面,看著棋抨說道:「你們可賭什麼?」梁夫人道:「賭是賭一件東西,停回與陛下說。」煬帝又道:「白的要輸了呢!御妻快在東角上,點了他那一雙的眼,若是弄得他死,還可以扯直。」蕭后笑道:「點眼是陛下的長技,只怕陛下就用氣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裡說說笑笑,忽聽得笛聲隱隱而起。袁紫煙道:「笛聲從何處來?」
  煬帝正要側耳而聽,忽一陣荷風,從簾外吹來,吹得滿殿皆香。蕭后道:「香又從何處來?」煬帝忙叫捲起簾子,同蕭后走出殿外,只見二三十隻小船,滿載荷花,許多美人坐在中間,齊唱採蓮歌。雅娘、貴兒,各吹風笛酬和。眾人飛也似往北海中搖來,煬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宮女,見日斜風起,故一齊回掉。因大笑道:「這些宮女們,倒會耍子。」蕭后道:「皆賴陛下教養之功。」煬帝又笑道:「還虧御妻不妒之力。」笑說未了,那些船早望見煬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齊爭先趕快,亂紛紛的望殿邊搖來。搖到面前看時,大家的紅羅綠綺,都被水濺濕了。煬帝與蕭后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擺宴在殿,請煬帝與蕭后進內,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與袁貴人打橫。煬帝叫這些美人,都上殿來,把十來條龍草細席鋪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眾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賞酒三杯,然後傳花擊鼓,縱橫暢飲。煬帝見殿中薰風拂拂,全無半點暑氣,又見蕭后與眾夫人美人,各各嬌豔,打趣說笑,不覺吃的爛醉,遂起身攜著蕭后,到碧紗櫥中去睡。眾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蕭后睡了一回,見煬帝沉沉的睡去,便輕輕的抽身起來,與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煙抹牌耍子。不上一個時辰,忽聽得煬帝在碧紗廚內,山搖地震的吆喝起來,蕭后與眾夫人大驚,忙走近前,看見煬帝睡在牀上,昏迷不醒,緊緊兒將兩手抱住頭,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殺我也,打殺我也!」蕭后著了忙,急傳懿旨,宣太醫巢元方火速到西院來,診了脈,用了一劑安神止痛湯。蕭后親自煎好,輕輕的灌與煬帝服下,未能甦醒。各院夫人曉得了,如飛的又到景明院來看問。大家守在牀前,一晝夜,還自昏迷不醒。時朱貴兒見這光景,飲食也不吃,坐在廂房裡,只顧悲泣。
  韓俊娥對貴兒說道:「酸孩子,萬歲爺的病體,料想你替不得的,為什麼這般光景?」
  朱貴兒拭了淚,說:「你們眾姊妹,都在這裡,靜聽我說:大凡人做了個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棄父母,拋親戚,點入宮來,只道紅顏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溝壑。誰想遇著這個仁德之君,使我們時傍天顏,朝夕宴樂。莫謂我等真有無雙國色,逞著容貌,該如此寵眷,設或遇著強暴之主,不是輕賤凌辱,即是冷宮守死,曉得什麼憐香惜玉,怎能如當今萬歲情深,個個體貼得心安意樂。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縊身亡,王義念洪恩而思捐下體,這都是萬歲感入人心處。不想於今遇著這個病症,看來十分沉重,設有不諱,我輩作何結局,不為悍卒妻,定作驕兵婦。」如何如何,說到傷心處,眾美人亦各嗚嗚的涕泣起來。袁寶兒道:「我想世間為人於者,盡有父母有難,願以身代。我們天倫之情雖絕,而君父之恩難忘,何不今夜大家禱告神靈,情願滅奴輩陽壽十年,燒一炷心香,或者感動天心,轉凶為吉,使萬歲即時甦醒,調理痊癒,也不枉萬歲平昔間把我們愛惜。」眾美人聽見寶兒說了,便齊聲贊道:「袁家妹子,說得有理。」齊到後庭中,擺設香案。
  朱貴兒心中想道:「我們雖是虔誠叩禱,怎能夠就感格得天心顯應。我想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親,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屬朝廷,即殺身亦所不惜﹔何況體上一塊肉。」遂打算停當,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來。那時韓俊娥、杳娘、朱貴兒、妥娘、雅娘、袁寶兒等,齊齊當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慶日時,後告願減眾人陽壽,保求君王病體安寧。禱畢,大家起來,正欲收拾香案,只見朱貴兒雙眸帶淚,把衣袖捲起,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著臂上一塊肉,狠的一刀割將下來,鮮血淋漓,放在一隻銀碗內。眾人多吃了一驚,雅娘忙在爐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絹紮好。正是:
  鬚眉男子無為,柔脆佳人偏異。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貴兒將割下來的那塊肉,悄悄藏著,轉到殿上來。恰好蕭后要煎第二劑藥,貴兒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藥,細細的煎好,拿進去。蕭后與煬帝吃了,不上一個時辰,便徐徐的醒將轉來,看見蕭后與眾夫人美人,多在牀前,因說道:「朕好苦也,幾乎與御妻等不得相見。」蕭后問道:「陛下好好飲酒而睡,為何忽然疼痛起來?」
  煬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夢見一個武士,生得相貌兇惡,手執大棍,摹地裡將朕照腦門打一下,打得朕昏暈幾死,至今頭腦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
  蕭后與眾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驚動了文武百官,一個個都到西苑來問安,知是夢中被打傷腦,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時狄去邪已到東京,聞知煬帝頭腦害病,心中凜然,方信鬼神之事,毫釐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終南山訪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點原精妙,名利俱為罪孽緣。
  且說虞世基,因兩月前,煬帝見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為修治。虞世基領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鋪平廣闊,又增造了一座駐蹕亭,一座迎仙橋﹔鑾儀衛又簇新收拾了一副鹵簿儀仗,專候煬帝病體勿藥,裝點遊幸。時煬帝病好數日,已在宮中與蕭后宴樂。見說御道改闊,儀仗齊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賀,遂詔各官,俱於西苑賜宴。煬帝上了七寶香輦,一隊隊排開,這些簇新的儀仗,眾公卿騎馬簇擁而行,真是苑迎劍佩,柳拂旌旗。不一時到了西苑,煬帝便傳旨,將御宴擺在船上。煬帝坐了龍舟,百官乘了鳳舸,先游北海,後游五湖,君臣盡情賞玩。煬帝吃到興豪之際,叫文臣賦詩,以記一時之盛。時翰林院大學士虞世基,司隸大夫薛道衡,光祿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獻上。煬帝覽了眾臣的詩,大喜,各賜酒三杯,自飲一巨觴道:「卿等俱有佳作,朕豈可無詩?」遂御制「望江南」八閩,單詠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光景好,輕採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裡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相宜。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視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王人歌。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沒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裀。無意襯香衾。晴霽後,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開爛漫,插鬢苦相適。水殿春寒幽冷豔,玉窗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採蓮人。清唱謾頻頻。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晝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豔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萍末起清風。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掉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煬帝賦完,群臣贊湧,各各獻觴稱賀。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了一番,遂命罷宴轉船。眾臣謝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煬帝上了鑾輿回宮,蕭后接住問道:「今日陛下賜宴群臣。為樂何如?」煬帝道:「今日飲酒甚暢。」就將群臣獻詩,並自己做詞八首,一一說了。蕭后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賞心樂事之時,然在舟中與湖光爭色,不苦尋芳逕與花柳爭妍。」煬帝道:「如今御道比前改得廣闊,又增了駐蹕亭、迎仙橋。過橋去就是舊日的暢情軒,收拾得更覺有趣。」蕭后道:「即如此說,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遊一番的了。」煬帝道:「御委要游,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風清,須作一清夜遊,方得暢快。」蕭后道:「既然夜遊,宮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帶他們去看看也好。」煬帝道:「這個使得。明日叫御林軍,多撥些馬匹,與他們騎著奏樂,朕與御妻一路看月而去。」蕭后大喜道:「如此最妙。」
  煬帝道:「馬上奏樂雖好,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方不負此良夜。」蕭后道:「陛下天才瀟灑,何不御制一章,待妾教他們連夜打出,以見一時之勝。」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制詩。」遂一邊飲酒,一邊揮毫,早已制成「清夜遊曲」一章:
