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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蝴蝶(Seba)]東月季夜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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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7:17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三 違命(上)

走過「烏盆居」的門口,過往的行人不免多望幾眼,但老鄰居卻面不改色,該做什麼做什麼,一眼也沒看那個奇怪的老頭。

或許是慣了吧。這些外縣市的批發商總是有些怪怪的,金櫻剛搬來的時候,的確還有些嚇人,但這麼長久看下來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於是那個尖嘴猴腮、獐頭鼠目,一口暴牙的奇醜老頭兒悶氣的坐在店前等開門,左右鄰居出入如常,還會跟他招呼,「錢先生,這麼早來?」

「早?」他沒好氣的翻白眼,「天亮多久了,還早?」

知道他脾氣怪,大夥兒一笑置之,也沒人跟他多計較。

金櫻子一開店門,就看到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錢老頭,氣呼呼的在她門口抽煙,火氣極旺的擺臉色,「莫不是葉冷那小夥子還在妳床上,樂得不思早朝了?」

她也不生氣,「得了,老錢。不是打聽好葉冷不在家,你敢來?」

老錢的臉孔紅一陣白一陣,「那小子是個只知道動拳頭的渾人!我老人家不跟他一般計較!」

金櫻子一笑,如朝開月季,讓老錢看得一愣,差點連魂都飛了。嘖嘖,不得了不得了…這不是紅顏禍水了,果然是禍種!真真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了…老頭子我都要把持不住了…

「前山禍種也沒妳這般好顏色。」老錢一面感慨,跟著金櫻子進門,「人家有郎仲連護花,妳怎麼就攤上那不靠譜的渾人呢?」

「罷咧,老錢,葉冷就打過你一次,幾十年前的舊事了,你就恨上這麼久。」她伸手接過老錢的貨單,卻沒馬上看,無意似的問,「前山禍種寄身可還好?聽說她遇了點麻煩。」

「有七郎作主,潑天大的禍事也有肩膀扛,怕啥?已經帶去他老家吉量避禍了。」老錢蹲在椅子上邊抽煙邊搖頭,「金櫻子,瞧瞧人家,再瞧瞧妳自格兒。妳真是混得極差…」

金櫻子卻不說什麼,揚了揚貨單,「我若混得好,讓你這北京老鼠找誰批藥材?莫不是你要花飛機票去吉量批?」

老錢跳了起來,「錢鼠!老兒是錢鼠!什麼老鼠,沒禮貌!這是絕對的侮辱…」

她真的笑出聲音,「…是,錢家一門忠烈,具是錢鼠精,我打得包票的。」她將老錢請入後面倉庫奉茶,一面照著貨單找藥材,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話家常。


老錢是隻老鼠精,明末時天下大亂,連妖精都不得安生,倉促的舉家從北京逃到唐山,之後又從唐山過台灣,還跟著第一批來後山(花東)開墾的初民定居於此。

後來金櫻子從北部悶不吭聲的移居到花東,這隻老鼠精以為有人來搶地盤,跟她起了點衝突,被葉冷狠狠收拾了一頓。後來誤會冰釋,有點不打不相識的味道,還成了她的老客戶,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跟葉冷就是不對盤,只要葉冷在,絕對不上門,背後裡沒少埋怨過葉冷。

其實這老精怪倒是個好心人(?),幾百年來看脈施藥活人無數,只是行事非常低調罷了。醫人是把好手,醫妖怪更是妙手回春,比人類還講究「醫者父母心」。

因為這點,金櫻子對他很欣賞。只是妖怪的藥材更珍稀不容易弄到,她仗著禍種的神通,栽植了幾味藥草,又趁進貨香草的時候暗暗蒐羅些用得著的,成了老錢的藥材商,只收很低的成本價。

為了這點子好處,老錢把她讚了個沒邊,對葉冷就越挑鼻子挑眼的。她總是笑笑的聽了,從來沒往心裡去。

「…那小子除了給妳惹麻煩,又有什麼用處?」老錢冷哼,「如今他一跑了之,現在可好,禍水東引…」他猛然閉了嘴,心底一把後悔。

正在包藥材的金櫻子停了手,轉頭看老錢。他卻專心一致的低頭吹著茶,像是茶杯底裝了金沙似的。

「老錢,什麼禍水?」金櫻子一臉嚴肅的問。

他撓了撓耳朵,悔意一陣濃似一陣。可好了,嘴快。金櫻子最是護短,讓她知道哪有不往上碰的?「…沒事兒,雖說老兒瞧不上葉冷那渾人,但也不能看那種人在咱們亂轉不是?早就哄走了,妳別瞎擔心…」

「哪種人呢?」她和氣的問,語氣卻極堅決。

老錢支吾了一會兒,「就、就…就幾個白臉鬼的巫。」

白臉的巫。金櫻子默想。本地的妖怪都稱外國巫叫白臉巫。但巫這門千奇百怪,光華人就數百門派,外國更光怪陸離的多了。

不過,會叫「白臉鬼」的,好像有只有一類。

「事魔的?」她淡淡的問。

老錢臉色大變,「金櫻子,那些人鬼鬼道道的,妳別沒頭沒腦的碰上去!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些傍大款的白臉鬼不是好惹的!」

「我從來不曾主動去攬事兒。」金櫻子抿了抿嘴,氣定神閒的繼續包藥材。

但可沒少事兒碰到妳手底!老錢急了,「我還不知道妳的性兒嗎?這些事魔的白臉鬼,過境不免惹出點…一點麻煩。咱們這些老朋友想著辦法哄著她們在山裡亂轉,轉煩了找不到人就會走了。這些日子妳就裝瞎…如今妳也不是巫了,何必管那一鄉一縣的事呢?」

金櫻子有些驚訝的看著老錢,原本淡定的眼神漸漸溫柔起來。她自從成了這樣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樣,以往服侍的諸仙眾神對她不禁冷淡尷尬…更何況她是百名「違命巫」之一。

相反的,後山不多的妖怪們,待她卻以巫的恭敬,甚是順服維護。

或許世界分三界六道,但對她這前巫來說,並沒有這些分別。她只是「事鬼神、撫山澤」的尪姨。

鬼神,就是非人。當中當然也包含了妖怪。然而一日為巫,終身為巫。只是她這樣的心,神明可能不承情,妖怪們卻體貼入微,讓她有些暖意。

「老錢,」她聲音柔和下來,「你們誰不是拖家帶口的?事魔者不是好相與的,何必這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輕笑一聲,「我也不是沒點本事的,可別小瞧我。」

老錢又囉唆了好一會兒,金櫻子淺笑,只是燒了道祭請,瞬間通告了後山境內諸鬼神。

老錢那張醜臉皺得像包子,頭疼起來。金櫻子用大巫身份祭告鬼神,神明大約會臉孔抽筋,裝聾作啞的壓檔案,但他們這些山妖水怪只要不興風作浪的,多少要賣她點面子,這件事情上得撒手。

「罷了罷了,是我嘴快。回去少不得被老婆子抱怨。」老錢沮喪極了,「真不懂,葉冷那不成材的東西,怎麼會被追得這樣緊…」他垂頭喪氣的擱下貨款,帶著藥材走了。

是呀,為什麼?金櫻子也思忖起來。

葉冷只是一隻外地來的風魔。淪落到噬魂修體的魔,能有多大長進?這等小魔,成山成谷的,怎麼勞動得到事魔者這樣苦苦叨念,千山萬水的跑來尋找?

但尋常小魔,怎麼會懂道家的修煉?

金櫻子愕愕的抬頭。是呀,為什麼?懂得他們魔族修煉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博學了,為什麼能力低微的葉冷會懂人類道家修煉?需知魔族修煉千百法門,精通一門就不易了,多懂幾門那倒無懸念…但跨領域到人類道家去,這就太奇怪了。

葉冷雖然衝動囂張,見識卻不是尋常小魔可比的。

深深吸了口氣,金櫻子對自己苦笑。這大約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吧。相處得太久太自然,居然沒注意到這點異常。

很快的,她就平靜下來。葉冷就是葉冷,不管他之前是什麼身份,之後會是什麼身份,就是那個唯一把她當尋常女人的葉冷。

不可能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心既然定了下來,所以當事魔者尋上了門,她鎮定如恆,氣定神閒。

那是幾個棕髮、臉色蒼白的女子,一色的黑衣,像是服喪似的上門來。聽說這些立石柱的有兩種,稱為白女巫和黑女巫。白女巫她認識一個,法門和尪姨有相通之處,自稱服侍渾沌與大道平衡,她頗以為然。

但這還是她頭回遇到事魔的黑女巫。

服侍陰暗、死亡,奉魔為主,很偏激的一派。但巫門千千萬萬,她也不覺得孰是孰非,各為其道罷了。

她客氣的將事魔者迎入門,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泰然自若的倒上花草茶。

這些黑女巫有些意外。或許被惡待冷遇多了,這樣以禮相待頗不尋常。一面稱謝,一面奉上純淨的水晶為禮。

她們不懂中文,英文也僅供達意而已。若不是金櫻子閒居無聊,也學了一點英文,想溝通恐怕有些困難。而法門不同,情緒深染也有點阻礙。半靠語言半靠深染,總算能夠尋常交談。

「違命巫閣下,」為首的黑女巫說,「我等奉吾主之命,前來迎接葉冷殿下。」

「違命巫」這三個字,是中文發音,對她們來說很拗口,說來有些荒腔走板。金櫻子心底一凜,違命巫。幾十年沒聽到這稱呼了,深深掩埋在歷史陰影下,稱呼起來輕易,卻有傾島之重。

她沈默了一會兒,彎了彎嘴角,「既然知道我是違命巫之一,又怎麼敢來我這兒要人?」

幾個黑女巫騷動起來,有的不服,有的惶恐,也有的充滿戒心。為首的黑女巫用聽不懂的語言呵斥了幾聲,鎮壓下去。她也不再開口,只是一一倒茶。

「閣下,」為首的黑女巫語氣謙卑下來,「違命巫的威名,數十年不墜。不是奉吾主之命,斷不敢登臨此島。吾主已然年老,思念葉冷殿下,才令我等前來迎接…吾主不令族人前來,委實怕打擾此島安寧,也是顧念眾生之意…」

金櫻子微微的挑起眉。話語很謙和,裡頭卻沁著殺氣。

「我不交人,風魔就要來此島大開殺戒麼?」她淡然的問,卻字字誅心,讓這些黑女巫的白臉都滲出黑氣。

「我們好聲好氣的對妳說,是尊重妳還是本地的巫,當真以為我們怕了妳麼?」黑女巫之一罵了起來。

另一個黑女巫陰森森的插嘴,「妳不交人也行。不用等吾主來…我等服侍黑暗與死亡,此地祭品倒不少…」

金櫻子冷下臉,手臂滾出纖細的枝枒藤蔓,室內的溫度突然降低不少。黑女巫們沒想到她說翻臉就翻臉,頓時如臨大敵。但她不動手,氣勢已經沈重到幾乎壓垮人,冰寒的恐懼驟然襲滿心胸。

「葉冷回不回去,是他的選擇。他想回就回去,不回去也別想強扭他的意志。」金櫻子冷漠的說,「妳們的話,我會轉達。至於他想怎麼做,倒不是我能決定的。如果妳們還記得我是違命巫之一,就趕緊離開我的地方。在你們的地方怎樣散播黑暗和死亡,我不管。在我的地方…」

藤鞭響亮破空,「想都別想!就算風魔族來,我也當誅於此,更別提妳們這幾個事魔者!」

她話語未休,濃稠的黑暗已經籠罩,伸手不見五指。金櫻子卻只冷笑了一聲。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

但那五個事魔者卻像是提線木偶似的離開了烏盆居,神色呆滯的搭了飛機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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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7:38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三 違命(下)

