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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7
正如在少女時期的成長轉變中,沒有人來指點她,江玥的人生裡一直沒有出現可作為女性榜樣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並將自己從歲月歷練中獲來的經驗,眼光,鑒賞力,悉數傳予她。
在祁寧安頓下來,江珺便為她請了鋼琴老師。她師從祁甯師大音樂系的老教授,從最基本的姿勢、讀譜、指法學起。勤學苦練數年,不論巴赫的平均律、貝多芬的奏鳴曲、德彪西的前奏曲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鋼琴協奏曲,她都能演奏嫺熟。
縱使她技藝精進,江珺卻從不讓她參加任何比賽,甚至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考級。連老師都覺匪夷所思,但他執意如此。
要不是有後來的一次談話,江玥也不明白他有怎樣的思慮。
那是她念初中三年級,全校二十人參加市歷史競賽,十九個拿了獎項,唯獨她一人榜上無名。
熬到午休,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江珺,“為什麼他們都比好我?為什麼會這樣?”她覺得既羞愧又委屈,無措地叫著叔叔叔叔,哇哇地哭了。
江珺來學校接她,車開去靈陽湖飯店。
照例是那張臨窗望湖的餐桌,明式黃花梨木圈背椅。江珺坐下招她來身前,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鼻子直搖頭。江玥矮身下來伏在他的腿上,他輕拍她背,輕聲歎息,“可憐的玥玥,小傻妞。”
吃飯時,江玥已經平靜下來,慢慢說明事情始末。
最後一道大題考李約瑟對中國科技史的解釋,問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江玥回答,李約瑟的問題根本是問錯了,應該反過來問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在近代的西方發生了。然後她開始解釋西方思想精神與中國或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有何不同。結果三十分,她只得了三分,名次因此一落千丈。
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不知道結果為什麼如此糟糕。為這次比賽,她準備了很久,而且歷史是她最喜歡的科目。
她悶悶地問,“難道不是付出多少就該得到多少嗎?為什麼我的努力和收穫不成正比?”
江珺注視她,緩緩道:“不,這個世界從來不是能量守恆的。”
江珺舉杯飲酒,然後說了這段話,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
他說:“你要知道,讓一個人變得忿恨酸腐,最終喪失力量的不是挫折失敗,而是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所以你不該因為他們不賞識你的想法而耿耿於懷。當然更不能為了得到他們的肯定而放棄自己的立場。世人是否對你青眼有加,這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目標不是去贏得他們的讚賞。而應該是去完成自己,用你的才能去做你熱愛的事情。”
他語氣堅定,仿佛每句話都深思熟慮過。
