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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玩石記【閻王門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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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07:46 |倒序瀏覽
玩石記(閻王門系列)  作者:決明

說什麼出家人慈悲為懷,
偏偏看他身受重傷卻見死不救;
說什麼出家人不打誑語,
偏偏他說一句她頂十句。
這個葷酒不忌、口無遮攔、心腸歹毒的假尼姑——
他跟她的梁子結大了!
嘿嘿!把她帶回土匪窩裡,
折磨她,蹂躪她、凌虐她以解心中之恨,
可為什麼到頭來被「好生料理」的卻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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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08:03
楔子

  山之顛,雲海深處,是仙境似的人間。

  巨岩之上盤坐著一名仙風道骨的白眉禪師。跟前跪了個身著灰色袈裟的豆蔻少女,少女精緻絕俗的容顏上有著堅定不移的決心。

  「請師父成全。」少女已在此跪上五天,眼眶下是淡黑的倦意。

  「老納說過,施主無佛緣,請回吧。」禪師也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回絕。

  「請師父成全。」她又道。螓首叩緊地面。一頭原長及腰間的墨黑青絲早巳斷去,證明她的決心。

  禪師先是無語,隨後輕歎似的問:「你塵緣未盡,何苦來哉?」

  「請師父成全。」無論巨岩上的佛人如何勸說,少女只回答這一句。

  「好吧。老納就考驗你三個月。」合上的雙眼微張,白眉師父道。

  少女欣喜抬頭,笑靨盈盈,如花的美麗臉龐柔化成溺人秋波,即使少了烏黑青絲的陪襯,她依舊清靈嬌豔。

  「你下山後就朝東方而行。三個月後,若你還是這般堅決,老納必守承諾,收你為徒。」

  「謝師父。」少女連叩三響頭。

  「就為你賜名‘行續’。凡事多行勿斷。」老和尚不再開口,繼續打坐。

  少女再磕了數回才起身告別。

  半刻後,老和尚才再度開眼:

  「紅塵、紅塵。你若不走上一遭又怎了斷前世債、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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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08:58
第一章

猛虎山,猛虎山,猛虎山上出猛虎。此山的恐怖名稱並非猛虎山裡出產的老虎特別兇猛,而是拜它的驚人數量所賜,一趟山路下來,絕對能遇到五隻以上的虎兒,但近年來猛虎山卻贏得另一「雅稱」——土匪山,至於名稱的轉變,與前述的原因相去不遠。

  土匪山,土匪山,土匪山上多土匪。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羊腸小徑的草叢間,隱約傳來練習吟念威脅句子的細碎聲。

  「小七,前頭再加個『喝!把手舉起來』會不會更有嚇唬過路人的效果?」

  「我倒覺得後頭加句『謝謝合作』,聽起來有禮貌多了,雷哥,你說呢?」名喚小七的年輕土匪笑咪咪地建議。

  「咱們是土匪耶!還謝謝被搶的羔羊?!」雷哥揚高音調。

  「但是滿山滿谷都是土匪,咱們總得特立獨行些,否則不是與餓狼寨那幫大搶特搶的傢伙一樣沒品,」

  「對對,咱們就是太有品才落得兩天沒飯吃的下場。」雷哥的肚子配合地「仰天長叫」——咕嚕嚕嚕……

  遠處傳來三長兩短的口咱聲,是土匪與土匪間的聯絡暗號。

  「有肥羊上門!」小七與雷哥四眼晶亮,各自從腰間抽出生銹發黑的配劍,霸道地躍出草叢。

  「雷哥,等、等等啦——我的劍卡住了——」

  「你白癡呀!」雷哥急忙幫助小七抽劍。

  兩名土匪手忙腳亂之際,被土匪眼線瞧中的兩隻羔羊已然逼進。

  「站、站住!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雷哥與小七顧不得狼狽,雙手朝腰間一叉,擺出土匪架式,

  「謝謝合作。」小七不忘補上這句他思考許久並引以為傲的尾句。

  兩隻羔羊互望一眼,其中一名看來比小七、雷哥更像土匪的巨大男人咧嘴而笑,滿臉黑鴉鴉的虯髯鬍搭配上白森森的牙關,令兩名生嫩的小土匪嚥下恐懼的津液。

  情勢好像有些逆轉……

  「青魈,從頭到尾遇上數回的半路劫財就屬這兩隻小鬼有禮。」方才兩人一路朝山上而行,足足遇上第六團的土匪,土匪山果然名副其實。

  「嗯。」青魈贊同地頷首:「那四爺,咱們也禮尚往來,不用像對待前頭那些叫啥餓狼的傢伙那般凶殘,各打斷他們一隻狗腿就好。」年輕的男孩也倣傚巨大男人的陰森笑靨,十指扳弄得嘎嘎作響。

  小七與雷哥臉色一垮,小七的右手拉拉雷哥後衣衫,囁嚅細語:「雷哥……你、你確定咱們得、得搶這兩個……呃,看起來比我們更惡霸、更兇猛的小、小羔羊?」嗚嗚,好恐怖,尤其是左手邊那個長得宛如黑熊在世的巨人,他若一掌揮過來,他和雷哥是連哀嚎都用不著就能直接投胎轉世……

  雷哥遲疑了:「呃……我看……這兩個人很窮,應當也壓搾不出油水。」他試圖找了個借口為自己保命。

  雖然白白放過個把月來的惟一一個送上門的肥羊相當可惜,但他沒勇氣、也沒膽量挑戰外形壯過他們數倍的「小羔羊」。

  兩個土匪達成共識。

  「慢著!我們『驚天雙煞』就放你們一馬,別謝了,快、快快過去。」霄哥撂下豪語時還教口水給噎著,阻斷他佯裝出來的氣勢。

  青魈與被尊稱為四爺的黑熊男人似乎讓突來的轉變給搞得怔忡。

  「你們不打算搶我們了?」青魈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好似兩名小土匪做了多麼不智之舉,「再考慮考慮?」他鼓勵小土匪。

  這回茫然的人換成了雷哥與小七。

  「要不要考慮?」小七與雷哥交頭接耳。

  「可我沒見過這麼合作的肥羊,其中必定有詐,還是快快打發這兩個人過去,反正後頭還有十來群的土匪,還怕沒人搶他們嗎?」雷哥瞥見青魈腰間配掛的長劍上沾有微紅的污痕——呃……看起來很像某種劃開人體才有幸見著的玩意。

  小土匪雷哥壯起膽子朝兩人吼道:「考慮啥呀?!該考慮的人是你們吧?!放你們一條生路,識相的還不快閃,難不成要等咱們祭出刀柄,你們才來跪地求饒嗎?!」恫嚇的話語毫不經大腦思索,一吐為快。

  「青魈。」黑熊四爺突然朝後喚了聲,青魈恭敬揖身,等待四爺接話:「咱們今晚的落腳處有著落嗎?」

  「還沒,不過我現在與您有同樣的想法。」青魈視線掃向小土匪,目光中帶著深沉的算計及精明。

  黑熊四爺白慘慘的凶牙在黑色茂胡中若隱若現,但能看得出他正笑得猙獰。

  「喔?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是,而且舉雙手贊成。」他可不想再窩在樹梢當松鼠過夜。

  「那還等什麼?」語畢,兩隻大羔羊逼近小土匪。

  「你你你、你們要做什麼?!」小土匪無辜後退,直到汗濕的背脊頂到樹幹上,再無退路。

  「既然你們不搶,那麼現下就該我們說話了——」熊牙一咧,溢出笑聲。

  大熊掌伸出,直接包覆雷哥的臉孔,也讓他瞧清楚熊掌中央那條血刻似的斷掌紋路及禍害遺千年的冗長生命線。

  「帶我們到貴賊寨去,不容拒絕,因為這是搶劫——」



  當土匪當到反被人搶劫,真該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況且尋常土匪搶奪的不外乎金銀財寶,沒良心點的頂多再加條人命,哪有人專搶「土匪窩」?偏偏眼前兩隻「小羔羊」就是!

  黑熊四爺與青魈一入山察,大咧咧將山寨當成自個兒的家,「占寨為家」就是活脫脫在形容這兩隻小羔羊——不,現下小羔羊的身份易了主,這兩個人理當名正言順榮登「土匪」大名!

  「這賊窩小是小了點,不過勉強將就。」黑熊四爺一屁股坐在屬於寨主老大的虎皮雕椅,傲然的氣勢遠遠勝過原先寨主魯鏤范。

  「四爺,咱們就決定窩在這兒當土匪?」

  「暫時是如此打算,反正閻……老家也被官差給剿得乾乾淨淨,老大的下落又無從得知,現下只剩咱們爺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

  一窩土匪聽見「官差」兩字,無不瞪大銅鈴眼——慘了、慘了,他們竟然惹上官府通緝的罪犯,而且光憑長相來看,這兩個人絕對是偏向於罪大惡極、手段凶殘、殺人不眨眼的那類。

  青魈輕歎:「主爺和白無常不知情況如何?還有那一窩魑魅魍魎……」

  霎時廳堂內一陣倒抽涼氣聲,土匪群瞠著一雙雙愕然大眼——他們剛剛是不是聽到某種很嚇人的名稱,白無常……魑魅魍魎……

  「先甭想這些,好好安定下來後的頭件事就是尋找白雲,我的腦袋經歷一長串的混亂,現下全然沒作用,白雲回來才有人拿主意。」黑熊四爺凜冽似劍的目光一眼掃去,落在抖如秋風落葉的土匪們:「這裡誰當家?」

  無人承認,也無人敢應聲,

  「喔,原來是你。」黑熊四爺站起身,駭人的巨大身形緩緩來到魯鏤范身畔,火辣辣的熊掌精準地覆上他微顫的肩頭。

  咦?他又沒開口,為什麼會被認出來?魯鏤范餘光一瞄,發覺以往出生人死的好兄弟們全都大退數步,獨獨將他留在最前線,面對齜牙裂嘴的猛獸。

  好樣的!這就是大伙掛在嘴上的義氣?!

  黑熊四爺食指勾起魯鏤范低垂到幾乎要墜地的腦袋,面對面,前者笑得燦爛——仍舊猙獰;後者笑得靦腆——因為恐懼!

  「這、這位爺,您、您有何吩咐?」魯鏤范不斷聽到自個牙關打顫的節奏。

  「吩咐是不敢,不過麻煩貴寨收留咱們爺倆,意下如何?」請求的問句卻絲毫沒有放低姿態。

  「呵呵……這當然沒問題,只不過……期、期限多長?您好歹估個時間,讓我們兄弟心裡有底……」魯鏤范乾笑。明明就是搶劫,幹啥還跟他咬文嚼字?

  黑熊四爺嘖了聲:「這可就是難題了,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一年半載,也許三年五年,也或許——」熊似的圓眼添上笑意:「就不走了。」

  魯鏤范臉色一垮,急忙又驅趕臉上顯而易見的失望:「是、是嗎?那、那真是太、太太好了……」嗚嗚,果然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尤其遇上的是這種凶神惡煞。

  「既然寨主你也贊同,那就好辦。咱們爺倆在貴寨叨擾,也不好什麼都不做,乾脆下海當土匪。不過,當土匪我不擅長,我比較擅長砍腦袋。」黑熊四爺咧嘴一笑,口氣無辜得像頭小綿羊——咩咩叫的黑熊還是相當駭人的。

  「我也不擅長耶,砍腦袋也沒有四爺利落,但我的學習能力很強,不出三兩天應該就能摸索出當土匪的精髓。」青魈附和,主僕倆相視而笑,成為整群土匪寨中惟一笑得出來的傢伙。

  「我叫石炎官,這位是青魈,以後請多指教。」黑熊四爺自我介紹。

  「咦?我還以為你姓黑名熊,別號無敵兇猛大野獸……」魯鏤范嘀咕低語。

  「什麼?」黑熊——石炎官笑容可掬,只不過柔化不了臉龐間的冷硬線條。

  魯鏤范忙不迭搖頭:「沒什麼沒什麼。」好在黑熊大哥沒聽清楚。

  「對了,怎麼稱呼你?」石炎官問向魯鏤范。

  「魯鏤范。」

  魯肉飯,嗯,這名字別有新意。「既然以後得在你麾下搶劫,那我就喚你一聲魯哥。」

  乳鴿?罷了罷了,乳鴿也好,烤鴨也罷,反正他的名字一輩子也脫離不了食物之列,魯鏤范應聲:「好,隨您高興。」

  「以後大伙都是一家人,把咱們爺倆當做自己人。」石炎官向一個個小土匪握手,情勢看來有數分巴結賄賂之嫌。

  「歡迎歡迎——」

  「恭喜恭喜——」

  「久仰久仰——」

  「客氣客氣——」

  「謝謝謝謝——」

  每個小土匪恭恭敬敬地握住比他們手心大上數倍的熊掌,每句恭維中的真心誠意有幾分真假就難以辨明。

  「對了,咱們爺兒加入貴寨總不好雙手空空,乾脆——建個小小功績,魯哥,你說可好?」石炎官提議。

  「小小功績?」



  小小功績——?!

  石炎官與青魈入主賊寨所幹下的頭一票案子就是搶劫,只不過搶的不是過路老百姓,而是猛虎山上最猖獗、勢力也最龐大的「餓狼寨」。

  整群的「餓狼」土匪難敵黑熊之威,熊掌所到之處一片「狼屍」。

  魯鏤范帶領著一窩小土匪就躲在一旁角落,為石炎官及青魈鼓掌喝彩,並且不忘打包餓狼山寨裡的值錢玩意及袋袋米糧。

  滿載而歸!

  石炎宮口中的小小功績足足讓全山寨的弟兄三年不愁吃穿!

  原來搶劫路邊小羔羊是不智之舉,最有成效的就是直接去搶別家土匪辛苦掙來的血汗餞!

  高竿,真是高竿!聰明,真是聰明!

  「再不動動筋骨,我都快生銹了。」大幹一票過後的石炎官甩動雙臂,將眾人眼中的苦差事視為牛刀小試的運動。

  「四爺,您的傷甫痊癒,千萬別扯裂了傷口。而且您身體裡尚存有劇毒,切忌過度運用內力。」青魈忙出聲,並制止揮舞的熊臂。石炎官的唇色已然浮現淡淡的青紫,恐怕是毒性竄流的前兆。

  「也對。我還得養好傷,再與那個姓龍的捕快廝殺一場。」石炎官乖乖靜止身軀的所有動作,獨獨動嘴:「魯哥,這回的功績,你還滿意嗎?」

  「滿意!滿意!滿意到無可挑剔!」魯鏤范喜滋滋地猛頷首:「你們果真是當土匪的料,首屈一指,無人能出其右!」其餘小土匪也在一旁附和兼鼓掌。

  「我想殺手和土匪是屬於同種類的玩意,差別只在於一個搶命,一個搶財,所以搶起來同樣得心應手,青魈,是不?」

  青魈點頭,心有同感。

  眼前這兩個男人到底是什麼角色呀?!魯鏤范咽嚥唾液。

  「寨主!不好了——」小七與雷哥慌慌張張奔進寨裡:「餓狼、餓虎、餓龍、餓豹、餓霸,五大山寨的賊子將咱們團團圍住了!說咱們不顧土匪道義,要圍剿咱們呀!」

  石炎官嗤笑:「怎麼猛虎山裡的寨名都餓來餓去,也難怪,一個山頭七八個土匪窩,當然吃不飽穿不暖。」他頓了頓:「我都忘了請教,咱們的山寨名稱是什麼?」他看向魯鏤范。

  魯鏤范明顯地心虛低頭:「呃……鱷……」

  「什麼?」石炎官聽不清楚蚊子振翅般的微音。

  「餓鱷寨……」

  「這是啥鳥蛋名?!別人家只有一個餓字,咱家還一雙咧,難怪是所有土匪窩中最貧窮潦倒的賊窩!」石炎官吼得魯鱷范無地自容。

  石炎官背上大刀,怒眉相向:」我料理那群餓死鬼的空檔時間內,你立刻給我改名!什麼幸福窩、快樂營都好,就是不准叫『餓餓寨』!」

  青魈追著石炎官的虎步奔跑而出:「四爺!您身上的傷和毒——」

  「囉嗦!」

  石炎官大喝一聲,帶著無比雄心壯志跳進數以萬計的五大寨土匪人群中。

  接下來只剩下呼喝聲、哀嚎聲、廝殺聲。久久迴響在絕崖峭壁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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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09:32
第二章

     苦行僧的生活對行續而言,是和自小以來的富裕環境大不相同。

  雖然辛苦,但她相當自鎝其樂。她向來如此——在別人眼中無論多無趣、多困乏的事件,她總有方法讓自己從中獲得樂趣。

  她是家中惟一的孩子。不,應該這樣說,如果她那二個失蹤數十年的雙生哥哥沒回來的話。

  從她懂事以來,家中長者就為了她未曾謀面的失蹤兄長而鬱鬱寡歡,終日盼呀念的也是那二個家中長孫的下落。她成了他們眼中的隱形人,原因無他,因為她是無法傳承家業的女娃。

  刻意的冷落養成了她即使獨處也能為自己找到一大堆的事情來讓自己不無聊,也能忽略掉自己不受重視的事實。

  所以她一直是快樂的,以她自己的方式。

  習慣性地撫上鬢頰邊的青絲,卻老是忘了早在數月之前她便揚刀斷去了烏溜頭髮,出了家……對一名二十來歲的妙齡姑娘來說,真是個大膽的決定呵。

  她不由得稱讚自己。

  她喜歡嘗試各種事物,喜歡從其中發覺迥異於淡然生活間的獨特感受,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苦行僧的生活對她而言是新奇及有趣的。

  她順著白眉師父所言,不斷向東而走,大陽升起的地方。

  白天化緣、唸經文,夜晚便看她行至所處,遇民房便求助民家,遇荒野便露宿,她相當隨遇而安。

  「小師父,再過去就是猛虎山了,夜晚您還是別往山上去,那有土匪呢。」一名美婦人交給她化緣的食物,也不忘擔心地叮嚀。

  「那邊是東邊吧?」她謝過婦人後,也回問道。

  「是。」

  「那無妨,我正要朝東而去。感謝施主,阿彌陀佛。」她傾身微揖,心情是極度喜悅。不知為何原故,行續在上山的路途中並未遇見任何一位匪徒,讓她產生些微的失望——她還以為自己能擁有感化匪徒的太好機會呢。

  步行數刻之後,行續發現了一間破廟,也是她今晚的安身之處。

  「打擾了。」她對著早已破損的佛像笑道。整理好滿地雜草,她脫下外褂平鋪好,一股腦坐定後,從布包裡取出佛經開始做晚課,直到三更才讓自己睡下。

  五更天左右,寧靜的廟外傳來微微聲響。是樹葉互擊的聲音。

  向來淺眠的她撐起身子,一條黑影自窗前快速閃過。

  錯覺嗎?行續披上外褂,走至窗邊,回應她的只有夜間鳴叫的昆蟲。她才回過身,一隻比她臉蛋還要巨大的手掌捂上她的檀口。

  掌心混雜著數種味道——有草間的清香、濃烈的老酒味、握劍的汗味及……血腥味!

  行續定下心來,曙光向上飄移。她看到了一隻熊。一隻巨大的黑熊!

