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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劍魂【蝕心劍之百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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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1:43 |倒序瀏覽
劍魂(蝕心劍之百里) 作者:決明

噢!他一定是欠血欠到頭殼壞掉了
否則怎會對這「隻」小劍魂存有遐想?!
撇開她「看得見、摸不著」的問題不說
也暫且別管吸血妖和劍魂的結合多麼驚「人」
她對「主子」的忠心耿耿才是最最讓他抓狂的一點!
只要想到自己排名第一千兩百零一位
在他之前有那麼多人曾經擁有她的衷心愛戴、誓死追隨
在他之後又不知多少人要把他從小劍魂心中踢到天邊遠
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嘴和腦
白癡的選在決鬥當口逼問她自己的重要性──
這下可好!他也不用擔心小劍魂只把他當主子看待
還迫使她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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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2:19
楔子

劍本無口,卻嗜血千斛。

刀劍本無翼,卻似鳳騰飛蒼穹之上。

劍本無足,卻隨軍馳騁沙場,隨士遊歷四方。

劍本無心,卻有蝕心噬魄之說。

六把因蝕心之訛被束之高閣的禁忌妖劍,隨朝代遞嬗交替的戰火,由宮闈間流落四方……

因緣際會,六人成為六把蝕心劍命定之主,揮舞劍身的同時,亦為劍所控。

劍蝕佛心,佛成邪神;劍蝕魔魄,魔亦為善。

究竟是妖劍蝕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難以察覺的無形貪慾所蝕?

且聽我娓娓道來,然後,告訴我——

你所透徹的那個確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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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2:58
第一章

     「阿……阿烈……我……我快死了……」

  「我知道。」

  胸前的窟窿比一個人的腦袋瓜還來得大,鮮血奔溢的速度好似滔滔黃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死亡將至。

  南烈撐扶著受傷頗重的好友,聽他說著斷斷續續的遺言。

  「咱們……好兄弟一場……老大哥我……沒什麼可以……留、留給你……只、只有這把劍……」

  被鮮血染得黏黏膩膩的五指,吃力地提起一柄古沉之劍。

青耀劍身閃動著好詭異好詭異的光芒,幾乎要讓南烈誤以為這柄劍是有生命的。

  「這是?」

  「這是……蝕心劍之一……它、它叫『百里』……」

  「你先別急著說話,我先為你止血……才是上策。」很明顯地,南烈在提到「血」字之際,上下滾動的喉頭吞嚥著津液。

  「快……快流乾了……」

  「真可惜。」他惋惜道,不知是為臂膀間倒臥的好友,抑或那汩汨不絕的血泉。

  「你就讓我……把話說完……」握著劍的手越來越無力,在垂落的一瞬間,被南烈給扶接了下來,連同血指所握緊的百里劍。

  死者為大,南烈也不再打斷快被棺材蓋給蓋上的老友交代遺言,「你說。」這柄劍,挺沉的。

  「阿烈……別替我報仇……」一口血又嘔了出來。

  「我知道。」他壓根沒這個打算,「你號稱天下第一劍,怎麼會敗在第二劍的手下,而且還被他傷成這模樣?」

  染血的唇撇了撇,自嘲一笑,「阿烈……我的劍途已經……完了……在我得到……百里劍開始……」

  「什麼意思?」南烈蹙了眉。天下第一劍的威名,在得到百里劍後發展至巔峰,為什麼此刻卻說從得到百里劍開始,他的劍途便告終結?

  「蝕心劍……是詛咒妖劍,打從我擁有這柄劍開始……虛幻不實的幻覺幻聽……詭譎難辨的人影,不時、咳咳,不時在我身邊圍繞打轉……我再也無法、無法專心練劍……那幻影揮之不去……我知道,我的神智……被蝕心劍噬得乾淨……那一定是蝕心劍的詛咒……」

  「幻覺幻聽?」

  「對,幻覺……」

  「喂喂喂,你們兩個大男人摟抱在一塊做什麼?這是不是就叫『斷袖之癖』呀?真有趣,我是頭一回瞧見呢。」

  突然插話的輕柔嗓音,讓原先正在交談的兩個男人噤了聲。

  南烈雙眼不著痕跡地流轉屋內一圈。他萬分肯定這屋裡只有兩人,一個是他,一個是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好友,哪來另一道嗓音?而且這道嗓音清清泠泠的,像是脆玉玎玎,好聽極了。

  「聽……幻聽又開始了……」倒在南烈臂膀間的好友嘔血嘔得更急了,雙眼瞠圓,好似那幻聽來自於幽冥的牛頭馬面。

  「幻聽?!連我都聽到了,哪叫幻聽!」南烈擱下臂膀間的重傷者,唰地站起身,斥喝:「誰在說話?!」

  沉默。

  「到底是誰引裝神弄鬼的——」

  「阿烈……我、我快不行了,你湊近些,我還有話……要說……」人之將死,時時刻刻都屬珍貴。

  南烈又打量屋內好半晌,才蹲回好友身邊。

  「老大哥,你還有什麼遺願?」

  「這柄劍……我就轉送給你了……」

  南烈一聽,直覺反問:「等等,你不是說這是把詛咒之劍嗎?」詛咒之劍還拿來轉送給他,居心叵測。

  「是詛咒……但,據說……蝕、心劍擁有深不可測的力量……擁有它……咳咳……克服幻覺……天下無敵……」

  那萬一他南烈克服不了幻覺,下場豈不和天下第一劍同樣淒慘?

  南烈才想這麼說,卻教人搶了先。

  「啊啊,他要死了耶,好多血噢。」那道天外飛來的軟嗓再響起。

  南烈眸光一凜,「到底是哪個傢伙在嘀嘀咕咕,有本事就出來一見,別窩窩囊囊地縮頭縮尾!」

  「我才沒窩窩囊囊縮頭縮尾咧!」軟嗓反駁著,下一刻,那柄被南烈握在掌心的百里劍開始產生劇烈抖動。

  「這——」南烈的虎眼直瞠著手中怪劍。這股震源並非因他而起,而是——劍所發出來的?!

  「喂喂,你別握這麼牢,我出不來啦!」軟嗓埋怨道,「鬆手鬆手!」

  南烈還在疑惑之中,瞇起眸,確認聲音是真的出自於劍,而不是他耳朵不靈光。

  「叫你鬆手你還愣什麼愣呀?!」軟嗓發了脾氣,聽來像是小娃兒的嗔語。

  南烈半信半疑地鬆開手,百里劍竟自己站直了劍身,霧亮的白光包圍著劍身,抖動越劇,劍鳴越響。

  白光脫離了百里劍,進跳在半空中,逐漸形成人形,輕喝一聲,小巧的四肢伸展成大字。

  白光散盡,硃砂色澤的廣袖飛騰,右衽領口及袖緣皆鑲緹著雜色碎紋,古式的抱腰上還編織著顆顆圓亮的貝珠,嬌小的身影停駐在半空之中,最後一抹掩面光芒褪去,小人兒的五官活靈活現。

  鬢髮覆額,臉頰白皙而粉嫩,腦際輕梳兩個握拳大小的雙髻,並分別垂落著兩綹與衣襦同色系的條束,隨著此時小人兒飄浮在半空中而飛揚。

  一個女娃——不,修正,一個似男似女的清秀童子。

  「你看傻了呀?」小童子短手擦腰,站在百里劍的劍柄上。

  「幻……幻影……」南烈懷裡的重傷者伸出顫抖不休的手,指著劍柄上蹦蹦跳跳的纖巧身影。

  「幻影?這絕不可能是幻影!」南烈打斷好友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沉的囈語。

「你很固執耶,我都跟在你身旁五年了,你至今仍當我是幻覺?真傷人。」小童子躍下劍柄,與百里劍劍身一般高度的身子湊近那名快斷氣的男人,「瞧我瞧我,我才不是幻覺咧。」她做了個鬼臉。

那你是什麼東西?」若非幻覺,怎麼會出場得如此詭異?

  小童子抬頭,望著南烈,「我是百里劍。你,是我的新主子嗎?」圓圓大眼幾乎要貼在南烈臉上。

  這男人看起來好善良,沒有殺氣騰騰的劍眉、沒有高挺驕傲的鼻樑,也沒有代表狼心狗肺的薄唇,眼神也不甚凜冽,好像頗親切又挺好相處的。

  在頭一回的見面,她對他評了一個極高分的好印象。

  南烈正想否定,「當然——」

  「是!」在他懷中的好友迴光反照,猛然大喝,又隨即癱軟。

  小童子笑得好樂,「我又換了新主子了。我算算,你是第一千兩百零一個噢。」而且是頭一個不將她視為幻覺的主子呢,之前那一千多名主子都花了她一番工夫才「說服」他們接受她是劍靈而非幻影。

  換過太多任的主子,害她都快習慣成自然了。

  「一千兩百零一個?那之前你所有的主子咧?」

  小童子投給他一個「你怎麼問這般蠢問題」的責難眼神,小指點向他懷中才剛斷氣的屍體,「死了、瘋了、傻了。」纖肩一聳,說得理所當然。

  那就是她所有主子的下場嗎?

  「你真是那把劍?」

  「請稱呼我為『百里劍』,別那把劍、這把劍的喚人,真失禮。」小童子先是一陣嘀咕,才再道:「嚴格說來,我是百里劍的劍魂。」她整整衣衫,笑容甜美地朝南烈行個揖,「敢問主子如何稱呼?」

  南烈沒有反應,只是直勾勾盯著她。

  「主子,你現在心底在想著『這是不是場夢境』,是不?」小童子善解人意,「來來來,我助你認清事實真相,我本想擰擰你的臉,只要你感覺到痛楚,就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夢,可惜我身為劍魂,沒有實體能觸碰到你,不過我有折衷辦法。若有得罪,請勿見怪。」

  她認真地朝他一拜,再抬頭,藕臂亦高高舉起,皓腕一轉,百里劍應聲而起,並且——

  直直朝南烈的鼻尖飛射而去!

  劍鋒劃出冷冷殺氣,南烈在緊急時分側肩閃過致命偷襲,然而疾速劍鋒仍在他頰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主子,疼不疼?」她臉上的神色可以直接解釋為「要不要再補一劍」的奸佞小人臉,俏麗的童顏又成功地中和了此刻的奸笑,讓人無法對那樣無邪的笑臉發怒。

  很疼,皮開肉綻的破相劍痕溢出腥血,淌洩不止。

  「這下於,你該相信這不是場夢境了吧?」小童子驕傲地跳上跳下。

  南烈站起身,抹去頰畔黏稠濕意,巨大的陰影霎時籠罩在她身上,她的身高甚至不及他的腰間。

  「你說,你是百里劍的劍魂?」南烈撿起百里劍。

  「是呀。」

  「對你而言,這把劍就是你?」

  「都說了別這把劍、那把劍的喚人嘛,沒禮貌。」

  南烈才沒空去聽她嘀嘀咕咕的教訓,逕自舉起劍,俯首睨視著她。

  她有些不滿此時他尊她卑的角度,雙足一蹬,硬是飛騰在空中與他平視,廣袖蕩呀蕩的,將她映襯得好似花瓣蕊心裡探頭的可愛花仙。

  「也就是說,劍在你在,劍亡你亡?」

她興起一股防備,「你問這做什麼?」

  「我想舞套劍法,一套我自創的劍法,劍法名稱就取做『天花亂墜』吧。」執劍調息,他的眼中閃過惡意,「先來二十個轉圈好了。」

  「什麼意思——」最後一個字在逸出口的瞬間破音,她的身子隨著南烈舞劍的動作旋轉。

  「緊接著是連續半空拋劍。」

  「哇——」

  圓潤嬌軀被拋甩在半空。

  「劈、刺、撩、挑、崩、點、雲、截、絞,剪、抹、帶!」種種劍式皆耍上一回,「再來一式旋風劍法!」

  所謂「旋風劍法」,只不過是努力轉動臂膀,讓掌間的劍一圈圈揮舞,存心轉死她。

  「停下來——」破破碎碎的尖嚷隨著南烈的動作而繞轉不已。

  她、她、她……她的頭好暈……

  「久未習練,劍法生疏,再從頭來一回。」他不輕易放過她。

  因為他南烈,是個有仇必報之人,她膽敢在他臉上開道傷,就得有本事承受他的報復。

  若有人因他皮相上所傳達的虛假和善而受騙上當,那人必在與他深交之後懊悔自己的識人不清。

  誰說一定要外表冷峻的人才是真正凜冽?

  誰說一定要擁有挺揚的劍眉才表示他本性無情?

  誰說一定要笑起來陰狠才代表著他的騖猛?

  他南烈,完全顛覆世人的認定——一個笑起來很親切的人,也可以是只會吠的猛獸。

  終於,南烈稍微感覺到臂膀傳來的酸痛,這才停手,將百里劍插回地上,而劍身仍不住地旋轉,活似柄喝了數罈老酒的醉劍。

  那抹暗紅小身影慘淒淒地窩在牆角乾嘔。

  頭暈目眩,腦中所有的思緒全被轉繞成糊,唯一還在迴盪的,是對他好印象的全然破滅——


  她的新主子,姓南名烈。

  是個不甚出色的男人。

  他的存在感很薄弱,因為他沒有翩翩出眾的外貌,在眾人面前也不愛強出頭,甚至於與人相交時也不愛多說話,只是一逕地笑著,好像眾星拱月裡那顆最渺茫的晨星。

  若依她的眼光來看,南烈的存在就好比歡送英雄上戰場時,一個躲在最角度鼓掌歡呼的小兵,永遠也成不了最醒目的視線焦點,再不就是廝殺戰場上頭一個被馬匹踐踏身亡的跑龍套配角……

  他的職業,是一個替武林盟主穆元朧看管府門的門丁。當然,她沒有任何歧視意味,也知道他憑一己之力賺取微薄薪俸,既不偷也不搶,是值得敬佩的,可是從以前至今,她的每一任主子不是王公富豪便是名氣響亮的俠士豪傑,更遑論她第一任的主於還是九五之尊,而今淪落至此,不勝欷吁。

  她不由得為自己輕聲感慨,她確定自己是把舉世無雙的好劍,然而跟對主子與否也是一大要事,主子名聲若響,她的存在就是錦上添花,主子倘使沒沒無名——如同南烈一般,她這柄好劍也被視為破銅爛鐵。

  如同富人身上佩戴著贗品珠寶亦會被當成無價之物,而窮人身上即使掛著千斤金塊,也會被當做一塊塗了金彩的破磚。

  世人的眼光,總被外在表相所蒙蔽。

  「阿烈,我好無聊。」

  她飄到值班的南烈身畔,雖然身軀嬌小玲瓏,但憑藉著舞空之術,讓她得以輕鬆與南烈鼻眼相對。

  百里劍現下正系束在南烈腰間,而她這抹劍魂自是不能離劍百尺,只能可憐兮兮地陪著他在大太陽底下執劍守門。

  南烈站得又直又挺,一動也不動,彷彿將她視為無形氤氳。

  「阿烈,我好無聊噢。」她飄向右邊,大剌剌地坐在南烈肩頭,她是劍魂,沒有實質重量。

  短短五指在南烈眼前晃晃蕩蕩,企圖勾回他全盤注意。

  「你給我滾下來!」他低聲咆哮,避免讓一同守門的同伴發覺他臉色鐵青,因為只有他——這個倒楣到被好友臨死前給擺了一道,莫名其妙成為百里妖劍之主的南烈——瞧得見那抹劍魂像只嘈雜的蒼蠅在他四周飛來飛去。蒼蠅好歹只會發出嗡嗡的單音,她更勝一籌,還會叫著「我好無聊」。

  他與她的對話,恐怕看在旁人眼底只不過是自言自語。

  「為什麼?我又不重。阿烈,我好無聊好無聊噢。」她得寸進尺地跨騎在他雙肩上,像個被爹親給扛在肩頭上玩耍的小娃娃,寬袖在他眼前拂動,小腦袋擱在他的天靈蓋上。「你什麼時候可以不用站在這大門口,我們回家去了啦。」顎緣在他發間磨蹭,卻無法實質接觸彼此。

  「這是我的工作。」南烈聲音含糊,因為守門同伴已經投來狐疑的目光。

  「可是我覺得無聊呀。」

  「你無聊是你家的事,滾下來!」

  小腦袋越過他的頭頂,倒掛在他面前,粉甜的笑靨即使倒轉仍無損她的清靈可愛。「阿烈,你是我的主子,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無聊你也要覺得很無聊才對。」

  「聽你在放屁!」

  「阿烈……你在跟誰說話?」守門同伴在觀察南烈許久之後,終於發出疑問。

  南烈作勢掏掏耳,「沒什麼,有只蒼蠅在我身邊繞來繞去,煩死了。」

  那只「蒼蠅」眨眨眼,不知別人正指著和尚罵禿驢。

  「蒼蠅呀?大掌一拍不就死了嗎?」守門同伴笑道。

  「好主意。」南烈雙掌使勁,摑上面前那張嫩蕊似的容顏,但果然如他所料,他的掌穿透了白玉肌膚,直接合攏。

  「沒打著?」守門同伴看著南烈拍打在空氣中,取笑道。

  「是沒打著。」真可惜。

  「阿烈,你在打什麼?」第三道軟嗓插話。

  「這只蒼蠅又肥又大,亂竄的速度又快,真禍害。」南烈沒有理會她,逕自與守門同伴交談。

  她不滿被如此忽略,又飛到他面前,阻擋在他及守門同伴之中。

  「你們在說什麼蒼蠅?」她問,努力想參一腳。

  「對了,堡主不是預定晌午回到府內?算算時辰也該回來了。」南烈的目光透過玲瓏身影,直接無視於她。

  「興許是路上耽擱了。」

  守門同伴與南烈有一搭沒一搭地展開閒聊。

  「喂喂,阿烈,你別不理睬我呀!」

  她纖掌捧住他的雙頰,硬是與他眉眼相對,看他怎麼忽視她的存在!

  但是南烈就是有辦法。即使整個視線滿滿的都是她的臉孔,他仍能輕鬆自在地與守門同伴對談,談天氣、談女人、談生活樂趣,毫不受阻。

  可惡,真氣人——不,是氣劍!

  她降下身子,怒瞅他一眼,掉頭走到五步之距的石獅旁,背對著他坐了下來。

  「蒼蠅飛累,坐在一旁休息去了。」南烈陡地低笑。那道暗紅背影有些落寞,也有些可憐……

  「什麼?」

  「沒有。」

  有股衝動想跟著小小身影一塊蹲在角落,安慰她受傷的心靈。

  慢著,她只不過是柄妖劍,哪來的心靈好受傷?