    洛陽城裡清秋矣,見碧雲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漢無聲。千樹裡,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臺,清虛澄澈真無比。良夜情不已。數千乘萬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馬上樂竹媚絲姣,與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弔五,能幾人不虧聖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流天子。
  煬帝作完,遞與蕭后看。蕭后讀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來帝王,真不能及也。」隨叫宮中善唱的,連夜習熟,明夜要游西苑。煬帝又叫近侍,謄一紙傳與迎暉院朱貴兒,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馬上迎,總在暢情軒取齊。吩咐畢,方與蕭后安寢。正是:
  昏主惟圖樂,妖妻只想游。江山將盡矣,新曲幾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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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



  詞曰:
  挖心嘔血,打疊就一人歡悅。悄心思,忙中撮弄奇峰突出。塞外黃花音縹緲,落珈楊柳容裝絕。更風高,試驥放長林,成國色。
  月如練,天如碧。心同醉,歡同席。看紅裙錦隊,偏山蟻列,香車寶輦階填繞,綠雲素影尊前立。趁今宵馬上誓心盟,姮娥泣。
  調寄〈滿江紅〉
  天地間的樂事,無窮無盡﹔婦人家的心事,愈巧愈奇,任你鐵錚錚的好漢,也要弄得精枯骨化﹔何況荒淫之主,怎肯收韁?再說煬帝與蕭后在宮中,安寢了一宵,直到午牌時候,方纔起身。便傳旨叫御林軍備馬千匹,一半宮門伺候,一半西苑伺候﹔又敕光祿寺,凡苑內、庭中、軒中、山間殿上,俱要預備供應,以便眾宮人隨地飽餐暢游。不多時,金烏西墜,早現出一輪明月。煬帝與蕭后,用了夜宴,大家換了清靚龍衣,攜手走出官來。看見月華如練,銀河淡蕩,二人滿心歡喜。上了一乘並坐玩月的香輿,上面是兩個座兒,四圍簾幕高高捲起,輿上兩旁,可容美人數個,送進飲食。隨命眾宮女上馬,分作兩行,一半在前,一半在後,慢慢的奏樂而行。這夜月色分外皎潔,照的御道如同白晝。眾宮人都濃妝豔服,騎在馬上,一簇綺羅,千行絲竹,從大內直排至西苑。但見:
  妖嬈幾隊宮中出,蕭管千行馬上迎。聖主清宵何處去?為看秋月到西城。
  煬帝在輿上,看見這等繁華,十分快暢,對蕭后說道:「聞昔時周穆王乘八駿馬,西至瑤池,王母留宴,一時女樂之勝,千古傳為美談。以朕看來,亦不過如此光景。」蕭后道:「瑤池閬苑,皆屬玄虛。今夕之游,乃是真瑤池耳。」煬帝笑道:「若今日是瑤池,朕為穆天子,御妻便是西王母了。」蕭后亦笑道:「妾若是西王母,陛下又要思念董雙成與許飛瓊矣。」二人相視大笑。
  不多時車駕已進了西苑,有一院即有夫人,領著笙歌來接,近一院又有夫人領著鼓樂來迎,前前後後,遍地歌聲,往往來來,盡皆女隊。一霎時行過了駐蹕亭、迎仙橋,就是暢情軒。那軒四面八角,造得寬大宏敞,臺基盡是白石砌成,可容千人止足。軒內結彩張燈,如同一架煙火。煬帝到此,便叫停駕片時。眾宮人擡御輦上了臺基,向南停住。眾夫人下馬,上前相見。煬帝舉目一看,只有十四院夫人,卻不見了翠華院花伴鴻、綺陰院夏瓊瓊,便問清修院秦夫人道:「為何花妃子與夏妃子不見?」秦夫人道:「他兩個就來。」煬帝正欲再問,聽見一派細樂,隱隱將近。眾宮人指著橋上說道:「好看,好看。」
  煬帝遂同蕭后下輦來,站在月臺上望,見有十來對五色長幡,幡上盡是一對小小紅燈,在馬上高高擎起。過後又七八人,雲冠羽衣,如陳妙常打扮,各執鳳笙龍笛,像管玉板,雲鑼小鼓,細細的奏「清夜遊」一章。隨後一個,捧著雲柄香爐,一個執著靜中引磬。忽見橋上,推起一座山來,卻用青白細絹玲瓏紮成,無樹無花,空巖峭壁裡邊立著一尊玉面觀音,頭上烏雲高聳,居中一股鑾鳳金釵,明珠掛額,胸前兩股青絲分開。身上穿一件大紅遍地棉襖,外邊罩著光綾純素披風。一手執著淨瓶,一手拈著楊枝,赤著一雙大白足而立。旁邊站著一個合掌的紅孩兒,頭上雙尖丫髻,露出一雙玉腕,帶著八寶金鑲鐲,身上穿一件白綾花繡比甲,胸前錦包裹肚,下身大紅褲於,腿上赤金扁鐲,也赤著雙足,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看著觀音而立。面前一張小桌,桌上兩竿畫燭。中間一座寶鼎,香煙繚繞,氣沖九霄,七八個宮人擡著走。
  煬帝將雙手搭伏在蕭后肩上,正看得忙亂時,忽見一騎,彩雲也似飛將過來,放著嬌聲,向頭導喊道:「萬歲娘娘在上,你們往軒後,轉入臺基上去。」吩咐畢,即便下馬,上來相見。蕭后道:「原來是花夫人。」花夫人對煬帝道:「陛下與娘娘,且進軒中,好等他們來朝參。」眾人把御輦停過一邊,煬帝一手挽著蕭后,問花夫人道:「裝觀音與紅孩兒的,是那一院的宮人,有這等美貌,裝得這樣妙?」
  蕭后道:「那個裝觀音的,有些廝像朱貴兒﹔那個裝紅孩兒的,好是袁寶兒。」煬帝笑道:「御妻那裡說起,貴兒與寶兒,多是一對窄窄的金蓮,如今是兩雙大白足。」
  花夫人笑道:「妾聽見前日陛下贊賞大白足的宮人,故選這一對來孝順陛下。」正說時,見這些裝扮的都下馬,上臺基來叩首。落後那尊觀音與紅孩兒,也上前合掌俯伏。煬帝攙起,仔細一認,果是朱貴兒與袁寶兒,大笑道:「御妻眼力不差,正是他們兩個。但是這雙足,怎樣弄大的?」貴兒蹺起一足來,煬帝扯來細看,卻用白綾做成,十個腳指,月下看去,如同天生就的。煬帝笑道:「真匪夷所思。」蕭后平昔最喜寶兒,見他裝了紅孩兒,便扯他近身,撫摩他雪白雙臂,凍得冰冷,便說道:「苑中風露利害,你們快去換裝了罷。」煬帝亦對朱貴兒道:「你也身上單保」便伸手向他衣袖裡來。那曉得貴兒臂上刀痕,尚未痊癒,見煬帝手進袖中,忙把身子一閃。煬帝早摸著玉腕上,用紙包裡,便問貴兒道:「臂上為什麼?」貴兒一眼看著蕭后,笑而不言。煬帝是乖人,見這光景,便縮手不去再問。
  又聽見左右報道:「又有好看的來了。」煬帝忙同蕭后出軒,望見橋上,有幾對小旗標槍,在前引著。馬上十來個盤頭蠻婦,都是短衣窄袖,也有彈箏的,也有抱月琴的。那個花腔小鼓,賣弄風騷﹔這個輕敲像板,聲清韻叶。後邊就是兩對盤頭女子,四面琵琶,在馬上隨彈隨唱,擁著一個昭君,頭上錦尾雙豎,金絲紮額,貂套環圍,身上穿著一件五彩舞衣,手中也抱著一面琵琶。正看時,只見夏夫人上來相見,煬帝問夏夫人道:「那個裝昭君的可是薛冶兒?」夏夫人答道:「正是。」
  隨把手指著四個彈琵琶的道:「那個是韓俊娥,那個是杳娘,那個是妥娘,那個是雅娘,陛下還是叫他們上臺來唱曲,還是先叫他們下面跑馬?」煬帝笑道:「他們只好是這等平穩的走,那裡曉得跑甚麼馬?」梁夫人道:「這幾個多是薛冶兒的徒弟,閒著在苑中牽著御廄中的馬,時常試演。」樊夫人道:「第二個就要算袁寶兒跑得好。」此時寶兒、貴兒,多改了宮妝,站在旁邊。蕭后笑對寶兒道:「既是你會跑,何不也下去試一試?」煬帝拍手道:「妙極妙極。朕前日差裴矩與西域胡人,換得一匹名馬,神駿異常,正好他騎,不知可曾牽來。」左右稟道:「已備在這裡伺候。」煬帝道:「好,快快牽來。」左右忙把一匹烏騅馬,帶到面前。寶兒憨憨的笑道:「賤妾若跑得不好,陛下與娘娘夫人不要見笑。」遂把風頭弓鞋緊兜了一兜,腰間又添束上一條鸞帶,走到馬前,將一雙白雪般的纖手,扶住金鞍,右手綰著絲鞭,也不踹鐙,輕輕把身往上一聳,不知不覺,早騎在馬上。煬帝看了喜道:「這個上馬勢,就好極了。」夏夫人下去傳諭他們,先跑了馬,然後上臺來唱曲。
  煬帝叫手下,將龍鳳交椅移來與蕭后沿邊坐下,眾夫人亦坐列兩旁。
  袁寶兒騎著馬,如飛跑去,接著眾人,輒轉身揚鞭領頭,帶著馬上奏樂的一班宮女,穿林繞樹,盤旋漫遊。煬帝聽了,便道:「這又奇了,他們唱的,不是朕的清夜遊詞,是什麼曲,這般好聽?」沙夫人道:「這是夏夫人要他們裝昭君出塞,連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們,故此好聽。」煬帝也沒工夫回答,伸出兩指,只顧向空中亂圈。正說時,只見一二十騎宮女,不分隊伍,如煙雲四起,紅的青的,白的黃的,亂紛紛的,一陣滾將過去,直到西南角上,一個大寬轉的所在,將昭君裹在中間,把樂器付與宮娥執了,逐對對跑將過來,盡往東北角上收住,雖不甚好,也沒有個出醜。眾人跑完,止剩得裝昭君的與袁寶兒兩騎在西邊。先是寶兒將身斜著半邊,也不綰絲韁,兩隻手向高高的調弄那根絲鞭,左顧右盼,百般樣弄俏,跑將過來。
  正看時,只見那個裝昭君的,如掣電一般飛來。煬帝與蕭后眾夫人,都站起來看,並分不出是人是馬,但見上邊一片彩雲,下邊一團白雪,飛滾將來,將寶兒的坐騎後身加上一鞭,帶跑至東邊去了。又一回,袁寶兒領了數騎,慢騰騰的去到西邊去,東邊上還有一半騎女,與昭君擺著。只聽得一聲鑼響,兩頭出馬,如紫燕穿花,東西飛去。過了三四對,又該是袁寶兒與薛冶兒出馬了。他兩個聽見了鑼聲,大家只把一隻金蓮,踹在鐙上,一足懸虛,將半身靠近馬,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揚鞭,兩頭跑將攏來。剛到中間,他兩個把身於一聳。煬帝只道那個跌了下來,誰知他兩個交相換馬的,跑回去了。喜得個煬帝,把身子前仰後合,鼓掌大笑道:「真正奇觀。」蕭后與眾夫人宮人,沒一個不出聲稱贊。只見薛冶兒等下了馬,領著隊,走上臺基來。煬帝與蕭后也起身。秦夫人對煬帝說道:「停回他們唱起塞外曲來,只怕陛下還要神飛心醉。」煬帝正欲開口,只見薛冶兒領著一班,上前來要叩見。
  煬帝一頭搖手,忙扯薛冶兒近身,見他打扮的儼然是個絕妙的昭君,便把一雙御手扶住冶兒的身子,低低叫道:「好好冶兒,朕那裡曉得你有這樣絕技在身,若不是娘娘來游,就一千年也不曉得。」便在內相手裡,取自己一柄渾金宮扇,扇上一個玉免扇墜,賜與冶兒。冶兒謝恩收了,蕭后道:「怎不見袁寶兒?」楊夫人指道:「在娘娘身後躲著。」蕭后調轉身來笑問道:「你學了幾時,就這樣跑得純熟得緊,也該賞勞些纔是。」煬帝聽見笑說道:「不是朕有厚薄,叫朕把什麼賜你?也罷,待朕與娘娘借一件來。」蕭后見說,忙向頭上拔下一隻龍頭金簪來,遞與煬帝,煬帝即賜與寶兒。寶兒偏不向煬帝謝恩,反調轉身來要對蕭后謝恩,蕭后一把拖住。煬帝帶笑罵道:「你看這賊妮子,好不弄乖。」薛冶兒與眾夫人,正要取琵琶來唱曲,煬帝道:「這且慢,叫內相取妝花絨錦毯,鋪在軒內,用繡墩矮桌,席地設宴。」
  左右領旨,進軒去安排停當,出來請聖駕上宴。煬帝與蕭后,正南一席,用兩個錦墩,並肩坐了。東西兩旁,一邊四席,俱用繡墩,是十六院夫人與袁貴人坐下。煬帝又叫內相,居中擺二席,賜裝昭君的,對著上面,眾美人團團盤膝而坐。煬帝道:「今夜比往日頑得有興有趣,御妻與眾妃子,不可不開懷暢飲。」又對眾美人道:「你們也要飲幾杯,然後歌唱,愈覺韻致。」說說笑笑,吃了一回,薛冶兒等各抱琵琶,打點伺候。煬帝道:「朕制的清夜遊詞,剛纔各院來迎,已聽過幾遍了,你們只唱夏妃子的塞外曲罷。」夏夫人道:「豈有此理?自然該先歌陛下的天章。」
  煬帝道:「朕的且慢。」於是眾美人各把聲音鎮定,方纔吐遏雲之調,發繞樑之音。先是裝昭君的,彈著琵琶,歌一句,然後下手四面琵琶和一句。第一隻牌名是「粉蝶兒」,唱道:
  百拜君王。俺這裡百拜君王,謝伊把人骯髒。沒些兒保國開疆,卻教奴小裙釵,宮闈女,向老單于調簧。萬種愁腸,教人萬種愁腸,卻付與琵琶馬上。
第二隻牌名是「泣顏回」:
  回首望爺娘,抵多少陟紀登岡。珠藏閨閣,幾曾經途路風霜。是當初妄想,把緹縈不合門楣望,熱騰騰坐昭陽,美滿兒國文風光。
  眾美人唱得悠悠揚揚,高高低低,薛冶兒還要做出這些淒楚不堪的聲韻態度來,葉入琵琶調中,唱一句,和一句,彈得人聲寂寂,宿鳥嗽嗽。喜得煬帝,沒什麼贊歎,總只叫快活,把咒觥只顧笑飲。蕭后對夏夫人道:「曲中借父母奢望這種念頭,說到自己身上,虧夫人慧心巧思,敘入得妙。如今第三隻叫什麼牌名?」夏夫人道:「是石榴花。」聽唱道:
