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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五個月過去了,揚揚沒給他回信,她還沒有打開任何一封署名李赫的信。
阿享、曾小妹、小趙和國賓,他們不光寫信,連電話都從李薇那裡拿到手了,可是揚揚只接電話、聽電話,卻半句話也不說。
放棄嗎?不要。
在做了那麼多改變之後,揚揚仍然不肯原諒,原因只有一個,他傷她很深,讓她再感動也無法令自己回頭。
五個月,他當愛家好男人,一下班就回家,然後面對空盪盪的房子。
不知不覺間,他與寂寞熟悉,進而成為莫逆,他漸漸理解,過去三年,揚揚是怎樣守著這間公寓,等待遲歸的丈夫。
五個月,他想她、念她,思念一天比一天累積更深。
坐在她的書桌前,讀遍她寫的每一本小說,在文字裡體會她的心、她的思慮。
一直以為,自己很暸解揚揚,總認定她是個能幹的、獨立的、自信滿滿的女性,但書裡的字句透露出她的自卑與不確定,對於愛情,她不敢積極。
她曾在一篇序裡提到,向他求婚大概是她在愛情中,最主動而勇敢的一次,可她也說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得半死。
幸好,幸好他是個不要臉的男人,對她那句「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竟然給予熱烈回應。
那時他說︰「好,我娶妳,妳養我。」
本以為,這只是個玩笑話,沒想到,他真的讓她養了整整三年。
他剝削她每分力氣,逼她想辦法榨出金錢,養那個美名為正義公理的事務所。
他對天底下的人都正義,獨獨對她不正義,難怪她要說︰「我們當朋友吧,你對朋友比較好。」
他不只對朋友比較好,他對陌生人、對可憐人、對路人都比對她好,他以為女人只要甜言蜜語就行,卻忘記女人更需要照顧與關心。
他為她做過的事太少,他沒有條件要求她回到自己身邊。
今天,曾小妹把薪水、年終獎金和事務所的預備金留下來後,開出一張一百萬的支票給他,當看見那張支票,他眼中泛淚。
不是感動於自己的能力,而是對揚揚心疼不已。
原來他要賺錢並不難,卻為了「原則」讓揚揚過勞,揚揚老說要存夠一百萬才能生孩子,她那麼想要小孩,他卻連這麼容易的事,都不願意為她辨到。
說什麼愛她,他果真只是口頭上愛她。
那個提早離開的孩子......是他在她心頭砍下的、最深刻的傷痕。
李薇曾說︰「如果是我,我才不會笨到三年後才離開,早在嫁給哥的第二個月就跑得不見人影。大哥,你記不記得爸媽是怎麼對待她的?你又是怎麼對待她的?要不是大嫂還能夠寫出那麼多動人文章,我真認定她腦子有問題。」
他記得李薇口裡的「第二個月」的事。
那時,他帶揚揚回家,照例買了一堆禮物,可是揚揚一樣被擋在門外,只有他可以進家門。
爸和他在書房裡談判,說要是他再不離開揚揚、進公司,就要剝奪他的繼承權。
爸錯估他了,對於金錢,他的要求不高。
沒想到他和爸在書房時,媽不但把禮物往外丟,還放大旺咬揚揚。大旺是隻身形很大、牙齒很尖的台灣黑狗,揚揚被牠巨大的衝擊力撞倒在地,裙子破了,手腳被咬出一個個傷口,她忍著眼淚、不哭,堅持在門外等他出來。
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水在不平的地面蓄出淺淺的水窪,她全身都濕透了。
當他走出家門看見她的狼狽,為此心疼時,她卻揚起笑臉,對他說︰「我在數漣漪,只要數到漣漪的圈圈是偶數,就代表我和爸媽之間會喜劇收場。」
他知道她在胡扯,以為扯東扯西,他就看不出她哭過的痕跡。
因為那件事,他狠下心,三個月不和家裡聯絡,他永遠無法忘記,揚揚手腳裹著紗布,還在深夜裡趕稿子一幕。
後來父母親明白他的態度堅決,勉強接納揚揚的存在,但爸爸對她仍是一貫冷淡,而母親的冷嘲熱諷更從未間斷。
如果不是愛他,她何必忍受那些?