  南烈收回視線,不讓自己那顆早已被黃沙掩沒的良心又悄悄探頭萌芽。

  遠遠的,快馬馳騁而來,掀起漫天沙塵。

  武林盟主穆元朧的車馬回府。

  「堡主。」

  南烈及守門同伴開啟深赭大門,恭敬迎著穆元朧下馬。

  身份卑微的下人,理當不受主子在意,然而穆元朧卻在邁步跨越門檻的同時回首,朝南烈道:「聽說,日前天下第一劍慘遭毒手,見他最後一面的人只有你?」

  南烈揖手,「是。」消息挺靈通的嘛。

  「一代劍宗怎麼會落得這般下場……」穆元朧撫著黑亮長髯,感歎不已。

  「屬下不知。」推諉之詞。

  「你與他私交甚篤,難道也沒能發現劍宗是否有異?」

  「沒有。」

  南烈在眾人眼中的身份不過是守門小廝,說難聽點就是條看門狗,可穆元朧也弄不清楚,來來往往穆家堡的江湖俠士多如過江之鯽,形形色色的人皆有,而所有俠客之中又矛盾地分為兩大類——

  一類是風度翩翩,以名流自居,地位越高,眼光也隨之越高,但武藝倒不見得同等成長。

  另一類則是行徑怪異、性格偏頗,俗稱怪俠之流,這些人個性怪、習慣怪,重點是武功更怪,非屬武當、峨嵋之名門正派,卻又更深沉難測。

  這兩類之中,前者視南烈如糞土,後者卻每個人都能與南烈成為莫逆。

  難道物以類聚,南烈亦屬於後者之列?

  穆元朧鷹眸落在揖身哈腰的南烈身上。這樣的小廝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朋友緣?

  「那麼,他臨終前,可有遺言交代?」

  「有,僅是些托孤交代。」而他那「好大哥」托給他的,就是那把世稱詛咒妖劍的蝕心劍。

  「……據說,劍宗手上有把絕世之劍?那柄劍,可在托孤交代內?」

  「劍宗負傷至我的住處時,神智已因失血過多而迷離渙散,小的亦沒瞧見什麼絕世之劍。」南烈明知道穆元朧意指何物,卻四兩撥千斤給避開了。

  那柄妖劍哪裡構得著絕世之劍的邊?!

  破銅爛鐵一把。

  原先窩在牆角的小身影又飄了回來,聽到絕世之劍時,明眸閃閃亮亮,短指不斷指著自個兒的俏鼻。「我!我就是絕世之劍!」漾彩的臉蛋粉嫩璨亮,身子興奮地團團飛舞,早忘卻方才心情的低潮。

  「那真可惜了,百里劍恐怕流落惡徒之手。」穆元朧沉吟。他雖未見過百里劍,卻早已耳聞其劍威名。

  他沒再多說什麼,便轉身入了堡。

  「候——阿烈,你說謊,絕世之劍明明就是由我上一任主子托孤給你的,你竟然騙那個人。」粉娃娃又飛到南烈面前,圓圓潤潤的身軀搭配上圓滾滾的眼,指責地晃動著小手指。

  南烈嘴角一扯,「絕世之劍?在哪?我怎麼沒瞧見?」

  「就是我呀!」她驕傲地抬頭挺胸。

  南烈以這輩子最鄙夷、最嘲弄的目光惡意地流轉她身軀一周。

  「你?你只不過是一抹發育不健全的小劍魂吧?」

  「我發育不健全?!」她揚高了聲調。

  「對,還懷疑呀?」

  「可惡——」

  她氣到連掛在南烈腰間的百里劍本體都開始震顫,幅度越來越大,頻率也越來越頻繁,一併牽動著南烈。

  「阿烈,你在做什麼?」守門同伴原先就對南烈今日反常的碎碎低語感到萬分困惑,而現下,南烈的身子抖動得好似他正處於極寒之峭嶺,飢寒交迫。

  「我身子不舒坦……」該死!他連聲音也在抖。南烈好不容易雙掌扣握在劍柄上,穩住了聲調,「你幫我告個假,我要回去好好修理……不,是休養一下。」

  「你沒事吧?」

  「我?我當然沒事。」

  有事的將會是某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劍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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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3:22
第二章 
 
  不可否認,這隻小劍魂若是他的女兒,他一定會萬分驕傲自己能生出這般粉雕玉琢的娃娃,每天帶著她上街溜達,很無恥地接受每個人讚賞她可愛俏麗及欣羨的目光,然後打斷每一個對她吹口哨的登徒子狗腿!
  她的模樣討喜,兩朵紅雲總鑲嵌在微鼓頰畔,像是酣醉的赤豔,亦像羞澀的紅暈,銀鈴似的細嗓每每一開口就帶給他撒嬌的錯覺,那聲音輕輕軟軟,似鶯呢喃,更遑論搭配上她黑白分明的圓眸秋波。
  她若年歲再長些絕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
  可惜!劍魂是沒機會抽高發育的。
  她說,她打從百里劍成形以來,就是這副模樣,足足八百五十年整。
  劍齡驚人的毛丫頭一個……
  「你說什麼?!」
  「我說妳是毛丫頭一個。」南烈不吝嗇再重複一回他下的評語。
  「可惡可惡可惡!我不是毛丫頭!」她團團亂飛,被他嘲諷「發育不健全」的舊恨仍在,現下又添了一筆新仇。「我已經八百多歲了,真要論年歲大小,你比我還小,你才是毛丫頭!」她被鑄造成劍時,他不知道還在地府哪一層遊蕩咧!
  南烈被眼前飛舞騰轉的身影弄得眼花。「妳,下來。」他招招手。
  她頓了下身子,像隻斂翅停飛的鳥兒,落在他身旁。
  南烈站起身,兩人懸殊的對比身長顯而易見。
  「毛丫頭。」他聳肩,手掌還作勢在她頭項比畫了下,鄙視的動作太過明顯。
  「你可惡!我要和你決鬥!」她氣得尖嚷。「劍」可殺,不可辱!
  百里劍唰的出鞘,閃耀著鋒利劍光,蓄勢待發地停在半空之中。
  她雙手結印,以法力操控著屬於她的劍身。
  「我要削了你一隻耳朵,做為侮辱我的賠禮!」她撂下狠話,劍的噬血性質表露無遺。
  指尖一樣,百里劍隨之橫切而至。
  寒風過耳,拂斷南烈左側鬢髮。
  南烈動也不動。
  「勇氣過人,面對我凌厲劍勢攻擊而不改色。」不愧是她的主子。她在心底大力喝采。
  短臂再高舉過頭,百里劍掉頭再來!
  「妳這傢伙玩真的?!」
  他哪裡是面不改色?他是來不及閃好不好!
  「誰在跟你玩了?!看劍!」劍魂粉娃一臉認真。
  南烈側身避過,百里劍不死心,尾隨而來。
  見他奔得狼狽,她笑得好樂,「快快跟我道歉,說你下回再也不敢了,我就饒了你。」
  被追逐的身影驀地停下腳步,背對著來勢洶洶的劍尖。
  「喂喂阿烈,你再跑呀,不然我要刺著你了噢。」百里劍的飛馳減慢,給予他逃命的大好良機。
  「有本事妳就刺呀,妳這個沒胸沒腦的毛、丫、頭。」南烈故意激怒她。
  「可惡!」她拳兒一握,咆哮道:「殺了你,大不了再換個主子便罷!」
  反正百年來,她換主子的速度奇快,也不差多這麼一個!
  百里劍加速,朝那抹背對它的身影奔馳,眼見就要穿透他的腦袋——
  南烈迅速偏首,只差一寸,百里劍就會成為他頭上致命的「頭飾」。
  匡鐺巨響,失了準頭的百里劍牢牢插嵌在牆上,鋒利光潔的劍身反照出南烈此刻的笑意,那抹笑,在黑髮間隱隱約約。
  南烈伸手握住百里劍柄,使勁將牆上的困劍給抽了出來,緩緩回過首。
  這劍道,入牆三分,足見劍魂娃娃是當真要謀殼主子。
  「殺了我,再換個主子便罷?」他抖抖長劍。
  小巧身軀一僵,小退數步,原先俏顏上的得意在此時煙消雲散。
  「要削了我一隻耳朵,做為侮辱妳的賠禮?!」他笑問。
  南烈虎步再次拉近距離。
  「要和我決鬥?」笑意加大,瞇眸淡掃過赤豔小身子。
  她被逼退至另一面牆上,背脊貼熨在冰冷石塊上。
  他、他、他……他笑得好親切……
   可也親切得好可怕!
  「主子主子,我是這麼敬愛您、崇拜您、仰慕您,我怎麼可能想殺您?怎麼可能敢跟您決鬥?又哪來的狗膽要削了您的耳朵哩?是您聽錯了……」她窩囊的模樣與半刻前的囂狂判若兩人。
  她現在有「把柄」握在他手上,哪裡還敢囂張?!
  她上回不過才在他臉上開了道小小傷口,就被他整得反胃三日,這回她都準備追殺他了,豈不得面臨更慘烈的報復——
  還是諂媚點好。
   她又飛到半空與他平視,捧著最燦爛的笑靨展開她的狗腿大計。
  「阿烈主子,您站久了會累吧?快快坐下,讓小的來服侍您。」沒有力道的柔荑抵在他胸膛前,雖觸碰不著他,仍讓南烈清楚感覺到一股將他推向木椅的淺淺力量。
  南烈故意將手上的百里劍彎成漂亮半圓月形,再鬆手,笑看劍身劃揚出來的銀亮弧線。「喔?妳不氣我先前藐視妳的那句稱呼?」
  氣,當然氣,而且還氣到牙癢癢的——不過這是心底話。
  「小的怎麼會生氣,阿烈主子教訓得是。」
  待南烈坐定,粉軟的小身子也理所當然地躍上他的大腿。
  「妳……」
  「怎麼了?」他的神情有些古古怪怪的。
  「妳還真自動自發,一屁股往男人腿上坐。」
  她做錯了嗎?花似的臉蛋上添了些困惑。
  可她第一任的主子每回一生氣,就有好美好美的大姑娘朝他腿上一依,纖手又是餵酒又是剝蘡薁的,主子很快就會消氣了哩。她只不過是如法炮製,做什麼露出如此怪異的眼神覷她?
  呀!她只顧得坐在他腿上,忘了要餵他吃東西了,難怪他的臉色不見和緩。
  「阿烈主子,您要不要喝茶潤喉?可是我的手碰不得杯壺,得勞煩您自己倒。」
  南烈搖首。
  「那要不要吃水果?我可以用百里劍替你削果皮噢。」能吃到絕世之劍所削的水果,只有他才有這等福氣。
  但南烈仍是拒絕。
  「不吃不喝的怎麼會消氣咧。」她低聲咕噥,噘著紅唇。
  「是誰告訴妳,要這樣做才會讓人消氣?」
  「我自己看來的。」不然他以為她這八百多年的劍齡是混假的嗎?
  「又是妳哪一任主子做的錯誤示範?」難不成她也常用這般無邪純真的模樣跳上一千兩百任主子腿上?!
  沒來由的,南烈為突來的想法而攏緊雙眉。
  她神色自若地坐在他腿上甩晃起蓮足,提起過往,顯得很開心。
  「第一任主子。他長得很俊俏噢,而且既精文又通武,戰事謀略更是翹楚,年紀輕輕的卻已是名震四方的霸主,我呀,也就是在他三十歲那年所呈獻給他的壽禮之一噢。」
  「壽禮?」這兩個字由她口中說來怎麼如此曖昧?
  南烈腦中不由得勾勒出一個俏娃娃被繫上七彩綢紗,活色生香地恭送到主子的床榻上,等待主子拆解綢紗,以「享受」屬於他的壽辰饋禮。
  而壽禮的數量還不是單一一個。
  她不懂南烈的思緒已經偏向腥羶的歧路,逕自笑著接續道:「主子對我們可是愛不釋手呢,直誇我們好漂亮。」
  這毛丫頭當然漂亮,他這輩子沒見過比她更精緻、更纖嫩的女娃娃了。
  「不過他最愛的還是『電紫劍』,我們其餘的劍就差了些。」
  「電紫劍?」
  「對呀,那年一塊呈給主子的劍有六柄,分別為辟邪、電紫、流星、白虹、青冥和我這把百里劍呀。」
  南烈恍然大悟。
  是呀,他在胡思亂想些汗麼?她是劍魂,自是以劍為身,聚天地靈氣而凝聚成精,所謂的壽禮自然指的就是寶劍本身,當然不可能是這抹小小魂魄。
   「白虹劍後來主子仍是賞給了將我們鑄造出來的人,其餘五柄就跟在主子身旁好久好久呢。」那段歲月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了,每日都有人將它們擦拭得淨亮,還時常挑起劍便來場劍藝交流,對他們這些劍魂而言,便是所有的生存意義。「那時身旁有好多兄弟姊妹陪著,一點也不孤單。」
  哪像現在,淪落到飄泊四方的慘狀?
  「兄弟姊妹是指其他五柄劍?」
  她開心頷首。
  「那五柄劍也像妳一樣,會從劍裡溜達出來?」
  「是呀。」不過只有她最毛毛躁躁,不肯長時間窩在劍身中。
  「像妳這樣的傢伙竟然還有五隻?!」南烈揚聲道。
  「你這是什麼口吻?很鄙視人耶!」她顧不得自己原先強撐起的阿諛佞笑,俏臉一皺便湊近他,讓他瞧清她那雙被怒火燃熾的瞳眸。「什麼叫像我這樣的傢伙?!我的身分可是江湖上人人喊搶的絕世好劍百里劍耶!」她站在南烈腿上,扠腰俯視他。
  明明有形體,卻感覺不到半分重量,她畢竟……只是抹魂魄。
  「妳曾經當過人嗎?」
  她似乎有些追不上他移轉話題的速度,明眸一怔。「啊?」
  「我的意思是……」南烈輕嘖了聲,「不是有以人鑄劍的傳說嗎?妳該不會是哪個倒楣的童男童女,教人給送進劍爐去幫助百里劍成形吧?」若真如此,那個狠心將她推入劍爐的傢伙真該干刀萬剮。
  「我?我才不是人咧。」小腦袋搖甩著,「我從沒有當過人,也不是由人身鑄劍的祭品,鑄造我們六把劍的師傅有自己所堅持的信念,殺人鑄劍這種事他才不屑為之呢,不過倒是真有用到戰場上的死兵小腿骨、頭髮及指甲等等物品與鐵炭一塊鍛熔,這樣劍身的軟硬度才能達到他的要求。」
  「死兵小腿骨?」南烈瞧著手上的百里劍,重複她方才所說的材料之一,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喂喂阿烈,不要舉著我的百里劍叫『死兵小腿骨』,聽起來好像我真是根骨頭似的,很嚇人耶!」
  「不可否認,妳劍身的某些部分是死人骨頭鑄煉而成的。」
  「那只是一小部分!」
  「反正就是有啦。」南烈不理會她張牙舞爪的反駁,「不過說真格的,這柄劍……」他輕揮兩下,清響的劍嘯在屋裡沉迴,「鑄得真好。」
  即便將近千年過去,百里劍脊挺直依舊、鋒芒未減,平提劍柄,頗覺百里劍身的沉重,若單握劍柄舞動,卻又輕若無物,不失為一柄絕世好劍。
  「那是當然,鑄造出我們的那個男人可厲害了呢,他是我頭一任主子的摘系族弟,溫文爾雅又風度翩翩,白虹劍老說能跟在他身邊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哩。」
  「容我打岔,你們……沒有前世吧?」南烈插嘴,他並不是很喜歡看著她雙眸晶亮地訴說那段很遙遠的過去,那段……遙遠到他沒辦法參與的過去。
  「喂喂阿烈,那只是種很感動很感動的比方!」
  喂喂阿烈幾乎要成為她喚他的新稱呼了。
  「妳嘴裡的那些劍,也同妳一樣是些毛丫——漂亮的女娃娃?」
  所幸南烈見風轉舵得快,她沒發覺他話中停頓之處又是教她氣得牙癢癢的鄙稱。
  「劍哪有分男男女女?」
  「劍沒分?那妳是男是女?」他自頭到尾都以為她是女娃咧。
  「我?以陰陽論,我是屬於陰盛陽微的陰柔之劍。六柄劍中,三陽三陰,白虹是柄陽劍,年歲看來大略比你小個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好看極了。」
  說起過往同伴,她臉上漾起光彩。
  「那電紫劍?」他也就順著她的喜悅而問,雖然他對「劍」的故事沒太大的興致。
  「電紫與我一樣是陰劍,頭一任主子身旁來來去去的花蝴蝶都沒她來得俏麗咧。因為你是我的新主子我才偷偷同你說,電紫她呀,愛上我們頭一任主子哩。」她湊在他耳畔嘀咕,忘卻現下屋子裡也不過就剩他與她,何況她還是抹尋常人見不著的劍魂,根本就不必故做神祕。「然後辟邪是個不愛笑也不愛說話的陽劍,那張臉都不會換表情的,可我知道,辟邪也喜歡電紫噢;流星也是陽劍,可性格就惡劣了些,老愛戲弄我;青冥是柄溫柔的漂亮陰劍,笑起來好可愛噢,你若見著過她,一定會喜愛得不得了。只可惜……」她的笑靨停歇。
  只可惜,往事終究只能是往事。
  白虹劍隨著他那名年輕主子的殞命而陪葬入土。
  電紫劍在頭一任主子某回怒極之下,執劍斬殺了一名忠心不貳的老臣子,劍身上蜿蜒的腥血,讓電紫劍失了靈性。她知道,電紫是因為傷心難過……她所敬愛的主子在晚年竟變得剛復自用、寵信小人、猜忌群臣,那忠臣的鮮血,讓電紫劍為之震撼,也為之心死。
  辟邪劍也為了電紫劍的滅靈而更顯陰騺。
  流星劍不再笑著逗弄她,漸趨冰冷。
  青冥劍依舊溫柔似水,卻由主子手中饋贈予遠方敵國,只為求和。
  所有的劍在主子的國勢衰微後,輾轉分離。
  思及此,她忍不住墜下淚,而劍魂之淚,仍是無形無溫。
  誰說劍無心無情?萬物皆有靈性,懂喜樂亦感悲傷。執劍者若真能明瞭他們的心境,又豈會如此對待他們,讓他們的忠誠落得如此下場?
  她換著主子,並非心甘情願,但她是劍魂,注定要隨劍生、隨劍亡,劍到何處,她便到何處,若有人願珍惜待她,她也會傾盡心力來保護她的主子。
  然而,蝕心之劍——這是人們給她的另一個名稱,指控著她的每一任主子皆因她之故而慘遭蝕心噬魄,不得善終。
  若她真有蝕心之實,世人又為何爭奪著她這柄「妖劍」?難道為權為勢,世人連心也可拋,寧願以心為籌碼,也要換取雄霸天下的力量?
  究竟劍蝕人心,還是……人自己捨棄掉善惡?孰真孰假,孰對孰錯,誰能論定?
  她,一把凡劍,一抹劍魂,也只不過希望跟對了好主子,然後,很滿足很滿足地隨著主子而活,主子要爭戰沙場,她無懼追隨;主子要歸隱山林,貪得人間淨寂,她亦甘之如飴地斂盡劍芒,歸於平淡。
  劍的宿命,是掌握在主子手中。
  南烈伸手想抆去她的淚,帶繭長指卻穿透了她的眼窩,沒入淌淚的眼底。
  觸碰不著……
  「不是說得開開心心的嗎?怎麼哭了?」他只好改以言語安慰她。
  她拎起自己的寬袖抹臉,抽抽鼻翼。「我想回到以前,主子還很年輕的那個時候,他仍是個性格豪爽、擁有雄心壯志的好君主,然後我們六把劍——白虹劍的主人也還沒死去,時常可以入宮來與我們玩耍……我們可以一塊作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
  「妳又不是人。」而且她哪是孤單一人,她不是纏上無辜可憐的他了嗎?
  南烈的安慰到後來總會忍不住輕嘲她兩句。沒辦法,他沒安慰人的經驗,他所認識的朋友又一個比一個怪,將安慰當嘲諷,拿嘲弄當笑話,拿笑話當承諾,害他現在說起話來越來越悖離正常人。
  她扁著小嘴,「我討厭後來所有主子,那些只會把我當幻覺幻聽,掩目蔽耳忽視我的存在,要不就是視我為妖孽的臭主子,我討厭死了!」
  「可妳本來就屬妖孽一類呀。」南烈盡最大努力想安慰小劍魂——不是人,也可以養得像她這樣福福態態,活潑可愛的嘛。
  「所有主子中,我最討厭你了!」粉娃娃沒接收到南烈的善意,圓眸轟出炙熱怒焰瞪視著他。
  見她哭成這樣,他還落井下石,壞人!
  「好,多謝妳的『討厭』。」
  反正南烈每個結交的朋友兄弟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可每個人又老喜歡視他為知已,所以這句話對他不具任何打擊作用。
  擤鼻聲再響起,換來她一整個鼻頭紅冬冬的,加上哭過的赤紅淚眼,使她像極了一隻小兔兒。
  「坐下來。」南烈朝站在他腿上的娃兒道。
  「坐著做什麼?」她才剛決定要討厭他,他卻牽起淺笑向她求和?
  「坐著就是了。」他再度拍拍自己的腿,肉擊聲清清亮亮,堅持的口吻隨著眼角加深的笑而更明顯。
  她吸吸鼻,短短的腿兒一蹬,看似飄坐在他腿上,實則也僅是騰飛在半空中。「我坐上來了,然後呢?」
  她才開口探問,南烈結實的雙臂已向前圈牢,交疊在她眼前,那臂膀又粗又壯,不知是她的數倍之大。
  她不懂他的用意,仰著小臉凝望他,可惜她此時的角度瞧不清南烈眼底的思忖。
  「頭一回瞧見這麼多愁善感的小劍魂……」南烈垂眸與她四目相對,笑意滿滿的眼中映著柔花似的容顏。「真麻煩。」
  「我才不會很麻煩咧。」她禁不住反唇相稽。
  「不麻煩妳還一直哭?」他取笑著那個嘴硬說自己不麻煩,雙眼淚水卻越掉越多的小小劍魂。
  「我才……不麻煩咧……」抽泣聲加重。
  「好,妳不麻煩。」麻煩的人是他吧。
  南烈沒有逞口舌之快,有形的手掌平觸在無形的背脊上,每一回輕撫都落了個空,他卻維持同樣安撫之舉。
  他是她的主子。而她,是他的劍魂。
  這念頭,一時之間,竟讓南烈感到無比強烈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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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3:42
第三章