  卻教我長門寂寞妒鴛鴦,怎憐我眠花夢月守空房。漫說是皇家雨露,翻做個萬里投荒。笑堂堂漢天子是什麼綱常,便做妙計周郎,也算不得玉關將帥功勞賬。這勞勞攘攘,馬蹄兒北向顛狂。怎似冷落長楊,聽胡茄一聲聲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淚千行。
第四隻牌名是「黃龍滾」:
  愁一回塞上賢王,肯惜伶仃模樣。思那日朝中君相,慘撇下別時惆悵,閃得人白草黃花路正長。他那裡擺雲陣,迓紅妝,鬧喳喳塵迷眼底,悶懨懨愁添眉上。
  此時煬帝聽得意亂心迷,不知不覺。側耳細聽,正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光景,瞥見蕭后與眾夫人,大家都在那裡拭淚咨嗟。煬帝低低說道:「你們為什麼個個弄出眼淚來?如今聽曲,尚且如此,倘設身處地奈何?」蕭后道:「陛下前日為死了一個侯妃子,把一個廷臣問罪賜死,不要說是國色嬌娃,就是平常宮人,也不輕易割捨他去與別人受用。」煬帝搖著手道:「噤聲,且聽他唱。」牌名是「小桃紅」:
  到家鄉只夢中,見君王只夢中,明日裡捱到穹廬。料道今生怎得歸往,情黯黯撥亂宮商。情黯黯撥亂宮商,姻緣誰信這三生帳?但願和親,保太平永享。
尾聲:
  羞殺漢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帳。怎比得大皇隋,威名萬載揚。
一回兒,五面琵琶,彈得滾圓的,如風吹簷馬,沙擊辰鐘,叮噹亂響,煞時收住。
  煬帝坐起身來,對夏夫人道:「妙極妙極,一篇文字,直到結尾,揭出章旨,愈見妃子聰敏有才。」夏夫人道:「此乃俚鄙村歌,怎當陛下過譽。」蕭后道:「曲中描寫,是游、夏不能贊一辭的了﹔更虧這幾個習學的,一夜裡就弄得這樣出神入化,使人聽之,愈見陛下情深,陛下不可不獎勞之。」煬帝道:「這個自然都在朕心窩裡。」袁寶兒斜著眼,對煬帝笑道:「陛下在心窩裡那搭兒?」煬帝帶笑罵道:「賊肉不要慌,停回擺佈你。」眾夫人齊笑起身,把扮演的服飾卸下,改了宮妝,仍舊坐下,接過細樂來,要奏清夜遊詞。煬帝忙搖手道:「古人云:『觀止矣。』雖有他樂,朕不敢請矣。你們取大杯來,暢飯幾杯。」蕭后道:「月已西墜,我們也好行動行動,回宮去了。」煬帝吩咐內相:「再排宴在萬花樓,眾宮人不論馬上步行,盡要各執紅燈一盞,分為兩隊:一隊隨娘娘於山前行,一隊隨朕由山後行,都轉到萬花樓赴宴,然後回宮。」吩咐畢,不上一個時辰,只見外邊萬盞紅燈,如星移斗轉,亂落階前,火樹銀花,光分璀璨。煬帝與蕭后出軒來,二人各上了一個玉輦,眾夫人與貴人美人,亦各徐徐上馬。
  約行了里許,蕭后在輦中轉身一望,只見眾夫人與眾美人,都在眼前,蕭后忙叫停住了輦,對眾美人道:「眾夫人隨著我走也罷了,你們還該傍著萬歲的御輦而行。為何都擁著我來,萬歲見你們一個不去隨侍,不說你們的差,反道是我的緣故了。快去趕上,不要惹他性氣起來。」眾夫人齊聲道:「娘娘說的是。」眾美人猶尚延捱,當不起蕭后再四催促,眾美人只得兜轉馬頭,來趕煬帝。時煬帝眾內相擁著由山後而行,見夫人美人,俱隨著蕭后去了。他是極肯在婦人面上細心體貼的,見他們不來,曉得恐怕蕭后見怪,不得已隨去,就要合在一塊的,便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輦上,有些不耐煩,便下輦換著馬,繞山徑而走。只見山腰裡,一騎紅燈,衝將過來。煬帝看時,見是妥娘。妥娘忙要下馬,煬帝就止住了執手問道:「你這小油嘴,在那裡做賊?」妥娘答道:「賊是沒處做,妾因風露寒冷,身上單薄,不比別個有人見憐,故此回院,加上些衣服趕來。」煬帝帶笑罵道:「怪油嘴,朕那處不疼熱你們,卻這等說。」妥娘笑答道:「妾出剛纔寶兒說陛下撫摩貴兒身上,百般憐惜,故此妾取笑陛下,幸勿見罪。不知娘娘與眾夫人,如今往何處去了?」煬帝道:「你不要管,同我走就是,朕還有話要問你。」於是兩騎馬並轡而行。煬帝道:「朕問你,貴兒臂上,為甚紮縛著?」妥娘答道:「他的腕上,為著陛下,難道陛下還不曉得,反要問起妾來?」煬帝見說,吃了一驚問道:「朕那裡曉得,為著朕甚來?」妥娘道:「妾不說,陛下自去問貴兒便知。」煬帝道:「你若不快快說出,朕就惱你。」妥娘沒奈何,只得將煬帝頭疼染痾,貴兒著急悲哀,妾等眾人對天禱告,貴兒割下一塊肉來,私下在藥中煎好,與陛下服愈。
  話未說完,聽見後邊七八騎,執著燈兒趕來。煬帝撇轉頭一看,卻是韓俊娥一班美人,便道:「你們為甚麼又趕來?」薛冶兒笑道:「娘娘恐怕陛下冷靜,故此趕妾等來護駕。」朱貴兒氣喘吁吁的道:「我說陛下必往山後小路而行,不打大路上去的﹔這些蠻婆,偏不肯依,叫人跑卻許多枉路。」袁寶兒在馬上笑道:「那個胖丫頭,被我捉弄死了。」煬帝道:「既如此,你們往頭裡走。」一頭吩咐,一手搭著貴兒的馬道:「你跑不動,且緩一回,同我走。」眾美人見說,把貴兒撇下,縱馬向前去了。
  煬帝見眾美人離了一箭之地,便把坐騎收緊貴兒身旁,低低的說道:「你快坐在朕馬上來,朕有話要對你說。」貴兒把身子離鞍一側,煬帝雙手提他,一把提過馬上,好好坐下﹔貴兒就把絲韁丟與宮人接了。煬帝急急的向著貴兒說道:「朕那裡曉得你這樣真心愛主,若不是剛纔妥娘告訴,幾乎負了你一片深心。」說了,便百般的歎息,只少落出淚來。貴兒道:「妾蒙陛下隆恩,雖捐軀亦所不惜﹔何況些微之處。但可笑妥妹,妾恁般吩咐他,他偏不依,畢竟來告訴陛下得知,今願陛下守口如瓶,不可提起,萬一泄漏風聲,娘娘與夫人們只道妾等巧許,以博聖恩眷寵。」
  煬帝道:「宮中婦女,准千准萬,朕看起來,止不過一時助興。怎能個有似你這樣真心愛主,我如今要升你上去,又恐眾人生妒,你反不安。朕身邊偶帶珮玉,是上世所傳,價值千金,朕今賜你藏好。」腰間取下來,付與貴兒收了,又說道:「倘朕賓天之後,你青春尚文,朕留遺旨,著你出宮去覓一良人,以完終身。」貴兒見說,忙在袖中取出玉來道:「陛下恁說,妾不敢當,請收了寶物。」煬帝道:「為何?」貴兒道:「臣聞臣忠不二君,女烈不二夫,妾雖卑賤,頗明大義。不要說陛下春秋正富,假使百年後,設逢大故,妾若再欲偷生於世,苟延朝夕者,永墮輪回,再不得人身。」說了止不住汪汪流淚。煬帝見他說得激烈,也就落下幾點淚來道:「美人,你既如此忠貞明義,朕願與你結一來生夫婦。」就指天設誓道:「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情深契愛,星月為證,誓願來生結為夫婦,以了情緣。如若背盟,甘不為人,沉埋泉壤。」朱貴兒見煬帝立誓,慌忙跳下馬來俯伏在地,聽見誓完,對天告道:「皇天在上,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薦衾枕,誓願曾守幽魂,不睹天日。」
  煬帝又欲將手扶他上馬,只見薛冶兒慌忙的跑馬來報道:「娘娘已進宮去了,眾夫人都在景明院門首候駕。」煬帝道:「娘娘為甚緣故,就回宮去?」薛冶兒道:「陛下到彼便知。」不多時,已到景明院,眾夫人道:「陛下為什麼耽擱了這一回?剛纔妾等與娘娘先到,同上萬花樓候駕來上宴,不想一陣鬼風,吹破窗牖,震動燈燭盡滅,又不見陛下來,心上有些害怕,故此就回宮去了,叫妾們在此守候。」煬帝見說,以為奇異,心上雖欲到迎暉院去與朱貴兒安寢,因這番言語,恐怕蕭后著惱,只得回輦進宮。眾夫人各自歸院。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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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詞曰:
  餘興未閒情未倦,朝來問說關心。萬千樂事論縱橫,欲誇己才富,落筆竟難成。堪羨詞臣文藻盛,佳人注目留吟。無端池畔去捐生,相看心欲碎,貼肉喚卿卿。
  調寄〈臨江山〉
  煬帝好大喜功,每事自恃有才,及至征蠻草詔,便覺江郎才掩。寶兒素性憨癡,至聞刺心一語,便覺傷情慾死。可見才情偽真,斷難假借。卻說煬帝與蕭后清夜暢游,歷代帝王,從未有如此快活。此及回宮,更籌已交五鼓,遂與蕭后安寢,直到日中方起,尚嫌餘興未盡。又思昨夜同朱貴兒在馬上許多盟言心語,不特光景清幽,抑且兩情可愛,只恨平昔沒有加厚待他,宵來又撤了他進宮,纔覺心殊怏怏,因想:「今日皇后,諒不到苑,正好出宮去到迎暉院,獨與貴兒親熱一番。」心中打點停當,只見一個內監走來奏道:「寶林院沙夫人,因夜間在馬上馳驟太過了,回院去一陣肚疼,即便墜下一胎,是個男形,不能保育。今夫人身於虛弱,神氣昏迷,故使奴婢來奏知。」煬帝聽見跌腳道:「可惜可惜,昨夜原不該要他來游的,這是朕失檢點了。」忙差內相:「快去宣太醫巢元方,到寶林院去看治沙夫人。」又對寶林院宮人道:「你回院去對夫人說﹔朕就來看他。」蕭后聞知,不勝歎嗟,叫宮人去候問。
  煬帝進了早膳,出宮上輦,正要到寶林去,只見中書侍郎裴矩,捧著各國朝貢表章奏道:「北則突厥,西則高昌各國,南則溪山酋長,俱來朝觀。獨有高麗王元恃強不至。」煬帝大怒道:「高麗雖僻在海隅,乃箕子所封之國,自漢晉以來,臣伏中國,皆為郡縣,今乃不臣如此!」
  裴矩又奏道:「高麗所恃,有二十四道,阻著三條大水,是遼水、鴨綠江、壩水,如欲征剿,須得水陸並進方可。目今沿海一帶城垣,聞得傾妃,未能修耷。陸路猶可,登萊至平壤一路,俱是海道,須用舟輯水軍,若非智勇兼全之人,難克此任。」
  煬帝想了一想,便敕旨著宇文述,督造戰船器械,為征高麗總帥。山東行臺總管來護兒,為征高麗副使。其餘所用將佐,悉聽宇文述來護兒隨處調遣,該地方官不得阻撓。奏凱之日,各行升賞。煬帝因裴矩說起沿海一帶,隨想起要修葺長城一事,恐與廷臣商議,有人諫阻,趁便也寫著宇文愷為修城副使。西邊從榆林起,東邊直到紫河方止,但有頹敗傾圮,都要重新修築補葺。吩咐畢,裴矩傳旨出去,煬帝便上輦進西苑去。未及里許,只見守苑太監馬守忠走來奏道:「都護麻叔謀,在院外要見駕。」
  是時麻叔謀河道已通,單騎到東京來覆旨。煬帝見說,隨進便殿坐下,叫馬守忠引他進來。麻叔謀同丞相宇文達、翰林學士虞世基進來。麻叔謀朝駕畢,因奏道:「廣陵河道,臣已開通,未知陛下幾時巡幸?」煬帝問用多少人工,幾許深淺,麻叔謀細細奏陳。煬帝大喜,賞賚甚厚,留他在都,陪駕巡幸廣陵。宇文達道:「河道已通,陛下巡遊,須得幾百號龍舟,方纔體式﹔若是這些民船差船,怎好乘坐?」
  煬帝道:「便是。」宇文達道:「黃門侍郎王弘大有才幹,陛下勃他趲造,必能仰體聖意。」煬帝大喜,遂寫勃旨,命王弘就江淮地方,要他製造頭號龍船十隻,二號龍船五百隻,雜船數千隻,限四個月造完繳旨。虞世基道:「陛下既造龍舟,自然造得如殿庭一般,難道也叫這些鳩形鵲面,撐篙搖櫓?」煬帝道:「這個自然是這班水手。」虞世基道:「以臣愚見,莫若將蜀錦製就錦帆,再將五色彩絨,打成錦纜,繫在殿柱之上﹔有風扯起錦帆東下,無風叫人夫牽挽而去,就像殿之有腳,那怕不行。」宇文達道:「錦纜雖好,但恐人夫牽挽,不甚美觀。陛下何不差人往吳越地方,選取十五六歲的女子,扮做官妝模樣,無風叫他牽纜而行,有風叫他持揖繞船而坐,陛下凴欄觀望,方有興趣。」煬帝聽了大喜,即差幾個得力太監高昌等,往吳越地方,選十五六歲的女子一千名,為殿腳女。虞世基奏道:「陛下征遼之旨已出,今河道已成,龍舟將備,莫若以征遼為名,以幸廣陵為實,也不消徽兵,也不必徵餉,只消發一道征遼詔書,播告四邊,彼遼小國,自然望風臣服,落得陛下坐在廣陵受用,豈非一舉兩得之事?」煬帝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依卿所奏而行。」眾臣退出。煬帝國說得高興,竟忘了寶林院去。只見朱貴兒、袁寶兒兩個走來,煬帝問道:「你們從何處來?」袁寶兒道:「妾等在寶林院,看沙夫人來。」
  煬帝道:「正是,沙妃子身子怎樣光景?」朱貴兒道:「身子太醫說不妨,只可惜一位太子不能養育。」煬帝對貴兒道:「你先去代朕說聲,此刻朕要草詔,不得閒,稍停朕必來看他。說了你就來。」貴兒領旨去了。
