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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江山(誰家天下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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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42:0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皇后纖纖素手輕撫著兒子胖胖的小臉,眉眼間儘是慈祥疼愛之色。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一名高大護衛立於內殿的香籠外,望著母儀天下、尊貴無雙的皇后和太子,一時閃了神。

「孫少慕,本宮問你,事情辦得如何了?」皇后臉上湧起一抹不耐之色,微帶警告地問。

偌大內殿內,唯有她與孩子,還有這名護衛,其餘娘家心腹及內侍宮女,都被她打發到殿外候著。

「回皇后娘娘。」孫少慕一凜,忙收束心神,恭敬的開口,「屬下日前火速將娘娘密令諭知候爺,侯爺已命人暗中部署,近期必有好消息來報。」

「都是一堆蠢材廢物!」皇后神情陰沉的低斥,「這麼拖拖拉拉的,如何成得了大事?你去告訴我爹,叫他手腳快點,再怠慢了本宮的事,誤了大局,本宮可不輕饒他!」

孫少慕望著昔日婉約可人,如今卻深沈冷厲的女子,心中不禁一痛。

「你聾了嗎?」皇后黛眉一豎。

他恍惚了一下,旋即警覺,「是,屬下遵命。」

皇后盯著他,神情和緩了下來,見左右無人,輕聲道:「慕哥,你知道我這都是被逼的。」

孫少慕身形一震,目光複雜心疼地望著眼前華美貴氣卻高不可攀的皇后。

「如果連你也不能理解我、體貼我,那麼我這一生活得還有什麼滋味?」皇后語氣淒然。

「娘娘,都是屬下無能,是屬下不能為娘娘分擔重擔千萬一,令娘娘受苦了。」

皇后眼神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得意的冷光。「可本宮知道,你斷然不會令本宮失望的。」

「娘娘放心,屬下縱然粉身碎骨,也會護得娘娘萬金之軀周全。」孫少慕拱手抱拳道。

「謝謝你,慕哥。」皇后輕聲道。

待孫少慕退下,去得遠了,皇后慢慢地將熟睡的娃兒放在一旁,美麗臉龐浮現深沈恨意,握緊拳頭。

「這都是你們欠我的!你、我爹,還有皇上……」她面色陰毒憤恨若羅剎夜叉,咬牙切齒道,「你們拿我當禮物、籌碼、玩物,我總有一天要教你們知道,沒有人能這樣傷害我而不必付出代價!總有一天,我要你們統統死在我面前,方能解我心頭大恨!」

她到死的那一天都會記得,她自己的貪婪父親是如何逼她成為朱信武的女人,而她心愛的男人又是如何眼睜睜看著她被押上花轎,被那個十不全的禽獸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太子宮裏,忍受著活死人般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守著活寡。

所以,她會永遠穩穩霸住這個一國之母的後位,剷除掉所有礙眼、以及可能威脅到她的人與事,等到那個身子不中用卻鎮日亂服用金丹,想要重振男性雄風的混帳皇帝死了之後,她的兒子就會坐上龍位,然後一一

她,就會成為真正掌理朝綱、呼風喚雨的太后娘娘。

到時候,所有她愛過的、恨過的、虧欠了她的,一個都跑不掉!

鎏金香爐內,燃起了一塊香氣幽遠的沈香。

「敬稟父親大人膝下。」喬婉輕巧地運腕振筆,嘴角噙著一抹甜笑。「女兒在宮中一切安好。」她沾了沾墨汁,在紙上行雲流水般落字。「爹爹遠駐太原,勤於公務之餘,切切莫忘保重身體,女兒日前命人送去的長白山百年老參、靈芝數朵及雪蟾養肺散,不知爹爹可收到了?此等珍品靈藥皆具滋潤補身奇效……」

「主子!」素兒匆匆走入,見服侍娘娘的宮女們都在,焦急神色迅速斂起。

「怎麼了?」喬婉抬起頭,隨即會意過來,吩咐左右,「全都下去吧。」

「是,娘娘。」宮女們恭聲應道,魚貫離開。

素兒見人都退下了,一個箭步上前,語氣焦急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爺怎麼了?」喬婉安然閑適的神情遽變,急急抓住素兒的手。

「不,不是王爺,是……」素兒眼神不安又悲憫地看著她,「喬老將軍。」

「我爹?」她腦中空白了片刻,「我爹他……他怎麼了?」

「有人向皇上舉報鎮國將軍通敵叛國,與女真私議,密謀奪我朝邊疆十六州國土。」素兒語氣急促,「而且往返書信火印皆有,罪證確鑿--」

「不!」喬婉站了起來,一顆心驚痛交加。「我爹怎麼可能通敵叛國?他這麼多年來對朝廷始終是忠心耿耿,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誣陷我爹?」

「吳關侯、左丞相、鳳將軍都同時收到密報,並且暗中派人自將軍府中取得證據……主子!」素兒急急扶住身子一軟,幾乎癱倒的喬婉。

「他們……他們竟是同時出手對付我爹?」她唇辦顫抖,「為什麼?」

「主子,您先冷靜下來一一」

「叫我如何冷靜?」她怒斥,淚如泉湧。「通敵叛國可是死罪!可憐我爹一生為國為民,出生入死,臨老卻得面對這樣奇恥大辱的冤屈一一不,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那些奸賊害死我爹,我要去找皇上,要他還我爹公道!」

「主子不要!這事得從長計議!」素兒連忙勸阻。

可她又怎麼攔得住一心救父、十萬火急的喬婉?

「皇上。」喬婉跪在地上,汨流滿面,哽咽道:「請皇上為臣妾老父作主,盡速查明幕後陷害我父之人。」

「愛妃一一」

「皇上,請您莫鎮國將軍一向忠國護君,數十年來戎馬生涯,無時無刻不為盡忠報國而竭誠盡力,鞠躬盡瘁,又怎麼會是他人口中那等叛男背君的賊子?」

「愛妃請起。」信武帝面色陰鬱,顯然方纔曾勃然大怒,至今餘憤難消。「朕知道你爹的事與你無關,你放心,朕不會牽連無辜的。」

她聞言,心立時涼了一半。「皇上這話……難道您真的相信我爹和女真私通之事?」

「你自己看看!」信武帝將禦案上一捆文書扔給了她,咬牙切齒道:「再來同朕說,你那狼子野心的爹沒有歎辱朝廷、背叛朕!」

那捆文書重重地砸在她頭臉上,喬婉顧不得疼痛與羞恥感,顫抖著手急急抓起,一一展開細看。

女真的金印……鎮國將軍的虎符宮印……甚至還有神似她爹字跡的賣主求榮書信內容……

「不……不……」她手抖得幾乎拿不穩那一張張看了觸目驚心的墨跡信箋,「這、這一定是個精心策劃的大陰謀……有人存心誣害我爹……」

「夠了!」信武帝一把牢牢將她抓起,力氣之大彷彿想掐碎她。

「你那狼心狗肺的爹辜負了朕,至今你還想為他開脫嗎?告訴你,若非你曾於朕有救命之恩,光這通敵叛國的欺君逆上大罪,朕非誅了你喬家九族不可!」

喬婉被抓得雙臂筋骨欲斷,可在鑽心刺骨的劇痛之中,她卻什麼都顧不得了。

她只知道,爹爹是無辜的,喬家九族也不能死。

「皇上,臣妾心知此時刻,無法立即為老父找到證據可洗刷清白,但是臣妾但求皇上一念之仁,請您先弄清楚來龍去脈,千萬別教小人得逞,害得皇上錯殺忠臣良將一一」她滿臉熱淚,哀哀求告。

「住口!」信武帝殘暴殺氣盡露,霍地推開她,揚掌重擊禦案。「愛妃什麼都別再說了,此事鐵證如山,朕不可能錯殺好人,更不可能因為你一個無知婦人的三言兩語,留下心腹大患,卻動搖了朕的大好江山!」

「臣妾萬萬沒有此意,只是請皇上再給家父一個力證清白的機會……」她伏地痛哭乞求。

「滾回你的香甯宮去!」信武帝憤怒咆哮,「別讓朕耐性盡失,否則休怪朕連你也一併論罪問斬!」

「皇上一一」她淒然悲喊。

「來人,把甯妃娘娘架出去!」信武帝氣怒的吼道。

「奴才領旨。」一旁太監和幾名宮女趕忙將喬婉連拉帶拽地拖離禦書房。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喬婉渾身如抖篩,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火了魂般淚眼低喃。

「主子,你十萬別這麼說,是敵人手段太快太殘,我們壓根措手不及一一」

「不,是我造下的孽……」她抬頭看著素兒,眼底的淒涼絕望令人心痛。「當年我假造春妃父女的書信,如今……報應來了。」

「主子,不是的!」素兒見她這樣,幾乎落淚。

「就是!」她語音破碎,心如萬箭穿刺。「我害了那麼多人,他們現在都尋我報仇來了……可是為什麼?明明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心狠手辣謀害了他們,可為什麼是報應在我爹身上?」

「主子,不是報應,這次只是……只是我們一時疏忽,竟教奸人得逞,這才害了喬老將軍的。」素兒極力安撫寬慰,不忍見她如此自咎罪責。

「一時疏忽?一時疏忽?」她痛苦地閉上雙眼,隨即淒然地笑了起來。「那可是我爹的命啊!」

素兒滿心為她難過擔憂,可也不知該從何安慰起,現在說什麼都已太遲了……

「我滿手沾滿血腥,早就不求什麼福壽善終了,可我爹不一樣,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個保家衛民的好將軍,我不能讓他就這麼被小人冤死一一」喬婉心碎地喃喃,突地,眸光一亮。「等等,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可以去找爾靜哥哥救我爹啊!他現在是權傾天下的靜王爺,也是皇上最倚重的心愛臣子,他一定可以勸得了皇上,讓皇上不殺我爹!」

「這……」素兒憐憫地看著她,心裏有些不安。

「對,爾靜哥哥一定會幫我的。」她慘白如死灰的臉龐終於恢複了一絲血色,極力振作站了起來。「素兒,我們到朱雲殿去,我們去找靜王救人一一」

「主子,現下王爺不在朱雲殿!」素兒急喚住她。

喬婉回頭,臉上浮現怔忡之色。

「王爺近日為便於和諸多將軍、蕃王聯繫,已好些日子沒有回朱雲殿,都住在京師靜工府別苑裏。」素兒解釋。

「是嗎?」她怔然。「可……為什麼他從來沒有跟我說?」

「王爺該是不想讓主子分心,畢竟皇后一直對您虎視耽耽,王爺深怕主子若是露了形跡,讓皇后有機可乘,那可就不好了。」

「不,我得去找他……」她神情堅決。

「主子請以大局為重。」素兒大驚,頓時慌了。

「只要能保住我爹的命,就算是在宮外,就算要我跪看爬出宮去,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主子--」

