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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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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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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0 00:26:25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一章 荊裂

「那殺千刀的臭小子!滾到哪兒去了?」

一張長滿參差花白胡須的嘴巴,從喉間發出這沙啞而威嚴的暴喝,聲線有如獸嚎,當中卻夾帶著一陣濃濃的酒氣。

隨之是物件爆裂的聲響。

一個剛喝光的小酒瓶,給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著酒瓶的那隻碩大手掌,卻未有損傷分毫——酒瓶尖銳的破瓷片,刺不進掌心那經過多年鍛煉累積的厚繭。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們,被這憤怒的暴喝鎮得噤聲,一個個臉色發青。

沒有人敢回答師父的問題。
他們頭上懸掛一列五色旌旗,正迎著海港刮來的夏風獵獵飄揚。旗上繡的「耀武揚威」、「我武維揚」、「龍騰虎躍」、「四海會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隨風躍動起舞。

旗陣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長寬一丈,東邊面臨水天一色的晴朗港灣,風景位置甚佳妙。

一雙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飛比鬥,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擠滿了不避炎日的觀眾,怕不有四、五百人,個個看得眉飛色舞,熱烈地為台上的拳師吶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蔭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鄉紳,雖未喝采,但也看得興奮。

此地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舉行當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較藝」。

福建一省民間武風頗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帶深受倭寇之患侵擾,許多村鎮子弟紛紛習武保衛家園。福建雖然沒有什麼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門派,但省內各派別的武人也甚活躍,經常舉辦這類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為了打響門派拳館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睞,受雇為村鎮的武術教習,舒舒服服領受拜師禮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拚拳腳的兩人,也都是泉州當地的名門弟子:一個是閩蛟派的年青好手張敖;另一個則是南海虎尊派當今掌門的獨生子荊越。
張敖身材較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動作舒展,果然矯健如水中蛟龍,圍在擂台邊的群眾雖有許多不懂武藝,一樣看得興奮,不住在拍掌呼叫。

荊越則立定一個低沉馬步,雙臂橋手在身前回轉,分毫不差地架著對方的出拳踢腿,守禦得甚是嚴密,也教觀客讚歎。
他的父親——也就是剛才發出怒罵、砸碎酒瓶的那個威猛男人,揮揮手掃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後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過來。
男人一雙眼肚鬆弛的眼睛紅絲滿布,未過午時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違逆師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開,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從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試的兒子,他瞧也沒瞧一眼。

——不用瞧。因為結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荊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張敖直拳打來的手腕,順勢拉扯,同時另一手發出一記「五雷虎拳」,擊打在張敖腰側!

張敖吃痛呼叫同時,荊越乘機施個勾掃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將張敖摔往擂台邊緣。張敖翻滾而去,來不及定住身體,剛好滾出了台外,就此落敗。

勝負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馬上擂響。四周數百觀眾轟然歡呼。

荊越微笑高舉雙手,向四方拱拳致謝。這時張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來未受什麼大傷,跟台上的荊越互相敬了個禮。

「好呀!」站在旗陣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門,也都振臂歡呼,盡情放聲喊叫——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場將是今天本派唯一的勝利。其中一個弟子猛然揮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幟,向比武場上眾人展示。
就隻有他們的掌門荊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對兒子勝利沒有顯露半絲喜悅。
「呸……既然是勝仗,就該贏得漂亮一點……」荊照像對著自己喃喃說:「為什麼不下手重一些?……」
占據在旗陣底下左首的正是閩蛟派眾人。他們對張敖落敗而回,並沒有顯得很失望,隻是拍拍他肩頭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閩蛟派掌門程賓,朝著南海虎尊派這邊瞧過來。
兩位掌門遙遙對視一眼,隻是互相略一點頭,當中並無一點兒敵意。
荊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觀眾的歡呼。出戰這次「打擂較藝」的另外兩個門派:靈山派和福建地堂門,也都禮貌地向台上的荊越鼓掌。
這泉州四大門派擂台競技的傳統,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勝負。但近年來南海虎尊派似有點兒勢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場上的本館弟子,才不過十來個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陣仗比起來,確是不如。

荊越這時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場準備上台的靈山派跟地堂門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們這場比的是兵器,一個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個則提著藤牌和木單刀。

荊越下了台卻並沒馬上回到虎尊派這邊,而是走到那列觀客看台之間打招呼。那兒坐的都是泉州一帶的鄉紳商賈,還有幾個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間的富商都在讚賞荊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準備的紅封包往他手裏塞。在擂台四處擺滿著他們致賀的花牌,更有各種酒食、布匹等禮品。

「還有多少場……才輪到那臭小子?」荊照一想起到現在連影兒都沒有的那家夥,本已略微放鬆下來的臉容又再憤怒繃緊。
「還有……四場……」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義抹著汗說:「裴師叔已經去了找他……師父不要擔心,我看師弟不是因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過了頭……」
「你們還呆在這兒幹嘛?」荊照那雙紅通通的眼睛暴瞪著,被酒精侵蝕的臉頰氣得顫動:「要我們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為那小子而丟盡嗎?還不快出去四處找?」

郭崇義深知師父的脾氣,惶然點頭,就帶著三個師弟奔出場外去了。
在這盛怒的短暫一刻,荊照似乎恢複了十餘年前號稱「滾雷虎」時的氣勢。但也隻有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張威猛的臉又軟化下來。
「就算敲斷那臭小子的雙腿……」荊照抹抹嘴邊,再次自言自語地切齒說:「……也得把他拖上這擂台……」

◇◇◇◇

「烈!你在嗎?」
洶湧浪濤挾著懾人的氣勢卷至,拍打在這片突出海岸線的高聳奇岩之上,激飛的白沫,濺濕了裴仕英的褲子和草鞋。
他一邊呼喊著,在嶙峋的岩石間跨跳前進,腰間那柄皮鞘殘舊的雁翎單刀,隨著每步晃來蕩去。

「在不在呀?別玩了,這次你再不出來就糟糕啦……」裴仕英放聲高呼,眼睛四處掃視,瘦削的臉顯得憂心忡忡。

——一定在這裏的……平時有什麼很高興或者很不高興的事情,他就愛躲在這裏……

終於,在一塊岩石頂上,裴仕英發現一柄滿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處染著還沒有完全幹掉的血跡。
裴仕英歎了口氣,俯身撿起木刀,雙腿順勢蹲下來低頭察看,果然在岩間一個小小的凹洞裏,發現了他要找的師侄。
荊烈赤裸著上半身,把上衣折疊起來充作枕頭,身體側著蜷起雙腿沉睡,那姿態就像嬰兒一樣。一陣接一陣激烈的浪潮聲傳入洞中,他的睡相卻甚是香甜,仿佛將那濤音當作安眠曲。
裴仕英沒好氣地用木刀捅捅荊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來呀!」

荊烈睜開睡眼,眯著看見是師叔,沒有理會,隻是伸手把刀尖撥去。

「起來呀!」裴仕英更加勁地捅他。「看,警戒心這麼低,如果我是敵人,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荊烈吃痛,不得不醒過來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頭瞧一瞧當空烈日,慢慢站直伸個懶腰。
陽光照在他隻有十五歲的年輕身軀之上,銅色的皮膚緊致得像發亮,卻到處都是打撲受傷的新舊創痕。胸臂的肌肉還沒有完全發達,卻已鍛煉得肌理清晰,有如鋼條一樣。

他抓抓在風中飄揚的亂發,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懶得結髻,幹脆就把頭發胡亂剪成這參差不齊的怪模樣,因為這事被師父狠狠打了一頓,還著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頭巾。
「你要躲,也找個新鮮一點的地方嘛。」裴仕英從那凹洞裏抓出上衣,塞到師侄手上。
「我沒躲。」荊烈打個呵欠。「原本隻是想小睡一會兒。睡過了頭。沒辦法,太累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來。」荊烈把右手掌伸給師叔看。「一直到日出,接連揮了一萬刀。」
那掌心和五指,滿是已經磨破的皮膚和水泡,血汙結成褚紅。

剛才裴仕英看見木刀上的血跡,就知道這個小師侄又幹了什麼傻事。他歎息著從衣襟裏掏出救傷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長條,替荊烈的手掌包紮。

——但裴仕英心裏其實還是有點高興的:師侄不是個會逃避的軟弱家夥。

「已經太晚了嗎?」荊烈看看頭頂的太陽。

「不。」裴仕英一邊包紮一邊說:「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
荊烈皺著眉遠眺海洋。隱隱可見遠方的島嶼。



「師父是個笨蛋。」他喃喃說。

本來應該叫「爹」或者「義父」的。可是荊照從來沒有準許荊烈這樣呼喚他。
荊烈是荊照十五年前出遊烈嶼①時,在島上岸邊拾來的棄嬰,名字也由此而來。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長大的荊烈,卻竟遲至十一歲才獲許學習本門武藝——荊照的親生兒子荊越,五歲時就開始習練基礎功夫了。
『注①:烈嶼,今金門縣烈嶼鄉,又稱「小金門」。』
——荊烈常想:師父是不喜歡我這個養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歡,為什麼又要把我拾回來?……

隻有裴仕英知道,師兄不喜歡這個義子的原因。那是荊烈隻有兩歲時的某一天發生的事,荊烈自己當然不記得。
那天,在沒有人的虎尊派練武場裏,兩歲的荊烈走進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穩地走路——撿起了一柄當時對他來說還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荊照和裴仕英正好走進來,看見那個矮小的人兒,竟然用刀擺出了架式。

——嚴格來說當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對敵架式,隻是很自然地把刀舉到了最能用力揮動的位置而已。
那時候裴仕英親眼看見:掌門師兄的臉色變了。
接著那數年,荊烈越是長大,越像一頭坐不定的猴兒。爬樹、擲石、遊泳、跳花繩……這些要求體力與協調的玩意兒,他只要跟著鄰家的孩子玩一會兒就統統學會。
裴仕英知道,荊照當時已經下定決心,不讓荊烈學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曉,荊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獨生子荊越為下任掌門。荊照當初拾來荊烈這個孩子,不過是為了兒子將來有一個自家人作副手。兒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將來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讓親生兒子給一個沒有血緣的弟弟超越了?

——荊照這種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來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辭別的弟子,這些年加起來也有二十幾個。兩位師叔輩的也因為不滿掌門師兄的作風而離開,自此虎尊派裏就隻餘下裴仕英這個師叔。
可是荊烈畢竟也是姓荊的,假如連半點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裏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眾多弟子為這孩子說項,四年前荊照才勉為其難,正式收荊烈進門。然而除了拜師之日,很隨便地傳了個開拳禮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沒有教過他武藝,隻把他丟給不成材的裴師弟看管,以為可以從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這個老師。也太低估了荊烈這個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荊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頭說:「要不真的來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荊烈從腰間抽出一塊青布巾包住頭發,朝師叔笑了笑:「我還沒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這師侄日夕相處,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這種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時候。
果然,荊烈包著布帶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門招呼過來!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師兄「滾雷虎」荊照那種優厚條件,沒有硬接荊烈這拳頭,身體隻是斜斜一閃,同時揮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荊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荊烈早知師叔愛用這招式,手臂沒有縮回來,隻是劃個弧變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荊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經應變,以木刀的柄頭反撞他手指;這反撞未出到一半,荊烈也將虎爪變托掌,從側面拍向那柄頭,要令裴仕英的刀脫手……
他們就這樣你來我往地交手,與其說是比試,不如說更像玩遊戲,兩人都一邊打一邊在微笑。因為太熟悉對方的習慣和動靜,許多招式還未使到一半,甚至隻是動一動肩頭或者抖一抖腰身,對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經預先作出接招的反應和反擊的準備,結果很多時候連身體都沒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樣。

雖然沒有真的貫足勁力,但兩人攻守動作都不慢。裴仕英漸漸開始跟不上了。荊烈知道師叔的界限,控製著速度遷就他。
——荊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當然感覺到師侄在遷就他,也就改變打法,盡量變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時甚至跡近蠻打亂來,以考驗荊烈的反應。荊烈興奮地一一接下來,兩人的練習由對攻變成了喂招與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來越蠻亂,荊烈已經不能再讓了,俯下身子一口氣衝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師叔整個人衝得重心後跌。

在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來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驚,抱著荊烈的肩頸,一邊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荊烈把師叔整個人抱得離地,直至師叔喝罵,才笑著把他輕輕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這好一輪後,荊烈那張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泛著紅潤的顏色。波濤反射的陽光,映入他那澄澈的雙瞳裏。雖然他的人生還沒有真正出發,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少年將要長成一個豪邁的漢子。

最高興的人,當然莫過於親手把他培育成現在這模樣的裴仕英。
當年荊照沒有看走眼:養子荊烈的天分確實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對新知識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簡直比紙吸水還要快。

可是就算再厲害的天才,沒有遇上最適合的老師,也隨時會被埋沒。

裴仕英疲倦喘息著,在岩石上盤膝坐了下來,把腰間的雁翎刀擱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輩的南海虎尊派門人中,給公認是最差勁的一個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鍛煉時經常容易受傷,除了有點速度可恃之外,沒有什麼過人的長處——甚至那速度也並非同輩裏最快。他能夠捱過修練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門甚至外人眼裏,都是個不小的奇跡。

——但是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是奇跡。尤其是對於沒有天分的人來說。

人們隻看見裴仕英怎樣勉強跟上荊照那幾個師兄的進度,卻沒有看見他為了跟上他們在背後付出的努力。正因為沒有優厚的天分和體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腦袋:張大眼睛觀察人家怎麼打、怎麼練,然後拚命去思考。有時學了一個根本不適合自己使用的招式,還是千方百計地想怎樣把它變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後還是用不了,但在這思考的過程中又找到新的東西……

裴仕英就如一個手上兵力長期遠遜對手的將領。也許從來沒有打過勝仗,但卻在不斷避免敗亡的曆程中,自成一種兵法。
裴仕英這種特殊的練武經驗,始終沒有令他成為高手;可是當像他這樣一個老師,遇上荊烈這樣一個學生時,那產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荊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試圖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荊烈時就這樣跟他說:「不要想成為另一個我。或者另一個你父親。張開眼睛,也把心打開來。去學所有你看見值得學的東西。再把它們變成你自己的東西。」

這對於初學武藝的人,原本是個錯誤的學習方法,隨時變成自我迷惑或者貪多務得;可是對於荊烈這特別的孩子,卻馬上發揮出他最大的成長潛力。短短四年的成果,連裴仕英也感到驚訝。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門——也就是荊照和裴仕英的師父洪廷榮病逝後,掌門之位順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荊照接任;但裴仕英永遠無法忘記,師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對他說:
「也許虎尊派的興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當時不可置信地搖頭。之後許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師父為什麼會這樣說。

可是看見現在的荊烈,他開始明白了。
「師叔,走吧。」荊烈笑著把裴仕英拉起來。「我要上場了。」

「烈……」裴仕英打量著師侄:「你……不打緊吧?這一場……」
荊烈從裴仕英手上拿過木刀,擱在寬闊的肩頭上,遠眺著東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當然其實連荊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嶼。或許隻是給人抱到那兒遺棄?連是不是漢人都不確定——當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汙而遺下孽種,這類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著他的肩頭:「這次你就忍耐著別亂來,否則掌門會趕你走。只要你能留下來,我深信將來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來扛著。」

裴仕英向荊烈道出的期許,一如師父洪廷榮當年告訴他的話。
今天是荊烈拜入門以來,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卻是一場必然的敗仗。
荊烈沒說一句話,突然就一躍跳到下方低處的岩石,拋下師叔,一個人沿著海岸線疾奔。

那是比試場地的方向。
◇◇◇◇
靈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經踏上了擂台。這是一場兵器戰,施耀武頭頂、肩頭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著一柄木單刀,在不住舞著各種刀花,既是為了活動身子,也為了向擂台四周的觀眾逞能。

可是對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著。

荊照正喝著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來就暴烈的臉容更可怕。椅子兩旁的弟子沒有一個敢作聲。

在場卻有一人,比荊照還要憤怒和焦急,那就是靈山派掌門施慶龍。他從右側隔遠朝荊照瞪過去,那眼神明顯在責備:「你們搞什麼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親侄兒,他更不想這穩拿的勝仗給搞砸了。

荊照瞥見施慶龍射來的責問眼神,隻能裝作沒看見。
擂台四周的觀眾也在鼓噪。那高掛在台邊木柱上的「生死狀」,隻有施耀武一人簽字,「南海虎尊派荊烈」下方的畫押處卻仍然空著。

泉州府一帶武林,長久由靈山派、閩蛟派、福建地堂門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門派最初確都是憑著真材實料,在這種公開擂台比武打響名堂來,成名之後為保名聲不墮,也一直培養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戰;可是到了後來,四派壟斷當地武林之勢已成,為免各派之間惡意競爭,累積仇怨,四派漸漸就開始有了打擂的默契:這一仗我們要是勝了,下一仗就派一個實力較遜的弟子給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這種默契更演變成四派之間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議,內定每場的勝負。

擂台變成假打,弟子嚴重受傷的機會也就減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競爭的壓力。這商定勝負的習慣,大約二十年前開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間不公開的「規矩」,直到今天。所謂「打擂較藝」,淪為了維持名氣和面子的表演。

——這種「擂台假打」,在許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風。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湊熱鬧圖一點刺激而已,哪裏看得出其中門道?間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會家子,礙著武林禮數,自然也不好意思說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兩勝一和的佳績,這次夏天打擂就內定隻能取個一勝三負了。今天唯一一場勝仗,剛才已給荊越拿了,餘下的包括荊烈這場都得落敗。
可是如果人沒有來,也就敗不了。那最多隻是「棄權」而已。不能在人前確確實實地打敗南海虎尊派的弟子,靈山派之前付出的敗仗豈非白給了?施慶龍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開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勝利的主角。對手是個比自己年輕了十年以上的小子,還是初次出場,施耀武早就決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讓看起來勝得輕鬆。現在這臭小子竟然遲遲不出現,他更決心待會兒木刀不用怎麼留手。

荊照幾乎又要摔破另一個酒瓶了,但這瓶還有一半沒喝,他忍住了。

這次他破例讓荊烈出場打擂——而且是一場約定的敗仗,就是要考驗這個義子夠不夠忠心聽話。要是表現得好,荊照就考慮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畢竟現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夠多一個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荊的,也不算是壞事。反正荊烈晚了這麼多年學武,又比荊越年輕八歲,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頂多傳授他的時候,保留幾手絕活就行了……
可是這小子竟讓虎尊派在這麼多人前丟臉。荊照已經決定永遠放棄這個義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關維強正好站得最近。「維強,你頂上。」
關維強呆了一呆,但知師命難違,也就點頭。身邊的師兄弟開始為他穿上皮甲。

卻才剛剛穿了胸甲,比武場的入口處一陣起哄騷動。
荊烈仍是赤著上身,上衣搭在肩頭上,一手拿著木刀,赤著腳在沙土地上飛奔,穿過那綴滿了五彩紙花的竹棚入口,直闖進來。
荊照終於看見這個令他擔心良久的小子,不單沒有顯得鬆一口氣,反而臉容更加憤怒:穿成這個模樣,簡直就像頭野猴,成何體統?

荊烈沒有正眼看一看義父,隻是朝眾師兄微笑,舉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腳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過去。前頭的觀眾一邊讓開通路,一邊朝他鼓掌。

荊烈跑到台邊,乘著奔勢雙足躍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們見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陣歡呼。台角的鼓手也順著這熾熱的氣氛,擂起一陣急激的節奏。
對面的施耀武,把木單刀擱在肩甲上,狠狠盯著眼前的荊烈。看見這個比自己年輕了十三歲、身高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子,氣勢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齒。

「荊少俠!荊少俠……」一把聲音在吵雜的人叢之間叫著。

荊烈看過去台邊,正是泉州府裏最大當鋪「恒通押號」的李掌櫃,他為人向來公道,因而這十多年來都給邀作當地「打擂較藝」的公證人。
李掌櫃身材並不高大,隻能在台邊露出半個頭來,又伸高手舉起一管大毛筆。

「荊少俠,你還沒有簽『生死狀』呢!」

荊烈走過去,卻沒有下擂台,隻是俯身取過毛筆,站直了身子馬上手臂一揮,將那毛筆往台邊掛著「生死狀」的柱子摔過去。

荊烈手一動,荊照已揚起眉梢。
——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裏獨有的繩鏢投擊法!他怎麼會的?

——小裴那混蛋,竟連這個都教會了他?
毛筆飛射,筆頭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狀」上「荊烈」名字的下方空白處,再反彈墮下,遺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還將旁邊施耀武的簽名塗去了一半。

「我這就簽了。」荊烈笑著說。那生死狀距離台邊不過數尺,這一手其實不太難,可是他擲筆畫押的姿態瀟灑極了,人們又是一片興奮歡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過來,壓低聲線向荊烈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呀?現在這麼裝模作樣,待會兒下台時可很難看。」
荊烈隻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過一陣子,你就笑不出來了。

這時裴仕英跟郭崇義等三個弟子,才從比武場入口出現,他們是在碼頭那一邊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氣喘籲籲,帶著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陣營裏。

荊照以淩厲的眼神盯視了師弟一會兒,就沒有說話,再次瞧向擂台。
「別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說:「快回台下去穿好護甲。」
「我早就準備好了。你還不行嗎?」荊烈仍是嬉皮笑臉:「我不用穿——今天我來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荊烈說這話很大聲,旗陣那頭的四大門派眾人全都聽見了。
施耀武愕然。
——這家夥……要真打嗎?……

靈山派掌門施慶龍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遠處的荊照,然後朝台上的侄兒打個眼色:
——不管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眾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著台上的荊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勸告:

——別亂來呀!你想給趕出虎尊派嗎?……

荊烈卻故意不瞧一眼這邊,徑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條用朱漆塗成的開始界線上。
施耀武本來以為是一場表演,卻突然知道可能變成真打,不由緊張起來,心胸怦怦亂跳。可是總不成就這樣下台去,他也隻好站到自己那邊的界線後面。

李掌櫃見兩人站定,也就舉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響。
鼓聲回響未止,荊烈已從界線快步奔出,舉起木刀朝施耀武迎頭搶砍!

荊照看見一陣吃驚:荊烈個子雖瘦小,但這招奔躍出刀,手足的協調極佳,刀招法度勁力沉實,甚具火候,完全表現出南海虎尊派「飛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隻學了四年嗎?
隻有裴仕英,還有郭崇義等幾個虎尊派的弟子,並不感到驚訝:過去半年,他們在師叔的請求下,偷偷跟荊烈比試過,結果全數落敗。這是他們懇求師父讓荊烈打擂的原因:這個小師弟絕對不同凡響,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門楣,要是不趁早多給他跟外人交手的經驗(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現在他們後悔了:烈這個小子,竟然就這麼來真的!

荊烈的「飛砣刀」去勢之強勁,令施耀武再無疑惑,也就舉木刀相迎,「轟」地將荊烈的刀反彈開去,緊接變招直刺荊烈面門!

施耀武已經接受這場真打實鬥,荊烈興奮得咧開嘴巴,一側頭閃過這刺刀,同時手上木刀借著相碰反彈之力,反方向回轉,旋身反手橫斬第二刀!
施耀武畢竟是本派掌門的子侄,更被期許為將來靈山派的掌門人選,本身武功不弱,這反手刀他也垂刀運勁格住了。他不論身材年紀都要比荊烈大得多,手上勁力自然亦勝過他,荊烈的木刀又給彈開,施耀武乘隙將木刀變橫,砍往荊烈腰側,荊烈卻及時退步縮身,讓刀尖自腹前掠過。
施耀武趁這攻勢,又連環施展本門「片葉刀法」,一口氣疾砍三刀。可荊烈身手輕靈,步法幾次斜走,一一都閃過了。
其實荊烈不穿護甲,並非無謀之勇,而是經過盤算:那雖然隻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縛住身體,穿著它打鬥要耗費不少體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來就有差距,再負上一樣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虧了。行動不靈活,打鬥也很容易變成不利於他的硬碰,反倒不穿護甲,用速度來決勝負,中刀的機會還要小得多。

當然,荊烈同時也要冒著萬一中刀就會受重傷的風險。
——可是,戰鬥本來就是一種賭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勁力的每一記木刀,都僅僅掠過荊烈的身軀,台下眾師兄在為他捏汗。隻有師叔裴仕英越看越興奮。

——每一刀荊烈都看得極準,所以才能夠用最小幅度的閃避動作躲過。

每避開好幾刀,荊烈才向施耀武還以一刀反擊。施耀武每次都想仗著力量的優勢,將荊烈攻來的木刀打飛脫手,但荊烈總能在最後一剎那貫勁於手腕,承受木刀交擊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費了額外的力氣。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荊烈連環進擊,但仍是給身手如潑猴的荊烈一一躲過。
擂台四周的群眾,平日看的打擂其實都是留有餘力的假戲,這般全力拚搏的刺激真鬥,乃是首次目睹,一個個專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覺停止了吶喊,比武場出乎意料地反而變得寧靜,隻聽見台上二人每一記木刀交擊的聲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為與經驗,其實應略在荊烈之上。但他今天隻是準備上台來一場預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沒有好好練習,甚至還跟幾個師弟喝了點酒;上場後又突然知道變成了真打,倉卒下要改變心情應戰,精神不免緊張,這又大大影響了技巧發揮與體能②。雙方交手數十刀後,施耀武的嘴巴漸漸張得更大,顯然開始要用口幫助吸氣了。

『注②:戰鬥心理與體能的關係,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
荊烈瞥見這現象,嘴角揚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戰術奏效了。
裴仕英哪會不知道師侄的戰術。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荊烈相似的笑容。

施慶龍亦察覺台上的侄兒情況不妙,高叫一聲:「定下來!別焦急!」

可是已經太遲了。
荊烈一記垂直劈刀,迎頭砍往施耀武的腦門。
他出刀的同時,就已經知道施耀武會怎樣擋:又是貫滿勁力橫刀掃來,想將我手上的刀掃脫。



——料敵機先。不管練功還是打鬥都要用腦袋。這是裴師叔教給他最寶貴的東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橫掃而至,一如預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為體力的耗損,這掃刀的威勢和速度都已減弱了。
——是時候了。
荊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卻突然定住不前,右邊胸、肩、臂肌肉剎那收得極堅實,關節牢牢固住,變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橫掃!

猛烈交擊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頓住了。
荊烈早就準備發出的左拳,把握這短促的停頓,一記「五雷虎拳」從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關節,準確地擊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節上!

指節骨裂的劇痛,如電殛沿手臂傳上腦袋,不管怎樣的壯漢都無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鬆了刀柄。
——這種打人指節的功夫,完全是荊烈自己想出來的:面對比自己高大強壯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話,打胸腹腰身這些大目標不會有什麼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陰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夠長……想來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對方伸得最遠、骨頭又最弱小的手指。
——當然,要命中那經常快速移動而目標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極高的準繩,還要想方法令它停緩下來——就像剛才那樣。
一般擂台上比試兵器,一方的器械脫手跌了,勝負已然決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絕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脫刀同時,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荊烈的左拳,要變成近身纏鬥。

如果是習慣了打擂規則的別人,施耀武這不服輸的突襲還會奏效;可是對於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荊烈卻完全無用。全身神經都高度警覺的荊烈,左拳早已縮了回來,同時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張伸來的五指反撞過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荊烈畢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鬥,就打得如此得心應手,一時興奮,手中刀順勢一變,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隻感頭臉左側火辣辣的,右邊耳朵擦出一叢血花!

旗陣那邊,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來。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靈山派的掌門,卻是閩蛟派的掌鬥人程賓。
因為荊烈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閩蛟派「雲濤劍法」的常用一式「銀鱗搏浪」!
——這臭小子哪兒學來的?

答案非常簡單:荊烈在還沒有正式學武之前,已經擠在大人之間觀看每次「打擂較藝」;學武這四年裏,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學所有值得學的東西,再變成屬於自己的——這是師叔給他的教誨。
施耀武忍著耳朵和雙手指間的劇痛,還是張著雙臂,衝上前抱向荊烈。
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歲以來,第一次認真地為了保衛靈山派的名譽而拚命戰鬥。

荊烈的木刀和拳頭,喚醒了他身為武者應有卻沉睡已久的精魂。
荊烈不再笑了,神情轉而為尊重。
——面對一個還懂反擊的對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讓。
施耀武兩臂一抱,卻抱了個空。隻見荊烈已經縮矮了身軀,頭比對方肚臍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緊接雙腿淩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錯,夾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這次輪到福建地堂門的掌門孟興貴,憤怒地拍擊椅把——這「鉸剪腿」,正是地堂門的得意技!

