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唐七公子]九州.華胥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21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0:58:43
十三月之第四章 上

  第二日刮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著早早離開的鶯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但鶯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只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不能默默無聞,要被被跟蹤的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才不至更丟。抬眼望去,隔著半道水灣的鶯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沿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只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髮。我有點驚訝,昨夜燈檯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髮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遊,倘若不是一路跟著,真是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大約是為了躲避口中仇敵。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著,說是臨時有什麼要事。船快開了才提著只鳥籠子緩步而來。鳥籠用烏木製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緻,其間困了只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只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為了不被鶯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裡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才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麼?”

  他垂頭看我:“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麼?”

  我心裡一咯登,握緊袖子裡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半天,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裡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沖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將籠子推開一點,只是拽緊手裡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麼態度。其實這只老虎著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確實有理由隨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稜著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眾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將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著,那些長門僧將其稱為貪欲,認為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欲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只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哪一點還稱得上是貪欲,所以絕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為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著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只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著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著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裡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潯。”我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將我拉開,容潯一行已入船上樓閣。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鶯哥,以為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麼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麼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鶯哥,卻只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潯走的另一邊,和鶯哥姑娘並未碰面。”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並不怎麼秘,也並不怎麼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潯他爺爺。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潯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著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潯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於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謫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潯。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裡大多是女兒,兒子只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只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天啟王都,將小兒子容垣立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為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為鄭景侯。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潯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將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面壓著,也一面用著。容潯著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係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潯還將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諏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為其將所住宮室改為了溶月宮。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為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將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潯,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說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只將行宮燒得乾乾淨淨,半山紅櫻亦毀於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著臉麗容驚人的鶯哥,她對容潯說:“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想起紅纓翻飛中她踉蹌的背影。

  我問慕言:“容潯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為紫月夫人的,就是鶯哥麼?”

  他搖著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麼回事?”

  慕言頓了頓:“詔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為的一個女人。”他唇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將隨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為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將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將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囁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抬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巔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欲望,欲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只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麼?”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為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鶯哥姑娘,也許只是覺得鶯哥姑娘並沒那麼重要。”

  我看著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看著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著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著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麼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潯的面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抬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裡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俐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著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著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乾淨俐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裡,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俐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麼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著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灘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淩空躍起,淩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裡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著容潯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于水花四濺中斃命于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著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像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周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著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歎息似地喚她:“是你麼,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麼?”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著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只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只關在籠子裡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只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麼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只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回,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強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麼?”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麼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乾後捲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沖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麼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麼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匿名
狀態︰ 離線
22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1:11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佈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抬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裡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託終身。

    ——*——*——*——

  故事開始于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裡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杳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乾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裡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裡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著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俐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麼。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逕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著懷中瓷杯,身法俐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裡,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麼字。

  除此之外,一貫閒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錦雀時,眼裡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著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麼……”話尾和著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麼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麼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檯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裡,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髮在斗篷裡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著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仿佛才發現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麼?”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

    趙國之事處理得乾淨俐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著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于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麼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著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裡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檯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麼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捨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裡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著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著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著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裡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裡,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著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抬頭:“藉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抬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麼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于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裡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裡驀然出現。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口活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于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瞭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麼方才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裡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抬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裡的錦雀摟在懷中。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面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裡。”頓了頓又道:“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仿佛就要失去什麼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麼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麼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著墨色天幕裡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半晌,輕輕道:“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裡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捨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他是主,她是僕。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裡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裡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裡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裡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滄潤遒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檯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櫺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裡:“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乾淨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麼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匡當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只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仿佛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佈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風月若凋零繁花,華胥夢斷,劫灰散盡,唯餘暖香依舊』
匿名
狀態︰ 離線
23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2:43
    十三月之第四章 下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抬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藥湯的污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裡,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裡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裡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麼.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摺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摺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摺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註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麼。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裡蕩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扎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扎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裡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檯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麼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麼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麼,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髮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抬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裡,半晌,道:“你會麼?”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臺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麼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裡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麼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瞭解得不夠全面,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剎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臺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麼?”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麼?”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麼?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麼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像,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只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麼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裡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元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註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裡一番熱鬥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麼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裡,乾乾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麼多年,其實只是個工具,工具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只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麼的。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裡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麼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儘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裡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只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裡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只小白兔,身上沒什麼傷,只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里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只將一堆乾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只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麼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裡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麼弄成這樣?”

  她抬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只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麼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徵兆劇烈移動,可以想像痛到什麼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只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麼?”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著?”

  她怔怔看著他。

  他皺著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抬頭。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麼直直看著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鶯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裡。”

  鶯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洩,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

  終歸我只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鶯哥在想什麼,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只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著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鶯哥的感情就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這著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只是那一夜鶯哥被抬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寢宮清涼殿。

  鄭侯寢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只燈檯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幹花,在深冬裡顯出幾許空幽寂然。鶯哥腿上的傷被宮裡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裡。侍女撚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麼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抬起眼瞼,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鶯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抬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鶯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寢時,側身而臥的鶯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將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麼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鶯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鶯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鶯哥坐在光暈裡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鶯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裡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鶯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只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並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麼地方?”鶯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抬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里迢迢跑來這裡聚眾賭博,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裡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麼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著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麼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乾脆把聚眾賭博做成一個產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只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闆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鶯哥為什麼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潯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欲,賭是貪欲,加上暗殺物件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鶯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打滾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欲之大成的賭坊。

  看著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鶯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麼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麼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裡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麼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註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著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乾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乾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簷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將左邊城裡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裡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麼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鶯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鶯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隨後。

  乍看鶯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裡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麼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鶯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麼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復過來的鶯哥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抬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采出這麼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鶯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

        容垣語畢,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閒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鶯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賭博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麼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鶯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於發現鶯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闆捏了遝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裡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只會越來越捨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容垣是某個高官,只好忍了。本以為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年輕的國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齏粉,順著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仿佛今日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碧芙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臺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著繁華三千也沒有產生多少違和感。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銖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24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2:54
  背後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麼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著把錢往袖子裡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現鶯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著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著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鶯哥就站在容垣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鶯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鶯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麼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著做什麼,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於回過頭,沒什麼表情的英俊的臉,抬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髮,動作一絲不苟,半點失態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傢伙真是太能裝了。