金櫻子坐了許久,卻一動也沒動。

其實不是她不想動,而是動不了。她全身都有些許木質化,裂著不肯收口的傷痕,出血其實不多,但枝枒枯萎、花朵凋敝,實在使脫了力,全身關節幾乎無法彎曲。

太逞強了。她默默的想。畢竟是事魔的黑女巫,她居然這樣拼了上去。

但許多事情,不是意氣不意氣的問題,也不容退讓。她若膽怯一步,讓人小覷,用重大犧牲堆積起來的「違命巫」的威名,不免就此土崩瓦解,鎮不住外人了。

微微彎了嘴角,自嘲的。當初擔下如此潑天的關係,不就是捨一生命與運保住一地平安麼?本地的百名違命巫凋零至此,已經沒幾個了。一年年老去,擔著疾病、擔著孤寡,擔著一生淒苦,成就了一個不怎麼穩固的平安符。

最少外地的巫不敢把手插進這個小島。最少本地的鬼神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只要還有一個違命巫活著,碧空就不會再降下天火。

所以她不能退。即使她已經不是巫了。只要曾經是,就是咬牙死都不能退。

所幸她和一位白女巫交好,曾經交流過異同。幸好天時地利人和她佔了個盡,而對方遠離故土、所事的風魔也有所忌憚,不敢輕履這個小島。所以才讓她以寡擊眾,硬碰硬的擊潰。

葉冷的事情,其實只是個藉口而已。這麼多年了,應該隱藏在歷史陰影的巫蠢蠢欲動,尤其是這些事魔者…魔主操縱事魔者,事魔者操縱人世。他們在試探,試探違命巫的底線。

但說什麼都不容任何人把手伸到她的土地上,任何一個巫者,所事何人,通通都別想。

默坐到夜,她才覺得手指可以彎曲。痀僂著找了符紙和筆,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寫了一封信,折成紙鶴,掐著手訣,輕誦了幾句。紙鶴幻化成白鴿,拍翅往遙遠的天邊而去。

葉冷接到了信,大約馬上奔回來吧?

但她也沒想到他到得如此之快…或許就在前山而已。不到三個鐘頭,葉冷就黑著臉回來了,那時她的傷口還沒完全收口,葉冷粗魯的剝了她的衣服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怒氣卻漸漸高漲,像是在斗室裡逐漸堆積陰暗的雷雲。

「為什麼不叫我回來?」他的聲音平板而嘶啞,若不努力壓抑住,就要爆發雷霆之怒。

「人家要我就給,我算什麼?」金櫻子淡淡的說,「下回來要百口祭品,我給不給?」

葉冷終於爆發了,一掌拍塌了桌子,忿忿的張口欲言,金櫻子只望了他一眼,瞬間啞口無言。

他就在南投而已,又不是離多遠。這些女人真想找他,不可能找不到。但她們裝模作樣的在這兒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弄得地方不安,才來找金櫻子要人…表面是執行風魔族的意思,私底下可就沒那麼簡單。

金櫻子叫他回來的話,他是不可能看金櫻子去拚命的。事實上,他也打不過那些黑女巫,這點他還有自知之明。然後他會跟著去,退了這步,就會連連敗退,將來黑女巫想染指這片土地就容易了…

的確,大部分的巫都隱身於歷史陰影之下,安靖地方。但也有一部分的巫,自恃能力,暗地裡翻雲覆雨,操控人心,惹起戰禍和疫病,用血腥供奉殘酷的主子。

「…妳說她們知道妳是違命巫?」葉冷頹然的坐下來。

金櫻子點了點頭。

「那時候我不在。」葉冷煩躁的說,「我只知道妳們做了天大的逆事,但到底做了什麼?違了誰的命?到底是什麼事情?這樣藏著,誰也不敢說?我只隱約聽說妳們是什麼高貴的罪人!妳倒是…」

「也沒什麼好說的。」金櫻子嘆了口氣,「我也從來不問你是什麼殿下,你又何必問我?」

「殿下?」葉冷冷笑了兩聲,「殿下!真好聽哪,這名兒。還沒聽說過被趕出家門的高貴殿下!」他聲音尖銳,但也終究沒說出來,只是憋得臉孔漲紅。

「…那些破事也不用提了。」葉冷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但我很不肯讓人當個藉口沒事亂戳。我自會去跟我老爸說清楚。我想那些奴婢是狐假虎威,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


那天晚上,葉冷對金櫻子非常溫柔,完全不像以前那樣急切粗暴。他甚至罕有的取了藥膏替她身上幾百個細小口子耐性的一一上藥,金櫻子苦笑著跟他說不用,他卻非常堅持。

直到趴在他腿上的金櫻子累極睡去,他還撫著不肯收口的傷痕發呆,坐了許久許久。


第二天醒來,葉冷已經走了。

沒想到他臨走前還把拍垮的桌子修好,上面覆著一本哈利波特。翻過來,正是解釋「純種炮竹」的那段,他還細細的畫了鉛筆痕當重點。

這個彆扭的、愛面子的傢伙。大約是怕當面講丟臉,用這樣隱約的方式告訴我。身負高貴魔族血統,結果卻天賦低微如小魔,一個魔中貴族的「炮竹」。現在搞到入人身修道家,回家還不知道怎麼難堪呢…

就這麼走了。

孰謂吾無護花人?一生為人遮風避雨,也就只有一個彆扭的魔族紈褲迴護,屢屢回頭,無時或忘。

各緣各法,各船各渡。她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如誰,葉冷也不見得比郎七郎差。

她很想笑,淚珠卻滾落腮邊,落在書頁上,一滴水暈。

暈開多少平生事,欲語還休。

或許待他歸來,也就一一告與護花人吧。

如果他還會回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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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7:59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四 不赦(上)

以前她的花刺帶倒鉤,沾手就鮮血淋漓。

但現在的花刺卻柔軟纖弱,生疼,卻連皮都不破,只留下一點點白痕。

外表看不出來,但她的裡面,傷得很重吧?撫著她微帶疤痕的裸背,葉冷迷迷糊糊的想。應該是憐惜的,但出口卻是:「妳體力變差了。」

「嗯。老了。」金櫻子半臥在葉冷的胸口,語氣還是淡然的。枝枒緩慢的退回體內,但疤痕的癒合卻異常遲緩。

當然啦。金櫻子想。和服侍黑暗和死亡的同行爭鬥過,怎麼可能不帶點內傷。她還沒自大到以為天下無敵橫掃千軍了。

她也只是一個小島的違命巫…還是前任的。

「又不是今天才老的。妳可老了很久,老虔婆。」葉冷摩挲著她的腰,總算找到一處無疤的地方。有意無意的問,「我上回,好像落下一本書在這兒。」

那是我的書。但金櫻子沒反唇相譏。這傢伙想說的只是:妳看過沒有?看懂沒有?

「在書架上。」她爬起來,坐在床緣。「你自己拿吧…餓了冰箱還有水餃可以煮。我要出門幾天。」

原本懶洋洋的葉冷像隻怒豹般跳起來,「…我才來妳就要走?我就這麼不受歡迎是吧?是要跟哪個小白臉跑?我吃了他!」

「你來的時候我剛好要出門。」金櫻子心平氣和的跟他講道理,「你還把我的行李箱摔砸了鎖,忘了?還是你要來?朔也說會去跟我們會合…」

聽到「朔」這個名字,葉冷臉色大變的縮了縮脖子。那個白臉的巫婆,什麼族類都不是的棄家人。「跟那種女人沒什麼好混的。妳怎麼老愛跟她混成一堆…」

「十年八年也見不到一次,什麼混成一堆。」金櫻子穿好衣服,原本要走,又停了下來。「…我先把水餃下好吧,記得起來吃。」

葉冷沒有起來,只是躺著看天花板。他發現,他很熟悉金櫻子的一舉一動。燒水、煮水餃、起鍋。還有拉保鮮膜的聲音,開碗櫥放盤子。走出廚房,撿起砸了鎖的行李箱,關鎖,開門,離開。

但這屋子卻充滿了她的氣息…包括他的身上。

不讓金櫻子送行,也絕對不送金櫻子。他說不清楚為什麼,但他就是沒辦法面對…和金櫻子離別。

比起金櫻子,他的手藝足以去五星級飯店當差了。但他寧可磨著金櫻子煮飯給他吃…就算吃冷凍水餃也行。就是要她親手做。

他甚至害怕去想為什麼。像是連想一想都是件恐怖的事情,臨著斷崖的懸心。

所以他不要想。他寧可忿忿的想,這女人,連問也不問一聲,說不定他父王會追究呢,連提都不提一句。

雖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老爸指望的是,他突然開竅,或者吃夠了人魂,痊癒了。絕對不是現在這樣,融在一個凡人身體裡剝不出來,甚至轉頭成了魔敵的道家。

而是更乾脆,拿人間的話說,就是族譜上除名了。雖然形式不太相同,但意思是一樣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不難過、憤怒,或者自慚形穢。這些曾經有過的情緒都沒了…只剩下淡淡的不耐煩。等可以走人時,又淡淡的開心。

開心什麼呢?這樣真的對嗎?

一個人躺著,卻越躺越冷。其實歡愛後,他們也很少一起睡。但金櫻子就在隔壁,他不冷。


猛然跳了起來,胡亂的沖了個澡。那本哈利波特果然在書架上,她是看懂了沒有呢…?

就在他畫過鉛筆重點的那一頁,夾著幾張紙。

這是金櫻子的回答?

他沒注意到,大剌剌的他,手指微微的發抖。

嚴格說,那是幾頁手寫的筆記影本。看起來應該是某種田園調查報告吧?

反覆看了幾次,他推斷,這是關於二戰時代,美國密集轟炸後,一些相似傳說的記錄。

當中有被俘的美國飛行員口述:白衣女子用裙裾接下空投的炸彈。並且非常驚佩。

然後是密集的神蹟,從北而南,從觀音到媽祖婆,甚至連聖母都出現了,許多目擊者信誓旦旦,在狂轟爛炸的天火中,是神明用裙裾或雙手接住了炸彈,才讓原本應該是巨大兵災的悲慘,轉成小鬧小打,甚至沒在人們的記憶裡留下太深的印象。

「神經病。」葉冷喃喃著。

身為一個魔族,他只能冷酷的指出這個事實:神明能做的事情實在不是太多。天災說不定還可以遮遮掩掩的減輕,人禍兵災是絕對不能插手的。連他們魔族也只能蠱惑魅惑人心,挑起他們喜愛的血腥,絕對不能直接插手。

明哲保身的神明當然更不可能。不但祂們不會這麼做,侍奉他們的巫或道更不可能也不可以插手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兵災。

人間有人間的規矩,眾生包括人類都不能夠違反…瞧瞧偷息壤的鯀,不忍心洪水滔天,偷息壤來湮堵。結果呢?天帝恨他違反人間的規矩,讓祝融把他給殺了。偷火的普羅米修斯又有什麼好下場?還不是讓宙斯捆了,日日讓餓鷹啄肝。