荊烈一條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雙膝後彎處,再借轉腰發力雙腿一剪,施耀武被絆得向後翻倒躺下;荊烈緊隨也翻上去,右膝跪頂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動彈不得,同時將木刀轉成反握,高舉過頂,往施耀武的面門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驚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卻並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臉骨。而是他頭顱旁邊的擂台地板——木刀雖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荊烈站起來,離開躺在台上喘著氣的施耀武。
台邊的觀眾這時才如夢初醒,同時朝這個十五歲的虎尊派少年轟然歡呼。

在台上迎受這如雷歡聲,荊烈卻木無表情。他轉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滿了四大派眾人的旗陣。

冷冷的目光,這時才第一次直視,那個十五年前從烈嶼石灘上將他抱起來的男人。

荊照跟荊烈遠遠對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手上的瓶子不斷濺出酒來。

沒有人知道,荊照這般顫抖,是因為喝醉了酒?是被義子違逆而暴怒?還是因為目睹荊烈展示出超乎他預料的修為而震驚?……
盛夏的陽光仍照射在這海邊擂台上。今天預定舉行的各場比試,還隻進行了一半。
可是在場的所有練武者,心裏仿佛清楚感覺:某種東西,自這一刻已經完結了。

◇◇◇◇
結果到了最後,還是裴仕英師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經面對海洋連續揮了一萬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還是日間打擂時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遺在擂台上了,此刻手裏拄著一根比自己還要高的長物事,黑夜裏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
他遠遠看見一點燈籠的光,正沿著海岸線往這邊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師叔。

晚上在這岩叢間爬行前進,一手還要提著燈籠,其實頗是危險。裴仕英走到荊烈近前時,已是一身汗水。
「我說過,你要躲,找一個新鮮點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著說。

「讓我猜。」荊烈卻無笑容,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漆黑的大海。「我已經給師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對嗎?」

「你猜錯了。」裴仕英激動搖搖頭:「連我也猜錯。不錯,靈山派為了這次違反比試的約定,全派上下都出動來追究了。閩蛟派跟地堂門也是一樣。他們還說,你偷學了他們兩派的武功,要來問個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兩百人,團團圍在我們的『虎山堂』外頭,要掌門師兄把你交出來。」
裴仕英左手緊緊握著腰間那纏著破舊布條的刀柄。
「可是你師父拒絕了。」

荊烈意外地轉過頭來,瞧著師叔凝重的臉。

「不隻如此。」裴仕英說:「他竟然向三派掌門跪下來叩頭賠罪,請求他們放過你。下跪叩頭。幾十年來,我沒有見過『滾雷虎』荊照會為別人這樣做。」
燈籠映照下,荊烈的眼目充血。
「他請求三派給你機會。讓你以後各連敗五場給他們的弟子。只要讓你留在泉州武林。」

「為什麼?」荊烈用手上長物擊在岩石上,激動地吶喊。
聲音在岩間回響。他已流下淚來。
「那笨蛋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知道荊師兄是什麼時候開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皺著眉。「就是在你隻有兩、三歲的時候。他決定不讓你學武之後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歎了一口氣:「畢竟你師父也是個武者。平白把一個孩子的天分埋沒掉,他心裏必定也有揮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著荊烈的淚眼:「然後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終於讓他看見了:自己的私心,對於南海虎尊派,對於武道,是多麼的可笑。」
兩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風吹送來,他們卻感到胸膛裏像燃燒著暖暖的火。
「結果呢?」荊烈問。
裴仕英搖搖頭。「他們不答應。他們說:二十幾年的武林規矩都給你破壞了,罪不可恕,以後只要看見你,就打;而且不隻是泉州,整個福建,都沒有你容身之地。」

荊烈當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為一場敗仗,更不是什麼偷學武功的理由。

是因為他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們的謊言。
「他們還說……」裴仕英又說:「掌門師兄要是識趣,就當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門牆,那麼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無事。」
「可是……師父拒絕了?」

裴仕英重重地點頭。

「也就是說……」荊烈收緊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們開戰嗎?」

「暫時離開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說。他當然舍不得這個情同父子的師侄。「天大地大,你總會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師門。三大派現在一定派了人守著主要那幾條路。我跟你的師兄們會想辦法引開他們的。」

他說著,從衣襟內掏出一個小布袋,拋了給荊烈。
荊烈接過,隻覺著手重甸甸的。是銀兩。
「大夥兒給你湊的盤纏。其他的別帶了。」
荊烈看著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語,喉頭像被哽塞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們,都將虎尊派的未來寄托在我身上。

「還在想什麼?」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現在。」
「你放心。」荊烈將那布袋塞進了腰帶內側,徐徐向師叔說:「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打完今天這一場之後會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著,把燈籠舉高。這時他才看清,荊烈手上拿著那根比他還要高的東西是什麼。

船槳。

荊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頭看下去,隱約可見岩底的石灘上,停著一隻小舟,上面已經堆著糧水,看來早就準備。
「隻是泉州一個地方,門派之見就這麼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兒的武林也是一樣。」荊烈解釋說:「我不可能掩飾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門派亦不會接納我這陌生人帶技投師。那麼我要繼續追求武道,就隻有一個去處。」

他舉起船槳,指向東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荊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還勸荊烈別回去虎尊派。其實荊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這裏。

——這個師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見,這樣之下靠一葉小舟出海,甚是危險;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開國初年就嚴厲執行海禁,以防倭寇,各處都有屯兵的守禦所和巡檢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運道的話,明天午後就會碰上外海的異族商船。」荊烈說著,已經用船槳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運的話,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盜。」

裴仕英跟隨著他,小心地攀下去,到達那片石灘。
荊烈似乎沒有半點不舍,一口氣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則蹲下來,解除縛在岩石上的繩結。

把結解了後,裴仕英卻沒能把繩放開,凝視著他鍾愛的師侄。

「來。拋過來吧。」荊烈催促。
裴仕英拋過去了。卻不是船繩。

而是他腰間的那柄雁翎刀。
荊烈接著刀,一時呆住了。他知道這柄刀對師叔有多珍貴:這刀是裴仕英當軍官的祖上傳下來的,曾用它殺海盜,立過赫赫的戰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盜船,你就用它拉幾個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說。他這刻才真正放開了。
「我有一天會回來的。」荊烈的臉容還未脫少年稚嫩,卻非常認真地說:「並且會帶著新的武功回來。我要把南海虎尊派,變成世上最強的門派。」

「豪邁的話,留待做得到時再說吧。」裴仕英把船繩拋到舟上。

荊烈無言點點頭。他雙手用力把船槳往水底一撐,小舟就開始離岸出航。
荊烈不住劃著船槳。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廣闊無邊的黑暗中。



◇◇◇◇
這一夜,荊烈決定了,為答謝師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荊裂」。

荊裂出海四年之後,由副掌門師星昊率領的武當派福建遠征軍到達泉州,將南海虎尊派、靈山派、福建地堂門一舉殲滅。閩蛟派則投降。荊照、裴仕英及一眾南海虎尊派弟子全體戰死。
相隔五年,荊裂乘著日本薩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陸路返泉州,看見了師父、師叔及眾同門的墳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為自己對師門的感情早已變淡。直至看見那一排墳墓,荊裂那副已經比離開時強壯得多的成熟身軀,像脫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頭,在裴師叔墓前的泥土裏抓得出血。

滅門的巨大哀慟。壯誌未竟的憾恨。
可是,還有另一股同樣強烈的感情,幾乎要蓋過這些傷慟:
是一股令身體都要發抖的興奮——當知道面前出現了「武當派」這座高聳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戰時。
他第二次離開泉州。一年多之後,荊裂正在西安府城東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館」的方向。

最大的仇敵,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遠處。

——為了實踐十年前,向尊敬如父親的師叔許下的約定。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
武者間真實的生死決鬥,尤其當使用利刃兵器時,往往數招裏就分出勝負,過程時間其實頗短。有的人因此以為,武者隻須鍛煉短促的爆發力,體能耐力並不重要,事實並非如此。
戰鬥非同一般的運動,因為其中涉及高度危險,以至死亡或嚴重受傷的威脅,而且往往是在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發生,身陷戰陣時,武者承受著不可想象的心理壓力,而這壓力又會嚴重影響身體狀況。

人突然面對危險的焦慮和壓力,會令身體產生通稱「戰鬥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經反應。這反應產生的其中一個最主要生理變化,就是大量分泌腎上腺素,刺激心髒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擴張等。這些自然生理反應,是為了令人體能對危險作出快速和強烈的應變(不論是戰鬥還是逃走),但同時也會在極短時間裏消耗大量氧氣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虛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鬥,其中所消耗的體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當心跳急促和缺氧時,肢體的微細活動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會隨之大降(例如長途賽跑後馬上去穿針線,會發覺是非常困難的事),武術上一些要求精準協調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無從發揮。這是為何會看見,一些缺乏實戰經驗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隻能跟市井流氓揮拳毆鬥無異,正是這個道理。
除非本身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否則就隻能靠平日鍛煉去克服戰鬥心理與生理的影響。這主要有兩個途徑:第一是多與人練習對打比試,盡量模擬真實的打鬥,令自己習慣了戰鬥壓力,漸漸減低甚至麻痹了心理的不良反應。第二是進行高強度的體能耐力訓練,這既加強心肺功能,將壓力帶來的生理影響抵銷;也令身體和腦袋習慣在極疲勞狀態下,仍能支持下去。

現代特種兵也有一種訓練,是在長距離跑步後即時作實彈射擊,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勞,模擬戰鬥時的心理壓力,由此更可知實戰與體能的密切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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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二章 武當三戒

顏清桐率領的武林同盟東軍群豪,散布在「盈花館」裏大廳的四處,呈半包圍的陣勢,面向三個從大門昂然踏進來的武當派弟子。

沒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陳岱秀、唐諒和符元霸,散發著武當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氣息,從陽光燦爛的外頭踏入了室內,一下子讓人錯覺,他們的身體帶來了一團象征死亡的陰影。
雙方人數雖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氣氛,絲毫不像數十人包圍著三人,反倒像三人守著門口不讓那數十人逃走。

陳岱秀他們似乎完全無視圍在大廳的眾人,一直走到廳心才停下步來。符元霸倒提的斬馬樸刀上,仍沾滿剛才斬殺守門武者的鮮血,從門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跡。許多人看見這氣勢,臉色不禁青白。

顏清桐從上層趕下來察看,赫見這三人直入大廳,面對十倍以上的敵眾竟也毫無懼色,知道他們定然是武當派的精銳。
他再看看自己這邊:殘存的八個心意同門,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創傷,半數看來已無法再戰;其他幾十個次等門派的武者,當中雖也有些實力較強,但對手是名震天下的武當弟子,能否抵敵實在成疑;至於聚在身邊那十幾個鎮西鏢行鏢師,手底下有多少斤兩,顏清桐自己哪會不清楚?平時對付路匪流賊還管用,這等層次的決鬥,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計雙方真正的實力差距,其實不如表面懸殊的人數般巨大;更重要是這邊的武林同盟,並沒有足以團結死戰的士氣和信念……
顏清桐現在心裏大為懊悔:自己為了獨攬擒捕姚蓮舟的功勞,而決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軍的實力分散了。更加後悔得想要刮自己兩個耳光的是:怎麼笨得要親身進這「盈花館」來,將自己陷於進退不得的局面?
他壯胖的身軀流著冷汗,心裏正在苦思,有什麼計策能夠脫出眼前困境……
——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許多意念在他腦袋裏轉了好幾次。
——我努力到今天,幹了這麼多事情,安排了這麼多手段……可不是要在這裏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講和。就在這兒將姚蓮舟交還給敵人。對方人數畢竟少,姚蓮舟又是這樣的狀況,只要讓他們得回掌門,大概不會再纏鬥下去……
想到這兒,顏清桐心裏已經幾乎決定,就要向站在樓梯下的武當弟子放話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轉念想到一件事:

——姚蓮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這事情,不隻同門師兄戴魁知道,秘宗門的董三橋和韓天豹好像都已猜出來了;上面房間裏的燕橫也可能看得出來。顏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決定放走姚蓮舟求和,同盟破裂,他這主事人聲名大損不用說;不滿的人也許就會將下毒一事向武當派透露……
——一方面被結盟的武林同道唾棄。另一方面又給武當派視為仇敵……這境況的後果,顏清桐想都不敢想。
幾乎就將自己推入萬劫不複之地,顏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靜想……
這時他看見,一個心意同門手裏,還拿著姚蓮舟的佩劍。他心裏靈光一閃,就將「單背劍」取了在手。
——要鎮定……不可以給看穿。

做出自信滿滿的微笑表情,可說是顏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著「單背劍」,緩步逐級走下樓梯來。在這生死關頭,他盡全力散發出那假裝的氣度,連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來大變的臉色,因看見他而緩和下來。
十數個鏢師因為之前顏清桐的吩咐,一直緊隨在他身邊保護。他站在三個武當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遠處,向對方展示手中劍,不說一句話。
符元霸和唐諒赫見掌門佩劍已然落在敵人手上,臉上原有那凶暴氣息更濃更烈。符元霸個性最是衝動,憤怒地緊咬牙齒,就將染血的樸刀舉起向天,似就要當場殺人奪劍。但陳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這一作勢,其實教顏清桐心胸亂跳。但他強壓住呼吸,表面看來毫不動容,隻是默默瞧著站在正中央、明顯是三人首領的陳岱秀。

外貌溫文儒雅的陳岱秀,此際眼神如冰霜般冷,抬頭瞧一瞧樓梯上方那看不見的二樓房間,然後盯著顏清桐。
雖然還有好些距離,中間還隔著幾個鏢師,但顏清桐迎受這鋒銳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隨時要給對方一劍穿心的強烈危險。他極力保持那鎮定的微笑,也強忍著不看陳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當長劍,仍然沒有作聲。他要讓對方先動搖。
陳岱秀視線轉向顏清桐手裏的「單背劍」。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諒兩人,瞧見掌門佩劍,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但心裏其實血氣翻湧。
——掌門已被他們擒住了嗎?

陳岱秀還是沉默。顏清桐忍不住先開口:「幾位請先離開這兒,退到兩條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貴派談判。」

顏清桐說話時保持微笑,聲音因此也很輕。這其實是掩飾,理由當然是不想給樓上的姚蓮舟和樊宗聽見他的話。
那房間裏仍是形勢未定。他扯這謊,隻求先延緩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圓性的西軍過來支援!
先前顏清桐諸多安排以拖延西軍到來,此刻卻恨不得他們馬上就在門口。
聽到顏清桐的話,陳岱秀卻冷笑。
顏清桐一怔。「你不是聽不明白我說話吧?」他揚一揚「單背劍」:「你們已經來得太遲了。」

這次竟輪到陳岱秀微笑了。

「符師弟……」陳岱秀略側過臉,向左旁的符元霸說:「這些外人,看來不太了解我們武當派。不如你把武當三大戒律念一遍給他們聽好嗎?」
符元霸點頭豪笑起來,長長吸了一口氣,鼓足充盈雄壯的聲線高聲誦讀:
「一.凡我武當門下,當寄骸髓於修練之途,夙夜不懈,生死無念,以共臻武道之極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戰者,須懷無怖無情之心,即其為神佛魔魅,必盡死力斬殺之,以證我武當無敵之實!

三.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這「武當三戒」響徹「盈花館」大廳,每字仿佛都在人們耳邊喊叫,連心胸也為之震蕩。
「你們聽得明白吧?」陳岱秀接著說:「我們武當弟子是絕不受你們脅迫的。姚掌門要是真的在你們手上,要殺,即管便殺。」

他冷冷掃視廳內所有人一眼。

「不過殺了他之後,你們任何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裏。」

顏清桐心頭一陣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搖了搖頭:「我才不信你們的鬼話!你們千裏迢迢趕來長安,不是要保他的嗎?他是你們堂堂掌門,你們會眼睜睜看著他死?」

「事情一天還沒有絕望,還是要盡力。」陳岱秀用一種像教訓的語氣回答他:「可是盡力而為,跟違背自己的信念,是兩回事。假如姚掌門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裏,也沒有辦法。武當派會有另一位掌門的。」

顏清桐一聽這話,那原本極力維持的鎮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潰了,面部肌肉扭曲,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一切欺騙和計算都有限度,始終也有不管用的時候。
——尤其當你面對的,是一群無視世間常理的瘋子時。
「就按你剛才所說吧。」陳岱秀冷冷說:「你們先滾出去。退到兩條街外。談判倒不必了,以後的事由我派掌門發落。」
◇◇◇◇

二樓房間裏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門外的心意門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間變成隻剩下燕橫和童靜跟姚蓮舟對峙,後面的窗戶前,還多了一個樊宗回來助拳,燕橫隱隱被前後兩個武當高手包夾其中。
可實際上燕橫卻操著生殺之權。姚蓮舟到現在還是沒能從椅子再次站起來,右手上的「靜物劍」軟軟垂在地上無力舉起,胸口喘息仍然強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滿布的臉,那層灰色顯得更深了。他身後的殷小妍顯得憂心如焚,不斷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頭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處受重傷不用說,剛才連番激戰也把體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隻有一枚「喪門釘」。此刻姚蓮舟頹坐在燕橫的劍鋒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橫狠下殺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橫在屋頂饒他不殺的情景。
還有那澄澈無邪、豁然開朗的眼神。

——這小子,今天不會向掌門下手。
樊宗知道,掌門也是如此判斷。否則剛才他穿窗而入準備發射暗器時,掌門不會喝停他。
雖是占著優勢,燕橫的臉上並沒有半點自豪的表情。他深知這兩個敵人要非負傷中毒,自己斷無幸免——占著大便宜還沾沾自喜,這絕非青城門下的作風。
他的「靜物劍」和「虎辟」並未回鞘,鋒銳的劍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護在童靜跟前。
童靜雖然感動,但她表面可絕不肯示弱,背後另一柄式樣簡單的鐵劍,雖隻是練習用的無鋒鈍劍,她還是將之拔出在手,也朝著樊宗那方向防備著。

姚蓮舟雖被毒藥折磨得周身一陣冷一陣熱,但看見這個如此有趣的少女劍士,還是忍不住微笑。
樊宗這時才有機會仔細打量燕橫,然後向掌門說:「我聽那些家夥的談話,這小子是青城派的。」
姚蓮舟微一點頭:「我看得出。」
樊宗盯著燕橫的眼睛說:「青城派弟子,果然比較有種。」
燕橫一聽這話怒火中燒,不單不覺得是讚美,反倒以為是諷刺——說出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滅了青城派的武當派弟子。

——他不知道,樊宗這話並非諷刺他,而是出於真心——樊宗在武當山就認識過另一個教他欣賞的青城弟子侯英誌。
姚蓮舟深吸一口氣,才能將手上的「靜物左劍」略略舉起,向樊宗問:「認得……這把劍……嗎?」

樊宗看了看,又瞧瞧燕橫手上的「靜物右劍」,點點頭:「『兵鴉道』呼延達師兄的佩劍。」他以凶厲的眼神看著燕橫,又加了一句:「遠征四川的弟子之一。」
「嗯。」姚蓮舟低沉地回應了一聲,但心裏疑惑:這青城派少年弟子,怎麼殺得了我『兵鴉道』的精銳?……



就在這時,一把極雄壯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凡我武當門下,當寄骸髓於修練之途……」

燕橫和童靜皆眉頭聳動。樊宗則笑了。姚蓮舟閉著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戰者,須懷無怖無情之心,即其為神佛魔魅,必盡死力斬殺之,以證我武當無敵之實!」
這「武當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傳入燕橫的耳朵裏。每一字都是那麼刺耳。

——如遇阻道者,須無情斬殺之,以證武當無敵。

當天葉辰淵擊殺何自聖,還有黑衣武當眾屠殺青城師門上下的情景,瞬間如曆曆在目。

燕橫手中雙劍微微顫抖。
「我派同門援軍已經來了。你不想死就趁現在走吧。」樊宗笑著說,往旁踏了幾步,讓開窗戶的出路:「念在剛才的事情,我就送你這人情……」

樊宗的話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為他看見:燕橫那本來純良的臉,已然變得像凶猛的野獸。
——一頭被仇恨激怒的野獸。

現在樊宗已經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門會不會死在燕橫劍下了。他手裏暗中蓄著勁力,準備發射「喪門釘」。

「虎辟」的劍尖指向姚蓮舟心胸。

姚蓮舟還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後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驚恐的樣子——因為瞧見燕橫此刻的表情。

就連童靜,看見現在的燕橫也吃了一驚。她第一次體會到,燕橫心裏那滅門之恨有多深。
就在這時,屋頂上再次傳來一記巨響。
這次是刀鋒猛烈交擊的鳴音。緊接又是另一記。
聲音好像一下子將燕橫從某種神誌迷蒙的狀態裏喚醒了。

他將「虎辟」緩緩垂下來。

上方發出交鋒聲的兩柄刀,燕橫知道其中一柄屬於誰——能斬出這麼強勁的攻擊,當是虎玲蘭無疑。
——而她的對手,聽得出亦旗鼓相當。
燕橫看看身旁的童靜。
——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報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荊大哥曾經說過:遇著武當的「太極」高手,不妨逃跑。「為了將來變強,活下去不是可恥的事。」
燕橫將「虎辟」歸入腰後的劍鞘,騰出左手來,牽著童靜的手掌,往窗戶方向走去。

樊宗這才鬆了口氣,往旁再退開兩步。
燕橫走過時狠狠盯著他,又回頭瞧一瞧姚蓮舟,然後冷冷說:「你們別弄錯了。不是你們賣人情給我。我青城派弟子燕橫,跟你們武當派沒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殺你們,隻是我不屑占這個便宜。」
他凝視姚蓮舟的眼睛。

「將來有一天,我會堂堂正正地打敗你們,將青城山的那筆血債,討個清清楚楚。」

姚蓮舟點點頭。
「隨時候教。」

燕橫把頭回轉過去,拉著童靜繼續走向窗戶。
童靜感覺手掌有點痛。燕橫因為心情激動,握她的手用力很緊。但她沒有掙開。
她隻覺得,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與激動。
「等一下。」姚蓮舟忽然說,然後鼓足餘力,把手上的「靜物左劍」拋給童靜。童靜把拿著的鐵劍咬在齒間,騰出右手來,把「靜物劍」接住了。

「我說過……這劍,是借的。」姚蓮舟因為用了勁力,輕咳幾聲後才說。

童靜分別將兩柄劍都收回背後劍鞘。她卻沒有向姚蓮舟道謝,反倒擺出一副冷漠的臉——這武當掌門既是燕橫的最大仇敵,她也自然同仇敵愾,絕不肯向他示好。

姚蓮舟瞧著童靜的背影,心裏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童靜剛剛從上面那破洞跌下來時,他向她施展「太極拳」的擒拿奪劍,她竟然有回擊一劍的反應。
——按理她應該連個影兒都看不及。她卻竟然看得見我的動作……還有那反應……
——難道她刻意隱藏收斂著武功?還是有其他原因?……
燕橫和童靜從窗口離去前,童靜突然一伸手,將掛在窗下那寫了大字的武當掌門白袍扯了在手,卷到了腰間。她還回頭朝姚蓮舟及樊宗作了個鬼臉,這才隨著燕橫蹤身而出。
◇◇◇◇

只要看見那閃耀的武當長劍與尖銳的銀白槍尖,街巷上途人無不慌張驚叫著閃躲。
焦紅葉和李侗兩個「兵鴉道」弟子,從那狹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後,跟隨著「首蛇道」同門趙昆急奔,腳步毫無保留。
桂丹雷師兄正冒險守住少慈巷,單獨抵拒敵方西軍近百人,才給他們換來這時間。他們必赴全力,盡快往「盈花館」援救掌門。
「別走錯了!」李侗氣喘籲籲之間,還是朝前頭的趙昆咆哮:「來不及救掌門,看我不把你——」

說到一半時,三人正奔出一個街口。

「小心!」趙昆猛喝打斷他,自己同時以輕功步法閃身。

他們全速趕路,走過街口前都沒有先張看,心想大不了撞傷一、兩個途人。

卻不想在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馬,也是放盡了四蹄橫裏馳來!
李侗始終是武當派精英,千鈞一發之際猛然後足一蹬,加速越過街道,那馬首幾乎沾上他衣衫,極是凶險。

跑在李侗後面的焦紅葉則相反,及時煞步止住身體,讓那騎從面前不足半尺距離奔過。

馬兒經過兩人之間的同時,李侗極是憤怒,殺意驟生,順勢身子一轉,一記「回馬槍」就搠向鞍上騎者的後心!

——武當戒律,凡阻道者,殺無赦!
騎士頭也未回,左手卻放開韁繩,閃電往後一伸,手中張開一烏黑之物,正好擋住急激刺來的纓槍尖,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李侗心裏愕然。

——是強敵!
馬兒又奔出數步,騎士猛然將它勒住。他未撥轉馬首,隻是將雙足脫離了馬蹬,屁股就在鞍上轉過來朝後坐著,一邊左腿曲起擱在馬屁股上,坐得很是瀟灑,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李侗和焦紅葉一邊架起兵刃,一邊細瞧這騎士:原來是個戴著鬥笠的老者,須發皆已花白,皺紋滿布;一身都帶滿刀劍兵器,胸前扣了一對飛撾鐵爪,穿著鐵甲拳套的左手上,握著一柄已張開的烏黑鐵扇,正是剛才用來擋槍之物。
那鐵扇怎樣看都不輕巧,但老者隻用手腕搖動,竟真如書生拿紙扇般將它一下一下搧起來。不過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殺人兵刃,哪來半點文士氣息?

老者雙眼被鬥笠的陰影掩藏,李侗和焦紅葉都看不見他的眼神和視線。
但他們都清楚感覺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視。無形的強大壓力。

老者用鐵扇將鬥笠挑高,終於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幾乎被攔途者一槍刺穿後心,老者卻沒有表現憤怒,反倒笑了起來。

那蒼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強烈的爭勝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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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三章 八卦對太極

什麼是「高手」?

八卦門尹英川,號稱「水中斬月」。
他確信,自己就是高手。
練武四十年,出身當今有數名門,尹英川當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樣誕生的。

那極少數的人,有的是因為天賦異稟,擁有超凡的體質和神經,生來就有打鬥的天分;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學武資質,所屬師門雖然平凡,卻能別出機杼,又或從學多個師父後融會貫通,自成一套遠勝前人的獨創武功;也有人是因為罕見的奇遇,比如當過兵的,在慘烈異常的戰爭中生存下來,從無數殺人戰鬥的血色經驗裏,歸納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武鬥法門……
可是不論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沒有門派背景或先祖往績支撐,要成為世人公認的「高手」,都隻有一條路:用實績去證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簡單說,隻是一個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門亦無例外。前朝蒙古人為防漢人作亂,嚴厲禁絕民間傳習武藝及私藏兵器,違禁習武者不是反抗軍就是黑道私梟之流,幾乎沒有所謂「武林」。當今武林的盛況,都是本朝開國這百餘兩百年間才形成的。

八卦門開山祖師容湛和是洪武年間①人士,事跡及師承皆已不可細考;但他幾個有名傳人,就是在當年混沌的武林裏,曆經許多挑戰與比試,以拳掌刀劍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為江、皖一帶名重一時的武林高手。「八卦門」此一稱號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注①:洪武為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年號。』
一無所憑的無名武者,以實績成為公認的高手;高手開創傳授的門派,也就成了名門大派。個人的力量,轉化成團體的名聲,這本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可也就是這時候,「高手」的定義出現了變化。

既雲「名師出高徒」,高手教導出來的入門弟子,想必也不差勁;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後呢?技藝招式仍有辦法毫無遺漏地傳承;可是先祖寶貴的實戰經驗與心法,要傳下去卻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許還能得到真傳,可是再到下一代,這些知識已非親身體驗所得,漸漸就不免變質成假設與想象……
當然,曆代弟子還可以各自累積屬於自己的戰鬥經驗。可問題是:名門大派本身就已擁有外人不敢幹犯的名聲,有膽挑戰名門弟子的人事實上寥寥可數;其他大門派礙於武林禮數,等閑亦不會輕易開戰。
於是身在名門,與外人比鬥的機會,反倒遠遠不及小門派的無名武者。門派內同門之間固然經常會試招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槍的生死相搏,或是賭上門派名譽的全力比試?