  鶯哥眼裡噙著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麼半途認輸,輸那麼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著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麼多錢是要做什麼,宮裡的月錢不夠用麼?”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裡走去,語聲裡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裡,丈夫輸了錢,妻子嘮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麼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傢伙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鶯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抬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著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麼?”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著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鬢髮:“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鶯哥是否愛上容垣,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只巨大的獸,蟄伏于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賁將軍續弦,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潯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潯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潯是親叔侄、鶯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將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鶯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容潯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於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朝臣跪於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潯臉上頓了頓,攜著鶯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裡,難免發悶。”

  容潯抬頭,目光對上鶯哥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拋棄的一隻貓狗。這是鶯哥入宮後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裡,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于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裡會悶。”

  容垣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容潯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麼,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容潯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麼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容潯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豔上幾分的大紅。

  錦雀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抬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隨侍著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容垣微微皺眉,將茶盞推給鶯哥:“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後者是昏君,最後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討厭。前面特地提到容潯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賁將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容垣既來捧了容潯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賁將軍的,捧捧少府卿的。鶯哥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漏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著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錦雀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鶯哥的腿痛哭什麼的,出乎意料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托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朗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隻手在鶯哥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嗩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麼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麼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後在刀鋒血雨裡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容潯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麼,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麼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雲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藤,發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裡瑟瑟發抖。鶯哥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向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麼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裡鶯哥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錦雀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鶯哥……”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道:“錦雀,錦繡良緣的錦,楊雀銜環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鶯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鶯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鶯哥。”

  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隻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著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後被重新修補。他看著她,眸色深沉,似一灘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手一松,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塗。

  他看著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態,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里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麼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著你一年只有這麼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麼早,還是遲了。我將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她抬手撫上濕潤鬢髮,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後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願娶到錦雀,我不欠你了。執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錦雀,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願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裡他陪著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著我,也是好的。”

    ——*——*——*——

  有些女人嚮往嫁殺手為妻,因想法浪漫不著邊際,自以為殺手好酷,嫁給殺手也好酷,嫁過去才發現好殘酷。打死一個殺手容易,打動一個殺手太難。他們的人生是在懸崖上走鋼絲,危機感強烈安全感沒有,對外界的態度也基本朝抗拒發展,偶爾還會反社會。我知道怎樣讓一個殺手動容,就是把你的命給她。這結論絕對有強大的邏輯基礎,你想,這些人看慣生死沉浮,最能瞭解面對死亡時人性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麼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個摳門摳得不行的守財奴,你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錢又要命,不會說我要錢我只要錢你一刀殺了我吧。因為懂得,所以愛好。辦事情就要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給她,不要說一個殺手,一個刺客,就算是個刺身它都能頃刻感動成繞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當除夕那夜王宮裡頭巨大的成年雪豹發狂沖向鶯哥時,他不是率先閃到一邊,而是迎著雪豹將正要作出反應的鶯哥一把拉過去護在了身後。

  容垣的刀術大鄭第一,民間形容鄭侯刀法之快如風馳電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閃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轉身離開才反應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說這樣快的刀法,斬殺一兩頭雪豹不在話下,尷尬就尷尬在此時除夕家宴,容垣並未佩刀,身體的反應再敏捷,懷中抱了一個人,就大大降低閃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獵的動作就很迅猛,發狂之後更是將這種迅猛發揮到極致,揚起的利爪狠狠擦過容垣毫無防備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聲尖叫,與此同時,趁著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頓,沖上來的侍衛終於將刀子順利刺中這畜生的後膛。雪豹痛得哀叫一聲,撲上去口咬掉那侍衛的半隻胳膊。所幸其他的侍衛們反應不差,眨眼已嚴嚴實實排成一堵人牆,護在受傷的容垣身後。可哪曉得雪豹中刀後愈加狂性大發,迎上去的侍衛或死或傷轉瞬就倒下好幾個。

  鶯哥臉色發白,劈手搶過近旁侍衛手中鋼刀,容垣皺緊眉頭,側身以巧力奪過她才到手不久的長刀,反手將她一把推到趕來幫忙的容潯懷中。

  宮燈十裡,繁花萬重,冬日裡難得的佳景,卻在頃刻間將燈染了劍影花惹了血腥,年輕的鄭候在冷冷月色下從容持刀,身法快似隕星墜落,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奮力掙扎的雪豹轟然倒塌,頭顱以一顆斷離枝頭的繡球花,落地時還滾了幾滾。

  庭中一時寂靜,鶯哥的唇顫了顫,一把推開容潯,拖著繁複長裙三步並做兩步踉蹌至提刀的容垣身側,手伸出來要撫上他受傷的肩背,卻像受了極大驚嚇。烏黑血跡漫過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皺眉看著她,不悅道:“刀搶得那麼快做什麼。”頓了頓:“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她卻不能言語,臉色愈加蒼白,唇顫得厲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仿佛他一切堅強模樣都是逞強,下一就:倒下離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實證明容垣果然是逞強,且將這股意志徹頭徹尾貫徹下去,直到老醫正匆匆趕來才露出馬腳,昏倒那一刻被鶯哥緊緊扣住十指,長刀落地。她扶著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紅的雪地裡,神色茫然望著著他肩部越染越厚的血漬,望著他緊閉的雙眼和漸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著湊過去,貼住他—激動就泛紅的耳尖,輕輕地說:“你死了,我就來陪你。”近旁容潯猛地抬頭,目光和緊緊摟住容垣的鶯哥相對,順著那個視角看過去,紫衣女子杏子般的眼睛裡一片漆黑,月光照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容垣的確中了毒,雖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畢竟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儘管規格比耗子藥要高出很多,在搶救及時的情況下,也不能發揮出比毒死一隻耗子更大的效果。鶯哥在清涼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終於醒來,儘管臉色還是虛弱的蒼白,漆黑的眸子裡卻透出異樣顏彩。他披衣靠在床沿定定看著端了藥湯的鶯哥:“那時候,你說的什麼?”

  她低頭端起藥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邊,“先喝藥,不燙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層惱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從袖子裡取出一枚骰子:“喏,這個,給你。”

  他看她一眼,舉起骰子在燈下細細端詳:“玲瓏骰子安紅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貫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麼?”