  他是她的主子,所以她有權時時刻刻纏膩在他身上。
  她是他的劍魂,所以他有責任隨時隨地為這小劍魂多添一分關心。
  看似矛盾的念頭卻又這麼理所當然。
  明知道她不食人間煙火,他卻偏偏在每回用膳之際都不忘多擺副碗筷,讓彼此都更確認她的存在,毋庸置疑。
  明知道她穿戴不著人間衣物,他卻總在經過製衣店鋪時,興起想為她添些衣物的念頭——不只想,他還當真去做了,花去不少他守門的微薄薪俸。然而,她又不能真套上他買的衣裳,他的舉動充其量只稱得上亂花銀兩罷了。
  偏偏他又遏止不了自己想為她做些事的慾望。
  「阿烈,又來買娃兒衣裳啦?」
  短短數日,南烈又與衣裳鋪子的掌櫃混熟,他雖非那種出色到教人一眼難忘的俊美公子,但笑起來和和善善的模樣倒也為他騙到不少友情。
  「是,有啥好貨?」
  「我就猜到這些天你會上我這來,所以特別替你私藏了一套,來瞧瞧。」
  掌櫃在桌底下伸手一探,取出一套折疊整齊的銀色窄袖小繡襦和及膝褲,銀白衣裳邊精巧地緄上喜色紅緯。「好看吧。」
  南烈接過衣裳,朝半空中一比畫,看在掌柜眼中這只不過是個高舉衣裳檢視的小動作,實際上他卻是將衣裳擱在她身前打量效果。
  「很漂亮。」他說的不知是衣裳,抑或是衣裳之後的人兒。「好,就這套。」他將衣裳擱回掌櫃面前。
  掌櫃俐落打包著,一邊詢問:「阿烈,你這些衣裳是買給女兒的呀?她真好福氣,有你這樣一個疼寵娃兒的爹。」
  南烈扯扯嘴角,簡單一個動作就能讓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溫柔,或許這也是他這副皮相最大的優點吧。
  「阿烈,你為什麼又要買這些小衣裳?你人高馬大的,連頭也塞不進去,買來做什麼?」她跨騎在他肩上,已成習慣。
  南烈不答反問:「妳覺得這套衣裳如何?」聲音壓得好低。
  「你喜歡嗎?」
  「我喜不喜歡是一回事,妳喜歡不?」
  「是挺好看的,可穿在你身上就……」小腦袋在他身後搖了搖,半晌,輕快嗓音再響起,「嘿,我穿就好看些。」
  一個靈巧的翻跟頭,讓原先跨在他肩上的娃兒飛到他眼前,原先那套大紅廣袖換成了與掌櫃正在打包的銀月衣裳如出一轍的娃娃衫。
  「瞧,我穿是不是合適些?」她笑得好樂,左右旋著身,「八百多年沒變換過衣裳,沒料到我穿這樣亮亮白白的衣裳也很好看呢。」她死不要臉地讚美自己,一圈圈轉著嬌軀,讓衣裳隨之飛揚。
  「頭上的絛束也得換。」南烈提醒她。
  「噢,對。」小手在自己束髻的兩側髮上比畫,紅色絛束瞬間變為銀白色。
  她從沒留意過自己身上衣著,她既非人,又不沾染世俗,自是毋需擔心衣裳髒了或破了這等小事,那套紅襦衫是打她化為劍魂之際便一併成形的,之後的每一任主子也從不在意這種瑣事,他們只在乎百里劍能為他們砍多少人頭,能為他們奪得多少實權,誰有心思去理會如何妝點她這個小小劍魂?
  「程哥,我還要再多挑幾套。」瞧見衣裳在她身上有如此好的效果,南烈花銀子也花得闊氣。
  掌櫃自是笑得開懷,又轉身拿了好些新衣裳。「阿烈,你在這裡等等,我屋後頭還有。」
  「好。」待掌櫃離開,南烈的聲音才略略恢復以往的大小,「試試。」
  「我?」她指著自個兒鼻尖。
  「當然是妳。先從那套鵝黃綾衫開始。」
  「怎麼試?」
  「用妳剛才那套戲法。」
  她搔搔頰,食指在自己身上一點,銀白衣裳又變成鵝黃綾衫。
  「不錯,這套也挺好,再來是那套。」
  她又換了淺綠衣裳、繡花羅裙、銀線裙腰、石榴舞裙……
  「嘖,每一套都好看,不如全買下便罷。」看來這個月的薪俸全得花在這上頭了。
  她飄到正以指輕觸衣料的南烈面前,良久才輕呀了聲,「阿烈,這些全是要買給我的?」
  「不然妳以為咧?」當真以為是他要穿的嗎?!
  那雙近在咫尺的明眸愣愣地望著他,好似在思索他語氣的肯定意味有幾分。
  沉默良久,南烈陡地惡聲惡氣道:「妳又哭什麼?!」
  手一抹,她才發覺自己淌了滿腮的淚水。
  「我、我才沒有哭!」死鴨子嘴硬。
  「那好,妳說,現在掛在妳頰邊晃呀盪的水珠子是什麼?」眼眶裡滿滿將溢的那些就先別提了,「有種妳就說那是眼屎。」
  「那是眼屎。」她還真不同他客氣,輕抿的唇兒不住地微顫,貝齒隨即又牢牢啣咬著下唇。
  「程哥,別忙了,我今兒個一件也不買了。」南烈朗聲朝屋後道,也故意說給她聽。
  「為什麼?」兩個聲音出自不同人的嘴裡,沉的是程家掌櫃,亮的是百里劍魂,然而兩者皆有著濃烈的疑惑。
  「我準備送衣裳的那個娃兒沒心沒肺的,即使花了銀兩也只是為自己買氣受,我還不如將銀兩省下來,去買隻肥膩膩的油雞來填嘴。」
  「我才不是沒心沒肺的!」
  「用眼屎來回報我的人,沒資格說這句話——不,妳連『人』的邊也搆不著。」
  「可是是你自己說要送我衣裳的——」
  「一把劍穿什麼衣裳?則笑死人了。」他嗤笑。
  她做著垂死掙扎,「可是我想要那套乾乾淨淨的銀白色衣裳。」
  「自己變。」南烈掏掏耳,以行動表示對她不滿嚷嚷的無視。這臭丫頭,好心被她視為驢肝肺,害他忍不住也想好好「回報」她。
  「我要!」
  「好呀,銀兩掏出來。」哼哼。
  「臭阿烈!」
  她氣得跑出衣裳鋪子,礙於不能離百里劍太遠,她只能好委屈好委屈地窩在門邊啜泣。
  這毛丫頭,明明感動得亂七八糟,還嘴硬不說。
  南烈瞥向她,才想開口,掌櫃此時卻走了出來。
  「阿烈,你真一套也不買?」
  「不,我是說一套也不漏,全要了。」
  「那你方才——」
  「氣話。」他下顎努向門外。
  掌櫃看了看門外,不見任何人影,還以為南烈帶來的「女兒」正躲在視線死角之中,不禁笑道:「小孩同你鬧脾氣?」
  南烈付了帳,「這年頭的小娃兒真摸不透,心裡明明喜歡得緊,嘴上硬是要佔便宜。程哥,謝了。」
  「改天再來。」
  「那是一定。」
  南烈跨出店鋪門檻,「走了,別窩在這裡自怨自艾長雜草,回家去了。」
  掌櫃遠遠只見南烈伸出手,但遲遲不見另一人的回應,而南烈已逕自往大街上走去,嘴裡還喃喃自語:「有、有,銀白色的、鵝黃色的、金的、綠的全買齊了。油雞?現在我身上的銀兩只夠買兩顆包子咧。」
  怪,真怪。
  掌櫃怔了好半晌,聳聳肩繼續揚笑迎向其餘上門的客人。
   