  煬帝同袁寶兒,轉到觀文殿上來,意思要自制一篇詔書,誇耀臣下。誰想說時容易,作時卻難。煬帝拿起筆來,左思右想,再寫不下去,思想了一回,剛寫得兩三行,拿起看時,卻也平常,不見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筆放下,立起身來,四下裡團團走著思想,袁寶兒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詞臣,又不是史官,何苦如此費心?」煬帝道:「非朕要自家草詔,奈這些翰林官員,沒個真才實學的能當此任。」袁寶兒道:「翰林院平昔自然有應制篇章,著述文集,上呈御覽,陛下在內檢一個博學宏才的,召他進來,面試一篇,不好再作區處,何必有費聖心。」煬帝想了一想道:「有了。」袁寶兒問道:「是誰?」煬帝道:「就是翰林學士虞世基的兄弟,叫作虞世南,現任秘書郎之職。此人大有才學,只因他為人不肯隨和,故此數年來,並不曾升遷美任。今日這道詔書,須叫他來面試,必有可觀。」隨叫了黃門去宣虞世南,立等觀文殿見駕。
  不多時,黃門已將虞世南宣至。朝賀畢,煬帝道:「近日遼東高麗,恃遠不朝,朕今親往征討,先要草一道詔書,播告四方。恐翰林院草來不稱朕意,思卿才學兼優,必有妙論,故召卿來,為朕草一詔。」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寫風雲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煬帝道:「不必過謙。」遂叫黃門,另將一個案兒,擡到左側首簾櫳前放下,上面鋪設了紙墨筆硯。又賜一錦墩,與世南坐了。世南謝過恩,展開御紙,也不思索,提筆便寫就如龍蛇一般,在紙上風行雲動,毫不停輳那消半個時辰,早已草成,獻將上來。煬帝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大隋皇帝,為遼東高麗不臣,將往征之,先詔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並著之化。詔曰:朕聞宇宙無兩天地,古今惟一君臣。華夷雖限,而來王之化,不分內外﹔風氣雖殊,而朝宗之歸,自同遐邇。順則綏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則討之以威,聊代風雷之用。萬方納貢,堯舜取之鳴熙﹔一人橫行,武王用以為恥。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憚三年﹔黃帝有涿鹿之征,何辭百戰。薄伐玁狁,周元老之膚功﹔高勒燕然,漢嫖姚之大捷。從古聖帝明王,未有不並包夷狄,而共一胞與者也﹔況遼東高麗,壓在甸服之內,安可任其不庭,以傷王者之量,隨其梗化,有損中國之威哉!故今愛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殺伐,警小醜之跳樑。以虎責之眾,而下臨蟻穴,不異摧枯拉朽﹔以彈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難空幕犁庭。早知機而革面投誠,猶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頑而負固不服,終難逃樓蘭之誅。同一斯民,容誰在覆我之外﹔莫非赤子,豈不置懷保之中。六師動地,斷不如王用三驅﹔五色親裁,聊以當好生一面。款塞及時,一身可贖﹔天兵到日,百口何辭。慎用早思,毋貽後悔。故詔。大業八年九月二十日敕。
  煬帝看了一遍,滿心歡喜,笑說道:「筆不停輟,文不加點,卿真奇才也!古人云:『文章華國。』今日這一道詔書,真足華國矣!此去平定遼東,卿之功非小。就煩卿一寫。」遂叫近侍將一道黃麻詔紙,鋪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隨提筆起來,端端楷楷而寫。煬帝因詔書作得暢意,甚受其才,要稱贊他幾句,又因他低頭寫詔,不好說話。此時袁寶兒侍立在旁,遂側轉頭來,要對寶兒說話,瞥見寶兒一雙眼珠也不轉,癡癡的看著虞世南寫字。煬帝看見,遂不做聲,任他去看。原來袁寶兒見煬帝自做詔書,費許多吟哦搜索,並不能成,虞世南這一揮便就,心下因想道:「無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敏捷。」又見世南生得清清楚楚,弱不勝衣,故憨憨的只管貪看。看了一會,忽回轉頭來,見煬帝清清的看著自己。若是寶兒心下有私,未免要驚慌,或是面紅,或是侷促,因他出於無心,故聲色不動,看看煬帝,也只是憨憨的嬉笑。煬帝知他素常是這憨態,卻不甚猜疑。
  不多時,虞世南寫完了詔書呈上來。煬帝見他寫得端莊有體,十分歡喜,隨叫左右賜酒三杯,以為潤筆。虞世南再拜而飲,煬帝說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覺雋永可愛﹔但不知所指事實,亦可信否?」虞世南道:「莊子的寓言,離騷的托諷,固是詞人幻化之筆,君子感慨之談,或未可盡信。若是見於經傳,事雖奇怪,恐亦不妄。」煬帝道:「朕觀趙飛燕傳,稱他能舞於掌上,輕盈蹁躚,風欲吹去,常疑是詞人粉飾之句,世上婦人,那有這般柔軟。今觀寶兒的憨態,方信古人模寫,彷彿不虛。」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態?」煬帝道:「袁寶兒素多憨態,且不必論﹔只今見卿揮毫瀟酒,便在朕前注目視卿,半晌不移,大有憐才之意,非憨態而何?卿才人匆辜其意,可題詩一首嘲之,使他憨度與飛燕輕盈並傳。」虞世南闖旨,也不推辭,也不思索,走近案前,飛筆題詩四句獻上。煬帝看時,見上寫道:
  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
  緣憨卻得君王寵,常把花枝傍輦行。
  煬帝看了大喜,因對寶兒說道:「得此佳句,不負你注目一段憨態矣!」又叫賜酒三杯。虞世南飲了,便謝恩辭出。煬帝道:「勞卿染翰,另當升賞。」世南謝恩辭出不提,正是:
  擲金詞何所用,漫籌征伐枉誇能。
  煬帝見虞世南已出,遂將詞書付與內相,傳諭兵部,叫他播告四方,聲言御駕親征。內相領旨去了。煬帝又把世南做寶兒的這首絕句,對寶兒說道:「他竟一會兒就做出來,又敏捷,又有意思。」袁寶兒笑道:「詩中之義,妾總不解,但看他字法,甚覺韻致秀媚。」煬帝帶笑的悄悄說道:「朕明日將你賜與他為一小星何如?」
  袁寶兒見說,登時花容慘淡,默然無語,煬帝尚要取笑他,只聽得牆薇架外,撲簌簌的小遺聲響。煬帝便撇了寶兒,輕輕起身,走出來看了片時,轉來不見袁寶兒。
  正要去尋,只聽得西邊愛蓮亭上,有人喊道:「是那個跳下池裡去?」原來袁寶兒自恨剛纔無心看了虞世南草詔,不想煬帝認為有意,要把他來贈與世南,不認煬帝作耍,他反認天子無戲言,故此自恨。悄悄走出,竟要投水而死,以明心跡。
  當時煬帝走到西首愛蓮亭池邊,只見一個內相,在池內抱一個宮娥起來。煬帝一看,見是寶兒,吃了一驚,見他容顏變色,雙眸緊閉,滿身泥水淋漓。煬帝走入亭於裡去,坐在一張榻上,忙叫內相抱他近身,便問內相道:「剛纔他可是往池內淨手,還是洗什麼東西失足跌下去的?」內監道:「剛纔奴婢偶然走來,只見袁美人滿眼垂淚,望池內將身一聳,跳下去的。」煬帝笑道:「你這妮子癡了,這是為甚緣故?」自己忙與太監替寶凡脫下外邊衣服,那曉得裡邊衫褲俱濕,忙叫內相,快去取他的衣服來。煬帝見內相去了,說道:「朕剛纔偶然取笑,為何你當起真來?朕那一刻是少得你的。」
  寶兒見說,從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只見韓俊娥與朱貴兒兩個,手裡拿著衣服,笑嘻嘻走進來,韓俊娥問道:「陛下,為什麼寶兒要做烷紗女,抱石投江起來?」煬帝便把虞世南草詔一段,與戲言要贈他的話,述了一遍,朱貴兒點點頭兒道:「婦人家有些烈性也是的。」兩個替寶兒穿換衣裳。朱貴兒見煬帝的裡衫,多沾污了幾點泥汁在上,忙要去取衣服來更換。煬帝止住了道:「朕當常服此,以顯美人貞烈。」韓俊娥笑說道:「陛下不曉得妾養這個女兒,慣會作嬌,從小兒不敢觸犯他,恐他氣塞了,撒不出鳥來?」袁寶兒見說,把煬帝手中扇子,向韓俊娥肩上打一下道:「蠻妖精,我是你射出來的?」韓俊娥笑道:「你看這小妖怪,因陛下疼熱他,他就忤逆起娘來了。」笑得個煬帝了不得,便道:「不要鬧說了,你們同朕到寶林院去來。」
  不多時,煬帝進了寶林院,直至榻前,對沙夫人問道:「紀子,你身子怎樣?」
  曾服過藥否?」沙夫人道:「妾宵來好端端的去遊玩,不想弄出這節事來,幾乎不能與陛下相見。」煬帝道:「妃子自己覺身子持重,昨夜就該乘一個香車寶輦,便不至如此。此皆朕之過,失於檢點調度你們。」沙夫人含淚答道:「這是妾福淺命薄,不能保養潛龍。是妾之罪,與陛下何與?」一頭說,不覺淚灑沾衾。煬帝道:「妃子不必憂煩,秦王楊浩,皇后鍾愛,趙王楊杲,今年七歲,乃呂妃所生,其母已亡。朕將楊杲嗣你名下,則此子無母而有母,妃子無子而有子矣,未知妃子心下何如?」朱貴兒在旁說道:「趙王器宇不凡,若得如此,是陛下無限深恩,沙夫人有何不美,妾等亦有仰賴矣。」沙夫人要起身謝恩,煬帝慌忙止住。袁寶兒道:「夫人玉體欠安,妾等代為叩謝聖恩。」於是眾美人齊跪下去,煬帝亦忙拉了他們起來,便道:「待朕擇期以定,妃子作速調理好了身子,同朕去游廣陵。」
  正說時,只見一個內相,雙手捧著一個寶瓶,傳稟進來道:「王義修合萬壽延年膏子,到苑來貢上萬歲爺。」煬帝聽見喜道:「朕正有話要吩咐他,著他進苑來。」
  一頭說,一頭走到殿上來,只見王義走到階前跪下。煬帝問道:「你合的是甚麼妙藥?」王義道:「微臣春間往南海進香,路遇一道人,說山中覓得一種鹿銜靈草,和百花搗汁熬成膏子,服之可以固精養血延年。故特修治貢上,聊表微臣一點孝心。」
  煬帝道:「這也難為你。朕不日要游廣陵,卿須要打點同去,著卿管轄頭號龍舟,諒無錯誤。」王義道:「此游不但微臣有心要隨陛下,即臣妻亦遣來隨侍娘娘。」
  煬帝喜道:「舟中不比宮中,若得卿夫婦二人相隨,愈見愛主之心。還有一事:昨宵朕與娘娘眾夫人作清夜遊,不意寶林院沙夫人,因勞動了胎氣,今早即便墮下一個男胎。妃子心中著實悲傷,朕又憐趙王失母,今嗣與沙妃子為於,聊慰其情,卿以為何如?」王義道:「沙夫人聞得做人寬厚,本性端莊,趙王嗣之,甚為合宜,足見陛下隆恩高厚。」煬帝道:「此係朕之愛子。既卿如此說,內則有妃子與眾美人為之撫護,外則煩賢卿為之傅保。卿為朕去鎸玉符一方,上鎸『趙王楊杲,賜與沙映妃子為嗣。』鎸好卿可悄悄送進來。」王義道:「臣曉得。」煬帝對袁寶兒道:「可將山繭兩匹,賜與王義。」寶兒取將出來,王義收了,謝恩出苑不提,正是:
  因情托兒女,愛色戀閨房。不知人世變,猶自語煌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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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詞曰:
  人主荒淫威性,蒼天巧弄盈危。群英一點雄心逞,戈滿起塵埃。攘攘不分身夢,營營好亂情懷。相看意氣如蘭蕙,聚散總安排。
  調寄〈烏夜啼〉
  天下最茶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剝了他的財,卻又疲他的力,以至骨肉異鄉,孤人之兒,寡人之婦,說來傷心,聞之酸鼻。卻說煬帝,因沙夫人墮了胎,故將愛子趙王與他為嗣,命王義鎸玉印賜他。又著朱貴兒,遷在寶林院去一同撫養趙王,自以為磐石之固﹔豈知天下盜賊蠭起,卒至國破家亡。
  且說宇文弼、宇文愷得了旨意,遂行文天下,起人夫,弔錢糧,不管民疲力敝,只一味嚴刑重法的催督,弄得這些百姓,不但窮的驅逼為盜﹔就是有身家的,被這些貪官污吏,不是借題逼詐,定是賦稅重徵,也覺身家難保,要想尋一個避秦的桃源,卻又無地可覓。其時翟讓聚義瓦崗,朱燦在城父,高開道據北平,魏刁兒在燕,王須拔在上谷,李子通在東海,薛舉在隴西,梁師都在朔方,劉武周在汾陽,李軌據河西,左孝友在齊郡,盧明月在涿郡,郝孝德在平原,徐元朗在魯郡,杜伏威在章丘,蕭銑據江陵﹔這干也有原係隋朝官員,也有百姓卒伍,各人嘯聚一方劫掠。還有許多山林好漢,退隱賢豪,在那裡看守天時,尚未出頭。
  再說竇建德,攜女兒到單員外莊上安頓了,打帳也要往各處走走。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話不投機的,相聚一刻也難過﹔若遇知己,就敘幾年也不覺長遠,雄信交結甚廣,時常有人來招引他。因打聽得秦叔寶,避居山野,在家養母。雄信深為贊歎,因此也不肯輕身出頭,甘守家園,日與建德談心講武。