這正是尹英川長年以來的苦惱。

徽州八卦門總館直係名宿;當今掌門親弟;四十年刻苦修練之餘還教出許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見這些資曆,毫無疑問就將尹英川列為貨真價實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這種榮譽。
可是內心深處,這位八卦門首席刀王,還是不能就此滿足。

尹英川是一個對自己很誠實的人——每一個武功要練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對自己誠實。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沒有一條明確可越的標準線;也不僅是一種讓世人承認的身份。而是一種「心」:

任何時候、怎樣的情況下、面對何種敵人,你都有自信把對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擁有這樣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證實」是另一回事。

學武四十年,尹英川並未有機會證實自己。正因為挾著八卦門的名聲,這許多年來他與人真正生死比鬥的機會隻有三次,殺過六個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一個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實力,卻無證明的機會,那苦悶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你已經五十二歲,武道生涯的前頭就隻有一條下坡道的時候。

得知武當派違反天下武林規矩義理,四出挑戰消滅各大門派,又在禦前比試裏大敗八卦門弟子杜焱風,尹英川確實感到憤怒;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暗地裏有點兒感激武當派。

——終於,有了最後的機會!
此刻,此地,這個畢生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

五十二歲的今天。西安府少慈巷的狹道上。阻塞在道中央這個身材有如圓球的武當弟子。

任何時候。怎樣的情況下。不論何種敵人。

打倒他。

這絕無疑問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戰。成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鍛煉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單刀出鞘兩寸。漸斜的陽光映照,刃色燦然。

對面的桂丹雷仍是擺出那個沉著的「太極拳」開掌架式,絲毫未為這刃光所動。
桂丹雷這時背負的壓力,其實絕對不比尹英川輕,甚至更重。
守住這少慈巷,替掌門抵拒眾多敵人,固然是要務;但對武當派來說,掌門一人的安危,還未算最重要。
面對外敵,不勝無歸——這才是武當弟子身負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橋梓口,「兵鴉道」弟子尚四郎才剛給少林和尚打敗。要是在這裏,武當再接連打敗第二仗,那將是無可想象的恥辱。桂丹雷死也不會讓它發生。
——更何況北京禦前比試,武當弟子楚蘭天就已擊敗八卦門的錦衣衛士;桂丹雷身為比楚蘭天輩份更高的「鎮龜道」首席,再對八卦門,豈可反而把師弟贏來的榮譽倒輸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證明自己「高手」的實力;但武當弟子所求,豈止於「高手」。

而是「無敵」。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象的壓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雖沉靜,但內裏血氣翻湧,心靈正沉浸在巨大的興奮與不安之中,那圓球似的壯軀也因血脈充盈而更鼓脹了兩分,他感到一股強大的能量正要從體內爆發。

——壓抑著它,並加以引導。在最佳的時機才爆發出來。

——外弛內張。「太極拳」最理想的作戰狀態。
桂丹雷深深吸氣,丹田充實。雄獅般的臉散射出凜然難犯的氣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緊在單刀柄上,指節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興奮狀態,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著比他小了十歲的對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沒有我下令,你們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後面巷子裏的八卦門弟子,還有西軍各派群豪說。
這時少慈巷兩邊書院的二樓窗戶都紛紛打了開來。許多學生老師,有老有少,全在窗戶前朝下探頭張望,有的手上還握著書卷。他們都是給群豪的騷動聲吸引而開窗觀看,赫見這個一人守在巷道與百人對敵的場面,還有許多刀槍兵刃,都感驚訝莫名,一個個文人半張著嘴巴發不出聲來。
突然多了百數十雙觀戰的眼睛,對峙的兩大高手都無一絲動搖。他們已把全副心神貫注在對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後的八卦門弟子,突然感覺到師叔身體發出的銳氣,同時向後退了數步。
——他們也都深知:「水中斬月」,拔刀出擊,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將發的殺氣。

他張開的雙掌,微微上移應對。那對接過無數各色兵器的大肉掌,雖然疤痕滿布,但最新的一條傷疤,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太極拳」功成這五年以來,再無兵刃傷得這雙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樣深信:世上沒有他的刀斬不開的東西!
他那雙黑白眉毛皺在一起,齒間吐出嘶叫,身體隨即發動。
尹英川雙足幾乎是貼地向前衝出,每步絕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動作朝敵人接近。同時刀還沒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後。腳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發。
——步法,乃八卦門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銅鈴似的雙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測算著彼此距離。

這少慈巷地形狹隘,不利左右橫向攻擊。桂丹雷估算,尹英川這柄五尺有餘的巨型八卦刀,不外隻能作前刺、垂直砍劈或從正下方向上撩擊三種中線攻勢。桂丹雷心中馬上就這三種刀勢準備了應對之法。

——來吧!給我看看八卦門刀法到底是怎樣的!
尹英川奔前了兩步,右手才順著步勢拉動身後刀柄,又寬又長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單手就將那巨刀高舉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斬的體勢。
——是直劈。

桂丹雷雙掌準備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勢卻半途改變,第三步探出右腳時,足尖向內緊扣。原本直線前奔之勢,瞬間化為轉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時平平垂下,由直變橫。

桂丹雷眼目收緊。

——不!是橫斬!
尹英川並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將刀抱在懷裏,刀背橫貼在右肩頭上;同時步法帶動身體旋轉,肩頭發勁推壓刀背,巨刀貼著身體水平斬出!

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預料,令他不敢貿然接刀,右足馬上後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鋒。
尹英川在窄巷之內用這橫斬,刀招雖然已是極貼身地打出,但這柄八卦刀實太巨大,刀尖前數寸還是劃入了巷子右旁的土牆。尹英川這刀乃足、腰、肩整體發力斬出,刀勁雄猛,加上巨刀本身異常厚重,刀尖破開牆壁磚土,直似燒熱的鋼鐵遇上冰雪,如過無物,刀鋒帶著牆上一道淒烈的弧線痕跡斬出,勁力未受阻滯半分!
這招是八卦門「夜戰老八刀」第四式「巽風割草轉環刀」的變奏,改用肩頭代替手臂發刀,其勢疾如烈風,刀鋒挾著土牆的碎片,僅僅在桂丹雷身前橫掠而過!



桂丹雷伸左手護在眼前,以防順著刀勢飛來的沙石射入目中。這正阻礙了他乘尹英川刀鋒掠過後入楔反擊的時機。

眼不能見。但他感覺第二刀又來了。

尹英川身體轉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間,左腳緊接往自己斜後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詭異「八卦步」。一踏在地,身體重心隨即前傾,轉移在左腿上,上身順著步勢與剛才旋轉的餘力,又再轉一圈,刀背仍是貼在右肩,同一招「巽風割草」,以幾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劃破土牆橫斬出擊!

尹英川這種貼身旋轉刀招,仿佛身體與刀結合,變成一個帶著利刃的陀螺,不斷轉著向桂丹雷逼迫,沒有一絲能讓人搶入製止的空隙。
——沒有空隙,那就等於「必勝」。

他身後丁俊奇等八卦門弟子,看得眉飛色舞。數月前的禦前比試,大大折損了八卦門的名聲,這次關中會戰尹師叔親自出馬,就是為了向武當討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會給他喘息之機,緊隨右足上個扣步,也是照辦煮碗,第三次「巽風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斬擊。乘著頭兩刀的旋轉力,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鋒掠過之處,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個頭並不高大、長著一張瘦猴臉的尹英川,把玩著這柄幾及他身高的巨型單刀,遠看其實有點像小孩拿著大人的兵器,本來帶些滑稽。但看見這麼迅猛的刀法,還有誰笑得出來?

——更何況尹英川那張瘦臉隻是騙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動著巨刀時那滿身隆起的堅實肌肉,必定令在場所有觀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連退三次,還沒有半招反擊的機會,跟剛才一夫當關守在窄巷的氣勢全不匹配。如此威風的出場,一交手卻陷於狼狽景況,多數的武者必然心亂焦躁。
但桂丹雷沒有。

——這就是成為真正「高手」的條件:一旦生死比鬥開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勝上,沒有半點思考面子榮辱的閑暇。

——只要能夠打勝強敵,要我像條蟲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靜地閃避每一刀,用盡眼耳與皮膚的感覺去揣摩每刀來勢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計算。
——破招的契機,往往就在對手的節拍與習慣裏。越多看對手出招,越能準確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點。耐心,就是關鍵。
同樣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雖然暫占上風,但他絕不輕敵。

——不能一直露底。速戰速決。
第三刀「巽風割草」之後,尹英川又如前緊接踏出左足。
但這次不同。那隻左腳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橫踏,而且足尖內扣,剎那將本來轉身之勢煞止!
同時他抱刀姿勢轉換,這次將刀背擱在左肘彎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轉身,自然產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這反向之力邁出右步,身體剎那化為從左往右轉,左臂向刀背發力,「夜戰老八刀」第六式「離火燒天翻滾刀」,以跟剛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斬過來!
這異變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過左邊牆壁的刀鋒,角度微往上撩,直襲桂丹雷面門,他這次被逼得鬆開架式,仰頭閃躲,幾絲鬈發被那寬長的刀鋒淩空削斷!

尹英川黑白雙眉緊鎖,眉心間皺出一道如尖針的直紋,雙眼像迸出火花。

——還差少許!

同時桂丹雷心中一凜。本來他還在捉摸尹英川那連環旋斬的節奏速度,但原來對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轉,陡增了許多變數——如果尹英川是帶著利刃的陀螺,如今這陀螺還能夠隨時逆轉,要伸手進去抓停它就困難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為,武當派要對付的「八大派」,隻有其他「五山」如少林、華山等派比較棘手,卻沒想原來八卦門裏也藏著這樣難纏的人物!
樓上窗戶前的學子員生,自然看不出這比拚其中的門道,未經訓練的眼睛更是連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們但見這年紀不輕的武人拿著誇張的大單刀,好像變成巷子裏一股殺氣四激的旋風,兩邊牆壁沙石紛飛,如此奇景,不免本能地齊聲驚呼。

站在巷子較後頭的群豪看不清比鬥,紛紛欲擠前觀看,但少慈巷實在太狹窄,近百人擠成一團,好不混亂。站在最前頭的八卦門弟子,一面緊張地看著師叔施展本門絕藝,後頭又被大批人推擠,情緒大為激動,個個都握緊著兵器。
眼看桂丹雷束手無策,尹英川自然不會改變戰法,如舊又是向前進迫並旋身橫斬。桂丹雷要防範尹英川或左或右而來的刀招,後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確信隻是暫時。他腦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對手的弱點。

——天下間,沒有武當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於不敗之地,那右方旋斬「巽風割草」跟左邊的「離火燒天」交替使用,又將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裏一陣焦急。

——媽的!這麼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種對手呀?……
刀鋒映出陽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濕的汗水。他如此反複地旋身發刀,用的又是重十餘斤的重兵,體力消耗之大,常人難以想象;而年逾五十的他,氣力本就是吃虧之處。但此刻尹英川對著武林人所畏懼的武當弟子,出手以來一直占據上風,心情極是振奮,隻覺氣力充盈,不輸壯年之時。
——全力全魂的戰鬥,令他頓感年輕了。
更何況這種戰術已不用再持續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間已看見,桂丹雷身後那段巷子,還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較開闊的街道,後面的八卦門弟子和群豪就可一擁而出,就算不圍攻桂丹雷,也可趕往「盈花館」助陣去。其時桂丹雷任務失敗,心神必亂,加上大刀可以在大範圍盡情施展,尹英川勝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無暇回頭看身後,但他之前早就觀察過這少慈巷的長度,也深知此際剩下可退的空間已不多。

——要是讓他們殺出巷口,就等於落敗了!
桂丹雷其實心中隱隱已有一個反擊計策,但此法頗為冒險,他還是想多察看對方刀招多一會兒,才決定是否使用。
還有十步。

——已經再沒有觀看的餘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氣,看著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風割草」的時機,這次身體不再退。

剎那間尹英川察覺有異。但這間不容發之際再無變招的餘地,隻有將刀全力斬出,用壓倒性的強勁刀勢,破對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進。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漥或冰雪一樣,突然如滑倒般,左腳離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勢極速,正因為心裏運用了「借相」,假想腳下是一片跌不傷的軟綿綿草地,利用想象力壓抑了人的本能恐懼,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體碩大的桂丹雷,像剎那間從刀鋒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墮地的前一刻,單足站立的右腿,用極深厚的馬步功夫停住了跌勢;同時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腳,朝前貼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脛骨!

桂丹雷這式佯跌踩腳,看似滑稽古怪,但卻是經過精心計算,是面對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隻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閃過刀斬,又反擊對方最難回防之處。
更重要的是:八卦門一切武道,以步法為起動;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這腳,運用了「太極拳」甚巧妙的重心轉移,將他整個沉重身軀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脛骨中段上,骨頭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橫掃的刀勢所阻,眼睛看不見桂丹雷的反擊,但卻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脅的來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這「巽風割草轉環刀」,已經全力旋轉斬出,不可能再及時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處,正在於此。
要避斷腿之危,尹英川看來隻有做平生未做過的一件事:棄刀。
但尹英川修練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會沒有思考過遇上這種危機?

——為任何情況都預備應變之法,為「高手」之必要。
他沒有收刀。沒有後退。更沒有放開刀柄。

反而把刀招斬得更盡。

刀鋒早就在桂丹雷頭頂掠過。尹英川卻未停下,還是把巨刀繼續往左猛揮。

桂丹雷的踩腳已及——
尹英川雙腳離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腳僅僅從下越過。

——這麼快?

桂丹雷腦海裏電閃出這疑問。

尹英川並非隻靠腿力躍起——跳躍根本來不及閃過那踩腳。他乃是乘著那厚重八卦巨刀橫揮的離心力,借助重刀與重招,將自己的身體向上前方「拋」了出去!

尹英川這應變之術,當然不是單純閃避。他藉這猛勁的拋飛勢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門武學本來嚴格規定足不離地,這等飛身高踢更加絕對不用;尹英川為了彌補他刀法和兵器的弱點,大膽反本門拳理而行,創造出這種借刀勢帶動腿擊的獨有絕招。
桂丹雷對這變招雖意外,但他畢竟是拳腳的大行家,及時察覺這腿襲來,側頭斜閃,同時右手劃個半圈,五指欲擒拿來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敵人肢體,「太極拳」必處極大優勢!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無處借力,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時左邊牆壁發出轟響。

原來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揮出,這次深深砍進了左面的土牆內。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這為支撐,將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縮回去,左足緊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這淩空連環腿再出桂丹雷意料,這次真的來不及閃躲,隻能略一偏身,避過胸骨要害處,用右胸肌吃了這腿。他身體如圓球,往巷子後面翻滾一圈,將這腿力消去。

身後已見陽光燦爛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閃出即將勝利的光芒。

打倒武當派。這將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體紮實,僅僅一腿不可能重傷他。

——這隻是為了最後殺招的鋪排。


尹英川借著踢中桂丹雷身體的反撞力,身體飛到了右邊牆壁,同時順勢將砍入了對面土牆的巨刀「哧」地拔了出來。
他身體還未墮下,原來雙足踏著那右牆,在壁面上以「八卦步」遊走,從高處往滾跌的桂丹雷追擊過去!
桂丹雷滾了一圈,才展開馬步站定,一抬頭,卻看見再次閃耀的鋒芒!
尹英川牆上施展八卦門的步腰發力要訣,把巨型八卦刀舉到頭頂拉個弓;緊接雙腳蹬牆躍出,右手握刀垂直劈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後加力,整個飛墮而下的身體,重量和力量都貫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斬月」。

殺著全力發出的剎那,尹英川心裏也如月清澄。
——要退,還是要死,你選吧。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一

八卦門武術的真正由來不詳,但既以「八卦」為名,最初應該是像武當、華山、青城等派,出自道教山門,但後來廣傳於俗家,才成了名揚天下的「九大門派」之一八卦門。

八卦門奉大明開國初年人士容湛和為開宗立道的祖師爺,其事跡無多少可考,隻知他生前教導出一批武功出色的弟子,在江、皖(今江蘇與安徽省)一帶,漸漸打出名堂,至第三代開始以徽州為根據地,立「八卦門」字號。據知最初容湛和所傳,其實隻有一套拳法「八卦拳」及一路刀法「八卦刀」,後來漸漸吸收更多民間武技,本門功法器械才日漸豐富。
八卦門武功最大特色在於步法,以靈活變化的行步走轉,搶占敵人側面或後方,以盡取最有利的角度方位進攻,同時也用身步的移動,催生勁力出招,連綿轉向進逼,一刻不停。
「八卦步」最初確是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象的名稱,命名各種步法方位,但其實隻是代號,並無特別意義,也跟易卦的生變原理毫無關係。到了後來為方便教學記憶(因武人大多隻粗通文墨),八卦門索性放棄了卦象之名,改用簡單的數字代替,至此更與遙遠的道門淵源徹底分家。
「八卦拳」雖稱拳,但其實多用開手掌法,或推印劈打,或推托擒拿,後來以剛柔風格不同,發展出「八卦沉雷掌」、「八卦遊身掌」等武功。八卦門亦格外善用刀,最原始一套簡樸的「八卦刀」,今稱「老八刀」,並以此為基礎,衍生出「夜戰老八刀」、「八卦破身刀」等路數,特點同樣是以腳步催動刀招,並多用順勢轉身斬法,攻守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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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四章 陰流·陽極

「盈花館」的屋頂之上。

一男一女兩個長刀手,正在太陽底下對峙。

島津虎玲蘭將手上反射著金黃陽光的野太刀舉得更高,從眉際升上了額頭。

她同時腰身卻更往下沉,雙腿張得更開站立。

這是一個加強守禦的架式。

為的,當然是迎接對面那頭力量強大的「怪物」,即將而來的第二次進攻。
錫曉岩也一樣,將長刀單手舉起過頭,刀背卻幾乎貼在後頸,好像用肩背擔著刀一樣,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樹斬草那般簡單粗疏。

那條拿著刀的三節怪臂,曲起來時姿勢怪異到極點,令人更難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蘭無法確定,錫曉岩的攻擊距離到底有多長。謹慎起見,她微退了半步,穿著草鞋打著綁腿的雙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動。她張開這馬步,一雙長腿露出裙衩之外,緊致光滑的麥色皮膚,令人目為之眩。
——虎玲蘭雖改穿了漢人婦女服裝,但終究不慣,那裙擺也不利打鬥騎馬,於是索性自行將裙子側面割開衩來。

站在屋頂一邊的秘宗門人,乍見這暴露眼前的美麗肉腿不禁啞然,一時竟忘了身處險境。就連江湖經驗豐富的董三橋,也被兩個刀手的對抗引得呆住了:一邊是個舉著誇張大刀,容貌身姿豐美的異族高大女人;另一邊是個長有異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獸的青年。這樣奇異的對決,實在從未想像。

突然傳來一記低沉的呻吟,秘宗門眾人才如夢初醒,紛紛退往師叔韓天豹躺臥之處。
董三橋細看師叔,隻見韓天豹神誌不清,雖然仍本能地強忍著痛楚,但還是無法製止呻吟。他倒臥處隻差半尺就是屋頂外了。
弟子們扒開韓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處瘀黑得好像塗了墨,尚幸沒有嚴重的斷骨。畢竟韓天豹被打時已擺起拳架,雖然被錫曉岩怪招猝然擊中,接觸一刻還是及時吐氣運勁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傷。
「趁現在,先撤下去。」董三橋回頭瞥一瞥錫曉岩與虎玲蘭,然後朝餘下的三個師弟說。
「不……不要幫助她嗎?」其中一個師弟急問。剛才要非虎玲蘭及時揮刀相抗,他們不知又有哪個要被錫曉岩的狂刀轟出屋頂外了,這東瀛女子確是他們救命恩人——雖然不久之前他們才向她全力圍攻。

「她本來就不是同伴。」董三橋斷然說:「她為什麼要跟武當弟子打,我可不曉得,現在師叔的安危才最要緊。」

最後一句打動了三人,他們點點頭,合四人之力抬起韓天豹,就在屋頂邊緣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門人逃跑,當然沒有走出錫曉岩的視線。他隻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裏,隻有面前美麗的虎玲蘭。

錫曉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蘭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結實修長的形狀,或是緊致深色的皮膚,而是腿上有幾道已愈合的刀劍傷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戰後遺下的。那傷痕襯在這雙健美的腿上,既給人痛惜的感覺,又有一種剛柔並濟的美感。

虎玲蘭也察覺錫曉岩的視線方向。她冷笑說:「你看哪兒?小心我的刀,會砍中你。」
「你很美。」錫曉岩回應說。
虎玲蘭臉上微泛紅霞,眉頭因為嗔怒而皺得更緊。她不知道,錫曉岩這話並非輕佻調戲。自小在武當山長大沉浸武道的他,並無跟女子應對的經驗,這句話隻是很直率地將心裏所想說出來。

說話時虎玲蘭可沒有半刻放鬆戒備。她並未忘記剛才接下錫曉岩一刀時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樣應付。

錫曉岩的右手雖長了一截,但虎玲蘭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長出一尺有餘,雙方的攻擊距離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蘭微麻的雙臂正在告訴她:有差距。

虎玲蘭全神貫注地準備接刀同時,錫曉岩卻沒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遲遲未發,隻是顧著打量虎玲蘭而已。

錫曉岩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對自己的侮辱。
可是剛才的交鋒已經證明:她絕對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猶疑——再欣賞的敵人,也還是敵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揮出,動作簡單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沒有動手這麼快又這麼強勁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長刀如化軟鞭,瞬間變成模糊的影,朝虎玲蘭頭頂襲下!
虎玲蘭早就戒備著,而且先前已經見識過這「陽極刀」的出刀法,錫曉岩出招雖隻略顯腰身抖轉的先兆,還是被她察覺了。本已反舉在頭頂的野太刀運勁迎上,迎接這劈下來的猛刀!
第二次刃鋒交擊的鳴響——也就是喚醒了下面燕橫的聲音——在「盈花館」四周街道回響。
虎玲蘭埋頭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擋格住錫曉岩的「陽極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擋半卸,並非完全硬接錫曉岩那可怕的刀勁。虎玲蘭緊接也借這擋架的反彈之力,將沉重的野太刀回轉半圈到右側,化為陰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橫斬錫曉岩的腰身!
可是錫曉岩的勁力還是出於虎玲蘭的計算。強烈擋格之下,反彈回來的野太刀,比想象中更難控製,加上手臂又是一陣酸麻,那反擊的「青岸」斬得窒礙不暢,速度勁力比平時弱了最少三成!
錫曉岩哪會放過這機會,手中刀本被虎玲蘭野太刀卸擋到一邊,他腰胯再抖,長刀反方向朝上撩擊,力量竟不遜於先前的下劈,以攻製攻,跟虎玲蘭橫斬過來的「青岸」對砍!
另一次交鳴。錫曉岩這斬擊完全覷準了角度而來,虎玲蘭的「青岸」刀勢被破得徹底,五尺長的野太刀給撞得向上,反彈砸向虎玲蘭自身。
那反彈之力極強,虎玲蘭運足全力控住刀柄,卻還是給刀背擊中了右額,她登時吃痛嬌叱飛退了一步,鬢角有鮮血濺出。

痛楚中虎玲蘭還是將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範錫曉岩乘機追擊。看見她那絲毫未崩的架式,錫曉岩心裏又是一陣意外,對虎玲蘭欣賞更增。

隻見虎玲蘭右邊額際鬢發濕了一片,一行鮮血流過眉際,沿著臉側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蘭本身臂力夠強,將野太刀反彈揚起之力控住了大半,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緊咬下唇,明顯正在忍痛,但戰鬥的眼神和表情半點未動搖。

她心裏隻是苦笑。
自從到了中土來,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銳高手,個個一樣的難纏,兩次交手也都受傷了,真不知道交了什麼黴運。
——大概是上船之前,沒有去神社祈願的緣故吧?……
虎玲蘭長得比錫曉岩還要高,但畢竟是女兒之身,練到這種臂力,實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麼名字?」錫曉岩忍不住問。
「島津·虎玲蘭。」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說漢譯,而用原來日語的發音說,令錫曉岩聽得一頭霧水。他不諳世事,連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國兵器也看不出來。

「我是武當派,錫曉岩。」他自我介紹。跟這樣的對手打,絕對該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蘭可沒有這樣的好感。她隻知道,荊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當趕盡殺絕的。

荊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沒有回答,隻是將野太刀朝頭頂舉起來,刀尖斜斜指向後方的天空,成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這次該我了。
看見虎玲蘭要對攻過來,錫曉岩更興奮,右手又再擺出那個單手砍柴般的負刀架勢,左掌五指張開伸向前方,仿佛要阻止她衝來。
——就像在說:你還是別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蘭胸脯再張開一點,那刀身更向後略拉弓蓄勁,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斬下來。看你破不破得了。

兩人不用言語,卻以姿勢動作交談著。

這時董三橋早已跟同門將韓天豹抬回地面。有兩個受傷較輕、能自行走動的秘宗門人也都爬了下來,都是一臉敗喪。韓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輕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緊皺的臉,與其說是因為痛苦,不如說是因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對手上而憾恨。心意門戴魁看見,本也想看看韓前輩的傷勢,但一來自己還在照料書蕎,二來又關心屋頂上的對決,也就沒有過去。
這時書蕎張開蒼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沒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藥,再過一陣子就好了。」
書蕎皺眉一會兒,眼睛還是沒有張開,卻又問:「公子……呢?……他……也沒事……吧?」



戴魁想了一陣子才明白,書蕎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蓮舟。他一時答不出口,隻得含糊地說:「你歇歇……」然後又抬頭再看屋頂上那兩個刀手。
——他自己也是練刀的,這樣厲害的決鬥無法不看得著迷。

虎玲蘭雙膝略屈沉。那是為了躍前斬擊作準備。

先前兩次交鋒,她終於也估計得出錫曉岩的刀能斬多遠。結合身高和刀長,她知道自己在距離上仍有少許優勢。
——就用這刀技……
錫曉岩紅絲滿布的眼睛悍氣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憤怒的臉正在挑釁。

——來呀。

正在此時,卻有身影從樓下「盈花館」大門出現。

站得最近大門的戴魁看見,從大門出來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東軍各派豪傑,他們都是背著門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還是朝裏面戒備,一個個神色慌張,似頗狼狽。
另一邊的董三橋也看見了,神情敗喪,默默無言。

戴魁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群豪仍在魚貫而出,卻有一把雄壯的聲音在「盈花館」裏響起,那聲音鼓足了氣,屋子四周都聽得清清楚楚:

「錫師弟,不用再打了!」
這聲音一響,已出來的群豪一個個慚愧低頭。

屋頂上的錫曉岩卻絲毫未放鬆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對虎玲蘭,對這呼喚充耳不聞。

他雖不知虎玲蘭底細,但其實早就感覺出來,她的氣概和氣質,跟屋頂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夥;但同時他又察覺,她突然出刀插手,確是出於對武當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則想不透了。

可是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門的任務他都已拋在腦後。此刻錫曉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這個女人對打,很快樂。
他不知道之後會變成怎麼樣。也許今天就在這裏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這個從薩摩國遠來的女劍士,正深深搖撼著他的心靈。她跟他太像了。簡樸的刀招。長距離的較量。力的比拚。

這是一種奇異又矛盾的仰慕。

顏清桐這時也在眾多鏢師拱護之下,從大門出現了。他身後還有先前攻進去的八個心意門人。戴魁看見林鴻翼等三個師弟,都抱著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麼回事?」戴魁遠遠向顏清桐喝問。他還發現,本來一名同門手上拿著的武當掌門佩劍,此刻亦已不見了。
董三橋同樣瞧向顏清桐,眼神裏充滿疑問和不滿。他們秘宗門枉自在屋頂折了許多弟子,但這幾十個進了大廳的家夥卻不戰而退——對方援兵才不過三數人!
顏清桐也知道很難說得過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樣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顏清桐故意咬牙切齒說:「要不是這內奸,早抓住那姚蓮舟啦!」
他說得含含糊糊。心意門人和東軍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謊話。雖然未肯定燕橫是不是奸細,但他沒有下手殺傷姚蓮舟,確是親眼所見之事。即使顏清桐隱去了跟武當弟子的談判不說,群豪自己面子也掛不住,自然沒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個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這時顏清桐跟眾人一起,站到離「盈花館」遠一點的街邊,仰頭觀看屋頂上對峙的兩人。
也許是因為所有人都心虛,他們眼中所見,正雙手高舉著倭國大刀、臉頰流著鮮血的虎玲蘭,格外顯得英姿颯颯。
她正在做著他們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當派的高手正面單打獨鬥。
而錫曉岩那條怪臂,也令他們驚訝不已:到底武當派還藏著多少如此驚人詭異的奧秘呀?……
太陽映照下,那金黃色的野太刀刃鋒,突變模糊。

因為刀,起動了。
虎玲蘭長長的右腿跨步踏出,腳下屋瓦裂開!
野太刀自她頭頂右上方發動,夾帶颶風般的聲音,斜斜朝錫曉岩劈下去。

陰流劍技·「燕飛」。

沒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斬法。以速度、力量、距離和兵器,壓倒一切。

錫曉岩在這極短的瞬間,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擴張至盡,正在測量虎玲蘭來刀的距離,準備作出最合時的迎擊。

卻在半途,虎玲蘭的姿勢變了。
左手,離開了刀柄。

「燕飛」的刀勢仍然繼續。但虎玲蘭變成右臂單手握刀,同時肩膊和身體順勢略為側轉,「燕飛」的斬距就突然增長了半尺!