揚揚很少對他說愛,但她的愛表現在行為上、態度上,她用了全身心的力氣愛他,可是他回應給她的,卻只是口頭說著愛。
難怪她不願意回頭看他......
事務所的人都想盡辦法替他說好話,曾小妹還說,領完年終獎金要買機票去法國找老闆娘,問他如果她能把老闆娘勸回來,可不可以加薪一成?
一成?五成都行,只是,她不會回來了,他心知肚明。他不是輕易服輸的人,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快要失敗了,雖然口口聲聲不放棄,但他一天比一天缺乏自信。
如果揚揚是他的女兒,便是綁著、關著,他也絕對不讓她和李赫在一起。
打開電腦,他想了很久,才打出第一行字。
"揚揚,妳好嗎?
有沒有開始對我的來信不耐煩?有沒有光是看到李赫兩個字,心底就不舒服?如果有人對我像我對妳那樣,我會。
昨天晚上給妳寫完信後,爸爸打電話來要我回家一趟,他說我這段時間的表現,讓他覺得我真的長大了。
聽到這個話,我心底猛然一酸,原來我是個讓父母親、讓老婆寵到長不大的男孩,非要所有人離開了,我才明白社會現實是什麼模樣,才有辦法自立自強、讓自己成長。
養這樣一個長不大的老公,很辛苦,對不?
爸兌交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是登記在我名下的股票、基金、房地產的文件和存款簿,我迅速看過統計表格,知道那袋東西至少有幾十億。
我把它們放進公事包裡,幻想著妳在家裡,幻想把它們交到妳手上時,我帥帥的講一句,「老婆,去寫妳真正想寫的文章吧,不要再為了我拚字數。」
我幻想著,妳眼睛裡智射出兩道光芒,會緊緊抱住我,高興地放聲大叫。
可是回到家裡,沒有妳、沒有光芒、沒有尖叫,只有一室的空虛寂寥......
短短的五個月裡,我想妳,想得快要發狂,那麼過去三年,妳想我、需要我,我卻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妳是怎麼度過的?
家裡到處擺滿妳的照片,大大小小都有,我還把一整面牆貼上妳的照片,我時常靠在那邊,對妳說話,說一百次、說一萬次的抱歉,但是牆面冷冰冰的,而妳沒有回應我的歉意。
我受到懲罰了,因為我對愛情不夠真誠,因為我自私自利地消費妳的愛情,因為我愚蠢到失去了才曉得痛心疾首很傷人......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夠再度得到妳的信任,我突然很羨慕那些被關的受刑人,至少他們出獄後還有機會重塑人生。
揚揚,我還有機會嗎?還是終其一生都得在後悔的監獄裡細數自己的罪狀,憎恨自己在妳身上劃下的傷口?"
他細讀了兩遍、把信發出去。
關掉電腦,他完成一天當中最重要的工作,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綠色方盒,盒子外面是揚揚娟秀的字體——「初遇」,盒子裡面有一條手帕。
他記得,手帕是他的,在電影院第一次相遇,一齣簡單的電影卻看得她淚眼汪汪,那個時候他心想,這個女人有一副軟心腸。他把手帕借她,她請他吃一頓飯,他們開始為期三個月的短暫交往,然後步入禮堂。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婚姻,連國賓也罵他說︰「你為什麼要自暴自棄?你還年輕,條件這麼好,可以挑到更好的女人。」
國賓罵他那天,揚揚站在他的公寓外面,公寓隔音不好,揚揚把國賓的話全聽進去了。國賓離開時,他們才發現揚揚,她沒生氣或憤怒,只淡淡地揚起笑臉,向國賓保證,「請你放心,我會努力,努力成為一個配得上李赫的女人。」
那天過後,國賓對揚揚徹底服氣,他原本以為任何女人聽見這種批評都會抓狂的。
瞧,揚揚原來不是個愛發脾氣的女人,是因為他的漠視,是他從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才逼得她把同樣的話一說再說,變得瑣碎嘮叨。
把手帕收進盒子裡,他又提醒了自己一次,她不要他了,因為......她連他們的初遇都沒帶走。
拿起揚揚寫的小說,他走到客廳裡,躺在揚揚最喜歡的那組沙發裡,翻開書,慢慢細讀。
他讀到女主角和男主角結婚的那段,他想起他們的婚禮,他牽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揚揚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二個女人,嚴欣帶給他的傷口,在揚揚溫柔的一顰一笑中被縫起,短短三個月,他忘記疼痛,他心底、眼底只有她甜甜的笑容。
可是這一回,他不確定了,嚴欣離開時,他藉口忙碌想遺忘情傷,可是這次揚揚出走,他不願意忙碌,只想隨時隨地空下腦袋,好好地、好好地想著他的揚揚。怎麼辦?他真的要被判終生監禁嗎?