  她抬頭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從容搖頭:“我不知道。”

  她撲上去握住他的臉,鼻尖抵著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抬頭看她:“還沒人敢對我這樣,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來……”

  她偏頭笑著看他,頰邊泛起紅雲,像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等你好起來,要怎麼?”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頭,安心似的歎息:“我等你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相思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而後一切,正如慕言所說,鶯哥與容垣相守三年,寵冠鄭宮,更在第二年春時被封為正夫人。我不知這世間是否有真情永恆,或許正如慕言所說,一段情,只有在它最美麗時摧毀才能水恆,如那時的沈岸和宋凝。鄭史未曾記載的那一頁,是大鄭宮裡塵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從知曉鶯哥身份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另有隱情,卻沒想到隱情只是一個國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鶯哥入宮時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鶯哥被罰在庭華山思過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華山挨著趙鄭接壤處,位於重山密林,是鄭國聖山,傳說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經王室許可,違者族誅。這一年,鶯哥二十三歲,她騙他三年,他便將她僅剩的十年青春埋葬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山。侍衛們將她從溶月宮中綁出來,她想再見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華山的前兩個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陣法下山,終於遍體鱗傷地闖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趕赴王宮,聽到的卻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紅珠有孕了。

  她身上帶傷,耽誤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趕來的侍衛攔住。街市荒涼,天上一鉤新月,幾個殘星,本該遠在千里的容垣抬手掀起轎簾,月光照下來,現出隱台風雪的一張臉。

  刀尖點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身後一串長長血印。她抬頭看他,眼中一層細密的水霧,嗓音啞啞的:“那時候你告訴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忘記了麼?”

  他將她的手拿開,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還有我送給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帶在身邊麼,你……”

  他打斷她的話,從袖子裡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說的,是這個?”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霧愈盛,卻在匯成珠子前硬逼回去,嘴唇動了動,良久,才發出聲音:“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錦雀了對不對?找到這樣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聲:“是厭倦我了對不對?”她抬手蒙上自己雙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惱,雙頰卻逸出淚痕:

  “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四下無聲,她慢吞吞放下手,連鼻頭都泛紅,眼角還是濕潤,眼睛卻執拗地睜得大大的:“聽說紅珠夫人有孕了,恭喜。”骨骰毀掉的細粉被風吹得揚起來,在暗夜裡織出一幅薄紗,容垣的手一頓,抬頭看著她,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

  兩人情誼還在的時候,容垣常指點鶯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潯的護衛,妹妹會刀術也沒什麼奇怪,但指點歸指點,從未真正和鶯哥打一場。唯一的這一場卻是決裂之後的這個夜晚。千萬朵櫻花散落在他淩然刀光下,隨風飄飛,他將她反剪了雙手推給侍衛們,良久,淡淡地:“未將夫人順利送到,便提頭來見孤。”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庭華山終年寂靜,哪怕人間處處烽煙,唯有此處被世人遺忘,春時鶯啼婉轉,夏日綠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鶯哥再未主動提及容垣,也沒再嘗試破陣出山。三年聞鄭國可謂風雲變幻,卻沒有一絲消息傳人山中。三年後,照看鶯哥的老嬤嬤病重將逝,病榻前握住鶯哥的手,渾濁雙眼流下兩行清淚:“陛下命老婢照看夫人十年,如今,老婢卻是要負陛下囑託了,夫人對陛下有怨,可兩年前陛下便病逝歸天,對已死之人,什麼樣的恨,都該化為塵土了,陛下,陛下望夫人能好好活下去,這番話本應十年後再轉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夫人那麼久了。夫人思過三年,其實本無過錯,但這三年千日,世間萬般,夫人該是,都看開了罷。”

  夜風過窗吹熄燈燭,半晌,鶯哥的聲音空蕩蕩響起,教在風裡:“你剛才,說的什麼?容垣他,怎麼了?”

  事實證明鶯哥並沒有看開,若是看開就該常伴青燈終老庭華山,而不是奮力破陣誓為當年事追個結局。可見這個老嬤嬤並不瞭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習慣這樣的活法,不知道糊塗是福,人不該和自己較勁。可出山也沒有盤纏,從沒聽說過誰思過還帶著一大堆金銀財寶,即便是那些錦衣華服玉飾金釵,是容垣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隨便當了,只好重操舊業,一邊殺人賺盤纏一邊尋找容垣。這世間有多少人有殺人的心卻無殺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錢。我同鶯哥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不相信容垣已經死了,看來是真的不想相信。這就是她的夢,夢到此處又重頭來過,將所有過往再次重播,沉在這樣的虛幻中不能自拔,反反復覆沒有止境。我終於明白她想要什麼,她想要容垣,即便他將她鎖在深山,她還是想要他。若他沒死,於她而言不過一個負心人,三年、五年、七年,總有一天能夠忘懷,可人人都說他死了,留下一團又一團迷霧,而在死亡之後,最後的決裂化作夢幻泡影,連那些刻意說來讓彼此難受的狠心話都失了怨毒帶了哀傷,就像回憶一棵被砍伐的樹,只記得它黃葉滿枝的璀璨勝景,拒絕想起冬日裡枯萎的頹敗模樣。可越是害怕越不能害怕,因身後再沒有一個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她說她不相信他死了,說得削金斷玉斬釘截鐵,心中卻在恐懼掙扎,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心欲望,人在脆弱時,最難敵的就是心中欲望,她遲遲不能醒過來,因敵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慕言有搭沒一搭地敲著扇子:“如何帶她出去,可想出法子了?”