  光陰荏苒,建德在二賢莊,倏忽二載有餘。一日雄信有事往東莊去了,建德無聊,走出門外閒玩,只見場上柳陰之下,坐著五六個做工的農夫,在那裡吃飯﹔對面一條灣溪,溪上一條小小的板橋,橋南就是一個大草棚。建德慢慢的踱過橋來,站在棚下,看牛過水﹔但見一派清流隨輪帶起,泉聲鳥和,即景幽然,此時身心,幾忘名利。正閒玩之間,遠遠望見一個長大漢子,草帽短衣,肩上背了行囊,袒胸露臂,慢慢的走來。場上有只獵犬,認是歹人,咆哮的迎將上去。那大漢見這犬勢來得兇猛,把身子一側,接過犬的後腿,丟入溪中去了。做工的看見,一個個跳起來喊道:「那裡來的野鳥,把人家的犬丟在河裡?」那漢道:「你不眼瞎,該放犬出來咬人的!」那做工的大怒,忙走近前,一巴掌打去。那漢眼快,接過來一招,那做工的撲地一交,扒不起來。惹得四五個做工的,齊起身來動手,被那漢打得一個落花流水。
  建德站在對河看,曉得雄信莊上的人,俱是動得手的,不去喝住他。已後見那漢打得利害,忙走過橋來喝道:「你是那裡來的,敢走到這裡來撒野?」那漢把建德仔細一認,說道:「原來竇大哥,果然在這裡!」撲地拜將下去。建德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孫兄弟,為甚到此?」那漢道:「小弟要會兄得緊,曉得兄攜了令愛遷往汾州,弟前日特到介休各處尋訪,竟無蹤跡﹔幸喜途中遇著一位齊朋友,說兄在二賢莊單員外處,叫弟到此尋問,便知下落。故弟特特來訪,不想恰好遇著。」
  原來這人姓孫名安祖,與竇建德同鄉。當年安祖因盜民家之羊,為縣令捕獲答辱,安祖持刀刺殺縣令,人莫敢當其鋒,號為摸羊公,遂藏匿在竇建德家,一年有餘。恰值朝廷欽點繡女,建德為了女兒,與他分散,直至如今。時建德便對安祖道:「這裡就是二賢莊。」把手指道:「那來的便是單二員外了。」
  雄信騎著高頭駿馬,跟著四五個伴當回來,見建德在門外,快跳下馬來問道:「此位何人?」建德答道:「這是同鄉敝友孫安祖。」雄信見說,便與建德邀入草堂。安祖對雄信納頭拜下去道:「孫安祖粗野亡命之徒,久慕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實慰平生。」雄信道:「承兄光顧,足見盛情。」雄信便吩咐手下擺飯。
  建德問安祖道:「剛纔老弟說有一位齊朋友,曉得我在這裡,是那個齊朋友?」安祖道:「弟去歲在河南,偶於肆中飲酒,遇見一個姓齊的,號叫國遠,做人也豪爽有趣,說起江湖上這些英雄,他極稱單員外疏財仗義,故此曉得,弟方始尋來。」
  雄信道:「齊國遠如今在何處著腳?」安祖道:「他如今往秦中去尋什麼李玄邃。說起來,他相知甚多,想必也要做些事業起來。」雄信歎道:「今世路如此,這幾個朋友,料不能忍耐,都想出頭了。」須臾酒席停當,三人入席坐定。建德道:「老弟兩年在何處浪遊?近日外邊如何光景?」安祖道:「兄住在這裡,不知其細﹔外邊不成個世界了。弟與兄別後,白燕至楚,自楚至齊,四方百姓,被朝廷弄得妻不見夫,父不見子,人離財散,怨恨入骨,巴不能夠為盜,苟延性命。自今各處都有人佔據,也有散而復聚的,也有聚而復散的,總是見利忘義,酒色之徒﹔若得似二位兄長這樣智勇兼全的出來,倡義領眾,四方之人,自然聞風響應。」建德見說,把眼只顧著單雄信,總不則聲。雄信道:「宇宙甚廣,豪傑盡多,我們兩個,算得什麼?但天生此六尺之軀,自然要轟轟烈烈,做他一場,成與不成命也,所爭者,乃各人出處遲速之間。」孫安祖道:「若二位兄長皆救民於水火,出去謀為一番,弟現有千餘人,屯紮在高雞泊,專望駕臨動手。」建德道:「准千人亦有限,只是做得來便好﹔尚然弄得王不成王,寇不成寇,反不如不出去的高了。」雄信道:「好山好水,原非你我意中結局,事之成敗,難以逆料,竇兄如欲行動,趁弟在家,未曾出門。」
  正說時,只見一個家人,傳送朝報進來。雄信接來看了,拍案道:「真個昏君,這時候還要差官修葺萬里長城,又要出師去征高麗,豈不是勞民動眾,自取滅亡。就是來總管能幹,大廈將傾,豈一木所能支哉!前日徐懋功來,我煩他捎書與秦大歌﹔今若來總管出征,怎肯放得他過,恐叔寶亦難樂守林泉了。」安祖道:「古人說得好,雖有智慧,不如乘勢﹔今若不趁早出去,收拾人心,倘各投行伍散去,就費力了。」建德道:「非是小弟深謀遠慮,一則承單二哥高情厚愛,不忍輕拋此地﹔二則小女在單二哥處打擾,頗有內顧縈心。」雄信道:「竇大哥你這話說差了,大凡父子兄弟,為了名利,免不得分離幾時﹔何況朋友的聚散。至於今愛與小女,甚是相得,如同胞姊妹一般﹔況兄之女,即如弟之女也。兄可放心前去,倘出去成得個局面,來接取令愛未遲﹔若弟有甚變動,自然送令愛歸還兄處,方始放心。」建德見說,不覺灑淚道:「若然,我父與女真生死而骨肉者也。」主意已定,遂去收拾行裝,與女兒叮嚀了幾句,同安祖痛飲了一夜。到了明日,雄信取出兩封盤纏:一封五十兩,送與建德﹔一封二十兩,贈與安祖。各自收了,謝別出門。正是:
  丈夫肝膽懸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
  笑是當年輕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結。
  如今再說秦叔寶,自遭麻叔謀罷斥回來,遷居齊州城外,終日栽花種竹,落得清閒。倏忽年餘。一日在籬門外大榆樹下,閒看野景,只見一個少年,生得容貌魁偉,意氣軒昂,牽著一匹馬,戴著一頂遮陽笠,向叔寶問道:「此處有座秦家莊麼?」
  叔寶道:「兄長何人?因何事要到秦家莊去?」這少年道:「在下是為潞州單二哥捎書與齊州叔寶的,因在城外搜尋,都道移居在此,故來此處相訪。」叔寶道:「兄若訪秦叔寶,只小弟便是。」叫家僮牽了馬,同到莊裡。這少年去了遮陽笠,整頓衣衫,叔寶也進裡邊,著了道袍,出來相見。少年送上書,叔寶接來拆覽,乃是單雄信,因久不與叔寶一面,曉得他睢陽斥職回來,故此作書問候。後說此人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是離狐人氏,近與雄信為八拜之交,因他到淮上訪親,託他寄此書。叔寶看了書道:「兄既是單二哥的契交,就與小弟一體的了。」吩咐擺香燭,兩人也拜了,結為兄弟,誓同生死,留在莊上,置酒款待。豪傑遇豪傑,自然話得投機,頃刻間肝膽相向。叔寶心中甚喜,重新翻席,在一個小軒裡頭去,臨流細酌,笑談時務。
  話到酒酣,叔寶私慮徐懋功少年,交遊不多,識見不廣,因問道:「懋功兄,你自單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見甚豪傑來?」懋功道:「小弟年紀雖小,但曠觀事勢,熟察人情。主上摧刃父兄,大納不正,即使修德行仁,還是個道取順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東京宮闕,又開河道,土木之工,自長安直至餘杭,那一處不騷擾遍了。只看這些窮民,數千百里來做工,動經年月,回去故園已荒,就要耕種,資費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為盜賊?況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東京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東京,還要修築長城,巡行河北,車駕不停,轉輸供應,天下何堪?那干奸臣,還要朝夕哄弄,每事逢君之惡,不出四五年,天下定然大亂,故此小弟也有意結納英豪,尋訪真主﹔只是目中所見,如單二哥、王伯當,都是將帥之才﹔若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恐還未能。其餘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識真主,妄思割據,雖然乘亂,也能有為,首領還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還未見聞。」叔寶道:「兄曾見李玄邃麼?」
  懋功道:「也見來,他門第既高,識器亦偉,又能禮賢下士,自是當今豪傑。總依小弟識見起來,草創之君,不難虛心下賢,要明於用賢,不貴自己有謀,貴於用人之謀。今玄邃自己有才,還恐他自矜其才,好賢下士,還恐他誤任不賢。若說真主,慮其未稱。兄有所見麼?」叔寶道:「如兄所云,將帥之才,弟所友東阿程知節,勇敢勁敵之人﹔又見三原李藥師,藥師曾云『王氣在太原』,還當在太原圖之,若我與兄何如?」懋功笑道:「亦一時之傑,但戰勝攻取,我不如兄,決機慮變,兄不如我。然俱堪為興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擇真主而歸之,無為禍首可也。」叔寶道:「天下人才甚多,據尼所見,止於此乎?」
  懋功道:「天下人才固多,你我耳目有限,再當求之耳﹔若說將帥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卻有一人,兄曾識之否?」
  叔寶道:「這到不識。」又答道:「小弟來訪兄時,在前村經過,見兩牛相鬥,橫截道中。小弟勒馬道旁待他,卻見一個小廝,年紀不過十餘歲,追上前來道:『畜生莫鬥,家去罷。』這牛兩角相觸不肯休息,他大喝一聲道:『開!』一手揪住二隻牛角,兩下的為他分開尺餘之地,將及半個時辰,這牛不能相鬥,各自退去。這小廝跳上牛背,吹著橫笛便走。小弟正要問他姓名,後有一個小廝道:『羅家哥寄,怎把我家牛角撳壞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羅,在此處牧放,居止料應不遠。他有這樣膏力,若有人提攜他,教他習學武藝,怕不似孟賁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則個。」
  何地無奇才,苦是不相識。赳赳稱干城,卻從兔罝得。
  兩人意氣相合,抵掌而談者三日。懋功因決意要到瓦崗,看翟讓動靜,叔寶只得厚贈資斧,寫書回覆了單雄信。另寫一札,託雄信寄與魏玄成。杯酒話別,兩個相期,不拘何人,擇有真主,彼此相薦,共立功名,叔寶執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別,獨自回來。行不多路,只聽得林子裡發一聲喊,跑出一隊小廝來,也有十七八歲的,也有十五六歲的,十二三歲的,約有三四十個。後面又趕出一個小廝,年紀只有十餘歲,下身穿一條破布褲,赤著上身,捏著兩個拳頭,圓睜一雙怪眼,來打這干小廝。這干小廝見他來,一齊把石塊打去,可是奇怪,只見他渾身虯筋挺露,石塊打著,都倒激了轉來。叔寶暗暗點頭道:「這便是徐懋功所說的了。」
  兩邊正趕打時,一個小廝,被趕得慌,一交絆倒在叔寶面前,叔寶輕輕扶起道:「小哥,這是誰家小廝,這等樣張致?」這小廝哭著道:「這是張太公家看牛的。
  他每日來看牛,定要妝甚官兒,要咱們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覺。又要咱們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當他的意兒,又要打。咱們打又打他不過,又不下氣伏事他,故此糾下許多大小牧童,與他打。卻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歲,也近不得他,像他這等奢遮罷了。」叔寶想:「懋功說是羅家。這又是張家小廝,便不是,也不是個庸人了。」挪步上前,把這小廝手來拉住道:「小哥且莫發惱。」這小廝睜著眼道:「干你鳥事來!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來替咱廝打麼?」
  叔寶道:「不是與你廝打,要與你講句話兒。」小廝道:「要講話,待咱打了這干小黃黃兒來。」待灑手去,卻又灑不脫。