電話響起,他順手接起。
「大哥,我是李薇。」
「嗯。」
「媽媽要我問你,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嗯。」
「媽媽很擔心。」
「嗯。」他回答得很敷衍。
就像他回家看爸媽一樣提不起勁,他也想抱抱母親,說些好聽的話,也想用笑容撐出一個讓人能不擔心的假象,但是......好難哦。
揚揚不回來,他連最熱愛的工作都失去興致,他只是在強撐著,可他不確定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
「媽媽說她錯了,她不知道你那麼愛大嫂,還以為你是因為和爸爸吵架,不得不找個女人拿錢幫助你,想到你是為了大嫂的錢,不得不低聲下氣,她就恨得牙癢的。」
媽終究是愛大哥的,她對大嫂這麼壞只是因為氣不平。
李赫知道,但他不回應。
「媽說,如果大嫂回來,她會當個好婆婆。」
問題是揚揚不想回來了,他有預感,她對於講一百遍、他卻把她當生理期不順的事,讓她對他十分失望。
「大嫂在歐洲寫的稿子已經寄到出版社,她下一個目的地是日本,可是我不確定她會不會先回台灣。」
她不會,因為台灣有個壞男人,她不想見、不願意見,說不定像她那麼好的女人,身邊已經出現一個好男人。
今天的他,心情特別低落。
「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小薇,如果妳身邊那個窮小子不要妳的話,妳會怎麼辦?」
「我不會讓他有機會不要我。」她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羨慕老妹的自信,曾經揚揚也給了他同樣的自信,是他把它們消耗光了。
「如果因為某個控制不了的因素,讓妳失去他,怎麼辦?」李赫問她。
「大哥,你有沒有背過『長恨歌』?」
「沒有。」
他只背過冷冰冰的法條,所以不懂女人熱騰騰的心需要小心呵護,否則溫度會下降、愛情會消失。
「『長恨歌』裡有一句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如果他離開我,我會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人間,想盡辦法把他找回來。」
李薇的話瞬間激起李赫消失很久的鬥志。
沒錯,他怎麼這麼笨,光是在這裡寫信、光是讓事務所眾人進行溫情攻勢並沒有用,明知道愛情對揚揚比什麼都重要,卻不曉得要親自把愛情送到她手中。
「小薇,妳知道大嫂在哪裡嗎?」
李赫口氣改了,不再病懨懨,李薇甚至聽得出裡頭有幾分興奮。他要親自出馬去歐洲把老婆找回來?她不贊成大哥盲目找人,但能夠讓大哥再次燃起希望才最重要,不是嗎?