——半尺,在實力差距微細的戰鬥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這「片手打」,是虎玲蘭所學陰流「燕飛」的變招秘技,隻有在必要關頭才會使出——單手操控這麼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擊不得手,將極難挽回體勢。
錫曉岩本能察覺,對方那加長的刀招,突然已臨自己頭臉左側。原來的估算錯誤了。
——這種意外的時刻,心會不會亂,就決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實的戰鬥,不是按照預定理想中的情況去進行,而是不斷應對和突破無時無刻出現的錯誤與難關。

錫曉岩再次以那負背的姿勢出刀。
但並不是向前斬出。
而是直接將長刀繞過背項和後腦,揮到頭頂左側,往劈下來的野太刀反斬迎上去!
——他這招近似一般單刀法的「裹腦刀」①,但因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個關節,將刀繞過頭身的動作輕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斬。

『注①:單刀的貼身進擊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謂「纏頭裹腦」,都是將刀繞遇頭頂旋斬。「纏頭」為正手,「裹腦」為反手。』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隻有他一人能使。

錫曉岩不用大幅正面揮刀,而改用繞纏反斬,出招路線短得多,正好及時迎擊那加快斬來的野太刀!
虎玲蘭未被這怪招動搖,「燕飛」的變招去勢不變。
——他這樣出招,力量絕對不及我向下劈!將他連人帶刀都斬飛!
刃鋒交擊的剎那,虎玲蘭握柄的右手卻感覺,碰上了超過她想象的抗力。
——為什麼——

原來在交鋒前一刻,錫曉岩左手也沒有閑著,以掌抵著長刀背,幫助加勁往上推斬!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屬互擊鳴音。
野太刀被反彈向上猛跳。這次虎玲蘭隻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飛」已經毫無保留,刀一給猛力擋住,再難控製刀身,長長的刀柄脫離五指飛去!
對決中失刀。虎玲蘭一生裏的第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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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五章 水中斬月

身後五步的少慈巷盡頭,明明就是最開寬的活路。
但對桂丹雷來說,卻是最後的關口。

面對尹英川飛身而下、貫注了十成勁力的「水中斬月」,他別無選擇。
桂丹雷馬步更沉下。全無退意。

對手願意正面對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異常。

桂丹雷傷痕斑駁的右掌,往那破風斬落的刀鋒迎了上去。
即將決勝的時刻,桂丹雷與尹英川,兩張平素威猛的臉容,此際卻一樣地平靜。
桂丹雷把這隻右手伸出去,自己也無法肯定結果——最擅長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時候。

——可是身為武者,一生總有幾次要踏過這條界線。
「空手入白刃」這種功夫,最困難的從來就不是技巧、準繩或是速度,而是膽氣。
——隻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則仿佛已經看見勝利的飛濺鮮血。

刀鋒與肉掌交接的剎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來似乎是要單純舉向上抵擋八卦刀,但就在最後關頭突然偏斜。
手掌從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勢絲毫未變。

掌心貼在極高速下降的金屬上。
——這種驚人的準繩,相當於騎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抓住飄飛而下的花瓣。

刃鋒已及桂丹雷頭頂五寸。
「太極拳·雲手」。
「引進落空」之技,在這生死間發之際,發動。

桂丹雷碩厚而滿布傷痕厚繭的手掌,表面看來粗魯笨拙,內蘊的「化勁」功力,卻細柔如撫摸愛人的臉龐,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橋梓口之戰,武當「兵鴉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極刀」化去圓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這式「雲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樣的招術;但桂丹雷的「太極」功力,遠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觸感更敏銳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語。

在尹英川後面的八卦門弟子隻看見:他們眼中無匹無敵的「水中斬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剎那,就像遇上一股無形的流動力量,劈刀的路線開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這極短的時刻,他想起之前荊裂指點圓性運用短勁,破解尚四郎的「太極」。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勁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學人生,都押在這一刀「水中斬月」之上,再無變招的可能。

隻能寄望,刀招,比「太極」的化勁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雲手」帶引下,斜落他身體左側。
刀鋒破空的銳音,掠過桂丹雷左耳旁。
鮮血激濺。

「水中斬月」的銳勁,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順著招勢,偏身,前進。

他如野獸嘶嚎。

寬刃從肩頭外側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側,削出一條燦爛的血路!

「水中斬月」卻隻差分毫,未有深深斬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體。刀鋒繼續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導,直斬進巷子的黃色沙土地裏!

左身濺滿血紅的桂丹雷,衝進仍未著地的尹英川懷內。
入身·破勢。
桂丹雷鐵球似的身軀鼓起,發出「太極十三勢」裏最沉猛的「靠勁」,右肩及右肘轟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宮!

刀柄脫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體還沒著陸就再次飛起來。
他猶如被一輛六馬並驅的大車撞擊,身軀高高飛起,越過了身後丁俊奇等幾個師侄的頭頂,人在空中口吐鮮血,倒飛出幾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較後的人叢之間。

那塞在巷裏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顆人肉炮彈炸中,吃痛叫喊與驚呼聲齊起。

更哄動的是正在樓上觀看的那百數十個學子和教書老師。他們看見尹英川如此飛起來,簡直有如目睹什麼妖法奇術,驚歎聲齊在巷間響起。連巷外隔著兩重房屋的鄰街城民,都因這起哄的巨響,紛紛往少慈巷的方向張望過去。
站在最前頭觀看這場決鬥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門人,親眼見本門絕技被破,師叔敗得竟是如此慘烈,一個個神情悲憤,激動地盯著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連師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幾柄八卦門兵刃同時拔出。
桂丹雪在極凶險情形下破了「水中斬月」,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左臂的傷勢,前頭已有三個八卦門人舉起刀劍奔至。

當先衝到就是其中最資深的師兄丁俊奇,他掄起單刀,左腳踏個斜步發力,當頭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剛險勝強敵,全身都充溢著戰誌,丁俊奇用的是與尹英州路數相同的八卦門刀法,功力卻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動作一樣。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動,仍單用右掌搶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製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兩個八卦門人,一拿單刀,一握長劍,從丁俊奇身側左右夾攻而來救駕。這巷子實在太窄,三人並肩用兵刃進攻頗是勉強,這一刀一劍都隻能用最單調的前刺來進擊。

桂丹雷以「太極」的旋勁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將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擋在左面刺來的劍尖前。用劍的八卦門師弟及時收劍,才沒在丁師兄背項開個窟窿。

桂丹雷發勁拉扯丁俊奇同時,順道斜身下勢,也將右邊緊接刺來的單刀閃過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後仰,想要穩住身體。這一動作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應到。桂丹雷的「太極拳」閃電變招,仍緊扣手腕不放,身體卻已疾衝入丁俊奇懷內,右肩頭壓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還借了丁俊奇後仰的力量,將他撞得失足朝後倒跌!

丁俊奇兩側的師弟馬上騰出手來,按住師兄的肩背,想為他阻止跌勢。哪知一接觸,才覺這股跌力竟是異常沉重,兩人都坐低馬步,死命頂著。

桂丹雷的「太極拳」功力全開,「聽勁」感應之敏銳超乎常人。一遇上後面兩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過丁俊奇的身體,判斷出那兩人的身姿動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盤旋一抖動,肩頭以極短距離,第二次發勁到丁俊奇胸口上!
這一靠,又借用了後面兩人的推力。丁俊奇身體前面被肩靠,後背給推按,前後無一點空隙,就像給夾在錘子與鐵砧之間,桂丹雷的壯碩肩頭一壓擊,他慘呼一聲,胸骨當場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仍被擒的手腕馬上無力跌刀。後面兩人也在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為了死守這巷口,得勢不饒人,他略舉起中了刀的左臂,發覺還能活動,於是放開丁俊奇手腕,同時腰身擺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發勁,一招「雙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這「雙推掌」看似簡單推按,其實內裏用了「太極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勁力透過丁俊奇身體,全都貫注發向後左方那名拿劍的八卦門人身上。這劍手本來就站不穩,再遇這剛勁,身體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後面正趕來支援的同門!

——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場的人聽得多,可親眼目睹在實戰中使用,卻是首次。
巷裏的八卦門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驚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夾攻。但這少慈巷實在狹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雖有百人之眾,卻是無計可施。

忽然人群裏不知哪個格外清醒,大聲呼喊:「一起擠!把那家夥擠出去!」

站得較前的八卦門人一聽見,馬上收起刀劍,上前去推那個仍然按著丁俊奇背項的同門。後頭的人也一擁而上,一層推一層,集眾人之力,就像沒有學過武功的一群莽漢一樣,不管什麼就往前擠壓過去。

這突來的奇變,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頃刻間眼前就堆著擠過來的人體。諒他有「太極拳」精妙的「四兩撥千斤」妙技,面對近百人集合的這股原始力量,亦無一點用處,被推得一步步逐漸加快後退,最後更失足,滾出了少慈巷的東巷口外!
最前排幾個八卦門弟子頓失抗力,也給後面的人推擠,跟著桂丹雷滾跌在地,繼後數十人則蜂擁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滾勢翻了兩圈,才半跪定下身子來,發現已被群豪團團包圍在街心中央。

隻見一人臥在地上,正是一直夾在桂丹雷和眾人之間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擊打碎了胸骨,幾條肋骨也都隨同壓斷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傷命危;再經剛才那推擠,此刻已經雙眼翻白咽了氣。
「快快殺掉他!」包圍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門弟子高呼。他見同門長輩連續被殺傷,心裏異常悲憤:「然後再趕過去,幹掉他奶奶的武當掌門!」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圍,刀槍如林,半身都是鮮血的他卻仍然冷靜,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傷,隻覺一陣火灼般的劇痛。
原來那招「水中斬月」,將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還未傷到筋骨關節。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極拳」的「雲手」化解慢了少許,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點點,這左肩必被結實斬中不可,到時整條左臂自然廢掉,而自己還能不能反擊打勝尹英川,也很成疑問。

這刀傷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強活動,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著體力。眼前包圍著數十倍的敵人,而且並非尋常人,除了十來個鎮西鏢行的鏢師外,都是有過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門八卦門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所處已非狹隘的窄巷,而是易於圍擊合攻的開闊街道。桂丹雷雖然對自己「太極拳」武功極自負,但要以現在的狀態,安然殺出這等戰陣,實在連一半把握都沒有。
那八卦門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單是同門,其他門派武者也都熱血上湧,一起狠盯著中間的桂丹雷。

他們沒有忘記,不久前在橋梓口,這個武當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個門派最遲走出西安府城門,我們武當派下次第一個滅掉它。」
這是關乎整個武林各大小門派安危的一戰。要是能團結起來,殺掉多一個武當派高手,就算一個。

數十具身體同時散發的殺意充溢在街道,氣氛無異於戰陣沙場。
隻等誰最大膽,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劍。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說過的另一句話,不禁莞爾。
——「我們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看來,就是這個時刻了。

——不過那座屍山裏,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屍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勁,準備向其中一個方向衝殺。突圍是生還的唯一可能。

圍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門弟子互視一眼,心意相通。

——報仇!

五柄刀、三柄劍、一挺纓槍、一雙虎頭鉤,同時攻襲桂丹雷。
桂丹雷身體方圓三尺內,都是欲將他剮心破腹的強勁利刃。
他吼叫。

骨頭碎裂聲。金屬相擊聲。皮肉撕裂聲。慘呼聲。悶哼聲。木頭折斷聲。兵刃墮地聲。

這圍攻實太混亂,無人知道過程如何。隻能看見後果:

桂丹雷右手反執著一柄單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強勁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後腰的小半段槍杆,尖銳槍頭沒入了他肉內兩寸,被他收緊的腰肌硬生生夾牢,未能更深入;左腹側、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劍傷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兩個八卦門刀手和一個劍手都失去兵刃,骨頭關節給扭斷,劇痛倒地或退開;拿虎頭鉤那個,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幾乎掉落;另一個八卦門劍士,手上的長劍多了道深深的崩口;還有一個刀手,喉頭中了劈掌昏死;拿槍的人手上隻有半段斷杆,正驚得發呆。
不是發呆的時候。圍在第二層的人又加入:柳葉刀、雙劍、燕子镋、鐵鞭……
桂丹雷身子不斷旋轉,迎擊、搶奪、格打、破壞所有攻來的兵刃。他那頭鬈發狂亂揮舞,形態仿佛墮入陷阱的受傷雄獅。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擊又緊接而來。包圍的人已無平日武者的儀態,而是像原始的獵人圍捕野獸,除了要看見獵物斷氣之外,心無他念。外圍不能加入戰團的人,也發出粗野的吶喊。

桂丹雷身邊開始堆起屍體和受傷倒地者。鮮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紋裏。

他一身衣服原來的顏色已經看不見。都是紅。左耳被斬缺了一片。左臂抬不過胸口高度。雙腿像陷入深及膝蓋的泥漿。
桂丹雷腦袋一片空白。隻是身體自己自然在動。是修練到了骨髓的戰鬥技能,仍在驅使著他。
還有身為武當弟子的尊嚴。

——至少,將這裏一半的人都帶著下地獄去。
血嗆到鼻子。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快完了……

「那邊!」圍在最外邊的幾個鎮西鏢行鏢師,突然發出驚訝呼聲。

因為本來就太吵,包圍網最內裏的人初時聽不見,還打了好一陣子。直到那突如其來的恐慌傳到內圍,所有人才停下手來。
西軍眾武者一起循鏢師所指的方向瞧過去,一個個驚得呆住了。

隻見那街道南方一頭,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這邊快速接近——最初給發現時還在很遠的街頭,此刻已隻有數十步之遙。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見兩個男人領在最前奔跑,隻看身體動作和姿態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難道是援軍?……還是東軍那邊已給殺敗,逃到這邊來了麼?……
大群人直撲而來,未知是敵是友,西軍群豪不得已暫停進攻桂丹雷,解開了包圍之勢,迎著那夥人戒備。

桂丹雷渾身浴血半跪著,睜開幾乎被血黏著眼瞼的雙目,也瞧瞧來者是誰。

那夥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漸漸認出,最前頭那兩個男人。
一個正是武當派駐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濟傑。
而跟方濟傑並肩奔跑的另一個男人,一身穿著青色勁裝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獸爪的鐵臂甲,腰間斜佩一口銀色長劍。中年的臉容,滿是創傷疤痕。

桂丹雷認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紅色的牙齒。

隨後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紀、衣飾、氣質都不一,各自帶著似乎不屬同一門派的兵器。那拉雜成軍的陣容,跟集合來西安討伐姚蓮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濟傑急急奔上來跪下,扶住身體正在震顫的桂丹雷。戴鐵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間劍柄,援護其身前。

「桂師兄。」江雲瀾貌似微笑,但那盯著西軍群豪的表情,半點不能令人感覺他有笑意。「沒想過,會看見你這般狼狽相。」
一聽這句「師兄」,西軍眾人心頭大震。
——竟然一口氣來了幾十個武當弟子!

「該我問你……」桂丹雷揮手摔開方濟傑,自行慢慢站了起來,透了幾口大氣,穩住了呼吸,才繼續說:「你怎麼不在……四川?」

江雲瀾撫摸一下腰間那柄簇新的佩劍,微笑不語。
原來數月前成都一戰失敗後,江雲瀾自革「兵鴉道」身份,辭別了副掌門葉辰淵離開四川,本應馬上回報武當山;但途中他一直為殺不了「武當獵人」荊裂而耿耿於懷,頗覺苦悶,又念著折了愛用的那柄古劍,身邊沒有稱手的兵刃,總是覺得不安,於是中途決定先不回武當,一來出外散散鬱悶,二來也好尋找看看有沒有好劍。
這樣一走,就遊曆了兩、三個月,一直走進了河南省,其間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戰的過程,又去了檢閱河南境內已被武當臣服的許多小門派——如今都已成了武當派的附屬道場——參詳各種武學,自覺頗有些體會。後來他在南陽府裏尋到一個名鐵匠,替他打造了腰間的這柄新劍。
就在南陽,他聽聞了姚掌門單身入關中,眾多門派人士西往追蹤的驚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陳岱秀一樣,江雲瀾也想到,此消息傳播如此迅速廣泛,事情必不尋常。他擔心掌門安危,已來不及先回武當山報信,就地於各武當屬下道場,挑選了這四十來個「山外弟子」①,從南陽直接入關,然後又根據新消息到西安來,終於在這關鍵的一天及時趕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當派對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稱呼。』
江雲瀾此刻沒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後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掃視這些人,隻見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當山的直係弟子。再看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似不是心甘情願到來,桂丹雷更猜出江雲瀾是從哪兒征集這些人。

江雲瀾看看眼前數十個敵人,也在心裏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帶來的人,實力其實略輸對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夥敵人,江雲瀾雖不知道他們隸屬「九大門派」之一的八卦門,但看得出武功背景並不尋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這些臨時拉來的家夥,都隻是在武當的強大力量前低頭臣服,並非全心全意要來營救掌門的……

可是西軍群豪都不知就裏,以為來的這四十人,都是貨真價實的武當弟子。而那為頭的江雲瀾,一股懾人的氣勢更是絕對假不了,那雙細小三角眼掃視之間,仿佛將眼前任何人都當作爪下獵物。

——這是武當「兵鴉道」經曆無數征戰培養出來的銳氣。

西軍雖然在剛才圍攻桂丹雷時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數還是比對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氣卻被這突然出現的新生敵軍壓住了,加上又沒有領頭人物,實在進退兩難。
——有的人心裏在暗罵顏清桐,竟出了個兵分二路的餿主意,要是二百人合於一隊,就誰也不用怕了。
此時有人從少慈巷口走出來。

尹英川一邊給鏢師扶著,另一邊將撿回來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來,一步一步蹣跚走著。
他下巴原來花白的胡須,都沾滿了內傷吐出的鮮血,瘦臉仿佛比手上的刀還要青白,黑白兩條眉毛因為痛苦而緊皺。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帶著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數的肋骨都已斷裂。沒有被斷骨刺破內髒而致命,實在是奇跡般的幸運。
那八卦巨刀對此刻的尹英川來說,是負累多於支撐。但他仍忍著劇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幾個八卦門人看見,急忙上前代替鏢師攙扶師叔,並舉起兵刃保護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著眾人,看見對面新來的四十來個敵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傷,已經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斬月」砍出的傷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剛才對戰最後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頭,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門弟子,然後眼神悲憤地輕輕搖頭。
江雲瀾看見尹英川和他的巨刀,雖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敵方領軍人物。尹英川這傷自然是桂師兄所打的,江雲瀾心想不如出言譏諷他幾句,以動搖對方軍心。可是桂丹雷搶在他前頭先說話了。
「還要繼續打嗎?」桂丹雷說時咳出血來。剛才他背項被一記鐵鞭打中,也受著內傷,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創失血,他此刻狀況也跟尹英川半斤八兩,雖然面對自己親手打敗的敵人,卻再無先前的驕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脫下衣袍,蓋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門派武者臉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著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氣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許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還沒有開始學『太極拳』。」
尹英川聽見後呆住了。然後有些慚愧地朝桂丹雷微微點頭。

武者畢生最重要的戰鬥在何時何地發生,本來就不由自己選擇;一旦踏上這條路,你一生任何時刻都是戰士。

尹英川用弟子遞來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汙。
「把死傷的同門抬起來。」他向餘下的二十多個門人下令,然後朝著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們走。」



「師叔!」眾門人急忙勸阻。他們吞不下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讓更多八卦門的弟子折損了。」尹英川沉痛地說:「將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一戰。」

他略回頭,朝桂丹雷和江雲瀾斷然說:「我們絕不坐以待斃。到時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門人,跟你們決一死戰。」
那眾多八卦門弟子,也就抬起屍首和受傷的同門,簇擁著受傷的師叔,無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拋下的西軍其餘三十名武者和幾個鏢師,一時都恐慌了。他們想不到,不久前才氣勢如虹地誓師出發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眾人立時無心戀戰,恐怕給武當派隊伍乘機複仇襲擊,也都緊隨著八卦門人退走了。
——途中許多人,都羞慚地將臂上為悼念何自聖而戴的白布條,悄悄解下來丟掉了。
◇◇◇◇
這一段少慈巷,空餘下兩面劃滿了刀痕的土壁,此後就給西安人保留了下來,以紀念這場令人驚異的決戰;後來連附近的書院,也都改成了給人聽武林傳說掌故的酒家茶館。
直至數十年後,刀痕因為年月久遠而風化模糊,土牆失修倒塌,人們才漸漸淡忘了這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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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六章 群龍聚首

虎玲蘭的指頭上,再沒有刀柄纏布那觸感。
這瞬間,她感覺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時刻,她並沒有後悔千裏遠來中土送命。
她隻是回想起許久以前,在薩摩那一夜。閃電映照出荊裂的那個壯碩背影。
然後是在成都街巷裏,那個漆黑的夜晚。兩人背靠著背。彼此感覺到體溫、汗水與顫震。一種用家鄉話也無法形容的親密感。

在美麗的巫峽山水之間。木刀互砍的清脆聲音。陽光底下冒著汗水的笑臉。
黃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馬蹄嘀噠。一起追著不斷下沉的夕陽。幹旱的風迎發吹拂。

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還是覺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蘭還是有點低估了自己。畢竟她是武風繁盛的九州薩摩國裏,最權威的武家島津一族內最強的劍士。
「燕飛」的攻擊力始終不同平凡;而錫曉岩那「裹腦刀」反斬,就算加上左掌幫助,勁力並不如平日的正手「陽極刀」般猛勁。
這兩刀交拚之下,錫曉岩承受了極大的刀壓,全身都氣血翻湧,本就窒礙了動作;右足底下更因為抵不住那壓力,屋瓦突然給他踏穿了,身姿頓時崩潰,整條腿陷入到膝蓋。原本馬上反擊的一刀,再斬不出去。
虎玲蘭心神雖散渙,但久經修練的身體,還是能自動反應,躍步飛退了開去。
往上飛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個圈,撞破了屋頂尖的瑞獸裝飾,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蘭發覺竟保住一命,驚魂甫定,但亦未心亂,反手從腰帶拔出貼身短刀,仍朝著姿態狼狽的錫曉岩戒備著。
——只要還有一口氣,手上還有最後一柄刀子,她都不會就此認命。

但下面眾人看見虎玲蘭丟了主力兵器,都知她敗象畢露。他們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為同仇敵愾,對虎玲蘭不能為他們打敗武當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較複雜:武當派的人要是給一個東瀛女子打勝了,他們這些中土的練武男兒,豈非大失面子?因此心裏反倒慶幸是錫曉岩贏了……

錫曉岩半跪下來,伸手支住屋瓦,把插進破洞的右腿拔出來。表面上他這狀況頗為尷尬,但他心裏清楚,全是因為承受了虎玲蘭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並不感到半點難為情,隻是默默站起,將長刀垂在身側,凝視反握短刀的虎玲蘭。

剛才失去了反擊之機,當然是有些可惜;但錫曉岩心裏又暗暗慶幸,沒有將虎玲蘭立斃刀下。
實際上已打敗了虎玲蘭,錫曉岩此刻戰意已經消散,這才有閑暇俯視下方。他看見各門派的敵人都已聚在街上,顯然是給三位師兄趕出「盈花館」。掌門既已平安,他就更沒有與虎玲蘭繼續戰鬥的理由。
就在錫曉岩將要還刀入鞘之前,卻有兩條身影從一邊屋簷翻躍上來,同時發出「嗆」的一記拔刃出鞘聲。

「蘭姐,接著!」
一道金黃亮光從後平飛向虎玲蘭。虎玲蘭聽得那嬌聲呼叫,眉頭立時展開,轉身就將那映著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錫曉岩一看,虎玲蘭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餘的長劍,造型古雅,蓮花狀的劍鍔上有蟠龍雕刻,泛金的幼長劍身顯得鋒銳無比,一看即知並非凡品。

正是青城劍派鎮山之寶「龍棘」。
上了屋頂兩人,當然就是燕橫跟童靜。他們擔心虎玲蘭能否抵敵武當弟子,故此沒有躍到窗下,反而踏著窗框攀跳上來,卻見虎玲蘭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錫曉岩對峙。燕橫一示意,童靜就拔出他背負的「龍棘」,拋給虎玲蘭禦敵。

兩人走到虎玲蘭身旁。燕橫看見虎玲蘭額角流血的傷口,露出憂心的眼神。虎玲蘭卻微笑向他搖搖頭。
「我說過了。」童靜向她笑著說:「我一定會把燕橫帶回來的。」

虎玲蘭不禁皺眉:「你讓我擔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兩人,見他們都無恙,也就將「龍棘」雙手握持架起來,遙遙指著錫曉岩。
燕橫這才有時間打量錫曉岩,看見他的怪臂很是驚訝。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武當弟子的樣子有些熟悉……
「哇!這家夥好惡心!」童靜看見了更忍不住吐吐舌頭驚呼:「是天生的嗎?」
錫曉岩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孩當面奚落,卻是在這種對峙的景況下,惱怒不起來,一時不知該作何種表情。
童靜這句「是天生的嗎?」,令燕橫想起一件事:過去他也見過一個身材古怪的人,心裏亦有同樣的疑問。
——那個叫錫昭屏的家夥。
燕橫再看錫曉岩的臉,跟記憶相對照,立時恍然。

——是親人。
一想起錫昭屏,燕橫盯著錫曉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連同手上的「靜物右劍」,雙劍朝對方擺開架式,姿勢與先前室內跟姚蓮舟對打時無異。

——也很像何自聖生前的「雌雄龍虎劍」架式。
錫曉岩未知這小子是何人,對他如此仇視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錫曉岩本來是個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見又有人要來挑戰,他露齒一笑,再次將長刀舉到肩頭上。
街上眾人見燕橫毅然與這可怕的武當弟子對峙,再難相信他是武當的內奸,紛紛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顏清桐和董三橋。董三橋沒怎麼理會,還在照料重傷的韓天豹;顏清桐卻渾身不自在,想快點轉移視線,也就抓住一個受傷的秘宗門人問:「屋頂那武當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麼打。很厲害的嗎?」
那秘宗門人面有難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們韓師叔……這樣……就隻是一拳……」

「你是說一拳把韓前輩打成這樣子?」顏清桐惶然,再次抬頭仔細觀看錫曉岩。
——剛才決定撤退,也許是押對了……
突然一陣急密的聲音,自西面的街道傳來,起初不大,漸近漸響。
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就有一騎從街上奔至,站得較近街口的人紛紛躲避。馬兒如箭似疾速越過人叢,再衝出半條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馬人立,騎者將之順勢撥轉,顯出一手極俊的騎功。這時眾人才看見那年邁騎者的臉孔。

老者早就把鬥笠撥下掛在背後,發髻淩亂,白發飄揚,那輪廓剛毅的臉本甚威嚴,這刻卻露出像孩子般的燦爛笑容,上排右側一隻鑲銀的牙齒,在太陽下閃出光芒。

群豪裏有數人認出這老者。其中一個就是顏清桐。他不禁高呼:
「飛虹先生!」
眾人聽了,心頭一陣振奮:這頑童般的老騎士不是別人,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當今掌門練飛虹!