  即使穿不著那些衣裳,她還是覺得好開心。
  從頭一任主子到現在,從沒有人為她打算過。她換主子的速度其快無比,誇張時一天換上二、三十來個也不成問題——因為主子甲由前一號主子手中搶得了她,主子乙又使賤招砍了主子甲,接著原先是好朋友的主子丙為了奪劍,夜半摸起了百里劍,一劍刺穿了主子乙的胸膛……
  她身上,沾了好多任主子的鮮血。那些主子的名字,有些曾記在她腦子裡,有些卻短暫到連名字都來不及聽聞,她便又轉手易主。
  無論皇室王族,富豪俠客,家財萬貫者大有人在,可那些主子別說是為她添購衣物,連根絲縷都不曾買給她。而今,她歷年來最窮困、最沒有地位的主子南烈,卻是頭一個想到她的人。
  為了她,南烈不在乎接下來的日子只能吃醬菜配清粥,連塊肉也買不起,義無反顧地為她買下好幾件衣物。
  她沒餓過肚子,不知道餓肚子的難受,可這些天光聽到他肚裡的咕嚕巨響也知道「餓」不好受。
  「阿烈,我可以助你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到時你就可以賺好多好多的銀兩,就不用這麼辛苦地替人看門了。」
  她曾這般向他提議,不希望自己讓他散盡飯錢,卻又毫無建樹。
  「免了,我怕見血。」他如此回答。
  咦?他一個大男人還怕見血呀?
  「可我以前有些主子不用見血也可以賺進好多金銀財寶哩。」她努力想推薦自己的廣大用途。
  「喔?」南烈濃眉一挑,興味十足。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
  「你只消拿著劍,站在山路上,就會有人把身上的錢財雙手奉上給你。」她說得認真。
  「那叫搶劫。」
  「耶?」她露出好驚訝的表情,一副不明白自己當助紂為虐的模樣。
  驀地,她慌手慌腳地捧住自己慘白的圓潤雙頰。
  「搶劫?!我這把絕世之劍竟然曾經做過壞事?!這、這這有辱我高尚無瑕的劍格——」
  拜託,他不相信這劍娃娃沒砍過人,與殺人放火相較,搶劫不過是芝麻綠豆事,嚇成那副德行?
  「不知者無罪,別受創過深,節哀。」南烈的安慰真教人感覺不到效果。
  接著,南烈又繼續啃他的醬瓜。
  「我不想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劍俠,也沒有仗劍江湖的氣勢,更沒有獨霸武林的野心——我,南烈,只想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看門狗。」清脆的咀嚼聲中傳來他渾厚的嗓音。
  「可是你賺的銀兩少……」
  「那又如何?我賺的銀兩自個兒花,一人飽便全家飽,加上妳這隻小劍魂,喏——」他敲敲桌上另一只空碗,那是他特別替她準備的,也代表著這個屋子裡,不是僅有他一個人的存在。「連一粒米也浪費不著,說多省就多省。」
  她好迷惑地瞅著他。
  為什麼他不像以前的主子一樣,在得到她之後便汲汲營營於天下無敵的地位?
  她能助他得到一切啊!
  地位、權勢、財富及力量是相輔相成的利益關係,可是……地位,南烈不在乎;權勢,南烈握不著;財富,更是少得可憐。那他究竟要什麼?她又能還他什麼?
  她不想像隻什麼也不會的廢物,只賴著他打混等死——混到他離世那日到來,她又要再度被迫換主,她不要。
  她也不清楚自己不要什麼,不要他一無所有?還是不要眼睜睜見這個第一千兩百零一任主子死去?抑或……她不要再過著那種飄泊不定的浪劍生涯?
  「那我跟著你有何意義?」她問得迷惑。
  她是劍,一柄江湖中人虎視眈眈的絕世之劍,擁有她就等於掌控大半的武林版圖,擁有她就等於天下鮮少再有抗衡之敵。
  可他不要武林權勢,更不屑天下無敵,那她這柄劍又有何存在意義?
  「妳是我老大哥託孤的東西。」因為他正巧倒楣無辜成為老大哥死前身邊唯一人選,只得無奈承接下老大哥遺留的爛攤子,「若以後妳遇見能讓妳盡展所長的好人選,興許……我會將妳讓渡予他。」
  「讓渡?」
  即便她天真單純,仍抹殺不掉她是劍的事實,一柄劍該有何種下場是最好,他與她皆是心知肚明。
  「替妳再換第一千兩百零二任的主子。」南烈扯出輕鬆自若的笑。
  「可是……」
  「我有幾個友人皆是狂戀劍術之人,相信對妳這柄百聞不如一見的名劍自是愛不釋手。」不過那些個劍癡拿到了劍,包準日日夜夜折騰著她——一天不練上百來招的劍法誓不罷休。
  南烈遲疑片刻,腦中直接刷掉好些個劍癡的名字。
  「要不,我還有一位道士兄弟,他向來就愛孤魂野鬼、妖孽精怪之類的玩意兒,像妳這般罕見的劍魂娃兒他應會愛惜備至.」
  歐南烈猛然一頓。
  那個臭道士素行不良,上回還不小心讓一個女鬼懷了胎,萬一劍魂跟著他……
  難保那個毫不知節操為何物的衣冠禽獸不會對嬌滴滴粉嫩嫩的她下手!
  好,刪除。
  南烈腦中又直接砍掉一個好友名號。
  再不然,其他的練家子……不,不好,還是怪山老叟……也不妥,那老傢伙變態有餘,正常不足……
  每浮現一個名字,南烈總有千萬個理由挑剔、進而刪除。
  他沒發覺自己嘴裡說願意將她「讓渡」出去,腦子裡卻做著相反的思忖。
  他騙不了自己,他不可能放心將她交給其他人。
  好駭人的念頭!她的每一任主子都會有相似的念頭嗎?
  區區一柄劍,竟會讓人產生無法想像的……蠢念。
  蝕心之劍,或許——真如其名。
  「我才不要,在你死掉之前我絕不會變心換主的!」她扠著小蠻腰反駁。
  可惜南烈尚處在自己的思緒之海浮游,壓根沒理會她,更沒心思發覺大門已被人敲了好幾聲。
  「喂喂阿烈,外頭有人。」
  南烈還是沒動靜,她又提醒了好幾聲,南烈依然故我。
  她食指一勾,百里劍出鞘,以雷霆之力直勾勾地插嵌在南烈面前的木桌上,迅猛的劍勢總算成功引回他全盤注意。
  「妳做什麼?!」他都還沒找好人選,她就先來個弒主?!
  「外頭——」她頓句,門扉極有默契地同時被人輕叩,「有人。」她笑。
  南烈小瞪了她一眼,「有人也犯不著用這種方式喚我。」那柄劍只要準頭再偏半寸,就能成功地刺穿他的心口,讓他這個第一千兩百零一號的主子壽終正寢。
  嘀咕歸嘀咕,南烈起身開門。
  「南大哥。」
  門扉外頭站著一名個頭嬌小的溫婉姑娘,漾起怯怯笑意,雙手捧著一盤白玉似的豆腐,喚起他時還羞紅了點綴著些許雀斑的粉嫩雙頰。
  「西施妹子,有事?」
  南烈沒有請她入屋的打算,雙手慵懶地支架在門框邊緣,塞滿了窄門。
  「我這兒有些賣剩的豆腐,擱在家裡也吃不完,想說送些來給南大哥你。」
  百里小劍魂飛到南烈微舉的左手臂上,小小尊臀朝略微賁起的肌肉上一坐,將他當成玩耍攀爬的大樹。「阿烈,她是誰呀?」
  南烈沒回答她,因為被稱為西施妹子的姑娘距離兩人太近,他只要稍有不對勁,很容易教人察覺。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妳,西施妹子。」南烈接下嫩豆腐,溫和的笑容中有著送人的涵義。
  「阿烈,她到底是誰?」小劍魂還陰魂不散。
  豆腐西施欲言又止,秋波輕送的黑瞳有著滿滿的戀羨之意。
  「南大哥,你不請我進去坐一會兒?」她暖聲要求。
  小劍魂瞧懂了。
  「候——人家不只是送手上的豆腐來噢,連她這塊嫩嫩香香的人形豆腐也要一併送進門噢。」她曖曖昧昧地晃動小小食指,湊近著南烈的菱嘴一張一閤,幾乎要煨熱他的耳殼。
  南烈淡瞅小劍魂一眼,又推諉地朝豆腐西施道:「我屋裡又亂又髒——」
  「正巧我可以替你收拾。」
  豆腐西施由他臂下空隙竄進屋裡,大剌剌整理起家務,像個最盡職的忙碌小媳婦。
  「阿烈,她到底是誰呀?」小劍魂仍是坐在他臂上,任他拎著豆腐走回廳裡。
  「隔壁鄰人。」
  「她送豆腐送得正是時候,不然你只能吃醬瓜。」她咯咯直笑。
  「我只有醬瓜吃是誰害的?!」
  嘿嘿,小劍魂才不反省咧,繼續道:「她對你有意思噢。」
  「我知道。」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讓豆腐西施輕易踏進他的地盤。
  「南大哥,你在同我說話嗎?」豆腐西施回過螓首。她總聽到南烈在身後嘟嘟嚷嚷的。
  「沒,沒的事。」
  「南大哥,我瞧你屋裡有好些小女娃的全新衣裳,那是……」
  「是我的,是阿烈買給我的。」小劍魂好驕傲地飛舞宣告。
  「替朋友……的女兒買的。」
  「這衣裳好可愛,你朋友的女兒一定也是。」
  「那是當然,不過我才不是阿烈的朋友的什麼女兒咧,我是他的劍魂。」
  即使豆腐西施聽不到,小劍魂還是可以說得好樂。
  「還稱得上。」南烈輕應。小劍魂的可愛毋庸置疑。
  豆腐西施拿起銀白色的襦衫,明知道自己穿不下,卻還是一時興起地在自個兒身上比畫起來。
  「啊啊——那是我的!」小劍魂氣鼓了臉,飛過去搶衣。
  「南大哥,瞧,可不可愛?」
  可愛?他倒覺得猙獰——他眼中只有那抹飛撲在半空中的百里劍魂,俏麗小臉因想捍衛自己的所有物而表示出一股怒意。
  小劍魂雙手才碰到衣裳,卻又整個人穿透衣裳而過,她不死心又伸手揮舞,仍半分也觸不到,讓她更為光火。「還我啦!那是阿烈買給我的!」
  「西施妹子,妳最好將衣物給放回原處。」他好心告誡。
  「呃?」豆腐西施看不見眼前張牙舞爪的小劍魂,對南烈的好言相勸自是一臉不解。
  「因為……」南烈先是瞥向豆腐西施的右後方,忍俊不住地噗哧一笑,好半晌才緩緩轉移到豆腐西施臉上,「有人要拿劍砍妳。」
  接著,豆腐西施一回首,便驚見一柄破空而來的怒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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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妳嚇壞她了。」
  南烈的臉在笑,可是口氣在斥責著她。
  不只是嚇壞,她根本是嚇暈了西施妹子。
  「誰教她搶我的東西,那是你送的耶!」也是她八百多年來唯一收到的饋贈之物,她自是珍惜萬分。
  「她只是好奇瞧瞧罷了,何況妳的衣裳那麼小,她寨也塞不進去,怕什麼?」南烈搬了張木椅,坐在床邊等待豆腐西施清醒。
  小劍魂習慣成自然地又跳上他的大腿,「我就不愛她碰。」
  「她身子不好,下回不許再提劍嚇她。」
  甫聽到南烈的話,小劍魂幾乎是同時跳起身子,「唷唷,口氣好酸,你擔心啦?!」
  「擔心什麼?」到底是誰的口氣酸了?
  「擔心她呀!」纖指朝床榻上昏睡的人兒一點。
  「是,我真擔心有朝一日她被妳給嚇得魂飛魄散,妳教我上哪找一個西施妹子賠給豆腐老爹?」南烈翻翻白眼。
  「你擔心的是這個?」
  「不然妳以為?」南烈挑眉反問。
  聽到他的回覆,她才又乖順地坐回他腿上,一雙金蓮懸空地晃呀晃。「我才沒有以為什麼咧。」
  口是心非的毛丫頭。
  「她為什麼身子不好?」
  「好似是打出世便如此,豆腐老爹花費了好多心思才將這個大夫嘴裡說活不過十歲的獨生女給拉拔長大,自是寶貝得緊。」
  「你怎麼這麼清楚?」她狐疑地望著他。
  南烈扭了扭頸,一副不甚自在的窘態,「因為豆腐老爹每見到我一次便拉著我說一回。」那感覺就像豆腐老爹在推銷自家女兒一樣,意圖太過明顯。
  她低頭沉思,「嗯……聽起來你好像很困擾?」
  「嗯哼。」
  「真的很困擾?」她又問了一遍,像是要確定什麼似的。
  當然困擾。他與左鄰右舍的關係都好,以前還常三不五時上門去吃人家一頓便飯,待年歲越大,想替他作媒的人也越來越多,到後來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成了這西市唯一一個單身男人,眾家閨女全要往他懷裡塞。
  他沒錢,但他肯吃苦耐勞。
  他沒成就豐功偉業,但腳踏實地。
  他沒英俊外貌,但長相溫文,討人喜歡。
  這是長輩及閨女們對他的評價。
  一個肯吃苦耐勞又腳踏實地的老實人,是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所以每個人都想將閨女託付給他,讓他背負起「家累」。
  「嗯,很困擾。」
  「我可以替你分憂解勞噢。」她笑得好甜。
  「噢,妳還有這等效用?」
  「嘿嘿,我這把劍可不是當假的。」她一骨碌跳下他大腿,雙手擱在身後,頗有夫子模樣地踱起步來。「劍呢,從古至今被視為身分的表徵,更是高尚節操的發揚。劍者,檢也,意指著執劍者在握起劍的同時,必須時時刻刻檢視自己的品德是否端正,心智是否夠格驅使寶劍——」
  「夠了,別淨往自己臉上貼金鑲銀,妳直接說有什麼方法替我分憂?」南烈制止她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
  「真不懂禮數,打斷人家說話是小人的作為。」她噘嘴埋怨。
  「說了一長篇吹捧自己的廢言,也不是君子該有的風範。」
  「那我不說,我做。」
  「做什麼?」
  「替你斬除煩惱根源——」隨即,她又操控起百里劍,目標是躺在榻上的豆腐西施,「我幫你殺了她!」
  劍身似箭地飛射出去,唰的一聲又教人給扯了回來。
  南烈五指緊握,揪住了劍柄上的流蘇,「給我等等。」
  「阿烈主子,你別擔心,我會一劍讓她斃命,乾淨俐落呃,不過等會兒噴出來的血恐怕要讓你辛苦一陣子了,呀,你說過你怕見血……不然等會兒我劍鋒一劃,你馬上用棉被蓋住她,這樣血就不會噴濺得到處都是了。」她還不忘提供後續處理方式。
  南烈腕脈一轉,將劍身又拉近自己數寸,「那屍體怎麼辦?」
  「我還可以幫你第二個忙。」
  「噢?我都不知道妳這麼好用咧?」
  她覺得被南烈誇讚了,小巧下顎抬得高高的,「我可以幫你把屍體砍成一段一段的,反正你最近沒肉下飯,這些——」
  「唔!」南烈猜出她要繼續的語句,露出厭惡至極的模樣。
  「喂喂阿烈!我可不是在同你說笑,以前我聽第一任主子說過,天災戰亂之際,連食物都沒有,為了生存便以同類為食,就好像一隻餓虎吃掉另一頭虎一樣,這就叫『弱肉強食』呀。」她記得當年主子是這樣說的。
  南烈知道她話中之意,依她的年歲推算,她的頭一任主子正巧身處於三國亂世之中……兵荒馬亂,誰能存活下來便是強者,為了生存,人食人亦非駭人聽聞。史上甚至有將帥以敵兵人肉充當軍糧,以確保士兵糧食無缺。
   「我這裡又不鬧饑荒,還用不著勉強自己去啃西施妹子那具沒幾兩肉的身軀。」他朝劍娃娃勾勾手指,「妳過來。」
  她乖乖走近。
  南烈正色道:「記住,妳現在是屬於我的劍魂,我這主子沒開口要求的事,妳別急著替我雞婆;我這主子沒准妳嗜血傷人,妳就給我安分些。還有,妳腦中那些砍呀殺的蠢念最好消抹得乾乾淨淨,我這裡,不勞妳興起腥風血雨,妳若想跟著我,就得在不打擾我安寧的情況下乖乖聽話,要不,妳就自個兒背起百里劍,另尋第一千兩百零二任的主子,聽清楚了嗎?」
  南烈沒有用嚴峻的表情對待她,只是斂起笑容,讓那張向來溫吞善良的皮相顯得沒有情緒起伏。
  這樣的他,比怒揚著劍眉的人還可怕。
  咬咬唇,她點首,表示她聽懂了。
  南烈放鬆了緊繃的眉宇,暖聲道:「妳是劍魂,以劍來說,殺人沒什麼不對,可是我身為劍的主子,可不能沒為妳打算。劍真能嗜血嗎?不,不能,真正嗜血的是人心,可最終蓋棺論定之後,所留下來的卻是由劍背負著『嗜血妖劍』之名,這對妳並不公平……」他陡地臉色一沉,語氣轉為無奈,「妳又哭什麼?!」
  這劍娃娃總是說哭就哭,一點也沒給他心理準備的機會。
  聽她說起陳年往事時,她哭。
  替她添些新衣新襦時,她也哭。
  現在只不過教訓她一、兩句話,她還哭。
  「剛剛……剛剛那句話……再說一次……」小小的手掌掩在她臉上,只有纖細的肩頭一顫一顫的。
  「哪句?『妳又哭什麼』嗎?」
  「上頭一些……嗚嗚……」小指頭朝屋樑比了比。
  「噢,是『背起百里劍,自個兒去找主子』?」南烈明知故問。
  「再下來那句……」小指頭又朝地板指了指。
  「好話不說第二遍。」
  「你……剛說的……不算好話……」她為了想再聽一回那番輕叩心扉的話,說出了違心之言。
  「不算好話妳還聽個啥勁?!」哼,不爽再講了!
  「阿烈……我要再聽一回……」捂在小臉上的手掌鬆開,她又跳上南烈的大腿,柔荑轉而移向南烈的腦後,將自己塞進他的懷抱,一記無形擁抱再加上泣聲要求:「再說一次……再說一次好不好?」
  總是這樣,她的任性要求最後總能得到允准。
  興許該說,她的任性要求最後總能得到南烈的允准。
  南烈真覺得自己沒原則、沒骨氣,撇撇嘴,仍是順了她的意,雙唇輕逸出那番簡短字句,只消微微低首,便能貼近現下近在咫尺的泛紅耳殼。
  輕輕呢喃,換來劍娃娃更響的哭聲。
  「阿烈……我好感動……從、從來沒有主子這樣同我、同我說過……」
  每一回,總是執起她的主子揮劍斬除人命,劍起劍落,如此輕賤一條生命,然而世人極難記住那些曾擁有過她的主子名號,卻總深烙著她是柄噬人之劍的惡名,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如此累積下來,到最後,她成了一柄蝕心之劍,只因以訛傳訛間點明著擁有她便會喪盡善良本性……
  她何其無辜,背負著每一任主子的罪惡。
  「你是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哭歸哭,眼淚鼻涕可別抹在我領上。」早知她的一切皆觸碰不著他,他仍開口調侃著她。
  她小小身子退離他的懷抱,在短短的一臂之距間睨著他,「你很討厭耶,一會兒說的話讓人感動不已,一會兒說的話又讓人想狠狠砍你十劍八劍的。」
  「妳不也一樣,一會兒哭得好像我姦了妳似的,一會兒又揚起怒眉,朝我虎視眈眈。」他無懼地回望她,眸間漾著笑意。
  兩人的善變,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的不是。
  「呀!」
  一聲輕呼,喚回正在互望的南烈及劍娃娃的注意。發出輕呼的正是床榻上的豆腐西施。
  「西施妹子,妳醒了?」南烈的目光由劍娃娃臉上移轉。
  豆腐西施捧著火辣辣的紅頰,「對……對不住,我是不是舊疾復發,給南大哥你添了麻煩?」
  「不是舊疾復發,是我太貪玩,抽了柄劍想嚇唬妳,沒料到妳竟給嚇昏了過去,現下醒來就好。」南烈無害的笑臉很容易便讓人信了他的說辭。
  「劍……啊,對了,我昏倒前就是瞧見一柄劍——」
  「是我不好,該說對不住的是我,西施妹子。」
  「哪的話,我只是沒想到南大哥你童心未泯。」豆腐西施臉上紅暈稍褪,眼中愛意依舊露骨,壓根對南烈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阿烈,她臉紅個啥?」明明見豆腐西施昏倒前臉色慘白,怎麼現下紅潤得好似要滴血一樣。
  這問題,南烈也同樣好奇。
  「西施妹子,妳的臉怎麼這麼紅?該不會受了風寒吧?」
  「我……你……因為……你……」紅霞重新鑲回她的面頰,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的尾音根本全含糊在嘴裡,「是因為我剛醒來,瞧見你正凝覷著我的眼神,好溫柔……好似,在看一個情人一樣。」
  她一睜眼醒來,就瞧見南烈坐在榻旁木椅,神情專注地望著她的方向,那眼神幾乎要融了她的意志……她所認識的南烈對待所有鄰居都是笑臉迎人,可何曾見過這番溫存的目光?
  那目光,比她眼底的愛意還要濃烈露骨。
  說不定……她又可以要爹爹向南大哥暗示提親之事了。
  「什麼?!」南烈和劍娃娃同時發出疑惑。
  劍娃娃仰首朝南烈再問:「阿烈,她剛剛那番嗡嗡叫你有沒有聽清楚?」
  她掏掏耳,確定自己聽覺無誤。
  南烈不著痕跡地搖搖頭。
  那番比飛蚊還小聲的嘟嚷,誰聽得到呀?
  「時、時候不早了,我爹說不定正擔心著,我也不好多叨擾。」豆腐西施移下床榻,理理微皺的衣裙,向南烈一福身。
  「不送了,對了,謝謝妳的豆腐。」
  「應該的。」豆腐西施笑得好羞赧,再三回首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南烈的屋子。
  「阿烈,你怎麼突然打了個寒顫?」
  「少囉唆。」西施妹子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門扉外突地又探進一顆腦袋,仍是屬於西施妹子的。「對了,南大哥,我忘了將爹的交代同你說一聲。」
  「什麼交代?」
  「近來鎮上傳出吸血妖魔夜裡鬧事,咱們這僻靜的西市也開始有牲畜被吸乾了鮮血,爹爹要我提醒你一聲,夜裡沒事就別出去,還有門窗要閂好,你一個人住,萬事要當心。」
  「吸血妖魔?」南烈挑起了眉宇,興致極高,「嗯,我會小心的,向豆腐老爹道聲謝。」
  「好。那……南大哥,我走了。」奉送完一個嬌怯的回眸輕笑,娉婷倩影又離去了,這回她記得替南烈關上門。
  「阿烈,你又打了個寒顫耶,你會冷噢?」劍娃娃發覺自己貼靠的身軀在每回豆腐西施送來示好秋波的同時,便會忍不住地一陣微抖。
  「是,今夜的寒風……特別刺骨。」
  他已經確定,西施妹子真的誤會了什麼。
  看來明天一大早,他又得面臨豆腐老爹的「逼婚」了。
  思及此,南烈又興起渾身抖不散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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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切情況正如南烈所猜想。
  翌日一早,便見豆腐老爹笑得好曖昧地直朝他寒暄話題不外乎他的女兒多賢淑多善良多勤勞,好似沒娶到她的男人就是瞎了狗眼,再不就是只要女兒幸福,沒聘禮也無妨,只要年輕人肯上進打拚,待他女兒好些……
  這話,像極了他那些狐群狗黨、大哥小弟們最愛幹的一件事——託孤。
  八成他南烈就是生得一副適合讓親朋好友託孤的長相吧。
  好不容易委婉地阻斷了豆腐老爹的逼婚,南烈加快了腳步朝穆府前行,拜豆腐老爹之賜,他與兄弟換班的時辰已有延誤。
  才到了穆府大門,卻反常地不見半個守門兄弟,只有一個灑掃大街的穆家老奴。
  「壽伯,怎麼大門外沒人看守?」南烈劈頭就問。
  「全在廳裡,說是堡主有要事交代。」
  「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不過昨日休了天假,今早來就發生大事了?
  「打昨夜開始就陸陸續續有不少江湖豪傑進駐穆家堡,說是要除妖來著。」壽伯邊揮移著竹帚,邊回答道:「連同穆家堡上上下下的護師、保鏢、長工、守門的,只要是身強體壯的人全都被喚到大廳去。阿烈,你最好也趕快進去。」
  「該糟。」跟在他身後的百里劍魂冒出一個聽來頗幸災樂禍的字眼。
  南烈謝過籌伯,朝百里劍魂做了個鬼臉,才旋身奔向穆家堡大廳,然而,他也入不了廳室之中,因為穆家堡佔地甚廣的議事廳人山人海,看來是多他一個不算多,少他一個也不算少。
  劍娃娃得寸進尺地飛立在南烈頭頂,瞧清了廳中不少狀況。
  「哇,好多人噢,大夥身上全是刀呀劍的。」她向腳下的南烈報告實況,「最上頭還有一個男人在說話,就是上回在門外向你問及絕世之劍的男人。」
  「是堡主。」南烈暗自思忖。
  「地上還躺著一個人,上頭蓋著白布噢。」
  她的話主動在他腦海中演繹出想像,「屍體?」穆家堡裡有死人?
  「一旁還有個黃衫道士——」她頓了頓,隨即雙腿一滑,跌坐在南烈肩頭,小腦袋縮藏在他身後。
  「怎麼了?」
  她的雙手扶在南烈髮畔,一臉慌張地和他咬起耳朵,「他……他好像瞧見我了。」
  「他瞧見妳了?!」音量過大,換來不少俠士回頭覷他,南烈急忙粉飾太平,不承認方才嚷嚷的人是他。
  「我不確定……可是他在看我……」
  「看妳?」南烈壓低聲音,「說不定他只是正巧看向妳的方向。」
  「可是……」那個道士對她拋媚眼還奉送好些個飛吻耶。
  「別大驚小怪,妳那麼容易被別人瞧見嗎?」
  「當然不是,我的一千兩百個主子中還有人終其一生也沒福分瞧見我咧。」
  有幸能見到她這抹劍魂的人,除了擁有百里劍之外,還得在品德或劍藝上有高人一等的本事才行,要不然甭談。
  「那就對了。別自己嚇自己。」
  「喔。」她沒再多提,只再道:「阿烈,我們湊到前頭去看熱鬧好不?」
  「不好。前頭全是名門正派、高風亮節的正義俠土,我這種守門人只會污了他們的身分。」哼哼。
  「阿烈,你這話似褒實貶,酸溜溜的。」聽來阿烈曾與那群名門正派、高風亮節的「正義俠士」結過樑子。
  「會嗎?我這叫自知之明。」
  「你的臉上可不是這樣說的。」她小小掌心戲耍似的掩上他的眼,輕快說著,架在他肩上的短短腿兒踢蹬起小小弧形,今天她換上了蔥綠的淺青衣襦及膝褲,雙腿像極了迎風招搖的翠玉枝椏。
  這幅情景若旁人得以見識,必會為南烈的狼狽而發出同情嘆息,卻也會對這般看似天倫之樂的景象會心一笑。
  「要坐就坐好,踢踢蹬蹬的,很礙眼。」若非他不能碰著她,他真想握住那又踢又甩,連帶牽動繡花鞋上的碎玉圓珠玎玎作響的細小腳踝。
  「阿烈,我想到前頭去。」她壓根沒聽進去他的教訓,兀自說說跳跳,「快嘛快嘛,咱們到前頭去瞧。」
  「要湊熱鬧不會自己飛過去嗎?又沒人擋妳的路。」南烈咧嘴一笑,右手還不忘比畫個「請」的手勢。
   「我們一塊去啦。」
  「妳沒瞧見我前頭擋了一大群的人嗎?妳快去快回。」反正她會飛,速度又快得很。
  她有絲遲疑,還是想拉南烈作伴。
  「我在這裡等妳。」
  粉唇一扁,良久才道:「那你不可以走開,要等我噢。」
  「好,我會一直在這。」
  翠綠身影一躍,飛過眾俠士頭頂,往廳堂中心移動。
  南烈不由自主踮起腳跟,目光追尋著色澤鮮明的小嬌軀。百餘名的俠土也瞧不見她,應該不會有事——
  南烈甫這般想,廳堂正中央便傳來她的尖嚷聲。
  「哇哇哇——阿烈——」
  南烈無暇細思,撥開重重人牆,硬是擠向尖叫聲響的來源。
  「阿烈——」尖叫越來越淒厲,南烈奔跑的速度也越快。
  南烈從人群中竄出,翠綠色的嬌軀也撲向他而來。
  「怎麼了?!」他將她護在身後。
  「那個、那個道士真的看得見我!」她嫌惡地以水袖抹拭著粉顏,「我方才飛到前頭去,想湊到白布那裡去瞧瞧躺在地上的人是怎麼回事,那個道士竟趁機俯下頭偷親我!好噁心好噁心好噁心好噁心……」雖然那道士無法實質侵犯到她,但他很故意發出「啵」的一聲,讓她直覺反胃。
  「什麼?!他偷親妳!該死——」南烈火氣旺盛,霍然抬頭,卻望進一張熟悉的笑臉。
  「伏翼?」南烈的怒熾凝結。
  「唷,阿烈。」身著黃衫的道士朝南烈揮揮手。
  廳堂之內一片靜寂,大夥眼中只見到南烈急匆匆地飛奔向前,又吼了幾聲莫名其妙的句子,在場只有三個人明瞭事情始末,一是南烈,一是劍魂,另一個就是被喚為伏翼的男子。
  眼下反倒只有南烈最窘最失禮最難堪。
  穆家堡當家穆元朧亦是對南烈突然衝出感到不可思議,他輕咳了聲,「阿烈,你確定?」
  這問句,問得南烈一頭霧水。「確定什麼?」
  幾名俠土俠女面面相覷。
  「你不是特別衝出來想要率先為民除害嗎?」南烈身後有個道姑悄聲提醒。
  「除害?」南烈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還等不及南烈明瞭始末,穆元朧已先朝廳下俠士抱拳,「各位大俠,說來慚愧,方才徵求肯打頭陣為鎮上剷除吸血妖魔的自願者,大夥皆有所遲疑,然而穆府門下卻有如此忠勇之士,他的身分雖僅是守門小廝,但其智勇卻勝過在場任何一人,老夫敬佩。阿烈,見你如此志在必得,老夫在此宣佈——南烈,將身先士卒,為鎮上百姓除妖孽、斬禍根。來人,賜酒。」
  廳下傳來如雷貫耳的掌聲,不知是因他的膽識,抑或為一個準備傻傻送死的蠢蛋賞個鼓勵。
  「阿烈,你好勇敢,穆堡主才問著『誰願為先鋒』,就瞧見你跑得又急又快,好似怕搶不著這件差事一樣。」伏翼扯著笑,聽似讚佩,實則帶著淺淺嘲弄。「恭喜你了,兄弟。」笑意加重。
  南烈終於懂了。
  他幹了什麼大蠢事?!
  不,他很清楚,他被人給設計了!
  而那個人十成十是伏翼!
  下人端上一盞溫酒,擱在南烈眼前,倒映在酒液之中的南烈,是沉斂著眉眼,不發一語。
  「接下?」伏翼手裡的拂塵在一旁揮舞,驅趕著蚊子,緩緩走近南烈,「還是不接?若是不接,你可想好了說辭,要如何解釋你怒氣沖沖飛奔到堂前的原因,還是要供出那個活潑可愛到令人垂涎的小粉娃?我猜,她是劍魂吧,天底下能如此有靈性的劍不過就那幾把,你若有把握她不是穆元朧重金懸賞的『百里劍』,那麼……你可以不接。」他的聲音輕淺的只容兩人聽聞。
  「該死,你設計我?!」
  伏翼聳肩,不否認,臉上卻清楚寫著「對,我設計你」的得意神情。
  小劍魂整個人躲藏在南烈寬闊的背後,只探出一小顆腦袋瓜。
  「阿烈……」她還不是很明瞭現下上演的戲碼。
  輕輕暖暖的嗓音震回了南烈的神智。
  南烈不再多想,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多謝堡主。」
  酒盡,也代表著他接下了穆元朧交付的除魔之責。
  他不可能出賣小劍魂為了這原因,他甘願將自己給出賣掉!
  堂下又是一陣叫好及掌聲。
  「阿烈,我記得你的酒量很差,只要小小一杯就會醉了,不是嗎?」伏翼明知故問的語句出口同時,南烈也直挺挺地朝後一倒,將貼在他背部的小劍魂一併壓倒。
  「阿烈!」小劍魂忙不迭拍打著南烈的臉,幾個摑掌根本碰不到他,然而他的雙頰卻泛起一波波紅潮,那不是她拍打出來的,而是——
  「他,醉暈了。」
   