神明?哼哼。他輕蔑的笑了兩聲,笑容卻瞬間凝固在臉上。

瞬間,他明白了。為什麼這島上的巫被稱為「違命巫」。也從來沒有什麼神明去親手接下從天而降的兵災。為什麼知道真相的人都諱莫高深,遮遮掩掩。

據說違命巫有百名。這是開天闢地以來,最大規模的叛逆,罪在不赦。

因為她們違抗的,是天命。

***

不知道葉冷看到了沒有?坐在火車裡,電線杆飛快的往後移。金櫻子默默想著。

百名違命巫,現在只剩下四個…很快的,就會只剩下三個了。當初的第一個違命巫,已經沒有幾天的光景,靠朔在續命了。

忍死等著她們,等她們這最後幾個的老姊妹。

但她們…實在沒有任何足以稱道的地方。不會騎掃把、不會飛。必須規規矩矩的搭乘各種交通工具,設法趕去極南的城市。

因為巫的所有力量,都是「借」來的。必須懇求、匍匐,恭順的敬拜鬼神、安撫山澤,才能「借」力。巫的本身只有天賦,是沒有力量的。

就是因為不滿足這種狀況,所以才會有「道」,想要在把力量存在自己手上,而不用哀求。巫在道之先,道是巫之徒,表面上,兩者常常混雜,但骨子裡是不同的。

所以巫違命起來比道還不可饒恕。

六十年還是七十年?她其實記不清楚了。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光景。

轟然的飛機發出尖銳呼嘯的破空聲,劃空而過的雪白天火降下了死亡。一個巫的微弱悲泣,動盪了整島的巫,或是沈睡著巫的天賦的女人。

巫者同聲一哭,幹下這樣違逆的大事來。

或欺騙神明,或巧取山力,或豪奪雨恩。瞞天過海、眾手遮天,服孝的巫用雙手或裙裾,接下了大部分的「天火」。

一群,幾乎都不太識字,大部分都在務農的女人。一生,只知道敬畏鬼神,安撫一家一村一山的女人們,昏昧而蠻勇的違背規則,動用了不該動用的巫力。

活了許多生靈,誠然。但也招致了違命這樣的大罪。

兵災過去沒多久,百名違命巫就死了一大半。或雙手潰爛,或高燒不退,熬盡了命與運,拿生命抵償罪孽了。剩下的或窮或苦,終生孤老病殘而終,不比早死的姊妹好到哪去。

她用一種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若不是還有兩個成了孤兒的孫女,說什麼也熬不過去的。強熬著意志力,直到她們長大,才抽去脊樑般臥病不起。

她們都不曾後悔。默默的用一生的所有贖著永遠不能被寬恕的罪孽。

但沒有人叫苦,也沒有人求寬恕。她們就這樣漸漸病死、橫死,堅忍的沈默著,接受命運給予的殘酷。

這些令人畏懼、倔強的女人,就是別人口裡的「違命巫」。有人說,只要還有一個違命巫活著,那戰爭的風就不敢猖獗在這小島上。

這並不是真的。金櫻子自嘲的想。

只是若有天火再來,即使喪失了這個身份,她也不惜再違抗一次天命。

這可是我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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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月季夜語 之四 不赦(下)

簡陋的違章建築,門前堆滿了雜物,門口半攔著破爛的板車。

金櫻子站在只容錯身的小院子裡,看著滿目淒涼。這就是最初的違命巫,最後的結果。

如果她願意,其實可以通知金櫻子、通知其他姊妹。如果她願意,她甚至可以裝神弄鬼,世間所有欺世盜名的神棍都比不上她。

即使違命,但她信奉的鬼神雖然沒有迴護,卻也沒有背棄。不管怎麼說,在鬼神眼中,她們是高貴的罪人,無辜的囚犯。

但她不。或者說,她們這些違命巫,都不肯。

正面的直視命運,即使是粉身碎骨。原本就不算什麼高功大德,又怎麼能聚嘯挾恩?她們之間鮮少聯繫,甚至是有些各自迴避的。該受的就受,絕對不哀求。就算是多數為文盲,她們還知道什麼叫做傲骨,什麼叫做良知。

身為巫就該知道這些。

金櫻子挺直了背,將眼淚逼回心底,跨入了陰暗的屋裡。

奇異的藥香中,其他人還沒到,神情安然的朔,正在幫床上的老太太擦拭著額角的汗。

很久不見了,朔還是老樣子。神情淡淡的,比普通人大些的瞳孔映著清亮的人世。但是她在的地方,總有種異常的穩定感。

金櫻子朝她點了點頭,走上前來,看著陷入彌留的老姊妹。

第一個哀泣的巫。是她的哀號穿透了所有巫的心底,昂手望向天空無盡的天火。那時候的她,也才十四五歲而已。

一晃眼,流光偷換,她已經白髮蒼蒼、皺紋深重,臉上佈滿黑褐色的斑了。印堂黑到發亮,完全靠朔高超的醫術吊著一口氣,忍死以待。

朔將毛巾遞給金櫻子,「且看著她。若她呼痛…」她遲疑了一下,「桌上的藥滴一滴到她嘴裡,千萬不能多。」

金櫻子嗅了嗅藥,心整個沈了下來。這是一種痲痺性很高的慢性劇毒。不是到最後關頭,朔也不會出此險招吧…

朔卻不再多言,而是開始收拾屋子。在她眼前,朔並不遮掩,揮灑自如的使出諸般法術。只見她閒然走過,原本雜亂的室內就恢復了秩序。

朔比她細心很多。金櫻子的心性比較堅忍,能夠耐受的也比較強。但她其他的姊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看到老姊妹晚景淒涼若此,有個好歹,那就不好了。對這一切,她對朔都非常感激。

只是這樣大恩連言謝都覺得矯情,且擱在心底,日後圖報吧。

金櫻子收回目光,仔細的擰了把毛巾,開始幫不斷冒汗的老太太擦臉、淨身。

她叫做沈由裡。金櫻子默想著。那個時代,很多女孩兒都取日本名字。但由裡的爸爸大概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就取了這名字。

日語裡,由裡,就是百合。

但這個連生父都糊裡糊塗的名字,卻和當年的她,是那麼吻合。不管老得多麼不堪,在她眼中,還是那個清雅如百合的少女。

就是那個孤弱的少女,像是帶著檀香的風般深染了此島所有的巫。

她眼簾顫動,緩緩張開。黃濁的眼珠卻帶著溫柔的光芒,依稀是當年模樣。「…金櫻子?」

「是。由裡。」金櫻子幫她蓋好被,「我來了。可痛麼?」

「每分每秒。」她露出苦笑,「不重要,還行。」她唇角笑意更深,「白娟和阿南半個鐘頭後就到了。」

就如她所說的,半個鐘頭後,衰老的白娟和李懷南讓家人攙扶著,走入了由裡的家門。朔走過來,將其他人招呼到飯廳坐著,讓她們這些老姊妹能夠相聚一時。

果然只是一時罷了。

畢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時光沖刷了過往,也殞落了那些違命巫。現在殘存下來的,都是當年最年輕的一輩…或者像金櫻子這樣際遇詭譎的成妖人。

再沒多久,剩下的白娟和阿南,都會跟著由裡之後去了,違命巫的歷史就終結了。

她麼?她不算。禍種寄生於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徹底扭轉了。由裡還會喚她來,是顧念舊情,不想她傷心難過罷了。

而由裡將她們喚來,也不是為了自己。她沒有親人可以託付,只能將她敬奉一生的鬼神轉託給白娟,殷殷囑咐諸般禁忌。

白娟應了,淡淡的說,「我頂多能接手兩年,阿南最多也長我三年而已…」

阿南笑了,她原是漁婦,八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卻不過六十開外,「沒這個理由,怎麼讓金櫻子來我們家看看?妳還不懂由裡麼?」

由裡扯了扯嘴角,一陣鑽骨巨痛卻讓她起了劇烈的痙攣,老姊妹慌亂起來,金櫻子趕緊在她咬緊的唇間滴了一滴藥,好一會兒才緩下來。

她的白髮浸滿了汗,一條一縷,泛著淒涼的死味。「…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比死還可怕的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的,悄悄的死掉。總算老天對我沒有太絕,還能見妳們這幾個老姊妹…」

沒多久,連劇毒都無效了,由裡陷入昏迷中。她模模糊糊的喊,「…天火,天火!不要讓…不要讓天火…掉下來…」

大巫臨終時強烈的情緒深染,襲擊了隨侍在側的所有巫。

在山裡砍竹筍的少女由裡,被強烈的震盪掀翻過去。驚魂甫定的她,連滾帶滑的衝下山,原本她新婚方幾日的夫婿應該在菜園搭瓜棚的。

但菜園、瓜棚,通通沒有了。眼前滿是豔紅,她已經分不出是血是火。她的夫婿,當然也沒有了,唯一完整的,是一條手臂,傷痕纍纍,卻帶著一枚金戒指…和她相同的金戒指,他們的婚戒。

抱著手臂,她仰天痛泣。

她的心像是被撕裂成碎片,而罪魁禍首的天火還在如雨降落。


彌留於恐怖記憶和痛苦的由裡伸手亂抓,狂亂的喊,「不要讓天火…不要掉下來…」

金櫻子抓住她的手,眼淚從沒有表情的臉孔滑下,「我絕對不會讓天火掉下來。我發誓,只要我還活著,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絕對不會讓天火掉下來。」

由裡緊緊的握住金櫻子的手,指甲陷入肉裡,滲出幾眼血珠。「…拜託妳了。」

油盡燈枯的,最初的違命巫,與世長辭。

***

照著由裡的遺願,火葬,不做法事不發喪,遺骨安奉在靈骨塔的最高一層。

當天白娟和阿南就哭昏過去,畢竟都是八九十歲的老太太了。沒讓她們留下,勸著讓她們家人帶回去了。

臨去前,白娟緊緊抓著金櫻子的手,「金櫻子,妳會來送送我罷?由裡還是好福氣的…」

「我會。」金櫻子輕輕拍她,「有什麼事情,發個話給我就好,我都會來。」

阿南也討到她相同的保證,這才蹣跚的離開。

朔一直在旁看著,「她們…或說妳們,心底都有相同的恐懼。」

金櫻子只是淒然一笑,沒有說什麼。

走了幾步,朔回頭,「妳的心結…由裡都這樣解釋了,還不能開嗎?」

「…我的確已經不是…也不能厚顏說我還是。」還是人,還是違命巫。她望著被由裡抓的幾眼傷口,冒著退不下去的枝枒和細花。

忍不住苦笑,難道還能自欺欺人?

朔只是睇了她一眼,從容的去煮花草茶。大約是鎮定心神用的,喝下去,她的鬱結消散了些。

「本來覺得言謝太矯情。」金櫻子平和的說,「但妳這樣照顧由裡,我還是必須說聲…謝謝。」她深深的彎下腰。

「該說謝謝的,是我。」朔依舊淡淡的,輕輕將落到臉上的頭髮撥到耳後,眼神悠遠起來,「我服侍過黑暗,也服侍過光明。最後我服侍了渾沌,也認定這是我的巫之道。」

她的神情肅然而溫柔,「但走了正確的道路,我的疑惑卻越來越深。我好像…越來越不認識吾道為何。」

學過了萬般神通,見識了光明和黑暗的片面和偏頗。最後她皈依了渾沌,信仰大道平衡。

但她真的掌握了真理嗎?若是,為什麼她越來越迷惑?

所以她漫遊天下,想要找到答案。只是她沒想到,這群沒有正式傳承,可以說各事其主的島巫替她上了寶貴的一課。

「找到答案了嗎?」金櫻子問。

朔笑了起來,一種通透的美麗,「妳還記得嗎?我曾說過要教導妳三界六道的分別。」

「我說過了,不必。」金櫻子想也沒想就回答,「該知道的時候,我自然就會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我還不必知道。而且,我也並不想去知道那些與我無關的事情。」

「妳們這些違命巫,真是像得緊。」朔笑意更深,「由裡也是這樣說的,其他的違命巫,應該也是同樣的答案吧…」

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疑惑如何?不疑惑,又如何?

如果違命巫悲泣著去違抗天命,她這服侍渾沌的人,就不該笑著去看待大道平衡?

追根究底,不就是心麼?