「荷蘭吧,我猜,她最後一章寫了荷蘭,但我不確定她是否真的人在那裡。大哥,你想去找大嫂嗎?」
「對。」新的幻想出現,李赫幻想他們的相遇、他們重逢,幻想他不說對不起,但信心滿滿地丟下幾句——拭目以待吧,揚揚,妳會明白我愛妳是真心真意,不是口頭說說。
「可是你不知道大嫂住哪家飯店,不知道她在哪個城市......」
「我一下飛機就用大聲公廣播。」
「這種尋人方法很笨。」
「沒關係,我笨很久了,再多笨一次,無所謂。」這個話,他故意對李薇說。偶爾利用一下妹妹,也不是做壞事,不會傷天害理。
李薇笑了,她不知道大哥想利用自己,只想著得趕緊和大嫂聯絡,要不然大哥的笨方法,很可能會讓他登上國際新聞的頭由版,成了頭條。
飯店裡,程芯頤縮起身子像顆球般,臉貼著冰冰涼涼的玻璃,從窗戶往外看,下雪了,下雪的紐約看起來別有風味。
把稿子寄出去後,她買了機票直接飛美國,來到她嚮往很久的大城市。
李赫曾說︰「等我們生了小孩,就帶他到紐約摸哈彿的大腳,那麼以後孩子就會唸哈彿。」
小孩......他們差點有個小孩的,只是......酸澀湧出,一滴淚水滑過臉頰。
她知道李赫很努力在改變自己。
只是......知道了,然後呢?她問過自己千萬遍,還回得去嗎?回去後,她仍然是揚揚、他仍然是李赫,再度過從前那樣的生活?
女人結婚圖的是安適、安心,可李赫那麼優秀的男人,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愛慕著,她不想每次有女人靠近,自己就傷心一回。
婆婆嘴巴壞,但說的句句是事實,李赫那樣的人物,該匹配的是公主,不是脾女;國賓的想法也沒錯,李赫還年輕,真的不必自暴自棄。
世間,有許多事物可以靠努力達到,但也有許多東西就算努力到底,也改變不了。她和他,畢竟相距太遙遠。
婚姻,試過就行了,不必非得沉浸在裡面,雖然一個人的生活很孤單,偶爾會出現強烈的不確定感,但人生嘛,遇了好的也得碰上壞的,總不能好處讓一人獨享。
室內有暖氣,是不冷的,可她還是攏緊披巾,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手機鈴聲響起,是曾小妹,她猶豫著要不要接,在手機響過了十聲後,還是接起,她無法欺騙自己,她想知道李赫的消息。
「老闆娘,我是曾小妹。妳在哪裡啊,快過年了,我打算利用年假出國玩,老闆娘,我去找妳好不好?」
程芯頤莞爾一笑。她想來當說客嗎?連她都說服不了自己,曾小妹又怎能說服得了她。
「我在美國。」
「吭。」曾小妳大聲尖叫,「妳不是在歐洲嗎?完了、完了啦!」
聽見她在電話那頭跳腳,旁邊還有一些吵雜的聲音,看來她在事務所裡。
「我就說老闆腦子不好嘛,不當律師只能當白癡啊......」這是阿享的聲音。
「老闆娘在美國,他卻跑去荷蘭,還準備了大聲公,打算一下飛機就用大聲公找老闆娘,哎呦,他一定會被當成瘋子的啦......」曾小妹哀叫。
「機票訂好了嗎?」這是小趙的聲音,他有特殊的中部腔。
「什麼訂機票,恐怕他人都在飛機上了!快過年了,事務所裡有那麼多案子等著開庭,他是打算把我操死嗎?」
這是江國賓的聲音,李赫敢把事務所交給他......所以他已經拿到律師執照了?很好,多個人手,李赫不會忙得天昏地暗。
可是,李赫怎會想去荷蘭?因為她最後一篇稿子寫到荷蘭?用大聲公在機場找人,真瞎!可那個人是真的做得出來的,怎麼辦?