  「他每次一喝醉都這樣,睡得不省人事。」
  「喔。」
  小劍魂盤腿坐在癱軟在榻上的南烈腹部,消生生的臉蛋不時湊近他的鼻尖,瞧瞧他醒了沒。
  「可是他從穆府被你扛回來後,已經睡了大半夜了。」她再提疑問。
  伏翼帶回南烈後便大搖大擺地在不屬於自己的住所內翻箱倒筐,摸出南烈家僅存的食糧,一一啃光,還為自己泡了杯茶,毫無任何作客該有的自覺。
  「這回只不過小小一杯,醉不了太久的,耐心點,小劍魂。」
  她瞅向他,「為什麼你會看得到我,還知道我是劍魂?」他既非百里劍持有者,也不像品德或劍術多高超的傢伙,怎會……
  伏翼低笑了聲,「因為我是個有法力的道士呀。」
  「可我以前也遇過不少『有法力的道士』,就沒一個有這福分見到我的真面目?」
  「那就當我福分夠多,上輩子好香燒足了。」伏翼起身晃到她身邊,細長的鳳眼幾乎要瞇成縫,即便如此,仍掩飾不住他深邃眼底的水燦。「也幸好我福分夠,才有幸見到妳這般粉雕玉琢的嫩娃兒。」他先來段甜言蜜語,才又問:「今年多大歲數了?」
  「八百五十歲。」她的眸兒因他的貼近而展露防備,沒忘記這臭道士素行不良。
  「是大了點。」伏翼撫摸著自個兒的下顎,說得輕鬆。
  「拜託,我就算砍掉前頭的八百歲,後頭的五十歲也夠格當你『娘』字輩的!」還「大了點」而已咧?!
  伏翼被她逗笑,眼眸更彎了些,「不過妳的模樣玲瓏嫣然,很容易彌補我們年齡的差異。」
  「誰要跟你彌補年齡差異?!」粉舌一吐,毫不留情地做了個鬼臉。
  「不只模樣稚氣,連動作也很可愛。」伏翼乾脆坐在床沿,與她平視,「我對妳這一類型的……妖靈,最感興趣,皮相絕塵脫俗、骨子裡極媚極騷,嚐過這銷魂滋味便教人難忘。」他伸出手,移向她的粉嫩臉蛋,「妳若跟了我,說起話來就不會和南烈那麼神似,酸酸澀澀的,每一句都是嘲諷,無論口吻是調侃或認真,都是嘲諷。」
  她反射性一退,避開了那隻朝她伸來的手掌。
  他應該碰不到她,但不知何故,她直覺要避開這個名叫伏翼的男人。
  「妳跟在南烈身邊,能多學點事自是極好,不過,可別將他的賤嘴給學個十成十,否則就可惜妳這張如此可愛的臉蛋呵。」
  「我若跟在你身邊,只會學得更糟!」論嘴賤,伏翼恐怕比南烈有過之而無不及。
  伏翼未添任何怒意,只有沉沉笑聲輕逸。
  「這也是我喜歡妳們這類妖靈的一點,妳們的本能總是能讓妳們快速分辨清楚眼前人的性格,以及是否對妳們有害,才會決定妳們是否願意靠近。」
  「沒錯。」她仰首,驕傲得很。
  「這麼看來,妳對阿烈的印象極好,所以才黏他黏那麼緊?」
  她沒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她會跟著南烈並不是因為她察覺到他的好與壞才纏上他,而是上一任主子將她交給南烈的。
  她不會去選擇主子,也不在意是誰擁有了百里劍。
  若今天,上一任主子並非選擇了南烈,而是其餘人選,她亦會甘心追隨。
  她不是柄任性的劍,也不信那一套所謂命定之主,她從沒有等待過哪一個特定對象來取走她,只是隨遇而安。
  能遇到好主子,她便覺得開心;遇到壞主子,她也只能消極反抗——不讓那些歸類為「壞主子」的人瞧見她這抹劍魂。
  輾轉數百年,好主子、壞主子,她全都碰過了,但又如何?
  她身上,沾過壞主子的鮮血,卻更曾穿透好主子的心窩。
   「主子」這個詞彙,對她而言只是好短暫的存在。
  頭一任主子如此,第二個、第三個……甚至阿烈也一樣吧。
  一千兩百零一,不會是她最終的主子數目,只要百里劍仍在,她這抹百里劍魂必如影隨形。
  然後,南烈終會死,無論是被第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奪劍殺人,或是壽終正寢,他總是會死的。
  到那個時候,南烈只會變成她口中第一千兩百零一的過往記憶。
  他不可能永永遠遠與她在一塊。
  「和我以前的主子比較,阿烈不是我所遇過最好的……」她垂著眼睫,嗓音輕輕淡淡的,「可是我已經記不住以前主子對我的好,我現在只有阿烈。」
  「所以現在算來,他是最好的?」連以前的主子都忘得乾淨,自然無人能比,南烈大獲全勝。
  「至少在我忘記他之前。」
  「這也是我喜歡妳們這類妖靈的第二點,誠實。」伏翼雙臂環胸,「而且誠實得無情。」他又笑了,「如果有朝一日,妳這柄百里劍被迫與阿烈兵戎相向,看來妳仍能毫無遲疑地將百里劍送進阿烈的胸口。」
  她怔了片刻。
  伏翼口中所提的這情景,她曾遭遇過,只不過,對象不是南烈,換成了一個好久之前的第五百任主子,而她的選擇正與伏翼此時堅決肯定的語氣如出一轍——
  對。
  她在下一任主子的驅使之下,將鋒利的劍尖刺進了他的身軀,直到劍身所穿透的心臟終止了跳動。
  她記得,她沒有哭,即使第五百任的主子待她稱得上是好的,但她沒有為他的死而哭。
  如果那張臉孔,換成了南烈……
  如果那緩緩趨向靜寂的脈動,換成了南烈……
  「別同她說這些有的沒的。」
  一道好似被千軍萬馬給輾過的沙啞破嗓截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阿烈!」她驚喜嚷嚷,重新坐回南烈的腹上。
  南烈取下平貼在他額上那條濕漉漉的白巾,粗魯地呻吟了聲。
  「頭好痛,該死。」
  「宿醉罷了,喏。」伏翼自腰間取下一只小水囊,遞給他,「喝下去會舒坦些。」
  南烈的表情看來頗不甘願,足見那只小水囊裡承裝的液體是屬於生人匆近的詭異東西。
  「不喝?那你就只好忍忍宿醉頭痛吧,反正最多不過三日嘛。」伏翼清楚南烈每一回酒醒都少不了一頓折騰。
  南烈搶過水囊,咬開囊栓,大呷數口。
  原先不甘願的神情已不復見,反倒是欲罷不能,像極了飢渴許久的沙漠旅人。
  「你喝慢點。」無法產生交集的小掌在南烈胸口輕拍,「那水囊裡裝的是什麼?」瞧見南烈越喝越帶勁,她難掩好奇。
  「解酒祕方。」伏翼神祕地眨眨眼,俏皮的動作由他來做,倒顯得不倫不類,「尤其對阿烈特別有效。」
  她看著他的喉結因吞嚥而上下滾動,輕聲問:「好喝嗎?」
  「妳沒瞧見他喝的模樣?八成是滋味不錯。」看來南烈許久沒嚐過這水囊裡所裝的「水」了。
  興許是水囊裡的液體已全灌入南烈的胃底,他才大吁一口氣,將空水囊丟回給伏翼,伏翼又遞給他一杯茶,他漱漱口,卻沒將茶水吐出,全又咕嚕咕嚕嚥了下喉。
  南烈以深色臂袖抹去唇間殘液,扭扭頸子,覺得精神恢復了大半。
  「我想,你們兩個在我昏睡之時已經相互寒暄過了,不勞我做介紹。」
  「不,我想小姑娘還不認識我,在下伏翼,是南烈的換帖金蘭、生死之交。」
  「我沒承認。」南烈涼涼插嘴。
  「妳知道的,阿烈這個人就是嘴硬,一句好話自他嘴裡就變惡毒了,相信我,他在心底對我們兄弟情誼是點頭如搗蒜。」
  小劍魂胳臂向外彎地直頷首同意——她同意南烈一出口極少有好話,要不就是好不容易吐了句人話,緊接而來是更多令人抓狂的渾話。
  「好了,對於這臭道士,妳只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太足夠了,其餘的廢言聽了也不過是讓妳耳朵生膿長瘡,無所助益。」
  「我也沒興趣了解他。」
  「你們兩人還真是一搭一唱,一個損人,一個附和。」伏翼失聲而笑。
  劍娃娃坐在南烈腹上的俏臀向胸膛挪移數寸,沒空搭理伏翼的調侃,「阿烈阿烈,你剛剛喝醉睡覺的樣子好像小孩噢,挺可愛的呢。」
  「別一直移上來。」這蠢丫頭……
  「呀,你的臉還是和方才一樣紅——不,是越來越紅了哩。」她又貼近數寸。
  「別坐在我身上。」
  「我又不重。」
  是不重,況且她只是抹沒有重量的劍魂,可她跨坐在他胸腹上的動作……
  太撩人了。
  「妳壓得我反胃!」
  「反胃是因為你喝醉酒,別賴在我身上噢。」劍娃娃不滿被胡亂扣上罪名,噘起小嘴。
  「喂喂兩位——」
  南烈和小劍魂自顧自地鬥起嘴來,全然無視於伏翼的叫喚。
  伏翼只好搬了張木椅,單手支頦地欣賞起眼前這齣曖昧來曖昧去的「你進我退」大渾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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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渾戲終於在數刻之後落幕。
  百里小劍魂似乎玩了整日,疲累到縮回劍裡去補眠調息,也讓屋裡的兩個男人擁有獨處的時間。
  「頭一回見到劍還得蓋棉被、躺繡枕的。」伏翼瞧著南烈拍拍安躺在床鋪軟衾中的百里劍時,發出輕嗤,「需不需要再哼首搖籃曲兒?沒關係,我時間很多,可以等的。」嘲弄的欠扁笑聲流洩。
  「好,你不介意,我隨意。」低淺的哼曲聲還當真毫不客氣地響起,安撫在劍身上的大掌還挺配合地打著拍子。
  曲調流轉,非似天籟與仙音,那嗓,點綴著輕笑及慵懶,雖稱不上悅耳,卻掩蔽不了其間的寵溺。
  「看來你不是單純將她視為一柄劍。」伏翼不給面子地捂住一只耳朵,以表達對「魔音傳腦」的無聲抗議。
  一曲吟畢。
  「我沒辦法把一個成天在我面前嘰嘰喳喳的娃兒視為一柄冷冰冰的劍。」
  「但她的確是呀。」有哪個活人能塞到劍裡去睡覺?
  「不勞你提醒。」南烈睨了他一眼。
  「見你這麼飢渴,別說好兄弟不幫你,我可以替你施一回法術。」伏翼施恩似地說道。
  那是什麼淫笑?「什麼法術?」
  「你現在不是碰不著她嗎?我這法術可以在短短兩個時辰間讓她擁有完整的實體,兩個時辰,夠吧?」
  越笑越淫蕩咧……「夠什麼?」
  伏翼手肘頂頂南烈的胸膛,「夠你辦事呀。」眼眸挑了挑,送來曖昧秋波,大夥都是男人,再裝傻就不夠意思了。「不過她那麼嬌小,要承受你的狂野孟浪可能會很辛苦哩。雖然那娃兒比咱們兩人都要年長許多,就外形來看,她也不過是個好可愛好精緻的粉娃兒,真要吃了她倒有些犯? o意味咧。不過算算她那八百多歲的劍齡,足足勝過咱們不少……」
  南烈猛地爆出好幾句粗話,才再道:「你這個滿腦子骯髒污穢兼不衛生的死道士,上回就是用這種無恥的法術弄大了那女鬼的肚子,是不?」哼。
  「大人冤枉呀,這方法我是用了,但我可不是那鬼胎的爹親。」他又還沒逞!伏翼哇哇大叫地為自己洗清冤屈。
  「你不是播種的人?」南烈的眼中擺明了不相信。
  「我只承認我壓倒她,還親了她的臉蛋,褪了她半件衣裳,然後——什麼也沒發生!」
  「你已經把她壓倒了,還親了她的臉、褪了她的衣,結果——什麼也沒發生?」太不符合伏翼向來的性子了!到了嘴的肉還不吃,他不信,說什麼也不信!
  伏翼抹臉低吟:「我也不相信我竟然會這麼君子……」他是無恥的小人耶,小人怎麼可能會擁有廉恥之心?至少他從不以為自己有。
  但一碰到她……他連小人也當不成了。
  「是半途殺出阻礙,還是你的法術不靈?」
  「都不是……」伏翼斂起臉上所有情緒,英挺五官少了向來逗趣的笑弧,讓他的雙眸顯得深邃似海,「而是她哭了。」
  一滴無聲冰淚,輕易地摧毀了他的卑鄙念頭及舉止。
  她沒開口更沒掙扎,只是靜靜淌著淚,那時絕望的神情,揪疼了他小得可憐的良心,扣在她衣襟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拉攏被扯開的雪白衣料,為她重新束回腰帶,理妥衣著,並且萬般自責地抹去她的眼淚。
  刀裡來劍裡去,他不曾攢蹙過眉宇,卻慘敗在一縷無主孤魂的淚眼下。
  「娘兒的淚水讓你良心發現?」南烈的笑意在唇間漾開,他頭一次見到伏翼露出這般神色,這是他所認識的伏翼嗎?那個一笑天下無難事的伏翼?
  「別淨取笑我,等你遇上了,你會逃得比我還狼狽。」伏翼幽幽輕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處之泰然,一旦問題上身,才發覺自己竟無招架之力。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那隻妊娠數月有餘的女鬼?」
  「我暫且將她安置在鎮妖爐裡,那爐裡別有洞天,清幽寧謐,供她產後休養最好,反正她巴不得我將她鎖在那一輩子,別去打擾她的安寧就阿彌陀佛。」
  若這是她最終希冀,他又何妨如她所願?
  「她腹中之子……」
  伏翼以前在眾兄弟面前總笑著說女鬼腹中之子是他幹的好事,一副急於承擔下來未婚爹爹責任的模樣,讓眾兄弟不疑有他,只是南烈沒料到伏翼在今夜竟對他吐實這祕密。
  「她不說,我也沒追問,畢竟那不重要。」伏翼知道南烈想問什麼,「我沒同別人提過,我也相信你不是碎嘴之人,這事,就當我在說笑吧。」
  說笑?若伏翼能笑得再虛假些,而不是現下這種無奈中夾帶著輕嘲,他會真當他在說笑。
  伏翼向來獨特的笑音繼續道:「反正你真要碎嘴播謠也快沒機會了,你被穆元朧當成貢品呈獻給吸血妖魔吃光啃淨,死人的嘴最牢了。」
  唇上熟識的笑痕重新問世,看來伏翼又調整好紊亂的心境。
  「吸血妖魔……」話題導回原點,笑不出來的人換成了南烈,「抓妖不是你這道士的職責嗎?!幹啥拖我下水?死一個不夠,死一雙才划算,是不?!」
  「有福同享嘛。」伏翼又企圖以笑容湮滅罪證,撫平南烈看來相當不滿的咬牙皺眉。
  「你這種福我消受不起。」南烈推開那張硬湊上來的笑靨,交友不慎!
  「反正你有百里劍,斬妖除魔哪難得著你?牛刀用來殺雞,唰唰唰——輕輕鬆鬆,雞頭落地。」伏翼手腳並用地比畫,好似現在握著百里劍斬雞頭的人是他。
  「百里劍在我手上,我不容它染血。」南烈沉聲打斷他興致高昂的殺雞論調。
  「不染血的劍?而且還是不染血的蝕心劍?」伏翼興味十足地摩挲著自個兒的下顎,「那不等於一柄廢劍。」
  「廢劍總比妖劍好。」
  「一柄廢劍可沒辦法助你完成穆元朧交付你的重責大任。」
  「反正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我有本事完成,一隻看門狗,如何搶得過主人的至尊風采?」南烈可將那一大群名門正派的心思給瞧得透徹清楚。
  他若失敗,眾人視之理所當然,更會譏嘲他的不自量力。
  他若成功,難不成還奢望眾人對他投以欽佩的目光嗎?別傻了,被人暗指要玩邪門歪道也就罷,萬一穆元朧對他起了疑心,難保哪一天不會抖出穆元朧心心念念的「百里劍」就落在他手裡,愛劍成癡的穆元朧會輕易放過他手中的絕世好劍嗎?
  答案他心知肚明,也不會傻到讓這種事有成真之日。
  即使他準備替小劍魂換第一千兩百零二任的主子,那主子的條件也得由他來訂,要先過得了他這關才成。
  「阿烈,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麼,說來說去全為了小劍魂打算。你的表現若太醒目,她的存在將有暴露之虞,如此一來,她勢必成為武林眾派高手搶之而後快的『神劍』,不過……」伏翼頓句頓得故意,悠悠閒閒地呷著早已轉冷的茶。
  南烈先是捺著性子等他飲夠了潤喉香茗才繼續發表高論,不料伏翼一杯一杯喝,一盅一盅灌,怎麼也不肯饜足似的,他終於忍不住制止了那張咕嚕嚕吞嚥著茶水的嘴。
  「不過什麼?」
  「不過百里劍就算落在穆元朧的手中也沒啥不妥呀。」伏翼撥開南烈的手,「他的武藝及品德皆屬人中之龍,在處理武林紛擾時又秉持公平不徇私的原則,斡旋在善惡兩道間而仍能達到今日至尊地位,這樣的人夠格成為小劍魂的新主子吧?」
  南烈當然知道!
  放眼江湖,沒有人比穆元朧更適合擁有百里劍。
  即使他想用先前刪除好友名單的方式來否定所有穆元朧能成為她主子的眾多好條件,卻也掩蓋不掉穆元朧的優勢。
  「該不會……你捨不得她?」
  五字真言轟進南烈腦門,劈得他神智呈現短暫空白怔忡。
  「要不是因為你捨不得她,早在之前我企圖設計你那一回,你也能大剌剌將劍奉獻給穆大堡主,非但毋需接下除妖大爛攤,說不定還能收到一大筆的『尋劍賞金』,何樂而不為?但是,你沒做。」
  反倒是不假思索地飲下送命酒。
  伏翼搖搖頭,再舉例證。
  「第二,你現下擁有飛黃騰達的大好機會,你若能為民除害,斬掉了眾人聞之色變的吸血妖魔,你南烈,將成為武林最閃耀的一顆新星,由守門人竄升為俠義之士,但是,你又顧及到她的身分曝光後會引來各路奪劍人馬蜂擁而至,所以你寧可棄劍不用,這不正是你捨不得她的最佳解釋?」
  鐵錚錚的事實明擺在眼前,教南烈想賴也賴不掉。
  「我會捨不得?!我捨不得的話犯得著為她物色第一千兩百零二個主子嗎?」南烈急於反駁,不由得揚高了聲。
  「太大聲了,會吵醒她哩。」伏翼指著床上的睡劍。
  南烈大張的嘴,瞬間像遇到危險的蚌殼,喀的一聲,閉緊。
  「牙咬得真緊。」伏翼被南烈的反應逗得好樂。
  牙縫裡擠出低吠,「少囉唆!」
  「好,我不囉唆、不囉唆。」伏翼擺出不敢再捋虎鬚的孬種樣,「不過聽好兄弟我一句勸,大方承認自己的心意並不是丟臉的事,別等事情走到無法挽回時再來後悔,那太晚了……」他笑得淺淡,「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一直到『她』香消玉殞,我才知道自己曾經多麼自以為是地犯下愚蠢的錯誤,那錯誤,賠上了『她』一條命,以及我這輩子再碰觸不到『她』的懲罰。」
  「伏翼……」
  「話,該說就說,心意,該誠實就誠實。」以為只有自己在煩惱著該不該說、要不要做的同時,卻不知對方也同樣不好受。
  南烈靜默,他不曾聽過關於伏翼的故事,即使他們相熟許多年,但他這個失職的好兄弟卻從不曾真正了解過伏翼。
  因為伏翼不愛多談自己,他也不想多問,而今,他才發現,伏翼傷得很深……
  噙著笑意,卻傷得好深。
  「所以啦,兄弟,摸摸你自己的心,別漠視它的希冀。」
  南烈不由自主地攤開掌,熨貼著鼓動的心窩。
  伏翼幾乎是萬分自然地斂起瞳中愁霧,眼兒一眨,又恢復清靈,湊到南烈耳畔道:「有沒有聽到它說你到底要不要我施法助她擁有人身,幫你成就好事呀?」
  原以為伏翼還準備再掏心挖肺地說出啥感性的話,沒料到他滿腦子只想著使壞!
  淫蕩的臭道士!
   