崆峒山武道曆史悠長,「八大絕」武學威鎮關西,為當代武林「九大門派」之一,這次更是掌門人親臨,本來惴惴不安的群豪見此強援,心裏登時鎮定了許多。他們細瞧練飛虹身上五花八門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說了,我必勝無疑!」練飛虹舉起拳頭高呼,甚是奮亢。他才剛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說「勝」了什麼,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甘、陝兩省相鄰,顏清桐因為押鏢的關係,過去曾與練飛虹有過兩面之緣。他見練飛虹竟在此際才趕到,心裏不禁暗暗咒罵:你這老家夥,早一點來幫忙,我們剛才就不用那麼難看了!
「飛虹先生,你來得正好啊!」顏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禮。他想,只要好好拉攏這位掌門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裏的地位,先前的窘態都可一掃而空。「我等後輩已在此久候多時,等著前輩來主持武林正義!」

練飛虹正興奮中,瞧一瞧顏清桐,似乎不太認得他,又好像完全聽不明白什麼「武林正義」之類。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眾人,皺眉問:「怎麼了?你們已經打完啦?」

顏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經意地瞧了瞧屋頂。練飛虹隨他視線望上去,看見上方的對峙,眉頭馬上展開來:「啊,原來還有人在打!」
這時西面一條小巷,又有三個身影奔出來,都是徒步走路。眾人看見,那三個跑得滿臉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著纓槍長劍,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著街上的人,又瞧著馬鞍上的飛虹先生。
練飛虹看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顏清桐急忙問他:「前輩,這些……是你的門人麼?」
「才不是啦!」練飛虹擺擺手:「我在那邊街上碰到這幾個武當派的,就比賽看誰最快趕到來。嘿嘿,結果大家都看見了,是我贏啦!」



群豪一聽聞,來者又是武當派弟子,登時一陣緊張,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開一些。

李侗和焦紅葉乍到,未知這「盈花館」刻下形勢,隻是直覺這些包圍在妓院外的人已無甚戰意;抬頭卻見屋頂上一個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錫曉岩在以一對三。敵人裏有兩個都是女子,一個還是小黃毛丫頭,那男的也不比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雖感意外,但也對錫曉岩沒有半點兒擔心。
——他可是「鎮龜道」裏數一數二的好手啊。

「錫師兄,這是怎麼回事?」焦紅葉高聲大呼,那張棕色的粗糙臉龐收緊如鐵板,冷酷掃視街上眾多敵人:「陳岱秀師兄他們呢?」
不必回答。陳岱秀此時就從「盈花館」大門步出了。他因為聽見外面的馬蹄聲而出外視察,一見騎在馬上的練飛虹,眉頭立時聳動。他雖還不知道這位崆峒掌門人的身份,卻也看出鞍上老者帶有一股極自信的氣勢,遠勝街上群豪。

——這老頭……不容易應付。
「我們已跟掌門會合了。」陳岱秀隔遠向李侗等人大聲說,同時手按腰間劍柄:「他還好,不必擔心……」
說到一半,陳岱秀卻方才察覺,桂丹雷和尚四郎並未出現。他心想,這當中必有變故,但又不便在這兒問——他們此刻畢竟隻得數名同門在場,面對數十個敵人,全靠一股威勢將對方壓住;要是有什麼消息,再次助長對方的士氣,形勢隨時改變。

陳岱秀身邊又有一人從門內步出,身上都是血汙,隻匆匆用布條紮著較重傷的數處,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著那枚本屬韓天豹的「喪門釘」。
樊宗本來就白皙的臉,此刻因為失血更加蒼白,細目在人叢間一掃,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練飛虹馬旁的顏清桐。
顏清桐看見那盯來的目光,背項生起一陣涼風。
「你就是這兒鎮西鏢行的行主吧?」樊宗說著,就直往顏清桐走過去。所經過的人都退避開去——樊宗雖受了傷,但他詭異又毒辣的暗器,人們剛才都見識過了。

顏清桐慌忙再站近練飛虹的坐騎一些,希望借這位名宿擋駕。但練飛虹隻是抬著頭,好奇地研究屋頂上錫曉岩那條古怪的右臂,半點兒沒有理會他。
樊宗走到顏清桐跟前,然後伸出手掌。
「你還欠我家掌門一樣東西。」

剛才一起從樓下大廳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們明明看見,顏清桐先前已經垂頭喪氣地將姚蓮舟的「單背劍」留在大廳的桌子上。樊宗現在還要向他討什麼?
顏清桐卻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麼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蹤過到「盈花館」下毒的流氓梁四,還有殺死梁四的兩名鎮西鏢行鏢師。誰是下毒主謀,一清二楚。

顏清桐本以為撤出「盈花館」之後,這事情就能蒙混過去——這次來結盟對付姚蓮舟的武人這麼多,各門各派都有,武當派又哪裏辨得清是誰?到時隨便栽贓給哪個小門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來早就被武當弟子識破,他感覺自己已是個死人。
但顏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後絕不認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個手下鏢師的衣襟,湊近他臉門大吼:「是你這混蛋!瞞著我弄什麼花樣?」罵著時,另一隻手卻暗暗自腰帶內側掏出另一包解藥,藏在掌心。

那鏢師正一臉惶惑,顏清桐又再罵:「你把我的面子都丟光了!」說著一個大巴掌刮在那鏢師臉上。

那鏢師被刮得昏頭轉向,整個人屈膝跪倒。同時地上跌落一個小紙包——當然就是顏清桐趁打人時乘機拋下的解藥。

「看!你這不是人贓並獲了?」顏清桐不讓那鏢師說話,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還不快拾起來交給人家?」

鏢師一手摸著高高腫起的臉,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紙包,全身顫震著爬起來,畢恭畢敬地將解藥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隻是冷笑。顏清桐這等小把戲,就算瞞得過圍觀的眾人,又怎騙得了他這個目光尖銳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際為掌門盡快解毒要緊,也沒空拆穿顏清桐。樊宗隻是握住解藥,目光仍不離顏清桐,冷冷拋下一句:

「這賬以後我們再跟你算。」

樊宗說完就飛快奔回「盈花館」裏去。

這最後的目光和說話,令顏清桐感覺,心胸中央仿佛給那枚「喪門釘」穿過了。

李侗、焦紅葉、趙昆都上前與陳岱秀會合。陳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們不是該退到兩條街外的嗎?還呆在這兒幹麼?」說著他又抬頭望向屋頂:「錫師弟,沒聽見之前的命令嗎?不用再打了,先下來!」

錫曉岩對燕橫和童靜本來興趣不大,虎玲蘭也已給他打勝了,他戰意本就不濃。此刻陳師兄再下命令,他便將舉在後頭的長刀順勢收回背負的刀鞘內。
燕橫見他對自己如此輕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燒。
錫曉岩搖搖頭:「小子,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服氣的話,就恨你下面那些窩囊的夥伴吧。」他說著竟然轉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劍,甚是托大。
「跟他們無關。」燕橫從齒間恨恨吐出說話,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你們武當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敵。」

錫曉岩一聽「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緩的臉一下子又變成暴獸一樣。他慢慢回過身來。
——青城山。兄長錫昭屏喪命之地。
「太好了。」錫曉岩此刻散發的濃烈殺意,是先前與虎玲蘭對陣時所無。他的右臂再次舉起屈曲,摸到背後的纏藤刀柄。

「原來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就讓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錫曉岩肩上閃出離鞘的刃光。

虎玲蘭雙手緊握「龍棘」的劍柄,金黃劍刃擺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劍尖遙指錫曉岩的眉間。她略橫移步,身體隱隱護在燕橫跟前。
「別衝動。」虎玲蘭說著時,眼睛絲毫不敢移離錫曉岩:「能夠抵抗他的人,我們裏隻有一個。」

錫曉岩冷笑:「你的記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還掉在下面呢。」
「不是說我。」虎玲蘭說時,目光竟有一種平日所無的溫柔之色,當中帶著對一個人的期盼。

「他,快來了。」

錫曉岩瞧見虎玲蘭這樣的眼神,心胸裏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卻又無法了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明明是敵人呀……她在等誰,跟我有什麼幹係?……
隨同醋意而來的是急欲發泄的強烈苦悶。錫曉岩猛力搖了搖頭,右手從腕到肩四個關節都蓄起力量,準備拔刀快斬。

此時有一烏黑異物,夾帶呼嘯之聲,從西側對街的另一幢樓頂飛出,帶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橫越街道空中迅疾掠過,直射「盈花館」屋頂。
那物直擊在「盈花館」西牆上的最高處,深深釘進了牆磚之中。後面連著一根拉得筆直的細長鐵鏈。
東西靜止了下來之後,樓下眾人這才看清了是什麼:
一個通體烏黑的鐵鑄槍頭。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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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七章 合戰

就是這一天。

天下武林,將再無人不識「南海虎尊派」之名。
◇◇◇◇

連著鐵槍頭的長鐵鏈,另一頭的末端打成了結,被一柄狩獵小刀牢牢釘在西面那樓頂的屋脊上。

荊裂踏著橫亙街道上空的鐵鏈,足下不停,沿著鏈子朝「盈花館」屋頂急奔。
這等驚險的技藝,下頭許多人看見,不禁驚呼起哄。
隻見身形橫壯的荊裂,踏鏈而過的步伐卻出人意外地靈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雙手各自握著兵器,左手是大船槳,右手是長倭刀,雙臂往兩側張開,借助兩件兵器平衡,穿著草鞋的雙腳沒有慢下一點兒來,瞬間已跑到街心上方。

荊裂奔來方向,正是錫曉岩的背後。錫曉岩略轉身側馬而立,一邊仍在戒備燕橫三人,一邊回頭瞧來者是誰。
荊裂自西而來,背向斜陽,在錫曉岩眼中,有如一個四周散射著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體都射著光芒。
錫曉岩瞬間已經分辨出,前後哪一邊才是真正威脅所在。
——這人就是她所說的那個?……
錫曉岩背後長刀,出鞘。

荊裂走到鐵鏈末處,左腿乘奔勢往上一跳,右腳登上最邊緣的屋簷。

錫曉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從來隻有一種。

坐馬、轉胯、扭腰。肩至腕四關節猛抖。
「陽極刀」朝荊裂紮滿辮子的頭顱垂直劈下去!

荊裂藉跑躍之勢,往前運起沉重的雙兵器:左手船槳橫舉過頂,抵抗這劈刀;右手倭刀同時自外向內橫揮,砍斬錫曉岩左腰。他雙手一對重兵器,各自同時攻守,展現出非常驚人的臂力。
但就在錫曉岩長刀碰上船槳前的剎那,荊裂變招了。

這變招完全沒有經過思考。而是荊裂在海內外數百次生死搏鬥裏養成的本能,自動作出的判斷:

——對方這一刀,用單手絕對擋不住!

原本橫斬的倭刀半途改變了方向,朝上撩擊,與船槳一起硬格那招「陽極刀」!

一碰上對方兵刃,荊裂心裏慶幸,自己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船槳和倭刀都給彈開。「陽極刀」的餘勁還未全消,震入了體內,荊裂後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擊而逼退的身體。這步幾乎就踏出了屋簷外,荊裂險險站在邊緣,幾片碎瓦從腳邊掉落街中。

錫曉岩的驚訝程度也不在荊裂之下。

自從兩年前真正練成這「陽極刀」之後,他出刀時嚐過最強勁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蘭的野太刀。
——可是這麼快,又遇上另一個更強的敵人!
錫曉岩一樣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與荊裂雙兵器反撞之力。

兩人心思反應完全一樣,互擊退步之後,就借後踏的腿足反蹬,馬上再次朝前進擊。

錫曉岩二度以單純的「陽極刀」迎頭劈下!

荊裂這次早有準備,雙臂貫足了力量,船槳和倭刀成二字架在頭頂上,乘全身前衝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勁力幾乎無分軒輊,又是各自向後彈開!

荊裂卻有後著,借這反撞力上身後仰,右腿一記「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錫曉岩腹部!

——荊裂這種暹羅武術的雙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鋒之下緊接踢出,雙方往往處於近距,故此非常難防備。

但是對錫曉岩卻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條異於常人的長臂,兵刃交接之時,他的身軀實際還是處於遠距,隻是略一收腹後縮,荊裂的蹬腿去到盡頭,差了一寸沒能及身!

錫曉岩野獸似的戰鬥本能絕對不輸於荊裂,收腹同時,空著的左手往腹前一撈,荊裂的腿蹬得太盡,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決鬥中被人擒住一條腿。絕對的劣勢。
錫曉岩已準備將荊裂整個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擊。
荊裂單足站立的左腿,離屋瓦躍起。
正在樓下觀看的戴魁看見,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門客棧」的八仙桌比試裏,他就領教過荊裂這種驚人平衡力,還有恍如彈簧的單腿跳躍力。

錫曉岩左手發力拉那足踝,卻正好將跳起的荊裂加速拉向自己!

荊裂兩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個人淩空向錫曉岩跳了進去,倭刀的刃鋒,配合船槳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錫曉岩面門壓擊!
——雖然沒有揮臂砍劈,但這一壓擊附上了荊裂的體重和跳躍衝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頭血肉!

就在錫曉岩鼻子前數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屬之間刺耳交鳴。

是錫曉岩的長刀及時收了回來,倒提架在面前,將迎面壓來的倭刀抵擋住!

這一記對錫曉岩來說,意義甚不尋常:
因為這是他下武當山以來,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家夥!
但這回交手還沒有完。
荊裂的左腿借著跳起之勢,仍繼續屈提向上,膝蓋撞向錫曉岩心窩!

——四肢之一被擒,其餘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撲。這是荊裂從暹羅大城王室武士學來的「八臂武藝」真髓。

錫曉岩悶叫一聲,左手當機立斷放開了荊裂足踝,從胸前發出「太極拳」的「按勁」,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來的飛膝!
錫曉岩雖以右手怪臂加上「陽極刀」發勁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勁力也絕不簡單——武當山上「蒼雲武場」的破裂木樁就是明證。掌膝互擊,錫曉岩身體隻震了一震;荊裂畢竟人在半空,身體向後飛倒。

荊裂在瓦面上順勢後滾一圈,用左手船槳支撐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備胸前。半跪豎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褲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條赤紅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強敵時一樣。

——更何況這次遇上的,比過去任何一個都更強!
錫曉岩一邊盯著荊裂,一邊在屋頂上往旁移步,走離了荊裂和燕橫等三人之間。先前他對於夾在兩方中間毫不介意,但剛才交手之後,他再也不敢托大了——要同時腹背對抗荊裂和虎玲蘭,實在太過危險。

他瞧了瞧荊裂手中刀。這倭刀其實並非來自東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鑄,荊裂數年前從一個漢人海盜手裏奪得。錫曉岩見這刀跟虎玲蘭的野太刀形製相似,似乎顯示兩人關係匪淺。他再瞄一瞄虎玲蘭,想起先前她那熱切的眼神,心頭又是一陣嫉妒。

荊、錫兩人交戰後甫分開,樓下轟然揚起一陣如浪的喝采。
包圍「盈花館」的東軍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頂上的荊裂歡呼讚賞。他們一整個下午已吃盡了武當掌門和弟子的苦頭,死傷枕藉不說,更被幾個來援的武當門人威嚇得撤出大廳,可謂顏面掃地;如今竟有個人跟這武當的可怕高手單挑硬碰,鬥個旗鼓相當,就如替他們爭回一口氣,自然都喝起采來,已忘了先前在「麟門客棧」,荊裂如何對他們各派結盟多番冷嘲熱諷。

「你記得這好漢是什麼門派的嗎?」有的人在交頭接耳。

「在客棧時好像聽過……什麼『虎尊派』……」

人群之中,曾經被荊裂打敗的戴魁,反而是最興奮的一個,看見如此精采的交手,連自己手臂斷骨之痛都仿佛忘了,振起右拳為荊裂吶喊助威。

練飛虹也是一臉眉飛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為拍得太用力太響亮,坐下馬兒吃了一驚跳起步來,練飛虹慌忙勒韁才將它製住。
當然也有人看了不高興。秘宗門董三橋等人,一個個臉色很難看——錫曉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們的韓師叔,如今荊裂的戰力,等於將秘宗門徹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數到最高興的,街上還沒有人比得上顏清桐:荊裂突然從天而降殺出來,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暫時也就沒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著幾個手下鏢師,趁著大夥兒正興奮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後頭,預備一有什麼不妥就開溜。
——他心裏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圓性帶著西軍趕來,就能將形勢改變。
這時卻真的又有人出現在「盈花館」外頭街道。顏清桐看過去,卻見並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騎陌生男女。他們一到來就看見練飛虹,同時躍下坐騎,穿過人叢走過去。
眾人看這兩男兩女,一個婦人年紀已是四、五十歲,另外三人都頗年輕,身上各帶著幾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滿沙塵的衣衫,打扮跟飛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風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門人。四人所經之處,群豪都向他們施禮,四人一邊忙著還禮,一邊走到練飛虹馬兒旁。
——他們先前在城裏,跟心急亂走的掌門人失散了,一直在城東打圈,直至聽到眾人喝采起哄,這才找到「盈花館」來。

那年長婦人是練飛虹的師妹蔡先嬌,也是當今崆峒派副掌門。她的名頭在中原武林雖不算響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馬賊聞風喪膽的女俠。旁人看她那張有如農婦般的粗糙臉皮,很難想象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數目,屍體堆疊起來可比她的人還要高。
「師兄。」蔡先嬌一手牽著練飛虹坐騎的轡口,怪責地說:「找你可苦了。」
練飛虹卻完全沒理會師妹那生氣的眼神,隻是笑著說:「幸好趕到了!幾乎錯過好戲!」說著拔出腰帶上斜插的鐵扇,指向屋頂。

同來的三個年輕門人,女的是練飛虹親傳弟子刑瑛,兩個男的則是蔡先嬌的徒弟郭仲和布薩——那布薩鬈發深目,乃是回回人後裔。他們都牽著馬走近過來。
刑瑛一雙靈動美麗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將遮著下半臉的面紗取了下來,俏麗的臉龐右下巴處,卻現出一道寸許的顯眼刀疤。眾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點不以為意。



三個崆峒弟子跟著掌門的視線,朝上面屋頂觀看,見到錫曉岩的異形怪臂,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荊裂這時已從半跪的姿勢站了起來,看看下方,隻見街上氣氛愈來愈熱鬧,有的人還在呼叫不止。

站在這高高的屋頂上,沐浴於喝采和陽光之中——荊裂無法不回憶起許多年前,站在家鄉泉州海邊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師叔……看得見嗎?……

趁錫曉岩移開到一邊,燕橫、童靜和虎玲蘭急步上前,湊到荊裂身旁。

四個同伴並著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都笑起來。

「我們又再在一起了。」童靜歡喜地說。

「荊大哥……」燕橫以殷切的眼神看著荊裂,似有許多話要說。
荊裂用了解的眼神回視他。

「有什麼,等打倒了敵人之後再說。」
燕橫點頭,再次盯視對面的錫曉岩。
虎玲蘭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一站到荊裂身旁,先前險死錫曉岩刀下的陰影馬上減退了。

卻在此時,錫曉岩後頭出現兩條身影。
正是武當「兵鴉道」李侗和焦紅葉。他們在眾人不察時已攀上了屋頂,各架起纓槍與長劍,援護在錫曉岩兩側。

「我還沒有說要幫忙。」錫曉岩自負地說,看一看師兄李侗,卻見李侗的表情很不尋常,比平日還要肅殺。
「這個家夥……」李侗的槍尖略升起來,遙指荊裂面門:「……我們先前已在城西遇上,還交過手。」
「他就是『獵人』!」另一邊的焦紅葉接下去高聲說。

一聽見「獵人」二字,錫曉岩如被旱雷轟頂。耳際一陣鳴音。握著刀柄的五指關節捏得發響。
雙目更充血至赤紅。

——殺兄仇敵,就在眼前。
童靜感受到對面直撲而來的強烈殺意,身體不禁一陣顫抖,同伴重聚的歡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蘭看見錫曉岩變了臉,回想起他剛才的霸道刀法。她握著「龍棘」的掌心在冒汗。

經過成都一戰,她深知武當派敵人有多厲害;現在對方變成了三人,反觀己方雖說有四個,但燕橫還未成熟,童靜更不可倚仗……這一戰定然凶險。

——更何況敵人裏有個這樣的怪物……

燕橫卻是全無懼色。之前孤身力敵秘宗門多人,接著又跟姚蓮舟比拚過,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經遠勝往昔。

「我沒有猜錯的話……」燕橫悄聲向荊裂說:「他就是錫昭屏的弟弟。」
荊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臉,回敬錫曉岩那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來是這樣嗎?」荊裂故意提高聲線,連樓下眾人都聽得見:「呵呵……兩兄弟都天生這麼一副醜怪的身體,可真難得呀!」

錫氏兄弟的異軀,都是母親犧牲性命換來的。這句話是絕大的侮辱。

荊裂揚一揚手上船槳:「讓我看看記不記得……對了,就是這條!」握槳的食指,撫撫槳上一條貫穿四條橫線的斜刻紋:「這條就是你哥哥啦!」

刻紋的意義非常明顯。

李侗看過去,船槳上共有九條——原來已有這麼多同門,死在「武當獵人」手上!
——還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敗的,算是第十個。
對於一心達成「天下無敵」的武當派,給這樣的一個敵人活著,是不可接受的恥辱。
而對於錫曉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當刀、劍、槍,同時發動!

荊裂領頭,四人也踏著屋瓦衝上前去!
錫曉岩長臂加長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纓槍更快攻至。

又是那簡單卻精純的「陽極刀」,直劈而下!

荊裂深知能抵擋這把刀的人,就隻有自己一個。他舉起雙手兵刃,當先迎了上去。
刀鋒斬出的破空銳音比先前更尖。錫曉岩的臉容,瞬間如化厲鬼。

荊裂剎那間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頭怎樣的猛獸。
——超過正常限度的憤怒,會令高手判斷錯誤,或者用上多餘的力量。怒氣表面上令人戰意高漲,實際戰力反減。這是荊裂經常出言挑釁對手的原因。
——但這個錫曉岩,顯然是個例外。
耳聞那淒厲的破空聲,荊裂馬上判斷:這次再不能硬擋。

他向頭上迎擋的態勢中途改變,將右手倭刀刃尖倒轉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陽極刀」。
錫曉岩銀牙緊咬,完全無視荊裂的守招變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貫勁於劈下的刀勢。
兩刃接觸,這次錫曉岩的長刀卻沒有彈開,他坐膝沉胯,將「太極」的剛勁發揮到極致,刀鋒帶著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將荊裂斜斜舉架的倭刀壓下去!

金屬猛刮的刺耳聲。荊裂這招不足以將「陽極刀」卸去,單一條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線崩潰。
刃鋒已及荊裂左肩頸前三寸。

最後一刻,荊裂及時將左手船槳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長刀壓擊。

這一擋之下,刀鋒切入堅實無比的船槳內三分——這木頭要是換成荊裂的頸項,已然身首異處。

銀光自右閃入荊裂眼簾。
是帶著翻飛紅纓的槍尖。李侗從旁夾攻而至,「武當鎖喉槍」直射向荊裂右頸側動脈!
荊裂被錫曉岩的強刀強壓在肩頸上方,雙足隻能牢牢坐馬站實,眼看已無從閃避這槍。

纓槍的刺殺路線卻在半途突然升高,越過了荊裂的頭側,幾絲紅纓僅僅掠過他右耳!

正是燕橫,以「靜物劍」反手往上一揚,撩擊在李侗槍杆前段,從旁將槍頭架開了。

燕橫經過連番激鬥,尤其跟姚蓮舟交過手之後,對自己的雙劍法已具掌握和信心,這時想也沒想,左手「虎辟」亦接連出擊,從右手劍的底下穿出,可是卻並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錫曉岩的心胸!

「虎辟」短劍那帶著血槽的劍刃既寬且厚,份量十足,刺來的勢道確如猛虎。錫曉岩不得已將左胸縮後,偏身閃避這來劍!
錫曉岩一偏身,手上長刀的力量頓時大減。荊裂一感受到刀壓變輕,馬上如複活了一般,船槳仍抵住錫曉岩長刀,右手倭刀則抽出,順勢反手低砍右側李侗的前鋒腿膝!
李侗見燕橫殺劍過來擋格纓槍,本來以為這是捉對廝殺,已經準備了應付燕橫的後著;哪料燕橫和荊裂二人出招交錯,竟互換攻擊目標,李侗突遇荊裂的長倭刀,隻能隻手拖槍,縮起右腿倉惶後跳,這才閃過荊裂的砍擊。
——算起來這是荊裂與燕橫首次真正並肩作戰,出手竟配合無間,燕橫自己也大感意外。荊裂卻不驚訝,他知道這是日夕共同修練培養出的節奏與默契。

這時荊裂又感到左側腰間,襲來一陣如針刺的感覺。
——武當三人首要擊殺的目標,始終是他。

劍尖未至,殺意先到。焦紅葉以「武當行劍」走個低蛇步,長劍從一個極難防守的角度,刺向荊裂因舉起船槳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時機取得恰到好處,必中無疑。

——假如荊裂身旁沒有虎玲蘭的話。
虎玲蘭雙手握住「龍棘」,將那黃金劍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斬,阻截焦紅葉的刺劍!
全長隻有四尺的「龍棘」,份量遠輕過虎玲蘭慣用的野太刀,劍柄又太短,不利雙手握持,虎玲蘭用來不很順手,出招勁力遠遜平時;但也因為輕巧了,虎玲蘭的劍招比平日更高速,「龍棘」直化為一陣金風!
焦紅葉手中武當長劍被「龍棘」斬得高高彈起,刺招無功而還。
焦紅葉隻聽見,那劍刃交鳴時聲音有異,但還未有空察看手中劍,隻見又有一道黑影迎頭襲來,正是那根色澤深沉的大船槳!
——原來錫曉岩後退閃避燕橫的「虎辟」刺劍,刀上勁力已消失,荊裂又趁機抽出船槳來,與虎玲蘭夾擊左邊的焦紅葉。

三個武當精銳,總體戰力實在高於荊、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戰一交起手來,反而是荊裂配合著同伴交替出招,將武當三人打得手忙腳亂。樓下多數人都瞧不清楚,但練飛虹、戴魁等幾個高手則看得稱奇。

——原來自從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戰生還後,荊裂就知道往後必然還有許多機會與武當派作多人混戰,而實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會處於劣勢,惟有靠同伴間合作呼應,才可能拉近這差距。因此他數個月來一直都在思考,怎樣的招式能夠與燕橫和虎玲蘭配合,加乘戰力。這合戰的陣式,他們雖然還未曾練習過,但荊裂一早已在心裏反複策劃;再加上虎玲蘭在成都時就與他並肩死戰過,默契已生,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當派的弟子一向強調個人戰力自我提升,極少思索鍛煉多人合擊之法,一時就被打亂了陣腳。
荊裂等三人並排作戰,乃是全靠荊裂居中策應,雙手兵器適時配合燕、虎二人,左右兩邊的焦紅葉和李侗,感覺就好像各被兩人夾攻一般。荊裂這一手功夫,要求雙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觀兩方,實是上乘武藝的示範。

——特別是跟荊裂相似、身帶多般兵器的崆峒派眾人,看見他的打法更是心裏喝采。

就隻有童靜,空自拿著「靜物劍」,站在三個同伴身後,卻找不到半點兒可以插手幫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沒有露出不忿的表情,隻是細心看著眼前六人的來往招勢,若有所思。
——自從在下面房間裏見過姚蓮舟的劍法之後,她就有點精神恍惚,好像心裏多了某些東西。卻又想來想去想不出是什麼。

錫曉岩竟被一個小子的刺劍迫退,又見兩個師兄左支右絀,怒不可遏。

——武當派威名,怎可以在這眾目睽睽下折損?
一見荊裂左右刀槳都分開去攻擊焦、李二人,中門大開,錫曉岩運足了勁力,怪臂一催動「陽極」之勁,長刀再次當頭劈向荊裂!
燕橫早有掩護荊裂的準備,右手「靜物劍」施出早前擊落過樊宗飛劍的劍招:青城派「風火劍·鷹揚羽」,劍鋒上揮,往那落下的長刀迎擊!

燕橫將滿腔仇恨都貫注在這一劍之上,準繩和勁力更勝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個絕不該與之硬拚的刀手。

燕橫隻感交擊剎那,一股電殛般震力直襲虎口和手腕,五指發麻,「靜物右劍」登時飛脫!
錫曉岩的刀破去燕橫的「鷹揚羽」,去勢未變,仍然劈落荊裂腦門!
荊裂及時將倭刀橫拖回來,僅在頭頂前抵住了長刀,但餘力激蕩下,倭刀背砸在荊裂額頂,發間濺出鮮血來!
——不過始終還是將這要命的刀擋住了。當然也全靠燕橫的「鷹揚羽」,先將其中五、六成的刀勁消去。
李侗一見燕橫失去右劍,哪會放過這機會,右手再次搭上槍杆,雙臂一振,那纓槍如毒龍翻身,紅影帶著銀光直襲燕橫面門!
燕橫及時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橫裏擋過這急勁的刺槍,卻再無右手劍可進手反擊。
——以單短劍對長槍,隻能守不能攻,必敗無疑。

虎玲蘭這時當機立斷,同時做了兩件事:
右手將「龍棘」拋給燕橫;

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荊裂那橫架頭頂的倭刀柄上。
燕橫在這危急時,無念無想,心中一片清明,無意識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拋在半空的本門寶劍。

焦紅葉見虎玲蘭拋劍,手中沒了兵刃,還不進擊更待何時?這次他不再用斜走搶空的「行劍」,而從正面施展直殺硬攻的「武當勢劍」,三尺青鋒朝虎玲蘭頸項斜砍而來!

荊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蘭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錫曉岩的刀還在自己頭上。血還在流。但他以絕對的信任,放開右手五指。

虎玲蘭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發力,將之自錫曉岩刀鋒底下抽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音!
錫曉岩見此,右臂加勁,隻等倭刀抽離,他的長刀就要壓入荊裂頭頂。

焦紅葉的劍將及虎玲蘭頸前。
虎玲蘭卻沒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長度足以覆蓋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頂著錫曉岩的刀鋒,虎玲蘭同時將刀柄略前移舉,僅僅以刃身根部近柄處,將焦紅葉的砍劍擋住了!