「曾小妹,可不可聯絡上李赫?」她坐正,蹙緊了眉頭。
「聯絡?老闆今天沒來上班,說不定早就出發了......不然,老闆娘,妳告訴我妳在美東還是美西,我讓老闆轉機去找妳。」
「不必,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美國。」
「之後呢?要回台灣了嗎?」曾小妹想套話,但她保持沉默。「老闆娘......」
「台灣很冷嗎?」程芯頤轉移話題。如果李赫已經出發,下飛機後應該會接到曾小妹的簡訊吧。
「嗯,新一波寒流報到,流行性感冒讓許多人病懨懨的,新聞有說,今年初因為寒流來襲,重症病患已經死掉好幾個。」
那李赫呢?每次流感來時,他都會中獎,也不曉得是太忙太累,還是因為老進出公共場所又在外面吃。
往年流感發威,她會給他做便當,逼他能用電話聯絡的事,就別親自拜訪,她給他弄蔓越莓汁、給他發泡錠,老想著用維他命C片替他提升免疫力,這回她不在家,他會不會去買發泡錠?想到這裡,心慌慌的,好像他已經中標。
「大嫂妳怎麼不說話?還在生氣嗎?我告訴妳,李律師真的已經改變了,他現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他還是會幫助人,但會量力而為,而且我們的事務所已經開始賺錢了,前幾天開會,還提到要再聘一名律師,所以......大嫂,妳不要生氣,原諒他這一次吧。」阿享搶過電話,嘰嘰喳喳說過沒完。
怎麼大家都覺得她在生氣?她是不是給了人脾氣差的壞印象?都怪李赫,把好女人的最佳楷模變成罵街潑婦。
小趙把電話搶走。「大嫂,我跟妳說哦,李律師謝絕了所有應酬,每次我們要辦慶功宴,他都趕我們回家,還說要好好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時間,他一定很後悔以前沒有經常陪妳。前幾天老闆生日,我們想要幫他慶生,他也不肯出門,我們只好到你們家給他煮壽麵。」
生日,她記得,明知道不會再見面,她還是給他挑了張卡片寫下生日快樂,還買領帶當禮物。
她永遠記得要幫他過生日,而他被她三叮嚀、四囑咐後,卻還是會忘記她的生日,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愛人的那個總是比被愛的吃虧。
這回輪到江國賓搶走電話。
「揚揚,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李赫和嚴欣已經是過去式,李赫完全沒有想和嚴欣重溫舊夢,只是嚴欣和李赫交往那麼多年,當然知道李赫最大的弱點是心軟,別人一求他,就算會自己為難,李赫也會想盡辦法幫忙。
「妳也知道李赫這個毛病,他自己都快窮死了,為了擔心我被老婆開除,他還是偷走妳的存款,把錢拿出來借我,更何況嚴欣還在李赫面前哭哭啼啼的,說的好像自己會變成這樣全是李赫的錯,弄得他既愧疚又不安,才會破例幫她打官司。」
所以她的問題是——她從來不在李赫面前哭?她寧願亂槍打鳥,讓電話那頭的陌生人把自己當成瘋子,也驕傲得不肯在他面前崩潰?
「大嫂,李律師和嚴欣之間真的沒什麼,一知道嚴欣欺騙他,他立刻拒絕嚴欣的委託,由此可見,老闆真的只是一時心軟。」電話又回到陷趙手中,但講沒幾句,又讓曾小妹搶走。
「老闆娘,我敢保證老闆對嚴欣沒意思,但嚴欣那女人可就不是嘍,她很有心機的。明明是她自己和外遇有染、生下小孩,搞到夫妻離婚,還騙老闆說她老公想搶小孩,讓老闆和她一起帶小孩到動物園取口供。
「一切全是假的,他老公才不想養別人的小孩,是嚴欣處心積慮製造機會想要接近老闆,她還誤會我是老闆的妹妹,一天到晚巴結我,送我這個、送我那個,居心不良。
「老闆娘,妳要趕快回來啦,老闆就像一隻無助可憐的小雞,嚴欣是頭有野心的大野狼,妳再不挺身而出,老闆很危險耶......」曾小妹想激起她的母性光輝。
程芯頤聽了只覺得好笑。如果李赫知道他這位法庭常勝將軍被形容成無助可憐的小雞,心底不知做何感想?
可曾小妹錯了,感情這種事是講求你情我願的,光一個人有野心成不了事。
嚴欣用錯了方法,自己又何嘗不是?她以為全然的付出便能有所收獲,卻沒想過,自己不過是他感情的避風港,現在他放下了、茁壯堅強了,再不需要她這個港灣。
沒了她,她相信他會過得更好。
電話還在阿享、江國賓手中輪流轉著,她靜靜地聽、靜靜地笑,她為李赫感到慶幸,有一群真心對他的員工,不過,那是因為他也待人真心吧。
這個世界很公平,他善待的人為他盡心;他無心對待的,自然該遠離......