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情緒深染亦不可為。但她覺得很輕鬆,非常輕鬆。

「是人類又怎麼樣,不是人類,又怎麼樣?」朔嫣然一笑,「有人規定非人就不可為巫麼?其他違命巫想告訴妳的,也不過就是這句話兒。」

她站起來,「有人來接妳了。」

望著朔好一會兒,她才默默的站起來,轉身走出大門。

如臨大敵的葉冷侷促不安的,死命盯著在屋裡的朔,像是裡頭是頭猛虎似的。

金櫻子看在眼底,「…她的黑貓沒帶來。」

葉冷稍微鬆口氣,惡聲惡氣的說,「事情了了還不回家?是我女人就回家煮飯去!」

金櫻子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冷不防的說,「我是違抗天命的違命巫。」

葉冷肩膀聳動了一下,又復平靜。他的確慌張了一下下…沒想到金櫻子會突然這麼坦白。

「知道了。」他冷冷的回。

悶頭走到大馬路上,他指了指一部轎車,金櫻子坐在助手座,上了安全帶。葉冷坐定後,發動車子,然後說,「我們魔族,最喜歡罪在不赦的女人了。」

硬著頭皮說完,他猛然踩下油門。

金櫻子撇開頭,望著窗外,眼角滾下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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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月季夜語 之五 鳴動(上)

正和鄰居喝茶,突然晃動起來,一陣緊似一陣,吊燈鐘擺般,同座的婦人臉色都變了,慌著站起來,金櫻子卻氣定神閒的坐著,穩穩的泡著茶。

「地震呢,金櫻妳還不跑?」陳太太忍不住推她。

「沒事的。」她輕笑,「不成大氣候。」

果然沒一會兒就安靜下來,這些婆婆媽媽才鬆了一口氣,訕訕的坐下。「雖說後山地震多,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天天這麼震,怕人呢。」

「就是說呀,越到九月就越這麼震…」大夥兒七嘴八舌的聊上了,金櫻子靜靜的,還是淡淡的笑。

「不會有事的。」她奉上茶。

就這麼一句話,婆婆媽媽們的心就安了下來,話題轉開來,最後又轉到她身上,「你們家葉冷呢?怎麼在家沒幾個月,又不見人影?」

她遲疑了一下,「去探親了。」不想在這話題上多糾纏,笑笑又轉到她最近多病,鋪子可能要關幾天。

抱著胳臂,倚著門看鄰居各自回家,抱著一種溫情看著。都是一些好女人,照顧著一家大小,從少小操心到老,一路要操心到眼閉…跟當年的她是一樣的。

對這些人,她硬不起心腸,也不想撒謊。只能用春秋筆法,掩過去了。

說起來,葉冷算是探親也沒錯。所謂一表三千里,魔族間扯來扯去總能扯出點關係,也不算說謊。雖然她更認為是調虎離山…不過她又哪需要倚賴葉冷的勢呢?

至於葉冷,別的不用說,逃命的本事敢說是天下僅有。他會跑去修本為魔敵的道家,不能不說沒有遠見。

但魔界…可能出了大事,而且大到連他這個化入人身、天賦低微的風魔殿下都不能置身於外。

就是這樣的認知,金櫻子才裝作不知,讓葉冷追著「探親」去。

站在院子裡,她閉上眼睛。枝枒從袖口滾出來,扎入泥土中,轉瞬間,整個城市像是微縮在她腦海裡,隨心意和地氣流動,拉近或放大。

即使這樣探查,她還是找不到什麼異常…表面上。但是隨著放出的枝枒越多,她越能靈敏的感覺到,在她「觸覺」之外,有著什麼閃躲而去,竭力躲避她的「耳目」。

若有人走入她的院子,恐怕會嚇昏過去。她全身已經讓枝枒爬遍了,像是個人形的草墩子。

沒辦法,成妖還是有成妖的麻煩。當大巫的時候只要借地祇之力,就可探知全城,現在的她要借力付出的代價太高,只能靠禍種的本事了。

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太驚世駭俗。

她將放出去的「耳目」收回來,在城東一角,觸覺之外,卻有「人」大膽的追著不放。

冷冷笑了一聲,收回的神識猛然伸長,虛鞭一記。皮肉大約不會受苦,但神識對魂魄有嚴重傷害,這鞭下去管他人類眾生,都夠他受的,起碼也癱個半天一天的。

在她的城市裡鬼鬼祟祟?慢慢想吧。

這些傢伙轉來轉去的,大約是在辨別這城市的禁制和保護,想搞清楚金櫻子的來路和弱點。只是他們白辛苦一場。她原本是大巫,擅長的是借力使勢,讓禍種寄身後,鬼神可能沒那麼賣她的帳,但她依舊可以種花木補強。

山澤草木精靈對眾生就大度多了。但這卻讓金櫻子的防護手法更看不出路數,半巫半妖的。

只是她也不耐煩起來,所以才倏然出手。

果然,當晚就有刺客來。不知道是被激,還是試探。不過她根本不在意來得哪路人馬,也沒作什麼相對的防護或處置。管他法術還是刀劍,毫不客氣的擰藤為鞭,結結實實的抽了一頓,扔出籬笆,連看都不看一眼。

不過她倒是有了個結論。來找麻煩的極攻心計。派出來的刺客主要還是修羅,算是點名身分和魔族有關。畢竟阿修羅道和魔界有遠親關係,多遠就不知道了。但修羅刺客很是金貴,派這麼大批人手來讓人詫異…不說花錢多少,真要追查身分,卻很困難。

畢竟魔界很大,千百萬氏族,光想追起來就嘆氣。

但她不想追查。

不過,花這麼多錢請這麼貴的修羅刺客當棄子,她心裡多多少少有點底。畢竟葉冷那大嘴巴,戳破了矜持,早就把他祖宗八代、九族親友都交代個透天,她讓葉冷灌頂那麼久,不想清楚都得清楚了,連葉冷沒弄明白的都明白了。

站在籬笆內,金櫻子冷冷的說,「跟你們雇主說,小花樣兒對風魔陛下耍去,討他老人家歡心比較重要。葉冷只剩條魂兒要死不死的,更沒什麼血統可言。想趕盡殺絕,也瞧他有沒這本事吧…派人來送死,算什麼本事?」

她轉身進屋,連瞧都沒多瞧一眼。這些慣被人捧的修羅刺客怒氣填膺的想上前,籬笆卻瘋長枝枒和紅花,花瓣飄到手臂上,嗤的輕響,居然將衣服蝕透,像是強酸一樣咬下去,驚得得削下那塊皮肉才沒爛穿。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一聲悠遠的琴聲,他們才一臉陰沈的退走,瞬間就消失了蹤影。

琴聲由遠而近,金櫻子卻只是坐著喝茶,眉眼不抬。

「與違命巫玩弄小伎倆,是我不是了。」門外傳來幽幽的嘆息,琴聲漸息。

「山野村巫不懂那些細緻,讓您笑話了。」金櫻子心平氣和的回答。至於來者何人,有沒有猜對,不在她的考慮中。

不管來的人是誰,肯定不是人類。非人就是鬼神,她會謙恭,試圖溝通。溝通不良,對方動上手她也不會客氣。說得直白些,就是撫剿並用。撫得了,說多少好話兒,該上什麼供品,大夥兒好商量。撫不了,她也不排斥大剿大滅,打得對方痛極,所謂先禮後兵。

但她也能後兵再禮,又兵又禮…總之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只是人辱我一寸,我非讓他三尺還不可。

「素來聽聞違命巫最是知禮,可讓我隔著籬笆說話,難道是相傳有誤?」聲音溫文儒雅,帶著濃濃的笑意。

金櫻子卻微微的皺起眉,輕佻。但把葉冷調虎離山,能躲避她的神識在城裡刺探,又派修羅刺客來混淆視聽的人,不可能這麼輕佻。

「貴客未曾投名,也沒問門,怎可怪我不請入內?」她穩了穩心,靜氣的說。

「是我唐突。」那聲音越發悅耳,「吾乃風魔族舒茲陛下三子聞契,請見違命巫金櫻子閣下。」

金櫻子微微挑了挑眉,讓開了籬笆上的法術,開了大門。

一看到聞契,她瞬間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親自上門,語氣輕佻。

聞契竟是一個白衣勝雪、面目清雅絕麗的美豔人兒。正因為是男子,所以這樣麗色更顯得珍貴,奪人心神。

淺笑盈盈,讓人被美色衝擊後,又覺得可親可愛,像是天地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溫柔的眼睛和美麗的臉龐。就算金櫻子這樣心性堅忍,都不免愣了一愣,讚嘆奪多少天地之鍾秀造化,才能孕出這麼一個絕美的人兒…

而且還不是化身,是真正的長相。

她心底微微一動,很快的清醒過來,瞥了瞥聞契的手臂。可惜他穿得寬袍大袖,看不出哪朝哪代的衣飾。只是白皙的脖子在這包裹嚴密的衣袍裡,更顯出幾分沈郎纖瘦不勝衣的味道。

但看面目,有幾分東方味道。她到有幾分想掀起聞契的袖子看看,是不是有斑紋。若有的話,搞不好是東方山鬼遠嫁的後代。

只片刻,金櫻子就神色自若,含笑請他進門。聞契卻心底警鐘大作,更謹慎幾分。這不是個簡單的女人。他暗忖。雖然不願意,但他實在對這個村巫越來越覺棘手,也越來越感警惕。

諸般佈置,設計連環,但她對他刻意放下的陷阱漏洞連看都不看,置之不理。而她佈置的防護看似疏漏,卻相互呼應。更糟糕的是,根本看不出是什麼來路。旁人說她被花妖寄體,他總隱隱覺得不對。

早就想親自探查,但身邊的人苦苦勸下。若不是今天她主動反擊,又把他設下的棄子扔出籬笆,連俘來問問都不肯…他也不會捨著臉皮來行美人計。

他很知道自己的美貌有著什麼樣的殺傷力…但有只讓她怔了一秒就泰然自若。

堅忍若此,太難應付。更不妙的是,他雖然起了殺心,卻得仔細衡量。

若他沒認錯,該把那些探子都砍了腦袋。

花妖?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嗎?即使非常收斂壓抑,但那含著金屬損毀餘味的花香,他永遠也忘不了。

就是這個誘人的毒香,毀了半個崑崙。當時他的年紀還很小,卻成了纏綿了一輩子的惡夢。

不可能的。他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禍種出世了幾十年,卻寄生在一個柔弱人類女子的身上,此刻正在妖都吉量作客,半邊枯萎,早失去了禍種驚人的妖力。

但為什麼,會有另一棵禍種,生氣勃勃的臣服在一個小島村巫的身體裡,宛如刀與鞘般的和諧?

他真想不出來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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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月季夜語 之五 鳴動(中)

金櫻子靜靜的坐著,意態悠靜,如閒花照水,端著一杯清茶,目光淡定。

望之似好婦。聞契心底模模糊糊的冒出這麼一句,彷彿是越女自讚。是呀,不管禍種多麼可怕,能讓這樣的村巫降伏,應該是弱化到難以想像的程度吧?而這個村巫,不過是個女人,而且是他那窩囊廢似的大哥的女人。

是女人,就有無可救藥的缺點。

風魔王舒茲妻妾無數,子女上百。但活下來的卻只有最長的三個孩子。長子葉冷、次子墟裡,還有他,聞契。

葉冷是因為長子的身份和過度的無能才僥倖保住小命,而他,則是因為生母的身分過分卑微,不受重視,才讓他暗中培養羽翼,厚植實力。

本來表面的平衡尚可維持,但最可能繼承王位的墟裡被舒茲處死了。

血統過純只會誕育出一些白痴。聞契冷酷的想。明明是最有可能的繼承人,卻按耐不住權力的渴求,居然起兵謀叛。最可笑的是,想謀叛也該設想個天衣無縫的計畫,哪能腦門一熱,以為帶著兵馬衝上去就對了。

敗於糧草不繼,這不是天大的笑話?