「如果你不想我破壞大局,就幫我順利出宮去!」喬婉厲聲道。

素兒見怎麼攔也攔不住,一時無語,也只得依言從命。

在素兒的幫助下,喬婉打扮成了個不起眼的宮女,借由朱爾靜於宮中所安排的秘密通道,一出了皇宮,便直奔靜王別苑。

「婉婉?」朱爾靜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怎麼來的?」

一見到那朝思暮想、苦苦思念的高大身影,喬婉再也抑不住滿心渴盼與酸楚,撲進了他懷裏。

「爾靜哥哥!」她緊緊抱著他,摟得好緊好緊。

「婉婉,怎麼了?」話剛問出口,他的心便直直往下沈。

他當然知道答案,必定是為了鎮國將軍的事。

「爾靜哥哥,請你救救我爹……」她抬起頭,淚眼裏滿是焦灼與祈求。

「你不該來的。」他溫柔地替她拂開頰畔的一繒發。「鎮國將軍通敵叛國的證據鐵證如山,這次皇后勢在必得,這就是你上次心軟,沒能及時將她自鳳座拉下的後果。」

上次,多年未能有子的皇后狗急跳牆,與青梅竹馬護衛私通有孕,她雖得知,卻不忍見一屍二命,現今皇后順利誕下兒子,穩坐後位,卻掉轉過頭來對付她。

「皇后?是皇后害我爹的?」她心臟像被插進一柄熾熱利刃,痛得緊縮成了一團。「怎、怎麼會是她?」

「你太大意了。」他意味深長地道:「你早該知道,皇后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她淚水跌落臉龐,語音破碎,「是我的錯,但不該是我爹受累。爾靜哥哥,現在在皇上面前只有你說得上話,皇上最信服的是你,只要你替我爹力證清白……」

「婉婉,我很想這麼做,但我不能。」他的微笑帶著一絲悲傷。「我們努力了這麼多年,眼看著已到最緊要關頭,絕不能輕舉妄動,讓敵對勢力有機會將你我牽扯進去,毀了我們多年精心佈局的一切一一」

「可我爹是無辜的。」她無法呼吸。

「婉婉,沒有人是無辜的。」他輕歎一聲,「包括你我在內。」

喬婉渾身一震顫,但仍死命攀住最後一絲希望,「可是就算為了我,為了我……救救我爹好嗎?所有的罪過都由我來受,爾靜哥哥,求你無論如何救救我爹……」

「婉婉,你忘了你當初答應過我什麼嗎?」朱爾靜面色一寒,透著嚴峻與無情。

她呆住了。

「你忘了你答應過我,要做我手上這一顆最重要的棋子?」他咬牙切齒,眸光燃燒著熊熊怒氣。「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助我興複大業,奪回江山,我們說好了不論面對多大的犧牲與痛苦,在未達目的之前,都不能有一絲動搖!難道你全都忘了嗎?」

「我……」她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幹乾淨淨。

「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毀了這一切。」他極力克制怒吼,卻怎麼出抑不住語氣裏的冰冷決絕。「婉婉,你知道什麼我都可以依你,可唯獨事關江山,你就萬萬不該為難我!」

喬婉望著他,剎那間像重重捱了一記悶棍,全身如墜冰窖般寒冷、孤獨……而絕望。

她鬆開了,踉蹌後退。

原來……竟是她在為難他……

原來……

朱爾靜衝動地怨抓住她的手,卻終究忍住。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你總算明白什麼叫作一念之慈,反受其害了?」

「冤孽……」她顫抖了起來,淒涼地喃喃,「這都是冤孽。」

朱爾靜沈默無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緩緩地轉過身去,纖瘦背影孤寂地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王府。

儘管在那一剎那,他恨極了自己的心狠手辣與無能為力。

可時至今日,任憑誰都不能阻礙他的雄圖霸業,複國之路!

就這樣,喬婉安靜地回到宮裏,安靜地換回皇貴妃袍服,安靜地坐在窗口,著四方那片殘紅如血的夕陽。

一直默默支持著她、擔憂著她的父親,最後還是成為宮廷權勢角力之下的犧牲者。

當秋天的第一片黃葉凋落的那天,當她爹人頭落地的那晚,喬婉一身素衣散發,跪在寒如冰箱的地上一整夜。

她知道自己這次雙手染上的是親父的鮮血,這罪孽,一生再也洗清不了。

喬婉再也無法掙脫注定好的命運,她已經失去太多,再沒回頭的路,只能繼續往前走。

她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是昔日那個天真單純、熱情孝順的小女孩,她早已忘了自己本來的面目。

現在的她,是皇貴妃喬婉,是地位僅次於皇后的甯妃娘娘,而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拉下皇后、成為信武帝的皇后,然後幫助爾靜哥哥登基為帝,完成多年心願。

「那些東西都給我吧!」她精心妝點得清麗絕美的玉容噙著淡然微笑,對素兒道。

「什麼東西?」素兒有些不安地看著頭頂珠翠金銀冠,一身火焰般豔色華袍的主子,一時反應不及。

主子在鎮國將軍被問斬後隔日,就換回了一貫華麗的紅裳袍服,甚至眉掃黛色,唇點胭脂,渾身上下珠光寶氣,這和昔日老夫人過世之時,不顧後宮眾人議論,硬是素衣服喪了一整年的她大相回異,前後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

「足以把皇后拉下後座的致命東西。」喬婉嘴角浮起了一朵好美、卻也令人慄然的笑容。

「主子當真願意做了?」素兒有些不敢置信。

「怎麼會不願意?本宮現在鬥志高昂,興致可好著呢,反正這後宮早見慣了熱鬧,本宮又怎能讓大家失望?」

素兒不知該感到歡喜還是憂慮好,主子終於願意痛下殺手,掃除所有橫亙在王爺面前的阻礙,這本是好事,可見她這模樣,她又覺得心底陣陣發涼。

「素兒,你是王爺最信任的助手,他要我在宮裏便宜行事,必定會將一幹物證交託給你的。」

「東西……」素兒遲疑,「確實是在婢子這兒,可主子倘若真要動手,也許該尋個恰當的機會一一」

「三日後,便是太子週歲宴。」喬婉輕輕搖晃著手裏那一盞剔透琉璃杯,裏頭漾動著是紅豔得像血一般的薔薇露。「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了。」

「……是。」

「對了。」她眸光輕抬,直直注視著侍女,「聽說皇上今日召見眾大臣議事,王爺也到了嗎?」

「是。」素兒恭敬稟道:「婢子聽李公公要人在禦花園的風波亭內備妥佳宴,說是給皇上和王爺議完事後,前去飲酒賞楓的。」

「知道了。」她眼神有一瞬間迷濛,隨即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

待素兒退下後,喬婉將杯中的薔薇露一飲而盡,指尖緩緩拭去唇辦沾上的一點殘紅。

為了他,她放棄了自己的天真、善念、良知……與快樂。

為了他,她縱然一身罪孽深重也心甘情願。

「爾靜哥哥,我會保護你,我一定會幫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她啼喃自問,「那是這個皇城、這個江山、這個天下、這些人欠你的……對不對?」

皇宮內苑張燈結綵,掛滿了紅緞紮成的喜球,宮女太監們用流不息地捧著奇珍異寶進入皇后所居的宮殿,王事的大太監昂著公鴨嗓子宣報著這一樣又一樣由王公大臣們紅封孝敬的賀壽禮品。

「戶部王尚書給太子祝壽!三尺南洋大紅珊瑚樹一株、翡翠玉如意一對。」

「路州泰侯爺給太子祝壽!瓔珞寶石冠帶兩套、紫貂雪狐袍子兩套、百年老參一匣。」

一早,滿殿裏便是前往道賀的後宮嬪妃美人,誰都不想晚一步來拍馬屁,免得惹得皇后不快,將來在宮裏的日子必定淒慘至極。

喬婉身為皇貴妃,又是皇后極為「看重」的後宮姐妹,在這殿裏自然是坐首位,身畔的花幾之上,自然也是各色細點瓜果美酒齊備。

「我們太子爺喊母后的聲音可真脆真好聽。」她嫣然一笑,滿眼憐惜喜愛地看著讓皇后抱在懷裏白胖可愛的小太子,逗著他道:「雖說婉姨宮裏沒有哪樣東兩是比得上你母后的,可這只八寶玲瓏金鎖是我托人千辛萬苫,方請「鳳徽號」自海外西洋巧手工匠那兒買來的。」

「哎喲!妹妹,你怎麼送這麼貴重的大禮?」皇后一見那精巧奇珍、寶光流燦的金鎖,不禁也難掩驚奇讚歎、「這、這光是上頭的金鋼鑽就值萬兩銀子吧?」

「給我們太子的貿禮,自然不能寒酸了。」喬婉笑吟吟地道,「來,姐姐請看,這裏頭還有個機關啦,輕輕壓一下旁邊的藍寶石樞紐,這金鎖就會打開,裏頭藏著根純余打造的小鎖匙,拿小鎖匙穿過紅寶石旁的細孔就能鎖上,是不是別緻得很哪?」

「果然別緻。」皇后接過金鎖,翻來覆去看得愛不釋手。「妹妹好心思,送了太子這麼有趣的好東西,我這母后真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姐姐何須同婉婉客氣?」她目光溫柔地瞅著太子的小圓臉,彷彿想伸手抱過來好好相疼一番,卻又不敢。

皇后沒有忽略她那抹渴望的神情,暗暗得意一笑,面上狀若親暱地道:「待會本宮定叫太子好好謝謝甯姨妃。對了,現下什麼時辰了?咱們可別教皇上久候,萬歲爺可迫不及待要替太子慶生呢!」

喬婉點點頭,「也對,千萬別誤了良辰吉時。」

不一會兒,眾妹動身前往擺宴的永福閣,自然是以皇后為首的鳳鑾軟轎先行,甯妃在後,其他妃嬪再依照宮銜服制順序跟在後頭。

這次為彰顯太子週歲千秋普天同慶,喬婉日前便向信武帝建言,讓冷宮裏閉門思過的妃嬪們也有幸參與盛會,前來誠心祝賀太子。

「萬歲爺,人多熱鬧嘛!太子福澤千秋的這一天,若是那些罪嬪賤奴都能得蒙聖恩,共賀本子福壽綿延,天下人必定會齊聲同贊萬歲爺您是自堯舜禹湯以後,千載難見的一代仁德明君。」