「揚揚,李赫是真心愛妳的,我沒見過他這樣在乎一個人。」江國賓講得信誓旦旦。
「對啊,大嫂,妳離開之後,李律師看起來真的很可憐,他每天都在想妳。」小趙用哀兵玫策。
「老闆快後悔死了啦,他愛錯方式,才讓老闆娘誤以為不愛。」
「沒錯、沒錯,李律師愛死大嫂了啦,他每天都帶著大嫂寫的書上班,一有空就看,那些書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阿享講話最實在。
「上次午休,老闆作夢時一直喊老闆娘的名字呢。」曾小妹從韓劇抄來老梗,但有時候,最有用的就是老梗。
他們一人說一次李赫愛她,突然間,她不確定了,如果他們所講的不是善意謊言,那麼......過去的五個月,她在做什麼?
曾小妹每個月都幫李赫加薪,她說︰「加到和國賓律師一樣就不加了。」
因此這個月他領到十萬塊。
習慣性地,他把薪水袋分成幾個信封,把應該歸列於存款的部份放進皮夾裡,接著坐計程車去百貨公司。
這次他買下洋裝、外套、馬靴、搭配的包包和一頂很可愛的小呢帽,他不知道荷蘭有沒有下雪,但他想把這份禮物送到揚揚面前。
晚上他打包好行李,在行李上頭放著一個蘋果綠顏色的大聲公,再把護照和機票放在客廳桌上,行李裡面,他還放了一張他們的結婚照。
李赫早早上床,調了鬧鐘,又在手機裡面設定鬧鈴,他不想錯過班機。
他準備得很仔細,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半夜,他開始發高燒。
他錯過搭機的時間,起床的時候,整個人昏昏沉沉、好像在霧裡雲裡似的,連站都站不穩,他搖搖晃晃走到客廳,接連灌下幾杯水,但他連回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沙發上昏睡。
最糟的是,不管是事務所的人或家人都以為他去了荷蘭,沒有人因為他的失蹤而感到奇怪。
李赫病得亂七八糟,卻沒有力氣出門看醫生,他發燒、流鼻涕、咳嗽,再加上全身痠痛,好幾次在沉沉入睡之前,他心裡模模糊糊想著,要不要打一一九?
最終,他沒打這個電話,不是因為沒必要,而是因為提不起力氣。
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幸好櫥櫃裡有揚揚準備的發泡錠,他就靠那些維他命C幫助他撐過這次的病。
第四天,他的精神稍微好一點,雖然還是咳得很兇,本想打個電話到事務所,說過兩天就回去上班,後來想想,算了,難得偷到浮生半日閒,何況感冒未痊癒,要是傳染給別人就太可惡了。
他打電話叫了外賣,吃飽後,抱幾本揚揚的小說,窩進床裡看,看著看著,看到睡著,等睡到自然醒後,再叫外賣,吃飽後再看小說直到又睡著。
因為揚揚不在,他勉強自己提起的精神在這個時候消散,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安靜地躺著,不受打擾地思念他的揚揚。
接到曾小妹的電話後,程芯頤心裡想過一整晚,決定回台灣。
因為她必須確定一件事,必須確定,她在他心底,到底是什麼?恩義或愛情?
五個月了,他天天寫信來,他想用耐心證明什麼?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拿大聲公到荷蘭,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沒說清楚?有切不斷的關係?如果只是因為罪惡感,大可不必,若真如大家所說,他對她有感情......她真的不相信......
可是李赫盲目的荷蘭行,讓她想要提起勇氣,再次確定。
於是她回來,在踏上台灣這塊土地時,她有了落淚的感動,突然間,她明白周喻岷所說的「回到台灣,污濁的空氣,讓他的肺重新活了過來......」是什麼感覺。
坐在計程車裡,她看著窗外飛掠過的街景,隱約緊張起來。
五個月,一百五十幾天,她沒有一天遺忘,遺忘李赫的五官、李赫的溫柔、李赫的笑臉、李赫口口聲聲說的我愛妳......即使她早已不相信那句話的真實性。
五個月讓她的思念醞釀得濃烈,她想他,在每個深夜、每個太陽升起的清晨。
她記得他睡眼惺忪的模樣,他絕不會忘記給她一個早安吻,即使他們昨夜才在床上吵過架,他是那種不讓怒氣留到隔天的奉行者。
比起她,他的脾氣好得太多,認真想想,她也算不得是溫良的好女人,才把婚姻失敗全歸咎到李赫身上,不是很公平。
緩緩嘆息,以為會事過境遷的,但不知是時間不夠長或是心沉澱得還不夠久,她的愛情仍然轉移不了注意力,怎麼辦?