  「小尼姑!不要叫!」石炎官沒有發現她探索的眼光,卻千篇一律叫肉票不要開口。

  原來不是熊,而是長得像熊的男人。他的臉上有一大半是濃密黑胡。只露出一對霸道又兇惡的眼。

  「你受傷了。」她提醒著他。因為他滿身的血都擦在她的外褂上。

  「閉嘴。」石炎官丟下她,眼光依舊落在破廟外。

  「你被迫殺?」

  石炎官沒有回答她,只是咒罵數聲,坐在離她十步之側。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事實證明不聽青魈言,同樣是會吃大虧。他就是太過鐵齒,仗持著自個的傲人武藝,妄想與成千上萬的土匪作戰,結果一跳進土匪圈裡,亂棍打來,他還不是照樣抱頭鼠竄、好不狼狽,真是污了他閻王門武判官的威名——可見高超的武藝仍敵不過雜亂無章的拳腳攻擊。

  他扯開自己的衣物,為自己包紮著傷口。數十道的傷口縱橫在他黝黑的肌肉之上,汩汩溢出鮮血,這還不是最嚴重的。他體內的毒氣正蠢蠢欲動地侵略奇筋八脈,難怪在緊急時刻,他竟然擠不出半絲內力來震散眾家土匪們,才落得過街老鼠的下場……

  連他這種僅僅身中點滴劇毒就無法使盡全力,更遑論是老大那一身傲骨?

  光憑白無常一個妙齡姑娘,能抵擋龍姓捕頭的追緝,並護著老大平安嗎?

  思及此,石炎官不由得開始擔心。

  行續凝視著行動不便的大黑熊,吃力而笨重地為自己料理著。

  在第十次試著纏繞傷口失敗後,火氣正旺的石炎官朝她大吼道:「小尼姑!你不會過來幫忙呀?!」

  「你是土匪?」她問了句不搭軋的話,她早就耳聞猛虎山上多土匪,而眼前的大黑熊完完全全符合「土匪」的外在美。

  「土匪又怎麼樣?!出家人不是什麼人都救?!你的慈悲心呢?!快點過來!」熊吼陣陣穿刺她脆弱的耳膜。

  行續打量著他,隨即搖搖頭:「我救了你,就是危害世人。」她從布包中再度取出佛經:「不過,我可以在你往生之後為你超渡。」

  「超你媽的頭啦!你這算啥出家人!你還俗算了!」石炎官見她完全無意為他包紮,只好重頭再來。他一邊咒罵一邊動手:「該死的小尼姑!該死的爛破布!該死的劇毒!該死的五大寨!還有這該死的傷口!」

  行續睨著不斷「造口業」的大黑熊,突地也不知他是否因失血過多,抑或毒性發作而開始搖搖欲墜。

  行續看著他往一旁倒去,衝上前想穩住他的身子:「你……你別昏呀——喂……大黑熊!」但仍是遲了一步,他的頭重重撞擊到石板,一動也不動。

  該不會是——

  行續伸出食指探向他的鼻間。

  「好在還沒忘了呼吸。我還沒學到哪一篇是超渡用的經文呢……」

  看著他尚流血不止的傷口及慘白中仍帶青紫的唇瓣,行續遲疑了。

  她緩緩抬頭看向破損的菩薩像,手中轉動著佛珠:

  「我該救他嗎?」

  不動的石像上掛著慈悲的笑容。

  行續也跟著笑了。

  噢——該死!他全身上下都在叫著痛!

  石炎官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處在昨夜蔽身的破廟內。渾身上下的傷口已安安穩穩地包紮好,只是頭部傳來陣陣欲裂的痛楚……他不記得他有傷到頭呀!

  環視四周,昨夜那個不願救他的壞心小尼姑蜷臥在草堆間,仍在安眠中,像頭小貓似的喵嗚細細地打著呼。

  口是心非。他身上的傷一定是她包的,出家人就是出家人,心腸軟得很。

  他坐在她身旁,直到現在,他才好好看清小尼姑的長相。

  驚艷。這是他腦中閃過的惟一詞彙。這小尼姑有張絕世的容顏。

  「真是浪費。這麼美的妞兒竟然是尼姑。」他摸摸她光禿的頭頂,微刺的觸感令他輕笑起來。

  行續張開眸子,映入簾間的是昨天那頭大黑熊。兩人對望著。

  「阿彌陀佛。」她首先打破沉默,卻是句詭異的開頭。

  他縮回自己的手,厭惡地皺皺眉,她在提醒他——她是出家人。

  「你幹什麼出家,」他沒好氣地問。

  「那你幹什麼當土匪?」

  「關你屁事!」他粗魯回道。發現小尼姑以眼神告訴他——這四個字也是我給你的答案。

  這小尼姑不但漂亮,還是只聰明的小狐狸。

  「你叫什麼名字?」

  「法號行續。」

  「我要知道你的閨名!」

  「我是出家人,只有法號。」行續回答得理所當然。

  石炎官不屑地撤撤嘴。

  行續動手收拾好自己的行囊,準備繼續動身,完成師父的考驗。她拂去灰色袈裟上的草屑,皺起細眉瞧見衣裳右側染污的血跡——來自於大黑熊。

  「弄髒了。」她喃喃自語:「還好沒沾到這抹流蘇。」灰暗的袈裟左側掛著一抹丹紅的流蘇,顯得格格不入。

  嘈雜的聲音從遠而近,行續瞥向他,瞧著他一臉不置可否的模樣。

  「你不逃嗎,說不定是昨夜追殺你的人。」她好奇地問。

  「你擔心我嗎?」石炎官回她一個笑。

  「我擔心會看到死人的模樣。」

  他怒眉橫豎,咬牙切齒。

  「四爺!」青魈首先閃入破廟內,「太好了,您沒事。兄弟們,人在這裡!」他朝外喚了聲,不消片刻,破廟內湧入大批土匪。

  「四爺——大伙找了您一夜。」

  「您沒事吧?」

  大伙東一句西一句,幾乎要掀了廟頂。

  「我就告訴你別逞強,瞧,被打成豬頭了吧。」青魈率先發難。暴動發生的同時,他正被另一群土匪架住痛毆,所以無法即時拯救石炎官。

  「你以為你現在的臉比我好看嗎?」石炎官輕哼。若非青魈的嗓音具有獨特的特徵,他可認不得眼前頂著兩團大饅頭的傢伙是誰。

  「先回山寨去治傷吧。」魯鏤范朝兩隻豬頭提議。

  點頭,青魈撐起石炎官的身軀。

  「傷還不打緊,我的毒恐怕就麻煩了。」石炎官試圖穩住骨血內一波波的翻騰,「對了,五大山寨的傢伙們呢?」

  「五大山寨的人馬暫時退了,但他們撂下狠話還會再來。」青魈回答。

  「正好,我這一肚子窩囊氣發洩無門,既然對方不知死活訂下下回幹架時間,我當然奉陪到底!」

  「萬一又碰上今天的情況,別說要發窩囊氣,就怕您又被打得不成人形。」

  「死青魈,嘴越來越賤!」一拳爆栗賞過去。

  「哎喲——」

  就在眾人準備魚貫而出時,魯鏤范發現了始終靜靜站在一旁的小尼姑。

  「四爺,那位是?」他也跟著青魈一樣稱呼石炎官為四爺,還挺順口呢。

  差點忘了她。

  他可沒忘記她昨夜見死不救的樣子——雖然後來還是救了他啦。

  「把她帶回山寨。」

  「我不要。」行續沒有很激烈反應,只淡淡道:「你不可以這樣不講理。」

  男人朝她露出個惡意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齒在滿是毛髮的臉上特別刺目:

  「你忘了我是『土匪』嗎?小尼姑,你、現、在、被、綁、架、了!」

 
  在知道黑熊男人的山寨是在森林的東方後,行續沒有多大反抗,因為她的目標就是往東不斷而行。老師父既然指示她這個方向,一定是有任務須由她來完成,或許正是拯救這群土匪窩的迷途羔羊。

  位於深山中的土匪窩就是幾棟以粗木架起來的屋子,看起來相當簡陋,也談不上任何土匪窩該有的霸氣。她被帶到大廳時,眼光還不停掃瞄著內部的擺飾。清一色的木壁上掛滿了各類的猛獸皮毛,首座上的椅上披著一張漂亮的老虎皮。

  行續皺起眉,與虎皮上猶存的虎頭四目相對,她舉起手,喃喃道:「阿彌陀佛。」她感歎著這只可憐的虎兒,死了還被拿來當墊背的,真沒尊嚴……

  「慈悲心?」嘲笑的聲音落在她身後。石炎官靠在柱邊。

  行續聳聳肩。

  土匪夥伴開始在大廳上布起菜,正好,她也餓了。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別客氣。」石炎官撕下烤雞腿送入口中,語氣中滿是等著看好戲的成分。

  看著眼前一道道葷食,行續舉起箸。不刻意挑開肉類,她吞食著盤內混雜的野菜。

  「出家人可以吃炒了肉的菜?」他原本以為會看到小尼姑倔強不吃的模樣,想不到她還吃得挺高興的。

  行續再次聳聳纖肩。

  「吃菜不配酒就不來勁了!青魈,上酒!」他交代道。

  行續桌前也放置了一碗滿滿的陳年老酒。她看著石炎官,從他眼中明白——他想看著她出糗。

  行續捧起碗咕嚕嚕地大飲一口。

  「你這個小尼姑葷酒不忌?!」

  「我渴了。」她輕吐三個字,解釋自己的舉動。

  「假尼姑。」他不滿地批評道。她只有那顆光頭像個出家人!

  「出家人不飲酒是因為怕酒後亂性,失了出家人該有的舉止,我不排斥喝酒是因為我對自己的酒量有信心,我絕對不會酒後失態。」

  他挑起眉,擺明不相信她。

  「你的酒量當真這麼好?」口氣輕浮得很。

  「千碗不醉。」她所謂的「碗」,可是那種裝熱湯的大碗。

  「好!我就和你拼酒!青魈,拿酒來。」敢在他這個喝酒如喝水的酒仙面前說自己的酒量好?他非挫挫她的銳氣不可。

  數十壇的好酒積在兩人桌前,石炎官挑釁道:「咱們來瞧瞧誰才是真的千碗不醉!」

  「我要用小碗喝。」行續看著他將酒罈子舉到嘴邊,粗魯地牛飲。她拿著小碗,才不要像他那種難看喝。反正他們比的是酒量,又不是喝酒的遣度。

  不到半刻,石炎官已經讓五罈酒見底,行續還在慢慢地品嚐著。兩人的差距整整有三壇半。

  即使是急餓鬼,在喝了五大壇的酒之後也早巳撐飽,而這二個人還是自顧自地喝著。石炎官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就連舉起酒罈的模樣也產生了六分醉意。行續以優雅的動作,緩慢卻不斷。

  一刻過去,行續已經和石炎官一樣喝完第八壇的老酒。

  「四爺,您別喝了,您的傷……」青魈試圖阻止,卻被熊掌隔開。

  「少……少囉嗦……」

  這個小尼姑——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

  石炎官硬撐著,混沌的腦中只閃過這句話,他瞥向行續。行續正放下手中的酒碗,笑盈盈地回視他。他噗通一聲,醉倒在桌前。

  土匪窩中響起一片驚歎及掌聲,為了行續的好酒量而生的。

  行續拍拍微突的小腹,看著滿桌未吃完的葷菜,有些歉然。

  「對不住,我喝飽了。這些菜可能要麻煩你們吃完,否則浪費的話,會遭天譴的。」她對著土匪窩的兄弟們道。

  「你,還沒醉?」青魈探問。

  行續眨眨眼,除了俏臉染上一層紅灩胭脂外,眼瞳清靈得不像話:「你說呢?」

  ——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叩……

  天旋地轉中,石炎官被連續的聲響給吵醒,他怒瞠雙目,暴躁地跳下床,直直往噪音來源處狂奔。

  石炎官一腳踢開木門,裡面的兇手緩緩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繼續製造噪音。

  「你七早八早在那敲個什麼勁?!你知不知道現在是睡覺時間?!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如果睡眠不足是會暴斃而亡?!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報官捉你這個噪音製造者?!」他越吼越大聲,渾然不覺自己也歸類為噪音的一種。

  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兇手——行續,停下了手邊敲擊的動作,不是因為被痛罵而收斂,是她的經文正巧念完。她收好經文才站起身,石炎官瞥見她方才拿來當噪音凶器的正是掛在牆上當擺飾的木製骷顱頭,與她那張清純可人的面容形成一種詫異的畫面。

  「假尼姑。」這是他第二次這麼說她。

  行續看著他,對他的評價不予置否。

  「你們山寨再過去的東邊是什麼地方?」她發問。

  「斷崖。」石炎官坐在木椅上,可憐的木椅承受著壯碩無比的身軀,看來岌岌可危。彷彿一搖晃就會四分五裂。

  行續同情地看著木椅一眼才緩緩消化了方纔他說的話。

  斷崖?師父是要她往斷崖跳嗎?絕艷的小臉蛋輕皺著,細細地呻吟了聲。

  扇貝似的長睫微微扇動,未施朱紅的唇瓣輕噘——雖然少了頂上青絲的陪襯裝飾,這個小尼姑仍美得驚人。

  「你有沒有考慮還俗?」石炎官突然問道。他還是覺得她當尼姑大過暴殄天物。

  「考慮還俗我就不會出家。」

  「你是受了什麼打擊?你才幾歲就想出家?是被男人拋棄嗎?」

  「你是受了什麼打擊?你才多大就當土匪?是被女人玩弄嗎?」行續臉上毫無表情,淡諷地回了他相似的問句。

  石炎官冷瞪著她,這個小尼姑——每次和她說不上五句話,他就有發火的衝動!

  「你葷酒不忌、口無遮攔、心腸歹毒——你哪一點像尼姑?!」

  行續又聳聳肩,彷彿是她的招牌動作。

  「我清心寡慾、不打誑語、善良無求——我哪一點不像尼姑?」她反問。

  炙怒的火炎在他眼底焚燒,熊掌握了又鬆,鬆了又握。

  不行!他的毒還沒解乾淨,千萬別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尼姑而動了真氣,萬一毒性再發作,他多慪呀!忍住、千萬要忍住!

  況且這個小尼姑是他自作孽綁架回寨裡的——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地心血來潮,綁了個毫無用處的尼姑……

  行續猶不自覺身後石炎官的掙扎忖量,兀自起身倒茶,潤潤自己念了整個早晨經文而乾涸的嘴。

  「你方才為什麼要詢問東方是何處?」石炎官總算說服體內暴躁因子,強牽起笑顏。

  「因為我師父的交代。」行續轉過身,瞧見他扭曲變形的五官,大退一步,「你……你很痛嗎?」

  「痛,不會呀。」他的傷口都包紮完畢,何來痛楚?

  「那你幹啥把臉皺成一顆包子,還是被人一拳打扁的那種。」透過重重密林似的黑胡,她瞧見鑲掛在石炎官臉上的駭人表情。

  「我在笑。」石炎官仍是心平氣和。

  「你……在笑?」最後一個字尾足足拉高三倍。

  「對!」熊嘴仍是咧著,只不過由笑意變成了咬牙。

  行續露出好抱歉又好同情的眼神:「你竟然連該怎麼笑都不會,土匪一定得維持凶神惡煞的表情嗎?」小巧柔荑滑上茂盛胡叢,接近更深處的皮肉禁地,「沒有人教過你笑嗎?」好可憐……

  兩指戳向石炎官僵硬的雙頰,使勁朝上頂,企圖軟化石稜臉龐,並讓他學習唇角上揚輕笑的簡單動作。

  這女人!不教訓她,她倒得寸進尺——

  「泥……唔……要……太……鍋……分……」短短一句「你不要太過分」在她指掌揉擰間嚴重走調。

  「別客氣,笑一個。」行續聽不懂荒腔走板的熊言熊語,仍玩得開心。此情此景正類似於鮮嫩可口的小白兔不知死活地玩弄大黑熊的厚皮,冒著腦袋瓜被一口吞下的重大危機,只希望大黑熊露出淺笑。

  結果大黑熊沒笑,小白兔反倒笑得咯咯有聲。

  石炎官不清楚大黑熊遇上可口小白兔會有怎生的反應,但此時他竟然覺得眼前樂不可支的小尼姑……看起來好美味……

  即使她一身素雅、即使她毫無危機意識、即使她笑容並未包含任何媚態勾引,輕淺的檀木薰香仍令人產生遐想。

  趁著她微冷的玉指在黑胡間嬉游,無暇分心,石炎官的雙手也不空閒地滑上她線條優美的光禿小腦袋揉搓。

  是尼姑呢……

  但又何妨?他總會有辦法讓她擺脫這麻煩的身份——石炎官打定主意。

  看著石炎官相當受教地牽動兩團硬石般的臉部線條,行續突地輕叫:「啊!笑了。」爾後,輕頓:「我明白了——」

  石炎官的臉部肌肉正與玩弄其上的指尖奮戰。

  「明白什麼?」

  行續笑了,是透徹的明瞭。

  「我明白我師父交代我朝東方而行的用意。」

  「喔?」

  扳弄兩頰的指尖併攏,緩緩朝他臉部正中央移動,不偏不倚地壓點在高挺的鼻尖上。

  「他要我來救贖你這只迷途大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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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09:58
第三章

     大黑熊石炎官火氣暴躁地穿梭在「為非作歹窩」——餓鱷寨的全新名稱,後頭跟著形影不離的小尼姑行續,前者捂住雙耳;後者仍滔滔不絕地企圖講述佛門博大精深的因果論調。

  打從日前,行續參透她此行是要讓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責大任後,似乎早已擬訂一套完整的行事計畫。

  「……接下來我要念的是《功德寶山神咒》,誦此咒如劄大佛,應墮阿鼻地獄者,虔持此咒,臨終亦能往生西方……」行續清清喉頭:「南無佛馱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

  「夠了!合上你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頭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經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覺得身體不舒服,是不?」行續一副她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早在預料中的模樣,「這是理所當然的身體抗拒,這與鬼魂聽到咒語時所產生的不適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撫他。

  「你當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現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麼眼神?!」

  行續無辜地眨眨眼,卻遮蓋不住她方才雙瞳間所盛滿的疑惑——她真當他是咧!

  「別跟在我身後!」

  石炎官邁步再走,身後細微的跫音亦步亦趨,他眯起虎眼,側首睨著她,行續回他一個天真中又帶著狡猾的矛盾笑顏,等到石炎官繼續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尋常人來得薄弱,火氣來得快:「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還有好多篇經文、咒語還沒向你念完。」她揚起手上厚度頗為驚人的佛經,更發散出她不達目的不死心的強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臉:「你以為在我耳邊叨叨念念那堆狗屁東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嗎?」他嗤笑。

  倘若真有這神效,每個罪大惡極的傢伙不就幹幹壞事,再念念佛經就皆大歡喜?去!