他繼續說道:“我希望你能有一顆樸素的心。不要去與人競爭。如果你總是與別人比高下,那當別人比你好時,你就難免嫉妒。這世界上,你總會遇到有人比你富有,比你出名,比你聰明,那時你該多不快樂。如果人只追求由別人制定的標準去衡量的成就,那就太可悲了,假使他得到了,他也不會快樂,只會求取更多,永不饜足。我希望你能享受自己有的,不去羨慕自己沒有的。”
她當時並不理解他話中的深意。而當日後她遭逢挫敗,身處失意或心緒不平時,就屢屢想起他那日所言。
他說得那樣鄭重其事,他是在對一個十五歲的中學女生講述人生哲學。乍聽來有些怪異也過於消極,但不可否認那是一種更真實的也更健康的人生哲學。
對江珺來說,看著江玥長大是件極其欣喜的事,因為她是他塑造成的,她身上有他的理念和寄託。也許這將是他一生最好的成就。
他告訴她,什麼東西都可能失去,只有智慧,只有你習得的東西,才真正屬於你。
他教導她,考第一、做得最好、達成目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事情的姿態,要從容瀟灑,而非拼死般猙獰,成功了微微一笑,失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一切都會過去。
他帶她參加宴會,見識社交場上的應對進退。指著那些妝容豔麗衣著光鮮的女人,告訴她,她們把自己當作男人的配飾。你不能像她們那樣。你要找到自己的價值。
稍大一些,他帶她去各地遊歷,開闊眼界。
有一年暑假,江珺去荷蘭出差,帶江玥同往。目的地是歐洲最大的海港鹿特丹,一年前恆洲航運在此開設了分公司。白日,江珺出去辦事,江玥自己坐電車去逛博物館,或是在酒店附近隨意選一家咖啡館,趴在露天的桌臺上看書,看過往行人,看天上漂移的雲。七月的荷蘭天氣涼爽,天空湛藍開闊。
待江珺回來,兩人在老城區,尋個別致的餐館吃飯,踩著古舊的石頭路面散步。河邊橋畔常見到風車。江玥探頭探腦看街邊人家闊大漂亮的窗戶,那些窗臺上總是裝飾著各種美麗的植物和花株,弧形的捲簾或垂下或撩起,真是好風情。
他們在鹿特丹待了半個月,江珺工作結束,按計劃當天下午就要啟程回國。
可江珺卻出乎意料地退了返程機票,打電話回公司告知他晚一星期再回去。
他們飛去了羅馬。
那段時間她在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時常掩卷感慨,這樣的大帝國歷經千二百年,有過怎樣令人驚奇的繁盛,卻一步步走向覆亡。六大卷讀完,江玥恍兮惚兮,像被攝走了魂魄。
在羅馬的六天,江珺收起正裝,換成T恤衫牛仔褲,還特意買了一雙輕便的跑鞋,因為他們每天都在走路。古老的城市,永恆的羅馬。那些宮殿教堂劇院廣場,凱旋門和大競技場,那些頹垣斷壁,他們踏遍每一處古跡,在廊柱、雕塑和濕壁畫前駐足觀賞。
他讓她第一手地接觸歷史和美。
最後一日,他們在西班牙廣場的大臺階上席地閑坐,任微風拂過,身旁的杜鵑搖曳不已。離開前,他們來到廣場前著名的特萊維噴泉。她曾在奧黛麗赫本的《羅馬假日》裡看到過的。
江珺遞給她一枚硬幣,“你背對噴泉把它投進去,少女噴泉會許一個你重遊羅馬的願望。”
“那你再拿一個出來,你也一起扔。”
江珺笑著答好。
他們並排轉身背對許願池,將硬幣擲入那汪“童貞之水”。
她當然是要和他一起再來羅馬呀。
8
江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他的。
她的心單薄而匱乏,不懂如何愛人,因為從沒人愛過她。
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強力的存在,被呼為至大的上帝也從未對她顯現過這種強力。
她想,江珺不是打動了她的心,他是一直在她心裡。她的愛慕和眷戀,實在發生的太正常太自然了。
她是在何時發現自己的愛意,何時察覺並驚心於自己對他抱著非同尋常的感情和渴望?