  他問得正是時候,我剛要發表想法,半空突然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天河氾濫,轉眼便落起傾盆大雨,雨水尋著雷聲間隙劈開濃密雲層傾瀉直下,破天的水幕層層籠住夜幕裡的四方城。遠方傳來不知名咆哮,緊閉的城門豁然大開,比城門還高的巨浪迎著城牆徑直撲進來,像一頭猛獸,貪心地張開血盆大口。還以為這次這個夢會比較平和,沒想到危險的一刻還是來臨。洪水對我無用,我又不用呼吸,只要胸中鮫珠不受損就沒問題,可慕言不一樣,他是個活人。我腦中一片空白,洪水來勢如此兇猛,容不得人做出反應齊頭的浪花就打過來。為什麼要將他帶入鶯哥的夢境,若他果真死了……渾濁水浪瞬間淹沒頭頂,我想緊緊抱住他,可什麼都看不到。身子被往後一拖,一口水趁機撲進喉嚨,鮫珠在胸膛裡怦怦直跳,就像一顆真正的心臟,活的心臟。我想,這一定是慕言,除了他再沒別的可能,伸手想攀住他,手伸出去時被緊緊握住,臉頰貼到什麼溫軟物什,伸出還空著的那只手撫摸,摸到水中他高挺鼻樑柔軟嘴唇。這的確是他,他在我身邊。

  慕言會水,即便帶著我這個拖油瓶,鳧水也鳧得很好,可巨浪一層一層打過來,最好的水手也吃不消,何況他只是個業餘的。這無聲的世界裡,漸漸適應也勉強能視物,久久不能換氣,想必給慕言造成巨大負擔,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隔著水幕也能看到他瞬間詫異的神色,這是我一直想描繪的眉眼,一直想親上去的雙唇。嘴唇印上去時不知他如何表情,隔得那樣近又怎能看清表情。我是要在水中為他渡氣,卻不知該如何撬開他牙關,這些事情師父沒有教過我,君瑋那些小說裡也從沒有寫過,能夠使用的只有舌頭,但要一邊貼住他嘴唇防止河水嗆進去一邊用舌頭頂開他牙齒就有點困難。我們保持嘴唇貼合的姿勢,漂泊的水浪晃得人一陣一陣恍惚,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身體貼得更近,微微鬆開齒關,這正是好機會,我緊緊抓住他肩膀,將嘴唇貼得更緊,胸中生氣順著緊貼的雙唇逸到他口中,他雙眼驀然睜大,這樣多的生氣其實已經足夠,可我捨不得離開,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水裡其實也有好處,大家都屏住呼吸,隔得這樣近相互親吻,他也不會發現我是個死人。雖然其實這根本就不是個吻,但我可以假裝它是。我愛上的這個人著實強大,但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我來保護,我會將他保護得好好的,不受半點傷害,儘管他陷入此種險境也是我害的……

    水勢漸漸小下去時我們抓到一塊浮木,慕言將我抱上去,放眼四望,真是一片夢裡水鄉。

  這樣也不是辦法,根本看不到鶯哥在哪裡,即使想出帶她出夢的法子也無法實施。但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夢中一切都是她潛意識裡創造,她是這夢裡的一切,就如同我所創造的華胥之境,雖然看不見,但處處都該有她的意識……我想我終於明自,垂頭看向浮木下的洪水,說出早該說出的話:“容垣沒有死,他在等你,我知道他在哪裡,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瓢潑落雨驀然停止,我指著前方的一團光,正是從這夢境中走出的結夢梁,緩緩道:“從那裡出去,你能找到他。”

  醫館中,鶯哥終於模糊醒來,卻神情恍惚,看了我們兩眼,一句話也未說。她不會記得夢中發生了什麼。因我和慕言一身濕衣,得先回房換套衣服,只得將老大夫從床上挖起來先行照看。東方微熹,隔著庭院四圍的矮籬笆,可看到遠方千里稻花。慕言笑了一聲:“什麼從那裡出去你就能找到他,我還以為你從不說謊從不騙人。”

  我小聲爭辯:“這又不是騙人,若是在夢中,窮盡一生她也不能找到他,在現實裡,不管容垣是死是活,總有一天她能弄個明白。她活得清醒,不善自欺,也不願別的什麼來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個夢境。”

  他打斷我:“那你呢?”

  我搖搖頭往前走:“我從不做夢。”死人是不會做夢的,我連睡覺都不用,還做什麼夢。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那個話題,卻換了個更要命的:“方才在水中,你是在做什麼?”

  我頓時頭皮發麻,轉頭強裝鎮定看著他:“幫你渡氣,你看,既然我會華胥引,總還是應該有這麼一些別的異能……”

  他含笑看我,卻沒再說別的什麼,只是點點頭:“去換衣服吧。”
匿名
狀態︰ 離線
25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4:47
  十三月之第五章

  鶯哥不告而別。儘管醫館裡的老大夫表現得很驚訝,但這事其實在意料之中,兩天前方能下地時她便急著離開,只是身體比較虛弱,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風給吹倒了。看著鶯哥踉蹌倒下時我就想,她只會休養到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醫館大門,再不會多待一天。她想找到那個答案,一刻也等不得。果然,不到兩天,她便留下藥錢獨自上路了。

  我拿不准是否還要繼續跟著鶯哥,因真假月夫人之事已差不多解開,除了容垣到底死沒死以外著實沒有其他疑惑,可若是這樁事就這樣結束,大約也意味著我同慕言的分別之期就快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挽回,我想同他待得更長久一些,或許他會不放心我一個小姑娘獨自行路,會至少陪著我一起找到小黃和君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不要,給君瑋寫個信讓他有多遠躲多遠一輩子都不要被我們找到呢?

  無論如何,還是打算先去探一下慕言的口風。

  一路分花拂柳,可慕言不在島中,才想起半個時辰前看到有只通體雪白的傳信鴿落在他窗前,料想應是出門會客了。我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琢磨,十三月這事,倘若容垣的確死了,那如傳聞所說是病逝的幾率會有多高?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傳說,好像花花世上只能有一種死法,但王宮這地方集結了全國最好的醫師,能自然地因病而死著實難能可貴。若果真如慕言所說,平侯容潯即位是逼宮逼到手的而非景侯主動讓賢,那半年後景侯的病逝說不定也大有文章。我想起來,前朝宗室微弱,國祚不昌,諸侯並立,晉西國公子相宜木弒兄弒父而承爵位,為齊侯揭露,會盟天下諸侯共伐晉西,不出兩月,晉西大敗,國土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塊併入了齊國。若我是男子,會這樣能打探旁人私隱的華胥引,衛國又還沒有滅亡,說不定也能在這片廣袤大陸上重現晉西之禍,說不定衛國不會亡,還能福祚綿延個幾年。曾經我想力挽狂瀾,沒有碰到對的時間。這揮之不去的想法讓我有點隍惑,良久,終於明白為什麼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沒一個得到好下場,這秘術本身就是—種貪欲,最能迷惑人心,初始便埋下貪婪之花的種子,若學不會克制,終有一日會被心中開出的巨大花盞淹沒。就算我是個死人,都控制不住幻想著,擁有它,我其實可以得到什麼,可歸根結底,如今回頭看鄭國那場宮變,真相除了對還屹立在這塊風雨飄搖的大陸上的諸侯國有價值,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步出醫館,可見遠山層疊,其實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慕言,茫然片刻,決定沿街溜達。