「愛妃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信武帝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道:「朕自然不是那等氣量狹窄的歹毒昏君。那好,朕就賞她們這個恩典,教她們這天也出冷宮來給朕的兒子磕頭!」

既是皇上發話了,冷宮裏的眾多廢妃罪嬪也在這一日恩准梳洗妝扮,安排坐在宴席最下首之處。

雖說桌上的酒菜是不能同首席,甚至是二、三席相提並論,可和在冷宮裏受盡苦楚、吃餿食穿舊衣的日子相比下,簡直如同再度踏上雲端仙境了。

絲竹聲悅耳響亮,吹奏彈打的儘是一曲吉祥喜氣的曲子,宴席之上,也是衣香鬢影、酒酣耳熱,氣氛熱鬧非常。

可在這一片喜慶歡悅氛圍中,突然響起了一個淒厲尖銳、劃破長空的哭喊女聲,「皇上!您被騙了一一」

剎那間,彷彿一切全都僵凝靜止住了。

信武帝沒來由的打了個機伶,隨即勃然大怒瞪向一個跌跌撞撞朝首席這邊而來的女子。

「大膽!」皇后搶在皇上前頭重重拍了下桌,憤然嬌斥,「今日是太子的壽辰千秋,你這罪嬪在這兒呼天搶地個什麼?也不怕衝撞了皇上和太子!來人,把這賤婦押下去!」

「皇后,你要殺人滅口嗎?」昔日因涉嫌咒害甯皇貴妃而被打入冷宮的王貴嬪,瞪大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狀若厲鬼地指著皇后。

「殺人滅口?」信武帝又驚又怒又疑,迷惘地望向皇后,「這是怎麼回事?」

皇后心下一震,暴喝道:「這賤婦竟敢滿嘴胡言亂語,辱及臣妾,來人,將她捆了丟入獸牢!」

「是!」護衛們就要上前拿人。

「慢!」喬婉嗓音柔柔的、卻無清晰的喚住護衛拿人的動作。

皇后望向喬婉,不敢置信的鳳眼裏滿溢著熊熊怒火和一絲殺氣。「甯妃,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暫請息怒,妹妹這是為了您的高潔聲譽著想,請您先莫責怪婉婉才好。」喬婉臉上掠過一抹惶然,溫柔謙遜地道:「妹妹是想,這罪嬪當著大庭廣眾之下,口口聲聲都是辱及皇后娘娘的犯上之言,若現下沒有在這兒就問個清楚明白,還給娘娘一個公道,只怕外頭的人蜚短流長,不知為此要編派出多少無中生有的渾話來汙蔑娘娘呢!」

「這……」皇后一時語塞。

信武帝讚賞地望了喬婉一眼。「愛妃果然心思縝密細膩,沒錯,既然這罪嬪敢不要命地當著朕的面告禦狀,朕倒要聽聽,她究竟是拿什麼臉子膽敢汙蔑朕的皇后?」

「皇上……」皇后不安地低喚,「您、您又何必理這瘋婦?」

「皇上英明!」王貴嬪渾身劇烈顫抖著,跪在地上對皇帝磕了好幾個響頭。

「罪妾今日自知左右是個死,可就算拚死也要為皇上盡忠,揭穿皇后私通侍衛得孕的滔天大罪!」

「你說什麼?」信武帝站了起來,一張臉怒炸得通紅似血。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全愣住了。

喬婉不敢置信地望著王貴嬪,「你、你胡說什麼?」

「我不是胡說!」王貴嬪恨恨地怒視著她,「甯妃娘娘,我承認當日是我一時讓豬油蒙了心,就因為不服氣你當上這個皇貴妃,所以傻傻地聽信皇后娘娘的唆使,利誘了你的貼身侍女套問生辰八字,還剪下了你一繒發。可我萬萬沒想到事發之後,皇后卻對我不聞不問,任由我爛死在冷宮裏……」

「全是汙蔑本宮、陷害本宮的天大謊話!」皇后激動地痛斥,臉色慘白如紙。「快來人,立刻把她給本宮一一」

「皇后娘娘!」王貴嬪目光灼灼如熊熊烈火,咬牙切齒道:「你為何敢作不敢當?若你當真這麼理直氣壯、心安理得,那麼你敢不敢現場讓太子和皇上淌血認親?」

「你一一你一一太子不需要受這樣的侮辱!」皇后尖叫,氣得渾身發顫。

信武帝臉色一陣紅一陣青,狂怒又驚疑地瞪著王貴嬪、皇后,還有被奶娘抱著的太子。

「王貴嬪,皇上和太子的萬金之軀怎能單憑你的片面之詞就遭受損傷?」喬婉臉色一沈,冷靜地低斥,「沒有證據的空言臆測,你怎能一一」

「甯妃娘娘,你以為這宮裏誰都像你這麼單純、這麼蠢?」王貴嬪冷笑,「我若是沒有真憑實據,又哪裏敢冒死告禦狀?」

「說!」信武帝暴跳如雷,咆哮怒喊,「你們都給朕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皇上別聽她一一」皇后慌張叫道。

「朕知道自己要聽誰說話!」信武帝首度對皇后露出猙獰暴怒之色。

皇后簌簌發抖,面如死灰,卻猶作垂死掙扎,「臣妾和皇上結髮多年的情分,難道還抵不過一個罪人三言兩語的挑撥離間?」

信武帝雖然滿心震怒,聞言卻也不免生起了一絲愧意。

「皇上,是皇后通姦叛君在先,欺瞞辱君在後,如果您今日信了她的話,天下人都會笑皇上白白替別人養了兒子!」王貴嬪心一橫,整個豁出去了。

這話讓信武帝的神智迅速恢複過來,大聲暴喝:「你!給朕說清楚!」

「皇后娘娘和鳳殿侍衛孫少慕是入宮前的青梅竹馬,那一日他倆在鳳殿左翼的小軒私會,皇后娘娘跟孫少慕說她一定得懷上個孩子,母憑子貴,將來就可坐穩後座,待皇上賓天,她就是至高無上的太后,到時候他倆就可以不必再偷偷摸摸地相好了……」

「你、你胡說!」皇后抖著慘白的唇,幾欲昏厥。

「賤人!」信武帝反手一摑,硬生生將皇后摑倒在地。

「皇上,不一一不是這樣的一一臣妾冤枉一一」皇后淒厲哭喊。

「皇上龍體要緊,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喬婉急忙抱住信武帝,柔聲勸道。

信武帝又怒又恨又大受打擊,整個人搖搖欲墜,幸虧喬婉死命撐住了。

「皇上,當初罪妾親眼目睹此事,嚇得不得了,本想立刻稟報皇上,可萬萬沒想到皇后娘娘馬上就藉機報複,趁罪妾鑄下大錯之時,火速將罪妾逐入冷宮。可恨她一不做,二不休,竟然還千方百計命人暗中毒害罪妾,幸而罪妾日夜戰戰兢兢,連茶水也不敢多飲一口……」王貴嬪說得涕泗縱橫。

信武帝氣得臉色發青,「好,好,這才是朕的好皇后呢!」

皇后面色慘然如死,張嘴想說些什麼,卻是半個字也擠不出。

「幸而老天有眼,今日教罪妾終有走出冷宮,重睹皇上龍顏的一天……嗚嗚嗚……就算是今日便死了,罪妾也非讓皇上看清皇后娘娘的真面目不可!」

見場面亂成了一團,喬婉攙扶著皇帝,黛眉輕蹙地問:「王貴嬪,從方才到現在都是你一面之詞,你又有何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

「對,對,愛妃說得對。」信武帝抖著手指著王貴嬪,「就算你所言屬實,可沒有真憑實據,朕憑什麼相信你?」

「罪妾方才說了,若非人證物證俱在,罪妾何敢汙蔑他人?」王貴嬪自懷裏掏出一方絲帕,恭敬地呈給信武帝。「皇上請看。」

信武帝顫抖著手一把抓過絲帕,展開一看,面上筋肉抽搐跳動。

慕哥:子時小軒不見不散。見帕即燃。

惜兒

皇后芳名蓮惜,小名惜兒,信武帝自然清清楚楚,尤其這上頭的字確實是皇后圓潤秀麗的字跡,半點不假。

「你這賤人!」信武帝目眥欲裂地怒瞪皇后,一把揪住她的衣領狠狠提將起來。「你怎麼對得起朕?」

見那方早該被燒得灰飛煙滅的絲帕出現,皇后心知大勢已去,整個人彷若死了大半,全身戰慄地望著信武帝,但隨即懼意褪去,仰面狂笑了起來。

定是慕哥要留她的絲帕為念,卻萬萬沒想到,反成了坐實她通姦死罪的鐵證!

原來……無論有情與無情,這些男人注定要聯手置她於死地。

「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皇后笑到眼淚都滾出來了,「你們男人自以為是天,是女人的主宰,高興起來要我們生就生,厭惡起來要我們死就死……你說,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喬婉聞言恍遭電擊,不禁愣住了。

信武帝萬萬沒想到皇后竟敢對自己說出這等忤逆之言。

「我方蓮惜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我恨只恨自己生做女兒身,這才任你們這些無情無義、沒血沒淚的畜生糟蹋!」皇后雙眼恨得出了血,「你要就現在殺了我,可我永遠不會後悔讓你這皇帝當了龜孫子,哈哈哈……」

「來人,把這瘋婦給朕拉下去淩遲處死!」信武布瘋狂的大吼大叫,「還有那個孽種!那個姦夫及方家九族,朕統統要他們人頭落地!」

連番巨變疊起,震驚了全場,在皇帝狀若瘋了似的狂叫咆哮聲中,場面鬧哄哄得彷彿離了現實。

喬婉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好像所有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眾人極盡悲歡癲狂的奇異詭怪舉止與表情,最後是太子哇哇啼哭的慘叫聲將她整個人驚醒了過來一一

不!不要!