或許是身邊的同學都在鬧戀愛的時候。縱是家長老師防得多嚴,高中班裡還是成了好幾對,整個學校公然拉手的情侶也很常見,連同桌施姍姍這樣漂亮驕傲的人也有心儀的男生。
江玥也收到過情書和各種示好邀約,她置之不理或禮貌而冷淡地拒絕。校花的名號輪不到江玥,但男生間流傳她為冰山美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她冰冷無情嗎?她檢視自己,而那隱秘的情感現出清晰的脈絡。
那時江珺出差,她就溜去睡他的房間,擁著沾染他氣息的棉被,穿上他的T恤當睡衣,這樣她便能安心睡去,仿若他就在身旁,不用害怕黑夜裡莫名的聲響或怪異的影像。
她偷抽過他的煙和雪茄。下晚自習回到家,從他留在書房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趴在陽臺欄桿上,遙望等候他的車開進院子。煙在食指和中指間嫋嫋地燃燒,她並不去吸它,只是為了那繚繞的熟悉的味道。
他是愛喝烈酒的男人。她也學他喝白蘭地。
最初她不懂得要淺斟慢酌,把四十多度的白蘭地像喝可樂似的灌了下去,一口就暈了。江珺回來,見到她仰躺在沙發上,臉和脖子紅得像煮熟的蝦,大笑不已。不過誰也沒料到後來她居然和酒成了至交好友。
她搜尋任何和他相關的事情。
他很受女性歡迎,年輕英俊,事業有成,除了性格有點陰鬱沉悶。他當然有過不少女友。她知道的就有那麼幾個,不知道的想必更多。
小時候有個丹燕阿姨,常來家裡,也常和他出去。她是江珺的大學同學,畢業分配到祁寧海事局。他們交往了好幾年,江玥喜歡沈丹燕。她身材高挑,愛穿長裙,讀過很多書,說話幽默風趣。
有一天她突然不再出現。江玥問他,“丹燕阿姨怎麼不來了?”
“我們分手了。”他語氣頗為沮喪。
“你快向她道歉唄,她肯定會原諒你的。”
“不,她不會。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因為他不願意結婚。而她年紀已大,不能再耗下去,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不久恆洲與新加坡的航運世家趙氏合作,趙家四小姐趙慰怡對江珺一見傾心。江玥對她印象深刻。寒假江珺曾帶著江玥去新加坡,趙四小姐來接機,一見江珺,就撲上來擁抱,熱烈如赤道的陽光。
過了半年,江玥不再聽到趙四小姐的消息。一次在公司裡,江玥聽到幾個副總對江珺嘀咕擔心與趙氏的合作會破裂。江珺冷笑道,“我還不至於為了生意把自己搭進去賣吧。”
她已經十六歲,心理早熟,懂得許多,連男女情事也知道個影約。
一次週末他們在家看電影,挑的碟是《布拉格之戀》。朱莉葉‧比諾什還很年輕,嬌俏可愛,出場時剛遊完泳,來酒館上班,臉紅撲撲的,一邊幹活一邊在櫃檯上讀《安娜‧卡列尼娜》。路易斯演的湯瑪斯進酒館,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也拿出精裝的口袋書,他向吧台後的特蕾莎張望,兩人視線交會,路易斯嘴唇微動發出“蔻尼阿珂”的信號,比諾什讀唇領會,“哦,COGNAC”。隨即端一杯白蘭地過來。故事就是這樣開始。
江珺和江玥看到這裡,轉頭對視一眼,會心笑起來。
江珺也模仿路易斯不出聲地做嘴形說,COGNAC。江玥從沙發上爬起,倒來兩杯白蘭地。他們一邊輕啜一邊看下去。
但後面的情節讓他們非常尷尬。湯瑪斯和薩賓娜在床上翻滾,激烈地交換姿勢。
江玥知道他們是在做愛。而江珺就坐在身旁,兩人呼吸可聞,江玥臉抑制不住地紅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她避開眼不去看螢幕,但男女歡愛的喘息呢喃聲仍舊傳了過來。江玥僵坐著,一絲不敢動,心裡琢磨是回房間還是繼續看下去。
最終是江珺起身走了。他咕噥著說,“困了,昨晚睡得太晚,你看吧,我下次再補看。”他一口喝幹酒,喝得太急,嗆了起來,顧不上咳就直往房間走,好像身後有洪水猛獸。
這件事其實讓江玥暗暗歡喜,因為他把她當作異性看待。但也讓江玥憂心,因為他約會的異性裡不會有她。
她留意他身旁每一個女人的身影,留意他們說的話,說話的口吻,舉動和神情。
她覺得自己心裡有個嫉妒的瘋婦在叫囂。她為此所苦,並驚駭於自己離經叛道的想往和渴慕。
但這一切她是不能對任何人吐露的,尤其是對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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