  沒有小黃作陪,略感寂寞,但如果有小黃作陪,那找到慕言它豈不是要妨礙我們獨處,想想算了。遠方有暮雲合璧,落日溶金,風裡傳來漁舟唱晚,小城一派寧靜。走走停停,逛進一個古玩齋。我對所謂古玩其實不存在太大感情,應該說是對一切作古的東西都不存在感情,可此時眼睛瞟過一處,雙腿卻再不能動彈,那是一隻通體瑩潤的、在微暗的暮色中仿佛發著光的、精緻的透雕白玉簪。站在櫃檯前果看半晌,覺得這樣不過癮,搖醒一旁打瞌睡的老掌櫃把簪子取出來,放在手心裡又呆看半晌。

  老掌櫃笑眯眯地:“這簪子有兩百年歷史了,上好的玉,上好的雕工,昨日才收進來,姑娘一眼相中它也是緣分了,若真喜歡,三百金銖,老朽為姑娘包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不要說三百金銖,就算他說只要一個銅錙我也買不起。可這簪子是這樣適合慕言,讓人愛不釋手。和慕言分離已經是註定的一件事,而再相逢卻遙遙無期,前二十年他已經遇到許多姑娘,可我沒有趕上,後二十年,再後來的二十年他還會遇到多少姑娘,光是想想都想不下去,我也不過是眾多他所遇到的姑娘之一罷了,總有一天他會將我忘記,還不會主動再想起。我將頭埋在手心裡,良久,抬頭問一臉擔憂的老掌櫃:“我可以用什麼東西來換你的這支簪子嗎?”

  他表情疑惑,半天,答非所問地:“這簪子同姑娘有淵源?”

  我搖搖頭:“沒淵源,只是我想得到它,把它送給,送給一個朋友,但又沒錢,我想也許他也會喜歡這支管子,會一輩子……”說到這裡呆了呆,覺得慕言應該不會一輩子用同一根簪子,很不情願地改口:“反正他戴著它的時候,應該就會記得我吧。”

  老掌櫃瞧了我許久:“那姑娘打算用什麼來換這支簪子呢?”

  我想了想:“你們這裡收老虎不?四條腿,活的。”

  “………”

  最後我用一幅畫買下了這支白玉簪,老掌櫃還倒給了一百金銖,收畫時笑道:“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老朽幾乎要以為姑娘這畫是文昌公主的真跡了。”我愣了愣:“你真博學啊,不過,若是真跡,你看能值多少?”老掌櫃摸著鬍子繼續笑眯眯:“不下萬金。”我克制住了自己沖去對面博古架再搬幾件古玩的衝動。但再想想,如今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知道面前這幅隋遠城的山水價值萬金,而若我果真還活著,那畫又怎能值得萬金。葉蓁死了,葉蓁的畫筆便也死了,即使我還在畫,畫出來的也不過贗品罷了。

  走出古玩齋時,街上已是萬家燈火,碰到出門買酒的醫館老大夫,從他處得知慕言進了謫仙樓。我以為是座酒樓,想正巧趕上晚飯,揣著簪子樂顛顛路打聽過去,走到門口,才發是座青樓。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畢竟從來沒想過慕言會逛青樓,但總算比較鎮定,通過賄賂來到高臺上一處涼亭,看到一張七弦琴後坐了個姿容清麗的姑娘,而慕言正頗有閒情逸致地擺弄一套木魚石的茶具。亭子正中放了只小巧的紅泥爐,爐子裡炭火微藍,想來燃的應是橄欖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覺得臉色一定立刻白了下去,秦紫煙。想到這裡原本興師問罪的憤然頃刻煙消雲散,若那女子果真是秦紫煙,我這時候過去能幹什麼呢?想像我一過去,慕言就非要跟我介紹她:“這是紫煙,來年我們便要成婚,屆時請你吃酒。”我能想出的最克制的反應是沖過去掐死他和他同歸於盡。抬腳準備沿路返回,抬頭卻發現亭中兩人的目光齊齊聚在我身上,這是謫仙樓後院獨出的一座高臺,也就是說,四周沒有任何可隱蔽之處。

  我抬頭瞪了慕言一眼,還是準備沿路返回,剛走出兩步,聽到他聲音在背後慢悠悠響起:

  “連星姑娘烘焙的新茶,我正說煮一壺,既然來了,喝—杯再回去。”我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半天,還是磨磨蹭蹭走了過去,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慕言看我一眼,低頭繼續專注於手中茶具,他擺弄什麼都很有一套。此刻暮色蒼茫,涼事的四個翹角各掛一隻燈籠,前方謫仙樓裡蕩起輕浮歌聲,有實在的金銀,就能有實在的享樂,這真是世間最簡單的一個地萬。

  但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我偏頭問坐在瑤琴背後的姑娘:“你真叫連星?”姑娘沒開口,接話的是慕言:“連星姑娘前日方從趙都黔城來隋遠,要在這兒逗留兩個月,拜在花魁梨雲娘門下習舞。”我瞟他一眼:“你們以前認識?”他正提壺以第一泡茶水涮冼茶具,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手法漂亮,如行雲流水:“不認識,怎麼?”我繃緊臉:“ 撒謊!”他總算抬頭:“哦?我怎麼撒謊了?”我盯著他的臉,覺得這張臉著實好看,可怎麼能騙人呢:“你說她才來了兩天,你也是第一次來隋遠城,怎麼就和她一起了?”坐在近旁的連星似笑非笑開口:“奴家從前確未見過慕公子,今日能同公子一敘,也不過緣分所致,和公子很有些,”說著笑眄了慕言一眼:“投緣罷了。”慕言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說完仍在那兒洗他的茶具,洗完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有五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感覺,我要氣死了。他笑笑,轉頭吩咐那個連星:“拿些吃的過來,看來她是肚子餓了。”我磨磨牙齒,起身就走:“你才餓了,你們全家都餓了。”結果起得太猛,不小心踩到裙角,差點摔在泥爐子上,被他一把撐住:“這又是要幹什麼?”我抿住嘴唇,把眼淚逼回去:“去散步!”他將我放好:“吃了晚飯再去。”我推開他:“不行,我習慣要吃晚飯前散步的。”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的?我怎麼不知道?”我咬咬牙:“今天開始有的。”