眼見信武帝拎起年幼的太子往地上狠狠扔去,她想撲上前去阻止已是來不及。

鮮血在瞳孔炸開的瞬間,她眼前一黑,頓時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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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42: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那日,喬婉利用了朱爾靜的情資,在最恰當的時機裏,串通王貴嬪揭發皇后有孕產子的真相。皇上龍顏大怒,廢了皇后,殺了孽種,斬了皇后與侍衛孫少慕一家百口。

喬婉至此成為皇上在後宮裏最為信任的女人,一個月後,順理成章登上母儀天下的後座。

但,看著那麼多人無辜遭受牽連死去,喬婉非但沒有父仇終於得報的痛快感,她只感覺到永無止境的淒涼、悔愧與悲傷。

深夜時分,在隱密的宮苑密室裏,喬婉坐在昏暗的燭台前,愣愣地發著呆。

只要一閉上眼,彷彿還可以看見當日那一幕一一

「不……」她渾身如墜冰水之中,忍不住發抖起來。

下一瞬間,她被擁進了那熟悉的、寬大溫暖的臂彎裏。

「爾靜哥哥?」她不勝寒苦地抬起頭來,眼神有那麼一剎那的陌生與蒼涼,彷彿認不得眼前心愛的男人,然後才漸漸地回過神。「你怎麼來了?」

朱爾靜並不後悔先前為顧全大局,對她爹之事袖手旁觀,以致令她傷心至深,但他確實後悔當日不該待她那般兇惡。

此刻見她靈魂備受煎熬折磨的淒苦眼神,他分外心痛。

「我去了一趟信陽,今早才回來。」他緊緊地抱著她,心情沉重地道,「皇后一事我知道了。婉婉,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苦?

她澀澀地笑了。

這些年來,她早已分不清什麼是苦、什麼是樂,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她只記得該幫助他取回江山,坐穩龍位,以他的快樂為快樂,然後他們就可以得償所願,永遠在一起,其他的,她什麼都記不清了。

「爾靜哥哥……」她抬手觸摸他的眉心,指尖冰得令他心悸。「我就只剩下你了……」

「你一直有我。」他在她耳畔低語,語氣堅定無比,「我會永遠陪著你。」

「爾靜哥哥,請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仰望著他,「這真是我們所想要的。」

朱爾靜凝視著昔日清麗的容顏已被美麗妝飾得判若兩人的喬婉,她清亮眸底的天真快樂被蒼涼的傷痕取代,只覺得心如刀割。

但為了大業,他已犧牲了所有。只要奪回皇位,奪回原就屬於他的天下,成王敗寇,史書上也只會寫下他如何匡扶正統、複國成功的偉大功績。

一將功成萬骨枯,世上豈有不流血流淚即可穩坐的江山?

更遑論昏君無道,小人橫行,他朱爾靜有絕對的自信能讓天下百姓過上比現在更勝數十、甚至數百倍的好日子。

「相信我。」他將她擁得更緊更緊,彷彿要將她融入自身骨血之中。「我們做的是對的事。」

「我們做的是對的事。」喬婉喃喃,不斷催眠著自己、說服自己發自內心去相信。「我們……我們做的是對的事……」

既然是對的,可為什麼當她做了這些對的事的時候,她卻只感覺到無比深沈的悲傷和恐懼?

她最近常常覺得冷,好冷好冷,這股寒意好似是自心底、骨子裏滲透出來,就算她裹上再多的袍子也驅逐不去。

也只有在爾靜哥哥懷裏,她才能再度感覺到一絲暖意,感覺到自己是真正活著的。

「爾靜哥哥?」她緊偎在他溫暖的胸前,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

「嗯?」他撫摸著她的頭髮,語氣裏滿是憐惜。

「你還記得我娘在我小時候,常常唱給我聽的那支小曲兒嗎?」

「我記得。」朱爾靜的眼神因回憶變得溫柔。「那年我中了毒,你就是一直不斷唱著那支曲兒安慰我、陪伴我,我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麼你可以唱給我聽嗎?」

「我一個大男人唱小曲兒?」他一怔,不禁失笑。「要是傳出去,會給人笑話的。」

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落寞寂寥。

「好好。」他心一痛,急急道:「我唱。」

「真的嗎?」她眼底升起一朵小小的希望火苗,令人觀之鼻酸。

「爾靜哥哥幾時誆過你,又幾時說話不算話了?」他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心。

喬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四肢百骸好似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要是唱得七零八落、五音不全可別笑我哦!」他清了清喉嚨,先警告道。

「只要是爾靜哥哥唱的,一定好聽。」她淺淺一笑,眸光有些迷濛。

她又怎麼會笑他呢?就連她自己都忘了那支曲兒該怎麼唱了。

彷彿娘唱那支曲兒哄她睡覺,彷彿她唱那支曲兒哄著爾靜哥哥睡覺,已經是好久好久……是前生的事了。

朱爾靜抱著她,輕輕搖晃著,無限柔情地開口唱道:「寶寶乖,寶寶睡,夜裏別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寶貝,寶寶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喬婉這才終於安心地閉上雙眼,蜷縮在他溫暖的懷裏,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好像回到了當年,好像還是那個爹娘健在、無憂無慮、天真快樂的八歲小婉婉……

好像那些年的那些歲月都沒有真正過去。

好像這些年的這些痛苦都未曾發生過……

在清冷如永夜的深宮裏,喬婉總是苦苦盼望、癡癡等待著,有朱爾靜陪伴的那些幸福的夜晚來臨。

可是這一天深夜,她穿著那襲象徵一國之母,金尊玉貴織錦鳳袍,髻上束著金光燦燦的鳴鳳髮冠,美麗的臉上卻是一片冷漠。

她的手,緊緊掐攥成拳。

偌大的香甯宮內,靜得連根針落下都有聲,可香甯宮外,隱隱傳來了殺聲震天的咆哮,淒厲的慘叫聲夾雜著絕望的哀鳴哭號,一聲聲恍似自地獄深處傳來。

她的腦海裏浮現夜幕降臨的不久前,在禦書房裏,驚恐又憤怒的信武帝被逼自縊的那一幕一一

幾名孔武有力的皇家侍衛狠狠拉緊手上的雪白長綾,信武帝雙目暴突,舌頭伸得長長的,七竅被劇烈力量激出了血來,觸目驚心地流佈滿面。

朱爾靜身著白色袍子、胸口繡著銀色盤龍,慣常含笑的俊美臉龐面無表情,負手注視著這一切。

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痛快滿足,多年來積恨深如海的苦怨冤辱、國仇家恨,在這剎那間展露無遺。

「為什……」信武帝氣絕前雙目暴瞪著他。

「還用問嗎?」他冷冷地笑了,眸底卻毫無半點笑意,「這一座江山,本就是我的!」

「你……」信武帝頸子斷折,此生此世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了。

「臣弟恭送皇兄仙歸。」朱爾靜微笑道。

喬婉還記得自己顫抖著冰冷雙手,捧起玉璽,在她模仿信武帝的字跡假造的「罪己遺詔」上蓋下朱紅璽印。

朕昏庸無道悔恨羞慚,上辱沒列祖列宗,下愧對黎民百姓……唯有自縊,將江山還予朱氏正統王孫,方能稍慰列祖列宗先靈……

她已經為他做完最後,也是最正要的一件事一一由她這個信武帝的皇后,親手將此遺詔頒布天下,令他奪回皇位,穩坐江山的理由名正而言順。

她做完了她該做的,其他的便由他掌管一切、奪宮複位,收拾大局。

喬婉像遊魂般回到鳳宮,在朱爾靜的人馬護衛之下,安安靜靜在鳳宮裏等待大事抵定。

靜王軍隊為防有人從中趁火打幼,鐵腕鎮壓,令得那一夜無論有罪或無辜的嬪妃、宮女、侍衛、太監們,都在劫亂之中死了大半。

「主子,靜王大業功成了!」素兒自門外奔進,眉眼間難掩興奮。「文武百宮已在半個時辰前擁戴新君、三呼萬歲。」

喬婉清瘦身子微微一晃,蒼白的臉上閃過激動、釋然、寬慰之情,卻也無法自抑地深深歎了口氣。

「終於走到這裏……」她閉上雙眼,想起了所有經曆過的種種悲歡苦樂,卻是笑與淚、痛與喜全模糊成一片了。「我們終於熬到這一天了。」

「是啊,恭喜娘娘,賀喜娘娘。」素兒面上喜色盈盈,好不為她高興。「娘娘,待會兒靜王--不,是新皇就會來看你了。這麼多年來嘗盡辛苦,兩位主子今日總算苦盡甘來,素兒也好為主子們開心啦!」

「素兒,謝謝你。」喬婉淚眼朦朧,緊緊握看素兒的手,「這些年來若不是有你陪著我,我只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主子,以後什麼都會好了。」素兒替她拭去淚水,含淚喜笑道:「將來,您每天都會過得很幸福很幸福,再也不需要流淚了。」

「對……往後我的生活裏只有歡笑,不會再有眼淚了。」她還是喜極而泣。

「莫哭莫哭,主子,不如讓素兒幫您重新妝點一番,等萬歲爺一會兒來了,瞧見必定十分歡喜的。」素兒興匆匆地提議。

喬婉不禁羞怯地紅了臉,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好吧,就有勞素兒了。」

素兒歡歡喜喜地幫她重新打散了發,伺候著她洗淨淚痕斑斑的臉,捧出色色齊全的胭脂香粉來,巧手替她描得柳眉黛色新新,櫻唇點點嫣紅欲滴。

不一會兒,喬婉雪白臉蛋顯得清麗嬌嫩,楚楚可人極了。

「主子,來,換上這新裁繡的袍子吧。」素兒展示著一襲帶著喜氣的淡紅榴花緞袍。

喬婉臉上喜悅的笑容消失了,看著那襲宛若新嫁娘的袍子,不禁輕歎一聲。

「不,畢竟先帝駕朋不久,我曾經是他的皇后,卻穿得一身喜氣,終究不太適宜,爾靜哥哥見了,心底說不定也會覺得我怎麼恁般冷血無情,連半點表面工大都懶怠做。」

她沒有忘記,為了演好今夜這出「戲」,就連他自己穿上身的也不是簇新尊貴的金黃龍袍,而是雪白銀繡的盤龍袍子。

「主子這麼說也有道理。」素兒略一沈吟,「那,主子想換過哪一件呢?」

她沈默了很久,才輕聲道:「我記得還有一套玄黑色鳳袍,衣繡金色鳳凰的,不如就那件吧。」

「是,素兒馬上去取。」

不一會兒,喬婉一頭青絲綰成後髻,別上金色鳳凰釵,耳垂掛著金色牡丹穗子,纖秀身子套上玄黑色鳳袍,束以金縷帶,更加顯得柳腰不盈一握,卻端的是尊貴優雅動人。

她就這樣自三更天歡喜忐忑地等待著,直過四更天、五更天…一直至紅燭成淚,余煙裊裊,大業功成的朱爾靜卻始終沒有來。

終於,斂容端坐在雕花榻上的喬婉緩緩收回跳望的眸光,落在一臉疲憊又惴惴不安的侍女臉上。

「主子。」素兒強笑安慰,「也許萬歲爺剛好有事耽擱一一」

「不用說了,我明白。」她臉上浮起一抹淺笑,勉力撐起身子,「你也歇息去吧。」

話聲未落,她整個人突然軟軟墜倒一一

「娘娘!」

朱爾靜繼承大統之後,文武百宮稱頌感佩不絕,民心大安。

但喬婉卻病倒了,而且這病來得凶狠,她陷入昏迷之中,日夜苦苦掙扎徘徊在冰凍寒冷和烈火焚燒的痛楚裏。

鳳宮裏眾人全急壞了,尤其是素兒,每每在太醫面色凝重的離去後,背著人暗地裏哭了好幾回。

「娘娘,您振作點,一定要快些好起來呀!」她顫抖著手努力餵著一匙一匙的湯藥,哽咽得幾不成聲。

喬婉依然昏昏沉沈,人事不知。

朱爾靜也日日到她榻邊探視,可每次都只能匆匆來去,因為喬婉如今在名義上是先帝的遺後,是他的「皇嫂」,縱然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時時伴在她身側,可朝中大事剛定,他萬萬不能落人口實。