  「我要!」口氣恁般堅決。
  「不准。」拒絕的口吻可不見得軟化。
  「我要跟!」
  「不准。」
  「以前你都會帶著我一塊的,為什麼這回不許我跟?!」
  小小劍魂氣嘟嘟地跟著南烈的腳步亂竄,即便她擋住他的去路,他的身子仍大剌剌地穿越過她,有時還很藐視地抬高長腿,跨過她的頭頂——是,她是很嬌小;是,他的腿是很長,但這種輕蔑的舉動也太欺負人了!
  「阿烈!你要斬妖除魔不可以少算我一份啦!」
  現在是南烈要立功的大好機會,身為絕世好劍的她,怎麼可以不盡力輔助主子,發揮她百里劍的威名哩?!
  「妳去又幫不上忙,乖乖在家裡待著,要不,將廚房那簍地瓜的皮全給削乾淨,我回來再煮地瓜粥。」南烈很好心地支配她工作,生怕她覺得無聊,只不過口吻聽來很敷衍。
  「我是百里劍耶!你叫我去做區區一把菜刀做的工作?!」竟然叫她這柄好劍去削地瓜皮!
  「百里劍比不上一把菜刀嗎?」
  「我當然比得過菜刀!」恥辱,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那菜刀做得到的事,妳做不到?」口氣問得好輕蔑。
  「當然可以!」
  「那還不去?」
  她原本小跑步要跨向廚房的蓮步一頓,瞥見背後的南烈正要悄悄出門,百里劍再度出鞘——
  唰!
  一綹黑髮緩緩飄降他的肩胛,疾飛而來的百里劍牢牢針嵌在南烈與門扉之間,搖晃出銳利圓弧。
  南烈撫著被俐落劍鋒削斷的右鬢,上回削了左邊,這回削了右邊,還真是左右均衡呀。他回過身,環臂盯著那個逼近而來的劍娃娃。
  「想唬弄我?當我是這麼好騙的小娃兒嗎?我的道行可不是你們這些稚嫩的人類所能比擬的!」哼哼。
  錯覺……他產生了一種被稚幼奶娃扠腰訓誡的錯覺!
  一個連他腰間也不及的小娃娃,竟然反指他是「稚嫩」的人類?他一個巴掌都不知是她臉蛋的幾倍大咧!
  「你若想完成除妖大計,非我之助不可。」她又飛到他面前,傲然宣告。
  「喔?願聞其詳。」
  「只要你握著百里劍柄,即使你不諳武術,我仍能助你使出天下無敵的至尊劍法。」
  南烈不著痕跡地打了個呵欠,「這麼厲害?」
  「知道佩服了吧?」小鼻子都快項到屋樑了。
  「小人明白,現在,可以請妳用那套天下無敵的至尊劍法去對付那簍地瓜了嗎?」他問得客氣,彎彎笑眼帶著誘哄的嘲弄。
  「你還是不肯帶我一塊去除妖?!」在她吹噓了這麼多自己的優點之後?!
  「聰明。」
  「臭阿烈!你不帶著我一塊去,你會死掉的,會被吸血妖魔給吸得乾乾淨淨,到時只剩下皮包骨怎麼辦?!」短短藕臂環住他的頸部,兩人鼻眼相對,「你是我的主子,保護你是我的責任,我非跟不可!」
  「我要去送死——」
  「我也去。」
  「來跟著陪葬?」
  「陪葬也沒關係。以前白虹也是這樣陪著主子入殮,如果能陪著單一個主人沉睡黃土間,不再流浪、不再飄泊,有何不可?」稚氣的臉蛋鑲著她不移的決心,甚至連那柄插在他面前的百里劍也自動抽離石牆,牢牢貼觸在南烈微攤的掌心。
  說實話;她過膩了輾轉換主的生活,她不要一再一再地重複同樣的過程,同樣地向每任新主子自我介紹,然後看盡那些人反抗、恐懼,甚至是貪婪的嘴臉!
  「握起我。」圓潤的黑瞳異常澄澈,也異常蠱惑。
  蝕心之劍……蝕人之心……
  「阿烈,握起我。」
  無形之力,驅使著他的五指收攏,驅使他順從她的輕喃鶯語。
  「牢牢的。」
  五指加重力勁,如她所言。
  「然後,帶著我一塊出門。」
   
  若歸咎於百里劍的蝕心惡名,倒不如說是南烈意志不堅,無法拂逆她的要求。
  每次都這樣。
  他都快將她的話視為聖旨,毫無原則的言聽計從,只差沒跪下來叩謝皇恩浩蕩——
  不行不行,他是她的主子,該聽話的人是她呀!
  應該是他說東,她便不能往西;他說坐,她便不準站著!反了反了,現在的情況全反了,這隻小劍魂已經爬到他頭頂上去了——
  思緒停頓半晌,無奈地望著那雙擱架在他肩胛的小巧玉足,沒錯,她爬上去了,無論是想像中抑或是實質上的情況。
  他終於發現所有不對勁的原因——他在溺愛她!很恐怖很恐怖地溺愛著她!
  南烈為此覺悟而倒抽了口涼氣。
  要寵一個人,竟然可以這麼理所當然,這麼不費思量,好像天經地義一般。
  他踰越了主子所該負的責任,而且踰越得太多太多了。
  而小劍魂似乎挺享受他的踰越,這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
  小小雙臂環著南烈的腦袋,放任身子隨他的步伐而行。南烈收拾些簡便行囊便領著她上路,沒有馬、沒有車、更沒有轎子,他就頂著大太陽步行過好幾條街巷,整個衣裳背後都快能榨出一大桶的汗水。
  小劍魂將南烈的頭顱當成枕,小歇數個時辰,睡睡醒醒間,他還是在走。
  午膳時他也只是急急啃了三顆包子,腳下步履可沒有休息過,遠離了城鎮,越走越往僻遠、人煙罕至之地,見他幾乎快走上癮,她邊打哈欠邊舉手發問——
  「阿烈,我們要到哪去斬妖除魔?」
  「那山裡的某洞穴。」南烈指著遠遠的青青山脈。
  那麼遠噢?「你怎麼知道?」
  「伏翼說的。」總不能要他除妖還得自己去找妖魔窩吧?他的任務僅只有提劍殺妖,或是棄劍被吞,簡單明瞭。「不過據說那洞穴內岔路千迴百繞,條條相通,卻也道道曲折,進去後,每條都是生路,每條也都可能是死路。」
  「那……萬一出不來怎麼辦?」她很烏鴉嘴地問。
  「興許百年後,又有哪個路癡少年溜進洞裡,在洞穴深處發現一具盤腿打坐的白骨,前頭五寸地上插著一柄絕世好劍,那個路癡少年必定誤認那具白骨是哪個隱世的孤僻高人,朝白骨又跪又拜,然後取走絕世好劍,成為武林新盟主。」
  她好困惑地偏著頭,被風吹拂的髮上束絛胡亂飛揚,像兩隻頑皮小掌輕拍在南烈的頰畔,甚至囂張溜過他鼻前。
  「啊?」她不懂。
  「白骨是指我,絕世好劍是指妳,路癡少年是指妳第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他點明故事中每個人扮演的角色,而他似乎是其中下場最慘的人。
  察覺坐在肩上的劍娃娃靜默下來,南烈偏過頭,卻難見到那張擱在他腦後容顏的神情。
  「怎麼了?」
  又是一陣無言,久久,她的聲音才悶悶傳來。
  「我討厭你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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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5:19
 第七章