  正扯拽時,只見眾小兒拍手道:「來了,來了。」卻走出一個老子來,向前把這小廝總角揪住。叔寶看時,是前村張社長,口裡喃喃的罵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與人廝打,好端端坐在家裡,又惹這干小廝到家中亂嚷。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寶勸道:「太公息怒,這是令孫麼?」太公道:「咱家有這孫子來!是我一個老鄰舍羅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這小廝,自己又被金去開河,央及我管顧他,在咱家吃這碗飯,就與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上,卻留這劣種害人。」
  叔寶道:「這等不妨,太公將來把與小子,他少宅上僱工錢,小子一一代還。」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錢,秦大哥你要領,任憑領去,只是講過,惹出事來,不要干連著我。」叔寶道:「這斷不干連太公,但不知小哥心下可肯?」那小廝向著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與你老人家的,怎又叫咱隨著別人來?」太公發惱道:「咱招不得你,咱沒這大肚子袋氣。」一逕的去了。叔寶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寶,家中別無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與你八拜為交,結做異姓兄弟,你便同我家去罷。」這小子方纔喜歡道:「你就是秦叔寶哥哥麼?我叫羅士信,我平日也聞得村中有人說哥哥棄官來的,說你有偌大氣力,使得條好槍,又使得好鐧。哥可憐見兄弟父母雙亡,隻身獨自看顧,指引我小兄弟,莫說做兄弟,隨便使令教誨,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來。叔寶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見了我母親,然後我與你拜。」
  果然士信隨了叔寶回家。叔寶先對母親說了,又叫張氏尋了一件短褂於,與他穿了,與秦母相見。羅士信見了道:「我少時沒了母親,見這姥姥,真與我母親一般。」插燭也似拜了八拜,開口也叫母親。次後與叔寶拜了四拜,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末後拜了張氏,稱嫂嫂﹔張氏也待如親叔一般。
  大凡人之精神血氣,沒有用處,便好的是生事打鬧發洩﹔他有了用處,他心志都用在這裡,這些強硬之氣,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他便要狂逞﹔一撞著作家,竟如鐵遇了爐,猢猻遇了花子,自然服他,憑他使喚。所以一個頑劣的羅士信,卻變做了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叔寶教他槍法,日夕指點,學得精熟。
  一日叔寶與士信正在場上比試武藝,見一個旗牌官,騎在馬上,那馬跑得渾身汗下,來問道:「這裡可是秦家莊麼?」叔寶道:「兄長問他怎麼?」那旗牌道:「要訪秦叔寶的。」叔寶道:「在下就是。」叫士信帶馬繫了,請到草堂。旗牌見禮過,便道:「奉海道大元帥來爺將令,齎有札符,請將軍為前部先鋒。」叔寶也不看,也不接,道:「卑末因老母年高多病,故隱居不仕,日事耕種,筋力懈弛,如何當得此任?」旗牌道:「先生不必推辭。這職衡好些人謀不來的,不要說立功封妻蔭子﹔只到任散一散行糧路費,便是一個小富貴。先生不要辜負了來元帥美情,下官來意。」叔寶道:「實是母親身病。」管待了旗牌便飯,又送了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寫個手本,托旗牌善言方便。旗牌見他堅執,只得相辭上馬而去。原來來總管奉了敕旨,因想:「登萊至平壤,海道兼陸地,擊賊拒敵,須得一個武勇絕倫的人。秦瓊有萬夫不當之勇,用他為前部,萬無一失。」故差官來要請他。不意旗牌回覆:「秦瓊因老母患病,不能赴任,有稟帖呈上。」來總管接來看了道:「他總是為著母老,不肯就職﹔然自古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他不負親,又豈肯負主﹔況且麾下急切沒有一個似他的。」心中想一想道:「我有個道理。」發一個貼兒,對旗牌道:「我還差你到齊州張郡丞處投下,促追他上路罷。」這旗牌只得策馬,又向齊州來,先到郡丞行。
  這郡丞姓張名須陀,是一個義膽忠肝文武全備,又且愛民禮下的一個豪傑。當時郡丞看了貼兒,又問了旗牌來意。久知秦叔寶是個好男子,今見他不肯苟且功名,僥倖一官半職,這人不惟有才,還自立品,我須自去走道。便叫備馬,一逕來到莊前。從人通報郡丞走進草堂,叔寶因是本郡郡丞,不好見得,只推不在。張郡丞叫請老夫人相見。秦母只得出來,以通家禮見了坐下。張郡丞開言道:「令郎原是將家之子,英雄了得,今國家有事,正宜建功立業,怎推託不往?」秦母道:「孩兒只因老身景入桑榆,他又身多疾病,故此不能從征。」張郡丞笑道:「夫人年雖高大,精神頗旺,不必戀戀﹔若說疾病,大丈夫死當馬革裹屍,怎宛轉牀席,在兒女子手中?且夫人獨不能為王陵母乎?夫人吩咐,令郎萬無不從。明日下官再來勸駕。」
  說罷起身去了。
  秦母對叔寶說:「難為張大人意思,汝只得去走遭。只願天佑,早得成功,依然享夫妻母子之樂。」叔寶還有躊躇之意,羅士信道:「高麗之事,以哥哥才力,馬到成功﹔若家中門戶,嫂嫂自善主持。只慮盜賊生發,士信本意隨哥哥前去,協力平遼,今不若留我在家,總有毛賊,料不敢來侵犯。」三人計議已定,次早叔寶又恐張郡丞到莊,不好意思,自己入城,換了公服,進城相見。張郡丞大喜,叫旗牌送上札符,與叔寶收了。張郡丞又取出兩封禮來:一封是叔寶贐儀,一封是送秦老夫人寂水之資。叔寶不敢拂他的意,收了。叔寶謝別。張郡丞又執手叮嚀道:「以兄之才,此去必然成功。但高麗兵詭而多詐,必分兵據守,沿海兵備,定然單弱。兄為前驅,可釋遼水、鴨綠江勿攻。惟有壩水,去平壤最近,乃高麗國都,可乘其不備,縱兵直搗﹔高麗若思內顧,首尾交擊,彈丸之國,便可下了。」叔寶道:「妙論自當書紳。」就辭了出門。到家料理了一番,便束裝同旗牌起行。羅士信送至一二里,大家叮嚀珍重而別。
  叔寶、旗牌日夕趲行,已至登州,進營參謁了來總管。來總管大喜,即撥水兵二萬,青雀、黃龍船各一百號,俟左武衛將軍周法尚,打聽隋主出都,這邊就發兵了。正是:
  旗翻幔海威先壯,帆指平壤氣已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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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03:1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



  詞曰:
  世事浮漚,歎癡兒擾攘,偏地戈矛。豺虎何足怪,龍蛇亦易收。
  猛雨過,淡雲流,相看怎到頭?細思量此身如寄,總屬蜉蝣。問君膠漆何投?向天涯海角,南北營求。豈是名為累,反與命添仇。
  眉間事,酒中休,相逢羨所謀。只恐怕猿聲鶴唳,又惹新愁。
  調寄〈意難忘〉
  人處太平之世,不要說有家業的,曾守田園﹔即如英豪,不遇亡命技窮,亦只好付之浩歎而已。設或一遇亂離,個個意中要想做一個漢高,人有智能的,竟認做孔明。豈知自信不真,以致身首異處,落得惹後人笑罵,故所以識時務者呼為俊傑。
  然能參透此四字者,能有幾人?不說秦叔寶在登州訓練水軍,打聽煬帝出都,即便進兵進剿。卻說煬帝在宮中,一日與蕭后歡宴。煬帝道:「王弘的龍舟,想要造完了,工部的錦帆彩纜,俱已備完﹔但不知高昌的殿腳女,可能即日選到?」蕭后道:「殿腳女其名雖美,妾想女子柔媚者多。這樣殿宇般一隻大船,百十個嬌嫩女子,如何牽得他動?除非再添些內相相幫,纔不費力。」煬帝道:「用女子牽纜,原要美觀,若添入內相,便不韻矣。」蕭后道:「此舟若止女子,斷難移動。」煬帝道:「如此為之奈何?」蕭后停杯注想了一回,便道:「古人以羊駕車,亦取美觀﹔莫若再選一干嫩羊,每纜也是十隻,就像駕車的一般,與美人相間而行,豈不美哉!」
  煬帝大喜道:「御妻深得朕心。」便差內相傳諭有司,要選好毛片的嫩羊一千隻,以備牽纜。內相領旨去了。
  煬帝與蕭后眾夫人,要點選去游江都的嬪妃宮女﹔只見中門使段達,傳進奏章來。煬帝展開,細細翻閱,原來就是孫安祖與竇建德,據住了高雞泊舉義,起手統兵殺了涿郡通守郭絢,勾連了河曲聚眾張金稱,清河劇盜高士達三處相為緩急,劫掠近縣,官兵莫敢挫其鋒,因此有司飛章告急,請兵征剿。煬帝看了大怒道:「小醜如此跳樑!須用一員大將,盡行剿滅,方得地方寧靜。」一時間再想不出個人來。
  時貴人袁紫煙在旁說道:「有個太僕楊義臣,聞他是文武全才,如今鎮守何處?」
  煬帝見說驚訝道:「妃子那裡曉得他文武全才?」袁紫煙道:「他是妾之母舅。妾雖不曾識面,因幼時妾父存日,時常稱道其能,故此曉得。」煬帝道:「原來楊義臣,是你母舅。今日若不是妃子言及,幾忘卻了此人。他如今致仕在家,實是有才幹的。」說罷,便敕太僕楊義臣為行軍都總管﹔周宇、侯喬二人為先鋒,調遣精兵十萬,征討河北一路盜賊。將旨意差內相傳出,付與吏兵二部,移文去了。煬帝對袁紫煙道:「義臣昔屬君臣,今為國戚,諒不負朕。奏凱旋日,宣入宮來,與妃子一見何如?」袁紫煙謝恩不提。正是:
  天數將終隋室,昏王強去安排。現有邪佞在側,良臣焉用安危。
  話說楊義臣得了敕旨,便聚將校,擇吉行師。兵行數日,直抵濟渠口。曉得四十里外,就是張金稱在此聚眾劫掠,忙扎住了營寨。因尚未識賊人出入路徑,戒軍不可妄動,差細作探其虛實,欲以奇計擒之。卻說張金稱打聽楊義臣兵至,遂自引兵直至義臣營壘溺戰。見義臣固守不出,求戰不能,終日使手下人百般穢罵。如此月餘,只道義臣是怯戰之人,無謀之輩,何知楊義臣伺其懈弛,密喚周宇、候喬二將,引精銳馬騎二千,乘夜自館陶渡過河去埋伏﹔待金稱人馬離營,將與我軍相接,放起號炮,一齊夾攻。義臣親自披掛,引兵搦戰。金稱看見官軍行伍不整,陣法無序,引賊直衝出來,兩軍相接,未及數合,東西伏兵齊起,把賊兵當中截斷,前後夾攻,賊眾大敗。金稱單馬逃奔清河界口,正遇清河郡丞楊善,領兵捕賊,正在汾口地方,擒金稱殺之,令人將首級送至義臣營中。金稱手下殘兵,星夜投奔竇建德去了。義臣將賊營內金銀財物馬匹,盡賞士卒,所獲子女,俱各放回。移兵直抵平原,進攻高雞泊,剿殺餘黨。
  時高雞泊乃竇建德、孫安祖附高士達居於彼處,早有細作報言楊義臣破張金稱,乘勝引兵前來,今官兵已到巫倉下寨,離此只隔二十里之地。建德聞之大驚,對孫安祖、高士達道:「吾未入高雞泊之時,已知楊義臣是文武全才,用兵如神,但未與之相拒。今日果然殺敗張金稱,移得勝之兵,來征伐我等,銳氣正熾,難與為敵。士達兄可暫引兵人據險阻,以避其鋒,使他坐守歲月,糧儲不給,然後分兵擊之,義臣可擒矣。」士達不聽建德之言,自恃無敵,留疲弱三千,與建德守營,自同孫安祖乘夜領兵一萬,去劫義臣營寨。不期義臣預知賊意,調將四下埋伏。
  高士達三更時分,提兵直衝義臣老營。見一空寨,知是中計,正欲退時,只聽得號炮四下齊起,正遇著義臣首將鄧有見,當喉一箭,士達跌下馬來,被鄧有見梟了首級,剿殺餘兵。安祖見士達已亡,忙兜轉馬頭奔回。建德同來救敵,無奈隋兵勢大,將士十喪八九。建德與安祖止乘二百餘騎。因見饒陽無備,遂直抵城下,未及三日而攻克之﹔所降士卒,又有二千餘人,據守其城,商議進兵,以敵義臣。建德對安祖道:「目下隋兵勢大,又兼義臣足智多謀,一時難與為敵,此城只宜保守。」
  安祖道:「楊義臣不退,吾輩總屬國逼,奈何」建德道:「我有一計:須得一人,多帶金珠,速往京中,賄囑權奸,要他調去義臣。隋將除了義臣,其他復何懼哉!」
  安祖道:「恁般說,弟速去走道﹔倘一時間不能調去奈何?」建德道:『咋也。主上信任奸邪,未有佞臣在內,而忠臣能立功於外者。」於是建德收拾了許多金珠寶玩,付與安祖。安祖叫一個勁卒,負了包裹,與建德別了,連夜起身,曉行夜宿。