——如此凶險的防禦法,盡現膽氣與智慧。

但倭刀隻有刀尖前端抵住錫曉岩的強勁長刀,力量始終不足。長刀壓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荊裂頭頂傷口同一處。前額發辮一片血汙。

荊裂緊咬牙齒忍著劇痛,將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槳,雙手各握槳的兩頭,如舉鼎般向上硬頂,才將錫曉岩的刀架離了頭頂。
同時另一邊,李侗一槍未得手,手中槍杆一吞一吐,再取燕橫咽喉!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雌雄龍虎劍」已會合。

燕橫左右長短劍密接,揮出「圓梭雙劍」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將槍杆揮打了開去!
「雌雄龍虎劍」與槍杆交擊之時,李侗與焦紅葉先前一樣,也感到手中兵器有異,一時竟不敢再進槍,舞個槍花躍後了再說。
左邊那頭,焦紅葉一劍砍不中虎玲蘭,繼而逼步再進,又再搶刺她左目。

——「武當勢劍」,一經施展,有進無退。
虎玲蘭見荊裂已用船槳架起錫曉岩的刀,再無顧忌,將倭刀完全抽出,雙手握柄。倭刀形製份量跟她慣用的野太刀相近,她隻感得心應手,再次施展陰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後退拉開距離,一招「虎龍」,斜斜往下斬向焦紅葉的長劍!

——這招「虎龍」,原本是砍對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蘭卻改為砍敵人的劍,另有原因。

兩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記爽脆的異響——原來倭刀一下子就將武當長劍劍尖前三寸斬斷了!

荊裂的倭刀,隻是戰場之物,並非什麼罕有神兵;焦紅葉的武當劍也非劣品。這一交鋒,長劍竟然被砍斷,其實隻有一個原由:

——先前虎玲蘭以青城寶劍「龍棘」代刀斬擊,早已令焦紅葉的劍崩損;如今這招「虎龍」,她又看準長劍同一部位砍下,結果一招得手!
「虎龍」實是一招兩式:刀一砍手,不論是否命中,刀尖順勢前刺對方頭胸。

長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紅葉頸胸之間。這是以巧取勝的連招,力勁並不如虎玲蘭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勁,焦紅葉本來有力舉劍擋住。但他赫見佩劍折損,一時心神動搖了,竟略一猶疑,到察覺刀尖已臨,這才倉惶仰身後退!



虎玲蘭雙臂伸盡,刀柄貼在右臂側,上身前探,將這「虎龍」的刺突完全伸盡,倭刀就如長槍,誓要搗取焦紅葉喉頸!

焦紅葉退勢已老,眼看無法再向後縮,隻有盡最後一把力往左側閃,期望倭刀隻擦皮肉而過——

虎玲蘭感到手上刀傳來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隻聽那鳴音,就知道又是錫曉岩的刀,在千鈞一發之間,擊走了虎玲蘭的刺刀。

另一邊李侗退定之後,一看手上槍杆,不禁愕然。

那槍杆用上了精挑的堅木削製,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隻留幾條白痕;但是跟燕橫的「雌雄龍虎劍」鋒刃格架了幾回,前段處都是不淺的創痕。再這樣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愛槍還能抵得多久。

——這一對到底是什麼劍?竟然鋒利如此!
錫曉岩為救助焦紅葉,放過了手上隻有一把船槳的荊裂;虎玲蘭和燕橫擔心荊裂頭上傷勢,也不追進,掩護著他退開兩步。

雙方交手一回合,暫時都互退住手。

被錫曉岩擊飛的「靜物劍」,這時才落到了樓下去,著陸之處,附近的人紛紛走避。
荊裂額頂鮮血流出,越過眉心沿鼻子兩邊而下。他因為激戰而自然流露的興奮笑容,加上這抹血汙,變得甚是詭異,仿佛一張臉不屬人類。
樓下眾人看見這閃電般就是數個起落的混戰,這次卻無喝采,反而鴉雀無聲。

先是荊裂等三人以合作夾擊,力壓武當弟子;再而是錫曉岩以拙破巧,一記強勁簡單的劈刀就盡破對方陣勢;然後是燕橫、虎玲蘭換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勢……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形勢一變再變,眾人都看得喘不過氣,又不知道該對哪一邊讚歎。

而當中左右戰況的,正是一對青城派神兵「雌雄龍虎劍」。
隻見燕橫雙手握劍,援護在荊裂右側,手中金光燦然。這十七歲少年劍士,一個下午連番接戰,其實已甚疲勞,身上又有幾處被秘宗門人所傷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門三百年鎮山之寶,在斜陽映照下,一身英氣凜然,令下面隻敢觀戰的群豪都覺慚愧。
「青城劍,好!」練飛虹這時才能緩過一口氣來,猛地又再拍腿說。

眾人都知飛虹先生曾與青城派掌門何自聖交往,他這麼一說,眾人對燕橫的疑惑一掃而空。站在一邊的董三橋最先誣陷燕橫為武當內奸,這時不免臉紅低下頭來。

可是沒有人真正知道,燕橫這時內心是如何激動。

他回想數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當「兵鴉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現在自己與李侗這等武當弟子對陣,卻能相持到這種程度,實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師叔曾經跟我說過……」荊裂似感應到燕橫的不安,向他說:「『世上所有人都不外兩手兩腿,都是這般打鬥;可是人有了信心,等於多出第三隻手。』」
燕橫聽了不禁點頭:「你這師叔真有趣……很想拜會他呢。」

「死掉了啦。」荊裂輕描淡寫地說。他瞧瞧對面的錫曉岩,又冷笑著說:「那死老家夥倒說得輕鬆。什麼『都不外兩手兩腿』,他倒沒想過,世上有人長了這麼一條怪手呢。」

「荊大哥,我來幫你。」童靜這時說著,已將一根白布條綁在荊裂額頭,權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綁上去就已染紅了。原來她見荊裂掛了彩,順手用劍就將腰間那件武當掌門袍下擺割下一條來,給荊裂包紮。

「謝謝。」荊裂笑說,眼睛不離三個武當強敵,但沒有半點緊張。

錫曉岩三人並沒有趁荊裂包紮時乘機進攻——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不是恨得馬上在這「武當獵人」身上刺幾個窟窿,但這股怒氣,也不能淹沒武當派武者的榮譽感。
童靜很小心地將布條結得穩實——要是打到半途掉下來,遮掩了荊大哥的視線,那可大大糟糕。她沒能助戰,至少也要在這兒盡點力。

此時樓下群眾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動。卻非為了屋頂上的七人。

有人從「盈花館」的大門出現。
隻見武當弟子符元霸和唐諒,各自都將兵刃背著,兩人四手抬著一把椅子,從大門走出來。

椅上,自然坐著一個人。

——能得這兩個霸氣衝天的「兵鴉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來的,世上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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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八章 奇材

姚蓮舟。

他烏亮的長發披散著,高坐於那搖晃的椅子上。一雙細長的眼睛,透過面前發絲,睥睨門外眾敵。
雖有頭發半掩著,也可見他臉頰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雙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單背劍」,十指亦再無顫抖,可知服了解藥不久,已見功效。
緊隨在椅子後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著書蕎出來的時候,她此刻神情鎮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蓮舟和武當眾弟子在旁。
最後出現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傷患都臨時敷上了武當派的金創救急藥,又得殷小妍包紮好,比之前又恢複了些元氣。他那暗器高手獨有的銳利眼神,在最後頭向各方掃視,手裏扣住瓷片和飛釘,防止有人乘機向仍然虛弱的掌門施襲。
街上群豪裏,有許多人還沒有見過姚蓮舟的真面目,這時不禁都引頸注視這個自稱「強中再無強中手」的武當掌門;待看見他身材普通,臉容俊秀,年紀又似頗輕,實在很是驚奇。

他們無從聯想:這人就是近年把整個武林都顛翻,先滅青城,後降峨嵋,再毀華山的凶星;也難以想象如錫曉岩、符元霸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這個人的指揮之下。
林鴻翼等吃過姚蓮舟苦頭的心意門弟子,此刻再看見他,感覺身上受創之處又傳來刺痛。
最為激動的還數戴魁。他右手抱著斷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蓋住的師弟李文瓊屍首,繼而悲憤地盯著姚蓮舟,五指竟不禁在受傷那手臂上抓出血痕來。

殷小妍隔著人叢看見,躺在戴魁旁的書蕎姑娘已經醒轉,雖然還是全身乏力無法動彈,但臉上回複血色,明顯再無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馬上就過去看她,可是那邊站滿都是跟武當為敵的凶惡武者,她還是不敢,隻得遠遠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謝。隻是戴魁一直怒盯著姚蓮舟,並沒有看見。
陳岱秀馬上奔過來,橫劍掩護在掌門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諒將姚蓮舟的椅子輕輕安放街心,亦馬上各拔取斬馬樸刀與長劍,像左右門神守在椅子兩側。三個武當弟子的列陣威勢,逼得一些小門派的武者不敢直視。
隻是負責帶路的趙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門,因為要秘密長駐關中刺探情報,為了避免被人記住面目,本來一直躲開在外圍,這個關頭也顧不了那許多,兩人亦走過來掌門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護。

守在姚蓮舟身邊四方的武當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練飛虹仍坐在馬上,跟師妹及三個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蓮舟。
「就是他嗎……」一向多言的練飛虹,這時也隻是這樣喃喃說。右手在腰間的劍柄輕輕來回撫摸。
屋頂之上,荊裂、燕橫、童靜和虎玲蘭,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蓮舟——荊裂跟虎玲蘭這更是第一次看見武當掌門。
姚蓮舟同時也仰首,朝著荊裂直盯。
上下兩個男人遙遙四目交視。
姚蓮舟臉容平靜,並無一點變化。
荊裂則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際他胸膛裏,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亂的浪濤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眾師長同門並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個黑夜裏,燈籠映照著裴師叔的臉。最後一次相見。

荊裂有一股極欲仰天吶喊的衝動。但他壓抑著。不是時候。敵人還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須比敵人更冷靜——這是他一向賴以克製強敵的利器,也是許多年前師叔的寶貴教誨。
荊裂瞧著姚蓮舟的臉。也瞧那平擱的「單背劍」。
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跟這人這劍,還有多遠的距離。
——可是這一刻,他終於親眼看見了,這條血與鋼鐵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蓮舟輕咳了一聲,向陳岱秀問:「……就是『獵人』?」

陳岱秀點頭:「是的……他自稱殺了我們九個同門。包括錫昭屏。」
姚蓮舟再次仔細看荊裂那張結著半幹血跡的堅實臉龐。在房間內,一聽聞外面的弟子說到「獵人」,他就堅持要符元霸等將自己抬出來——即使要讓外面的敵人看見自己這副虛弱的模樣,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親眼看看這個「武當獵人」。
姚蓮舟打量了荊裂一輪,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橫,再次沉默下來,心裏有些矛盾。
——這個「獵人」,不可讓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麼說,今天我確是欠了他。殺不得。

陳岱秀並不知道燕橫曾兩番向武當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畢竟比較敏銳,看得出掌門臉上有些猶疑。他以為掌門既欲當場誅殺那「獵人」,但又不想在眾目之前倚多取勝,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門。」陳岱秀自告奮勇說:「請讓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頂:「對方怎麼說都有四個人。」

姚蓮舟點頭允許,並將「單背劍」拋了給陳岱秀:「帶上去給紅葉用。」
陳岱秀一得許可,攜著兩劍就衝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簷,接連幾個輕巧動作就翻上了屋頂,身法甚俊。

一個剛才從「盈花館」大廳撤出來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見陳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廳內展現的氣勢,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氣,回頭說:「哇,顏當家,幸好你剛才決定——」
他回頭看顏清桐所站立之處,卻已不見了那胖壯的身影,連那夥鎮西鏢行的鏢師亦都已不知到哪兒去了。
陳岱秀上了屋頂,馬上加入錫曉岩三人那邊,並將「單背劍」遞給焦紅葉。焦紅葉拋去斷劍,恭敬地拔出那略彎的霜刃,然後悄聲向三個同門說:「那雙劍的小子,由我來。」
三人都明白這話裏意思:燕橫手上的「雌雄龍虎劍」實太鋒銳,為免再折損兵刃,得用掌門這柄名匠鑄造的佩劍來對抗。

「靜,你先下去。」荊裂這時說。剛才惡鬥武當三人,已甚勉強才成均勢;現在再添一個強敵,他怕連保護童靜都做不到,又想童靜和武當並無結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會遇襲。

「不。」童靜首次聽見荊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馬上毫不猶疑地回答。這次她不再站在三個同伴後頭,而是往右與燕橫並肩站立。「靜物左劍」舉得更高。
燕橫這時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童靜嬌嗔的高叫。
「荊大哥,你就省了這口氣吧。」燕橫說著,側頭瞧瞧童靜那柳眉直豎的英氣臉龐:「『你先走』這句話,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了。這家夥,用棒子趕都不會走。」
童靜聽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另一邊的虎玲蘭亦展顏,露出貝殼似的牙齒。
面前明明是極凶險的戰鬥,四人心頭此時卻有一股令人心神鎮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賴的朋友身邊,也就無所畏懼了。
「對不起,是我錯了。」荊裂笑著歎氣:「我忘了,在答應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經告訴過你,拿劍而生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不應該再懷疑你的決心。」
童靜聽了,有想流淚的衝動。
——這是終於被承認為大人的感動。
可是同伴之間的信賴,改變不了與眼前敵人實力上更大的差距。

樓下群豪都看得出來。但是沒有誰敢上去助戰。

隻有心意門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邊師弟林鴻翼卻將他一把拉住。
「幹什麼?……」戴魁掙動了一下,但另一個師弟也來幫忙止住他。

他輕聲從齒間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幾歲的小兄弟,都比我們有種……」
「師兄,你傷了一條手臂,能夠幫到他們多少?」林鴻翼壓著聲線,瞧了瞧姚蓮舟那邊:「你一上去,武當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這不是幫倒忙嗎?」

戴魁一看,站在姚蓮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諒,都是銳氣逼人,戴魁自問以自己現在的狀況,恐怕無法獨鬥其中一個,林師弟所說也不無道理;可是要他眼睜睜袖手旁觀,看著燕橫和童靜這樣的年輕人去對抗武當高手,卻又實在慚愧,一時很是矛盾。

這時卻有一長物,從下飛上那「盈花館」屋頂一角,一看是個鐵爪飛撾,連著一條長鐵鏈。

鐵鏈一彈一扯,崆峒掌門練飛虹的身子就離了鞍,整個人輕巧翻飛著,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處,打個二郎腿坐在上面,隨手一揮,又把飛撾那頭收了回來。

姚蓮舟看見崆峒掌門這一手,方才第一次動容,身體在椅子上坐直了起來。

「師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嗎?」崆峒女弟子刑瑛興奮地問身邊的師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門好像有交情吧?」

「呸,才不呢。」蔡先嬌冷笑,仰頭看著師兄說:「那時候何自聖來甘肅修行,曾經將你這混賬師父打得四腳朝天,你師父恨死了他,才不會去救他的弟子呢。」

練飛虹一上來,屋頂上雙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備。燕橫不知這老前輩是誰,隻知他並非武當派的,大概不是敵人。
練飛虹笑著,一邊把飛撾的鐵鏈收卷,一邊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聲說:「別誤會啦,我不是要來幫哪一邊,隻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來的。」
武當眾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練飛虹。各派群豪聽見他原來不是加入戰鬥,而是占個更好的旁觀位置,實在哭笑不得。這飛虹先生貴為崆峒派掌門,到來這麼久卻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樣,不免教人失望。

練飛虹其實也心癢癢的,想跟武當派打打看,但剛才雙方那一回合的交戰,他實在看得過癮,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沒法好好觀看,決定還是先再觀賞一陣子再說。
「你們還不快打?」他朝著腳下那八人催促著說。

「暫時別理他。」陳岱秀冷冷說,將目光移回荊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來插手,我們也應付得了。」

日已更斜。屋頂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層黃光。

「在日落之前,解決今天的事情吧。」
錫曉岩說著再次舉刀,擺起「陽極刀」的起手勢。三個同門也都點頭。

荊裂雙手合握船槳一端,有如拿著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終不離錫曉岩。

——不破此人的強刀,沒有生還的可能。
不用言語,隻看一眼荊裂所擺架式,旁邊的虎玲蘭就了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準備。
——一交戰,先集中力量打倒這怪人。

燕橫想法也是一樣,已準備從荊裂右側助戰。剛才一拚,他雖知勁力上遠輸給錫曉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門寶劍,損傷對方的刀身,以助荊大哥取勝。

虎玲蘭看見錫曉岩又是擺出同樣的預備出招姿勢,用日語向荊裂說:「這家夥來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變通。」

荊裂點頭,他跟虎玲蘭想法一樣。

——一個人擁有一招最強的必殺技時,往住就會過份依賴它;反過來說,只要令這種對手進入無法施展那招式的狀況,也就是勝利的契機。

錫曉岩在武當派裏輩份雖低——並肩作戰的三人就隻有焦紅葉是他師弟——但自信實力確實淩駕同儕,深知這四人裏,自己絕對是最強的主將。
然而他天生性格,當不了那種坐鎮關口迎敵的中軍元帥,而是生來的先鋒。對於掌門隻身出山挑戰天下群豪,錫曉岩更是打從心裏就是認同。
——最強的人,本來就應該走在最前頭。



此刻,也是一樣。要破敵陣,沒有比他那斬絕一切的「陽極刀」更適合的先頭兵器。
錫曉岩當先排眾而出,直奔向前助勢,那舉到肩頸後的藤柄長刀,蓄勁待斬!

荊裂早密切注視他來勢。之前的交鋒,也大概知道那怪異手臂和長刀的攻擊範圍,心裏已有估算。
錫曉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動。
陳岱秀、李侗、焦紅葉也都緊隨而上。
荊裂突變架式,轉為左手單握船槳架在胸前,右手放開並伸到腰後。

錫曉岩左足踏在瓦面,準備奔出第三步。
荊裂右手間有閃亮的銀光。
錫曉岩留意到,但衝勢未止。

荊裂右臂自下而上揮起,一道刃風自他腰旁飛卷而出,瞬間已近錫曉岩胸前!

——是原本屬於武當弟子石弘的鴛鴦鉞!
突然有暗器襲來,錫曉岩不可能再用十足發勁的「陽極刀」,僅用肩臂之力急將長刀劈下,截擊那飛來之物!

旋飛而至的鴛鴦鉞鏢刀,與下劈的刀鋒撞擊,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墜落屋子之內!

發鏢時荊裂並非就此停下,順勢就已跟著鏢刀的飛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蘭、燕橫、童靜亦跟上。
荊裂才走出一步,還未進入船槳可攻打的距離,左手卻自右往左猛揮!
船槳脫手,水平旋轉著又是飛往錫曉岩!
船槳又長又大,旋飛範圍甚廣,錫曉岩全無閃躲的空位,那剛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屬與木頭發出撞擊的沉響。船槳斜斜向錫曉岩後頭上方飛走。

荊裂連擲兩兵器,就隻有一個目的:
爭取一瞬的空隙,越過錫曉岩「陽極刀」的最佳攻擊距離!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躍鍛煉的雙腿,以最高速衝進。同時右手已搭在腰間,十年前裴師叔送給他的雁翎戰刀柄上。
兩人在五步之距。這一剎那對荊裂是最危險的:正好是「陽極刀」剛勁可能發揮至盡的距離。
荊裂就是賭著命要越過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錫曉岩刀法的唯一輕微弱點:起手架式需要準備,而且習慣了每刀去勢皆盡,回刀略慢。

——這缺點,跟他哥哥錫昭屏的武功路數有點相似。而荊裂曾有擊殺錫昭屏的經驗。

錫曉岩兩刀擊飛敵人兵器後,察覺荊裂已衝入近前。「陽極刀」不能再用。

荊裂嘶叫吐氣。凹痕斑駁的雁翎狀刀鋒,自腰間出鞘,順拔刀之勢向前,橫斬錫曉岩頸項!

——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法·迎門拂」!

眼見錫曉岩向上撩起的長刀已來不及再次回防,荊裂這橫斬必中無疑——

可是還是聽見了鋼鐵交鳴!

荊裂雁翎刀所砍處,仍是僅僅被那長刀擋架著。
錫曉岩這招擋接堪稱詭異無比:隻見他的右臂如蛇般橫過腦後,前臂和手腕又從左邊耳側伸出來,正好將刀斜架頸前,及時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鋒!
——荊裂這招橫斬,本來搶入了錫曉岩的內門①,錫曉岩長刀因剛才的撩打而還在外圍,本是救駕不及;但他靠這天生怪手,硬地盤過腦後,從另一邊將刀身帶回內門裏,將這凶招擋下。如此怪異之技,就隻有天生長著這麼一條手臂的錫曉岩才用得出來,連見多識廣的荊裂想都沒有想象過。

『注①:關於武學上「內門」和「外門」的概念,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
錫曉岩心裏卻是憤怒無比:
——一天之內,竟被同一人逼得他兩次防守!

擋了這一刀,並未化解錫曉岩的劣勢:荊裂已用貼身近攻的雁翎單刀殺入懷裏;相反錫曉岩最擅勝的長距離斬擊,已再無作用。
假如這是單挑對決,荊裂勝望已有七成。

但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長兵器的李侗。那舞動的紅纓,令長槍恍如活物一樣,從錫曉岩身後,穿過他左腋下的一點空間而出,直刺荊裂右側肋間!

正因李侗這槍發於錫曉岩身後,出招的動作大半被錫曉岩身體遮掩,銀色槍鏑出現之時,已近至荊裂來不及回刀去擋的距離。除了向後閃別無他法。

——將荊裂逼開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離一拉遠,錫曉岩的「陽極刀」又可再次發動。
但荊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險殺入錫曉岩近前。這優勢他絕不肯輕易放棄。

他右腿及時高高提起膝來,去迎那長槍。李侗這槍所刺角度甚毒,荊裂的提膝沒能完全消解,槍尖「嚓」地割過大腿側,噴灑的一叢血花都被槍纓吸收!

荊裂受傷下卻毫不動搖,雁翎刀依舊壓逼著錫曉岩,一記貼身纏頭刀又再接著砍劈!
錫曉岩面對這緊密的近身單刀,隻能繼續擋架,同時大步後退,欲拉開距離施展得意刀法。
荊裂不理會右腿一片血淋淋,馬上追進緊迫。
李侗纓槍吞吐,再次襲向荊裂右側!
這次卻被一道金光架開了槍杆——燕橫以四尺「龍棘」趕至掩護!
燕橫一劍抵住長槍,左手「虎辟」正想順勢攻向李侗握槍的前鋒手,眼角卻瞥見一道彎形的銀白閃光自右上方而來,忙將「虎辟」回轉去擋!
原來是焦紅葉,不知何時已經從同門身後繞過來這邊,振起掌門交托的「單背劍」,直刺燕橫眼目!
燕橫左手劍力度較弱,一交鋒下被彈了開去。

焦紅葉的「武當行劍」要訣就在一個「行」字,一經發動就如流水不斷,斜進一步,又將「單背劍」的彎刃削向燕橫面門,燕橫隻好亦抽回「龍棘」來擋。
李侗長槍既擺脫了燕橫的糾纏,又再朝荊裂攻襲。
另一邊的虎玲蘭也想替荊裂去擋槍。但陳岱秀從旁攻來,武當長劍一出手,比焦紅葉更快疾!
虎玲蘭本想以力量壓倒這劍,但陳岱秀劍速極快,她隻能匆匆揮倭刀招架。

外表溫文的陳岱秀,經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當「鎮龜道」裏的資深一員。交手一招,虎玲蘭更是隱隱聯想起在成都對戰過的江雲瀾。

——這可惡的「物丹」,怎麼個個的劍都這麼快?

虎玲蘭給陳岱秀快劍所牽製,倭刀亦是無法掩護荊裂。
餘下站在燕橫身邊的童靜。她自知是己方陣營的弱點,心裏絕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揮起「靜物左劍」,以自己練得最多也最純熟的一招青城劍法「星追月」刺向焦紅葉!
面對這並未成熟的青城劍招,焦紅葉幾乎是懶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閃過,同時還以一劍,低取童靜小腹,將童靜逼得狼狽後退。

焦紅葉已估計到實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單劍,抵敵燕橫和童靜二人三劍,更改用「武當勢劍」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單背劍」的彎刃本來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劍利於猛力砍劈,燕橫童靜這對少年男女劍士,一時被逼得隻能自守。

焦紅葉既能以一敵二,另一邊陳岱秀又纏住虎玲蘭,這算術連小孩子都懂得:
荊裂要一人對抗錫曉岩和李侗兩個武當高手!
李侗已無顧忌,從錫曉岩身後繞出,襲擊荊裂的右後方,纓槍一振,槍頭掃打荊裂右肩!
荊裂前面仍要出刀壓逼錫曉岩,實難防備李侗這急槍,僅能略一閃身,肩頭又被槍尖割開了一道口子,血花噴濺。
兵凶戰危。

但荊裂仍然不放開錫曉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這家夥的刀,我們隻有崩潰得更快。
承擔最大的危機。這就是身為戰陣裏最強者無可逃避的負任。

另一槍又刺來後腰。這次避無可避,荊裂隻有行險,前頭向錫曉岩斬出一刀的同時,後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腳」,將槍杆踢開!

這一心二用的招式,雖然又解了一劫,但因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壓迫力減弱,錫曉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蘭見荊裂手腿都是鮮血,咬著櫻唇猛斬倭刀開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裏著急,出招的意圖太過明顯,陳岱秀從容閃過刀鋒,避青入紅,長劍直指她刀招姿勢的最虛弱處。虎玲蘭再次被那劍尖逼住,前進不得。

——虎玲蘭的刀法本來跟陳岱秀有一拚之力,但陳岱秀並非急於取勝,隻求牽製,虎玲蘭一時三刻實難突破他的快劍網。
燕橫亦是一樣,「雌雄龍虎劍」對著「單背劍」,已無之前的兵刃鋒銳的優勢,焦紅葉劍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長短雙劍如何劈殺舞動,還是被壓製。

李侗再發一槍,又逼使荊裂側身閃避。錫曉岩乘機再拉遠了一些,快到達可以重施「陽極刀」的距離。

敗象已呈。再無變數,武當必勝。

可是變數,偏偏就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

童靜。平日毛躁脾氣的童大小姐。在這個同伴最危急的時刻,真的靜了下來。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間裏,姚蓮舟那翻飛的劍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細的動作,連續擊敗心意門三人——這一幕,一直都在童靜心裏重複閃現。
武當掌門的每一劍,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有想象過的武學領域,因為奇異的契機,在她面前展現了這麼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裏潛藏的某些東西連接起來了。
童靜向著焦紅葉身側逼近。

焦紅葉主力仍是應付燕橫,對這少女本來並未看在眼內,這時也不正眼瞧她,擰身向左隨意揮灑一劍,就要將她再逼開,好專心向燕橫進攻。

童靜連眉都沒有皺一下。整張俏臉完全放鬆,沒有一點激動。
「靜物劍」幾乎是與焦紅葉的劍同時刺出。相差隻在一忽之間②——隻有高手才能察覺的時差。

『注②:「忽」為武學上的時間單位,請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五》(卷一)。』

——掌握這樣微細的時差和拍子,卻正是「後發先至」的真髓。

童靜出劍的招式非常隨意,甚至也不是燕橫教過她的青城派「風火劍」,而不過是她以前跟尋常武師學來的基本劍招。
沒有強勁的力量或速度。沒有精心鋪排的虛招或後著。

有的,隻是準確無比的時機。還有角度。

——正好讓焦紅葉出招手腕撞上劍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紅葉自己的輕忽,更是無可寬恕的錯誤。他沒有謹守武當第二戒。

——只要攔阻在前面的,就是敵人。必盡死力殺之。

令人驚愕的結果。
隻見焦紅葉右腕綻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燒,原本揮擊的劍招立斷,手臂迅疾向身後縮開。
但已太遲。「靜物劍」的尖鋒深深刺傷了筋脈。

焦紅葉五指失控。「單背劍」離手落下。

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驚訝。大部分人是驚於那結果:
——武當劍士,竟失手於這樣一個少女劍下!

隻有極少數的人,是因為看見這招劍法的細節而感到驚異。
其中最訝異莫過於在場所有練武當劍的人:姚蓮舟、陳岱秀、唐諒,還有焦紅葉自己。
因為他們都看見了:童靜這一劍,動作發力雖不像樣,但那巧取角度和時機截擊的要訣,不是別的,正是「武當四劍」裏最高劍法「武當形劍」的奧義「追形截脈」!