  行續聽到他字裏行間的粗鄙辭彙時,忙不迭雙手合十地默念阿彌陀佛。她抬起鵝蛋似的花顏:「佛說不惡口、不兩舌、不妄言、不綺語,你別一直造口業,下地府要割舌頭的。」  ’

  「我不但要造,我還要造個過癮——它要是有靈有應,就叫它劈道雷來轟死我,否則這輩子別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輕蔑地伸出食指,朝頂頭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訓的嘴臉。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行續話甫說完,遠處天際相當配合地傳來悶雷響,她晃動食指:「噢——你完了,佛祖聽到你的‘請求’囉。」發語詞還故意拉長,以強調她的幸災樂禍。

  「我被劈成烤熊也會拉你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還當真一把將她摟進懷裏,不知死活地再造口業:「來呀!劈呀,劈死一雙還算你賺到咧,別客氣,我想小尼姑心胸寬大,絕計不會有所怨言。」他朝她咧嘴笑,大大方方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來個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獄!」行續努力扳開環在她腰間那雙駭人熊掌,不讓自己淪落為「陪葬品」。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毫無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

  「佛在說這句話時,可不像我現在被一隻黑熊糾纏。」掙不開,就算使勁拍打熊掌仍舊紋風不動。

  「你不是說要救贖我嗎?就憑你現在這種沒良心又不共患難的表現?」石炎言嘲弄,搬出她日前「博愛世人」的論調。

  「我是要救贖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聽我傳誦佛法。」找塊石塊恐怕都比石炎官來得有成果收穫。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他聳肩,視線瞥見她衣衫左側的紅豔流蘇,一身素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點綴品,著實怪異。

  「我都還沒開始努力。」她擇善固執,「你只要別再當土匪,你會發現人生實際上還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來在等待著稱,只要放下屠刀——」

  「你以為我當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斷她的話。實際上加加減減算起來,他的土匪生涯不過短短數十日。

  「二十年?」行續小心猜測。

  「二十年?!那我豈不是九歲就在土匪寨裏討生活?」

  她突然大叫:「騙人!你才二十九歲?!」她還以為在雜草叢生的黑胡底下所掩藏的是一張邁向四十大關的中年臉孔。

  「小尼姑,你的口氣讓人聽了很想揍你一頓。」見行續捂著心窩處,一副受驚過度的害怕模樣,石炎官急忙改口:「不過我不打女人——」呃,著真要算,他應該只打過一個女人,而這女人正是他收養的幹女兒,天底下應該極少有做爹娘的沒教訓過孩子吧?

  顯然石炎官擔憂的方向與行續的想法迥然相異。

  「你竟然才二十九歲……與我是同一輩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兀自震驚,讓石炎官為之氣結。良久,行續勉強接受這等事實,「既、既然你才二十九歲,為何甘願窩在賊寨裏當土匪?」

  「我來到這寨裏的時間恐怕只比你早幾日,小土匪可不是我的本業。」

  「那你之前呢?」

  「你不會想知道。」他也不想讓她知道,否則她絕對絕對會比現在更嘮叨不止十倍!

  「可我想知道啊。再怎麼差都比做土匪好吧?」

  石炎官看著行續仰起小臉,帶著世俗的天真爛漫及無瑕容貌交織而成的對人性絕對信任,看起來真是——

  夠蠢!

  虧他還以為她是只精明小狐狸咧!

  「聽清楚囉。我在當土匪之前——」石炎官故作神秘,頓了頓,壞壞的唇瓣貼近她小巧圓渾的耳珠子吹氣,在酥麻與哆嗦中公佈解答:「是個殺手。」

  「殺、殺手?」行續先是一愣,緩緩側過頭瞥向身後的石炎官,「是指你在叢林裏追殺小動物,殘害兔子、狐狸、野貓、山豬,在山林裏稱霸,動不動就揮揮熊掌——」

  「你說的應該是渾身毛茸茸,站起來足足一人高的野熊吧?」

  「那不就是你嗎?」行續咕噥。

  他「正巧」渾身毛茸茸,「正巧」站起來足足一人高,「正巧」榮登熊的美名呀。

  石炎官眯起眼:「你見過會說話的熊嗎?!」

  「有呀。」她的目光瞟向他,又粉飾太平地低下眸簾。音量太過細小,以至於石炎官未曾聽聞。

  「我所謂的殺手,」石炎官原本環在她腰際的熊掌輕緩上移到她細白頸子,「就是乾脆俐落地斬斷像你這麼纖細的脖子,再不就是手臂、腰間、雙腿,以及——」他每說一處人體,雙手便配合地滑過她的身子,「心窩。」

  嘿嘿,熊掌正準備大咧咧覆上她的胸前,那看起來雖不雄偉,但仍凹凸有致的美麗曲線。

  啪——

  好清亮的拍擊聲,奇怪,他的手勁有這麼大嗎?只不過是偷吃塊嫩豆腐……石炎官轉回被打偏的臉龐,火辣辣的麻痹由右臉頰蔓延開來。

  他被打了,他被小尼姑打了?!

  「兇手」小尼姑正甩動著自己發疼的手掌,猛朝紅辣的掌心吹氣。

  「你打我?」石炎官的口氣是錯愕大於憤怒。

  行續停下動作,仰臉:「我就是打你。我代替熊伯父熊伯母教訓他們不成材的熊兒子。」替天行道!

  「熊兒子——是該死的指我嗎,」

  「正是。」行續叉著腰:「你怎麼可以這麼自豪地說出自己是殺手,還一臉沾沽自喜?好似那是天經地義,毫無內疚自責?大熊殘殺小動物是因為肚子餓,你咧?別告訴我你當殺手是為了吃人?」當熊也得有當熊的自覺呀!

  「我若會內疚自責就不會去當殺手,既然選擇殺手一途,當然得泯滅良心。」石炎官右手在心窩處緊握成拳,仿佛透過他的舉動,無形中捏碎一顆仁義道德的良心。「怎麼,後悔想救贖我?發覺自己的愚蠢?認為我是根不可雕的朽木,還是……更想試試自己的佛法能否讓我回頭?」

  石炎官嘲弄地瞅著她,行續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他心窩前的手。她看了緊握的拳頭好半晌,輕淺似鈴的噪音娓娓問道:「你既然泯滅了良心,為什麼握在心窩前的拳頭會發抖?」她抬眸注視著石炎官。

  石炎官怔忡,隨著她的疑惑字句而低頭,瞧見扭得死白的手,即刻鬆開五指,仿佛掌心中有著高溫炙人的炭火。

  「誰說我在發抖!」完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狡辯。

  她才不理會他的否認之詞,自顧自地說著:「你在怕什麼?為什麼你提到必須泯滅良心殺人時,你得要揪住自己的心窩?你在提醒著自己千萬不可以心軟、千萬不可以怯懦、千萬不可以憶起你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因為它會變成你殺人時的絆腳石,是不?所以你揪住它,讓它痛到麻痹、痛到習慣?」

  行續自始自終都沒有離開他黑墨似的瞳仁,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堅毅的倒影,再續:「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辛苦?」

  石炎官倒抽一口涼氣。

  愕然的眼瞳直勾勾盯著行續,發覺自己的無所遁形。

  他沒有再辯解,幾乎是以萬分狼狽的舉動推開她,逃離她清亮而明瞭的視線範圍內。



  落荒而逃。

  他竟然幹出這麼孬種的事?!

  就算被小尼姑蒙對了又怎樣?就算真被她看穿了又怎樣?他壓根不稀罕任何體貼或同情浮現在小尼姑臉上,尤其是那自以為是又值不了幾紋銀的善解人意!他不稀罕!

  「四爺!」

  青魈省略敲門這等費功夫之舉,直接踹開門扉,嚇得石炎官以為又是小尼姑跟著他屁股後進了房,壯碩的身軀跳到木椅上,直到看清來人是青魈,才破口大駡:「進來不會敲門嗎?!你的手是殘了還是廢了?!」遷怒,絕對是遷怒。

  「呃……一時心急嘛,四爺,你現在的姿勢好難看……」像蹲在茅房等待解脫的模樣。

  石炎官抿著嘴,重新坐回椅上:「少囉嗦。說吧,你在心急什麼?」他拂拂衣衫下擺的沙塵,擺明轉移自己的尷尬,

  「托魯哥查的事有消息了!」

  「真的?有老大的下落?」

  青魈搖搖頭:「主爺還未尋獲,可白無常現下身陷官牢。據說……主爺墜入黃泉穀底,生死未蔔。」

  「墜人黃泉穀——?!」石炎官瞪大虎眼,「黃泉穀萬丈深淵,別說屍體,恐怕連顆骨灰都尋不回來,怎麼會?白無常怎麼會棄老大于不顧?不……當時的情況,怕是連她也保不住老大……」

  連他這位被稱為「武判官」的魑魅都在那場混亂的戰火中吃了敗仗,又怎麼能怪別人未盡力呢?

  「聽說官府那邊準備以嚴刑拷打來逼問出‘閻王門’的底細。」青魈雙眉緊皺,一思及昔日閻王門的夥伴兄弟在大牢裏面對令人無法想像的酷刑,他便惱恨不已,雙拳握得死緊。

  「底細?,整座府邸被拆得乾乾淨淨還查什麼底細?!」石炎官冷哼。

  「但閻王門中所有的主事者都沒有捉到呀。主爺下落不明,二爺早在數年前就雲遊去,三爺遠在邊疆,您不正在這裏當土匪嗎?至於白無常……她雖受牢獄之災,但所有魑魅魍魎都沒有招出她的真實身份,官府方面好像也以為她僅是閻王門內的奴僕或妾婢,目前無生命之憂。官差美其名叫破了閻王門,實際上只是做了場白工。」

  「話是沒錯,但若閻王門從此一蹶不振,官差的目的也算達成了。眼下最令我擔心的是老大的下落——」

  「魯哥已經派兄弟到黃泉谷底去搜尋主爺,二爺方面也派人聯繫了,希望能有好消息。」青魈出言安慰。

  「嗯。」

  「另外您身上的毒,最好儘早解清,否則難保您不會像主爺一樣被廢掉多年來的高超武藝。」

  石炎官懶懶地瞥向他:「青魈,你真是越來越嘮叨,活像個老媽子。」

  「誰叫我跟著您進了賊窩,我不嘮叨您還能嘮叨誰?倘若魑魅魍魎都在,這嘮叨的工作理當就由黃魎來做。」青魈聳肩。

  閻王門裏的四大主爺中就屬石炎官個性最隨和,雖然性子火爆了點,但從不跟人大玩心理迂回,一切喜怒衰樂都顯而易見、有話直說。既然兩人淪落至此,口頭上的尊稱仍在,至於煩瑣的主仆尊卑暫時晾在一旁吧。

  「對了,四爺,方才我在廊間遇上您帶回來的小尼姑,她好像在找您,手上不知從哪抓來的鍋碗瓢盆充當木魚,看起來……架勢十足。」

  「什麼架勢?」

  「驅妖降魔。」青魈說話時指尖落在石炎官面前,表明小尼姑口中的妖魔正巧與石炎官是同一個人。

  石炎官又恢復兢兢業業的表情:「別讓她知道我在這裏。」

  「拜託,這裏是您的房間耶,再蠢再笨的人也知道要找上這來吧?」青魈一頓,續道:「不過,四爺,您既然對小尼姑如此反感,乾脆我叫兄弟將她轟下山,省得您擔心受怕。」不過他倒是頭一回見到石炎官露出如此慎懼的模樣。

  「誰說我怕她?!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叨念,受不了一大串的佛經咒語在我耳邊嘀咕,吵得我不得安寧。」

  石炎官越是辯解,青魈眼中的興味越濃烈。

  「喔——原來您害怕的是經文呀?咱們全寨的兄弟還以為小尼姑道行高深,鎮壓住咱們黑熊……呃,偉大的四爺咧。」青魈咧嘴一笑,「那還是照我的提議,等會我請小七和雷哥一塊動手將她丟出寨門。」

  語畢,青魈還當真準備行動。

  「慢著!誰准你自作主張——」石炎宮喝聲制止。

  「保護主爺們是閻王門殺手守則第一項,其中所謂的保護更廣義地囊括清除所有危害主爺生命、精神、財富的人事物,以及耳畔嘈雜的‘小蚊子’,以保您耳根子清淨。」青魈隱藏在身後的右手不斷擰捏著自個兒的大腿,藉由劇痛來壓抑唇角捉弄的笑意。

  「去!」石炎官撈起桌上茶杯甩向青魈,「上回你跟我搶那只烤獐子腿時怎麼不見你這麼說!」歪理!

  青魈一側首給躲過:「我總得有力氣才能保護四爺您呀。」

  「我還得靠你保護?!」他石炎官何時落得如此無能的慘境?「站住,你的腳在幹什麼?」他指著青魈欲往外走的步伐。

  青魈回頭,露出痞痞的笑:「走路呀。」這麼簡單的動作還看不出來?

  「然後呢?」

  「走出房門,尋找小尼姑,順手料理她,將她趕出‘為非作歹窩’。」青魈雙手比出驅離的手勢,「若她膽敢死纏爛打,我就削了她的腦袋。」

  「誰准你做的?!」石炎官暴躁起身,奔到青魈面前:「我有說要把她趕出去嗎?!你哪只耳朵聽到的,啊?!」熊掌搭配如雷熊吼——擰住青魈的雙耳,並灌注足以震破耳膜的質問。

  「四爺!疼疼疼疼——疼啦……」青魈失聲痛叫,「我不敢!不敢了啦!我哪有膽量驅趕四爺您重視的小尼姑咧?」

  「重——視——我啥時說過我重視她?!」咆哮聲炸開,「我抓她回山寨是為了折磨她、蹂躪她、淩虐她,哪關什麼鳥蛋的重視?!」石炎官提起青魈的衣領,不住地搖晃,青魈原本個頭就足足差石炎官一大截,這麼一拎,他雙腿被迫離地,渾身重量全寄託在石炎官手中的薄弱衣衫上。

  「我……知道……原來四爺您用心良苦……」隨著石炎官上下左右,毫無節奏的粗魯晃動,青魈出口的字句也晃蕩成怪異的起伏音調,「但是,為什麼……受到折磨……蹂躪淩虐的人……好像變成四爺您了……」

  黑胡底下的臉孔一陣青一陣紅。

  「我看起來像是受到折磨蹂躪淩虐的倒楣鬼嗎?」雙手手勁加強,青魈的衣衫已逐漸發出撕裂聲。

  「像……呀……」別再搖了,他早上灌進胃裏的鹹粥好似正全數翻攪,掙扎地想濫喉而出,「四爺……您別太激動,小、小小心身體的毒……」每個字尾仍有餘音繚繞及上下牙關互擊聲。

  「就算我今天毒發身亡,也非得揍爛你的嘴——」

  石炎官怒吼還沒來得及吼齊,干擾已悄然逼近。

  叩、叩、叩——有人在身後戳戳石炎官的背脊。

  石炎官頭也不回,只吼聲道:「滾開!沒瞧見我正準備教訓兔崽子嗎?!」

  可背脊後的干擾更加使勁,無論石炎官如何縮肩都躲避不掉落在他厚皮上的點觸。

  「再不識相,我連你一塊揍!死傢伙——」火辣辣回頭,最後一個「夥」字是以洩氣的口吻破口而出,怒熊霎時退化成懦弱狗熊。

  干擾者漾起甜甜笑靨,渾圓可愛的小光頭在灑落的日芒下綻出耀眼光輝,璀璨得令人無法直視。

  鍋鏟在木盆上敲下響亮的聲音,宣告石炎官大限已到。

  「啊哈,找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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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10:31
第四章

  一物克一物,這是萬物永恆不變的道理。

  五行相克的道理原來也適用在他與小尼姑身上。

  頭疼啊——尤其是整座山寨裏回蕩不休的誦經聲穿耳而過,化為揮之不去的惱人噪音時,更是讓石炎官頭痛欲裂。

  一群土匪圍坐在飯桌前,靜靜等待輕淺而莊嚴的朗誦聲中止。

  「現在念到哪一項、哪一條?」魯鏤範咽下貪食的口水,舉箸卻不得下筷。

  「虛空藏咒。」石炎官回應。這經文他已經聽不下百次。

  「好餓噢……什麼時候才可以開飯?」小七可憐兮兮地提出大夥心中同樣的疑惑。

  「誦完這個咒文,再一回《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及《七佛滅罪真言》,差不多就可以結束。」石炎官幾乎將行續的誦經習慣和順序給摸透了。

  「她幹啥對咱們這窩土匪傳道授業?咱們裏頭識字的也不過兩三隻,那些南無阿彌陀佛、西有阿裏不達,我是有聽沒有懂……念那些玩意就能喂飽咱們的肚皮嗎?」小七嘟囔,醒世經文對全寨裏的兄弟而言如同「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

  青魈頂頂小七的手肘:「小尼姑可是在幫咱們消罪孽,說不定大夥往生後還能燒出幾顆舍利子來打彈珠。」

  「對呀,我每回聽到行續大師吟念經文時,心情都好平靜。」雷哥是山寨裏惟一一個將行續視為仙姑,並且蒙受她所發散出來的佛光洗滌最徹底的人。

  「恭喜,你離成仙不遠,別忘了到時候保佑大夥。」石炎官冷冷地送他兩個奚落掌聲。心情好平靜?!分明是擾人噪音,哪來的平靜?!

  規律的敲擊終止,最後一聲落在錫鍋上,清清亮亮,充當銅盤。

  「停了,可以開飯了。」小七開心地笑,他雖完全聽不懂經文的差別,但卻明明白白知道敲響銅盤是告一段落的天籟。

  十幾二十只手快速在飯桌上空穿梭,盤中美味菜肴亦以驚人的速度消失中。

  小七對準正中央一盤炒得青青翠翠的素菜下箸。卻遭石炎官猛戳而來的筷勢所阻擋。

  「你吃別盤。」石炎官直接將素菜拎到自個眼前,不讓其他人染指。

  「吃肉也要吃菜才均衡呀!」小七嚷嚷。

  「吃肉吃菜也要吃吃‘熊拳’才夠味,你意下如何?」石炎官眯起虎眼,放下筷子的熊掌摩蹭生熱,一副很樂意效勞的模樣。

  「不用勞煩,我不用均衡、不用均衡了。」小七努力扒白飯。

  青魈抬起興味十足的眼,笑看著石炎官的反常。

  石炎官回瞪著他,所幸有滿腮黑胡掩去石炎官的窘困。

  良久——

  「你看什麼看!我可沒說這盤青菜是要給小尼姑吃的!她吃不吃、餓不餓關我個屁事!就算她念經念到死、敲木魚敲到手殘廢,就算她是好心想為咱們消災解禍、誠心替咱們祈福,那都是她自個兒多事,我可不領情!」石炎官火爆地一股腦傾泄心思。

  「四爺,我什麼都沒問喔。」青魈笑得好天真、好無辜。

  噢喔——不打自招。要套石炎官的話簡直易如翻掌。

  「我說了什麼嗎?!我什麼都沒說!」石炎官掩耳盜鈴般地耍賴,拍桌而立,並瞬間轉移話題:「小尼姑在摸什麼摸呀!到底要不要吃飯?!我瞧瞧去——」

  熊似的身軀臨走前還不忘帶走青菜白飯及一隻肥嘟嘟的雞腿。

  「好在被官差捉到的人是沈默寡言的白無常,萬一是四爺這種三兩句話就能套出虛實的大嘴巴,閻王門的秘密就蕩然無存。」青魈感歎地搖頭。

  「喂喂,青魈老弟……」魯鏤范湊向前,「老是聽你們在那邊白無常黑無常、又是閻王門又是魑魅魍魎,你和四爺到底在打什麼啞謎?•

  「閻王門就是我們的老家,黑白無常、魑魅魍魎只是親人間的呢稱,就好比老夫老妻稱呼彼此為死鬼和母夜叉是一樣的,別放在心上。」青魈似答非答,他可不想污染了這群天真小土匪——雖然這般形容詞用在土匪身上非常怪異,但與以殺人為主業的「閻王門」相提並論下,「為非作歹窩」的眾土匪們簡直善良得無法無天。

  「我總覺得你和四爺絕不是如此單純的人。」

  青魈聳肩,不給予正面答復。

  這廂在飯桌裏面對眾家兄弟的嘰喳詢問,那廂邁開熊蹄,來到行續的廂房外,看見她仍跪在簡陋的供桌前,雙手合十地喃喃低語。

  供桌前方掛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神佛畫像,乘龍之資,栩栩如生。

  行續長而微翹的黑睫掩覆住向來慧黠又清亮的眸子,唇瓣一張一合卻未曾發出聲音,交織成一張虔誠默禱的安祥臉龐。

  為誰?