  她從沒有向任何主子抱怨過任何事,沒有討厭、沒有不喜歡,她總是很聽話地隨著主子的命令行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一柄劍該有的身分,所以即便她有多討厭哪一任主子的行徑,她也從不說,只是很小人地在心底祈求下一任主子會更好。
  南烈是她頭一個能坦言道出心中感受的主子。
  她不知道,「主子」原來也可以是待她這麼好的。
  他不會因她的直言而發怒,所以她能毫無顧忌地告訴他:「我討厭你這樣說」,若換成前頭那一千兩百個主子,她決計不可能開得了口。
  這麼任性的話,只有南烈可以包容她。
  「我說了什麼讓妳討厭的話?」南烈左思右想,還不忘把自己先前的每字每句再拿出來反芻一番,並沒發現失當之處。
  「我討厭你每次都提到第一千兩百零二個主子。」那會讓她覺得南烈迫不及待想將她這顆燙手山芋拋給別人,「我現在的主子只有一個人,他叫南烈!」
  南烈揉揉被她突來怒焰給吼得有些疼的耳朵,「這點我比妳還清楚。」幹嘛吼得這麼大聲?
  「你嘴裡說清楚,心裡可不是這麼想吧。」
  她惱了,所以躍下南烈的肩頭,逕自加快腳步朝前走,小小的身子搭配上寬廣的衣袖,讓此刻的她看來像個甫學走路的小奶娃。
  「妳在同我發什麼脾氣?」南烈闊步一跨,輕鬆追上她。
  「不要你管!」
  「妳不愛我提第一干兩百零二個主子,我以後不提便是。」南烈先露出笑臉,諂媚求和。
  「你還說!」她揮舞著小拳頭,像隻受到攻擊的大閘蟹,但礙於兩人的「種類」不同,那雙粉拳半點也捶打不著他。
  「不說就不說,妳火個啥勁?」南烈揪不著她,只能亦步亦趨追著她。
  「不要你管啦!」她知道自己在火什麼,可是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發火的程度。
  這明明只是小事,南烈說的話也沒錯,難道她以為南烈會是她最後一任的主子嗎?不可能,才不可能咧!南烈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一件未來將會成真的事實,她不該這麼生氣的……
  她這抹劍魂怎麼可以對自己的主子發娃兒脾氣?八百多年來,她何時曾這般耍性子?不曾,即使主子再縱容、再允許,她都不曾這麼放肆過。
  獨獨對南烈……
  一股後扯的拉力緊緊扯住她的腳步,讓她前進不得。
  她回首,南烈杵在二十步遠的地方沒追上前,而百里劍正繫在他腰間,礙於劍魂無法脫離劍身太遠,她與他,就這樣尷尬地對望。
  「是我不對,忽略當主子該有的自覺,妳現在是屬於我的百里劍,我卻老愛提那個不存在的混蛋主子,我道歉。」南烈向來知錯能改,也不認為主子永遠是對的,有錯,就要認、就該改。
  南烈緩緩走近她。
  「我們休戰?」
  她瞅著他,好久。
  點頭。
  南烈先挑明了自己錯的方面,她也冷靜反省了自己,他都先認了錯,她自也明白坦承。
  「對不起,我耍性子了……」她說得好小聲。
  「在我能容忍的程度下,耍耍性子是被允許的。」就算小劍魂八百多歲高齡,在他眼中,她仍一如外表那般稚齡。
  「我從沒有向其他任主子耍脾氣,從來沒有。」她又重新「巴」回南烈背上,小小的希冀浮上她腦海。如果,她可以觸碰到這寬闊的肩膀……她想觸摸、想擁抱,想真真切切感受那賁起的肌理。
  這個小小希冀,很難有成真之日吧。
  「妳就是吃定我了嘛。」
  南烈沒來得及發覺,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是如何的甘之如飴。
  在她那麼多的主子中,他也是擁有獨一無二的特質這讓南烈有絲竊喜及開心。
  「阿烈,你生氣了?」她小心探問。
  「我的臉像在生氣嗎?」
  「你的臉不管什麼時候看都不像生氣呀。」她小掌撫上南烈的頰,作勢擰著漾起淺笑的唇孤,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哼,現在會笑啦?「所以妳專挑我這種人欺負,是不?」
  檀口湊在他耳際,「就像你說的,我、吃、定、你、了。」嘿嘿,原來這就是欺負人的快感呀,挺愉悅的。
  銀鈴輕笑貼在他耳邊,簡單一句玩笑話,由她口中說來,竟軟媚酥骨——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的撒嬌,聽在他耳裡,成了魅人的催情魔音。
  思緒越來越偏頗,也越來越迷離,他沒辦法再聽聞她其餘的接續字句,腦中滿滿只存在著伏靠在他背脊上的嬌軀,吐納在他耳畔的氣息……
  「阿烈,你的脖子變顏色了耶,呀,那硃砂色澤還不斷竄升噢,哎哎,染上耳朵了!」目標直衝腦門。
  「那是因為天氣太熱!」南烈欲蓋彌彰地掩起耳殼,不讓它再洩漏太多祕密。
  「那咱們到前頭的岩石上歇歇腳,喝點山泉水。」她是不覺得天氣熱啦,不過看南烈汗如雨下,想必是趕路趕到不對勁了,所以她很善良地提出要休息的建議。
  「好。」他現在的確急需沁涼的山泉水來助他「消暑」。
  南烈走得有些急促,三步併兩步來到隱匿在層層綠葉間的山澗冷泉,掬起一杯水便朝臉上轟去。
  她自動自發地解下百里劍,離了鞘的劍身也跟著沒入澗溪,貪得一絲暖夏舒坦。
  輕風徐送,拂得小小劍魂有些睡意。
  「好涼噢……」泉水滑過百里劍的每分每寸,讓她也嚐到冷泉的微涼。
  「妳這樣也能玩水?」小劍魂整個人癱在他背上,嬌小的身子連一顆水珠也沒碰到,這樣她也能感覺到泉水洗滌的舒暢?
  「我全身上下也只有百里劍能碰到東西,也只有透過它,讓我體會世俗的種種。」她打了個哈欠,圓眼一閉。「阿烈,你要顧好我噢,不然我會被水給沖走了。」她指的,自是浮沉在水面的百里劍身。
  他當然不會害她捲入潤泉暗漩。南烈凝望著灑落在粼粼泉間的耀陽光輝,帶來令人無法直視的燦亮。
  「喂,伏翼同我說過,他有一套法術,能助妳擁有兩個時辰的實體,我想,下回見面,不妨讓他試試。兩個時辰雖不算長,但也能讓妳親身體驗雙腳拍打著冷泉的真實感受,妳願不願?」
  長睫展掀,被挑起了興致。「真的?」
  「嗯。」他就知道她會感到驚奇。
  「我我、我可以摸到東西?」細白十指蠢蠢欲動。
  「沒錯。」
  「什麼東西都可以?」星眸越來越閃耀,幾乎快迸出萬丈光芒。
  「應該是。」
  「那我要!我們不要除妖了,我們先回去找伏翼!先讓他幫我變成活生生的人!」她興奮得手舞足蹈,連帶水裡的百里劍也一迸翻江倒海,激起不小瀲艷水花,噴得南烈滿頭滿臉的水。
  南烈被她團團飛舞的身體給繞得頭昏,「太猴急了吧,先停下來——」他有些暈眩了!
  「我當然急!八百多年我從沒辦法碰著東西,我好想摸摸看,這個!」她伸手拍向澗邊的草叢,掌心卻穿透而過,草叢連一絲絲的騷動也不曾,但她不以為意,繼續撲向左手邊的石塊,「還有這個!還有那棵樹也是!那朵花也是!以及——」
  她的手,停在他剛稜的顎緣,明明靠得如此近,卻怎麼也觸不著這麼專注凝覷著她的容顏。
  她想觸摸他的眉,瞧瞧那兩道比女子略濃黑的眉,是否舒柔?
  她想觸摸他的鼻,瞧瞧那毫不高傲的挺鼻,是否如山脊般剛峻?
  她想觸摸他的眼,瞧瞧那雙比明鏡更能映照出她的黑瞳,是否澄澈?
  她想觸摸他的唇,瞧瞧那總是壞話比好話來得多的唇瓣,是否豐厚?
  還有他的耳、他的髮、他的頰、他的肩……
  她想用她的指尖,一寸寸地感受,感受屬於南烈的一切。
  這個她最想觸碰的男人。
  但隨即,她沮喪地垂下手臂,就在不久之前她才耍了一回娃兒脾氣,現在又想任性要求他放下除妖大事,是否太過分些?
  南烈說過,在他能容忍的程度下,耍耍性子是他所准許的,可她摸不透何謂「能容忍的程度」?有沒有囊括她這種驕蠻要求?
  噢,應該是沒有,不然南烈為什麼都不說話。
  「呃……這事不太急,不然等我們斬完了妖之後才說,反正叫伏翼施點小法,隨時都可以。」兩相衡量後,她決定以主子的任務為先,不再放任自己使性子。
  南烈只是笑笑,「休息夠了,該起程了。」
  「喔。」她收回浸泡在泉裡的百里劍,抖抖劍身,將劍收回劍鞘,重新繫回南烈腰上。
  上山的步道僅只是一條在百草叢生中,人馬步履所走出來的光禿小徑,兩旁的雜草甚至長得比她還高。
  「阿烈,你用百里劍砍些擋路雜草吧。」
  她才飄不到十步路,卻又被身後反扯的力量給揪住飛舞的身勢,讓她發出小小的疑惑驚嘆。
  「阿烈?」他為什麼不走了?
  「這邊。」南烈指了下山的方向,「除妖這事不急,咱們先回家讓伏翼貢獻勞力吧。」
   
  伏翼莫名其妙被揪到南烈家,被迫施完了法,又莫名其妙被轟出南烈家,歷時不到半刻,連杯茶水也沒喝到,更別提南烈那個沒良心的傢伙會對他的勞力貢獻道聲謝。
  他只能摸摸自己的鼻頭,就算是為好友盡份心力罷了——不過伏翼在心中暗暗發誓,這筆帳總有討回來的一天。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也是同樣道理。
  南烈在半閤的窗櫺間瞧見伏翼的身影隱沒在濃濃夜色中,他緩緩轉回身,發覺小劍魂臉上寫滿了新奇及難以置信,雙手握了拳又放,放了又握,小尊臀在木椅上蹭了蹭,久久,才抬頭對他一笑。
  「我可以碰到木椅了!還有木桌、茶杯……只要是我看得到的,全都能碰到!」她飛起身子,觸碰著屋樑。
  她的喜悅,顯而易見,更輕而易舉地感染了他。
  「我看到了。妳小心些,妳這樣胡亂飛很容易撞傷自己。」她有兩個時辰的時間不再是縹緲劍魂,不再像以往能穿透每一項物體,自然危險性也增加不少。
  「阿烈,我可以穿上你替我買的衣服了噢!」她才沒空搭理南烈的憂心告誡,咻的一聲又飛竄到他面前,「而且,我可以碰到你。」
  柔荑平伸,歇止在他面前。
  一旦願望能達成,她竟有些遲疑,她嚥嚥津液,指尖再向前一小寸。
  「怕什麼,我又不會咬人。」他笑,直接扣住她的掌背,將她貼向自己的臉。
  鬍髭的微刺感,在她指尖擴散。
  她先是想抽回指,卻又像萬般不甘,指尖開始探索,也終於適應了屬於南烈所帶來的感覺。「這個,好硬噢。」她指著他的鬍碴。
  臉部肌理好硬,臂膀也是硬硬的,耳殼是軟的,唇瓣也是軟的……頭髮有些粗,與她的感覺大不相同……
  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許久,每分每寸的膚都逃不過她魔掌揉搓擰捏,她飄繞到他身後,嬌軀一跳便撲上他的背脊——這個動作,是她每天都會做的事,她總喜歡賴在南烈的背部及肩頭,雖然觸不著彼此,她仍樂此不疲,但現在,她可以感覺到由南烈身上傳來的熱力及汗臭。
  這肩膀,真寬。
  「阿烈,你好臭噢。」嘴裡的輕笑聲輔助著她的埋怨,聽來真沒有說服力,小掌成扇地在自個兒鼻前搧了搧。
  「嘿,八百多年沒洗過澡的毛丫頭膽敢說我臭?」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劍,你有瞧過哪把劍會冒汗發臭的?而且這八百多年來,我也常常讓主子替我淨身呀,你聞聞,我身上才不臭哩。」她將細臂伸到他鼻翼前。
  「擦劍就擦劍,不要說成淨身!」主子替她淨身——這六個字曖昧得令他發火。
  「還不是一樣。」她嘟嚷。
  「當然不一樣!」他的嘟嚷聲要大得多,「而且妳身上也很臭。」
  「咦?!」她收回藕臂,不斷吸著鼻,「啊——阿烈,你身上的汗臭味沾到我身上來了啦!」慘叫聲響起。
  「誰教妳要撲到我背上?」今天流的整桶汗都積在背部衣裳,她這一飛撲,正巧淌了個臭。
  「快點幫我擦劍!臭汗會害我生鏽的——」她慌忙捧著百里劍亂竄。
  「妳現在這具實軀沾到的味兒,擦劍有用嗎?我燒桶水讓妳刷洗啦,坐在桌前等著。」
  她嘿笑兩聲,乖乖跳上木椅,仍是萬般新鮮地東摸西摸,只不過目光還是落在忙著提水進入屋後浴間的忙碌身影,到後來乾脆跟著南烈進到浴間。
  南烈將大木桶注入六分冷水,準備轉往廚房灶上再燒些熱水來添混。
  撲通巨響,拍濺起無數水珠子。
  「哇——浴沐浴沐——」她趁著南烈不注意,躍進大木桶裡戲水。
  「妳把水都濺出來了!」
  「阿烈,水好冷噢。」她單臂支在桶緣,濕漉漉的臉蛋上熨貼著半散半繫的黑髮,身上整套衣裳也載浮載沉地在水面上晃盪。
  「我煮熱水的火都還沒生起來,水當然是冷的。」做什麼事都這般猴急!
  「那你快去生火呀。」五指柔荑驅使他,不住地揮動。
  喝!還命令他咧,到底誰是主子呀?!
  不過南烈還是認命地轉往廚房燒水,好一會兒才端著熱水進到浴間。
  「阿烈,淨身要脫衣裳是不?」她不喜歡衣裳水濕貼在肌膚上的感覺。
  廢話!
  「妳擦劍要不要脫劍鞘?」南烈反問,小心翼翼地將熱水添進了浴桶裡,並伸手下水去試試水溫,又傾倒了些下去。
  逐漸竄升的熱氣氤氳讓窄小的浴間陷入一片白霧迷濛。
  「要就說要嘛,幹嘛回得這般諷刺。」
  話甫畢,一件淌水的襦衫就這麼被丟出來,啪的一聲貼在地面,接著是及膝褲、小兜、羅襪……
  她輕吁了口氣,滿足得好似大徹大悟了什麼人間真理。「穿著衣裳泡水真不痛快。嗯好舒服噢,這水溫剛好。」單臂又同時攀近桶緣,只不過這回擱在桶緣的纖臂是一絲不掛的,只有幾顆透明水珠懸在上頭,負擔不了任何遮蔽的功用。
  南烈的目光先是不經意凝定在她紅撲撲的饜足臉蛋,一顆水珠順著白裡透紅的雪膚蜿蜒而下,吸住他所有視線,那顆晶瑩澄亮的水珠凝聚在她小巧下顎,又因她此時的咯笑而震落咽喉,繼續放肆地侵佔玉頸……鎖骨……以及沒入清澄溫水之間的……
  水珠墜入水裡,徒剩一處漣漪,也讓南烈驚覺自己的失態。
  「等會兒水涼了再喚我,我……再來添些熱水。」逸喉的聲音異常沙啞,他旋身便要離開浴間。
  「阿烈,你身上也臭,乾脆一塊來洗嘛。」她拍拍水面,一副急於與他分享鴛鴦戲水之樂的模樣。她可不想在沐浴完之後習慣性地跳到他背上時,再染一回汗臭。
  「男女有別。」他拒絕。
  「這裡只有你一個是男的,哪來的女人?」她頓了頓,纖指點觸在自己鼻尖,「那個女人……不會是在說我吧?」
  見南烈默認,她又辟哩啪啦地嚷嚷起來:「我同你說過了,劍是不分男女,劍只有分陰陽!跟一柄劍洗澡你怕什麼呀!難道你會對一柄劍有非分之想嗎?!」
  如果那柄劍的聲音如此悅耳,如果那柄劍的模樣如此清麗無邪,如果那柄劍挑動了他內心深處一縷心弦……
  那麼,他會。
  她沒發覺南烈的若有所思,兀自再道:「像我,我這柄絕世好劍,可就從來不會對人類有非分之想,即使一千多任的主子中有好些個外表俊秀到讓人膜拜的男人,我還是只將他們當成主子,死命追隨,盡我為劍的本分……」她陡地住了嘴。
  不,她在撒謊。
  沒遇到南烈之前,這番話她可以說得理直氣壯,遇到南烈之後,這番話她說起來……好心虛。
  她跟著南烈,從沒盡過一絲一毫劍的本分,只是很無恥的不斷索討著,索討著南烈的贈予,索討著南烈的關心,索討著南烈的寵溺,到後來甚至得寸進尺地享受起他的付出。
  她若不曾存有非分之想,又怎麼會貪心地想碰觸他……
  她咕嚕咕嚕地將半張臉沉下水面,一個個由嘴裡冒出的氣泡騷動著浴桶熱水,才消破滅,又興愁緒。
  尷尬的沉默太久了些,南烈打破無聲。
  「妳呀,還是別花太多時間泡在水裡,別忘了,兩個時辰不長。」他提醒道。
  「噢。」咕嚕咕嚕嚕。
  「等會兒我把妳的新衣裳拿來,擦乾身子再穿上——」南烈咧笑地回頭,「劍沒擦乾就收入劍鞘可是會鏽得很快咧。」
  南烈企圖以逗趣的方式打破兩人之間突生的異樣情愫,而他成功了。
  一掬溫水潑灑過來,伴隨著嬌斥聲:「臭阿烈!」
   
  她只花了半刻就淨完了身,套上了南烈「散盡家產」為她添購的新衣裳。
  雖然早在數日前她便曾以法術將自己身上的衣著給換成這套銀白月牙的繡襦,然而真正感受到絲綢細膩的觸感撫過肌膚,那是再高強的法術也變不出來的舒坦。
  好輕好軟的衣裳。
  她的手不捨得離開衣料半分,十指握攏著裙襦。
  「阿烈,這衣裳穿起來好舒服,滑滑的。」
  「上好綢絲,妳說呢?」南烈微偏過首,即使早已瞧過這套衣裳套在她身上所帶來的效果,他仍覺驚豔,「過來。」
  「做什麼?」她小碎步走近木桌——還是抹碰不著物品的劍魂時,她母需擔心裙襬絆腳,可現在,她卻覺得每走一步便會踩到過長的羅裙。
  桌上簡單佈著幾道她常見南烈在吃的菜餚。
  「讓妳食些人間煙火。」
  「吃東西呀?」她又漾開了笑,她還沒吃過東西呢。
  「不過別奢望有什麼烹龍煮鳳的山珍海味,只有這些白飯醬瓜豆腐乳。」
  「我每回看你在吃這些東西時都覺得津津有味,我要吃!嗯……先吃這個!」她不會拿箸,自然得由南烈效勞。
  「醬瓜?」
  「嗯。」檀口張得大大的,等待美食入嘴。
  南烈挾起深褐醬瓜,「為了下飯,這醬瓜醃得很——」
  那張嗷嗷待哺的嘴才沒空等南烈說完,貝齒一閉就咬下了醬瓜。
  「嘿」花樣的小臉苦皺了起來。
  「鹹。」南烈這時才將話吐畢。
  原來……現在嘴裡蔓延的滋味就叫「鹹」呀。那塊被咬了一口的醬瓜就啣在她唇間,吞又吞不下,吐又不敢吐。
  南烈好心將醬瓜挾回箸間,遞杯茶給她,「喝杯茶。」
  她仰首飲盡,小臉的皺蹙更深。「這茶的味道……也不是很好……」
  她不會描述茶液入喉的滋味,倒是南烈提供了答案,「很苦是不?」
  她胡亂點頭。
  「粗茶自然是苦了些,喝久就習慣了。這醬瓜得啃一小口再配些白飯,味道會好吃多了,再嚐嚐。」他這回將醬瓜剝成小塊,擺在米飯上。「來。」
  「呀——」她又乖乖張開雙唇,讓南烈將一口一口飯醬瓜塞進嘴裡。
  「怎樣?」
  嚼嚼嚼。「嗯,不錯。」至少沒那麼鹹了。她又讓南烈餵了她好些菜餚。
  「好不容易妳有機會能吃到東西,我應該讓妳吃些更美味的食物。」只可惜他這個月的薪俸全奉獻給了衣裳鋪子,捉襟見肘呀。
  「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其他的我也不要。」
  南烈淺淺一笑,向來偏屬溫和的善顏更加平易近人,幾乎到了慈光萬丈的博愛境界。
  這樣的神情,讓她看得有些癡了。
  無聲沉默的流轉,南烈放下了碗筷,但他自己沒發現;小劍魂傾近了他,但她自己沒察覺,膠著的視線只容彼此存在。
  第一次,他感覺到她的呼吸,感覺到她的吐納氣息因他的介入而顯得凌亂。她有絲茫然,也有些惶恐,只能無助地見到瞳仁間的南烈越來越大……
   啊,再這樣靠近,他的唇,就要碰著了她的……
  就要——
  「唔!」
  四唇貼合的瞬間,南烈竟穿透她而去,兩人瞠大了眸,眼與眼幾乎沒有空隙,而南烈正以極度怪異的角度交融在她容顏間。
  「該死!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南烈低吼一聲。
  兩個時辰的法術,咻一下就過去了
  然後一切恢復原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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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0 00:35:37
第八章