姚蓮舟就算被圍攻最危急時,眼睛也沒有瞪得現在這麼大。

他瞬間回想起在房間裏的事情:童靜曾對他搶劍的動作有所反應,還劍反擊——一個十幾歲女孩,眼睛能捕捉武當掌門的攻擊,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姚蓮舟先前還想是不是偶然。
現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這「形劍」要訣,她是從何學來。
——是看見了我。

燕橫同樣愕然,但他知道這不是發呆的時候。

「雌雄龍虎劍」刃光大振,逼開了手上無劍的焦紅葉,搶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準荊裂背心再搠一槍,渾沒有看見後面焦紅葉中招之事,隻聞破風劍刃聲,倉惶轉身,將槍杆在面前來回振打,止住來劍!

荊裂沒有了後方纓槍的威脅,精神大振,更專心向前揮斬。

但錫曉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幫助緩過了一口氣,這時終於有空隙改變打法,他將左掌抵在長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強撞向荊裂的雁翎刀,也一樣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來!

兩人僅以一臂之距互拚,刀刃激撞。
童靜看見自己手中劍的尖鋒竟然帶出一叢血花來,心頭也是大震。這不僅是因為使出了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脈」妙招,也因為這是她出門闖蕩江湖以來,第一次殺傷敵人。
——那震撼感覺,就跟燕橫擊敗鬼刀陳之後一樣。

「單背劍」落在瓦面上,沿著屋頂斜斜滑下。
焦紅葉丟失掌門所托的佩劍,心感大損了武當名聲;握劍的右腕被傷,雖未知有多嚴重,但劍士生命隨時終止。他瞬間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靜撲過去!
——焦紅葉一憤怒起來,那粗糙臉皮扭曲如惡鬼。武當弟子入門時每日飲用物移教的藥酒「雄勝酒」,以助催穀身體機能,這酒藥性奇烈,對人心性有所影響,故武當人平日冷靜如水,但每當殺性被引發,往往狂亂如野獸。
童靜正為剛才一劍發呆,赫見一片陰影迎頭襲來。焦紅葉撲近,原本捏成劍訣的左手食、中二指分開,變「二龍搶珠」的爪勢,直取童靜那雙明眸!

指頭幾近眼皮時,一物激飛而來!
焦紅葉左手如剛才的右手中劍般猛地縮回。他呻吟捂著手臂,隻見前臂處釘著一柄飛刀,柄頭上的鐵環綁著鮮紅的刀巾。

一條身影隨又從屋脊空降而下,落在童靜跟前,正是那飛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門飛虹先生!
練飛虹右手張開鐵扇防禦前方,卻未再出手追擊,反而是回過頭來,仔細看童靜的臉,還問她:「沒事吧?」

童靜雖知他不是敵人,但突然被這麼一個樣貌滄桑的老頭近距離盯住臉孔,不禁吃驚縮後,並未回答他。

練飛虹瞧童靜,隻是想細看她眼睛有沒有受傷,卻似乎被她嫌惡,不禁尷尬。

眾人見崆峒派掌門竟在這關頭突然出手,很是驚奇,又見他的舉止,猜想他是否與那小女孩有什麼關係……
焦紅葉重傷,在這場戰局裏意義非凡:東軍群豪第一次看見,武當劍士原來是打得敗的!
正與虎玲蘭纏鬥的陳岱秀,看見焦紅葉受創,馬上變了劍路,向虎玲蘭晃了兩劍虛招就脫走,趕過來救助師弟。
——誅殺「獵人」雖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門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樣,收槍橫攔在身前,同時躍向焦紅葉,一手將他扶住拖向後方。陳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蘭和燕橫本來就隻是為了幫助荊裂,也沒有向那三人追擊過去。

屋頂上此時就隻餘兩人仍在戰鬥。

荊裂跟錫曉岩近接廝打,依然鬥得燦爛。荊裂右手刀抵住對方長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國短刀的鳥首狀刀柄,欲拔出來以雙刀夾攻。
錫曉岩察覺,左掌也往下拍擊,按住荊裂左腕,令他無法拔刀;同時拿著長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節肘關節橫向砸打荊裂太陽穴!

荊裂的雁翎刀刃仍貼著長刀,卻將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錫曉岩打來的手肘;同時左手放開鳥首刀柄,翻轉手腕,反製對方的左掌。

錫曉岩被迫收回肘擊,也同樣以長刀的柄頭朝荊裂撞去。兩條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兩人以比剛才還要接近的距離對戰,刀法已不能發揮,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橋粘打,四條手臂互相解拆進擊,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橋手感應和本能經驗,旁觀者更是無法看清。
在樓下的秘宗門董三橋,向來以橋手快密而自豪,看見這等對拆,也覺慚愧。
不管是燕橫、虎玲蘭和童靜,還是武當派一方,都無法再助戰——荊、錫二人幾乎是扭打成一團,用刀槍攻過去,有誤傷同伴之危。他們都隻能站在旁邊掠陣。
至於練飛虹,隻是護在童靜身前,看著兩人比拚,又現出頑童般好看熱鬧的表情,似乎無意幹預。

陳岱秀等未看清這崆峒掌門的意圖,隻知他是個強敵,一時也不再向燕橫等人進攻,先看錫師弟能否打敗「獵人」再說。



形勢驟變成兩個刀手的單打獨鬥。勝負全係此一戰。

錫曉岩一向自恃筋骨異於常人,頻以拳掌和橋手強攻,欲以剛力和硬度壓倒荊裂;但荊裂不論體格和力量也不輸於他,四臂互格發出的沉響,猶如包著棉布的鐵棒相擊。
兩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這近身格鬥更凶險,雙方都要時刻注意纏製對方的刀,隨便被刃鋒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荊裂就是看準這點,一見錫曉岩稍集中用左掌進攻,右手刀略放鬆之時,就將雁翎刀抽離了對方長刀的壓製,順勢將刀刃拖向錫曉岩頸側動脈!
錫曉岩察覺危險,左掌馬上變爪收卷回來,將荊裂右腕一把擒住,緊接自己的右手長刀,亦從側面剁向荊裂耳際!
荊裂幾乎以同樣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劃,也將錫曉岩來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對方右腕脈門。
兩個霸氣的刀手,卻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進入了最單純的僵持:各用一隻手擒拿了對方握刀的手腕。

兩人四臂左右大張發力抗衡,相爭不下,就如兩頭野牛,各用一對大角抵住對方。

最原始的鬥爭狀態。
——這樣的互擒,半點兒不瀟灑好看。但真實的戰鬥,誰說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張,自然中門大開。錫曉岩出於戰鬥本能,兩臂的肘關節同時屈曲,肩胸展開,身體就向前衝入,以額頭迎面猛撞往荊裂鼻梁!

——這招更是與市井打架無異。然而求勝,本來就不是一種選擇,而是盡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頭撞,正常來說避無可避。

——但說到擒拿纏鬥的經驗,荊裂可是比錫曉岩多出數倍。

錫曉岩一動,荊裂已感知他意圖。荊裂迅速往後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衝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錫曉岩頭撞未到半途,卻被拉得歪向一方,身體失去平衡,這頭撞招式馬上失去力量。

錫曉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進馬,大力踏一個前弓步穩住身體!
荊裂早將他這反應也計算在內,右足低踢出去,腳內側掃往錫曉岩的前鋒腳膝彎!

——此掃腳乃南海虎尊派特征的南方拳術下路踢法,再揉合荊裂海外習得的多國摔跤技藝,既準又穩。
再剛健發達的身體,關節的抗力還是有限度。錫曉岩雖盡力沉腰坐馬,但荊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傾,這腳一踢在錫曉岩膝後彎,膝關節登時屈曲跪了下去!

荊裂抓著這黃金機會,以自身為軸向左旋轉,身力帶動左臂,再次發力拉動錫曉岩。錫曉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體,給這旋力帶得離地,猛向橫摔了出去!
錫曉岩隻覺天地倒轉。

那橫壯身軀所飛方向,正是屋頂的簷邊,瞬間半邊身子已經越了過去!

雖然隻是兩層樓的屋頂,但加上荊裂的摔投威力,錫曉岩如跌落地上,衝力將等於從四、五層的樓塔墮下,不死也得重傷!

在這生死一線的剎那,錫曉岩腦海驀然閃現兄長錫昭屏的臉。
是在半年前。武當半山的「戰玄武場」裏。哥哥出發向四川遠征之前,他們兄弟倆最後一次練武。

先是錫曉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籌莫展——連錫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剛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陽極刀」。在木刀之下,他隻有退避的份兒。
接下來兩兄弟隻用拳腳較量。最初仍是錫曉岩用那長臂的「陽極拳」,在長打遠攻中占了上風;但錫昭屏把握一次機會搶入近身,「兩儀劫拳」全力發揮,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時錫昭屏皺眉搖頭。他自己限於天資和身體特質,沒能修習「太極拳」,所以對兩年前就有這機會的弟弟很是羨慕。
但兩年下來,錫曉岩卻因自己的傾向和性情,隻專精去鑽研「太極」的剛陽發勁之法,而怠疏了聽勁化勁、擒摔纏打的柔功。這固然練出了強猛的「陽極刀」和「陽極拳」,但卻流於單純偏廢。

錫昭屏那時搖搖頭說:「一條鐵鏈有多堅實,能夠抵受多強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環。你的長距刀法雖強,但要是被闖過搶入身來,你不練近身扭打,終究要吃虧。」
那時錫曉岩不以為然,笑著撫摸木刀:
「那得等有人闖得過我的刀再說。」
現在快將飛出屋頂這一刻,錫曉岩終於也相信兄長所說。

——同時心裏充滿了對哥哥的懷念。
「師弟!」

一記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長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轉了纓槍,將槍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錫師弟!

錫曉岩在這危急間斷然棄了長刀,伸出異常的長臂一抓,僅僅捉住槍杆最末端。

他身體本就不輕,這一摔力度又強,再加李侗身處站不穩牢的斜斜瓦面,被錫曉岩連人帶槍也扯往屋頂邊上!

但他死也不會放開這槍杆。
陳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後心衣衫;雙手受傷的焦紅葉亦用臂彎抱住李侗。兩人合力,這才將他穩住。
李侗用上習槍多年修得的強勁握力與臂力,鎖緊那已經變彎的槍杆,終於止住錫曉岩飛跌之勢。

錫曉岩右臂隨即貫勁,借槍杆發力一挺腰肢,這才彈回來屋頂邊上跪定。

他抬頭。
七、八步之外,荊裂把雁翎刀擱在肩頭,頭上綁著已染成鮮紅的布條,手腿多處也都在流血。夕陽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視錫曉岩。

錫曉岩又看見,虎玲蘭提著倭刀,站到了荊裂身旁。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好像就會自然互相守護依存。虎玲蘭也跟荊裂一樣,額上結著血跡。她反射著金黃陽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賴的眼神瞧向荊裂。
錫曉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將一塊瓦片捏得粉碎。
絕對的屈辱。

錫曉岩除了丟失佩刀,其實毫發未傷。但他自己心裏清楚,剛才已經在所有人眼前,於單挑對決中狠狠輸了一仗,隻靠同門及時拯救,才不致摔個皮破骨斷,感到甚是沮喪。
他卻未察覺:荊裂俯視他時,並沒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錫曉岩絕對是荊裂至今交過手最強的武當仇敵。但是他並沒有如預期般因為勝了一招而興奮莫名。不是因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爭戰,運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環。

荊裂隻是仍無法擺脫錫曉岩那「陽極刀」的震撼。雙臂仿佛還殘留著剛才多次擋接長刀的觸感。未能正面破解對方的得意絕技,荊裂始終感到,好像還未真正戰勝。

——更何況,敵人還沒有停止呼吸。
兩人糾結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決。
「要再來嗎?」

荊裂冷冷地問錫曉岩。
他問的時候並沒有笑。這是真心渴望再戰。

但聽在錫曉岩耳裏,卻像是揶揄與挑釁。

「掌門,請準許我跟唐諒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蓮舟旁的符元霸,看見同門失利很是激動,捏著斬馬樸刀的手指關節在作響。
——己方有個焦紅葉雙手受傷,已無法再戰;對方又多了一個練飛虹。此消彼長,現在武當陣營是以三對五。他們上去助陣,也不會有損門派名譽。
「不要衝動亂來。」樊宗斷然反對:「殺那『獵人』雖然重要,但也不比保護掌門要緊。」

他說時一雙細目盯向街道另一頭那崆峒派的四個男女。崆峒掌門既加入了戰團,其門下也可能隨時向這邊動手。
冷靜的樊宗沒有忘記:他們始終仍是以大約十人的戰力,被數倍的敵人包圍。那些小門派的武者雖一時為武當氣勢所懾,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獵人」一夥率先來犯,激起對方全體士氣,己方隨時又再陷入險境。
姚蓮舟卻沉默著,既沒有答應符元霸,也沒有對樊宗表示同意。他隻是想著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著屋頂上的童靜和燕橫。
時正黃昏。屋影已漸斜。

形勢就在這時出現巨大的變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

武諺有雲:「手是兩扇門」,武學上有所謂「內門」和「外門」的概念。內門一般是指敵人在攻擊或防禦時,伸出的手臂(有時也包括踏出的腿)內側;外門則相反是指外側。如果是兵器對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樣有內外門之分野。

對敵攻防時,雙方肢體或兵器交接,不論是占取對方內門或外門,兩者皆各有不同的優勢,故能清楚分辨內外,各施以適當的戰術技法,則勝算倍增。
當進占對方內門時,最明顯的好處,自然是對手中門打開,人身正中線從眉心、咽喉、膻中到下陰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線距離。而且對方橋手被你拒於外圍,往往難以回守中央。從中破敵,威力大而簡單直接。
相反當控製著對方外門時(身處對方一邊肩頭和手臂的外側),優勢則是以自己的正身對敵人側翼。對方較遠那一邊手,被他自己身體所隔已經用不上,敵人等於側身單手對我,我方只要專心壓製較近那邊手臂就可以了,雙手對單手,先立不敗之地。如能順勢壓製肩頭,配合步法,隨時更繞搶到對方背後,優勢也就更加明顯。

要注意的是,戰鬥乃雙方不停互動,內、外門並非牢固一成不變的方位,隨兩人移動而不停轉移。內、外門亦可能互為克製:己方入人內門同時,敵方亦可能正搶往你的外門施加壓製,反之亦然。誰能取得優勢,端視乎雙方應變能力和轉移路線的時機與速度。

特別要提一點:徒手打鬥或者用雙兵器時,因為左右手皆可用,故兩邊都有內門和外門;但在單兵器場合,則內、外門更為明顯,因為主要隻使用一邊手臂(例如敵人右手持刀時,其右側為外門,左側為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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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0 00:29:41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九章 約定

不過一個下午,「盈花館」那兩層建築,就如被什麼災難侵襲過一樣:許多面窗戶破裂;屋頂穿了好幾個窟窿,到處都是碎爛的瓦片;牆上滿是腳印,還有插在牆壁的匕首;門前和四周街道遺留了一攤攤血跡……令人難以想象,不久之前,這兒還是鶯歌燕舞的追逐煙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夢都沒有想象過:這麼一座紅垣綠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個曆史重地。
兩支人馬突然就分從西、南兩面的街道出現,到達「盈花館」外圍來。

群豪最初看見西面有大隊伍到來,還想尹英川所率的西軍終於趕至,有幾個人還歡呼起來。但再仔細看去,那四十餘人不論樣貌衣飾和兵器,都跟西軍完全不同,全是沒有見過的生面目。領在前頭一個滿臉傷疤、左手戴著奇怪鐵爪的人物,更是渾身一股殺伐之氣。興奮馬上變成恐慌。
「江師兄!」符元霸看見率領四十餘武當派「山外弟子」而來的江雲瀾,不禁高呼。

武當眾人也都感到極之意外:江雲瀾本應還在四川跟著葉辰淵的遠征軍,卻竟突然出現在這關中!

一聽到來者確是武當派的人,群豪更是聳動。
——來了這麼多武當弟子!

他們許多人猜想,西軍遲遲未至,恐怕就是被這支武當生力軍幹掉了。恐懼的氣氛彌漫全體。有的人開始懊悔,怎麼要遠來西安湊這熱鬧,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隊伍裏其中四人,抬著一副草草搭造的擔架,走在最後頭。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壯胖,正是「鎮龜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處是包紮了的傷。
江雲瀾急帶著走在最前的十數名弟子,走到姚蓮舟座前。
「弟子來遲了。」江雲瀾拱拳向掌門行禮,隻簡單說了這一句。武當派不好禮節,什麼「請掌門恕罪」之類廢話是不會說的。

姚蓮舟略點頭。江雲瀾觀察掌門臉色,見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傷或者中了什麼暗算,不免露出擔心之色。
「丹雷他……」姚蓮舟指一指隊伍後方。

「桂師兄被敵人圍攻受了些傷,不過無礙性命。」江雲瀾回答。
陳岱秀等看見下面躺著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憤。

江雲瀾這時抬頭瞧向屋頂,看見了荊裂和虎玲蘭。

「荊裂!」江雲瀾高呼:「我就知道在這兒又會見到你!」

荊裂俯看江雲瀾,想起犧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裏像燃起了火,隻是無言朝他點點頭。

武當眾人這才知道這個「獵人」的名字。陳岱秀聽得出江雲瀾曾跟荊裂交戰,那多數是在四川。他們先前隻知有四位同門被「獵人」所殺,錫昭屏是第五個,那麼船槳上所刻的另外四條紋,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殺的另四位同門。

武當一方突增四十餘人,雖然並非武當山的嫡係弟子,但兵力已與敵人相當;再加上有江雲瀾這位「兵鴉道」精銳劍士加入,一時軍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諒知道再不用顧慮保護掌門,正磨拳擦掌,準備上屋頂去助戰,誅殺荊裂等人。

但江雲瀾人馬還沒完全站定,卻又見有另一批人,這次由南面現身。
這些人數目比江雲瀾等少得多,但卻更矚目。
——能夠比武當派更矚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門派」排名裏,比武當排得更前的名字。

——這樣的門派,世上隻有一個。
這支人馬裏走在最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仍然穿戴著「半身銅人甲」的圓性和尚。可是眾人看他的臉,已無先前那充滿好鬥野性的氣息,反倒好像略為沮喪。

圓性的背後好像馱著一物,細看才知原來是個極瘦又極矮小的蒼老和尚,眼睛半閉著,不知是入定還是睡著了,乍看伏在圓性背項上的臉,還有幾分像出生不久的皺皮嬰孩。

在圓性後面又跟著六個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樣的衣袍,手裏也提著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鑲銅的護甲,站立姿態各略有不同。在場比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們是因著自己擅長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體部位穿佩這「銅人甲」。

少林派名滿天下的「十八銅人大陣」。如今雖隻來了七人,但還是令眾武人心神震蕩。銅甲反射夕陽,有如燃燒中。

對許多來自偏遠地方或細小門派的武者來說,這個時刻簡直有如置身夢幻:少林與武當,就在這名不經傳的西安府城東大差市街道上相會,甚至可能爆發一場大戰——這是武林百年難見的時刻。

一看見少林武僧竟也趕到來參予這戰局,本因得到援軍而略鬆了一口氣的武當弟子又馬上緊張起來——天下間能夠令武當人如此戒備的,恐怕再無第二個門派。
尤其李侗和焦紅葉,先前親眼見過尚四郎給圓性打敗,他們此刻的臉容就更緊了。
「我們先下去再說。」陳岱秀這時向同門下令。少林派一到來,殺荊裂這事情也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錫曉岩憤憤不平,仍死盯著荊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師兄們剛才救了他,他實在不能違背他們的意思,也就隨著李侗退後。
陳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將跌落在屋頂一角的掌門佩劍撿回來。錫曉岩沿牆下去之後,亦撿回先前拋落街心的長刀。李侗則扶著焦紅葉下了樓來。四人不發一言,走回掌門那一邊去。
「師兄……」李侗察看已經給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麼都不用說……」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聲又說:「我又死不了……你們沒看見尹英川那老頭吧了……他傷得比我還重……」

荊裂雖然亦很想再跟錫曉岩打下去,但對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勢也不到他纏著武當不放,就將雁翎刀收還腰間。

燕橫亦收了雙劍入鞘。這時他才有時間打量那個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門客棧」聽顏清桐說,崆峒掌門飛虹先生也要來赴會;又見到練飛虹那滿身兵器,憶起師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絕」武功,正與這些兵器相合,心裏再無疑問,便走到練飛虹面前,垂頭拱手行禮。
「感謝前輩相助!晚輩是青城派弟子燕橫,曾聽家師生前提及前輩……」
練飛虹瞧瞧燕橫,似乎有聽沒聽的。他倒是細看燕橫的「雌雄龍虎劍」,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當年何自聖來甘肅修行時還未任青城掌門,自然也未得這對至寶,但早已修習「雌雄龍虎劍」這套青城派最高劍法,用的也是形製相近的長短雙劍。如今看見這對劍,練飛虹回想二十年前較量被何自聖打敗之恥,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著燕橫衣衫,將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卻看著另一邊的童靜,悄聲問燕橫:「你跟這娃兒……什麼關係?」

燕橫不知他問來作甚,一聽「什麼關係」,以為練飛虹誤會了些什麼,急忙解釋:「她叫童靜……我們隻是朋友……她也跟我學劍……」
「你?」練飛虹突然怪叫,令旁人側目:「你教她?不是吧?」
練飛虹還是不停打量著童靜。童靜雖然得練飛虹所救,但被這麼一個老頭瞧著,心裏有點發毛,也就走到虎玲蘭身邊半躲著。

「你這樣說……不算是她師父吧?」練飛虹又問。

「不是啦……她現在沒有師父!」

「那就好極了!」練飛虹把燕橫放開,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荊裂這時站在屋簷邊,朝下方的圓性和尚高呼:

「你遲到了呀!」
圓性搔搔頭發,又抓抓胡子,滿尷尬地說:「對不起。看來你在這兒打了一大仗,我卻沒來幫忙……之前我本來也追趕過去,怎知道追丟了你們大隊,然後又迷路了……走著走著……」他指一指身後:「就給少室山來的同門找著了。」

圓性本來還想說話,一隻鳥爪般的瘦手在他肩頭一拍。圓性馬上住口,將背上的老和尚輕輕放了下來。後面另一個武僧則將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讓他可以拄著站立。

老和尚取下頭上竹笠交給弟子,隻見一張臉甚幹瘦,眉毛都幾乎全白,看來至少已是七十年紀。眾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過人武功,到了這年紀和狀態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圓性和六個師兄,拱護著老和尚,走近到姚蓮舟前七、八步之處。錫曉岩等武當弟子自然也都戒備起來。

——雖未想過要這麼快跟「天下武宗」一決勝負,但要是今日就得與少林為敵,他們絕不退縮。
「想不到。」姚蓮舟仍坐著,對著比他年長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長老並未施禮,隻是冷冷說:「連少林派都加入來圍攻我。可真榮幸。」
「老衲法號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說:「這位檀越想必是武當派姚掌門吧?」
姚蓮舟點點頭,似有些不耐煩。
群豪中有人聽過了澄大師的名號,不禁說:「啊,是少林的文僧長老……」

少林寺雖然武僧眾多,但也不是每個寺裏修行的和尚都有練武的資質,這等不學武的就被稱「文僧」。寺院畢竟是修禪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並不因他們不通武學而被低貶。
眾人議論紛紛:這是武者的鬥爭,少林寺派個文僧來作甚?



「姚掌門想是誤會了。」了澄語氣極是祥和:「老衲帶著幾個弟子到來,並非要與貴派一戰,隻是來尋這個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說著就指一指圓性。
群豪一聽很是驚訝。他們本以為有少林武僧助陣,就不怕與武當一拚,怎料這大師劈頭就說不打,實在令眾人甚失望。

「大師怎能這樣說?」秘宗門的董三橋就率先不滿:「武當派狂妄自大,號稱『天下無敵』,還四出攻滅各大小門派,殺戮無數,淩人太甚!我等就是為了武林正義,結盟對付武當,少林派為武林泰山北鬥,怎可反倒獨善其身?」

圓性似是忍耐了很久,這時也將六角齊眉棍狠狠豎在地上,高叫:「太師伯,他說的對!武當派擺著是要稱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會遭殃!我們現在不跟各派聯手抗衡武當,到有一天武當將其他們門派都吞掉了,然後攻到來少室山,那時就太遲了!」

「圓性,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了澄大師歎氣:「你偷偷下山來,要跟武當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當弟子,或者自己被武當殺死,少林武當結下血仇,我們也就不能再對武當派的霸業雄圖袖手旁觀了,是嗎?你這麼做,是憂心將來少林寺的安危,這無畏獻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荊裂和眾人一聽,這才明白圓性外面看來是個好鬥莽撞的野和尚,實在心裏有這樣的戰鬥理由。荊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橫沒怎麼跟圓性談過話,但圓性那種肩擔本派將來的情懷,他感同身受,心裏暗暗就已將圓性視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錯了。」了澄大師說著,又掃視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錯了。」
他再次看著姚蓮舟,徐徐說:
「世上根本就沒有『少林派』。隻有少林寺。」

聽聞此語,在場眾人都大惑不解。
「願聞其詳。」姚蓮舟說。

了澄大師娓娓道來:「當年達摩祖師東來,開少林寺『禪宗祖庭』,一心為弘法度人,並非開創什麼武學門派。祖師傳授『易筋經』、『羅漢十八手』等武學,一是因武道能參生死,與禪機相通;二是以之強健僧眾體魄,以增進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時逢亂世,讓寺僧練習拳棒,必要時可作護寺之用,免寺院落於奸邪之手,盜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護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斷,僧侶眾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學的宗旨仍是貫徹始終,並非為了開門立派,在武林上與人爭雄鬥勝。
「故此老衲才說:世上隻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語,不過是武林中人的誤解。」

姚蓮舟聽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隻手掌。陳岱秀馬上將「單背劍」交還掌門。姚蓮舟一邊把玩劍柄,一邊說:「你跟我說這許多廢話幹嘛?到頭來隻是想說『我們少林不跟你打』這句話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決定的。」姚蓮舟身體又比先前恢複了不少,眼神淩厲地直盯著了澄:「戰鬥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貴派要是有天劍拔弩張踏上來少室山,說要『滅少林』,那確是沒辦法的事。敝寺僧眾就算有再高妙的禪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當奉陪。」了澄雖隻是一介文僧,沒有學過半點武功,在姚蓮舟的凝視下竟無半點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視武當掌門:「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會打破祖宗的戒律,爭勝於山下武林。」

「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還是全體?」姚蓮舟問。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這戒律。」

了澄大師雖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長老,當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師的師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語自能代表少林。
姚蓮舟再次冷笑。

「如果隻是你一人,諒你未學過一拳一腳,有這種混賬想法也絕不奇怪……可原來『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過如此,真可笑。」
圓性等七個武僧,聽見本門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圓性年輕,激憤得額角筋脈暴現,狠狠瞪著姚蓮舟,有如怒目金剛。

可是在太師伯跟前,他們也都忍著沒有發言。

「姚掌門此話何解?」了澄平淡的問,沒有半點兒慍怒,可見其心性修為。

「你們拿起棍棒刀劍之前,沒有先弄清楚,練武是怎樣一回事的嗎?」
姚蓮舟高聲質問,問的對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練武,不就是為了變得比別人強嗎?什麼不與人爭強鬥勝,簡直廢話。要是這樣想的話,你們少林寺從第一天起就不該練武功,專心去修你們的禪就行了,我們武當派才不會有空打攪一座隻懂談禪論佛的破寺院呢。
「不過老和尚你說,將來必在山門前與我們正面一戰,這倒還有些像樣。」姚蓮舟這時掃視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還是你們這些家夥。身為武者,遇到比自己強的人臨門,就哭哭啼啼什麼『武林正義』,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勢眾來包圍我,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應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陰謀詭計,還練什麼武功?」

群豪被姚蓮舟這麼一說,都低下頭來。尤其戴魁、董三橋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覺羞慚。

隻有崆峒派幾個人,本就是由掌門率領來湊興看熱鬧而已,對這話半點不以為意。

姚蓮舟這時指一指屋頂:「你們裏面,就隻有這姓荊的,還有那青城派小子這幾個人,倒算是有些骨氣。」

先前眾人皆見,武當弟子拚了命都想殺掉荊裂,又喚他什麼「獵人」,定是雙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際武當掌門竟點名稱讚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荊裂和燕橫,並不因此就稍忘門派被滅的大仇,對姚蓮舟此語並無半點反應——盡管心裏深處,還是不得不認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話。
——他們數月前在青城山頭,也聽錫昭屏說過相近的話。看來這確是武當派上下的信條。