  為他嗎?還是為了整個山寨裏的賊子?

  是她的菩薩心?但他所見識過的「行續」恐怕沒有這三個字的存在——他可沒忘卻見面的頭一回,這只壞心小狐狸見死不救,以及牙尖嘴利的刀子口。

  石炎官長指敲敲門柱,引起行續抬眸。

  「佛海果真博大精深,厲害得令人咋舌,光念經連飯都可以省下來。」

  行續朝佛像又是一拜,才緩緩回聲:「雖然實質上的飽滿是做不到,可心靈的饜足的確厲害。上回我教你的經文,你有沒有每晚都念?」

  「你說咧?」石炎官粗魯地拉過她的雙手,將整盤飯菜塞到她掌心,「先喂飽你實質上的肚皮,再來跟我討論心靈上的狗屁饜足!」

  聽到不文雅的字彙,她眉間又是一皺。不止一次告誡石炎官「造口業」的惡習,他仍是絲毫不改。

  「你一定沒有念,是不?」她將堆在小山似的白飯上那只油亮雞腿遞給石炎官,才小口小口將食物塞進嘴裏。

  近來她每餐的菜色中出現了全素的選擇,這令她松了口氣,也明白是石炎官不再刁難她——由此可見,石炎官仍有同情的善心。

  「我既不想出家,更不想成仙,念啥念。」

  「別這樣說話,那道經文是消滅五逆十惡謗法等罪,還保佑現世享安樂,離苦難,臨終往生極樂。」行續一頓,吐吐舌,慘了——

  「臨終往生極樂——」石炎官銜著雞髓,看起來就像只正啃食無辜獵物的猛獸。

  果然……黑熊又要噴火了。

  「你咒我死?還是你怕我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刀山、油鍋、挖眼、割舌樣樣不缺,想讓我臨時抱抱佛腳,減減罪孽、消消惡性?」

  「‘一旦無常萬事空,陰路只有孽隨身’,你現在向善仍不嫌晚,你就算不過今生打算,也煩請你為來世留條後路可好?」她睨了他一眼,他前世八成就是燒了太多好香,以致現在得以為非作歹、不知死活。

  「我這輩子都安排不完了,哪還管得著下輩子?」三兩下石炎官就啃完大雞腿,隨手在衣服上擦拭油膩。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行續轉念一想,道:「若你懶得誦經文,不如今天我做早課時,你同我一塊做,我念你聽,多少能有助益。」

  她專注地盯著石炎官,企圖感化他的頑劣。

  好熟悉的模樣……石炎官動也不動,她現在的表情,他曾經見過——不經意抬頭,瞥見畫像上莊嚴中含帶慈愛的佛顏,再回歸行續的臉蛋。

  就是這種救贖的表情。

  就是這種光輝無理的表情。

  石炎官雙掌撫貼在她臉龐,在行續還來不及發覺他意圖之前——

  大掌收緊,使勁揉擰她的雙頰,硬是讓一張俏生生的絕豔花顏蹂躪成絕世豬頭,不成人形。

  他就是不喜歡看到她臉上有著如此神似仙人的慈悲,就是不准她擁有脫離紅塵的淡然表情、不准她——變成一個成日將芸芸眾生掛在嘴邊的小尼姑!

  「你——做什麼?!」她的臉被擠壓得好痛!

  「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就該有二十多歲小姑娘的樣子!你是爹娘不疼、姥姥不愛,所以早早看破人世間的七情六欲,回歸清靜佛門,還是哪個該死的算命師說你極有佛緣,非得出家為尼,造福人群?!」石炎官將她的臉當成湯圓,努力搓搓搓。

  「唔……好疼……嗚……」

  「從今天起,你叫什麼阿花阿珠都行,就是不准再用那個難聽死的法號!」

  「那是我師父賜的法號!」

  「我、管、你!」石炎官惡霸地宣告。

  「你不可以這麼土匪——」行續嚷著。

  「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土匪。」石炎官咧開嗤笑的嘴,「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土匪,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他伸出食指,比劃了個「一」,緩緩地中指也伸直,「二,再不然你就叫阿花。」

  「我叫行續!」她兀自堅持。

  「沒有第三個選項。」

  「你——」

  「反正我就是土匪。」石炎官總算體會到身為土匪的好處,無論幹啥壞事總能有一個無法推翻的好藉口。

  「我才不要選!」

  熊掌繼續貼回粉嫩嫩的頰邊,這一回的力道輕柔許多:「是呀,我也覺得你不用選擇,叫阿花蠻好聽的呵。」他挑眉。

  「我叫行續——」

  可惜石炎官充耳不聞。

  行續深吸口氣,嫣紅唇瓣一抿:「無所謂,姓名只不過是個稱呼,我不會因你惡劣的激將法而亂了方寸,否則不正稱了你的心。」

  「所以你就照我的話做囉,阿花。」

  「我不要。」

  「你不是說名字只是個稱呼?」小尼姑很固執噢。

  「可是阿花很難聽!」她攀住玩弄臉頰的熊掌,努力要將他扳離,可惜小雞如何能抵擋大熊之力?

  「所以我才好心地提供你另一個選擇呀,還是你的本名比阿花更逗趣?」

  行續瞧著那張看笑話似的嘲弄臉龐,她突地憶起日前發生過的插曲——

  看來石炎官是忘卻當日的教訓。

  行續收回攀在他臂膀的柔冀,雙手合十,一長串的經文溢喉而出——

  「你……」石炎官慌亂地捂住雙耳,但阻止不了措手不及的字句滑入耳內,引起腦側微微的發疼。

  卑……卑鄙……淨挑他的弱點攻擊!她老早就知道他只要一聽經文就頭痛,偏偏拿這招來整治他?!

  「住口,我叫你住口!」石炎官的雙手擔負起阻隔「魔音穿腦」的重責大任,無法塞住小尼姑輕喃咒語的檀口,只能像只落敗的狗狂吠不止。

  行續欲罷不能,滔滔不絕念得可起勁了。

  咆哮聲中仍能聽聞輕柔的慈語飄送,聽在幾名湊在門外偷聽的小土匪耳裏,格外詫異——

  「裏面……聽起來好像正在收妖……」因為妖孽的抗拒,而法力高深的仙人施咒擒魔,引發正邪兩方對峙——小七自我解讀一番。

  「是呀,恐怕小尼姑再施點力,四爺就會瀕臨崩潰。」青魈道。

  「該不會四爺真不是個人吧?」小七尋求青魈的解惑。

  「真不是個人?嗯……這句話若讓四爺聽到,一定很有趣。」

  「我不是那種意思啦!我是說,四爺為什麼會害怕小尼姑的經文攻勢?像咱們活生生的人就絲毫沒有影響,充其量只不過耳朵癢了點……」小七邊開口邊扒著盛滿飯菜的大碗咀嚼,他直接帶著午膳來看戲。

  「也許四爺耳朵所能接受的限度太過薄弱,咱們無關痛癢的知覺用在他身上就成了酷刑。」他相信石炎官並非害怕經文,而是厭惡吧。

  驀然,內屋的所有聲響靜止,沒有小尼姑的誦經聲,更沒有石炎官駭人的熊吼……

  「結、結束了嗎?」小七咽下滿嘴的食物:「邪不勝正還是魔高一丈,四爺會不會被經文打回原形,抑或小尼姑被四爺一口給吞到肚裏去了?」

  「四爺能被打回什麼原形?」不就是個人嗎?青魈失笑。

  「熊呀,他不是千年黑熊修行而成的嗎?」

  青魈懶得理會小七嘀嘀咕咕的幻想,沾了些唾液,直接在門扉的糊紙上戳了個小洞,觀看現下安靜得詭譎的屋內。

  越是看,青魈的眉心越是緊皺。

  「怎麼了、怎麼了?兩敗俱傷?」小七努力湊上前,青魈讓出一席之地給小七瞧個清楚。

  「這……」小七看完也是一愣,與青魈對望許久——

  「慘了,四爺這回的‘口業’造得可徹底了……」


  強吻佛門子弟算得上造口業嗎?

  他只不過是想堵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堵回一句句惱人的神聖經文,當時他的雙手「不便」,惟一派得上用場的只剩那張嘴呀——而且效果還真令人滿意。

  行續當時驚駭的愣樣令他印象深刻得直想發笑,原來小尼姑的臉上也能產生如此急遽的變化及紅霞。

  老實說,他一點反省的念頭也不曾有過,即使天降怒雷將他劈死在當場,他也不後悔褻瀆了小尼姑,若真有惱悔之處,大概也是內疚于害小尼姑當夜不眠不休地在簡陋供桌前反復誦讀消罪的經文,以及她白皙肌膚上被他粗硬黑胡給刮疼的紅痕。

  但這樣小小的內疚與偷得香吻的喜悅感相較之下,渺小得可悲。

  腦海中一浮現小尼姑昨晚緊捂著嘴兒的逗趣樣,石炎官又是一陣輕笑。

  「明明還是個嫩娃兒,何必將自己搞得既老成又嚴肅?」

  行續才多大年紀?與他幹女兒紅豆恐怕只有數歲之差吧?紅豆還在毛毛躁躁闖禍時,她已經將自己局限在無私無欲的佛法囹圄裏。

  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背景教養出這樣的女子?

  從她的言談間不難發現她來自于一個絕對富裕或書香世家,倘若肚子裏沒幾分墨水,是無法出言犀利地教訓他,更別提傳揚佛門經書的真意。

  但她的親人怎能放心讓一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剃度出家,甚至扮演起苦行僧的戲碼?——若今天是紅豆嚷著要出家,他這個為人小乾爹的絕對會用盡一切手段來阻止,無關信不信神佛,而是放心不下啊。

  想不透,他還是想不透。

  「四爺,收到二爺的飛鴿傳書,」

  「念出來聽聽。」

  青魈展信朗誦:「勿輕舉妄動,由我安排,白雲。」

  「沒了?」癱在躺椅上的懶熊發出不滿的咕噥。

  「沒了。」前數過來十一個字,後數過來還是十一個字,沒漏念。

  「老二沒提其他的?例如紅豆好不好?他們啥時回來?會不會到‘為非作歹窩’與咱們爺倆會合?」

  青魈檢視紙箋的正反兩面:「是沒提,這條小小紙箋上的的確確只有十一個字。」他又數了一次字數。

  石炎官搶過紙箋,哼聲:「這死白雲,怎麼傳書老只有短短幾個字,這樣叫人如何放心、如何不輕舉妄動!」

  「可是以前二爺每回只要在信上注回‘由我安排’,每件事都可以迎刃而解,而且解得乾乾淨淨。」青魈為二爺叫屈,二爺辦不牢的事情,閻王門裏也絕計不可能有人辦到。

  他猜想四爺必定仍為了二爺將幹女兒拐跑的事,懷恨在心。

  「關於這點,我比你還清楚!」石炎官與結拜兄弟白雲合相識數十年,白雲合有多少本事他會不知道嗎?!他只是氣惱白雲合竟然對於紅豆的近況隻字不提!好歹得讓他這個為人爹親的知道心心念念的寶貝幹女兒過得如何呀!

  「既然如此,咱們是不是就聽從二爺的交代,繼續窩在這裏當土匪?」

  石炎官頜首,再問道:「青魈,你覺得老二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既然主爺失了蹤影,眼下只有白無常的去處是肯定的,我想二爺會先想辦法救她——說不定二爺早就打理好一切,就等咱們爺倆回家去。」青魈對白雲合信心滿滿。

  「說得真簡單。」石炎官啐聲。

  「不過若真能回到閻王門,我倒真捨不得山寨裏的新兄弟。」青魈道。他從小就在閻王門長大,幾乎不曾接觸過閻王門外的人群,也從不曾發覺除了魑魅魍魎,竟然還有如此可愛的傢伙們。

  「有舍才有得,世上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東西。」親情、財富、名利、生命,有哪樣是不能捨棄或永遠不用捨棄的呢?

  「您的意思是……您也能毫不留戀地舍掉小尼姑?」青魈怕死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問。

  石炎官白了他一眼,沒有否定。

  「我想也是如此,畢竟您對她有極高的興致是因為山寨裏都是些臭男人,難得有個香噴噴的娘兒們嘛。等咱們爺倆回到閻王門,您就可以像以前一樣去逛逛勾欄花院,尋花問柳,像她那種無趣的小尼姑自然就不會掛在心上。」青魈自顧自地點頭,仿佛他是石炎官肚裏的蛔蟲,完完全全瞭解石炎官心中所思,「您說的對,世上沒有什麼是含不得的東西。」

  這個觀念,是閻王門不斷灌輸的惟一。

  「青魈。」

  「啊?」

  「我再教你一件事。」石炎官眼眸認真而有神,「世上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東西,但總會有方式讓你捨棄時,沒有遺憾。」

  青魈青澀的臉龐寫滿不解:「沒有……遺憾?」

  「等到你必須捨棄時,你定會有所瞭解。」石炎官大掌揉亂青魈的長髮,像個老大哥對待小弟的模樣。

  「如果我很笨,笨到還是無法瞭解你說的話呢?」

  「接下來的歲月你會一直經歷相似的取捨。一次不瞭解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總有一天,你會的。」

  青魈靜默了會,再抬頭:「那四爺,您找到捨棄小尼姑而又不讓自己遺憾的方式了嗎?」

  「快了。」他答得模棱兩可。他都還未曾擁有過她,何來捨棄之說?

  「真有辦法?」

  「辦法是絕對有,端看你做與不做,接受與否。」石炎官一頓,「或許正如同你所說,我在一群臭男人堆中難免只注意到她這個女娃,也或許,她並不如我所想像的……」

  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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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11:01
第五章

  被石炎官綁來土匪窩也不只短短數日,雖然行續巳能隨遇而安地找到生活重心——救贖石炎官,但被救贖的人不合作,她的努力倒也成不了氣候。

  上回被石炎官強吻一事——與其說是強吻,倒不如解釋為被怒極的黑熊給侵犯,只不過這頭尚存人性的黑熊沒將她吞吃人肚。

  行續敲敲自己光禿的腦袋,分明已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將那日的畫面掛記腦海,但總在不經心之際,或停止念經文時,那深刻的畫面又清楚呈現在眼簾。

  輕晃晃腦袋,她的定性恐怕得再修練。

  數道嬌笑軟語由簷下傳來,引來行續抬眸注意。

  咦?在這山寨中除了她之外,理當沒有其他女子呀。

  行續停下手邊灑掃工作,瞧見寨裏兄弟領著五六名身著輕紗、巧笑倩兮的漂亮姑娘走來。

  「喲,瞧瞧,土匪窩裏有尼姑耶!」其中一名看來年僅十六卻打扮成熟的姑娘指著行續,引來一陣嬉笑。

  「長得還挺標致嘛,細皮嫩肉的。」開始有人對行續品頭論足,甚至毫不客氣地抬起她的臉頰,左右檢視。行續沒有掙扎,眾人打量她的同時,她也仔仔細細瞧清這六名美麗的年輕姑娘,她們的身著稍嫌暴露,一副巴不得染上風寒似的節省布料。

  「既然有個豔尼姑,哪還‘用’得著咱們姊妹?」充滿曖昧的意有所指,換來其餘姑娘咯咯直笑。

  「別……別開行續師父的玩笑,她真是個出家人。」寨裏兄弟急忙想為行續解釋,行續師父現在可是寨裏數名兄弟心目中的完美神祗,不容褒瀆及污辱的!

  「喔——」俏麗姑娘拉長的尾音,代表她不信的遲疑,「真是個出家人?那小師父的佛法怎麼感化不了這整窩土匪?」

  行續一揖身:「滴水穿石尚需數載,何況是改變人心,出家人不打誑語,但我堅信寨裏的眾施主仍存善心,雖然其中摻雜頑劣的硬石頭,總會有點頭的一天。」那顆硬石頭正是石炎官。

  俏麗姑娘做出翻白眼的舉動,朝左右姊妹自嘲道:「我嘴真賤,千啥自己問些無趣的話題?難不成我還巴望從一個出家人口中聽到啥風花雪月的情事嗎?掌嘴、掌嘴。」她拍拍粉撲撲的頰邊,紅灩灩的櫻桃小嘴直笑,不帶任何反省地朝行續福身,「小師父,得罪、得罪。」

  「施主客氣了。」

  「別自討沒趣了,咱們還有正事要辦呢!」寨裏兄弟出聲提醒眾姑娘。

  行續忍不住好奇:「什麼正事?」

  幾名姑娘家笑得可神秘了,寨裏兄弟則是滿身尷尬及不自在:「行續師父……你就別再追問了。姑奶奶們請拉開步伐,兄弟們還在等著呢……」兩隻大手像驅趕鴨群似的揮舞,順利將年輕姑娘們給送往前廳。

  可疑,真可疑。

  行續攢著兩道小巧細眉,注視著仍殘留鶯鶯燕燕離去香氣的方向。

  支支吾吾=不可告人=見不得光=壞事。

  這窩小土匪又背著她幹起什麼壞勾當了?

  這群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該不會是被強擄到山寨的肉票吧?

  「好不容易才讓寨裏的兄弟產生些微改過的念頭,千萬不能再讓他們重複犯錯而功虧一簀。」握著掃柄的柔荑收緊,行續堅定的眸子產生足以與圓亮光頭媲美的佛法光輝。

  該是出動救贖無辜肉票和小土匪的時刻了。

  待行續跑回房間準備「傢伙」再趕到前廳時,六名俏麗小姑娘早已失了蹤影,追問其他待在前廳的寨裏兄弟仍只得到無語問蒼天的沈默及莫名其妙的羞澀。

  疑慮越發凝重,行續掃過數張為難的年輕少男臉龐,決定親自挖掘出眾土匪怪異舉止的癥結。

  腳步一轉,行續步出前廳。

  為非作歹窩的占地老實說並不大,左側廚房到右側臥室只消一眼便能望穿,行續自然沒遺漏那抹輕靈鵝黃身影消失在石炎官掩去的門扉後的景象。

  孤男寡女進去大黑熊房裏做什麼?