但他不同,絕對不同。他心性堅忍絕非常人,一個宛如人類賤民的外貌,異國生母的血緣,都能讓他從劣勢中翻出優勢來。

現在也一樣。

他微微傾身,若楊柳低伏,春風淺笑,明明離得很遠,卻像是在耳邊低語,「金櫻子,妳是怎麼瞞過天下人耳目的?別人可知道,禍種不只是郎七郎守著的那棵半枯花,還有妳這株完整的禍種麼?」

入耳即傾心,金櫻子有些訝異,她從來沒想到聲音可以用「美麗」來形容。一整個勾魂攝魄。只是微微傾身,就有無限風情,想來是男是女,都不免臉紅心跳,骨醉如酥吧?連她這樣的老婆婆,不免心跳頻率都加快了些。

但入耳也誅心。這樣明明白白的威脅,包裹在絲綢似的美麗言語中。

「你待如何?」欣賞歸欣賞,金櫻子還是視而不見,單刀直入的問了。

聞契按住她一隻手。觸感溫潤如玉,卻帶著一絲侵略性。金櫻子想抽回來,微微使力,聞契也略加點力氣,恰到好處,剛好讓她掙不脫又不過份。

這是個很有控制力的人。連這麼小的地方都非常講究。

「本王一生唯願當個護花人。」他眼神幽深,像是一汪深潭,誘哄著讓人往下跳,「只是遍尋不著值得護的花。」聲音更輕,更勾人,「妳是嗎?金櫻子?」

金櫻子直視他的眼睛,湧起一股欣賞,卻太清醒。她沒說話,聞契卻覺按著金櫻子的手浮起異物,他反射性的抬了抬,竄起的枝枒破膚而出,宛如活物般上下盤旋蜿蜒,像是無數靈蛇。

柔弱枝枒冒出無數花蕾,在金櫻子和聞契之間化成疏落的屏障。

「我肯定不是那種需要照料的花。」金櫻子彎起嘴角,噙著些微嘲諷。「不過你戲演得滿好的,可惜了。」

不是一般的女人。聞契有些失望,卻暗暗的鬆了口氣。枒弱花細,果然是弱化到接近斷氣的禍種。

葉冷是絕對不能活下來的。若是墟裡還活著,葉冷還可以當作一步伏兵,拿來牽制。但墟裡既然死了,葉冷就沒必要存活下來,而且是一定要死。

父王不能有其他選擇,他也絕對不給。

但他生性多疑謹慎,殺人必先斷其黨羽,所以他把刀刃指向葉冷的女人。若能收服,他的手就不用沾上葉冷的血腥,既然不能收服…

他沒有動,而周圍的溫度驟然升高,高到景物微微的扭曲。屋裡所有的東西沒有冒出火苗,而是瞬間化成灰燼。

但金櫻子站了起來交抱雙臂,只是靜靜的看著。枝枒微微枯萎,卻有條不紊的裂膚而出,蔓延過地板、爬上牆壁、織滿天花板,將霸道的高溫困在這個小客廳裡

細弱的花蕾,開始舒展。千花萬朵,一瓣一瓣的,用肉眼可見的速度,盡展風華,顏色卻漸漸的變了。

原本豔紅如血、碗口大的花,卻漸漸延展、怒放,顏色也整整齊齊的幻化,從紅而青、而藍,逐漸變成雪白…一屋子的紅月季恍惚成了白曇花,極放至蕊的月下美人。

而聞契身邊的扭曲透明的高熱,卻漸漸轉藍、化青、變紅,顏色一格一格的變暗。

他錯了。禍種,就是禍種。即使有了巫女以身為鞘,依舊是差點殺滅崑崙的狂刃。身不動、手不抬,僅僅憑藉禍種之力,就能瘋吞他熾白的魔火,開出恐怖的惡之華。

恐怕那些白花挨身,世間再無聞契此人的存在。

「聞契殿下,」金櫻子和藹的說,「您也看得出來,我無須護花人。但葉冷陷入如此絕境,我不能說我沒有責任。」

「我大哥志大才疏,卻蒙閣下垂青,小弟在此謝過。」聞契淡然一笑。

金櫻子的目光轉肅然,「我聽聞魔族七情六慾較凡人濃烈,快意恩仇。但這不是人間作風,請聞契殿下諒解。」

枝枒散去,白花飄零。落地卻連枝枒構成的地板都能燒燬,一小眼一小眼,半尺深的洞。現出門口,聞契從來沒想過天空看起來會有這麼可愛。

金櫻子虛讓向門口,「聞契殿下,舒茲陛下身邊只有你一子,倚賴日深,金櫻子不敢留客。葉冷既已被逐出,我會好好管轄照顧。」微微一笑,語鋒一轉,「人間寒薄,無甚可贈,只能一語贈之。」

聞契也含笑,「請說。」

「聞此間孩童言道,三點方成一面。驟去一點,則面不成面。」

他一直安閒的面容終於變了。風魔王舒茲,現在只剩下兩個孩子。若把葉冷殺了,他就必須直接面對舒茲。兩個都有強烈權力慾的王者和王儲,碰撞的結果只有兩敗俱傷,最後是風魔一族的潰亡,誰也討不了好。

父王會把輕視痛恨的長子叫回去,他再三揣測都不懂用意…現在他懂了。父王也不想弄到那個地步,拿葉冷提醒他,別做絕了,各自收斂爪牙,彼此容忍。

舒茲拿葉冷牽制聞契的野心,事實上,聞契也需要這個絕對不可能當上王儲的風魔皇子當緩衝,無言的向舒茲表忠心。

他深深的看向金櫻子,只見她面容平靜無波,榮辱不驚。

可怕的禍種,加上可怕的女人。他一時輕疏大意,孤身踏入險境,這女人卻網開一面,客氣的請他走。卻又把時局看得這樣清楚,一語道破。

僅僅當個村巫,實在太可惜了。

他踏出大門,回頭問,「若我有位登極位的一天,後位可為妳虛位以待否?」

以為她會推託,起碼也講個好聽的理由。結果她笑出聲音,「否。您也看到了,我無須護花人,刺傷人倒會。」她斂襟一禮,非常巫女風範的。


城裡所有的魔族都走了。她輕輕吐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看看這滿屋亂爬的枝枒花朵,心底發愁起來。

所有傢具裝潢都完蛋了。更糟糕的是,她私借了整城地力,一城的花草盡枯萎。

整城的土地公都不會饒她,城隍大約氣得哆嗦吧?

只是賠禮也得精力過度旺盛,「飲食」太過的禍種自己平靜下來,起碼也是十天半個月,這段時間,只能在屋裡坐牢了。

嘆了聲氣,她更皺緊了眉。表面上似乎揭過了這關,但她隱隱覺得,沒有這麼簡單。

或許,拜訪「主山神」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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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9:45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五 鳴動(下)

聞契「拜訪」二十天後,她走入了城外附近的一座小山。這山雖然不高,卻是中央山脈的支脈之一,相當於諸山的心臟。

這些天,金櫻子終於安撫了禍種,祭禳了城郭,算是賠禮,趁著葉冷還沒回來添亂,拖著疲憊的身體,急急的走入山中。

應該沒有道路,草木瘋長的的荒山,卻在她踏上山的第一步,自動自發的草分樹偃,分出一條小徑。她微微苦笑,想來主山神悶得發慌,連她這個仇敵都如此歡迎。

有時腳下打滑,還有路邊小樹雜木伸出「胳臂」扶上一把,讓她的苦笑更深了。

走了三個多鐘頭,她讓小徑指引,到了一處幽深的小山谷,溪水潺潺,黃蝶紛飛。無數花香交織,著實醉人。

草木心甘情願的構成一把舒適的座椅,黑袍黑髮的主山神坐在上面,儼然如人君,皙白的皮膚更惹眼的透明。

她心底卻沈了沈。才十年而已。這個殺死主山神的外來者卻降伏了最桀傲不馴的中央山脈,如今已經可以在山脈中任意遊動了。

插手這件事情,對還是不對呢?

但如此巨大的地震,又怎麼能夠裝作我不知道?死傷那麼多人…如果她這違命巫不插手,失去主山神的中央山脈恐怕災變不僅僅如此而已。

她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偷襲強弩之末、奄奄一息的焚獄,將這個罪該萬死的火魔封進山裡,逼他挑起主山神的職位,用他來填補地動天搖的創傷。

這件事情,她做得還不錯。到如今還沒人識破主山神有什麼問題…也說不定大家裝不知道就過去了。原本狂怒的火魔也很識時務,悶不吭聲的裝了十年。

頂多在她住的地方附近弄點地震,表達一下不滿。但現在,現在。

現在他可以在山脈自由挪移了。恐怕很快的,他就會獲得自由。想要和平交接恐怕有點困難…事實上她也看不透焚獄,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辦。

雖是火魔,焚獄的臉孔卻慘白的嚇人。他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撐著臉頰,「唷,小金櫻,還捨得來看我?」

「焚獄殿下。」她恭敬的以事山神禮跪拜,埋下十對玉壁。

「得了,給誰看?」焚獄打了個呵欠,「妳不如綁個人給我吃吃。上回妳送來那個強暴慣犯味道滿不錯的。」

「十年一祭,才祭過而已。」金櫻子微微笑。

焚獄冷哼一聲,使勁嗅了嗅。「風魔家哪個小紈褲去找妳?有無滿地找牙?」

好靈的鼻子。金櫻子微微挑眉,「那倒沒有,稍微過了招。聞契殿下很是留情…只是地祇們對我有些不高興。」

「小指頭可以捻死的東西有什麼資格不高興?」焚獄冷笑,「好歹是打敗我的人,腰桿挺直點。不然我的面子該擱哪?」

他略略抬了抬眼皮,「我以為會是墟裡。」

「墟裡殿下過世了。」金櫻子頓住,看著焚獄。

他眼睛張大,稍微想了想,「可糟了。魔尊大概死了吧。」焚獄露出非常感興趣的神情,「難怪我那老哥也找人來刺殺我。大約是鞏固王位,好爭那至尊的位置…」他放聲大笑,極其囂張的,「老哥啊…焦燬!你百算千算,還設了個局給我鑽,沒想到吧?陰錯陽差,這一島的脊椎早已歸我!有種就來啊~哈哈哈哈~」

金櫻子愕然看著他,心底越來越覺得不妙。當時情況極其危急,真讓災變擴大下去,恐怕一島不存。她才硬拿焚獄去填…不然急切間哪來夠份量的鬼神可以填這個巨大缺口?現在才覺得是飲鴆止渴,大大的糟糕。

她正暗自忖度,距離她五尺的焚獄驟然動手,漆黑的長髮扭擰,如鞭的打在她臉上,灼燒似的疼痛後,臉上濕濕的,血珠一滴滴的流下來,瞬間在前襟落下一灘暗紅。

「唷,我能打得著禍種了。」焚獄輕笑。

金櫻子摸了摸臉頰,心底卻安了些。焚獄雖然能忍,但武力上卻很難自我壓抑。

「是,焚獄殿下恢復得極快。」

「少來。」焚獄敏捷的反擊,「是妳讓我打這鞭出氣,順便衡量我還有多久脫離控制。」

金櫻子抿了抿唇。撇開立場和種族,焚獄是個有趣的人。若不是立場對立若此,她倒是很願意和這個火魔結交。所以困住他以後,她也一直保持尊重和善意。最讓她摸不著頭腦的是,理應恨她如仇寇的焚獄,卻用種輕佻卻平和的態度對她,也很樂意為她解答疑難。

他饒有興味的問了又問,聽完聞契的作為,他噴笑了,「幸好他老爸要把他送給我我不要。沾了這種自以為聰明的笨蛋,降低我的格調。他老爸暗示的那麼明顯,他還傻愣愣的。沒學到他老爸的一半呢真是…」

「送給你做什麼?」金櫻子好奇的問,「火魔跟風魔關係不是不太好?人質?」

「暖床。」焚獄回答的很乾脆坦蕩,「那小鬼長得不錯。」

金櫻子呆了一秒,「但他是男的…」是吧?