「老衲說過,此來隻是為尋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與姚掌門作口舌之爭。」

了澄大師說著,那慈眉善目仍瞧著姚蓮舟孤傲的臉容。
「不過老衲也想奉勸貴派:『天下無敵』也好,『稱霸武林』也罷,不過是朝夕間一場虛幻,又何必舍命追逐?」
「在你來說也許是虛幻。」姚蓮舟斷然回答:「但在我等貫徹武道的人眼中,卻是不朽之業。」
「這個『業』字,說得好。」了澄回應:「常言『剛則易折』。貴派隻行剛強之道,一往無前,並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個預兆,將來也許會招來更大的禍害反噬。回頭是岸呀。」
「要是有更強的人要來滅我武當,我倒是樂意相見。」姚蓮舟冷哼一聲:「老和尚,你又說不要口舌之爭,還嘮叨什麼?」
了澄微笑:「老衲這好辯的老毛病總改不了,可見修為不足,慚愧。」說著再次閉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這些和尚說不想打,今天我就暫且不理你們。」姚蓮舟說著,用「單背劍」支地從椅子站起來,隻見他立姿筆挺,看來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戰的力氣。他瞧向各派的人說:「輪到你們了。」

群豪一聽,大為緊張。假如少林和尚真的決定旁觀,要應付那四、五十個武當弟子,實在毫無勝算。現在只要姚蓮舟一言,戰事再開,也許太陽未落盡前,這「盈花館」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獨入關中,本來就是因為覺得武當霸業進展太慢,所以親自出手;留在這西安許久,都是想一口氣將你們打敗。」姚蓮舟提起佩劍,說話時渾身都散發著睥睨天下的無匹氣勢。
「可是今天的事情,讓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續說:「你們都太弱了。就算我武當派今天就將你們各派掃平,也太過輕易,實在沒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與你們約定:我武當派暫且偃旗息鼓,為期五年。這五年就當我送給你們各門派,讓你們有一段日子盡力去變強。從今天起五年之後,我派必定再來拜訪,希望到時你們給我們來一點像樣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遠敵不過武當,就用這幾年收拾自己的爛門派,從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無事;又或幹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為我武當門下的支係道場。」
姚蓮舟這決定一出口,眾皆動容。就連武當弟子,也都對掌門這樣的決定甚感意外。

武當派門規戒條並不繁多,但是掌門一人號令如山,絕沒有違背的餘地。

——因為掌門就是最強的人。信服最強,乃武當派第一信念。
姚蓮舟接著抬頭瞧向屋頂。
「這個和約,對你們也有效。」他看著荊裂、燕橫、虎玲蘭和童靜:「你叫荊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沒記錯是叫燕橫?還有……」

「我叫童靜!」童大小姐搶先就答了,接著拉住虎玲蘭的手臂大聲說:「還有,這是東瀛來的第一女武士!外號叫……」她想了一想:「……『一刀兩斷』、『大刀女俠』,島津虎玲蘭姐姐!」

虎玲蘭聽她這麼胡亂為自己起外號,不禁笑了起來。

殷小妍瞧著童靜和虎玲蘭,心裏很是羨慕。先前她看著屋頂上的比鬥,雖然立場上希望武當一方得勝,但心裏又不願見這兩個女劍士受傷。

——她們可以跟男人一樣,自由自在的四處走……還拿起刀劍保護自己跟朋友……

——為什麼我不能像她們那樣呢?……
沒有多少人有膽量在武當掌門面前如此胡言亂語。姚蓮舟卻對童靜的話半點不以為意。

「燕橫,我知道你絕不要領我人情。換了是我也不會。不過我看你這小子頗有趣,倒很想看看將來你能夠進步到什麼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後,你要如先前所言,來找我們討回那筆血債,我們必然奉陪。

「荊裂,你一心要打倒我們武當派吧?我剛才聽見那些人說,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荊裂點點頭。「你不會有印象的。」
「每一個被武當派消滅或吞並的門派,我都記在心裏。」姚蓮舟卻回答。「尤其是膽敢跟我們對抗而被滅的。南海虎尊派。我們不過用根手指頭就捺得粉碎的小門派。你一心要打倒我們武當派,並不是單純為了報仇吧?也為了成為最強。從那種門派出身,卻能走到今天這地步,可見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過要說打倒我們,還早得很——起碼你還沒有站在我面前的資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經與我們結下這樣的血仇,你會是我最想降伏的敵人。」

姚蓮舟環視四周:「在我至今遇過的敵人裏,你是想法跟我們武當派最相像的一個。」

荊裂一向隻對武當派懷有強烈敵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蓮舟這句話動容。
姚蓮舟並未說錯。拚命變強,然後挑戰、誅殺對手,以證明自己的實力——荊裂這個「武當獵人」,本質跟武當派並沒有多大分別。
荊裂聽了,默然無語。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敵。」姚蓮舟繼續說:「但也是我認同的對手。這些其他門派的混賬家夥,我既然都給了他們五年,這五年我也不願先來對付你。沒道理讓這些家夥活得比你長啊。我就把你留在後頭。也好看看,你一個人獨自走這樣的路,能夠走得多遠,爬得多高。」

荊裂這時才出言反駁。
「我並不是一個人的。」
姚蓮舟瞧瞧荊裂身旁的燕橫、虎玲蘭和童靜,默默點頭同意。

他看著童靜好一陣子,似乎想說話,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還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對童靜有沒有看錯。畢竟是一個未經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來很可怕的潛能,也許隻是一次永遠不會重現的爆發。
——那就要看她的際遇了……這五年,其實也是送給她的。

姚蓮舟隻是單方面宣告休戰,荊裂其實並不想接受——挑戰強敵,不斷戰鬥,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環。可是既然姚蓮舟決定暫停征伐各門派,武當弟子也就不會出動,荊裂亦沒有機會襲擊他們——總不成走上武當山叩門吧?所以他無可奈何。
「什麼五年……」這時董三橋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會守這個約誓?怎麼知道這不是詭計,你們武當派轉過頭來又殺我們一個回馬槍?」

「你們是沒辦法知道的呀。」姚蓮舟淡然說。「就算是計策,你們又能怎麼辦?這就是當弱者的悲哀。你們隻有相信我的話,別無什麼可做。」
他遙指向屋頂上的童靜。所有人也都瞧著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權作這次約定的信物。」
童靜把卷在腰間的武當掌門袍解下來揚起。天色雖已漸昏,那袍上「強中再無強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個大字,還是清晰入目。

武當派雖是手段狠辣,但確實至今沒有用過什麼詐術計謀,憑的都是實力,這一點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門。」陳岱秀這時說:「連那下毒的首謀,我們也要放過嗎?」
樊宗冷冷插口:「我剛才看過好幾遍,那姓顏的已經不見了。也許他一見掌門現身,就乘機逃了。」
「他是這西安城裏的地頭龍,必然有地方藏身。」陳岱秀說:「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蓮舟擺擺手。「那種人,不值得我們再花半點精力。」
——顏清桐就算沒被揭發下毒之事,身為結盟的主持臨陣逃脫,以後恐也難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雲瀾此刻已聽出來,掌門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濫手段下毒陷害,才會如此虛弱。他上前說:「掌門,雖然天色已快黑……可是這些人好用詐術,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連係,再留在這城裏一晚,不知他們又會不會再用什麼詭計來犯。我等有大批車馬備在城外,而且先前連夜趕路,亦有火把燈籠。不如現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鄰近村鎮再說。」

「哼,誰怕這些家夥再來?」李侗一邊替焦紅葉雙手的傷口包紮,一邊不忿地說。

「也好。」姚蓮舟點頭。「我不想再跟這等人同處一座城裏。如果丹雷無礙的話,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當眾人這就簇擁著姚蓮舟,準備離去。
一直站在姚蓮舟身後的殷小妍,此際不知所措。

她看著那破敗的「盈花館」。住了四年的地方變成這個模樣,她卻有種痛快的感覺。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館」再破也好,那主人都會將它複原。這麼賺錢的生意,是不會輕易放棄的。到時她就等於從一場夢中醒來,又回複往日沒有自我的日子,還要面對那不想面對的未來……
小妍再次看看屋頂上的童靜和虎玲蘭。

——即使生為女子,命運也該由自己掌握。

這是最後的機會。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氣,拉拉姚蓮舟的衣袖。

「帶我走,可以嗎?」
姚蓮舟回頭來,凝視小妍那雙滿是期望卻又帶點恐懼的美麗大眼睛。

他回想起這一天裏,即使在最危險的生死關頭,她也沒有離開自己。
姚蓮舟點點頭。
殷小妍高興得幾乎哭出來。但在妓院裏這些年,她已經習慣壓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隻是害羞地低頭說:「謝謝……」

她這時又看看地上的書蕎,露出關切的表情。
姚蓮舟察覺了,也就向她說:「你去問她,要不要也一塊走?」
殷小妍用力點了點頭,這時也不再畏懼,就走過去書蕎身邊坐下來。
「姐姐……」

書蕎早已聽見他們的對話。可是她卻閉上了眼睛,搖搖頭。

「為什麼?」小妍緊握著書蕎的手掌。

「他……」書蕎張開仍蒼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這樣的男人,心裏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給別的東西填滿了……我不可以……」她說著就有些哽咽,沒再說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書蕎淩亂的鬢發。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這樣的準備。」書蕎向這個沒有血緣的妹妹作最後的囑咐。
姚蓮舟默默看著書蕎好一會兒,然後朝戴魁、林鴻翼等心意門人說:「那姓顏的,是你們心意門的人吧?你們就負責好好照料書蕎姑娘,直至她痊愈為止。你們也知道,我們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給我得知她有什麼差池,我也隻好打破約定,獨是找你們山西心意門了。」
林鴻翼等一聽此話甚驚惶,馬上察看書蕎,一邊心裏在暗罵顏清桐惹來這麻煩。
隻有戴魁一個,敢直視姚蓮舟說:「不必你們武當派威脅,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們自必照料她。」

姚蓮舟看著戴魁。
——無怪他能在我「太極劍」之下,隻傷一臂而生還。心意門裏,倒有這麼一條像樣的漢子。
殷小妍含淚別過書蕎,也就隨著姚蓮舟起行。先有十來個武當「山外弟子」出發開路,往南面而走,準備到永寧門出城去。
這時圓性和尚走前了幾步,向著李侗說:「你們還有那個同門,我沒殺他。人應該還在城西。」

李侗和焦紅葉看著圓性,心情很是複雜,又覺不該表示感激,隻是無言點了點頭。李侗喚趙昆來,再帶了七、八個門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頂上荊裂、燕橫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師和眾武僧;心意門戴魁與師弟們;秘宗們的董三橋與仍然躺著的韓天豹;崆峒的飛虹先生、蔡先嬌及三個弟子……還有其他各門派武者,目送著姚蓮舟與一眾武當弟子揚長而去,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背影。
每一夥人心裏都在想著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

更險惡的戰鬥,還在前頭。
錫曉岩這時回頭,望向屋頂上的荊裂和虎玲蘭。他跟荊裂的決鬥還沒分出最終勝負,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繼續未完的比拚,簡直就要讓他發瘋。

——哥哥,這個仇恨,我會親手去報。

——我會聽你的話,成為一個再沒有弱點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據他心頭的還不是荊裂。是虎玲蘭。那張在太陽底下英氣而美麗的臉龐,烙印在他那顆從前隻懂拚死修練的心裏。
——五年之後……真的能再遇上她嗎?

夕風卷來街上一陣沙塵。錫曉岩默然回頭,繼續跟隨著掌門和師兄們向前走。

——今天的他還未能預見:對這個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驅使他將來變成更強者的力量。

最後一個武當人都在街道盡頭消失之後,餘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橫率先從屋頂攀了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傷的秘宗門前輩韓天豹。

燕橫一走近去,董三橋就尷尬地走開,指揮餘下的師弟幫助受傷的門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戰,秘宗門死傷最是慘烈,他一眼看去,目眥欲裂。
「前輩,你還好嗎?」燕橫蹲下來,看見韓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創藥的瘀黑胸口,關切地問。他沒有忘記之前韓前輩對他的信任。

韓天豹輸得徹底,本應沒有心情面對燕橫;但在這受傷之時,他心裏還是記著自己的門下怎樣誤會和圍攻燕橫。他勉強苦笑,隻是說:「燕少俠……不管如何……將來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幫忙……少不了我……韓老頭的份兒……」
燕橫聽了大是感動。這時他看見,街上有樊宗丟下的最後一枚「喪門釘」。他走過去將這韓老前輩的成名暗器撿起來,交還給秘宗門人。
街上眾武者雖不用再面對武當派,但還是一片惶恐憂心,議論紛紛。
「我們要怎麼辦?」「難道就坐著等五年之後,武當派卷土重來嗎?」「這可不是好玩的……現在結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當談判就更難了……」「都是那顏清桐的餿主意……」

「對呢。我們這五年要怎麼辦?」荊裂這時在屋頂上高聲向下面群豪問。
「哼,難道你有主意?」董三橋冷冷反問。
「有的。」

荊裂這一說,引得所有人引頸相候。
「只要我們各門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懷秘自珍,打破門戶之見,互相交換參詳武功要訣和心得,再各自強化研練,五年之後,未必不能跟武當派一拚。」

荊裂此番話,武林群豪聽了並沒有嘩然,反而都沉默不語。

荊裂看見這反應,心裏很是失望。



這個想法他早就藏在心裏好久,還以為在「武當」這個大災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敵愾同仇,也許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荊裂的主張,在武林中人眼中,實在太過離經叛道:許多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靠的就是不輕外傳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開了,那豈非自毀本派前人的基業?門派之間必有大小強弱之分,大門派要是拿自己名滿天下的武技,去換小門派毫無實績的玩藝兒,不免又會感到在作虧本生意。而說到打破門戶之見,假如將來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無門派分野可言?這跟歸順統一在武當門下,又有多大分別?

他們裏許多人想,剛才姚蓮舟說過荊裂此人想法跟武當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當人一樣,也是個瘋子。
——真正的英雄豪傑,在頭腦僵化的常人眼中,總是瘋狂。
各門派的人就這樣,趁還沒有天黑,各自扶著受傷和抬著已死的同門,逐漸在「盈花館」四周的街道散去。

荊裂站在屋頂的一角,迎受著有少許冷的向晚風,眼神中帶著落寞。

——但絕未有因此動搖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館」西北斜角對面的一座小樓上,寧王親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觀看,直至那邊隻餘下荊裂等四個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館」整個下午發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鬥,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雖看不真切,但勝負如何,誰強誰弱,還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邊的錦衣衛副千戶王芳卻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揮手下去打探城內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觀察地點,又要一直陪著李君元,他隻覺瑣碎。對那些武者之爭,王芳可是半點兒也不關心。

「看來……還是武當派最強呢……」李君元這時像自言自語地說。

王芳這時才像如夢初醒,急忙回應:「是呢。」
李君元本來還期望,今天這一仗再打得慘烈些,再多結一些仇恨。不過現在這樣也算很不錯。
他心裏正在盤算:假如能夠將武當派收歸寧王麾下,那將有如一支天兵神將,日後必建奇功。可是看武當的言行,要降伏這個霸氣衝天的門派,卻也是最難。

——不一定。只要這場鬥爭未完,日後必有契機。反正為王爺招納武人、充實兵馬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辦到。
他又望向屋頂上的荊裂。
除了武當派,這夥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興趣。能夠跟武當的精英抗衡到這個地步,但又似乎沒有什麼大門派作靠山……這些人也許最能用。
「王統領,勞煩閣下吩咐部下,務必繼續追蹤這夥人。就算他們穿州過省,也請錢大人盡量動用錦衣衛的人脈監視他們。王爺必定重重酬謝。」
王芳點頭,就到門外向手下下達了跟蹤的命令。

李君元這時從椅子站起來,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涼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爺及爹爹稟報這次觀察的結果。
天下將比武林更亂。然而所較量的仍是同樣的東西:野心與武力。

◇◇◇◇
在城東木頭市一家小客棧院落裏,戴魁沉默地站著,俯視院子一角地上,排列著李文瓊和幾個心意門師弟的屍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師帶著弟子,曾到來為死者超渡念經。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灑落在蓋著屍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種淡淡的慘白。戴魁凝視他們,那胡子濃密的臉,失去了平日豪邁的氣魄。
心意門開宗立派少說也有二百多年,這次可說是敗得最慘痛的一仗。
雖說今次心意門還不是精銳盡出,但躺在這兒的亦絕非門派裏的庸手,卻全部都死在一個中了毒的姚蓮舟劍下,那種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難道再過五年,又要讓這樣的慘敗重演,甚至更烈嗎?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縣心意門總館,被武當遠征軍叩門來訪的那一天。
斷了骨的左臂已駁穩,看來能夠續回。但打傷了的信心,卻不是那麼容易複原。

戴魁這時又想起荊裂說的那番話。當時沒有什麼心情去聽。但此刻夜靜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頭響亮。
——破門戶之見。與武當一拚。

他心潮激蕩,右手搭住腰間刀柄,緊緊握牢。

心裏有了一個決定。

◇◇◇◇

「師父!師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著客棧的房門。

開門的是刑瑛。她本已準備就寢,隻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見心儀的師妹如此衣衫不整,心裏噗通亂跳,臉紅耳赤,刑瑛卻不以為意。

「吵什麼?」房內傳來蔡先嬌那把粗啞聲音:「有什麼明天再說不行嗎?」

「不好了!師伯他……不見了!」郭仲大呼。
蔡先嬌搶出房門來,隻見郭仲手上拿著一張紙。

「我剛才拿水去給師伯洗腳,卻發現他不在房間……隻留下這封信……」
蔡先嬌搶過信紙,很快就讀完那二十幾隻字,切齒怒罵:
「混蛋!天下間哪有這樣的混蛋掌門?」

那紙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跡這樣寫:
「我不再當掌門
師妹你來當
我要去收那娃兒作徒弟」

◇◇◇◇
和尚當然不住客棧。了澄大師等一幹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內有名的「臥龍寺」裏掛單。

夜已深沉。圓性一個人偷偷從客寮溜了出來,站在那已大門緊閉的「大雄寶殿」前院,仰頭讓月光灑落一身僧衣,心裏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個打倒武當弟子的少林武僧,這一仗本來意義非凡。但聽太師伯黃昏時說了「世上本無少林派」那一番話,又令他想到許多事情,生了無數疑問。
——難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對少林毫無價值嗎?……

這時一條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現。了澄大師拄著行杖,一步一顫地走過來。
圓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師伯在殿前石階坐下。
他們一起仰望那幾近全滿的月光,好一陣子默默無言。
「太師伯,對不起。」圓性忍不住說:「我還是讚同那武當掌門說的話。假如不想與人爭勝,我們少林從一開始就不該練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圓性左臂內側那個青龍紋烙印。左青龍,右白虎,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後以雙臂挾著大鼎爐搬離巷子出口時烙下的印記。

「圓性,你很愛練武?變強了會令你很歡喜嗎?」
圓性肯定地點頭。
「可是變強了,就非得跟別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麼知道自己有多強?」

「那麼你要打到什麼時候?直至世上再沒有人打得過你嗎?直至好像武當派所說,『天下無敵』?」

「我……也不知道……」圓性搔搔髒亂的短發。「……也許吧……」

「可是你要是從來不打,不與任何人為敵,不是一樣的『天下無敵』嗎?有什麼分別?」

「但是眼下就有敵人臨門了,又怎可以不與人為敵?」圓性不忿的問。

了澄摸著圓性的頭,嘉許地說:「好孩兒。你目今雖仍是頑石一塊,但心思剛直,內裏還有一點明燈,能成正果,隻是要看你造化。隻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間悲歡,萬丈紅塵,你沒有沾過半點。有些事情必得經過,才可能參悟因果,斷分別心。今日縱使我再向你說萬句法言,你也不會明白的。」
了澄說了,就用行杖撐起身子,往寮房那邊回去。
圓性看著太師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頭發,忙追上前去攙扶。

月光,繼續灑在空無一人的佛殿前。
◇◇◇◇

「蘭姐,你睡了嗎?」

虎玲蘭本來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間接了錫曉岩那麼多刀,可不是說笑的,一身都是疲勞。但她聽到同床而臥的童靜這麼問,還是回答:「還沒有。」

童靜因為這波瀾起伏的一天,心情還是很奮亢,沒有半絲睡意。
「我看……武當派那個長著怪手的人,喜歡上你呢。」

虎玲蘭失笑:「怎麼會?」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靜半帶著捉弄之意說。經過這緊張的一戰,她隻想說些讓自己和別人都輕鬆的事情。

——卻無意間說中了事實。

「不過呢,那家夥是沒有希望的啦……我們跟武當派這樣敵對,蘭姐你也殺過武當的人……有這麼糾纏不清的仇恨,他怎麼可能娶你呢?而且誰都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荊大哥啊。」

童靜這一句令虎玲蘭睡意全消,幾乎就要從床上坐起來,隻是不想給童靜知道說中了,也就若無其事地說:「別亂說。」

——要非已經熄了油燈,童靜就看得見虎玲蘭那紅透的臉。

「什麼亂說?誰都看得出來啊。不信你也問燕橫看看。」
虎玲蘭沒再回答。她在想著一件沒有告訴過童靜的事情:
——我跟荊裂之間,何嚐不也是夾著糾纏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裏,虎玲蘭瞪著一雙已經清醒透頂的眼睛。

◇◇◇◇
荊裂和燕橫又再攀上了屋頂。
但這兒不再是「盈花館」,而是「麟門客棧」。他們兩人並肩坐在瓦面,一起看著月亮,手裏各捧著一個酒碗,荊裂身旁還有一壇酒。

各派群豪為怕再見面感到尷尬,都沒有在「麟門客棧」落腳,結果入住的武人就隻餘下荊裂四人。顏清桐早就包下這兒來招待四方武人,還預付了房宿錢,荊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荊裂頭上傷口已經裹了新的白布。本來兩人都受了幾處創傷,不該喝酒;但是經曆了跟武當派的鬥爭而能生存,他們實在不能自已。

燕橫向荊裂講述了之前在「盈花館」所經的惡鬥,還有不殺樊宗和姚蓮舟的事情。荊裂呷著酒,隻是默默聽著。
「荊大哥……你說我這樣做對不對?」燕橫皺著眉頭問。「我這是不是婦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說了嗎?你覺得換作何掌門也會這樣做呀……」荊裂回答:「世上許多事情,做得對不對,是自己來決定的。」

「不要再用這種話來逗我!」也許因為酒精的關係,燕橫說話比以前大膽也直接了:「我是問你怎樣想呀!你就不能簡單的回答我嗎?」
荊裂略帶意外地瞧著燕橫,然後笑了笑。

——這家夥……真的長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荊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見了你師父的臉。他正在對你微笑。」



燕橫展開眉頭了。他笑著也呷一口酒。
日間因為應酬群豪,他也喝過幾杯,隻覺那酒難喝極了;但是此刻,能夠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邊,他平生第一次品嚐到酒的甜美。
「我們以後要怎麼辦呢?」燕橫喝了半碗後又說:「這五年裏再沒有武當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繼續四處遊曆練武吧。」荊裂歎了口氣後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東西。」
「今天看見了姚蓮舟……」燕橫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難。」
「我那死去的師叔說過一句話,讓我牢記至今。」荊裂眺望黑夜裏西安城的遠方盡處。那兒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夠煉得堅剛不折。」

他看著燕橫:「他又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燕橫也看著荊裂,心裏想:這個師叔必定對荊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響吧?
「對了。今天童靜提醒了我一件事:荊大哥你對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過去的事卻沒有怎麼詳細告訴過我。這樣子很不公平啊。」

荊裂展顏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橫的輕輕一碰。

無法說服各門派武者,荊裂本來很是苦澀,但現在那鬱悶都已一掃而空。
「夜還很長。好吧,全部都告訴你。」

荊裂看著那明澄的月亮。
「就說說我十五歲時發生的事情。」

卷五 高手盟約 後記

兩年前我決定再次走武俠小說路線時,最首要構想的,就是在已經汗牛充棟、名家輩出的武俠世界裏,找出一條新路來——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寫。隻重複別人寫過的東西,是在浪費自己的寫作生命。

那時適逢有一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是形意拳大師李仲軒的口述回憶錄《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筆錄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紀碩果僅存的民國時代武人,他先後從學的三位師父:唐維祿、尚雲祥、薛顛都是當時極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國武林與武術傳統文化,因為近代政治關係受過很多摧殘,甚至出現斷層,李老耳聞、目睹以至身曆過真正的舊武林,絕對是民俗曆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憶實在是極之寶貴(該書結集出版前兩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書最初在國內武術雜誌刊載,本來一直隻有武術圈子的人才有興趣,後來梁文道在讀書節目裏大力推介,才得到大眾廣泛認識。

此書給我寫作《武道狂之詩》最大的啟發,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雖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過李老的回憶,得以一窺舊時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間的人際關係,還有他們對練武的立場與想法。自古中國社會以讀書科舉登上仕途為「正業」,武人地位低下,別說一篇半篇有名武師的簡傳,就算記載古代少林武跡的曆史和碑文,其實也不過一鱗半爪。像此書般深入而又沒有流於神化的武林資料,就更加絕無僅有。

我年輕的時候很容易傾向蔑視傳統,覺得都是守舊者用來維持權力的工具;現在卻漸漸對舊人舊物生出很大的興趣。舊傳統當中,仍不免累積沉澱了很多習非成是與不合理的東西;但我漸漸看得見,傳統與舊事物裏面,有某些「核心價值」,放在新時代實在具有極不凡的意義和魅力——特別是在人情與義理都變得越來越稀薄的今天。

這令我聯想到近日思潮激蕩的香港:民俗文化、曆史價值、集體回憶……成了這幾年「世代戰爭」的一大激戰場。吊詭的是,在這場世代的對立裏,站在保衛曆史與回憶那一方的,恰恰卻是比較年輕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們,看見的是相近的東西。

◇◇◇◇

這一陣子,香港電影又複興了一陣「陽剛」之勢,武打拳腳片再次成為熱門賣座題材,寫武俠動作小說的我當然高興。


許多人沒有察覺一件事:武俠片和功夫片,其實一直是華人電影(尤其香港電影)最原創的一個類型,並且一直支撐著電影業的最核心。民國時期《火燒紅蓮寺》帶起一片神怪武俠片風潮,直接造成當時上海電影業蓬勃,已經載入史冊一頁;從李小龍到成龍和李連傑,從張徹的《五毒》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武打片幾十年來都是華語電影打進國際的尖兵;而香港電影曾經興起的許多類型片浪潮:英雄片、賭片和幫會片,假如深入點去看它們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觀,其實骨子裏都還是不脫中國人最熟悉的武俠。

可惜我覺得,我們自家人對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還不及外地的愛好者,看歐美作者對華語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著迷,常常令我覺得汗顏。香港片大影迷塔倫天奴更幹脆拍了兩集《標殺令》,向曾經「養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來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創產品,可惜我看見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電影語言的中文專書,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內地人。
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對的困難:我們是不是因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見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東西呢?
◇◇◇◇
自從寫《武道狂之詩》之後,有一點很奇怪:每次接受媒體訪問,刊登出來後,發現他們對我的介紹,幾乎通通都已經變成了「武俠小說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來十幾年都是寫武俠。我明明才寫了這部書不夠兩年,之前也寫過近二十本其他類型的小說啊……想來其實有少許納悶。
也許因為現在香港寫武俠的人,實在太少了,這個標簽,很久沒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詩》到了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當野望篇」,下一卷開始將展開有點不同的新路線,繼續將《武道狂》的世界展開得更廣大,敬請期待。

同時也要宣布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武道狂之詩》係列今年已經成功授權香港本地的多媒體工作室「夢馬國際」,即將作動畫、漫畫及電腦遊戲全線改編。作品被改編對我來說雖不是第一次,但這次計劃和合作方的規模遠遠超過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將來,可以讓各位讀友以至更廣大的受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欣賞甚至體驗《武道狂》的武俠世界。
◇◇◇◇

特別要嗚謝一位習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範了更多太極拳的原理及知識,給了我不少構思武打場面的靈感。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匿名
狀態︰ 離線
60
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00:23:25
卷六 任俠天下 引言

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莊子·田子方》

卷六 任俠天下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誌向武當複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為圍捕武當掌門姚蓮舟而群聚西安府,同時武當精銳錫曉岩等人亦趕至救駕,雙方展開激烈大合戰。荊裂四人與武當戰士決鬥於「盈花館」屋頂,得崆峒派掌門練飛虹相助而打成均勢,其間童靜更展現出驚人潛能。就在關鍵時刻,少林寺高僧為尋找弟子圓性亦到臨助陣。

姚蓮舟最後決定與眾門派立下五年「不戰之約」,西安一役遂在未分勝負之下告終。他帶同「盈花館」婢女殷小妍,與眾弟子起程返回武當山;荊裂與同伴失去了追擊的目標,也隻得繼續修行的旅途。
這次西安大戰,背後原來有寧王府秘密促成,目的是為了招攬具實力的武者為己用。表麵一場武林鬥爭,底下正有政治的暗湧在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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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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