  「阿烈,你為什麼要碰我的嘴?」
  「我沒碰到。」
  「有,有貼到。」
  「沒有。」
  「有啦,你先貼到我的嘴,然後法術才消失的。你的唇好軟呢,大概是你渾身上下最柔軟的地方了,我先前用手去碰它時就覺得它摸起來好舒服,沒料到貼在唇上才感到細緻哩。」這是不是代表著品嚐遠比指尖的觸覺來得靈敏?
  南烈頗不爽地撇撇唇,他的不爽來自於——他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什麼柔不柔軟?!他當然知道她的唇必是綿綿柔柔,含入口中的滋味必是蝕骨銷魂,但他不滿於蜻蜓點水般的觸碰,那壓根不足以填補他排山倒海的慾望!
  所以南烈的不爽已經延續了兩天,直至今日一人一劍繼續踏上尋找山中吸血妖魔的旅途。
  「不然下回讓伏翼再施一次法,然後這一回咱們不沐浴不吃飯,就來玩吃嘴巴這個遊戲,好不?」她自以為提出過人的建議,粉顏湊近他。
  「好。」南烈還很無恥地同意了。
  「所以不要再氣嘟嘟了噢。」她作勢拍拍他的腦袋。她不知道南烈的不開心是為何故,但隱約知道和吃嘴巴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兩人進到深山林間已經好些時辰,整個山頭的景致不是石就是樹,在她眼中看來全是一個樣。
  「阿烈,這山裡有好多個山洞,咱們要走哪一個?」
  方才她與南烈便途經四、五個洞穴,但南烈沒有半絲遲疑,過洞而不入,好似早已篤定那四、五個洞穴中絕對沒有他們所要尋找的妖魔,眼見他們來到第六個洞穴,南烈只是瞄向黑邃深幽的洞口一眼,又繼續向山上峭岩爬去,她伏在他背上再度詢問。
  「阿烈,咱們為什麼不直接進洞穴裡去探咧?」
  「妳知道洞穴通往哪裡?裡頭有多深?岔路有幾條?裡頭有沒有熊狼虎豹?」南烈攀過峭岩,再前行,又是一處密林景色,雖有數條被人踏出的小徑,但南烈好似深知方向,在岔路口亦不曾流露遲疑及考慮。
  「不知道呀。」她理所當然地晃著腦袋。
  「那還進洞穴去探什麼?探死呀?」
  「可是你光是在這山裡走呀走,每個洞穴都只在洞口張望一會兒,你又怎麼知道洞穴通往哪裡?裡頭有多深?岔路有幾條?裡頭有沒有咱們要找的吸血妖魔咧?」
  「我就是知道。」南烈輕笑,「味兒太淡了。」
  「什麼味兒?」
  南烈撥開一人高的草叢,「吸血妖魔該有的味兒。」沙沙聲響,驚動不少野兔奔竄,而他暫且停下腳步。
  「你怎麼知道吸血妖魔該有什麼味兒?」
  「吸血妖魔有的自然是血腥味。」蠢。
  跨騎在他肩上的小劍魂陡然噤聲,隨即抽出百里劍。「阿烈小心!有人!」
  這小劍魂嗅不出血味,感覺倒也挺靈敏的。
  「不是人,是魔。」南烈嘀咕,淺淺的笑音被湮沒在劍嘯聲中。
  離兩人數步之遠的草叢發出腳步踐踏而過的跫音,葉稍相互摩擦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喊「殺」一般。
  兩人嚴陣以待了好些時刻,那方草叢的晃動仍未歇止,小劍魂疑惑地望了望南烈,卻只見南烈仍帶九分笑意,一分慵懶。
  「打擾你用膳真不好意思,不過你的待客之道也差勁得可以。」南烈朝著草叢方向開口。
  草叢的晃動停了下來。
  「我可不記得我邀請過你來作客。」似男似女的嗓音自草叢裡傳來。
  「不速之客亦為客。」
  翠茵叢間緩緩有道身影打直,長髮流洩至腰間,甚至隱沒在荒草之中,背對著南烈的人影以極緩之速轉過身,鑲嵌在粉玉容顏上的烏瞳熠熠生輝,其中隱約能見血色,直挺的鼻樑下,赤紅的唇瓣上全是未乾涸的血跡,一顆顆淌落。
  是個男人,因為他半敞的衣襟露出一副完美無瑕的男性胸膛。
  容貌雖美,卻也猙獰,那模樣,非屬於人,卻更勝人數分。
  「吃相真難看。」南烈嗤笑,「沒人教過你,用完膳要將嘴邊的腥血給擦拭乾淨嗎?」
  那人優雅地拭去唇畔濕紅,但雙唇仍像點了胭脂般赤豔。
  吸血妖魔!
  「阿烈,快握起我,把他給砍了!」小劍魂驅使百里劍來到南烈眼前,銀亮長劍就杵在南烈友那名漂亮男人之間。
  「又是一個斬妖除魔的正義之士?」漂亮男人頓了頓,鄙視地瞇起雙眸,直勾勾凝瞪著南烈,眸光搜尋許久,臉色也越變越駭人。
  南烈非但沒有害怕之意,反倒笑得更燦爛,「嘿,我也用過這種不屑的口吻耶。假正義之名,行欺壓之實,這是那些正義之士最常玩的把戲,不過我和那些正義之士不是同一掛的噢。」一遇上同仇敵愾的論調,讓他不由自主地對這漂亮男人用上哥倆好的語氣。
  「阿烈!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和他閒聊?!他就是我們要找的吸血妖魔是不?看他滿頭滿臉的血就知道耶?阿烈阿烈,你看那邊草叢,有好多隻兔兒屍體!」小劍魂大驚小怪地指著漂亮男人身後堆成小山的兔屍,毛骨完整,只有渾身鮮血被吮得一滴不剩。
  南烈聽著小劍魂鬼吼鬼叫,卻發覺漂亮男人對那個翩翩飛舞的小巧身影視若無睹。
  「你,瞧不見?」他指著半空中亂竄的小劍魂。
  「瞧見什麼?」漂亮男人反問。
  「瞧不見便罷,省得麻煩。」南烈捲起雙臂衣袖,話鋒一轉,「雖然你我無怨無仇,可是我人在屋簷下,不得不聽命於主子,而且我還誤交損友,連累我得上山除魔。」右臂捲完換左臂,埋怨的人換了對象,「你也真是蠢,明明有滿山滿谷的獵物讓你填胃,你卻將主意打到人類身上,同樣是吸血,當然是挑些不會報復的下手會暢快許多,不是嗎?偏偏挑了世上最會記仇,將以牙還牙奉為圭臬的『人』,難怪你會不得安寧,活該被人打擾。」不值得同情。
  「對我而言,人與滿山滿谷的牲畜沒有差別。」
  「有,當然有,你有瞧過一大群兔子挾著棍棒上山來尋你晦氣嗎?還是你曾被叼著刀劍的狼給狠砍幾刀的?」
  漂亮男人還當真低頭沉思,久久才道:「是沒有。」
  「廢話,這種事只有人才幹得出來。」偏偏這個光長外貌不長腦袋的吸血妖魔惹上了最麻煩的「人」。
  「難怪,我才在納悶為什麼近來上山的人增多了。」漂亮男人受教地頷首,似乎困惑許久的疑問豁然開朗,難怪即便他吸的人血還遠遠不及牲畜之血來得多,仍惹來一身腥羶。「而你,也是來尋我麻煩的?」
  「可以這麼說。」南烈相當誠實。
  被冷落許久的小劍魂終於又出聲附和道:「對,就是來找你麻煩的!」不然找他閒磕牙、純聊天呀?
  「我現在是騎虎難下,要嘛,就是砍下你的腦袋,我好交差了事;要嘛,就是你吮乾我的血,讓我出師未捷,當個悲劇英雄。算算吃虧的就屬你和我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對,砍了他!砍了他!」小劍魂在一旁幫腔壯聲勢,她大展身手的時刻到了!
  南烈漠視那柄蓄勢待發的百里劍。
  「你手無寸鐵,我也不佔你便宜,赤手空拳直接來吧。」
  她聞言霍然回首,不可置信地盯著身後南烈。「你要赤手空拳和他打?!那我還玩什麼?!」
  南烈已經繞過那柄插在地上的長劍,明擺著不讓她有上場表演的機會,小劍魂急急想扯住他的衣襬,卻慘兮兮地落了空。
  漂亮男人也不再贅言,動手與南烈拆起招,但兩人明顯僅止於淺攻試探,緩慢且放水的動作像極了兩個老態龍鍾的耄齡老者在比畫著花拳繡腿。
  南烈嘴裡說要斬妖除魔,可耍起拳來卻懶散無力,不知是不諳武術還是存心如此,漂亮男人亦因南烈的攻勢鬆散而同樣打混。
  兩人根本像是戲園子裡演著武戲的雙生,揮拳、抬腿、側身,都是極慢的速度在對拆招數,瞧不出劍拔弩張的緊張情勢。
  「阿烈,我來助你!」
  小劍魂輕聲一喝,心有不甘地操起百里劍,加入完全不激烈的戰局。
  兩個打得慢速的男人皆被破空而來的長劍所怔,尤其以漂亮男人最為吃驚。利劍直刺向漂亮男人,他旋身閃避,百里劍卻不輕易放過他,劍身一挑,劃破了他長及膝的左手素袖。
  「阿烈,快趁現在握起劍柄,合你我之力斬除妖魔!」
  等了好半晌,卻仍等不到南烈握劍,那兩個男人壓根不再理睬她,繼續再開戰局。
  「阿烈,用我啦!」她哀悽悽地捧劍盤旋飛舞在南烈身畔,原先兩人四手已經略嫌紊亂,現在又添了柄劍,而且還是柄不長眼的雙面劍刃。
  她胡亂騰旋,穿梭在南烈及漂亮男人之間,一柄脫了鞘的劍,對南烈及漂亮男人都是恐怖的存在。
  「阿烈,用我用我啦——」
  她越竄越快,削斷了林裡叢生的草木,不一會兒工夫落葉紛紛,枝殘椏斷,不只漂亮男人,就連南烈身上也挨了好幾道劍痕。
  「等等。」南烈朝漂亮男人比出暫歇片刻的手勢,大掌一探,扯住百里劍的流蘇,將她給硬生生止住了飛勢。「妳這柄兇器,再放任妳胡亂劈砍,只怕我會先死在妳劍下。」
  南烈將汨溢鮮血的左掌遞到她面前,上頭俐落筆直的劍痕便是拜她所賜,他舔吮住血勢,右手將劍一拋,再自百里劍的柄端猛一使力,迅雷不及掩耳地將百里劍牢牢釘嵌在數十步遠的巨岩中,匡鐺劍嘯,入石八分,激起不小塵囂。
  而她,這抹與劍不分不離的劍魂,在百里劍嵌石的同瞬間,也教那種無形的拉力給扯飛了數丈。
  「哇——臭阿烈——」南烈的內力竟然如此渾厚!
  漂亮男人靜靜看完南烈與劍的自言自語及怪異行徑,不禁出口臆測:「那柄劍……是蝕心劍?」
  「喔?你也知道蝕心劍?」南烈有絲訝異。
  「蝕心劍在仙界、魔界、妖界是人人欲奪之物,即便我居處深山,孤陋寡聞,亦對蝕心劍顯赫之名有所耳聞。」漂亮男人瞧瞧自己被蝕心劍割斷的衣袖,指尖輕撫過俐落斷口,雲時衣袖回復原樣。「若得蝕心之劍,天下無敵。」
  「這句話我都快聽膩了,不只仙、魔、妖在爭劍,連人界亦然。」
  「人類若得蝕心劍,算什麼天下無敵?人畢竟是人,驅使不了蝕心劍。蝕心劍最可怕之處在於它會吸取執劍者的心魂,若教人類所執,充其量是柄好劍,若執劍者本身便是擁有法力之仙佛妖魔,蝕心劍便會褪去凡劍形態而成幻劍,幻劍成,蝕心劍才算完全到那時候,佛來殺佛,仙來弒仙,這才謂天下無敵。」
  漂亮男子說著說著,自腰際取出一面銅鏡,攏攏自己的髮,蹙起眉宇瞧著臉上被百里劍劃傷的劍痕,指尖戳戳抹抹,痕跡盡滅,接著不知由哪變出一枝繪眉墨筆,小心翼翼地為那雙完美無瑕的眉再添豔色。
  南烈半側過臉,瞧著那抹嬌小劍魂正使盡吃奶力道試圖拔出石中劍,模樣好不逗趣可愛。
  「關於這點,身為蝕心劍之主的你應該比我清楚才是。」畫完了眉,漂亮男子還不忘點了絳色胭脂,攬鏡許久才滿意地收回銅鏡。
  「我只知道蝕心劍的蝕心傳言,可沒聽過什麼幻劍不幻劍的。」
  萬一劍娃娃真變成了幻劍,那他的麻煩就更大了,除了要避免武林盟主穆元朧察覺到百里劍近在咫尺,他還得對付排山倒海而來的妖魔鬼怪,那他豈不是要步上「過勞而死」的悲慘下場?
  「所謂幻劍,便是依照持劍者本身的法力修為而成形,法力越強,蝕心劍亦然;法力越弱,蝕心劍便浪得虛名。」漂亮男人恢復了最美麗的打扮,幾乎要教人分不清性別,「但……若是經由你之手,百里劍或許會變成數一數二的幻劍。」
  一句話,讓南烈的笑容灰飛煙滅,再尋不著一絲一毫。
  「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劍魂雖距離兩人有段距離,但漂亮男人的話仍是聽得清楚,礙於百里劍被困,她沒辦法飛近南烈,只能嚷嚷問道:「阿烈,他在說什麼?!」可惡!這劍怎麼嵌得這麼牢?!
  「即使你隱藏得極好,但瞞不過明眼人,更瞞不了同類。」漂亮男人扯起薄唇,唇間約略能見一雙吸血撩牙。「你,與我一樣是吸血妖,對吧。」
  萬里無雲的晴空中傳來了轟隆的悶雷響,震得大地瞬間靜寂,那雷聲像戰鼓沉鳴,驚起梢頭飛鳥。
  就如同南烈能毫不費力地在深山闊林間輕易尋到他的蹤影,漂亮男人亦能一眼瞧出南烈的本體,這也就是為什麼漂亮男人在一開始凝覷他時,便惱怒著同類竟成為人類走狗,同族相噬而流露兇意。
  南烈只是靜靜的,靜靜的斂睫,靜靜的楊笑,好似他只是聽到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你不以血為主食,自是淡化了身上腥味,但骨子裡的妖血是怎麼也消抹不去,即使你這副人模人樣仍埋藏不了非人的事實。但你竟向著人類,妄想斬除同族,豈不吃裡扒外?」漂亮男人臉上又浮現慍色。心存反叛總是最教人鄙視,無論在仙魔人三界皆無法獲得諒解。
  面對漂亮男人的指責,南烈仍維持一派淺笑,深沉且怡然。
  良久,南烈才道:「我雖是吸血妖,但自小便由人類扶養長大,我同人類稚兒一樣,牙牙學語、跌撞學步、習字念書,同樣有爹疼有娘愛,他們待我極好,即便知道我屬妖魔之流,仍待我極好。我周遭的人,全是人類,何時曾接觸到同族吸血妖?若真有,也僅只一個熟識多年的兄弟。在我認定中,我是人類。」
  養育他的人類夫妻老年喪子,卻因緣際會在荒林拾獲他,喪兒之痛全數移轉至他身上,就算兩人對他的身分有所懷疑,仍視他如己出。
  雖過著人類生活,但他也曾靠吸血為生,附近鄰人所養的牲畜幾乎全慘遭他撩牙荼毒,若依人類年齡推算,那年,他不過是個五歲大的孩子,不知如何壓抑體內渴血的衝動。
  血的鮮甜,讓他有如上癮一般無法自制,一旦沾上了,只會越來越貪心、越來越渴望,體內的血魔被喚醒了,便只能以血哺餵。
  他忘不了七歲那年的夏夜,喉間的乾澀讓他整夜輾轉難眠,無論灌下多少桶沁冷井泉,仍紆解不了火焚般的痛楚。
  那時的他無暇多想,躍窗而出,尋找潤喉鮮血。很快的,他在鄰家門口找到了一隻狗,那狗時常伴隨著他們一大群孩子玩耍奔跑,大家總愛叫他「老黃」。老黃察覺到有人靠近,睜開一雙圓亮的眼,在瞧見他時,尾巴搖晃成親暱示好的半圓弧線。
  然後,他一口咬上牠的頸子,感覺到源源不絕的鮮血充塞口中,他貪婪地吮著、使力吮著,喉間的澀意獲得滋潤,老黃的哀鳴聲劃破夜的靜寂,饜足的他正想轉身逃離,卻怎麼也沒料到養育他的老夫婦神色哀悽地站於他身後。
  他們瞧了多久?瞧見了多少?
  他不敢肯定,就怕他們是打從他躍出窗櫺的同時便尾隨他而來。
  三人之中沒人開口,老婦人蹣跚地走近他,以單薄衣袖為他拭去唇緣腥血,每擦去一抹赤豔,她便無聲墜下眼淚,素色的衣袖染滿了他所犯下的殺孽,潔淨的眼淚卻怎麼也洗滌不了極紅的血跡。
  滿佈風霜刻痕的手,牽起他的右手,而老丈人亦牢牢握住他的左手,他不知道是自己害怕被爹娘所厭惡,抑或老夫婦對他萬般恐懼,那四隻交握的手掌,竟傳來一陣陣的震顫。
  沒有斥責、沒有辱罵,老夫婦只是一左一右地牽緊他,沉默地領著他回家。
  進了屋,老婦人鬆開了緊咬的牙關,逸出哀痛的泣吟。
  「娘……」他怯怯地喚,引來老婦人抬頭。
  「烈兒……烈兒……是爹娘不好……是爹娘的錯……」她緊緊抱著他,和著啜泣。
  錯?娘說的錯是什麼?
  是錯在將他拾回?還是錯在扶養他長大?
  「烈兒,你要記住,你是人,是我們南家的孩子,是爹娘一輩子的孩子……不要再對那些牲畜下手了……有朝一日要是讓人給瞧見了……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一隻吸血妖魔,會為這樸實的村子投下多大的驚恐?!若南烈的真實身分被發現了,村人又豈會善待他?怕是縛綁著他,活生生將他給打死吧!
  「你以後若餓了、若渴了,就吸爹娘的血吧,爹娘不怕疼不怕痛,在咱們家裡,你毋需隱忍——」
  衣袖翻折起來,露出風乾福橘皮般的粗糙手臂,無論是老婦人或是老丈人的,那臂膀瘦瘦小小,他們已年近六旬,卻仍日日擔著清粥上市集叫賣,即便生活清寒,他們仍不吝嗇給予他衣食無缺,甚至連生命之血也願奉獻給他……
  爹娘的血,苦澀得難以入喉,那苦澀來自於他們的心疼。
  而所幸他懂了。
  那夜之後,他開始壓抑自己,無論渴血的慾望多濃多烈,他也會學著壓抑。他是人,人不需要飲血為生,他總是在痛楚襲來之際,如此反覆告訴自己。
  他怕見血,是因為怕見了血,體內禁錮的魔便會悖逆理智,快意地享受血的滋味,若真如此,只怕他戰勝不了那魔。
  爹娘待他好,不忍見他為難自己,時常要以血餵他,他總是拒絕,一方面是不願再咬疼了他們,一方面是他已能操控自如,讓自己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他感謝他們的包容對善待,若那夜他們目睹他的嗜血而心生懼怕及排斥,甚至以妖孽看待他,今時今日的南烈只怕會是另一隻以吸血為樂的妖魔。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也害怕別人瞧出這種與眾不同,他總是畏縮在暗處,不與人爭,不與人鬥,讓自己成為別人眼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只要他維持這般方式,他便能成為人群一員,沒有人會去對一個不具威脅性的守門奴僕投注太多心力,如此一來,他便會是個單單純純的人。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如同他爹娘那般寬待一隻非人妖魔?
  沒有吧……
  南烈的思緒緩緩回歸現實,對上漂亮男人略顯詫異的眸。
  「有必要這般錯愕嗎?」
  漂亮男人搖搖頭,長指落在南烈背後。
  「不只是我,你身後的人看來比我還要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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