如果是小說,她只需要用兩千字就可以寫出結局,只不過這是她的人生,兩千字......不夠描述她的心。
李赫讀到一篇短文,揚揚寫道——"如果每段愛情都能標下有效期限,那麼會有多少人願意為愛情冒險?"句子最後面以一個問號結束。
他明白,她對「愛」有太多不信任感。
一直以為自己暸解她,可是讀過她的書、深入探索她的內心世界後,他才曉得自己並沒有那麼懂她。就如同揚揚,她也總認為自己暸解他,可事實證明,她不知道,他的愛並不只是口頭說說。
看來他們對彼此的暸解都不夠。
為什麼?因為他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工作上,而她為了他的工作,不得不卯足全力、拚命衝刺,他們像兩部不相干的機器,各運行各的,直到其中一部停擺了,另一部才曉得事態嚴重。
國賓說得對,他如果把經營事業的心思用在經營婚姻上,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問題。他同意,他和揚揚之間溝通太少、揣測太多,都以為自己懂對方,事實上,都懂得不夠多。
剛結婚時,他常抱著她,兩個人窩在沙發裡聊天,他會對她說小時候發生過的蠢事,說自己怎麼把父母親氣得半死,他是小說家筆下標準的「孽子」。
她會對他描述自己的父母親,說爸爸媽媽很愛她,因為是獨生女,雖然家境小康,卻讓她過著公主般的生活,她以為這種愛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有一天,砰!地球沒有裂成兩半、世界沒有走到末日,但她的爸爸媽媽、她擁有過的愛,通通不見了。
因此,她說她相信世間有愛,只是太脆弱,一不小心就會遺失。
他說他不信任愛情,因為人心會變,而感情往往變得比人心更快。
她說不對,愛情是永恆的,就像她的爸爸愛媽媽,直到死亡那一刻。
他問她敢不敢打包票,會愛他一輩子?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了,她打包票、她發誓,她誰都不愛就愛他一輩子。
而他,用最快的速度消耗掉她一輩子的愛......他是個爛透的男人。
到荷蘭找揚揚,憑的是一股直覺和傻氣。
他不是小說家,卻開始有了幻忌能力,幻想曾小妹找到揚揚、李薇找到揚揚,把他到荷蘭找人的消息放出去,然後,就算她不在荷蘭,也願意飛到荷蘭,找一個用大聲公在機場大聲說我愛揚揚的男性。
李薇曾說︰「大嫂始終不相信大哥對她有愛情。她固執認定,大哥對她只是感激、是情義,卻沒有所有女人都想追尋的東西。」
她錯了,他拚命向她解釋清楚,可她沒看他的信,所以他必須做一點事情,讓她確定自己的心。可是他竟然錯過了班機......
站在屋門前,握著鑰匙的手微微發抖,她膽怯了,明明要回來找答案的,卻在這一刻,有了想逃的念頭。
她第一千次告訴自己,李赫不在家、他去了荷蘭,她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等他回來後再面對他......
深吸口氣,將鑰匙塞進孔洞裡,兩個旋轉,鐵門打開,再換一把鑰匙,這把是新鑰匙,自家裡遭小偷後,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他裝了一個昂貴到讓人皺眉撫胸的進口鎖。老闆拍胸脯保證,除非把整扇門拆掉,否則沒有小偷可以打開這種鎖。
插進鑰匙、轉兩圈,把門往內一推、再轉一圈,門打開了。
推開門,剎那間,她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發傻,不是因為滿屋子的凌亂,而是因為沙發後面那片牆......穿著雪白婚紗、滿臉洋溢幸福的她正衝著自己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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