他只能叮囑太醫院,務必要速速治好喬婉的病,否則提頭來見。

在太醫們戰戰兢兢,竭神盡力地療護之下,半個月後,喬婉的病終於漸漸有起色了。

「爾靜哥哥?」她慢慢睜開雙眼,一望見的便是他焦急心痛的眸光。

「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他糾結的心總算稍稍放鬆了些。

她再不醒來,全太醫院的太醫們就要個今腦袋刁;保了。

「爾靜哥哥,我好像作了一個好長、好累的夢啊!」喬婉望著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毫無血色的嘴唇揚起一抹嬌憨笑容。「你屋外那老梅樹果子長好了嗎?婉婉給你做醃茶梅吃好不好?」

朱爾靜聞言心頭猶如萬針穿刺,鼻頭一酸,立時又強自壓抑下來,柔聲道:「我醃了有好幾罈子呢,等你病都好了,我全部開給你吃。」

「是嗎?」她淺淺地笑了。幸福地歎息,「爾靜哥哥果然對我最好了。」

「傻瓜。」他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心如刀割。

然而,他在牽掛著她病情的同時,卻也也另一樁大事令他備感困擾煩惱,遲遲無法釋懷。

新帝登基為皇,於祖宗禮法,須大選天下秀女,並擇一嫻淑大度者為後。

朝中文武百官皆推舉賢德陸宰相千金陸朝秀,溫婉德淑,幽賢貞靜,實為新後上上之選。

現在,就只等他金筆一勾,不日即可舉行大典冊封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這些話,又教他如何忍心、如何捨得對婉婉說出口呢?

朱爾靜陷入兩難裏,對於被安排至先帝所遺后妃禮敬宮中的喬婉,他私心想獨排眾議,不顧文武大臣及天下百姓的議論反對也要封她為后,完成他當初對她、對自己所許下的承諾。

一一她為了他,已失去一切,他怎麼也不能放開她的手!

可初坐上的江山寶座尚未穩固,他須得維持朱氏王朝的正統與正當性,自然不能在這重大環節上失了差錯,引起不必要的紛爭與質疑,於是朱爾靜決定先封宰相千金為後,日後再尋其他理由幹坤挪移。

然而後宮議論紛紛,宰相千金為後勢在必得,已盡失所有的喬婉終於還是聽到宮中蜚短流長的消息。

在聽到的那一剎那,她面若死灰,如遭雷殛般呆了好久好久。

當她終於回過神釆時,勉強克制住了瀕臨心碎、崩潰的脆弱,強撐著大病未癒的虛弱身體,決心捍衛自己唯一僅剩、也是最親最重要的人。

只要能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他這些年來教會她的其中一項武器。

「爾靜哥哥,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喬婉病還沒大好,清麗小臉如今消減得越發可憐,纖小身子更是病骨支離,華麗鳳袍罩在身上鬆鬆垮垮,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喬婉臉上燃燒著發狂般的決心,努力扶著床柱想下床,服侍的宮女聞聲忙上前攙扶。

「娘娘,您還不能下床,太醫說您的病還沒好呀!」

「是啊,娘娘,您身子這般虛弱,得好好躺著休息才行。」

「走開!」她想推開喧鬧得討厭的宮女,卻半點力氣也沒有,只能氣喘籲籲地掙扎。「我……咳咳咳……不要你們……素兒呢?素兒呢?」

「娘娘息怒。素兒姐姐被召往儲秀殿去了。」

「儲秀殿?」喬婉愣了一下,隨即一陣冰冷寒意爬上心口。「她、她去儲秀殿做什麼?」

宮女們面面相覷。「娘娘恕罪,奴婢們也不知道。」

「儲秀殿……如今住的是陸小姐吧?」

尚未正式為後,就已要奪她的宮人,與她為敵了嗎?

「回娘娘,的確是陸小姐住的。」一名宮女大著膽子,慇勤討好道:「不過內務總管姜公公說,待萬歲爺大婚過後,我們就該改口喚皇后娘娘了。」

喬婉心如萬箭攢刺,臉色蒼白地瞪視著宮女,「住口!」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那名宮女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忙伏下身去拚命磕頭。

「娘娘饒命啊!」其他宮女也慌得全跪下了,害怕得瑟瑟發抖。

喬婉眼前金星亂竄,陣陣暈眩襲來,她死命咬住下唇,借由劇烈痛楚勉強維持住神智清明。

不,她不能再倒下。

她喬婉鬥到了今天,絕不能在這最後關頭鬆手,輸掉她最心愛的男人!

「娘娘一一」

「都給我滾!」她緊緊攀住床柱,狀若瘋狂的大叫,「滾!」

宮女們驚慌倉惶的退出去,借大鳳宮轉眼間空空蕩蕩,只剩下孤魂似的喬婉,神情淒苦地塑著殿門外,她極目遙望,彷彿想望穿長空,望見坐在九重金鑾寶座上的那個男人。

爾靜哥哥,你不是說,我才是你這一生唯一的皇后嗎?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怎麼忍心這樣待我?

「為什麼一一」她仰天悲號,熱淚滾滾而落。

素兒接到宮女的通報,匆匆忙忙趕回鳳宮,但見鳳宮裏氣氛凝重沈滯得彷若古墓,據宮女們說稍早前大發脾氣的喬婉卻是不發一語,默默倚在床畔,好似心事重重的樣子。

素兒遠遠瞧見,不禁暗歎一聲,一臉憐惜地快步上前,輕聲道:「主子,婢子回來了。」

「陸小姐住得可還習慣?」喬婉過了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清澈眸子溫柔地望著素兒。

喬婉對於此事出奇的平靜,令素兒大感驚訝意外,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主子,方纔那位陸小姐命人來請婢子過儲秀殿,她說是為了想向婢子打探主子您的喜好和吃食的口味,想親自做些補品替主子調養身子。」

「她是想先攏絡我這個嫂嫂,將來好在宮中早日站穩腳步吧?」她神情淡然,甚至露出微笑。

素兒心頭沒來由的一陣發寒,隨即酸楚湧上。「主子,素兒知道您心底很苦,您在素兒面前不用憋屈著傷心的一一」

「我很好。」喬婉垂下眼睫,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既是陸小姐那般有心,本宮也不好折了人家的好意。不如這樣吧,你待會讓人送本宮的請箋去,就說明日請陸小姐到風宮來吃點心。怎麼說,我現下也還算是後宮之主,這份禮數總是該盡的。」

「是不是請主子再三思?」素兒話說得有些猶豫,「這陸小姐如今身份敏感一一」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份,又豈是我們這些後宮女人可以置喙的?」她悲哀無奈地笑了。「不管將來怎麼樣,但我一日是這後宮的主人,就得盡一天主人的本分,總不好讓外頭的人說,我喬婉倚老賣老欺負人。」

「是。」素兒心疼地看著為了皇上犧牲到底的她,暗暗歎息。

「皇上駕到!」殿外突然傳來一聲宣告。

爾靜哥哥……

喬婉心驀地一跳,神情一反落寞蕭索,小臉迅速亮了起來。

「皇嫂可好些了?」

她猛然抬頭,直想起身飛奔進他懷裏,卻被他戒備警示的眸光阻止了。

喬婉一定睛,這才看見他身後的宮女太監們,心直直沈了下去……然後,她澀澀的笑了。

如今,他已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宮中,出現在她面前,可是現在的他,卻又像是離她越來越遙遠。

「朕要同皇嫂商議家事,你們都退下吧。」朱爾靜含笑對眾人道。

「是,皇上。」眾人恭敬退去。

素兒也望了喬婉一眼,謹慎地守在門外。

四周俏靜,紅籠紗燈燃起一室溫暖,喬婉望著依然佇立在原地,尊貴守禮的他。

誰也沒有先開口,誰也沒有先動彈,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喬婉就這麼靜靜等待,等待著他是否能張開雙臂,一把將自己緊緊攬入懷裏。

可,他終究還是令她失望了。

「婉婉……」他的歎息低不可聞。

「不要娶她。」淚水不爭氣地衝上眼眶,她痛恨自己嗓音裏的軟弱顫抖,「請你……別娶陸家小姐。」

「婉婉,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朱爾靜凝視著她,盼望她能理解。「為了我們長遠的未來一一」

「不!」她直直逼視入他眼底,「我不要!」

「婉婉?」他盯視著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她淒厲地低喊,「我不要再等待,也不要再退讓!為什麼是她成為你的皇后,而我卻不能?」

「婉婉,你別鬧小孩脾氣。」他心微微揪痛,卻也難掩煩躁不耐,「我說過了,為了大局著想,此番立後意旨在安撫朝臣、穩定民心,可待風頭平息後,我必定會想個萬全之策,還給你一個公道……」

「還我公道?」她喃喃,悲哀地笑了。「如今,你我之間,就只剩下一個公道了嗎?」

「你該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蹙起眉,略感困擾焦躁。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想你是什麼意思了。」她眼神蒼涼地望著他,美麗的容顏瞬間像衰老了好幾歲。「爾靜哥哥,難道我們這些年來受盡煎熬苦楚,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喬婉不敢問出口的是一一可現在的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已坐上龍位,值此敏感時刻,更是萬萬閃失不得。」他冷靜地看著她,溫柔嗓音裏有著絕不容質疑的固執果斷。「婉婉,你向來識大體,為何偏偏要在這件事上,與我為難?」