「漂亮就好,有差嗎?」焚獄不在乎的說,「但我不喜歡那種鬼祟的小孩。而且,他老媽是東方神民的後裔…好像犯了什麼罪被送給舒茲吧。但那種出身高貴的奴婢實在很麻煩,生下來的小鬼更麻煩。還得照顧他們高貴的自尊心,想到就累…說來說去,還是女人比較好。」

…沒想到魔族的愛好這樣「多采多姿」。

或許是悶得太久,焚獄開始擺龍門陣,從魔族的風俗習慣講到社會結構。她也才知道魔界諸族奉共主為尊,各大姓氏族各有其王。有點像是皇帝和諸侯的關係。

火魔、風魔,就算是諸侯了。

聊到口乾,草木溫順的送上露珠水,金櫻子搖搖頭,「我帶了酒來。自己釀的純米酒。」

「還不奉上來?」焚獄大喜,「妳明知道我被捆了腿!」

她笑著在大碗了倒上米酒,焚獄暢快的一飲而盡,喝到大醉,引吭高歌。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他呼氣成火,眼神卻冰冷。「這是你們李唐王朝的一個太子寫的。頭回看到的時候,我哭了一夜。」他將碗一摔,打個粉碎,「老子我居然哭了一夜。幹他媽的什麼狗過的日子!什麼狗屁王室!金櫻子!妳大概以為我們魔族都吃自己孩子的是吧?屁!只有狗日的王室…」

金櫻子又拿出一個碗來。相識十年了,她早已習慣。親情,就是焚獄的心病。這個七情六慾極度濃烈的火魔,曾經和他的大哥焦燬非常要好,在天家無親的皇室裡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長大。

但長大登上火魔王位的焦燬,第一件事情是殺光自己的兄弟,包括了焚獄。焚獄在他大哥的臉上深深的砍了一刀,就開始流亡的生涯,直到被設計來到人間,殺害主山神,被金櫻子逮去填了山。

只要觸及這類話題,焚獄就會大醉,然後又哭又罵,徹底破壞堂堂魔君的形象。

他一把抓住金櫻子的手,扯著聲音高嚎一聲,「金櫻子!我心底…苦啊!」然後更破壞形象的抱怨和吐苦水。

金櫻默默的聽,瞥見他與山脈融合為一的腿。惱怒?或許。一個任性的火魔皇子打殺了主山神,差點斷了這島的脊椎。憐憫、歉意?或許。硬把原本自由自在的鬼神和整個中央山脈綁定,汲取他的魔威填補,怎麼說都過意不去。

如果焚獄惡聲惡氣大吵大鬧,說不定她會好過些。但焚獄卻像個朋友一樣對待她…所以她沒抽開手,默默的聽他發酒瘋。

「金櫻子!」他哭罵到累了,有氣無力的說,「妳怎麼不說話?」

她為難了。

「…你的眼淚很燙。」火魔的眼淚比岩漿還富有殺傷力。幸好她是禍種寄身,不然就不是起幾個水泡能了事了。

「哇~」焚獄乾脆放聲大哭。

「………」

***

結果,還是沒辦法動手。

摸著腰際磨了又磨的花刺,金櫻子對自己苦笑。

總有一天,焚獄會脫身而去,那天一定是災難了。她到今天還沒上報主山神殉難的事情。這島的神明都裝聾作啞,頗賣她這個前任違命巫的面子。

她想過,若是刺殺了焚獄,她以身相代,和平轉移比較有可能。或者乾脆上報上去,讓上面的去解決好了,她早就不是人類了,應該不關她的事情才對。

但是…她望著手上的水泡,一直沒有恨她的焚獄。她實在辦不到。

是她遇到的魔族都很奇怪,還是魔族都有被虐狂的屬性?被她拘禁的焚獄不恨她,還會握著她的手哭,醉到底嚷著要嫁給她…

這樣的軟弱心腸真的不可以,但怎麼辦呢?到今天,她沒殺過任何人或眾生。她真不希望焚獄是第一個。

糾結了半天,她還是下山了。

一抬頭,葉冷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臉在她眼前。

真奇怪。要說談得來,聰明智慧,聞一知十…焚獄比較符合。她也不算不喜歡焚獄,不然怎麼會這樣猶豫不決,想辦法掩護照顧呢?

連外貌都是焚獄比較帥,脾氣…事實上也比較好。

「膽子越來越大了,吭?」葉冷暴跳,「背著我去看那個死火把…我的面子要擱哪?啊?!」

而且,葉冷比較幼稚。她教得實在很辛苦。

默默的,金櫻子握住他的手。葉冷讓她嚇了一大跳,臉孔整個漲紅了。

哦,原來如此。

這個熟悉的手掌,還能讓她心跳多幾拍,很想一直牽下去。別人的手,是孩子的手,葉冷的手…是男人的手。

「回家吧。」金櫻子對他笑笑,「以後你弟弟不會來煩你了。他在魔界就有得煩了…」

「弟弟?」葉冷一臉想吐,「誰是他哥哥?」

「看起來是不像。」金櫻子承認,「他好看多了。」

「不像男人的傢伙,什麼地方好看?」他的臉又轉瞬間黑到發亮。

「呵。」她笑了一聲,把葉冷的手握緊。

她的心,第一次響起溫柔的鳴動,久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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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7:00:10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六 代價(上)

任何事物都有一個既定的價格,絕對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她默默的想著。

即使不是她要的能力,既然已經承受,就沒有拒絕支付代價的權利。

就是這樣。

所以別人驚嘆、愕然於她的強大,眩目於「違命巫」、「禍種寄生」的燦亮時,她只是默然的、靜靜的苦笑。

即使收服禍種幾十年了,她依舊不敢說能夠完全駕馭。這株狡詐的惡之華,依舊會在她稍微鬆懈防備時,猝不及防的狙擊。

像是現在,剛剛睡醒,熟悉的痛苦猛然撲了上來,彰顯一切她所有的不足和缺憾,喃喃的細語神經質的不斷迴響,枝條纏繞,沙沙地爬滿全身。

看看妳,金櫻子。禍種的細語如潮浪般不斷侵蝕。看看妳。妳根本沒為自己活過,生活在無止盡的窠臼中。事實上妳根本沒有真正活著過…妳沒有。

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美貌,什麼都沒有。誰都在利用妳,金櫻子。看看妳沒有利用價值以後是什麼下場…在妳付出所有困住我以後。妳親手撫養的孫兒將妳關在石牢,苦苦帶大的曾孫女將妳賣給一個充滿惡意的邪魔。

妳以為風魔是愛妳的嗎?愚蠢的、愚蠢的女人,終究妳也只是個愚蠢的女人啊金櫻子。他只是在妳身上豪奪溫柔,發洩情慾。他懂妳什麼?當妳感到孤寂淒涼時,他總是不在。

因為他不愛妳。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愛妳,只是想利用妳而已。

只有我,只有我待妳不同,金櫻子。我賜妳于美貌和青春,我賜妳于長生,賜給妳無比強大的力量和魅力。服從我、侍奉我吧…親愛的。妳所有的不滿和遺憾我都知道,我曉得妳最陰暗最貪婪的一面。

妳很污穢,是的。污穢。但妳只會壓抑消磨這種黑暗的慾望,這是不對的。順從妳的本能吧…釋放所有的不滿和狂怒吧…然後妳才會明白…

侍奉我!侍奉我!妳才能知道什麼叫做隨心所欲的放肆和所謂極樂的滋味!血祭所有膽敢利用妳和覬覦妳的敗類!順從妳血腥骯髒的慾望吧!

不要再掙扎了!妳的靈魂在叫囂著復仇!

無止盡的低語,無止盡的煽動。幾十年了,只有音量的大小,從來沒有停止過。金櫻子一如既往的沈默,還在醒和睡的朦朧地帶,她有些分心的想。

是呀,即使是極惡之華,也是挺有本事的。完完全全命中她的不滿和狂怒,那些壓抑得非常深的陰暗。

很容易令人崩潰,很容易。尤其是這種細語往往能夠引發劇烈的頭痛,從肉體到靈魂都飽受撕裂的劇痛。

但她記性真的很不好。可憐的惡之華。若是讓她折磨得了,就不會拖到現在還是只能屈服在金櫻子的手底下。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並不是這時代受寵愛的、柔弱的女性。她出生於清末,繼承了母親那種傳統婦女狠辣的韌性。

她的母親能多狠,她就更狠。

現在的人是不能了解那種狠韌的。對自己狠:陣痛都能熬到煮晚飯給全家大小吃,自己在門後默默的生下小孩。才分娩不久,就能趁著月色去門口插秧,完全漠視身體囂鬧的疼痛。

對自己的女兒,更狠。能夠為了成就兒子的婚事,將兩個女兒送去當人童養媳,差點把金櫻子推入煙花這個火坑。

雖然不想承認,但金櫻子也不得不承認,她終究是母親的女兒,骨子裡帶著強烈的狠辣。她狠到再也不寬恕自己的父母兄弟,從來不曾回去過。在那古老的年代,她倔強的帶大兩個曾孫女,拒絕別人換養。

(女孩子換過去當童養媳,男孩子換過來繼承香火)

因為被放棄過,所以她死也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子嗣。就算她們是女孩子。

就是這樣狠的心腸,所以她在滿懷憂思疑慮的公婆身邊,能夠泰然自若的堅忍,而沒有被心懷叵測的男人誘惑、沒有犯下任何不貞的錯誤。就是這樣狠的心腸,她才有辦法撫育三代,在媳婦和孫媳年少撒手時,一個人撐住整個家。

就是這樣的狠,這樣的狠,才能殘忍的扼殺所有軟弱和憂傷、女人固有的對溫柔與愛的渴望,將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殺害殆盡,僅餘為母的責任和尊嚴。

是的,尊嚴。驕傲和尊嚴。自從逃過邁入煙花的命運後,她僅知唯二值得捍衛的一切。

禍種啊,極惡之華。妳說對了也說錯了。人心不是那麼簡單。妳能感覺到我的不滿和欠缺,但不知道人真正的核心不是那些污穢的貪婪而已。

總有某些東西值得驕傲的堅持。譬如為母的尊嚴,譬如慈愛。

我是母尊,母尊啊!三代為母的一方尪姨,服侍鬼神卻又違背天命的違命巫啊!