  行續向來奉行「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至高道理,不再妄加猜測,緩步來到石炎官門扉外,輕敲數下。

  明顯地,房內傳來數道異樣的聲響——掀被、撥簾、邁步以及石炎官字彙精彩絕倫的咒駡句子。

  門扉火爆地被拉開,石炎官打著赤膊,狼狽地揪著褲頭,透過他壯碩有力的臂膀間,散落一地是鮮嫩嫩的鵝黃衣裙,無需猜想也知道微微飄蕩的簾帳裏那名小姑娘是多衣衫不整。

  石炎官望見打斷他「好事」的人正是他努力想排除腦海外的小尼姑,臉上露出極度挫敗的表情。

  「打擾你了嗎?」行續像個好寶寶地發問,並附帶一個歉然的輕笑。

  雙眸落在他左臂上醒目而且猙獰到極點的鬼魅雕青,她與雕青對望許久,才再度抬頭挺胸地面對石炎官噴發的狂焰。

  「你這小尼姑……」石炎官低咒地抹了把臉,再抬起頭時,黑胡間只見咆哮的白牙敲打得嘎嘎作響: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把你丟到思緒外時又來敲門,你究竟存著什麼心態!好不容易山寨裏有了其他可以選擇的女人、好不容易我找著了替代你的女人,你這個正主兒還不識相地滾遠點?!你沒別的事好做嗎?去念經呀!隨便你愛念什麼戒殺咒都好,別露出這麼無辜又天真的蠢樣,想勾起我的內疚?!門都沒有,滾——」

  男人的欲火與怒火是歸納於同樣激烈的程度,一旦尚未獲得滿足而被迫中斷,排山倒海的叫囂是少不了一頓。

  畢竟您對她有極高的興致是因為山寨裏都是些臭男人,難得有個香噴噴的娘兒們嘛。青魈當日是這麼說的。

  沒錯!石炎官在心底點頭如搗蒜。

  等咱們爺倆回到閻王門,您就可以像以前一樣去逛逛勾欄花院,尋花問柳,像她哪種無趣的小尼姑自然就不會掛在心上。

  有道理!這檔子事壓根不用等到回閻王門,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需求,找些香嫩媚人的勾欄花娘來幹些「正當的勾當」用不著向小尼姑報備吧?

  這也就是山寨裏出現數名漂亮小花娘的最大原因。

  他只是想證明青魈的猜測,他對小尼姑的興致絕絕對對只是因為他太過欠缺女人,一定是這樣!

  找到捨棄她而又不讓自己遺憾的方式……就是不放縱自己重視她,她不過就是個女人,一個太過吸引他注意力的女人,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另一個替代她的姑娘,隨隨便便就能!

  兩扇門扉當著行續俏臉甩上,不待她再多說一句話。

  簾帳後伸出兩條玉雕似的藕臂,精緻小巧但太過脂粉點妝的臉蛋探出:「怎麼了,氣呼呼的?」小花娘僅著肚兜,修長而柔媚的蓮步輕移,環住呆立在門板前的石炎官腰間,密實的細吻落在他僵硬的背脊間,「咱們不繼續?」

  「所有的欲望全教小尼姑給嚇跑!」他口吐埋怨,語氣卻迥然相異。

  「咱們可以從頭來過呵。」溜滑的年輕胴體攀沿著糾結肌理遊移,來到石炎官胸前,施展勾欄花娘的狐媚手腕。

  石炎官單臂一勾,將她帶上床鋪,也二度強迫自己再將小尼姑甩出混沌的腦袋。

  小花娘微啟檀口,細碎的呻吟嬌喘溢出喉頭,既嫵又媚,滿室旖旎。

  叩叩叩……南無阿彌陀佛……叩叩叩……

  石炎官停下動作,心頭湧上不妙之感。

  「這是什麼聲音?」小花娘問著正壓在她身上的巨大身影,又自答道:「聽起來好像是……誦經聲?」

  石炎官低咆了聲,狠狠吻上小花娘朱紅豔唇。

  當做沒聽到,一切都是幻聽,小尼姑沒在外頭,外頭也沒有誦經聲、沒有木魚聲、沒有、沒有——

  叩叩叩叩叩……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叩叩叩……

  仿佛嘲笑著石炎官的抗拒,行續輕淺而認真的朗誦聲越發清亮,霎時間滿室春色盡退,佛光普照——

  「該死!」

  門扉再度被拉開,行續正盤坐在石炎官房門外,相當聽從石炎官的告誡——乖乖在一旁念經。

  她對上石炎官怒火焚燒的虎眼,石炎官的衣著比前一次開門時來得更簡便,這回只剩一條遮蔽下半身的薄被,倘若他第三回開門,恐怕連薄被也省了吧?

  「你到底想幹什麼?!」熊吼震天。

  行續好生無辜地舉起手裏充當木魚的木盆。她很安靜又不打擾他地誦經呀。

  「煩請挪動尊腳,往自個兒房裏去好嗎?坐在我房門前是何居心?」教他如何在頭疼欲裂的當口,振作男性雄風?!石炎官繼續咆叫:「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別搬出那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爛道理來阻撓我!」

  實際上真正阻撓他的卻是深植心底那抹不染塵埃的清麗容顏。

  「我沒有要阻撓你的意思。」行續眨眨眼,「我說完幾句話就走,你大可繼續辦你的正事。」

  「有屁快放!」

  「房裏那位漂亮的小姑娘是?」

  「勾欄院的花娘。」

  「喔。」行續明瞭地點動小腦袋,「她在你房裏是?」

  「上床燕好交合泄欲,隨你挑個字眼。」石炎官懶得修飾任何字彙。

  「喔——」行續加重點頭的力道,以彰顯她的聰穎,「那你們有付銀兩還是……秉持土匪的惡霸劣根性,用搶的?」

  「夜渡費銀貨兩訖,等我得到滿足,她會有應得的酬勞!問完了沒?!」

  「問完了,幸好你們沒再做壞事。」她輕笑,帶著老鷹看小鷹展翅蒼穹的欣慰眼光,這群小土匪絕對是可造之材、可塑之木呵!「你忙你的,我不吵你了。」行續踮起腳跟,拍拍石炎官的肩胛,一副鼓勵他賣力的模樣。

  就在她轉身欲走時,他叫住她:「你想說的就這些?」

  行續回首:「當然不止,可我想說的,你不愛聽。」

  「你不說又怎麼知道我愛不愛聽?」他不相信這小尼姑看到他與別個女人廝混時,反應是這般平和,是這般……不將他放在心上。

  行續站在離他十步之距,眸間直勾勾望著石炎官。

  「小尼姑?」

  「房裏那名漂亮小姑娘她……」她停頓。

  行續垂下眼簾,教人看不清她眼底承載的情緒。

  「但說無妨。」這回鼓勵的人換成了石炎官。

  行續扁扁嘴,看在石炎官眼裏就像是——吃醋,嘿嘿——他沒來由地傻笑兩聲。

  「她……」行續深吸一口氣,抬頭,「她上輩子或許是你的父母兄弟姊妹,雖然經歷輪回投胎,本質仍不更改,你若真有心於她,就該明媒正娶,給她個名分才能如此待她,否則地府十殿中有一殿專收男罪魂,都是因其在世貪淫好色,或犯——」行續住了嘴,再開口已非方才努力訓斥他的長篇大論,委屈地指著石炎官鐵青的臉,「你瞧、你瞧,我才說幾句你就不高興了,還說啥‘但說無妨’?」早就摸清石炎官易怒的個性了。

  石炎官滿腹的欲火轉化為烈焰怒火,只差嘴裏沒吐出幾顆火星來點綴他的狂焰。行續識相地大退數步,胸前緊緊環抱著木盆,護在自個兒心窩口,就怕失了人性的大黑熊伸來熊爪撕裂她。

  黑熊石炎官一字字慢慢吐出:「我現在數到三,你最好用盡全身力量開始逃命,否則——相信我,你的下場絕對不會太好過,一……」

  「阿彌陀佛,君子動口——」

  「二……」

  「即使你自詡為無敵兇猛大黑熊,也要說幾分道理——」行續仍希冀能說動硬脾氣的石炎官放下暴力的拳頭。

  「三……到此為止。」

  他撂下最終威脅,孬種的行續調頭狂奔,放棄再對這只喪失人性的黑熊講述艱深的人話。

  跨出第五步,行續身子被一道又猛又烈的手勁朝後方一扯,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單薄的身子騰空地劃出半圓弧,穩穩當當地被迫塞進石炎官光裸的臂膀間。

  「你、完、了。」

  熊臂收緊,也阻斷行續逃生的惟一生路。

  「你想做什麼?!攻擊無辜路人是不道德的事!」行續努力掙扎,換來石炎官數聲冷笑。

  「不道德?與你相較,我還望塵莫及咧!竟然不識相到這麼愚蠢的地步,在一個男人欲望不得抒解的危險時分,口吐如此欠扁的話,很好,我的欲火全如你所願地灰飛煙滅,但——怒火更炙。」

  石炎官忿忿回到房內,小花娘滿臉迷惑地看著交纏不分的兩人:「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帶了個第三者回房?」該不會想玩個三人行吧?

  「沒你的事,衣服穿好,出去。」

  「但咱們還沒……」

  「就是因為‘還沒’,所以我非常非常不爽,別再刺激我的理性——」

  「你哪來的理性,壓根沒這兩個字的存在吧?」行續在一旁插話。

  俗話只告誡過「捋虎鬚」的悲劇下場,實際上「拔熊毛」一樣也會淒淒慘慘……

  石炎官哪管在場仍有其他人觀賞,哪管房門洞開。朝床鋪一坐,大掌將行續來個天翻地覆大扭轉,牢牢將她鉗制在大腿上。

  「你很榮幸,我這輩子只教訓過兩個女人,一個是紅豆,另一個就是你,而你們犯下同樣的錯——口不擇言。」熊掌破空而下,重重拍擊在她可憐兮兮的尊臀上。

  「嗚……」行續痛吟,臉蛋漲得通紅。

  目睹「凶案」的小花娘捂住唇瓣,就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禁忌字眼,落得與小尼姑同等的窘境,不著痕跡地溜出現場。

  石炎官也非惡意想嚇唬行續,第四掌的力道明顯減低,到第五掌時他已轉移目標,輕落在行續抖動的肩膀安撫。

  行續伏在他腿上,動也不動。

  「不會臀上挨了幾掌就昏過去吧?」石炎官粗手粗腳地撈起她軟軟嬌軀,毫不意外會瞧見一張倔強咬著唇又紅著眼眶埋怨的花顏。

  「好痛!」行續一反平日的冷靜,指責他的暴行。

  石炎官向來深知大刑伺候完得來點溫柔的手段。他將她抱在懷裏,黑熊似的臉孔擠出討好淺笑,用他對付幹女兒紅豆最常使出的一招:「痛痛,飛走囉!飛走就不痛囉!」熊掌還不忘努力做出逗趣的手勢,卻忘了害她這麼痛的罪魁禍首正是他石炎官。

  「從小到大,我爹娘都沒打過我!」她繼續控訴。

  「所以我在幫他們教女兒呀。」

  「放開我,不用你來假惺惺!」她嚷著,拒絕石炎官散發出來的好意,「我是他們心目中最乖巧、最無需煩心的女兒,哪輪得到你來教?!」

  「最乖巧,最無需煩心,所以他們對於你的出家也絲毫不以為意、舉雙手贊成?抑或他們壓根不在乎你,名為無需煩心,實則根本不將你放在心上——」石炎官握住她因掙扎而揮舞的雙手,輕輕交疊在兩人胸前。

  「才不是!你胡說!」

  行續的反應超出石炎官所料想,她幾乎是使盡渾身之力地掙開他的雙臂:「他們才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

  欲蓋彌彰!

  她的冷靜、她的清然、她的平和在此刻全數化為烏有,一徑地抗拒石炎官的話,像只被激怒的小野獸,負傷而任性,害怕而逃避。

  石炎官眯起眼,帶著濃濃探索,也從她眼中讀到他所懷疑的答案。

  「我說中了,所以你生氣了。」

  「我沒有!」

  「再讓我猜猜,你來自於環境不錯的書香世家,上有兄長或下有小弟,偏偏家人又重男輕女,所以身為女娃的你正巧淪為爹娘不疼、姥姥不愛的冷宮怨女,表面上看似雲淡風清,內心卻有一籮筐的疙瘩,不碰則已,一碰驚人,我說對了嗎?」

  「不是!你說錯了——」行續揪著一張俏臉,柔荑捂住雙耳,抗拒石炎官剝去她佯裝堅強的皮相,強迫地扯去她包裹自己的惟一保護。

  石炎官扣住她的雙腕,不容她退縮到脆弱的角落,也不許她鴕鳥地以為捂上雙耳便能拒絕一切真相:「你絕非那種博愛眾生,巴不得解救每只迷途羔羊的善心仙姑,來,讓我再猜猜你出家的動機——」

  行續盈滿著恐懼,渾身止不住恐懼的顫抖:「別說……」短短兩個字,都是萬般艱難地由牙關硬擠出來。

  「別說?當初你在探我隱私時,也是這麼一針見血。」

  「我沒有惡意……」她顫著音。

  「我也沒有惡意,只不過和你一樣陳述事實。」

  「你——」

  「有人關心過你嗎?」

  「當——」本想肯定回答石炎官的她猛然一頓。

  當然沒有!除了她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乎過她的感受、她的喜怒哀樂,沒有……

  「我看你八成是家中可有可無的多餘傢伙,所以對於你出不出家——」

  石炎官正欲開口猜測小尼姑出家的動機,驀地,行續爆出大哭,幾乎嚇得石炎官差點鬆手將行續給摔到地板上。

  她不顧形象、不顧尊嚴地放聲痛哭,像個傷心欲絕的小娃娃,像個受盡欺淩的小媳婦,聲嘶力竭也放縱自己地使勁宣洩。

  「喂喂喂,好好的哭個什麼勁?!」石炎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結拜大哥的冷臉及娘兒們的眼淚。他慌了手腳,吼她也不是,罵她也不對,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嗚嗚嗚……呃,嗚嗚……」行續哭到極致,開始打起嗝。

  石炎官無奈地任她將眼淚鼻涕全擦在未著寸縷的肩窩,

  良久。

  「嗚……我、我止不住眼……眼淚……」哭音中帶著混沌的字句。

  「這應該是你能控制的。」石炎官哭笑不得。

  行續猛吸幾口氣,淚眼挫敗地瞅著他:「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快、快幫我……」哀哀哭音開始求助於他。她不喜歡哭的,她好討厭哭的……那會讓她變成懦弱、變成自憐,所以她一直是快樂的,一直是的——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而且她從沒有在別人面前失控痛哭,她只覺得好尷尬。

  石炎官只好祭出每回紅豆大哭時的那套笨拙到愚蠢的安慰把戲:「乖,別哭。」他拍拍她的背脊,順便幫她順順氣,「你家人安慰你時都怎麼稱呼你?」總不會老叫她小尼姑小尼姑的吧?

  「嗚……他、他們不會安慰我……我也從不、不需要他們安慰……」她扁著嘴,珠淚浸濕的臉頰貼熨在他身上,溫熱得炙人。

  「倔強的丫頭,現在我正要安慰你呀,你也正需要我的安慰呀,還是你要我叫你小尼姑、阿花、阿貓、阿狗、愛哭鬼——」他提供各種名稱任她選擇。

  行續仍啜泣著,一抖一抖地抽噎。

  「你不吐實,我要怎麼安慰你?我最厲害的本事就是一邊拍拍你的背,一邊輕輕念著你的名字噢,沒人這樣對待過你吧?想不想試試這種被關懷的感覺?」

  她緩緩點動深埋在他頸間的螓首,細聲道:

  「流蘇……我叫流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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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哭累的小尼姑最後窩在他肩胛睡得熟酣,像只貪賴著暖暖體溫及規律心跳聲的幼貓,恍惚中還略帶著抽泣聲。

  她與紅豆真有數分相似,畢竟是稚嫩的小丫頭,哭起來驚天動地,足足要掀了屋頂。

  逼出她滿眶的眼淚絕非他本意,剛開始他也只不過是胡亂猜測,沒料到字字句句都挖痛她的疙瘩。

  「不受家人重視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強迫自己斬斷七情六欲?他們都不疼你,就找個會疼你的人來補足缺憾嘛。若像你一樣不被家人珍惜便出家為尼,那咱們閻王門那班孤兒寡男的魑魅魍魎不全都得當和尚去了。」石炎官搓搓她的頭顱,低喃道。

  注視她衣衫上惟一一抹紅彩——懸掛在她腰際的流蘇,此時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重視這玩意兒,它代表著她,仍在紅塵俗世間的她。

  東方流蘇,她的名字。

  原來她並不如她外表所呈現的淡然。

  「匹匹——匹匹——」敞開的門扉外傳來數聲試探發音,引來石炎官抬頭。

  「有事不會正大光明站到門前講嗎,偷偷摸摸的像什麼樣?」

  小七和青魈的腦袋分別自兩邊探出,兩人笑得粉飾太平,看來小七被青魈這個壞胚子給帶壞了。

  「四爺,魯哥要咱們來問問,那些花娘要出寨了,您——還要用嗎?」

  「用啥用!沒空啦,打發她們走!」石炎官揮揮熊掌。

  青魈腦袋瓜子更往屋子裏伸,打趣地瞧著床鋪上糾纏不分的石炎官及小尼姑:「四爺,這麼難得的翻雲覆雨機會您不要,反倒哄著小尼姑睡覺……如此一來豈不枉費我一番苦心,為您挑選勾欄院裏最美麗、最狐媚的妓娘來忘卻小尼姑的好意?當初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絕對能獲得男性滿足,而將‘光頭小麻雀’——行續,給拋諸腦後的人不知是誰呵?」真不敢相信眼前的石炎官與他所認識的那個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四爺是同一個人。青魈續道:「而且四爺,您沒發現一件更嚴重的事嗎?」

  「什麼事?」石炎官挑起眉,相當受教地等待青魈解惑。

  「您好像比之前更重視小尼姑了。」

  石炎官怔忡,低頭看著仍摟在雙臂間的東方流蘇,最恐怖的是他心底深處不斷湧現附和青魈所言的肯定念頭。

  「你、你亂講。」石炎官難得結巴。

  青魈再提輔證:「四爺,我在您臉上看到一個字噢。」

  「什、什麼字?」該不會是噁心巴拉的「愛」吧?

  公佈正確解答:「慘。」可想見四爺未來的生涯脫離不了這一字真言。

  「可我看到的是二個字。」小七插嘴,「好慘。」煞有其事地在石炎官臉上比劃。

  「我也在你們兩個臉上看到字,想不想聽?」石炎官眯長細眸。

  熟知石炎官變臉前兆的青魈忙不迭搖頭,卻來不及阻止一旁的小七開口:「好呀,說來聽聽。」小七興致勃勃。

  石炎官率先指著青魈:「死。」指尖轉彎,落在小七鼻間,「必死。」

  「瞧你多嘴,挨駡了吧?」青魈去了小七一聲,換來小七委屈嘟囔。

  「我怎麼知道四爺說翻臉就翻臉嘛……」

  「你沒聽過惱羞成怒這句成語嗎?先前小尼姑會大哭就是因為四爺說中她的心事,惱憤之下才情緒失控,四爺方才又被咱倆給看穿豆蔻少男心而害羞轉生氣,懂了沒?」

  「你們——」石炎官掄握起拳,「你們兩個到底在門外偷窺多久了——」

  小七又搶話:「不久不久,大概從你打完行續師父的小屁屁開始。」

  「所以,你們聽到不少囉?」石炎官口氣轉為輕柔。

  慘了,石炎官要爆發史上最嚴重的火氣!青魈趁著兩人不注意,腳底抹油,先溜一步。

  「是呀,而且門外視野好,聽得也清楚,你說是不,青魈——」許久等不到回應的小七偏頭,瞧見空無一人的身畔,當下臉上燦爛的笑靨垮成「懺」爛的苦瓜臉……青魈怎麼丟下他獨自面對大黑熊的熊爪?!