「我……為難你?」她下唇抖動,淚光瑩然地瞪視他,「爾靜哥哥,你說這話對我太不公平,難道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不值得向你討來這個皇后之位嗎?」

「沒錯!」他臉上浮現難抑憤怒痛心之色,「我說過我一定會封你為後,我不會忘記我曾對你許過的承諾,可倘若你硬是要在此時此刻沈不住氣,做下那等愚不可及的個寵行為,只會壞了你我的大事一一」

「是壞了你的大小吧?」她滿心嫉妒悲憤交加,衝口而出。

「婉婉?」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怎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有一剎那的退縮與愧疚,可見他錯愕憤慨,她心一痛,所有堆積的淒楚委屈霎時全爆發了開來。

「我說的。」指尖深深掐入她柔嫩的掌心裏,「難道不都是事實?」

「婉婉,你太教我失望了。」他眼底儘是痛心。「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天,你卻因一時名分意氣之爭,就不惜要毀了這一切。婉婉,你這樣對得起我,也對得起你自己嗎?」

喬婉悲哀地看著他,心如刀割。「爾靜哥哥,這個皇后之位是你自己答應給我的,可如今你卻要拿它去同別人作交易一一一」

「不要再說了!」朱爾靜憤慨地轉過身,「倘若你不能理解我的心,那麼在這件事上,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幾日你自己好生想想,想通了,再來告訴我!」

「爾靜哥哥一一」她淒絕地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想挽留他的小手只抓著了滿把冰冷的虛無。

她,再也沒有退路了……

「娘娘,往後秀兒得多蒙您指導了。」

清雅可人的相國千金陸朝秀笑意溫柔,天真的眼神裏儘是崇拜與敬重。

「這個自然。」喬婉面帶微笑,心在顫抖,戴著金指套的手指卻穩定無比地在甜湯裏投了毒,「來,嘗嘗這味冰糖銀耳湯,極是滋陰潤肺的。」

「謝娘娘賞賜。」陸朝秀受寵若驚地捧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

喬婉輕輕地笑著,眼底卻儘是蒼茫。

沒有人敢質疑她這位賢良淑德、地位尊榮的先帝皇后會下毒謀害新後,就算人是在她宮裏中的毒,被追究之下,死的也只會是其他地位卑下而嫌疑深重的宮婢。

喬婉知道自己已成為了一個狠毒、可怕的「皇宮裏的女人」,但身後就是懸崖,她這一生再也不能往後退讓半步。

她只能做她該做的事,一如這些年來為他所做的種種。

爾靜哥哥,你說過,我會是你唯一的新娘,你唯一的皇后。她只能在心底不斷地說服著自己。

喬婉就這樣親眼見陸朝秀喝完甜湯後,不到半盞茶辰光,劇烈抽搐吐血哀號,慘死在她面前。

「傳太醫!快傳太醫!」她的聲音是驚惶,她的眼神是冷漠。

一旁急急衝上來的素兒瞥見她的目光,剎那間僵住了。

喬婉已經什麼都不怕了,她淡淡地迎視素兒驚駭的雙眼,「呵,原來已經太遲了嗎?」

是的,一切都已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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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即將受封為後的宰相千金陸朝秀中毒身亡,舉國嘩然,喬婉宮中服侍的宮婢全被追究,打入大牢。

可她依然是那個地位崇高的先帝遺後,縱然群情激憤,眾臣紛紛上書皇帝,定要追究到底,可無人敢站出來直指她下手行兇殺人一一

除了他。

「原來我竟調教出了個狠心、冷血無情的蛇蠍……」朱爾靜首度失去了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氣定神閑,緊握拳頭,氣急敗壞地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

「這一切,都是你教會我的。」喬婉端坐在椅子上,語氣平靜地回答。

他震驚地後退了兩步。「你……」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輕聲歎息,像是有些困惑地側頭思索著,「難道是我記錯了?還是你自己給忘了?」

「可陸朝秀是無辜的!」他怒火隨之升高,「你怎麼能一一」

「你又忘了。」她惻然地笑了,「沒有人是無辜的。是她選擇跳進後宮這個吃人的漩渦裏,若當真要怪,她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太過天真。」

「婉婉!」朱爾靜終於失控了,再也忍不住狠狠地抓住她的肩頭,猛烈搖晃著。「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你以為毒死了她,這一切就能稱了你的心願?你瘋了嗎?為什麼偏偏要在這最後關頭……」

「因為我再也厭倦等待了!」她被他搖得釵松發亂,淒厲嘶喊,「我從十六歲進宮的那天起就開始等你,等你奪回原屬於你的一切,等你牽著我的手,光明正大地走進你的世界,回到你身邊,可最後我等來的是什麼?」

「原來你這麼不信任我?」他心裏怒氣翻騰如巨浪狂濤,咬牙切齒道:「原來你就是不相信我有朝一日定會立你為後,不相信我對你的承諾是真一一或者,你根本就認定了我是個言而無信、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熱淚模糊了她的視線,淒然哀傷地望著他,「難道……你不是嗎?」

他的心幾乎停止跳動,瞪著她,聲音嘶啞不穩,「你說什麼?」

「我不會讓你拋下我的。」淚水滾落兩腮,喬婉憤恨地咬牙道,「所以不管是誰擋了我的路,誰阻止我走到你身邊,我都會除掉她!毒殺陸朝秀,我一點也不後悔,若是一切再重來,我還是會下這個毒手!」

「婉婉,你……你變了,你已不是我當年愛上的那個婉婉一一」朱爾靜震懾地倒抽了口氣,痛苦地怒吼,「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認識你!」

喬婉腦中轟地一聲,臉色一白,悲哀地望著他。

話衝口而出的那一剎那,朱爾靜自己也悚然大震,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面色灰敗若紙。

原來仇恨果真是雙面刀,在狠狠砍殺對方的同時,也生生摧毀了自己。

為了江山,他竟親手造成了這一切可怕的悲劇?

他最心愛的婉婉,那個一向對他笑得好甜好美,滿眼閃動著信任與崇拜的小婉婉……在他多年的訓練之下,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後宮女人?

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

難道在毀去了她生命中一切所有的同時,他還能狠下心來親手奪定她的性命?

「婉婉……」他喉頭緊縮,語氣痛苦絕望。

「我變了?所以你不認識我了?」喬婉嘴角噙笑,眸底含淚,神情顯得有些恍惚,「不,爾靜哥哥,你不可以不記得我的……我是婉婉,你的婉婉啊……」

「婉婉,你為什麼要鑄下大錯?」熱淚奪眶而出,他直想抓住她的肩頭猛烈搖晃,更恨不得扼死自己。「為什麼要親手毀了這一切?你……你太傻、太傻了。」

「我不傻,我除掉了我的敵人,現在沒有人能夠跟我搶做你的皇后了。」她笑了起來,眸光熱切地癡望著他,「所以……現在我可以是你的皇后了嗎?」

「婉婉……」他的心如落入烈火焚燒的地獄裏,伸臂緊緊將她攬進懷裏,痛苦的嘶啞道:「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不,不晚的。」她終於又回到了這個魂牽夢縈的溫暖懷抱裏,依偎在他胸前,喬婉淚眼朦朧,幸福地笑了。「爾靜哥哥,我只要能夠陪在你身邊,能夠成為你的皇后,你的新娘子……一切就不會太晚,看,我們現在不是終於能夠在一起了嗎?」

朱爾靜將她擁得好緊、好緊,緊到她都覺得痛了。

「婉婉,我如今已是一國之君,不再只是你的爾靜哥哥。」他悲傷地看著懷裏的她,「我必須還給陸相國,以及天下人一個公理與交代。」

「公理?交代?」她仰望著他沉痛卻決斷的眼神,不禁迷惑的喃喃。

『群臣激憤,我縱然貴為天子,也無法杜絕天下悠悠眾口,更不能罔顧王法。」他痛苦地開口,「我絕對不會傷及你的性命,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婉婉,我還是必須……必須奪去你的後位封號,判你終生囚於棄宮。」

「棄、棄宮?」喬婉打了個冷顫,一瞬間無法反應過來,傻傻囈語。

朱爾靜不忍看她地別過目光,聲音更低了,「是,那已是得以保全你性命的最後一條路了。」

她望著他,如水般溫柔的目光漸漸冰冷。

棄宮?

比冷宮更淒慘可怕數十倍的棄宮,都是拘囚一些發了瘋或犯下十惡不赦非行的後宮妃嬪所去之處,聽說那裏宛若地獄,夜夜彷聞鬼哭……

「你要我去棄宮?」她喃喃重複,「你要我去棄宮?」

「目前只能這樣。」他也很痛苦,很掙扎,可唯今之計,為平息憤怒的文武大臣,為了穩定江山民心,他也只有先將她打入棄宮。

「婉婉,我這也是萬不得已,現下江山剛定,我與這整個國家都再也禁不起另一次滔天波瀾的醜聞和一一」

「江山?好一個江山!哈哈哈…」喬婉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原來你的江山……是我的墳墓呢……」

「婉婉一一」他臉色瞬間蒼白。

「好……太好了……」她笑到眼淚迸滾了出來,如雪般美麗小臉儘是慘然笑意,「竹馬青梅,相愛一場,你賞賜給我的恩典竟然是得以不死,囚往棄宮來了此殘生?好,真好……和我爹的下場相比,你果然待我不薄啊……」

「婉婉。」他閉上雙眼,一顆心劇烈翻騰絞擰著,「也許,也許等事過境遷,等日後……日後人們淡忘此事,或許--」

「或許有朝一日我可以離開棄宮?」她癲狂的哭聲消失了,唇畔浮起諷刺的笑意,「又或許有朝一日我能夠成為你的皇后?是這樣的嗎?」

「不是沒有可能。」朱爾靜回答得有些心虛、避重就輕,他深吸了一口氣,難抑痛惜與憤怒的低咒,「可惡!婉婉,倘若你當時能夠沈得住氣,多些耐心,那麼事情也可以不必走到這地步,為什麼你偏偏要毀了我為你我精心佈局的一切?」

喬婉望入突然變得陌生的他眼裏,渾身一顫。

剎那間,她像是悚然驚醒,恍然領悟了過來一一

原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已是個不折不扣、君臨天下的皇帝!