我不需要青春和美貌,也不需要愛與溫存。即使剝奪人身已經半為妖…

我依舊是、依舊是那個驕傲的巫。

禍種的細語已經轟然成巨響,幾乎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但她依舊沈默。

嘶吼有多瘋狂,她的沈默就有多絕對。

金櫻子終於開口,「聽令。」

禍種慘叫一聲,聲音高亢到靈魂都痛到生疼,卻還是緘默了下來,短短的給了她一點點安靜的時光。

她睜開眼睛,望著空氣中漂浮的閃亮微塵。頭好像鈍斧在劈,全身冒著迸裂的血花和疤痕,禍種細弱的枝條不甘願的緩緩回縮,並且很快的冒出腐敗的味道。

痛?當然。她知道有些部份還有壞疸產生。但是會好的,一直都會好。都已經幾十年了,再尖銳的疼痛和膿血、屍臭,她都熬過來了,不會這個時候就崩潰。

比起一開始的痛苦,現在已經陳舊,知道怎麼應對了。

最初的時候,她被從無間斷的細語和痛苦折磨的幾乎崩潰自殺。僅留的清醒是,讓她困在體內的禍種,對她的屍體比活著的她更有興趣。

若金櫻子還活著,並且堅持著清醒的意志,禍種不但拿她沒辦法,反而會軟弱而屈服…暫時。

但這個選擇比自焚好。不是禍種才能探知她的心智,她也同樣能探知禍種的本能。自焚的確讓金櫻子解脫這種比死還淒慘的命運,但禍種雖跟著她一起滅亡,卻會在灰燼中誕生一個種子,成為將來的禍種。

她早就知道,身為違命巫就不要想愉快的好好死,禍種,只是命運給予的絕對報應罷了。所以她本性的狠與倔昂首,正面迎向這樣的宿命,一個人孤獨的面對著禍種不時的反噬和狙擊。

所以她學會如何漠然麻木的面對苦痛,面對孤獨,在她侍奉的鬼神轉過身不再回應,被家人拘禁繼而背叛,她依舊堅韌的獨自面對厄運。

然而她的這些苦痛和折磨,卻無人知曉。連同床共枕多年的葉冷也不知情。唯一略有所感的,卻是被她偷襲,替代主山神的焚獄,偶爾他會露出憐憫的神情,甚至給她一些大麻。

我不需要這種東西。雖然她都笑笑的收下,但心裡會默默的想。我不需要。

她不懂什麼叫做「求救」,也不認為自己有求救的資格。她會探問前山禍種的消息,不是羨慕或忌妒,只是擔心她竭盡全力禁錮了一株禍種,另一株禍種卻失控,讓她的努力白費。

是的。她是個頑固、狠辣,改朝換代都不能泯滅既有人生觀的老虔婆。從少到老,她都是不斷付出的那一個。這就是命,油麻菜籽命。就算是橫跨兩個世紀了,她還是不懂別人為什麼非得救她。

她能照顧自己的。不然,倚靠她的人怎麼辦呢?

葉冷?或許禍種說得對吧。他需要的只是妖美的肉體…符合魔族的審美觀,就這樣。所以?

所以他就該知道她的苦楚,必須救她嗎?

即使她這樣讀書不多的婦人,也知道在所謂的邏輯裡非常愚蠢。

她起身,帶著腐敗氣味的花瓣飄落,漸漸虛無、消失,味道也慢慢的散去。等洗過澡以後,那種令人不悅的屍臭也沒了。

抬手看著自己無瑕的手背,欣賞著。真不錯。控制力越來越好,禍種的意志越來越弱了,苦痛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最少她一天有幾個小時是安寧的。

雖然不安寧也無所謂,沒有什麼關係。她還是會漠然麻木的面對那些細語和痛苦,像是被巨浪不斷沖刷的岩石。

但她敢肯定,禍種沒有巨浪那麼悠遠的歲月,而她是絕對不會被改變的頑石。只要不過度使用禍種的力量,那株惡之華能趁隙而入的時刻就會越來越少。

金櫻子挺直了背,帶著淡淡的微笑,走入廚房。

又是新的一天。她不無驕傲的想。她又勝利的走入另一天,沒有敗給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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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7:00:34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六 代價(下)

屋裡有動靜。她凝聽片刻,確定是葉冷,多煎了一個蛋。他還是那麼沒有禮貌,連招呼都不打,直接的闖進來,大剌剌的用她的浴室,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不過,她沒有什麼值得抱怨的。總之,葉冷為什麼還沒有膩,為什麼要一再回來,一直讓她很納悶。

是。她承認葉冷的手是男人的手,所以她選了葉冷。但這不是葉冷回來的理由。

她很早就知道,她的生活太忙碌、太滿,容不下當一個「女人」的空間。漫長的歲月讓她領悟到的事情很少,卻很接近真理。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儘管再怎麼親密,甚至有血緣關係。唯一能夠掌控的,唯有自己。

所以她不明白葉冷。

即使這樣親密的同床共枕,她的心還是冷靜的、疏離的,甚至帶一絲絲好奇和溫柔的對待不斷回來的葉冷…當然是子姪輩的等級,附帶若干調教。

頭髮溼漉漉的葉冷走進廚房,一臉狐疑。「我說啊,妳早八百年沒有月事了,為什麼浴室還那麼大股血腥味?該不會妳又多管誰家閒事吧?」

金櫻子沒有正面回答,「吃飯還吃土司?」

「我問妳啥妳答啥呢?」葉冷暴怒,「既然煎荷包蛋火腿了當然是土司啦!牛奶!」很囂張的把空杯子往金櫻子一推。

金櫻子暗笑,順從的倒滿牛奶,把土司放進烤麵包機。反正葉冷是單細胞生物,把嘴巴和胃塞滿了,就會忘記這個疑惑。

唬弄他那麼多年了,都能瞞過去,已然駕輕就熟。

但這次卻不太相同。

歡愛後過度證明自己的葉冷奄奄一息的掌著她的胳臂,「妳、妳還沒說…為、為何一大早浴室那麼大股…血腥味…妳、妳別跟我講偷漢子了…」

金櫻子考慮都沒考慮就給他一個肘擊,讓他翻著白眼從床這頭滾到地板上涼快。

全身泛著枝條和和微微血味的金櫻子冷了他一眼,「你感覺不出來我偷了沒偷?」

葉冷憤然抬頭,卻嗆了一下…被自己的鼻血。這個女人誠心想殺他對不?!

「我是關心妳欸老虔婆!!」摀著自己鼻子,葉冷勃然大怒,「妳除了會動手打我還會幹嘛啊?!下手那麼重妳想殺夫是不是?!妳沒聽過夫是天出頭?!」

金櫻子瞪著他,緩緩的睜圓了眼睛,連禍種的枝條緩緩的、畏縮的退回她的體內。

她知道,葉冷在她身邊時,禍種會更緘默順服,但她從來沒想過為什麼。

「…夫?」她終於開口了。

「就、就差個手續。」葉冷不太自在的硬著頸,可惜嗆著鼻血不太夠氣魄,「是說人類的規矩也沒什麼好遵守的…妳很在意的話,啊就、就把手續辦一辦好了。」

「…我?」她不可置信的按著自己的胸口。

該死啊。葉冷猛按住自己鼻子,本來就在流鼻血,現在更洶湧了…這個死老太婆真是美到慘絕人寰…尤其是這樣無辜又無措的按著自己赤裸的胸口…嘶…完蛋。

「這屋裡還有誰啊我問妳?」他惡聲惡氣的悶吼,「我總不會跟禍種那個,辦手續吧?!」

金櫻子研究似的看了他一會兒,「…為什麼?」

葉冷暴走了。為什麼為什麼?!他才想問為什麼!!媽的他為什麼離不開這個老虔婆啊?明明他看過她雞皮鶴髮的時候…但他又不是人類!

他喜歡漂亮女人就像人類喜歡豢養名種貓一樣,他看待人類就像人類看待貓或狗。人類分辨不出貓的年紀,波斯貓的確比較美麗。但也有人喜歡毛皮不那麼漂亮,但個性強烈的米克斯,不會因為貓老了就不喜歡。

雖然他這麼一個喜新厭舊的魔。他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就喜歡這個老是差點宰了他的老妖婆。

遊戲人間似的結過很多次的婚,就數這次求婚最忐忑。現在這女人居然敢問為什麼?

「客兄是哪一個?!我去宰了他!」葉冷暴跳,臉上的鼻血很滑稽的跟著甩。

「這是…小朋友說得『腦補』嗎?」金櫻子探究的眼神更深,「你也腦補過度了,葉冷。」

低吼一聲,葉冷衝進浴室嘩啦啦的洗澡,然後衝出來穿上衣服,氣哼哼的走了。一如往常,連再見也沒有說。

這個時候,金櫻子才認真的考慮,莫非他是認真的?

就算是認真的,也太滑稽了。葉冷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還有什麼是他沒得到必須從婚姻得到的呢?

子嗣?不可能。她這樣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月事在她依舊是黃家祖奶奶的時候早就沒有了,這樣違反常理的返老還童,也沒讓她的月事回來,葉冷應該比誰都明白。

葉冷不相信她?這更是笑話了。偷不偷漢跟結婚有什麼關係?一紙婚書的約束力,在她這個邪惡的枕邊人眼中,比衛生紙還不如。

那是為什麼?

但她的合理推想卻沒有推出任何答案,讓她自棄的嘆了口氣,放下了。葉冷說不定跟人打賭鬥氣之類的,原因太多,很難推斷。再說,他氣走了,可能很久以後才會看到他。

可第二天一早,她就被葉冷粗魯的搖醒,讓還不怎麼清醒的金櫻子抽了幾藤鞭。

「我為什麼想娶妳呢?」葉冷咕噥著,粗手粗腳的幫她套衣服。

「什麼?」金櫻子糊裡糊塗,卻被葉冷拖著跑,「要去哪?」

「辦手續!」

「所以我問為什麼…」

葉冷把她拖出門,塞進租來的車子裡,像是要吃人一樣盯了她老半天。好大半晌才悶悶的說,「反正妳沒損失,對吧?」

「是沒錯。但我不懂你能得到什麼。」

他發動車子,猛踩油門,咬牙切齒了一會兒,才粗聲回答,「我說過了。」

「說過什麼?」

「我們魔族,最喜歡罪在不赦的女人了!」葉冷大吼,「不要跟我說妳不記得!」

金櫻子深深的盯了他一會兒,發現要仰首才能忍住流淚的衝動。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禍種會畏懼葉冷。

因為葉冷,就是把她看成「一個女人」,而不是「違命巫」、「禍種寄生」,更不是黃家主母。

就只是,「一個女人」。

她內心最深刻也最卑微的願望,第一個擊殺的願望。徹底背反殺害情感的結果,就是在她心底落下最深沈也最陰暗的角落,唯一能讓禍種擊破的弱點。

葉冷暫時性的補上這個弱點,在她知曉之前,禍種就已經知道了。所以極惡之華才會畏懼而緘默。

現在,葉冷卻願意補強,不管時間長短,她總算在這段時間,可以比較輕鬆的抵禦住禍種的侵蝕。


雖然說,假的身分證和簡單的手續造就了一樁假的婚姻,最少不是人類法律承認的…她和葉冷都不是真正的人類。

這個品味不怎麼樣的風魔修道者,往她手上套了很俗氣的大鑽戒,活像個玻璃似的。他自己的也差不多,設計得更囂張。

但他笑得很得意,心滿意足。「以後妳打我,我可是可以打一一三的。」非常神氣。

警察能把我怎麼樣?而且先生,你好歹是個魔族,還是個王族。弄到打一一三的地步,不覺得很落魄嗎?

金櫻子默默的想。不過她沒說什麼,反而點了點頭。

且讓他高興一下好了。望著俗氣無比的婚戒,她想。反正該管教還是要動手,他也不見得真的會去打一一三。

畢竟葉冷很愛面子。

好吧。以後動手就輕一點。就算是假的婚姻,她也是很尊重的。

「根據人類的法律,以後妳絕對不能偷漢!」葉冷非常愉快的宣佈,特別強調,「尤其是那個死火把!聽到沒有?!」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金櫻子嘆氣,「不說焚獄大人品味沒有那麼差。」沈默了半晌,「我甚至不是人類。」

「屁!」葉冷嗤之以鼻,「除了人類以外,誰會吃飽沒事幹到處管閒事,當那個他娘的巫?妳就是老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回來哭的死女人!妳到底要不要解釋浴室那大股血腥味是怎麼回事兒?!…」

我是人類。金櫻子驚愕的看著盛氣凌人的葉冷,發現潛伏在她體內的禍種發出尖銳的哀鳴,沈寂了。

她沒有求救,葉冷就救她了嗎?什麼都不知道的葉冷,就這樣彌補上她的兩大心病…她被拯救了嗎?