  「四爺!給我逃命的機會!麻煩您數到三——」小七為自己爭取利益。

  「原來你連這幕都沒遺漏呀?」這橋段正巧是他方才施捨給東方流蘇逃命的戲碼。含笑的唇畔搭配著青筋浮現的額際,著實怪異。

  「啊……露餡了……」小七揮去滿頭滿臉的冷汗,驀然驚喜大叫:「行續師父,你醒啦!」

  石炎官低頭,小七趁此空隙調頭狂奔。

  「誆我?!」石炎官朝黃沙漫漫間竄逃的身影大吼。

  「他沒誆你,我真醒了。」行續輕啞著嗓道。始終伏在石炎官肩窩,陣陣熊咆震耳,不醒也難。

  石炎官扯動僵硬的肩胛肌肉,先前為了怕吵醒她,他一直維持同樣姿勢不動,現下可酸疼得緊:「既然醒了,還不鬆手?」他提醒著那雙兀自掛在他脖子的細小臂膀,他光裸的皮膚上緊貼著她細膩似綢的臉頰,無疑是對他最大的考驗。

  「我覺得好丟臉……」丟臉到沒有勇氣面對列祖列宗。

  「丟臉什麼?」

  「我好失態……」

  「失態?不會呀,我只瞧見一個很誠實的小姑娘心情不佳地哭個兩聲來發洩呀。」石炎官努力將越埋越探、越窩越使勁的小腦袋給扳離他身上,雙手捧著粉雕玉琢的芙蓉秀顏,好笑地看著她鴕鳥地緊閉雙眼,鼻頭又紅嘟嘟的逗趣樣。

  粗繭的手指抹去她臉頰上未幹的淚痕,她的左臉上有一大片煨紅的印子。

  「你的落腮胡刮得我好疼。」

  「你的小光頭也磨得我脖子發癢。」他可沒占多少便宜。

  石炎官笑,她也跟著笑了。

  「雖然害我這麼狼狽跟你脫不了關係,讓我哭得慘不忍睹的人也是你,但此時的我好像不該向你抱怨,而是該先道謝。」東方流蘇靦腆一頓,「你的胸膛很溫暖、很厚實,謝謝。」

  「你還下評語咧。」石炎官投來一記白眼,「不過念在你的評價是屬於我能接受的程度——不客氣。」

  「你很會安慰人,好像非常駕輕就熟?」看不出來粗手粗腳的他竟有如此纖細的一面。

  石炎官聳聳厚肩:「誰叫我有一個麻煩又愛哭的女兒,像你這種小小程度的淚水攻擊還不夠看咧,你有沒有見過啥叫‘淚如雨下’?」他不自覺地漾出寵溺的笑容。

  她搖搖頭。

  「我女兒紅豆呀,最愛一邊哭,一邊嚷,一邊甩頭,方圓五步之內的叔叔伯伯全教她的眼淚給噴得滿頭滿臉,一大群男人個個抱頭鼠竄,那才真叫狼狽。」

  「但她是個小娃娃呀,我已經是大人了,總不能像她一樣撒嬌吧?」依石炎官的實際年歲來推算,他口中的女兒當屬牙牙學語的奶娃。

  「都嫁人了還叫小娃娃?」石炎官嗤笑。

  「嫁人?現下風俗演化成奶娃就能出嫁嗎?」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奶娃?紅豆已經及笄了耶。」

  「啊?」流蘇扳指一算,「這麼說來,你未及十四歲就成親了?」否則如何生得出這麼大的女兒?

  「承蒙你瞧得起,但區區在下我的‘本事’還沒這麼高竿。紅豆是幹女兒!是我和結拜兄弟在大雪中撿回來的棄娃。」

  「……大雪中撿回的棄娃?」

  石炎官未曾注意流蘇眼露驚訝,兀自說道:「天底下不受爹娘疼惜的不單單是你,我隨隨便便就能揪出一堆例子,就拿紅豆來說,她親娘不要她,甚至將她丟棄在足以致命的寒冬裏,但我們這些乾爹可是將她當成寶一樣地捧在手心。上天既然讓你在某件事上有了缺憾,必會在其他地方補償你。」

  「你撿了一個小娃娃……」

  見流蘇壓根沒聽進他的訓斥,一徑重複著他撿回紅豆的字眼,石炎官不滿地捧緊小巧嬌顏:「喂!你對我撿回紅豆有啥意見,是不?」

  流蘇彎起漂亮的唇弧:「我就知道你本性不壞,你雖然將自己說成十惡不赦的殺手,但你卻救過一條無依無靠的小生命,不僅是救,甚至花費心思去教養她長大成人,無論當年你是一時興起或心血來潮都掩飾不了你方才臉上慈愛的光輝,很耀眼。」

  「殺一百個人,救一個人,你還覺得我本性不壞?」石炎官桃起濃墨黑眉。

  「至少你的惻隱之心尚未全數泯滅。」流蘇獎勵地拍拍他的肩頭,附帶幾抹甜笑當獎品。

  捧著她的熊掌轉為輕擰:「現在會笑了?還笑得這麼璀璨,剮剛不知是哪個小毛頭痛哭流涕?笨到連眼淚都不會止?」他取笑她。

  流蘇氣勢明顯減弱:「我、我不曾在別人面前這般失控……更、更不曾號啕大哭,我不知道該怎麼逼回眼眶裏的眼淚……沒有人教過我。」此時的她看起來就像個無助又失措的小女孩,茫然得可憐兮兮,「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哭起來一定很醜、很難看,眼呀、鼻呀全皺在一塊,好醜好醜,所以我都不哭的,而且哭泣並不能改變什麼……」

  「但是可以發洩,總好過你悶在心底鬱結。」

  她自嘲一笑:「最悲慘的是……我哭不出來……」在今天之前的她,從不曾如此卑憐。

  「你這樣還叫哭不出來?!」石炎官怪叫,「那倘若你痛痛快快地哭,豈不驚天地、泣鬼神了?!」

  「所以我才說自己失態了嘛。」她為自己辯解,臉蛋浮現酒醉似的紅瀲。

  「還好啦,你還可以再‘失態’幾回,但煩請事先知會我一聲,我好整理自己的衣著,免得光著屁股跟你在床上討論這麼乏味的話題。」現下的石炎官仍只有一條薄被包裹腰間,展露一身賁張肌肉,熊掌養成惡習地賴在小光頭上磨蹭,「沒人教你‘哭’的訣竅,下回我讓小紅豆充當臨時夫子,好好給你上一課,順便傳授你眼淚收放自如的最高境界。」

  「嗯。」她頜首,並且期待,「我好羡慕紅豆有你這樣的爹。」

  「你如果像她一樣被我追著打到大,就不會說出這種不知死活的風涼話。」石炎官打破她的遐想,他可是嚴父與慈母並存的矛盾體。

  只不過讓東方流蘇將他比擬成「爹字輩」的感覺——很慪!

  「總比讓人不聞不問,無視于存在來得強。我倒想試試闖了禍時被家人訓誡責駡的滋味。」

  「你還真是犯賤得欠揍。」石炎官言辭粗鄙,換來她警告的目光。石炎官吐吐舌,佯裝一臉無辜:「你這個爹娘心目中最乖巧,最無需煩心的寶貝女兒,他們怎麼捨得教訓你呢?」

  「你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她睨了他一眼。

  「還好,你還沒蠢到極點,至少肯承認。」石炎官起身,解開護身薄被,同時聽到身後傳來細小而羞怯的驚呼,他拾起散落地板的衣物,一件件套回身上,「承認自己的弱點並不可恥,你敢承認才有面對的勇氣,否則你一輩子就只能活在蒙蔽自己的自欺中——我不知道你的家人究竟如何對待你,那也不在我探索範圍之內,我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如何讓你擺脫出家人的身份。」以造福他未來人生的樂趣。

  「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很好、很滿足,並不打算如你所願。」她十指牢牢鑲在臉上,捂得毫不透風,不讓自己看到不該看的養眼畫面。

  石炎官一根根扳離她的指:「你出家的理由不會真如我胡言亂語的那些狗屁猜測吧?」

  她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真不坦率、真不可愛!」石炎官大臉貼著她的小臉。

  「反正我就是個陰沈的人。」她撇過頭。就是因為地這性子,所以只配得到家人漠視的對待吧?那又如何,她不都熬過來了嗎?還不是一樣活得平安康泰?事實證明,她一個人仍能找到屬於她的快樂。

  「不但陰沈而且任性。」石炎官仰著腦袋,開始數落她,「驕傲又懦弱、膽小又逞強、愛哭又矯飾、駑鈍又愚蠢——」

  「我才不是你說的那樣!」

  「你是。」

  「才不是!」

  「你是。」石炎官只當她是個撒潑的發怒娃娃,懶懶地堵住她每句無意義的反駁。

  東方流蘇扁起嘴,不服氣地覷著他。

  「但是……」石炎官咧開嘴朝她直笑,「我有足夠的包容力來容忍這麼多缺點的你。」瞧,他的胸襟多麼偉大呵。

  「我幹嗎需要你的包容!」明明是她要來救贖他,怎麼情況大逆轉,失利的人換成了她?

  「這恐怕不是你所能拒絕,你身在土匪窩,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肩膀,一切當然得由我這個土匪來決定,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恢復成‘東方流蘇’,身份由小尼姑晉升為土匪婆。」他霸道宣告。

  「不行!我跟師父約定好三個月後——」

  「再囉嗦我就再‘造口業’!」石炎官故意嘟起嘴,作勢要吻她,流蘇快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讓他得逞,悶悶的聲音透過柔荑間傳來:

  「你老是這麼惡霸,將土匪的精髓學得十成十。」

  石炎官溫熱的唇貼在她素白手背,茂胡刺得她手背發癢,熊掌分別鉗住她的腕間,微微施力,輕易扳開礙事的小掌,露出令人垂涎的桃紅嘴兒。

  「不可以——」

  「反正我是下定地獄了,差別只在於會被打入哪幾層受罰,小小的口業不會讓我的下場更悲慘。何況那麼渺茫的因果報應比不上現下溫香暖玉在抱,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短視——只顧現在的享受而不管未來的造化。」

  他賊笑兩聲,惡霸地再度發揮色狼土匪的劣根性——吻上她的唇。


  「不好了!五大寨的人馬又找上門來了!」

  由遠而近的嚷嚷噩耗讓「為非作歹窩」的眾家土匪聞之色變、膽戰心驚,上回石炎官搶餓狼寨所結下的梁子,今天就要得到嚴懲了嗎?

  魯鏤範夥同一大群小土匪,窩在桌底下抖動四肢百骸——沒辦法,有鑒於石炎官前次被五大寨山賊痛毆的場景,讓他們對石炎官信心全失。

  「膽小鬼!」石炎官眸光低垂,冷掃過一張張惶恐的臉孔,「有我在,你們怕什麼?!上回我是準備不齊全,不小心落入他們的人海戰術!」他抽出亮晃晃的大刀,「這回非得讓他們瞧瞧閻王門武判官的刀法!」削人比削蘿蔔還輕鬆咧!

  「四爺,您別衝動,從長計議才是呀。」青魈是整個土匪寨裏最後兩個仍有理智的傢伙之一,開口規勸石炎官,但完全沒有成效,他只好轉向坐在一旁喝茶的東方流蘇,「行續師……呃,流蘇姑娘,你好歹也說句話,阻止阻止四爺去幹蠢事吧,上回若不是因為你,四爺恐怕早早——」青魁不好明講,彎了彎食指,比劃出「駕鶴歸西」的手語,「你發發善心,再救救這條頑固的靈魂?」

  眾人希冀的目光全落在渾身生薑味——這十來天,石炎官為了迫使她的頂上長毛,所以利用最傳統的方式,在小光頭上塗抹生薑,以促進頭髮生長速度——的東方流蘇身上。

  她放下手心瓷杯,問向石炎官:「你打算怎麼對付排山倒海而來的對手’」

  「狼入羊群,見人就砍。」石炎官海派道。

  「噢。」流蘇再為自己斟滿了茶,「青魈,上回某人被揍得不成熊形,好像就是使出這招‘必死技’,是不?」她問得清淺卻一針見血地戳破石炎官脆弱的男性尊嚴。

  青魈猛點頭,上回的教訓歷歷在目。

  石炎官自傲的豪氣癱垮了下來,只剩嘴角抽搐的尷尬。

  惱羞成怒!

  「好!很好!你們一個個全等著看我笑話,是不?!一個個全以為我沒本領,是不?!我就不信我會如同你們的渾話一般狼狽!等我教訓完五大寨的兔崽子就回來料理你們!」怒火催促下,石炎官的理智焚為炭灰,狂風身子朝門外奔去。

  「哎呀,好像變成反效果了。」東方流蘇抱歉地看著青魈及一班小土匪,她怎麼知道石炎官不能用激將法嘛……

  「我去幫四爺——挨打……大夥幫助準備些傷藥,如果可能的話,麻煩擄個大夫回來待命。」青魈苦著一張俊臉,隨著石炎官腳步出寨。

  寨門外喊殺聲震天,莫名激昂,聽起來有利的一方應屬五大寨山賊們。

  「咱們也去幫忙。」東方流蘇蹲下身子,朝桌底下的土匪兄弟道。

  「幫、幫忙,……幫忙挨揍嗎?」魯鏤範牙關打著冷顫。

  「咱們可以動口跟五大寨的人講道理。魯哥,你是寨子裏的頭頭,現下你的‘屬下’正為了山寨與人火拼,你身為主事者怎麼忍心縮在這裏尋求保護呢?忍心放大黑熊和青魈兩人獨自面對一大群光用口水就能淹死他們的山賊呢?」

  「我……」可是他好怕嘛……

  「罷了,我不勉強你們,願意幫忙者,隨我來吧。」流蘇緩緩走出大廳。

  廳內一片鴉雀無聲,沈默得連呼吸也不曾聽聞。

  「我要跟著流蘇姑娘一塊去幫忙四爺!」

  小七率先表明立場,鑽出桌底下,小跑步地跟上流蘇。

  桌下眾人互視一眼,雷哥也站起身,無語地步出廳門。

  「魯哥……」其餘搖擺不定的小土匪等待頭兒下達命令。

  魯鏤範蜷縮著身體。

  「咱們只是群胸無大志的小土匪……當初也只不過是搶搶路人,啥傷天害理的事也幹不出來,現下何必與其他寨裏的土匪反目成仇呢?犯不著愚蠢地賠上性命吧?我是這麼蠢的人嗎?小七和雷哥這兩個笨蛋!白癡!充當啥狗屁英雄呀?!」

  「魯哥——」

  小土匪們見著魯鏤範一邊咒駡一邊爬出桌底,並神速地沖向流蘇離去的方向,回首拋下一陣咆哮:

  「媽的!你們還不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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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敵襲事件在半刻後落幕,以詫異的方式收場。

  眾土匪隨著東方流蘇來到戰場百尺之外的山壁上,雙腳一盤,祭出傢伙——木魚及銅盤,當場演出「佛光照耀大地」的戲碼,霎時之間滿山谷被佛經佛語佛光籠罩,神奇地驅散暴戾之氣,但他們卻忽略了石炎官是誦經下最大的受害者。

  當頭棒喝——五大山寨的眾山賊猛烈攻擊。

  毒氣攻腦——先前石炎官體內便存在之毒。

  佛音穿腦——拜東方流蘇所賜。

  所有的傷害都落在石炎官的熊腦之上,等到五大山寨的人馬退去,石炎官已經奄奄一息地癱軟在黃沙堆中。

  眾人抬回昏迷不醒的石炎官及渾身多處骨折的青魈,所幸青魈送死之前已先行交代,一踏進山寨便有大夫為他們治病。

  但是……

  「騙人——」小七尖聲怪叫,尾音足足拖長十倍。

  「怎麼可能——」魯鏤範也加入大驚小怪的行列。

  「不會吧?」模糊而不敢置信的噪音來自於被包紮得只露出一雙眼睛的青魈:「你說……四爺他……」他咽咽口水,直盯著拈胡搖頭的大夫。

  「請你們節哀順變,事實既已造成,你們該準備準備後事。」

  「後你個狗屁!你剛剛不是說四爺只是喪失記憶,怎麼一會功夫又叫咱們辦後事?!」小七汪汪地狂吠。

  「後事是‘後續事宜’的簡稱。」大夫仍有道理。

  東方流蘇緩緩開口:「大夫,他會痊癒嗎?」

  「不可能了,除非有神跡或神佛相助。對了,關於他身上那種奇特的毒,老夫恐怕亦無能為力,毒已入奇筋八脈,現下他也只不過是個廢人。」

  「你是說四爺和主爺一樣……武藝盡失?」青魈困難地開口。

  「沒錯。」

  「不可能!四爺!您醒醒!醒醒來痛揍這個胡言亂語的草包大夫!四爺!」青魈忍著渾身刺痛,仍不住地搖晃石炎官面露恍惚的巨大身形。

  「青魈,快停手!」東方流蘇輕籲,四面八方的小土匪將青魈壓回床鋪,阻止了他的自虐及殘害石炎官。

  「不會有事的!你別急,青魈,快冷靜下來——拿繩子來,雷哥,你綁住他的手腳!」

  不到片刻,青魈全身上下除了包裹傷口的白巾外,更多了五六條粗麻繩,一張嘴仍不死心地咆哮著:「四爺——把二爺找過來,快點用飛鴿傳書把二爺找來……還有紅豆!對,紅豆!四爺只要見到他的寶貝女兒,一定能回想起所有往昔記憶!小七,快點!」

  「好,你冷靜下來,乖乖養傷,我馬上去寫信。」小七安撫著青魈,目光求救地看著東方流蘇。

  「照青魈的話去做。」

  「可……可我識得的字才少少幾個……」

  東方流蘇交代道:「先將大夫送下山,給我紙筆,另外麻煩寨裏兄弟再到鎮上找其他的大夫到寨裏來。」

  小七絲毫不敢延遲地頜首並且行動。

  「流蘇姑娘……」眾土匪現下仿佛將她視為惟一浮木。

  「大夥都別擔心,剛剛你們都做得很好,咱們能安然救回他們兩人全是眾人的功勞,魯哥,你找幾個兄弟先將青魈搬到隔壁房間,我擔心他今夜會因傷口而發高燒,最好讓兄弟們輪流看顧他。」

  「我不要!我要待在四爺身邊,這是我的職守。」青魈掙扎。

  「等你養好了傷再說!」東方流蘇直接塞了塊布到青魈嘴裏,努努下頜,讓眾人將他抬出去。

  「雷哥。」流蘇再喚。

  「流蘇姑娘,你有什麼交待?」

  「你有辦法讓山寨乍看之下與平常無異嗎?」

  「你的意思是……」

  「總得提防五大山寨的人再來。」

  「交給我。」雷哥豪氣萬丈往胸膛一拍。

  「謝謝你。」她笑得欣慰,猛地念頭一轉,「對了雷哥,讓沿路搶劫的兄弟們注意點,咱們現在不搶錢財——」

  「呃?那搶什麼?」

  「咱們搶人,」東方流蘇放下手中的佛珠,仿佛暫時棄下了光明善心,這一大窩的土匪不能置之不理,「只要是懂醫術之人,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得把人給搶進寨裏。」

  「那有什麼問題,兄弟們,聽清楚了沒?開工了!」雷哥中氣十足一吼,眾家兄弟附和。

  分配完所有工作,東方流蘇默默坐在床沿,直到石炎官抬眸注視著她。

  「你還好吧?」她輕問,柔荑撫著他頭上纏繞的白巾。

  石炎官瞅著她,一動也不動。她知道他正在看她,因為他的眼眸墨黑得像潭深湖,其中原原本本地映照著她的倒影——一張好憂心、好牽掛的容顏。

  她為何會有這樣的神情?她擔憂著他,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她目前的身份正是一名以善為本的出家人,出家人慈悲為懷是無唐置疑的。

  石炎官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光頭,動作自然而順暢。

  「你——」她驚喜,難道……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冷冷溢出無溫的三個字:「你是誰?」

  眸裏映照出來的石炎官開始剝落粉碎,仿佛琉璃墜地的清脆響聲,取代了耳畔邊仍回蕩不休的那三個字……

  那個摟著她輕輕安撫的石炎官,那個總想惡霸地改變一切的石炎官,那個看似魯莽卻擁有溫暖胸膛的石炎官……

  現在,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全然的陌生、茫然,以及——

  落淚的自己。



  好冷。

  因為臘月已至,穹蒼緩緩飄降大雪,掩去土匪山上的一片翠綠郁林。

  好冷……

  因為每個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留下的答案卻都相似得令人心寒——束手無策的搖頭歎息,以及「另尋高明」的推諉謙語。

  東方流蘇端著漆黑的湯藥,在通往石炎官房舍的簷間停下了腳步,仰望著似雨不斷的皚皚白雪。

  這麼潔淨無瑕的顏色,是冷的……

  為何與它呈現對比的黑,也能產生相似的冷冽呢?