  一日走到梁郡白酒村地方,日已西斜,恐怕前途沒有宿店,見有一個安客商寓,兩人遂走進門。主人家忙趨出來接住問道:「爺們是兩位,還有別伴?」安祖道:「只我們兩人。」店主人道:「裡邊是有一個大間,空在那裡,恐有四五位來,又要騰挪。西首有一間,甚是潔淨,先有一位爺下在那裡。三位盡可容得,待我引爺們去看來。」說了,遂引孫安祖走到西邊,推開門走進去,只見一個大漢,鼻息如雷,橫挺在牀上。店主人道:「爺們不過權寓一宵,這裡可使得麼?」安祖道:「也罷。」店主人出去,搬了行李。
  安祖細看牀上睡的人,身長膀闊,腰大十圍,眉目清秀,虯髮長髯。安祖揣度道:「這朋友亦非等閒之人,待他醒來問他。」店主人已將行李搬到,安祖也要少睡,忙叫小卒打開鋪設,出去拿了茶來。只見牀上那漢,聽得有人說話,擦一擦眼,跳將起來,把孫安祖上下仔細一認,舉手問道:「兄長尊姓?」安祖答道:「賤姓祖,號安生。請問吾兄上姓?」那漢道:「弟姓王,字伯當。」安祖聽說大喜道:「原來就是濟陽王伯當兄。」納頭拜將下去,伯當慌忙答禮,起來問道:「兄那裡曉得小弟賤名?」安祖笑道:「弟非祖安生,實孫安祖也。因前年在二賢莊,聽見單員外道及兄長大名,故此曉得。」王伯當道:「單二哥處,兄有何事去見他?如今可在家裡麼?」安祖道:「因尋訪竇建德兄。」伯當道:「弟聞得竇兄在高雞泊起義,聲勢甚大,兄為何不去追隨,卻到此地?」安祖又把楊義臣提兵殺了張金稱、高士達,乘勝來逼建德,建德據守饒陽,要弟到京作事一段,述了一遍,問道:「不知兄有何事,隻身到此?」伯當見問,長歎一聲,正欲開言,只見安祖的伴當進來,便縮住了口。安祖道:「這是小弟的心腹小校,吾兄不必避忌。」因對小校道:「你外邊叫他們取些酒菜來。」一回兒承值的取進酒菜,擺放停當,出去了。
  兩人坐定,安祖又問。伯當道:「弟有一結義兄弟,亦單二哥的契友,姓李名密,字玄邃,犯了一樁大事,故悄地到此。」安祖道:「弟前日途中遇見齊國遠,說要去尋他留些事業。如今怎麼樣?為了甚事?」伯當道:「不要說起。弟因有事往楚,與他分手﹔不意李兄被楊玄感迎入關中,與他舉義。弟知玄感是井底之蛙,無用之徒,不去投他。誰知不出弟所料,事敗無成,玄感已為隋將史萬歲斬首。弟在瓦崗與翟讓處聚義,打聽玄邃兄潛行入關,又被游騎所獲,護送帝所。弟想解去必由此地經過,故弟在這裡等他。諒在今晚,必然到此歇腳。」安祖道:「這個何難?莫若弟與兄迎上去,只消兄長說有李兄在內,弟略略動手,結果了眾人,走他娘便了。」
  伯當道:「此去京都要道,倘然弄得決裂,反為不美,只可智取,不可力圖。只須如此如此而行,方為萬全。」
  正說時,聽得外面人聲嘈雜。伯當同安祖拽上房門,走出來看,只見六七個解差,同著一個解官,押著四個囚徒,都是長枷鎖鏈,在店門首櫃前坐下。伯當定睛一看,見李玄邃亦在其內﹔餘外的,認得一個是韋福嗣,一個是楊積善,一個是邴元真。並不做聲,把眼色一丟,走了進去。李玄邃四人看見了王伯當,心中喜道:「好了,他們在此,我正好算計脫身了﹔但不知他同那個在這裡?」正在肚裡躊躇,只見王伯當,手裡捧著幾卷綢匹,放在櫃上說道:「主人家,在下因缺了盤費,帶得好潞綢十卷在此,情願照本錢賣與你,省得放在行李裡頭,又沉重,又占地方。」
  店主人站起身答道:「爺,小店那討得出銀子來?不要說爺要照本錢賣與咱,就是爺們住在小店幾天,准折與咱們,咱們也用不著這宗寶貨。」伯當把一卷折開來,攤在櫃上說道:「你看,不是什麼假古的貨兒哄你們,這都是揀選來的,照地頭二兩五錢好銀子一卷,若是銀子好,每卷止算還腳解稅銀一二錢,也罷了。」那一個解官,與幾個解差,也走近櫃前,拿起綢來看了,說:「真個好綢子,又緊密,又厚重,帶到下邊去,怕不是四兩一卷,可惜沒有閒錢來買。」大家在那裡唧唧噥噥的談論,只見李玄邃亦捱到櫃邊來看。伯當睜著怪眼,喝道:「死囚,你也來瞧什麼?量你也拿不出銀子,所以犯了罪名。」孫安祖在旁笑道:「兄長不要小覷他,或者他們到有銀子要買,亦未可知。」李玄邃道:「客人,你的寶貨,量也有限,你若還有,再取出來,咱們盡數買你的,不買你的,不為漢子。」王伯當對孫安祖道:「二哥,還有五卷在裡頭,你去與我取出來。」李玄邃走下來,叫過一個老猾獄卒張龍道:「張兄,你這潞綢可要買麼?我有十兩銀子,送與你去買幾卷,也承你路上看管一番。」張龍道:「這個不消,你不如買幾卷送與惠爺,我纔好受你的。」
  李密道:「我的死期,一日近一日,留這錢財在身何用,不如買他的綢子來,將一半與五十兩銀子送你惠爺﹔你們眾位,每人一卷﹔銀子五兩,送與你們。到京死後,將我們的屍骸埋一埋。你去與我們說一聲,若是使得,我另外再酬你十兩銀子。」
  張龍見說,忙去與眾人說知。這個惠解官,又是個錢鑽殺,一說就肯。
  張龍回覆了李玄邃。李玄邃便向韋福嗣、楊積善身邊,取出一百兩銀子,付與張龍道:「你去與我稱開,好分送眾人。」又在自己身邊,取出五十兩一封,走向櫃邊,在櫃上放下,向主人家道:「煩你做個調停,用錢照例奉送。」店主人道:「這個當得。」走向前說道:「一共十五卷,該銀三十七兩五錢,上等稱頭,盡是瓜絞,一釐不少。」付與王伯當收了,餘下的銀,還了李玄邃。李玄邃將潞綢打開,花樣一般無二,與張龍分送眾人,各人致謝。玄邃又在銀包內,取出一兩多些一塊銀子,對主人家說:「些些酒資,酬勞之意。」伯當笑道:「我竟忘了,留七兩三分算,也該稱出一兩多些來酬謝主人。」一頭說,一頭稱出一兩一錢銀子,奉與店主人。店主人道:「豈有此理,費了小子什麼氣力,好受二位的惠來?」三人你推我卻。孫安祖說道:「小弟有一個道理在此:我們大哥,這一兩一錢銀子,是本該出的,這位兄的那塊銀子,他既取了出來,怎好又收進去?待弟也出幾錢,湊成三金,煩主人家弄幾碗菜,買壇酒來,只算主人家替咱們接風,又算一宗小交易的合事酒,暢飲三杯,豈不兩美?」這幾個解差,齊聲的贊道:「這位爺主張的不差,我們也該貼出些來買酒纔好。」八個解差與孫安祖,又湊出兩塊,安祖把來上戥一稱,共三兩七錢有餘,對主人家道:「請收去,這是要勞重的了。」主人家笑道:「這個小子理會得,先請各位爺到裡邊去用了便飯,待小子好好的整治起菜來。」
  孫安祖道:「菜不必拘,酒是要上好的,況是人多,要多買些。」店主人道:「這個自然。」大家各歸房裡去了。霎時間已是黃昏時候,店家將酒席整治完備,將一席送與惠解官,叫張龍致意,不好與公差囚徒同席之意。那惠解官,原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又得了許多銀子禮物,便對張龍道:「既承他們美意,我怎好又獨自受用這一席酒,既然在此荒村野店,那個曉得,同在一搭兒吃了罷,也便大家好照管。」
  張龍道:「說起來他四個,原係宦家公子,如今偶然孩子氣,犯了罪名,只要惠爺道是使得,我們就叫他們進來。」惠解官道:「總是這一回兒的工夫,就都叫到這裡用了罷。」於是眾人將四五桌酒席,都擺在玄邃下的那間大客房裡,連主人家,共十七八人。大家入席坐定﹔大杯小盞,你奉我勸,開懷暢飲。店小二流水燙上酒來。孫安祖對店小二道:「你們辛苦了,自去睡罷,有我們小廝在這裡。」店主人大家吃了一回,先進去睡了。豈知惠解官,又是個酒客,說得投機,與他們呼么喝六的,又鬧了一回。
  孫安祖見眾人的酒,已有七八分了,約恩有二更時分,王伯當道:「酒不熱,好門人。」孫安祖道:「待我自去,看我們小廝在那裡做甚?」忙走出去,一回捧著一壺燙的熱酒,笑將進來道:「店小二與我家小廝,多先吃醉了,一鋪兒的躺著,虧得我自去接這壺熱酒在此。」王伯當取來,先斟滿一大杯,送與惠解官,又斟下七八大杯,對著解差道:「你n〕各位,請用過了,然後輪下來我們吃。」眾解差道:「承列位盛情,實吃不下了。」孫安祖道:「這一杯是必要奉的,餘下的總是我們吃罷。」張龍拿起杯來,一飲而盡,眾公差只得取起來吃了。頃刻間,一個解官,八個解差,齊倒在塵埃。孫安祖笑道:「是便是,只恐怕他們藥力淺,容易醒覺。」
  忙在行李中,取出蠟燭一支點上。王伯當將四人的枷鎖扭斷了,李玄邃忙向解官報箱內,尋出公文來,向燈火上燒了。原來的十五卷潞綢並銀子,取了出來,付與王伯當收入包裹,小校背上行李,共七個人,悄悄開了店門走出,只見滿天星斗,略有微光,大家一路敘談,忙忙的趲行。
  走到五更時分,離店已有五七十里,孫安祖對王伯當道:「小弟在此地要與兄們分手,不及送李兄等至瓦崗矣。」玄邃等對安祖道:「小弟謬承兄見愛,得脫此難,且到前途去痛飲三杯再處。」王伯當道:「不是這話,孫兄還有竇大哥的公子在身,不要耽擱他。」孫安祖道:「小弟還有句要緊話,替兄們說:你們或作三路走,或作兩路行,若是成群的逃竄,再走一二里,便要被人看破拿去了。只此就分手罷。」李玄邃道:「既是這節,煩兄致意建德,弟此去若瓦崗可以存身,還要到饒陽來相敘。若見單二哥,亦與弟致聲。」說罷,眾人東西分路,止剩王伯當、李玄邃、邴元真、韋福嗣、楊積善,又行了幾里,已至三叉路口。王伯當道:「不是這等說,在陷阱裡頭,死活只好擠在一堆,今已出籠,正好各自分飛逃命。趁此三叉路口,各請隨便,弟只好與玄邃同行。」韋福嗣與楊積善是相好的,便道:「既如此,我們揀這小路,捱上去罷。」邴元真道:「我是也不依大路走,也不揀小路行,自有個走法,請兄們自去。」於是楊韋二人走了小路去,王李二人走了大路。
  未及里許,王伯當只聽得背後一人趕來,向李玄邃肩上一拍說道:「你們也不等我一等,竟自去了。」王伯當道:「兄說有自己的走法,為何又趕來?」邴元真道:「兄難道是呆子?我剛纔哄他兩個,那有出了傷門,再走死路的理。」玄邃道:「為何?」邴元真道:「眾公差醒來,自然要經由當地方兵將,協力擒拿,必然小路來的人多,大路來的人少。如今我們三人放著膽走,量有百十個兵校趕來,也不放在我們三個眼裡,只是沒有短路的,借他三四件兵器來,應急怎好?」王伯當道:「往前走一步好一步了。」於是李玄邃扮了全真,邴元真改了客商,王伯當做伴當,往前進發。正是:
  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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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03:1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詩曰:
  王師靖虜氣,橫海出將軍。赤幟連初日,黃麾映晚云。鼓鼙雷怒起,舟揖浪驚分。指顧平玄菟,陰山好勒銘。
  大凡皇帝家的事,甚是繁冗﹔這一支筆,一時如何寫得盡?宇宙間的事,日出還生,頃刻間如何說得完?即使看者一雙眼睛,那裡領略得來?要作者如理亂絲一般,逐段逐段,細細剔出,方知事之後先,使看者亦有步驟,不至停想回顧之苦。
  再說孫安祖,別了李玄邃、王伯當,趕到京中,尋相識的打通了關節,將金珠寶玩獻與段達、虞世基一班佞臣,在下處守候消息。正是錢神有靈,不多幾日,就有旨意下來道:「楊義臣出師已久,未有捷音,按兵不動,意欲何為?姑念老臣,原官體致。先鋒周宇暫為署攝,另調將員,剿滅餘寇。」孫安祖打聽的實,星夜出京,趕回饒陽,報知建德。時楊義臣定計,正圖破城剿滅竇建德,見有旨意下來,對左右歎道:「隋室合體,吾未知死於何人之手!」即將所有金銀,犒賞三軍,涕泣起行,退居濮州雷夏澤中,變姓埋名,農樵為樂。竇建德知義臣已去,復領兵到平原,招集潰卒,得數千人。自此隋之郡縣,盡皆歸附,兵至一萬有餘,勢益張大,力圖進取。差心腹將員,寫書到潞州二賢莊去接女兒,並請單雄信同事不提。正是:
  莫教骨肉成吳越,猶念天涯好弟兄。
  話分兩頭。再說煬帝在宮中點選帶去遊幸廣陵的宮人。大凡女子,可以充選入宮者,決沒有個無鹽嫫母,最下是中人之姿﹔若中人之姿,到了宮中,妝點粉飾起來,也會低顰,也會巧笑,便增了二三分顏色。所以煬帝在宮點了七八日,點了這個,又捨不得那個,這邊去了,嬌語歡呼﹔這邊不去,或官或院,隱隱悲泣。煬帝平昔間在婦人面上做工夫的,這些女子,越要妝這些嬌癡起來,要使之間之之意。弄得煬帝設主意,煩躁起來,反叫蕭后與眾夫人去點選,自己拉了朱貴兒、袁寶兒,跟了三四個小太監,駕了一隻龍舟,搖過北海,去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
  忽天氣晦昧,將日色收了,煬帝便懶得上山,就在傍海觀瀾亭中坐了一會,便覺恍惚間,見海中有一隻小舟,衝波逐浪,望山腳下搖來。煬帝正疑那院夫人來接,心中甚喜,及至攏岸,卻又不是。見走上一個內相來,報說道:「陳後主要求見萬歲。」原來煬帝與陳後主,初年甚相契厚。忽聞後主要見,忙叫請來。