  “……”

  走過老遠,背後傳來連星的輕笑:“小姑娘好像氣得不輕。”都怪我耳力太好,但同時又很想聽聽慕言的反應,豎起耳朵,卻只聽到輕飄飄一句:“隨她。”眼淚立刻就冒出來,我想,媽的,這個人他太討厭了。

  ——*——*——*——

    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館後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將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發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仿佛能看到黑色流雲,我歎了口氣。歎到一半,背後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才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將頭偏向一邊:“不想聽。”他把一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於景侯容垣的。”我將頭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

  我以為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後,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著藥聖百里越,慕言握著扇子饒有興味,唇邊一絲淡笑:“百里越是最後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裡那場大火又是怎麼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鶯哥來隋遠城就是為了找百里越?百里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里越有交情,但也聽說這位藥聖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隱居。

  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潯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為了來隋遠城尋找百里越。”

  我有點驚訝:“他找百里越做什麼?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

  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說,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說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說月夫人壽數未盡,還有救,於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里越隱在隋遠城。”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對錦雀倒是滿滿當當的情意。”話落地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態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唇,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麼心,不管他說什麼,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

  良久,他歎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彆扭?晚飯吃了麼?”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彆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

  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麼?”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複一遍,嘴裡突然被塞進一隻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眯著眼睛看我:“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餘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我本來想試試就試試,結果背後突然什麼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說話,竹筷裡又一隻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雖然剛才出了醜,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將頭偏向一邊:“不吃,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克制住,實在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麼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麼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說不下去,袖子裡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麼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為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麼感覺。

  慕言定定看著我,目光前所未有,若有所思得仿佛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著我。”話說出來自己都嚇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麼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話趕話說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臟一陣一陣地疼,仿佛他也會跟著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麼疼都感受不到的。

  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塗:“什麼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著頭,似笑非笑看著我:“璧山重逢後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衛,不會這麼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說要雇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啊!”

  他沒說話,搖了搖扇子。

  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鴇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銖,一邊從袖子裡摸錢袋一邊繼續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銖,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銖,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著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怎麼這麼貴?”

  他閑閑地看我一眼,閑閑地重新搖扇子,閑閑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衛比起來也沒有什麼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字,貴。”

  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扔在慕言腦袋上告終。

  但第二天早上就發現應該去找慕言道歉。回頭想想,他會覺得我不講道理也很自然,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就好比官府裡某某跟著頭兒出公差,該走路的時候非要騎馬,還非要騎同匹馬,又唧唧歪歪說不出所以然,這個頭兒除了覺得他有神經病以外可能也不會產生什麼別的想法。我從前祈求不過是慕言一個回頭,抱著這樣微薄的希望盼得都忘了時光,終於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絲毫不能讓人滿足,想要的反而更多了。一直不願意去想,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才發現這樣太可可怕。我對慕言的感情其實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純粹,這樣下去一定會完蛋,說不定真是應該考慮一下,我仰頭閉上眼睛,考慮一下主動離開他了。

  但尚未完全理清頭緒,房門被人一把推開。我呆呆看著門口面無表情的慕言,條件反射道:“早……”沒把這個招呼打完,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怎麼,牙齒咬了舌頭……印象中慕言一直風雅又悠閒,很少見到他一臉嚴肅,同時還做了不經人同意就推門這種失禮的事。一幅卷軸在書桌上攤開,我探頭一看,再次咬了自己的舌頭,正是昨天在占玩齋畫的那幅畫。

  抬眼望出窗外,竹籬上纏繞的槭葉蔦蘿開出麗色的花,滅光微熹,生機勃勃。慕言坐在桌案旁,手臂漫不經心搭著桌沿,目光莫測,映在我身上就有點迷惑,良久,笑了一聲,低頭看著書案上那幅山水圖,輕聲道:“畫得不錯,不過往後,不要再畫了。”

  我覺得奇怪:“你怎麼拿到這幅畫的?”

  他不置可否:“你倒是賺了不少錢,這隋遠城能有多大,你怎麼就突然這麼有錢了,隨便打探打探,總是能打探得到。”

  我沒再說話,想起還在和他賭氣,覺得要把表情調整一下,又想到剛剛決定和他道歉,就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了。

  他卻是不放心似的,手指敲著桌沿,一臉嚴肅地又重複一次:“阿拂,記住,以後不能再畫了。”

  我有點懵懂:“為什麼?”

  他沒回答我,轉移話題地繼續瞧著手上的山水圖:“聽老闆說這個值四百金銖,那就先抵給我吧,這麼算起來,你還欠我一千金銖。唔,要繼續努力。”

  我啞口無言,半晌:“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他唇角帶笑揶揄我:“跟小孩子講什麼道理,你不是從來不講道理。”不等我反應,已經拿筆蘸了墨:“畫是好畫,可惜沒什麼題詞,想要個什麼樣的題詞?”

  日光斜斜照進來,我看著光暈中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繁星漫天,我被毒蛇咬了,不知如何自救,又懵懂,他將我抱起來,衣間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長。

  他低低催促我:“阿拂?”

  我靜靜看著他:“對花對酒,落梅成愁,十裡長亭水悠悠。”

  本來以為這樣就算和好了,這樣和好其實也很不錯,結果剛等慕言題完字老大夫就找過來,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自稱是謫仙樓服侍連星姑娘的丫鬟,奉姑娘之命請他過府一敘。慕言收起畫隨著小丫鬟出門,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去去就回來。”

  我本來是想忍一忍就算了,使勁兒地忍,再一次沒有忍住:“你去去就不要回來!”小丫鬟在一旁捂著嘴偷樂。他卻像遇到什麼可笑的事情:“又在鬧什麼脾氣,我是去辦正事,從前不是很——”他想了想,用了乖巧這個詞:“這兩日怎麼動不動就發火?”