  算算日子,她與白眉師父所約定的三月之期已到,她沒有回去拜師,就算回山去見師父,她隱約也能料測後續——白眉師父不會收她為徒……

  三個月後,若你還是這般堅決,老衲必守承諾,收你為徒。

  但她動搖了、遲疑了……

  她仍在這裏,等待石炎官痊癒,無論是身體上的傷或心靈上的缺。

  將近半個月來,石炎官幾乎不曾試著向任何人詢問記憶,他甚至表現出一臉興趣缺缺的無所謂樣,仿佛記不記得起過去的自己,對他而言是沒有意義的事。

  惟一明瞭石炎官空白記憶的青魈,因傷勢加劇而被流蘇強迫臥床養病,一方面她也擔心著激動的青魈會嚇壞了石炎官。

  她邁開蓮步再走,微仰的螓首始終落在蒼茫天際。

  石炎官的房門未曾落閂,她遠遠便瞧見石炎官撐肘,望著窗外發呆,虯髯胡下的五官是難以分辨的模糊。

  「我要進來了。」她出聲喚回石炎官的注重,遞上藥碗給他。

  他厭惡地皺眉,仍乖乖擰著鼻強灌下滿滿苦藥。

  「好乖。」她獎勵地誇讚,「今天覺得怎樣?頭還疼嗎?」

  他搖頭:「不疼,但不舒服。」只覺得頭輕腳重,好像在脖子上頂了個空腦袋。

  「再過一陣子情況就會有所改善。」她收回空碗,避開他的眼——她不喜歡凝結在他眸間,黑色的冰雪,「你方才在想什麼?努力要回想過去?」

  「什麼也沒在想。」他誠實回道。

  「你若真想憶起過去,不妨和寨裏的兄弟多聊聊,或許能激起你片段的記憶。聽小七說,你都不問任何關於自己的過去。」

  「我問了。」可是他才問了一個問題,所有傢伙都號啕大哭地奔出房門外,她還奢望他能問個啥鳥蛋?

  即使喪失記憶,石炎官造口業的惡習仍根深蒂固。

  「你問了什麼?」

  「我問他們‘你是誰’,結果他們,哭了。」他還記得某個名喚「乳鴿」的男人一臉晴天霹靂,「哇」的一聲就爆出大哭,以及一個叫小七的年輕男孩哭得聲嘶力竭……當然還有現在眼前這名尼姑打扮,卻在頭一回聽到他的問句時悄然落淚的她。

  害他現在壓根不敢開口詢問問題,就怕再度傷害這群易碎玻璃心。

  「喱。」她輕應道。她知道眾兄弟的感受,也明白為何大夥會悲從中來……因為石炎官的眼神著實陌生得令人寒心……

  流蘇再道:「小七已經透過飛鴿傳書給你二哥和女兒,若他們到了山寨,你能想起的畫面應該會更多,或許你的記憶會不藥而愈,你也別太心急。」

  她轉身欲走。

  「那你跟我,是什麼關係?」他喚住她的腳步,順手拍拍自己右側的躺椅,意示她坐下來。

  因為腦部的撞擊,讓石炎官說起話來斷斷續續。

  「朋友吧。」她仍立在原地不動。

  「為什麼,回答得好懷疑?」石炎官將站離他一步之距的流蘇拉到躺椅上坐定,惡霸的土匪性格在潛意識中表露無疑。

  「因為我並不是很認識你,除了你的姓名及某些個性外,我對你一無所知。」她低著頭,把玩衣裳上的丹紅流蘇。

  「可是那天,你也哭了。」

  「因為是朋友,才對於你的遺忘感到傷心。」她一頓,「不僅僅是我,全寨裏的兄弟亦然。」

  「但你方才說,不是很認識我,矛盾。」

  「你喪失了記憶,挑我語病的毛病倒不改。」流蘇輕聲埋怨,幽淺地歎息,「你忘卻了過去,會不會害怕?」

  他搖頭:「我沒有任何的,不適。」

  想當然爾,依石炎官大咧咧的性子,自然不將這等「小事」放在心上。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一切過去?」

  「不知道,沒有特別想回憶的,念頭。」

  真無情呵。短短一句話,敲碎了多少人希冀而不得願的乞求。

  「包括你最疼愛的紅豆?」

  「紅豆?」他露出茫然的困惑。

  「你的幹女兒,聽青魈說你非常非常疼她,幾乎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是嗎?青魈又是誰?」熊眼中的困惑加深加濃。

  「青魈是惟一一個跟隨著你到山寨來的人,他比寨裏任何兄弟都要明瞭你的過去,只不過他現下傷得很重,高燒不退,所以我暫時不准他下床,等他情況好轉,我再讓他來見見你,多說些關於你的事情給你聽。」

  「你為什麼,一直在躲我的視線?」石炎官壓根沒將她前一句冗長的話聽進耳裏,只追逐著她遊移不定的目光,躲他像躲瘟疫似的,這讓他很不滿意。

  流蘇不著痕跡地瞥向他,正巧與他四目相對,她閉起眼眸,寧可讓眼簾陷入短暫黑暗中,也不願面對他的眼光。

  因為他始終未曾灌注熱情的瞳仁,比噬人的絕崖深淵更難以掙脫。

  她不正面回答他的疑問,只溫柔道:「你身上的傷尚未痊癒,應當多休養,我不打擾你了,你先睡一會兒,晚膳我會送過來。」

  「你,好像很怕我?是因為以前的我,很壞、很凶、很冷酷?」

  石炎官支著下顎,狀似沉思反省,他頭一回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也被嚇了三大跳——怎會有只大黑熊在鏡裏對著他齜牙裂嘴地獰笑?

  東方流蘇從踏入屋內以來,總算抬眸認真凝視著他。

  「不,現在的你,比較冷酷。」



  十日之後,她見著了青魈口中的二爺白雲合及石炎官「曾經」心心念念的幹女兒紅豆,東方流蘇原先以為「二爺」會是另一頭「黑熊」,所謂物以類聚,但怎麼也料測不到白雲合竟是名外貌出眾的俊逸男子。

  兩人在大風雪之際仍冒險上猛虎山,外表看來相當稚嫩的紅豆滿臉心急,甫踏進寨子便忙不迭追問石炎官的下落。

  「他在房內。」

  「小乾爹真記不得大夥嗎?!連青魈也認不得?!」紅豆一口氣還來不及順,連串問句脫口而出。

  「目前情況是如此,我建議你們別急著見他,不妨等明日你們先做好準備。小七,為紅豆姑娘和二爺倒杯熱茶暖身。」東方流蘇帶著倦意地笑,交代小七。

  「好,你們先隨意坐。」小七斟滿兩杯茶。

  紅豆向來性子毛躁,哪來的閒情逸致品茗,再嚷道:「為什麼要準備?要做什麼準備,我現在就要看小乾爹!」

  「紅豆,聽話,坐。」白雲合簡單一句話,讓紅豆不情不願地落座在他身旁,嘟著一張小嘴。

  白雲合有禮地朝東方流蘇頜首:「這段日子勞煩小師父了,在下白雲合,尚未請教小師父如何稱呼?」他頗為驚訝在土匪寨裏看到一名出家人,不,更正,是一名擁有少見的天仙容貌——一張足以禍國殃民的絕豔俏顏的出家人。

  「行續。」她也點頭回揖。

  「小師父在這土匪窩的身份是……」白雲合仍是笑著,但他的笑容中多了數分精明。

  「肉票。而綁匪正是令弟。」

  「既然如此,小師父何不趁此好機會逃出土匪窩?」

  東方流蘇由白雲合臉上讀到某種調侃意圖,仍自欺欺人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我不能丟下未愈的石炎官及滿寨裏手足無措的弟兄們。」

  「小師父苦心,白某折服。」

  「二小叔!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別人在討論什麼無關痛癢的佛門大道理啦?!快帶我去看小乾爹啦——」紅豆的雙手扯弄著白雲合的袖擺。

  「小師父不是說了明早就讓你去看炎官嗎?」

  「我要現在去,」

  「只不過緩一日罷了,猴急什麼呢?」白雲合仍耐心滿滿地朝紅豆說話。

  「那讓我早一日去看他又何妨呢?」紅豆不死心。

  白雲合輕輕攏著紅豆的肩膀,將她收納在臂彎間:

  「若炎官還是之前的炎官,我自然不反對你馬上去瞧瞧他,可是你現在要面對的,是一個不同的炎官。他不認得你,不記得十多年的感情,他甚至可能會無心說出很傷人的話來,小師父好意讓咱們緩緩心緒,否則莽莽撞撞,到時又不曉得你有怎生的反應。」

  半響,紅豆終於妥協:「嗯……我聽話就是了嘛。」

  「這才乖。」

  東方流蘇看著眼前兩個雖無血緣之實,但有長幼之名的「父女」,只覺得唐突,怎麼白雲合的神情舉止超乎一個為人爹親該有的範圍?

  她記得石炎官曾向她提及,紅豆已羅敷有夫……

  「對了,怎麼不見紅豆的夫婿一併上山呢?」她問。

  「我夫婿?」紅豆眨眨眼,隨即伸出白嫩食指,落在白雲合鼻尖,「在這兒呀。」

  「但白公子不是石炎官的……」

  回話的人是白雲合:「我雖是炎官的結拜二哥,又兼任紅豆的夫君,我想這兩者身份應當不會有所衝突才是。」

  「冒犯了,希望白公子別放在心上。」東方流蘇歉然地揖了身。

  門外傳來四足雜遝的奔跑聲和魯鏤範努力制止的嚷叫聲:

  「你還不可以下床,外頭風大雪大,你想風寒加重而亡嗎?!」

  「二爺!」青魈扶著壁沿,跛行地來到大廳,一見到白雲合後,鎮日的提心吊膽總算回歸原位,「二爺,四爺他——」

  「我知道,我明白,所有的情況我一清二楚。」白雲合打斷青魈的話,「倒是你,看起來……傷得很慘。」渾身包紮得只露出骨碌碌的圓圓雙眼,幾乎教人認不出他是活潑好動的青魈。

  「只是小傷,」青魈睜眼說瞎話,再追問:「您見過四爺了嗎?」

  「還沒來得及見著炎官,只不過白無常倒見著了。」

  「您……您到過官牢見白無常?」

  「我又不是去探監,何必自討沒趣到官牢那種穢氣的地方去?」白雲合笑得輕鬆,「白無常已經離開牢獄,主爺的下落也在掌握之中,一件件麻煩的事都解決完之後,大夥就能回去了。」

  青魈咧開包裹在白巾之下的嘴兒狂笑:「當真?!一切都這麼順利?但……但四爺的情況……」

  「最好最壞的打算都一樣,無論炎官的記憶恢復與否,閻王門都是他惟一的家,況且失去的記憶可以作罷,未來再讓炎官重新認識大夥就好。」

  一旁的紅豆欲言又止,半晌,仍僅是低垂著頭。

  「讓四爺捨棄以前的記憶,這樣對他好嗎,他會記不得以前教導魑魅魍魎的酸甜苦辣,記不得他總是咆哮地吼著每一回偷懶的我們,記不得他笑起來多爽朗海派……甚至記不得紅豆好小好小時,他耐著性子將她養大的點滴……二爺,這樣好嗎?」

  「好與不好,我又能如何?我既非神,也非仙,在我掌握之下又有多少事能盡如我意?」白雲合握緊紅豆的右手,意有所指,直到紅豆伸出左手掌,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白雲合松緩緊蹙的眉頭,再度漾起淺笑續道:「我當然也希望炎官能恢復記憶,畢竟我好不容易才認命地接受擁有炎官這麼火爆的結拜義弟,我可不想再重來一次那種折騰。」

  他的話為陰霾籠罩的為非作歹窩帶來了久違笑聲。

  清亮而有力的敲擊門板聲拉回眾人的注意力,眾人口中談論的石炎官正靠在門扉邊睨著眾人瞧,臉上沒有所謂驚訝或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欣喜。

  「這麼一大群人縮在這裏,幹什麼?!真忙呵,忙到連我的膳食,都省略了。」石炎官餓極生怒,拖著沉重而不穩的步履來到廳堂,見到眾人談笑風生,他的心情更加不爽!

  「小乾爹!」紅豆喜滋滋地彈跳而起,眼見就要撲上石炎官的懷抱。

  「慢著,你是誰?」

  石炎官的問句如願以償地阻止了紅豆前行的腳步,以及她掛在臉上的笑靨。

  「我是紅豆呀……」

  石炎宮擺擺手,不感興趣:「我管你紅豆、黑豆、黃豆,我通通不要,我要吃飯!」他轉向東方流蘇索討能喂飽腸胃的飯菜,「喂!我餓了!」

  「你——」東方流蘇瞧見紅豆受傷的神情,投給石炎官責難的眼神,可惜石炎官毫無所覺。

  「小乾爹……」紅豆緊緊地揪扯著他的衣角,淚眼汪汪,「你真把我忘了嗎?我不要這樣的小乾爹啦……嗚……」

  「幹嗎拉著我?!」

  紅豆越扯越凶、越拉越緊:「還是你仍在氣我和二小叔的不告而別……我們沒有不回家,只是……」

  「我,管你要不要回家,放手啦!喂!」

  石炎官努力想從紅豆手中搶救自個兒的衣服。這小丫頭是怎麼回事?自言自語、自說自話,還自暴自棄咧!

  紅豆鉗抱住石炎官,埋頭在他胸膛間嚷嚷:

  「你不可以忘記我!小乾爹,我沒有接下來的十年能讓你重新將我填回記憶裏,我沒有!你如果忘了我、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我們父女倆曾經有的回憶會變成多諷刺的一件事!」她哭花了臉蛋,哭得淒淒慘慘。

  白雲合及東方流蘇所擔心的場景,無可避免地提早發生。

  「你嘰嘰喳喳在哭嚷些什麼呀!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石炎官猛力推開紅豆,所幸白雲合手腳俐落,將紅豆安穩地接到臂彎間。

  紅豆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娃兒,號啕大哭。

  「石炎官!」白雲合大喝一聲。

  石炎官懶懶地睇向臉色鐵青的白雲合:「怎麼,你又是誰?」

  一道火辣辣的硬拳不偏不倚地烙向石炎官鼻心,又狠又快,而且毫無預警及前兆,而出拳的人正是看起來溫文儒雅的讀書人——白雲合。

  鼻血猛然爆出石炎官的鼻下。

  「我是你女兒——紅豆的夫婿。」

  「……那輩分不就排在我身後……你竟然,打岳父——」他痛捂著鼻子,石炎官嘴裏雖這麼說,心底卻對眼前的白衣男子突生某種敬畏——敬畏?!他壓根連白衣男子是什麼來頭都不清楚,怎會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咧!

  「算你運氣不好。」白雲合安撫著哭泣顫抖的紅豆,眯起的丹風眼閃過一抹譏諷:

  「誰叫你的女婿正巧又是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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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12:31
第八章

  原先以為石炎官見著紅豆及白雲合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治癒效果,結果也只是讓為非作歹窩中多了一座淚流不止的「噴泉」——紅豆。

  從那日大受打擊後的紅豆,整整哭了二天,也讓東方流蘇見識到石炎官口中曾提及的——哭起來驚天動地的激烈程度。

  「紅豆還好吧?」東方流蘇由廚房端來清淡素菜,進到白雲合夫婦的客房。

  「剛哭累,睡下了。」白雲台接過菜肴,「謝謝。」

  白雲合將菜肴放於桌上,右手朝東方流蘇比劃出「咱們屋外談,別吵醒紅豆」的簡單手勢,她頜首,隨著白雲合的腳步出了屋舍。

  兩人踏入積雪滿滿的小庭園,東方流蘇便忍不住地為石炎官開口辯解:

  「石炎官是無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知道他的疏離對身旁的人造成多大傷害……」

  白雲合一貫清然:

  「炎官的口不擇言,我很清楚,況且他的舉止並非出自於惡意,不怪他。」他笑,只不過石炎官口無遮攔的下場,苦的人卻是他——得獨自面對紅豆的痛哭。

  白雲合的口吻淡得像在自語:「小師父,你認識怎樣面貌的炎官?」

  「白公子的意思是?」她不解。

  「炎官曾向你提及我們閻王門從事的‘勾當’嗎?」他指的是殺手一職。

  流蘇輕點了螓首。

  「炎官是我們四兄弟中向來最樂觀也最真性情的人,他的喜怒哀樂很直接、不矯飾,他的這點性格,紅豆倒學了九成,這兩父女一直以對等而公平的方式,付出親情。如今有一方猛地抽回所有關心,另一方當然驚慌失措,倘若今天紅豆與炎官的情況互換了角色,炎官的反應大抵就像紅豆這樣。」

  「但我聽到紅豆說她沒有接下來的十年,能讓石炎官將她重新填回記憶裏,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聽起來仿佛將天人永隔似的宣言。

  「正確算起來應該不到三年。」白雲合輕歎,「而她話裏的意思,正是小師父你所猜想的那般。」

  「但紅豆看起來也不過十六七歲,難道她……」

  白雲合仿佛看穿她心底的念頭:「不,紅豆沒病,但閻王取命並非只有病痛一途,小師父應該也明白‘棺材裏躺的是死人,而不是老人’這句話的道理。紅豆一直很害怕,不僅只是加諸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鎖,她更害怕被遺忘。」

  「所以那天,紅豆的反應才會這般激烈。」

  「如果炎官在遺憾發生之後才回復記憶,他的反應會更激烈,通常‘傷心’是獨獨留給在世人惟一的想念。這是往生者無法感受及撫慰的。」

  「石炎官知道紅豆的情況嗎?」

  白雲合搖頭,

  「白公子告訴我這番話的用意又是什麼?」她直言問。

  白雲合眺望天際的眼緩緩回到流蘇臉上,她有一雙識人的眼。「我絕不允許任何遺憾懸掛在紅豆心上,一個遺憾對她而言夠了,太夠了。」他斂起淺笑的唇角看來冷似飛雪,「而我,只想請小師父你再幫個忙。」

  「請說。」

  「敲醒炎官混沌的蠢腦袋。」



  真是一句玩笑話。

  她是個出家人,怎能用暴力來解決棘手之事?雖然她敲木魚敲得駕輕就熟,但敲人頭可就拿捏不准力道。萬一石炎官記憶無法恢復便罷,敲出其他毛病可如何是好?