「妳幹嘛哭?」葉冷慌張得差點把車開到安全島上,手忙腳亂的靠著路邊停,「等等!不是只有要妳別偷漢,我也不會在外面偷吃!妳知道的嘛,吃過妳以後我怎麼還有胃口…」

葉冷胡亂的擦著她的眼淚,金櫻子卻按住他的手,將眼睛埋在他掌心,痛哭了起來。像是幾十年的心傷,終於有了癒合的機會。

她終於可以暫時的休息一下,不用永不停止的支付代價。雖然她知道,這只是飲鴆止渴,萬一葉冷離開,她必定會受創更深,恐怕會敗給永遠虎視眈眈的禍種。

但她依舊感激。

只是日後葉冷很氣悶。雖然說結過婚以後,金櫻子完全是VIP等級的待遇…娶個清末的女人就是這麼好,過足了當丈夫的癮。瞧瞧他那些人間的豬朋狗友,個個都是M,人人是妻奴,只差沒有捧馬桶伺候太后,還個個樂此不疲。

金櫻子真的奉行「夫是天出頭」的真理…大部分的時候。

但只要他偏離人類的標準一點點,譬如發脾氣砸個杯子摔個碗的話…總是被「伺候」的很周全,鼻青臉腫不足以形容,逼他好幾次都想打一一三。

可這女人,這該死的女人。總是一面幫他療傷,一面淡淡的說,「天若無道…偶爾也要逆天一下。夫君你說是不?」

「夫你媽啦…哎唷!請謝謝對不起!天有道了、有道了!不要逼我打一一三!」

葉冷很悲哀的發現,這時候金櫻子的微笑,真是令人絕望的美麗。

身為一個風魔王族,說什麼他都不能承認,自己就是他媽的非常M,M到不行。

而且只對金櫻子這麼M。

太沒有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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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7:00:58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七 憐憫(上)


空氣中帶著潮濕的氣息。溫潤的風掠過海洋、翻過山脊,夾帶著水氣,化成如霧般的綿綿春雨。

簇擁著烏雲,伴隨著無聲的囂鬧和微微的血腥死氣,橫過半個天空。金櫻子有些詫異的抬頭,已經多少年了?她都記不清楚。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這位被遺忘的神祇…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天火降臨的那一年。縱著狂風颳過天際,無數驚惶的亡靈寧定下來,隨駕著祂的風而行。

祂不屬於任何天界,甚至也不是地祇。遠在眾生存在之前就已經存在,初民的人類還崇拜自然時,為祂們獻上許多詩歌和祭禮,替祂們上了許許多多的尊稱…直到轉為崇拜比較利己、形象跟人接近的天界神明,又慢慢的淡忘祂們。

被崇拜,祂們並不在意,即使人類老用祂們的名義行扭曲或血腥的祭禮,祂們也是漠然的看著,並不因此感動心腸。被遺忘,更不在意,已經冷眼看過多少智慧種族在大地上興起又衰敗,甚至滅亡,所謂的「永遠」根本不存在。

祂們就是風、就是火、就是大地、陰暗或光明,或者都是。就是所有精純的力量化身,本身並沒有善與惡。

所謂善惡,不過是人類拿來區別利不利己的分野罷了。

但活人因為越趨理性而對祂們徹底遺忘,死去後卻回憶起所有初民的古老記憶。在驟發而驚惶的天災人禍喪生,陷入狂亂的狀態下,往往會被巡遊而過的渾沌神祇吸引,伴駕前後,直到徹底冷靜下來,才離開進入輪迴。

理論上應該無情無感的渾沌神祇,看盡滄桑的神靈,卻特別會在災難將起的上空巡遊,默許徬徨無依的死靈跟隨。

在依舊受到崇拜的時代,祂們被奉為至高無上的「神」,在天界神明漸漸侵奪了信徒之後,一知半解的人類視祂們為妖魔、惡靈。

但祂們既不辯解也無所謂,依舊自在的巡遊,被簇擁著橫越天空。甚至人類所崇拜的天人也不放在祂們眼底…那些天人不過是掌握力量大些的眾生罷了。

祂們本身就是世界的組成。

金櫻子遙奉,狂風稍緩。

「噢,妳還在?」低沈而悅耳的聲音穿透雲層、破開靈魂直接共鳴。

「光之主,我還在。」金櫻子俯首。

「呵。」渾沌的神祇低笑一聲,「人類很喜歡亂上封號,嗯?無所謂…反正是最擅長遺忘的小東西。你們之前的幾批小東西,還記得比較久…破壞力也比較小。」

金櫻子沈默了,緩緩的開口,「光之主因何降臨?」

「有很多小東西將會死掉,我讓他們跟從。」低沈的聲音在金櫻子的靈魂持續共鳴。

她愕然的抬頭,望著天際墨黑烏雲的一小道金光。「…何故?」

「我不懂你們這些小東西…以前還知道跟我們談談,也知道固守自己的領域。現在…都不對了。

「墨黑的王者死在王位之上,宮殿讓火焰吞盡,血脈幾乎斷絕。怨恨之火蔓延整個領域,點燃戰禍…從那一邊延燒到這一邊。他們需要靈魂,我不給他們靈魂。」

低沈悅耳的聲音漸漸飄渺,漸漸遠去。

「等等!光之主!」金櫻子大叫,「且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們該做什麼才能免除?」

「小東西…困住我姊妹的小東西。不會永遠只有生命而沒有死亡,一切都有終點。」

「…我是人類,而且還是一個巫。存續種族是每個生物都有的本能!」

渾沌神祇沈默良久,「…奇怪的小東西們。你們的答案都相同…很快、很快的…」

「少司命!」

「沒有人叫我這名字了。我已經被遺忘。」渾沌神祇低沈悅耳的共鳴帶著一絲絲幾乎察覺不出來的惆悵,「很快的…」

「少司命!」


「金櫻子!金櫻子!」她被猛搖搖醒,「妳做惡夢就做惡夢,別抽我啊!嘶…住手!不對,住觸手!媽的!」

好一會兒她才真正清醒,瞪著臉上好幾道血痕的葉冷。「…我就說過,我們還是分房睡的好。」

「靠!」葉冷勃然大怒,「老婆是幹嘛用的?就是抱著睡覺!不能抱著睡覺娶老婆幹嘛?!只是要那個我不會花錢找…哎唷!妳又抽我!」

金櫻子抹了抹自己的臉,「抱歉,禍種不好控制。」語氣卻沒有絲毫歉意,「只是你知道的,萬一你跟別人睡…」

「知道啦知道啦,」葉冷不耐煩揮手,翻身壓住她,「睡得正熟被妳抽醒,還喊什麼少司命…妳給我說,那是誰?吭?老實點我告訴妳,精神外遇也不可以的!幾歲住哪我去宰了他!…不給妳點厲害瞧瞧都不知道誰是老大了…」

為什麼總是學不乖呢?金櫻子有些納悶。要跟禍種寄生比續航力,還是個風魔附體的人類修道者…跟蜻蜓撼石柱有什麼兩樣?

要知道,禍種本質就是吞噬和採捕。雖然已經儘量控制了,但是在歡愛中她一個把持不住…

就會在床上出現奄奄一息的人乾風魔。

不過觀念很傳統的金櫻子還是溫順的對人乾…不是,對葉冷說,「是,你是老大。」

「知、知道就好…」上氣不接下氣的人乾葉冷喘著,「還、還不去、不去煮飯…我、我睡個回籠覺…」

男人,就是愛面子。金櫻子沒戳破他,只是默默去洗了澡,套了件長外袍就去廚房。

這不是普通的夢。她心事重重的煎火腿。因為每句對話,每個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光之主…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稱祂少司命,朔曾經說過,在「白女巫」當中,她被稱為帕納迦或魯納,塔羅牌裡頭裡頭的「女祭司」就是她的化身代表。

在普遍冷漠旁觀的渾沌神祇中,她屬於比較友善的一方…或許因為祂也兼管生命的關係。也是人類依舊崇拜渾沌自然時,最願意對人類開口的神祇。

神祇已然開口。

她反覆想了很多遍,端著早餐進房,疲勞過度的葉冷鼾聲大作。她啞然失笑,說不出什麼滋味。

永遠閒不住的、喜歡到處亂跑的葉冷,跟她成親以後,居然忍耐住風魔天生的流浪癖,硬是在家待了一年多,勉強自己跟鄰居往來(即使非常不耐煩),但為了能炫耀一下婚戒,宣佈主權所有,他也就忍了。

甚至因為聽到幾句閒話,跑去當泥水工,跟人修馬路去了。金櫻子詫異的跟他說不用如此…他們兩個非人根本沒有缺錢的時候,他鼻孔朝天的說,「靠!老子看起來像是吃軟飯的嗎?!挺輕鬆的活兒…女人家惦惦啦。」

每個月發薪水的時候,都非常神氣的把薪水袋扔在金櫻子的面前,說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還特別喜歡在家裡有客人的時候扔。

鄰居有時候看不過眼,跟金櫻子嘀咕葉冷太大男人,「賺錢養家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得意的…太不尊重妳了。」

金櫻子只是笑笑。

將餐盤擱在床頭櫃,金櫻子側坐在床邊,看著呼呼大睡的葉冷。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露出了稀有的柔情。

這麼傻的傢伙,腦袋挺不靈光。為什麼會跟他呢?可見自己的腦袋也沒靈光到哪去。

「阿冷,飯做好了。」她溫柔的推了推葉冷。

「啊?」他惺忪的睜開眼,「這麼快?幾點了?我上班要遲到了…」

…你根本不用去上什麼班。你本來…就是自由自在的風魔,沒有必要用人間的框架束縛自己。

「剛我看了你的簡訊。」她輕輕的答,「你們工頭說,雨下太大,今天先停工了。」

「是喔。」他揉著眼睛,「幹!好香…」伸手去抓,卻被金櫻子打了一下手,這個脾氣很差的傢伙立刻要暴跳…卻讓金櫻子塞了一把上了牙膏的牙刷。

「刷牙洗臉後再吃好不好?」她語氣很溫和,還在旁邊捧著漱口杯,腳邊有讓他吐漱口水的水桶,桌上擺著熱騰騰的臉盆和毛巾。

娶這個老婆是好還是不好呢?葉冷很感嘆。說好,一天到晚「鐵的紀律」,真早晚會被她打殘;說不好,又服侍得這麼周到,完全體現「夫是出頭天」的真理,他敢說三道六界沒人享受過老婆這麼全方位的VIP待遇。

天殘地缺,世事古難全。

他很享受的如廢人般的梳洗,連命令金櫻子餵他,這個神氣的老太婆都溫順的照做,這時候他就忘記被修理得多慘、榨得多乾,只覺得娶這個老婆真是娶得太正確了。

「妳也吃、也吃!」他眉開眼笑的拿另一份三明治餵金櫻子,「我的乖乖,妳要是總這麼溫柔就好了…」

單細胞生物。金櫻子暗笑。「我儘量…阿冷,你們魔尊真的死了嗎?」

葉冷感嘆,「是啊,真的死了。那麼大一家子,全掛光了,有兩個台灣大的宮殿,燒了好幾年,遠遠還看得到火光啊…真的是非常慘。但是偷襲的石魔君主也沒討到好,也被火魔偷襲了。大家都想當魔尊,沒辦法。

「現在整個魔界亂成一鍋粥了…你打我、我打你。我老爹就是也捲進去打個沒完,誰知道他立的王儲是個白痴,想藉機窩裡反…結果那白痴丟了性命,還波及到我,妳看多倒楣…」

「會打到人間嗎?」金櫻子不經意的問。

「人間劃分給百魔,應該不可能吧?」葉冷想了想,「不過也難講,都亂套了。人類的魂魄是魔族的大補丸、萬靈丹。說起來,那滋味真是…嘖嘖,想到就流口水…哎唷!」他摀著眼睛發火,「妳打我幹嘛?!」

金櫻子的語氣依舊溫和,「有些事情,連想都不該想。天若無道…」

「我明白了!超老梗的金櫻子,說過幾萬遍了…懷念一下都不行…停!我打一一三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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