在皇帝的心裏,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永遠淩駕於一切,包括心愛的女人。

原來,一直以來,她都是可以隨時被犧牲的;原來……她早已經被犧牲掉了。

而她,卻還傻傻地苦守著一份早就褪色的愛情和承諾,以為只要他站上了最高的位置,那個位置的身畔,就一定有她。

可是她到這一刻才終於知道一一

「原來我腳下的路早已走到盡頭。」她的眼神空洞,低聲笑了。「再也……無路可走了。」

原來,由始至終,她也不過就是他江山大業上的一顆小小棋子。

原來,她以為的地老天荒,就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婉婉?」朱爾靜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好幾拍。

她的神情令他心頭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慌亂不安。

「不重要了。」她輕輕地開口,「離不離開棄宮,當不當上皇后,都已經不重要了,我以後也再不會為難你,你以後也不須再以我為念了……皇上。」

「婉婉,你一一」朱爾靜只覺心驚肉跳,氣息粗重急促的低吼:「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作已經不重要了?難道連我也不重要了?難道……你連我也不要了?」

「我累了。」她閉上雙眼,語音低微,「皇上請回,稍後我會自脫簪環,卸下鳳袍金冠繳回內廷,自行到棄宮領罪。」

「婉婉……」他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恐懼已然啃噬得腦中一片空白,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生平首次,他驚恐地意識到一一自己好像就要失去她了?

或者,他已經失去她了?

朱爾靜絕望得想抓住些什麼,卻只能用憤怒來掩飾內心深處那股陌生的巨大恐慌。

「好!我就隨便你!」

負氣離開的朱爾靜接連著好幾天、好幾夜都無法入睡。

他白天仍舊日理萬機,可一入夜,便焦慮煩躁地在寢殿裏來回踱步,幾乎踩穿了腳下金磚。

窗外天已濛濛微亮,他很快就得準備上早朝,可是他滿心滿腦想著的都是婉婉她狠心不悔的言詞,她震驚淒涼的眼神,她悲傷絕望的眼淚,還有,她那副心如止水、槁木死灰般的淡漠神情。

他胸口絞痛成了一團,再無力思考。

「我沒有做錯,我已是做了最妥當的安排。」他自言自語,所有的挫敗與焦慮凝結成了憤怒。「的確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在此敏感時機做了最壞的決定,施展如此毒辣的手段,貶至棄宮,保全她的性命,我已經對她仁至義盡一一」

等等!

朱爾靜腳步倏地頓住,不敢置信地僵住了。

仁至義盡?

他怎麼會對婉婉用上「仁至義盡」這四個字?

電光石火間,所有婉婉曾說過的話,在他腦中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一一

爾靜哥哥,如今你我之間,就只剩下一個公道了嗎?

我從十六歲進宮的那天起就開始等你,可最後我等來的是什麼?

原來我腳下的路早已走到盡頭,再也無路可走了……

你的江山,竟是我的墳墓……

他冷汗涔涔,面色如土,全身僵立在原地,彷彿過了足足有一生之久,雙腿再也撐不住高大的身子,眼看就要軟倒下去,他掙扎著在雕花龍榻上坐下,把臉龐埋入雙掌內,過去的點點滴滴紛紛湧上了心頭。

她說的沒錯。

她為他付出了一切,犧牲了所有,可等回了什麼?他究竟給了她什麼?

原來,當真是他把她逼到無路可走,退無可退。

他拿她的愛當作賭注與籌碼,為他自己博得了這天下江山,可是卻用無情冷血自私的背叛,毀滅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將珍貴偉大的愛捧至他而前,卻被他當垃圾一樣輕蔑不屑地丟棄?

「老天一一」他痛苦得彷彿重傷垂死的野獸,聲音嘶啞,「我到底對婉婉做了什麼?」

現在,他居然為了顧全自己的江山基業,為了顧全朝臣觀感,甚至不惜逼她往死路上走。

朱爾靜完全無法呼吸。

一一他竟親手謀殺了他最心愛的女人!

不顧朝臣側目、疑問與非議,朱爾靜趕到了棄宮。

棄宮位於皇宮最西處的後山裏,十幾棟屋子被高聳厚實的青牆圈禁在內,彷彿是個為世人遺忘的廢墟。

這是他第一次踏入棄宮,在見到那宛若鬼市般的破爛老屋時,他的眼眶灼熱刺痛了起來。

「婉婉?」他心痛地注視著坐在椅上的蒼白枯槁身影。

短短數日,她消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灰撲撲的舊袍子穿在她身上顯得十分寬鬆,唯有那雙晶瑩如星子的大眼睛,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清麗。

不過數日,她竟憔悴衰弱如老嫗?

他的婉婉……

朱爾靜心在淌血,雙腿幾乎撐不住自己,啞聲開口,「婉婉,我來了。」

喬婉平靜地注視著他,眸光裏沒有激動、沒有悲傷,沒有淚水,也沒有半點愛意,只是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般,淡淡地望著他。

「你要什麼?」

「我要你。」他衝口而出。

聽見他激動有力的宣告,她清減蒼白的臉龐既無一絲喜悅之情,也沒半分怨恨之色。

「你來錯地方了。」她目光低垂,回到手中正在縫補的袍子上。

「婉婉,是我錯了,我該死的大錯特錯……」他一個箭步上前,半跪在她面前,大手緊緊抓住她冰冷的小手。「對不起,是爾靜哥哥教你失望了!」

「皇上又何苦如此?」她淡然地抬眼,望入他祈求她原諒的黑眸裏,「此處陰濕寒冷,皇上龍體為重,還是速速回宮吧。」

「婉婉,你還關心著我?」他眼眶發熱,迅速濕潤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最最心軟的好姑娘,就算爾靜哥哥做了這麼多不可饒恕的罪孽,你還是捨不得記怪我,你還是這麼地擔心我……」

喬婉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任由他攬擁入懷裏,身子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

朱爾靜終於察覺到懷裏人兒的無動於衷,他如遭雷殛般地鬆開雙臂,低下頭看著她。

喬婉眼底沒有愛,沒有恨,沒有陰影,沒有痛苦,沒有希望,也……沒有他。

她整個人顯得蒼白,猶如一抹漸漸淡去的影子,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沒有了。

恐懼如滔天巨浪般當頭打來,迅速淹沒擊潰了他!

朱爾靜所有的冷靜瞬間碎裂成千千萬萬片,他手足無措地愣在當場,生平首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不能想像,也從沒想像過,如果有一天婉婉不愛他了,他會怎麼樣?他又該怎麼辦?

可是在這一刻,他突然痛苦地驚覺到一一婉婉不要他了……

她已經不愛他了!

「不!」他將她再度擁回懷裏,語無倫次地喊道:「你、你只是在嚇我,對不對?你氣極了我,恨透了我,所以故意裝作不再愛我了,你只是想懲罰我,想讓我嘗到當初我加諸在你身上的痛苦,對不對?對不對?」

喬婉沒有回答,沒有反應,被他雙臂環得骨頭彷彿要碎了,也沒有發出半點呻吟。

她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

這一生她貪圖的、渴望的、強求的,緊抓在掌心裏的,都化作了幹枯的落葉,手一張開,風吹過,才知道什麼都沒有了。

很公平,不是嗎?

她這雙手雖小,卻也親手扼殺了多少人的人生一一包括她自己的親爹一一指尖上無數的鮮血已然凝結、變黑,從此烙印在她靈魂深處,成為了永生永世的詛咒。

冤孽……這一切都是冤孽報應。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也真真切切地受著。

「皇上,你回去吧。」她終於開口。「回到你的萬裏江山,金龍寶座之上,好好地為天下蒼生謀福,娶個賢惠的皇后,白頭偕老,然後徹徹底底地把我給忘了吧。」

「不!我不要!」猶如萬箭穿心,他聲音顫抖破碎,將她抱得死緊,狂怒大吼,「我不准你放棄我,不愛我……我不准,你聽見了沒有?」

「回去吧。」她嗓音低微遙遠若歎息。

「不!我要你跟我回去,我是一國之君,是天子!」朱爾靜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與自制,再也抑止不住的瘋狂咆哮。「我想通了,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我要立你為後,誰都不能阻止我一一誰要阻攔,我就殺了他!」

「爾靜哥哥會是個了不起的好皇帝。自以前到現在,我始終相信著,也從不懷疑。」她淚眼迷濛,輕輕地笑了,「所以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裏,婉婉陪著你的這段時光已經結束了,我再也不能陪你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安安心心、快快活活地當這個皇帝。」

「不一一」他把臉埋在她頸項間,熱淚狂湧,痦啞嘶喊,「不!」

「傻哥哥。」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她嘴角那朵笑卻好美好美。「我們倆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你茬不願好好珍惜、把握住這得來不易的江山,那麼我們失去的那一切,不就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有了江山,卻得失去你,那我還要這個江山做什麼?它對我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心痛欲死,悲苦地哽咽,「婉婉,我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只是個天下最笨最蠢的混帳莽夫一一」

「傻哥哥。」喬婉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眸光漸漸湧現封藏心底深處的摯愛癡情,她顫抖著手指,憐惜不捨地輕撫著他糾結的眉心。「婉婉已經不怪你了,真的。」

「如果你已經原諒我,那麼就跟我回去!」他抬起頭,眼底燃起了希望之火。

「別忘了,你命中注定是盤旋九天的金龍,是個仁治天下的君王,你已經一肩扛起了該屬於你的責任,不可以為了兒女私情就忘了江山社稷。」

「去他的江山杜稷!」他憤然恨咒,將她環抱得更牢更牢,無論如何死也不放手。「婉婉,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從今日起就要做個暴虐無道的昏君,我明天就下旨殺了所有同我為難的大臣,還有陸相國那個老匹夫,我要滅了他全家百口,若不是他,今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一一」

「爾靜哥哥。」她溫柔地望著他,「沒用的。」

他眸底滿佈血絲,熱淚盈眶地盯著她。

「婉婉自小和你一起長大,又怎麼會不瞭解你的心?」她嘴角浮起一朵淺笑,「傻哥哥總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地假意要脅、誆我,以為婉婉會就此心軟上當,可婉婉的心總比你知道的還要硬一點、狠一點,更重要的是,婉婉知道你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繼你仙逝的父皇之後,成為一個君臨天下、守護萬民的好皇帝,無論腳下荊棘遍佈、屍骨如山,也不會改變你這份大志大願。」

「婉婉,你一一」朱爾靜感動又心痛地望著她,胸口千情萬愛滿溢、翻騰不已。

「回去吧。」她輕輕地推開他,眸光閃亮如夜空星子,笑意清淺美麗如夢。

「我已經原諒你了,往後,別再來了。」

他悚然大驚,急急抓住她的手。「婉婉,難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對你的一片真心?我真的連江山都可以不要一一」

「我信。」她點點頭,「你絕對會為了我,連江山都可以不要,但你不會快樂的。」

「我一一」

「女人可以為了愛捨生忘死,但是男人該為了更多、更大的責任而出生入死。

爾靜哥哥,你是一國之君,你誓死效命的該是外頭的天下萬民百姓,而不是我。」

「我可以同時擁有江山萬民和你!」剎那間,朱爾靜又恢複了那個深謀遠慮、霸氣深沈危險的君王。「我不接受拒絕,也永不放棄!」

「你……」她一時間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可見他神情霸道,一副心意已決不容更改,她不禁也惱了,別過頭不看他,「總之,我是不會和你回去的。」

在這棄宮裏的幾天,已讓她徹底清楚地看得通透明白。

這一生她造了太多的孽,為了皇后的位置,她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昨日的無數冤魂,今日的萬裏長城,像這樣不惜犧牲所有,只為成全她的一己之私,圓滿她一個人的幸福之事,她當日已做過一次,可如今,她已是顏、再也做不出來了。

鳳宮裏,滿殿俱是生魂死魄、生生夢魘。

她如何能說服自己,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和他過著逍遙快活的帝后生活?