  原來是她誤解了白雲合的語意,他所謂的「敲醒」並非殘暴的實際行動,而是誇張的修飾說法。

  即使如此,憑她之力又豈有可能敲醒石炎官那顆千年不化的頑石腦袋?

  然而,她仍是被笑得像只黃鼠狼的白雲合給推進了石炎官房裏。

  看來「死道友不死貧道」絕對是白雲合奉行的座右銘。

  她甫踏進門就瞧見石炎官拎著濕布巾捂著鼻子冷敷,她輕手扳開布巾,在黑胡中隱約看到巴掌大小似的淤青正鑲嵌在他臉部正中央。

  石炎官自從白白承受白雲合一擊之後,發起頑劣孩子心性的臭脾氣,硬是不再見任何「陌生人」——只除了東方流蘇。

  「你的鼻子還在流血嗎?」她走近石炎官。

  「沒有,可是呼吸,會痛!」他埋怨著。

  「誰叫你要傷了紅豆。」她完全沒有同情他的意思。

  「我不認識她,一點印象,也沒有。」石炎官才剛說完話,便在東方流蘇不諒解的眼神中緩緩低下頭。

  好嘛,他承認自己不是故意要推那個稱他為小乾爹的丫頭,他躲在房裏足不出戶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害怕再見到那丫頭,害怕從她眼中看到一顆顆殞滅的小小希冀。

  「你說話非得這麼傷人?同樣一句話,何必說得這般直接?見到每個人傷心難過,你就有無法言喻的快樂是嗎?」

  「你們這群人才奇怪,每個人眼巴巴地看、看著我,盼不得我、我馬上開口一個個叫出你們的名字,但你們有沒有替我想過,我連自己的名字都、都是從你們口中聽來的!你們急,難道我就不急?!你以為面對一張張陌生又空白的臉,以及我每問一句話就痛哭失聲的人,我心裏就好受嗎?媽的!」石炎官氣得回嘴,但他說話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字字咬牙道出。

  末了,還不忘以粗話總結。

  東方流蘇坐在他對桌:「每個人都討厭遺忘,無論是被動或主動。你是遺忘的一方,而我們是被遺忘的一方,很抱歉我們太過心急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她唇邊勾起一抹苦笑,「我無法體會忘卻了曾經出現在生命中的過客是什麼滋味,但我卻嘗遍了被人遺忘的心酸,無論是有心或無意的遺忘,同樣教人悲哀及膽怯。」

  「你……」

  她緩緩起身,站在他舉臂可及之處,攤開雙手:「分明我就站在這裏,卻讓人視若無睹地有心失憶,以及現在連我的名字都喚不出來的無意遺忘……」

  石炎官怔忡,愣愣地看著她的眼,他的確不清楚小尼姑的名字——也許他曾經記著、念著、叫著,但在無心之間,卻將她遺落在某處緊合的黑暗記憶中。

  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開口閉口地反復說著「我是誰誰誰……你忘了我嗎?」,她從不這樣朝他說話,只是靜靜地、默默地為他布菜、端藥,或詢問著他的傷勢是否好轉,僅此而已。

  「你若希望我記住你,為何……你又從不在我面前提及自己?」

  「提與不提有何差別,對你而言,那不過是嶄新的名字,一個陌生的名字。」她笑得自嘲。

  石炎官深呼口氣:「你說話真酸。別忘了,我並非自願如此。」

  「是呀,你非自願,所以我們就活該倒楣任你欺負。」

  「我沒有欺負你們。」

  「你有。」

  「我沒有。」

  「那你挪動尊腳到紅豆房裏去瞧瞧,她整整哭了兩天,不只是因為你的失憶,更因為那天你的舉動——若這不算欺負,那請你教教我,你所謂的欺負又是什麼呢?」她並非有意將過失攬在石炎官身上,只想激發他回想過去的原動力。

  石炎官無語抗辯,只能吹鬍子瞪眼。

  良久,他才再開口:「好,就算我因為喪失記憶而無心傷、傷害了她,那你也不能將什麼有心失憶的罪名掛在我、我頭上。」

  「我不會亂扣罪名,‘有心失憶’並不是指你。」她低眸。她指的是那個她自小生長到大的東方府邸,那個從不曾給予她關心或注意的家……

  「不然是指誰?」

  她瞅著他。

  「這對你來說應該比不上找回關於你自己的記憶來得重要吧。有空探索別人的隱私,倒不如向白公子、紅豆或青魈多問些自己的過去。」

  石炎官右手一勾,環住東方流蘇腰間:「我覺得探人隱私有趣多了,要不然,你每說一件關於‘有心失憶’的事,我就聽眾人說一回我的過去?」

  「怎麼算都是有利於你,我何苦呢?」

  「那你又何必強逼我儘早恢復記憶?對你又沒有益處?」他咧嘴一笑,反將她一軍。

  「說得有理,是我多事了,你就自個兒慢慢窩在這裏享受寧靜和孤單吧,不奉陪了。」她試著拂開他的熊掌。

  他的左熊掌輔助右熊掌,鉗制在她腰後:「別生氣嘛,我說笑罷了。不然,我每聽眾人說一回過去,你再告訴我關於‘有心失憶’的事,這樣行了吧?」

  換湯不換藥。東方流蘇撇撇嘴,仍是妥協點頭。

  「好,那你可以開始說了。」石炎官做了個「請」的手勢。

  「說什麼?」

  「你不是要告訴我,關於我的過去嗎,我等著聽呀。」

  「我不認識過去的你。」她以前就告訴過他了。

  「說說你所認識的我也行。」反正只要等她稍微講個三四句,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挖她隱私了。

  她掙開他的臂彎:「我還是去請白公子和紅豆來告訴你——」

  「不,我要自己選擇‘說書者’。」

  「別任性……」

  「我偏要。」他一臉耍賴、耍賤的痞樣。

  她暗暗歎息著,他什麼都忘了,就是忘不掉頑劣惡性。

  好吧,硬著頭皮開講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土匪——不過是仍存善心的那種。我們頭一回的相識是在破廟裏,當時的你受了點小傷,我正巧救了你……然後你直嚷著要、要報答我,並且要向我學習……渡世教人的精深佛法,你、你以前最喜歡聽我念佛經,還相當有悟性……」天上諸神諸仙,我只是想讓他回歸正途,所以撒了點……小謊——東方流蘇冒著死後下地獄割舌的危機,支支吾吾地吐露,並不斷在心底懺悔。

  石炎官眯起眼:「為什麼你看起來,好心虛?」

  「哪、哪有。」

  「你該不會誆我吧?」他的濃眉動了動,帶著深深的探索及檢視。

  對,她就是誆他!心裏雖然如此想,她嘴裏仍道:「當、當然不會。」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聽起來,我以前人還不壞。」

  「是呀是呀,所以請繼續保持。」她雙手合十。

  喪失記憶的人總是比較吃虧,石炎官無從驗證她話裏的真偽:「我就信你一回。現在,換你說了。」

  「我有種被設計的窩囊感。」東方流蘇咕噥自語。

  「你在碎碎念啥呀?」

  「沒什麼,我只是在思索著該由哪段過往開始敍述……」

  石炎官提供主意:「說說你為什麼,出家當尼姑。」他指著她讓初生的嫩毛遮蔽掉萬丈光芒的小光頭。

  他還真會挑,一挑就挑到最煩瑣的故事橋段。

  「這是很長很長的故事。」

  「沒關係,我想聽。」

  她挑了張椅子坐下,卻被石炎官將她「搬」回他腿上。

  「這樣很不自在。」她皺起細眉。

  「我想這麼咫尺距離,看你。」他笑,而且這種親呢的感覺很熟悉。

  東方流蘇強壓下心底湧起的羞澀,卻阻止不了臉上泄秘的火紅雲霞。

  「你這張臉實在不適合說出這麼噁心的話。」尤其瞧見他毛茸茸的黑熊臉孔,不由得破功輕笑。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蓄滿黑胡。」他也一頭霧水。

  「說不定你黑胡底下的五官——嗯,很耐人尋味。」她露出趣然的好奇模樣,「要不,我找白公子及紅豆來問問,興許他們會明瞭你留鬍子的始末噢。」她也很想知道他「棄人當熊」的心情轉變為何?

  「我對我的鬍子不感興趣,我對你的光頭比較好奇。」他兀自堅持。

  東方流蘇仍是淺淺地笑,笑得飄忽,開始提及屬於她的故事片段:

  「……出家為尼對我而言,除了是種新奇而有趣的體驗,也是種膽怯的逃避。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斷去三千煩惱絲,我便能正大光明舍去紅塵俗世間的種種嗔癡,便能冷眼看待我的親人所給予的漠然和視若無睹……只要我強迫自己忽略掉一切得不到的事物,我就能活得更快樂。」

  而她向來堅信的理念,卻在那次的失控哭泣中瓦解潰散,更諷刺的卻是始作俑者的他,竟然遺忘了所有發生過的事,以及他曾給予的短暫溫柔……

  遺忘——她最害怕也最痛恨的一種行為,尤其是被遺忘的人,遠比遺忘者來得更茫然失措、更無所適從……也更清楚地知道被遺忘的每一件事、每一條細節以及每一種失望情緒。

  她凝望著石炎官:「我說完了。」

  「沒頭沒尾的,誰聽得懂呀,再多說點——」他不滿地嚷嚷。

  「方才你也只聽我說了三四句關於你的事情,怎麼就不見你抗議?你自己承諾過我只要說一回你的過去,就讓你聽一回我的故事,現在兩者相抵,誰也不欠誰了,若你想再多聽些我的故事,麻煩自個兒去找白公子和紅豆多探聽些關於你的記憶。」東方流蘇答得天經地義。

  「小狐狸。」石炎官啐聲。

  「多謝謬贊。」

  東方流蘇突地舉起掄握的柔荑,朝石炎官頭頂一敲,換來黑熊咆哮的嚎叫。

  「你幹什麼!會痛耶——!」

  「果然沒什麼效……」她看著自己的拳頭,還妄想著敲敲他的頭便能奇跡似的幫助他回復以往的石家大熊咧,「抱歉、抱歉,失手。」她摸摸他的頭,給予彌補的撫觸,「明天開始,我讓紅豆為你送飯來,記得和她多聊聊,你若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煩請閉緊嘴巴就好,否則你一出口絕對沒幾句好話。還有——你再將紅豆弄哭的話,後果自己承擔。」

  「什麼後果?」

  東方流蘇的食指戳向他的鼻尖,讓原本就被白雲台打傷的大鼻恃來陣陣痛楚。「淤紅都還沒褪,這麼快就忘了教訓?」

  白雲合雖然平時看來溫文講理,但碰上紅豆之事,只恐怕理智早早就拋諸腦後,否則石炎官鼻上的傷是因何而來?

  石炎官也想起她所謂的教訓:「那個揍我的傢伙,真是我二哥?」

  「如假包換的結拜二哥,白雲合。」

  他在心底默念了數回「白雲合」三個字,腦袋中無法搜尋到絲毫的過往記憶,但卻對這名字又不覺得陌生。

  「怎麼,想起什麼了嗎?」她湊近石炎官正在沉思的面前。

  他抿著嘴,方才腦中一閃即逝的畫面,快得令他無法捕捉:「沒有。」

  「沒關係,慢慢來。」

  石炎官扣著她的手腕,黑瞳動也不動地看著她:「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永遠都沒辦法恢復到以前——」

  「對你而言只不過就是造成二十九年的空白過往,你會有遺憾,但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些遺憾是什麼,然後,你可以慢慢用接下來的時間再填滿二十九年以後的記憶……這就是最壞的打算了。」

  「然後,我永遠都無法分辨清楚,你先前心虛的那番話,究竟是真是假?」

  「沒錯。」她笑得好甜,其中還挾帶著一絲挑釁。

  「然後,我永遠也無法明白為什麼我對那個叫白雲合的傢伙,有著莫名其妙的……敬畏?」

  「對。」

  「然後,我永遠也搞不懂那個小紅豆嚷嚷的那番奇言怪語?」

  「嗯哼。」

  「還有你所謂的遺憾?」

  「以及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她補充。他曾提及要讓小紅豆充當夫子,教她如何哭泣,也曾提及他有個寬敞的胸襟,足以包容所有的她……

  石炎官眨眨眼:「我答應過你什麼?」

  「我不會告訴你。」東方流蘇堅決道,「除非你自己回想起來。」

  「你在逼我?——」

  東方流蘇雙手環胸,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將石炎官的土匪惡霸給學了二成皮毛。

  「對,就是在逼你。」

 

  雪霽,天際恢復蒼藍的水柔色,一如胸襟敞開的寬闊舒適。

  為非作歹窩的一干小土匪展開了清掃積雪的工作,順便掃掃倒楣的穢氣。

  「流蘇姑娘。」小七小跑步地來到園子裏,喚著。

  「情況還好吧?」

  「嗯,原先紅豆姑娘還有些害怕四爺,直躲在二爺身後,所幸四爺很努力地擠出燦爛——呃,他自以為很燦爛的笑容,總算化解了尷尬,現在紅豆姑娘正講述她童年與四爺一塊發生的糗事呢。」小七剛在石炎官房外偷聽了好一陣子,馬上回來報告最新進展。

  「那就好。」她欣慰地直點頭。看來石炎官的確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小七接過東方流蘇手上的竹帚:「這種事交給我就好,你瞧你的手,都凍紅凍僵了。」

  「謝謝你,小七。」

  「大夥都是一家人,跟我客氣什麼?」小七漾出豪氣的笑,將青魈慣有的特色全版模仿,「說到一家人……你覺不覺得二爺長得真好看,跟四爺完全不搭軋,原先我還以為青魈口中的二爺會是只兇惡的虎狼豹獅類型的巨漢,頭一眼看到二爺,我還真是傻了眼咧。」他從沒看過一個男人可以將單調的白衣給穿得仙風道骨,好似他一舉手一投足就會有陣陣雲霧繚繞在他周圍,襯托得出塵,「我想世上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好看的人吧?」

  「那是你太短視。」

  突來的好聽男音打斷小七的吹捧及腦中過度美化的畫面。小七和東方流蘇同時回過首,只見雷哥手上揚著兩柄亮晃大刀,分別押扣在一男一女脖子上,兩個肉票衣著樸素,著實看不出是啥大富大貴的肥嫩金主。

  東方流蘇覷向一男一女。

  男人的臉孔角度始終維持仰高的睥睨傲視,淺藍軟巾完整包裹住他的頭髮,只有幾綹垂落額際的銀亮細絲點綴——可是有人的發色是這般特異的銀嗎?有可能嗎?

  束著婦人髮髻的小娘子反應就比較正常點,雖不至於抖散四肢百骸,但她仍像尋常人被土匪綁架時的惶恐和害怕。

  方才開口的聲音並非雷哥,那麼應當就是眼前的男人囉,看來他的確有相當的本錢來反駁小七的話。

  「雷哥,這兩位是……」

  「你交代過咱們不搶錢財,咱們搶人。」

  「你的意思是這兩位是醫者?」東方流蘇驚訝地問,眼眸中多了分希冀。

  「我和兄弟窩在草叢時,聽到這兩個人在談論著治病、解毒的話題。」所以雷哥毫不考慮,直接將兩人綁回寨裏再說。

  「既然如此,你還不快將刀放下。」東方流蘇急忙交代,只見身為肉票的小娘子拍拍驚魂未定的胸脯,「我好怕那把大刀抹斷我的脖子。」

  「抱歉讓你們受驚了,請問兩位之中哪一位是大夫?」

  小娘子正欲開口,男人倒先搶得發言權:「沒有,不湊巧,我們都不是。」

  「可是相公……」

  男人眉一挑、唇一勾,小娘子立刻紅著臉蛋低頭,乖乖地不說話。

  東方流蘇急忙澄清:「我們並無惡意,而是寨裏有兄弟受了傷,急需大夫看診……如有冒犯兩位,請勿見怪。」

  「山下多的是大夫,犯得著用擄人的方式嗎?」男人勾起不帶笑意的唇弧。

  「就是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我們才出此下策嘛。」小七嘟囔:「每個看過四爺情況的大夫只會搖頭晃腦——」

  小娘子抬起同情的眸子,看看土匪們,又轉向她面無表情的相公。

  「真慶倖——我的意思是‘真遺憾’幫不上你們的忙,我們並不是你們要找的‘大夫’,所以讓我們下山吧。別客氣,不勞你們相送,我們夫妻倆自己走就成了。」男人揮揮衣袖。

  驀然,一隻柔荑快速地攀扯住他的袖沿,男人心底叫了聲槽。

  「相公……」水靈靈的眸子哀哀地望著他。

  別、別讓他娘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反正咱們都上山來了,這必定是緣分,以及上天註定要咱們到這兒來救人。反正都診過上百個人了,多一個也不嫌麻煩嘛。」

  「你不嫌,我嫌。」男人垮著一張俊臉,沒料到小娘子的臉垮得比他還淒慘、還無辜。

  「……你見死不救的話,我會很內疚、很內疚、很內疚的……」晶亮的眼開始蒙朧,覆上一層薄薄淚光。

  是呀,他的娘子一內疚,他就頭痛,一頭痛就容易鬱悶,一鬱悶就容易內傷,算來算去都是他吃虧。

  男子抹了把臉,他可以對天下人狼心狗肺,獨獨見不得小娘子受委屈……

  「相公……」小娘子揪著袖沿的小手搖晃了二下,眼眶的淚波開始醞釀,並有翻騰的跡象。

  罷了!罷了!誰叫他活該倒楣就只對小娘子動了心,這輩子註定成為她的繞指柔、註定為她做牛做馬——

  他緩緩地、認命地、送死地舉起右手:

  「我是大夫,把病人交出來……」

  自首無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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