  不多時,只見後主從船中走將起來,到了亭中,見煬帝要行君臣之禮。煬帝忙以手攙住道:「朕與卿故交,何須行此大禮。」後主依命,一拜而坐。後主道:「憶昔年少時,與陛下同隊戲游,親愛甚於同氣,別來許久,不知陛下還相憶否?」
  煬帝道:「垂髫之交,情同骨肉,昔日之事,時時在念,安有不記之理?」後主道:「陛下既然記得,但今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比往日大不相同,真令人欣羨。」
  煬帝笑道:「富貴乃偶然之物,卿偶然失之,朕偶然得之,何足介意。」因問道:「臨春、結綺、望仙三閣,近來風月何如?」後主道:「風月依然如舊,只是當時那些錦鏽池臺,已化作白楊青草矣!」煬帝又問道:「聞卿曾為張麗華造一桂宮,在光昭殿後,開一圓門,就如月光一般。四邊皆以水晶為障,後庭卻設素粉的罘罳,庭中空空洞洞,不設一物,惟種一株大桂樹,樹下放一個搗藥的玉柞臼,臼旁養一個白色免兒。叫麗華身披素裳,梳凌雲髻,足穿玉華飛頭履,在中間往來,如同月宮嫦娥,此事果有之麼?」後主道:「實是如此。」煬帝道:「若然亦覺太侈。」
  後主道:「起造宮館,古昔聖王,皆有一所,月宮能費幾何?臣不幸亡國,便以為侈。今不必遠引古人為證,就如陛下文皇帝臨國時,何等節儉,也曾為蔡容華夫人造瀟湘綠綺窗,四邊都以黃金打成芙蓉花,妝飾在上﹔又以琉璃網戶,將文杏為梁,雕刻飛禽走獸,動輒價值千金,此陛下所目睹,獨非侈乎?幸天下太平,傳位陛下,後日史官,但知稱為節儉,安肯思量及此。」煬帝笑道:「卿可謂善解嘲矣!若如此說,則先帝下江南時,卿一定尚有遺恨。」後主道:「亡國實不敢恨﹔只想在桃葉山前,將乘戰艦北渡,那時張麗華方在臨春閣上,試東郭逡的紫毫筆,寫小研紅箋,要做答江令的壁月詩句,尚未及完,忽見韓擒虎擁兵直入。此時匆匆逼迫,致使麗華詩句未終,未免微有不快耳。」煬帝道:「如今麗華安在?」後主道:「現在舟中。」煬帝道:「何不請來一見?」
  後主叫內相往船上去請,只見船中有十來個女子,拿著樂器,拜著酒肴,齊上岸來,看見煬帝,齊齊拜伏在地。煬帝忙叫起來,仔細一看,只見內中一個女子,生得玉肩雙嚲,雪貌孤凝,韻度十分俊俏。煬帝目不轉睛,看了半晌。後主笑道:「比我家姑娘宣華夫人容貌如何?」煬帝道:「正如邢之與尹,差堪伯仲。」
  後主道:「陛下再三注盼,想是不識此人,此即張麗華也。」煬帝笑道:「原來就是張貴妃,真個名不虛傳。昔聞貴妃之名,今睹貴妃之面,又與故人相聚,恨無酒肴,與二卿為歡。」後主道:「臣隨行到備得一尊,但恐褻瀆天子,不敢上獻。」
  煬帝道:「朕與故交,一時助興,何必拘禮?」後主隨叫麗華送上酒來。煬帝一連飲了三四杯,對後主說道:「朕聞一曲後庭花,擅天下古今之妙,今日幸得相逢,何不為朕一奏?」麗華辭謝道:「妾自拋擲歲月,人間歌舞,不復記憶久矣﹔況近自井中出來,腰肢酸楚,那裡有往常姿態,安敢在天子面前,狂歌亂唱。」煬帝道:「貴妃花嫣柳媚,就如不歌不舞,已自脈脈消魂,歌舞時光景,大可想見,何必過謙。」後主道:「既是聖意殷殷,卿可勉強歌舞一曲。」麗華無可奈何,只得叫侍兒將錦捆鋪下,齊奏起樂來。他走到上面,按著樂聲的節奏,巧翻彩綢,嬌折纖腰,輕輕如蝴蝶穿花,款款如蜻蜓點水。起初猶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後來樂聲促奏,他便盤旋不已,一霎時紅遮綠掩,就如一片彩雲,在滿空中亂滾。須臾舞罷樂停,他卻高吭新音唱起來: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麗華歌舞罷,喜得個煬帝魂魄俱消,稱贊不已,隨命斟酒二杯,一杯送後主,一杯送麗華。後主接杯在手,忽泫然泣下道:「臣為此曲,不知費多少心力,曾受用得幾日,遂聲沉調歇。今日復聞歌此,令人不勝亡國之感。」煬帝道:「卿國雖亡了,這一曲玉樹後庭花,卻是千秋常在的,何必悲傷?卿酷好翰墨,別來定有新詠,可誦一二,與朕賞鑒。」後主道:「臣近來情景不暢,無興作詩﹔只有寄侍兒碧玉與小窗詩二首,聊以塞責,望陛下勿哂。」因誦小窗詩云:
  午睡醒來曉,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侍兒碧玉詩云:
  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飛散,憑仗一相招。
  煬帝聽罷,再三稱賞。後主道:「亡國唾餘,怎如陛下,雄材掞藻,高拔一時?」麗華道:「妾聞陛下天翰淋漓,今幸得垂盼,願求一章,以為終身之榮。」
  煬帝笑道:「朕從來不能作詩,有負貴妃之請奈何?」麗華道:「陛下醉接望江南詞,御制清夜遊曲,俱頃刻而成,何言不能?還是笑妾醜陋,不足以當珠玉,故以不能推託?」煬帝道:「貴妃何罪朕之過也。朕當勉強應酬。」麗華命侍兒將文房四寶放下,煬帝拂箋,信筆題詩一首云:
  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
  煬帝寫完,送與麗華。麗華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見詩意來得冷落,微有譏諷之意,不覺兩臉俱紅赤起來,半晌不做一聲。後主見麗華含嗔帶愧,心下也有幾分不快,便問煬帝道:「此人顏色,不知比陛下蕭后,還是誰人美麗?」煬帝道:「貴妃比蕭后鮮妍,蕭后比貴妃窈窕,就如春蘭與秋菊一般,各自有一時之秀,如何比得?」後主道:「既是一時之秀,陛下的詩句,何輕薄麗華之甚?」煬帝微微笑道:「朕天子之詩,不過適一時之興而已,有甚麼輕薄不輕薄?」後主大怒道:「我亦曾為天子,不似你妄自尊大!」煬帝大怒道:「你亡國之人,焉敢如此無禮!」
  後主亦怒道:「你的壯氣,能有幾時,敢欺我是亡國之君?只怕你亡國時,結局還有許多不如我處。」煬帝大怒道:「朕巍巍天子,有甚不如你處?」遂自走起身來要拿後主。後主道:「你敢拿誰?」只見麗華將後主扯下走道:「且去且去,後一二年,吳公臺下,少不得還要與他相見。」二人竟往海邊而走。煬帝大踏步趕來﹔只見好端端一個麗華,弄得滿身泥漿水,照煬帝臉上拂將過來。
  煬帝吃了一驚,就像做夢纔醒的一般,因想起他二人死之已久,嚇了一身冷汗。
  開眼只見貴兒、寶兒兩個美人,把衣袖遮著煬帝的背心裹住在那裡,忙問二美人道:「你們曾看見什麼?」二美人道:「沒有見甚來,但見陛下如睡去的一般,夢中吃語,龍體時動時靜。」煬帝道:「快下船去罷!」眾人多下了龍舟,煬帝纔把適間所見所聞,細述了一遍,貴兒、寶兒大為驚異。煬帝反覺心中憂疑起來,忙叫內相撐回。忽聽見琴聲悠揚,隨風入耳。煬帝正在猜疑,一回兒將到綺陰院,望見秦夫人、沙夫人、趙王杲與袁貴人、薛冶兒一班都在那裡,看夏夫人撫琴。煬帝忙上岸來說道:「你們偏好背朕快活,接也不來接一接!」眾夫人道:「妾等各處尋覓不見,那曉得陛下跨海而游。」煬帝道:「夏妃子今日為何撫起琴來?」夏夫人道:「妾蒙陛下派居於此,四五年矣!其間好鳥醍醐,奇松拂影,怪石為嵯峨,微雨時添花淚,屋樑落月,臺榭留吟,與陛下不知消受了多少賞心樂事,今一旦捨此而去,山靈能不為之黯然?敵妾借此瑤琴,以酬離別之意,使山川勿笑妾之情薄也。」煬帝聽說,喟然長歎道:「此地朕原不忍遽離,因皇后動興去游江都,只道事再做不成的,誰知今日竟成其願,這也是天數也,人何與焉?」
  正說時,只見高昌等七八個心腹內相走來跪下奏道:「殿腳女一千,奴婢等往江南地方,各處搜求,今已選足。」煬帝大鼓道:「如今在那裡?」內相道:「王弘已分派頭號龍舟裡頭駐紮,以便演習,未知萬歲爺何日起駕?」煬帝思量:「我征遼雖是借題,遊幸為實。然天子親征,比眾不同,當分為二十四軍。」心上躊躇了一回,走進便殿,寫敕一道:
    用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左詡衛大將軍辛世雄、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右驍衛大將軍薛世雄、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左屯衛大將軍陳稜、左御威將軍張謹。右御威將軍趙孝才、左武衛將軍周法尚、右武衛將軍崔弘升、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左御衛虎賁郎將屈突通等,共為二十四總管軍,命劉士龍為宣諭使,協同總督陸路大元帥宇文述,水軍統領元帥來護兒,為王前驅,同會平壤。
  寫完付與內相,傳與各衙門知道。吩咐擇吉,天子臨郊祭告天地廟祖,搞賞軍士,統領羽林軍一萬,分道向遼水進發。將軍來護兒知聖駕已將出都,著令秦叔寶等進征。秦叔寶領了來總管旨意,久已招集熟知水道的做了嚮導,又記張須陀所囑之言,先差心腹將校,抄過了鴨綠江埋伏,在平壤伺候大軍齊到,然後掃其巢穴,內外夾攻。正是:
  機謀奇扼吭,小醜欲驚心。
  卻說煬帝打發巡幸的許多旨意,便進宮中問蕭后道:「從游宮女,選完了麼?」
  蕭后笑道:「陛下偏把這樣縮腳疑難題目,叫妾去做,委如何做得來﹔況他們也不好說我該去,你不該去﹔也不說他願去,我不願去。好像吃過齊心酒的,見陛下起身出宮去了,三四百名卻齊齊跪倒階前奏道:『守西苑的花晨月夕,領略了多少風光﹔在昭陽的承恩競寵,受用了多少繁華。妾等西京隨到東京,兩番遷播,雖蚌珠燕石,不敢仰冀恩波,目為遺簪墮珥﹔然海外風光,江都佳境,難道也教耳消目受不起?萬歲爺是棄置妾等的了,難道娘娘也侍奉不來?』說了,大家如喪考妣的一般哭將起來。叫妾怎樣選法?」煬帝笑道:「這班賤婢,也會這般裝腔做勢。」蕭后道:「有個緣故,因張、尹兩妃在內攛掇,說:『我兩個是年紀大了,顏色衰了,你們都是鮮花一般,日子正長哩!還不趁這風流天子,大家捨命扒上去?』因此眾宮人做出這般行徑。」煬帝聽了,點點頭兒。隨叫一個內相,傳旨著兵部火速喚頭號差船四十隻,立刻上用。內相領旨出去了。
  看官聽說,原來張妃子,名豔雪,尹妃子,名琴瑟,兩個多是文帝時,與宣華同輩的人,年紀與宣華相仿,而顏色次之。此時正當三九之期,煬帝因鍾情與宣華、便不放二妃在心上。況團宣華死後,接踵就是楊素撞倒金階,口裡說出許多冤仇,文帝陰靈,白日顯現,故此煬帝也覺寒心,不敢復蹈前轍。長安又混帶到這裡,許廷輔兩番點選,張、尹二妃因自恃文帝幸過,那裡肯送東西與他?遂致抑鬱長門,到也心情如同死灰。蕭后是最小氣,愛人奉承的,因見張、尹二妃平日不肯下氣趨承,故此捏造這幾句止不過要拔去蘿蔔,也覺地皮寬的意思,豈知煬帝竟認了真。
  到了次日,這些選不去的,正要打帳看煬帝出宮上輦,便好大家來攀轅傍輦的哀懇﹔只見十來個內相,走到張、尹二妃宮中來,說:「萬歲爺有旨:餘下宮奴四百餘名,敕張、尹二妃子彈壓下舟,毋得違誤。」張、尹二妃聽了,以為奇怪道:「我兩個又不曾去求朝廷,又不曾去浼求皇后,這個冷鍋裡頭,泡出豆來,是那裡說起?」眾宮人歡歡喜喜,收拾了細軟,載上了數十車,齊出宮門。在路上行了一日,黃昏時候落了船。到明日,張、尹二夫人心中疑惑,便問內相道:「萬歲爺們的船在那裡?」內相道:「在前面。」張夫人道:「聞得朝廷新造幾百號龍舟,如今我們坐的卻是民間差船,並不是龍舟,其間畢竟有弊,你們誆我們到那裡去,快快說來!」眾內相料難瞞隱,只得齊跪下去道:「二位夫人,不必動怒。這是萬歲爺的旨意,叫奴婢送二位夫人與眾宮女到晉陽宮去,如不信,現在手敕在這裡。」內相取出來,張、尹二妃接來讀道:
    張、尹二妃,係先朝寵幸過,不便在此供奉,著伊帶領餘下宮奴四百餘名,先歸太原晉陽宮中,著守宮副監裴寂照冊點入看守,毋誤。
  眾宮女聽見旨意,不是江都去,反要到西京,都大哭起來:也有要投河的,也有要自盡的。獨張夫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們這班癡妮子,總到江都,又沒有父母親戚在那裡,止不過遊玩而已,你們就去,也趕不上他們的寵眷。我尚如此,你們何不安命?到是太原去自由自在,不少吃不少穿,好不快活,省得在那裡看他們得意。」眾宮人說,自此也覺放懷,一路上說說笑笑,一月之間,早到了晉陽宮。
  眾內相把二夫人與眾宮女,付與副宮監裴寂交割明白,眾內相仍往江都復旨。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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