喬婉渾身寒毛豎起,下意識環抱住自己,嘴角笑容淒涼苦澀。

一切,都太遲了。

「婉婉,你看著!我一定會讓你當上我的皇后!」朱爾靜咬牙立誓,充滿自信。

她則回以堅定的沈默。

金鑾殿上,文武百官恭敬位列兩旁,俊美的朱爾靜端坐龍位上。

「朕決意終生不立後!」他冷冷地對眾臣宣佈。

這句話彷若青天霹靂,炸得所有大臣瞬間全嚇傻了。

「皇上一一皇上萬萬不可啊!」陸相國首先回過神宋,急忙跪下。

其他文武大臣也慌得跪倒了一地。

「請皇上三思!」

「一國不可以無後,皇后之位不單單是統懾六宮,更是母儀天下!」

「皇上--」

朱爾靜眸光緩緩掃視殿下眾臣,文武大臣們不約而同一震,連忙閉上嘴巴。

「朕此生最大的憾恨。」他眼神微斂,掩不住落寞滄桑之色。「就是無法立自己這輩子唯一心愛的女子為後,除卻她,朕甯願一生孤苦終老,斷嗣絕後,此生此世,不會再娶其他任何一個女人。」

「皇上!」陸相國以為皇上意指自己天逝的女兒,不禁滿懷感恩,卻也深感惶恐。「請萬歲爺以江山社稷為念,為綿延龍族血脈。萬萬不能做如是想啊!」

朱爾靜目光微閃,有一絲懊惱和好笑。「陸相國確實對朝廷忠心耿耿,令嬡溫柔賢德,未能善終,朕也好生惋惜痛憐,不過朕尚未能與陸家小姐朝夕相處,情感滋長,所以這朕的「心愛女子」,指的自然非是令嬡了。」

「呃……」陸相國尷尬了一下。「是、是……」

「朕這麼說不是給相國沒臉,而是想請相國寬心,無須將朕終生不娶之過擔攬到自己身上。」他輕歎一聲,恩威並施地溫言道:「相國一生盡忠報國,朕點滴在心頭,又怎忍心讓您擔此罪愆呢?」

陸相國又是感激又是汗顏,「是、是,老臣愧謝皇恩。」

趙衡暗暗一笑,面上恭謹地開口,「皇上,微臣鬥膽,敢問皇上,不知吾皇心之所繫、情之所至的心愛女子是哪家千金閨秀,為何不能坐上鳳位,成為我朝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呢?」

「這……」朱爾靜假意沈吟遲疑。

「是呀,既是皇上心愛之人,這位姑娘想必與皇上彼此傾心長年,堅定不移,請恕老臣冒昧多嘴一句,皇上既已訂了白首盟誓之約,又何須多所顧忌?」右相目光不著痕跡地瞥了眼趙衡,微笑道:「皇上英明,世所當見,臣等自然信得及皇上挑妃選後的眼光,皇上說什麼就是什麼,臣等無不全力支持。」

「沒錯,皇上是九五之尊,金口一開,這當世還有誰人敢質疑皇上的決定?」

見皇帝「意向明顯」,其他追隨朱爾靜多年的大臣也紛紛開口。

「是是,皇上又何必終生不娶,這樣委屈自己呢?」

另有一派臣子隱約感覺到苗頭不對,相顧有些茫然不安,可在弄不清楚狀況前,自然也跟著唯唯諾諾。

朱爾靜得意一笑,按下來自然是任他呼風喚雨、翻江倒海。

雖然事後得知事實真想而大加反對的朝臣們一片嘩然,卻也無力可回天了。

「那麼此件大事,就這麼定了!」朱爾靜滿意地坐在龍椅上,露出了君臨天下、唯我獨尊的傲然笑意。

可自信滿滿的朱爾靜隨後卻在棄宮裏踢著了鐵板,再也笑不出來了。

「你、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的瞪著喬婉。

「我不會做你的皇后的。」她依然平靜淡然地看著他,「爾靜哥哥,我說過了。」

「你、你一一你氣死我了!好不容易我已經擺乎了所有反對聲浪,封後的詔書也擬好了,什麼都準備好了,我甚至還當場和幾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老匹大翻臉一一」他頓住話,隨即氣急敗壞的嚷嚷:「反正他們不會再反對,但現下你說什麼?你還是不做我的皇后?為什麼?」

喬婉目光憐惜地望著他,嗓音溫柔,「爾靜哥哥,辛苦你了。但是我說過,你的皇后我不能當。」

「為什麼?」他頭痛得快裂成兩半了,她居然還火上澆油,讓他傷上加傷。

「難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嗎?你以為我又像以前那樣騙你嗎?」

「不,我相信你是真的要立我為後。」她那雙水靈明亮的眸底沒有怨懟,沒有懷疑與委屈,只有無止無境的柔情。「爾靜野哥,是我自己不想當你的皇后了,和任何人沒有關係。」

「你為什麼不願當了?」他掩不住滿心慌亂,大掌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婉婉,別嚇我,我已經被你幾次嚇得魂飛魄散、肝膽欲裂,再也禁不起驚嚇了。」

「傻哥哥,我怎麼忍心嚇你?」喬婉不捨地輕撫著他冷汗涔涔的英俊臉龐,心下不禁絞疼了起來。「不當你的皇后,我這才能心安理得,夜裏睡了,惡夢也才不會再來。爾靜哥哥,我終於找回了我的良心,是我的良心這麼告訴我的。」

「什麼良心?你本來就有良心,剛剛找到的那個才是假的、冒牌貨!」他心慌意亂,焦躁不安到語無倫次。「別聽它的!」

「可你該為我高興的。」她輕柔地笑了,眸底淚光閃閃,「過去我一直深陷苦海泥沼之中,夜夜不能成眠,日日不得安生,可是在棄宮這些天來,我終於明白後位虛名全是假的,只要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做不做你的皇后,當不當你的妻子,都是一樣的。」

「既然一樣,那你就算當了我的皇后,做了我的妻子,又有何妨?」朱爾靜反應敏捷,又不無賭氣地道。

「可那樣婉婉的心就不能安了。」她癡情地望著他,柔聲地問:「爾靜哥哥捨得再讓婉婉鎮日靈魂備受折磨嗎?」

他頓時噎住,無言以對。

「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爾靜哥哥若是想起我了,就來棄宮看看我。」她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把臉偎在他溫暖的胸膛上。「雖然沒有住在同一個宮殿裏,可我們之間的距離卻是這麼的近。」

「婉婉……」他激動地緊緊擁著她,心痛難抑。「可我不要再委屈你了!」

「爾靜哥哥,我很喜歡這兒,這裏很安靜,就像當年你住的那個小院落一樣,你還記得嗎?當時我住在將軍府,你住在小院落,我每天都偷偷鑽過牆洞去找你。」她蒼白的臉因回憶而變得甜蜜美麗。「那是我這一生最幸福、最快活的時候。爾靜哥哥,就讓我們回到當初那樣單純而美好的時光,好嗎?」

朱爾靜絞擰劇痛的心也因回憶而緩緩舒展開來了。

在小院落裏的日子,確實是他這一生度過最甯馨平靜而快樂的時光,他永遠永遠記得她甜美嬌憨的笑臉,帶著滿滿的崇拜與仰慕,點亮了他陰暗悲苦的軟禁地獄,讓他慢慢打開那顆備受國仇家恨折磨的心,迎接生命裏所有可能發生與已經發生的,種種神奇和美妙。

是她讓他記起被關心愛護的幸福感,也是她穿越他裝瘋賣傻、佯裝笑罵戲謔殘酷人生的面具,去碰觸到最真實、脆弱而赤裸裸的他。

他還記得,和她在一起摘青梅子,吃燒餅,練字,彈琴,一起胡言亂語,一起哈哈大笑,一起互相搶著捏彼此「秀色可餐」的粉嫩臉頰,是多麼地開心、多麼地快活呀!

什麼皇帝與皇后?什麼江山與後宮?

萬萬值不上就是一個小夥子朱爾靜跟一個小丫頭喬婉,從此以後歡歡喜喜在一起,那般實實在在的珍貴與美好。

「對!」他深邃黑眸閃閃發光,久違的愉悅笑意浮現臉上,溫柔而憐愛地捧起她的臉,在她額上印下了一個響亮的吻。「婉婉說得對,管他什麼皇宮冷宮棄宮的,只要有婉婉在的地方,就是我朱爾靜的家!」

「爾靜哥哥……」喬婉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欣喜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你終於明白婉婉的心了。」

「是,繞了這麼大一圈,我終於明白了。」他深深凝視著她,眼角喜悅的淚光閃閃,嘴角笑意卻幸福無限,大聲宣告:「婉婉就是爾靜哥哥的江山,固若金湯,生死不移,這輩子、下下輩子、再下下輩子,都沒人能再從我的手中奪走了!」

喬婉緊緊環住他的頸項,快樂地哭了。

是的,任誰也奪不走、斬不斷、分不開……

他和她,這一生一世,唯有彼此,生生世世,纏綿依依。

永遠永遠,再也不會分開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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