  我想原來他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果然剛才想的早點離開他是對的,心裡卻止不住委屈,悶悶將頭轉向一邊。而他在門口停留了會兒,再沒說什麼,果斷地就跟著那小丫鬟走了。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以前覺得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待下去,只要能看著他就覺得很歡喜,因為他不喜歡我,也不在我面前喜歡其他人,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我看著自己的手,這樣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真是個傷感時刻,努力回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讓自己不要那麼難受,半個時辰之後總算好過一點。

    ——*——*——*——

  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該是和君瑋一處,想著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瑋他們了,一抬眼卻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鶯哥姑娘,別來無恙。”從她走後我就沒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麼,只是看著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麼都沒有。

  她恍若未聞地看著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聖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聖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來,我想到什麼,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麼呢?”

  她唇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未完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為什麼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裡。”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為媒,以我的血為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麼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麼大費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繫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裡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裡用這張琴隨便彈點兒什麼,這空間中就能出現當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隨……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鮫珠修煉,這行為只是單純消耗鮫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為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聖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著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嚇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將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願意,那我幫你。”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裡全無神色,有誰願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果的結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願意。”

  我抬起頭:“你說什麼?”

  她手撫著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顫抖:“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拼命把自己從土裡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麼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麼再將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一點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乾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鶯哥說這麼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鬆,都要沉重。

  我沉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髮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發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裡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為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弦琴,一隻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後,我將鶯哥的頭髮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裡撈出來,像撈一把掛麵,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密地附在髮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未落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弦,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像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斗室中應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麼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鶯哥商量不能這麼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於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準備一次,而問題在於,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鶯哥一點時間讓她長頭髮。況且這畢竟不同于華胥幻境,不能織出游離於塵世的虛空,只要進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裡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討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嚇死。

  我們正在發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格就能判斷是誰,我磨磨蹭蹭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閂,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後,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著我:“這是在做什麼?”我瞟了他眼,咬著唇角別開臉:“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我噎了噎,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歎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著,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鶯哥震了一下,髮絲做成的琴弦寄託了容垣關於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的是鄭宮裡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於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於他第一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並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麼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麼細看,只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鶯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后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註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著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蕩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淩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扎,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裡產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著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裡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26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4:57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她的頭髮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麼繭,連他後宮裡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髮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緻穩重,怎麼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著欺君之罪也不願將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抬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麼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麼也沒有稟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潯是怎麼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註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麼睡意,沿著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抬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著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隻,即便不是用孔雀毛紮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麼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仿佛它是多麼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抬,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著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裡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的替身送進他的王宮裡。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游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著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鍾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註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麼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麼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麼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裡,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畫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裡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裡,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長,說什麼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著死馬當活馬醫,乾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里越,不知用什麼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里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里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麼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麼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里越當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裡,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禦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里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里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里這次能出錯,他並未中什麼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徵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於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乾乾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里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后,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麼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里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著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里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里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麼又安排這麼一出逼著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著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里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著天邊:“誰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裡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著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於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著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懷中,可,怎麼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髮鬢,淚水從蒙著雙眼的手底溢出,順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麼,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將她送了同去。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著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抬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潯的劍顫了顫,貼著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將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容潯看著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麼樣,可受過什麼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麼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禪位,容潯即位。禪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於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里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於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隨著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將結束。

  眼前是冒著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迴光返照。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合衣邁進池水,靠著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裡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鶯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裡,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真地看著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繾綣溫柔,良久,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麼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裡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劈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盤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別樣俊美,可滔滔熱浪裡,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鶯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著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後火勢洶湧猛烈,仿佛要將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著他一點一點滑入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樑、薄涼的唇,漸漸都隱在水下,池水歸於靜謐,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著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著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確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鶯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著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裡,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裡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裡長出來,像茫茫夜色裡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鶯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將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著我。弦上的血珠將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鮫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屍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這一大灘血,怎麼弄的?”

  這麼仰著頭看他有點吃力,我動動唇,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是你的,還是鶯哥的?”

  我搖搖頭,認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補充道:“啟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隻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裡?”

  我掙扎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著我:“你們家養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肅道:“因為,這是一隻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嚴實實的紗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抬頭鎮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穴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囁嚅:“因為看你好像有點擔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心,這沒什麼,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裡,我自己就包紮得很好。”

  他撫著額頭看我半晌,歎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能移動,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裡有那麼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確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隻手放到他額頭兩側,他愣道:“幹什麼?”

  “不要氣了,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

    ——*——*——*——

  不知鶯哥此後何去何從,但無論她做什麼樣的選擇,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想到她來找我時眼中毫無光彩的頹然和那些決絕的話,心中就有些發沉。恰在此時,一隻小小的灰鴿子撲進剛推開的木窗櫺,直撞進我手心。

  這是君師父的傳信鴿。我愣了愣。想不到這麼快又有生意。

  展開素箋一看,忍不住對慕言揚了揚信紙:“你說容潯正遍天下尋找能救活錦雀的名醫果然不錯,這次居然找到了我師父。”

  他正在收拾血跡斑斑的楓木琴,聞言抬頭:“哦?華胥引竟還有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躊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說不上,只是換換命罷了。”想想又補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選擇華胥幻境而在現實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還得有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願意以命換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師父來信讓你用鶯哥姑娘的命去換錦雀姑娘的命?”

  我將信箋收好,搖搖頭:“師父他壓根兒不知道錦雀還有個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讓我去走個過場,說是鄭王都找到他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說完到處找筆墨:“得給他回個信,明天就要出發去找小黃和君瑋了,哪裡有時間。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樣,既然強求無益,何必苦苦強求,救活的那個人也未必會感激他什麼。”

  說到這裡正找到矮榻附近,擦過鶯哥身體時驀地被一把握住手。我驚訝垂頭“你醒了?”

  她閉著眼睛,沒有放開我,半晌,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還請勉力一救。”

  我看著她:“你發什麼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否則根本沒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這樣痛快就放棄性命,那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來為你織一個幻境,讓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長相廝守。”

  她終於睜開眼睛,眸子濃黑,卻無半點神采,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個死人。

  良久,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我的話,側頭疑惑地看著我,眼睛裡一片空茫:“那又有什麼用?都不是真的。”我才想起來,她這個人一向較真,寧願明明白白痛苦,也不願糊裡糊塗幸福,這段故事裡,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無言以對。

  她轉回頭看著房梁,聲音毫無起伏:“今年我二十六歲,覺得這一生很好、很長,沒什麼可留戀了。”頓了頓,又道:“只還有一個願望,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紅,木槿朝榮。

  兜兜轉轉回到鄭國。

  施術之所定在四方城城東為舉行祭禮而建的土臺上。我想鶯哥大約不願見到容潯,以秘術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擾為名,將方圓五裡清了場,只留慕言在土台下喝茶。

  錦雀的棺槨在酉時初刻被抬上祭台。已近一月,尋常應是白骨的軀體卻未有半點腐壞,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可看出容潯確實花了心思。酉時末,鶯哥最後一個到場,紗帽揭開,看到及腰的發,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我將含了血珠的茶水遞給她:“現在還可以反悔的。”她卻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還是想要說服她:“這件事我真是沒有把握。”將幾案上豎列的兩張瑤琴指給她看:“我得同時彈奏你們兩人的華胥調,一個音也不能錯,還得摧動鮫珠牽引你的精神遊絲……”她打斷我的話:“若失敗了,會否對君姑娘造成什麼反噬?”我搖搖頭:“那倒不會,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錦雀,目光淡淡的:“這也沒什麼,君姑娘,開始罷。”

  站在土臺上,四方城東西南北十二條街道盡收眼底,夕陽掩映下,房屋鱗次櫛比,似鍍了層金光,偶有幾戶升起嫋嫋炊煙,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臺上驟起狂風,躺在石祭臺上的鶯哥緩緩閉了雙眼,綴在長裙上的紫紗隨風飄飛,像一棵瑰麗的樹,越長越大,漸漸將她籠起來。再見了,十三月。我閉上限,正欲凝神催動鮫珠,破空聲來,睜眼時枚古劍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絲盡斷,狂風立止。我怔了怔,抬眼塑向前方的石祭台,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筆直的背影,柳絮紛揚,慢悠悠落下來,似裁剪了鵝毛碎。我抱著斷掉的琴幾步急走過去。男子正俯身揭開籠在鶯哥臉上的輕紗,修長手指顫抖地撫上她的眉,聲音卻低沉平靜:“她是睡著了嗎?”

  我施了個禮,將紫紗重新蓋好,邊角都紮嚴實,又將袖子拉下來點,好蓋住她冰涼的手:“兩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為陛下找來尚在人間的紫月夫人以命換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兩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著他回答,卻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話畢時輕紗微動,鶯哥已漸漸醒轉,本以為她會再昏迷一些時候,那雙杏子般的眼眸卻緩緩睜開了。半晌,濃黑的眸子裡突然升起千般華彩,她看著面前這個端整的紫衣男子,驀然撲進他懷中,聲音裡帶著小女孩的天真:“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抬手將她緊緊摟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懷中:“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容垣。”他臉色瞬間煞白。

  一點一點將她拉離自己的環抱,他靜靜看著她:“我是誰?”

  她眼角漸漸有些紅,眼睛裡也漫出一層水霧,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半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頭埋進他肩膀,哽咽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呢?”

  容潯的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良久,沙啞道:“月娘……”

  我淡淡道:“別在意,她這樣多半是瘋了。換命之術最忌中途打擾,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這樣,也是無礙的,只是要勞煩陛下再送我一張七弦琴了。”

  他卻並未搭理我的話,半晌,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即便是瘋了,終歸,最後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著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臺上下一場輕軟無終的雪,他將她抱在懷中,向石階走去:“那就讓她永遠不要清醒。”她的紗帽落在地上,風卷過來,似一隻斷翼的蝶。

  在土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我有點混亂,不知怎樣做才算是好,現在好像也不錯,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鶯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潯想要和鶯哥在起,他們在一起了。鶯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識裡,也確實得到了。就像是一場華胥幻境,美好虛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台,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閒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氣遭:“剛才你為什麼不攔住容潯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是我叫他來的,我為什麼要攔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將煮好的茶遞給我:“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機會,你說對麼,阿拂。”

  我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有多少入迷失在這虛妄的華胥幻境,自以為懂得愛的美好,要抓住這美好不容它錯過,其實都是軟弱。人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愛,是為愛活下去的勇氣。可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懂得。

  不幾日,我們離開四方城,聽說錦雀被厚葬,這一月的良辰吉日,鶯哥將同容潯大婚。得知這消息時並沒有什麼特別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卻聽說大婚當夜鶯哥失蹤,容潯將整個四方城翻過來也沒找到。慕言問我:“你覺得她應該是去哪兒了?”

  其時我正在給君瑋寫信,確定他所處的最終方位,爭取早日順利找到他和小黃,聽到慕言提問,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後一個願望了吧。”

  “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記得那時她是這麼說的,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

  慕言沉默半晌,過來隨手幫我磨了會兒墨。

  當夜,一向風度翩翩的慕言難得模樣頹唐地出現在我房中。夜風吹得窗櫺格格作響,我一邊伸手關窗戶一邊驚訝問他:“搞成這樣,你去哪兒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紫紗,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在容垣的陵寢中撿到的。”

  我頓住給他倒水的手,良久:“鶯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從我手中取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更確切地說,是在容垣的棺槨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們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沒有人敢去動景侯的陵寢,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她了。”頓了頓,又輕飄飄添了句:“除了我。”

  我贊同地點頭:“對,除了你。”指著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傷。”

  他面不改色將手縮回去:“沒有的事。”

  我拉過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給他塗藥,發現他僵了一下,抬頭瞟他一眼,有點訕訕地:

  “我有時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撐著額頭看我,唇角含笑:“不,這樣剛剛好。”
匿名
狀態︰ 離線
27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5:26
  番外  訣別曲

  “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為你譜這支訣別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邊:“殺了我,容潯。殺了我,我就自由了。”話尾處一聲歎息,想冰淩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習慣。

  有秘術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以為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著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只是拒絕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再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該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只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每一個關於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著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詳的夢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麼不詳之事已經發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為會像從前無數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並未醒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雲霧後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雲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抬頭,看到雪白的戎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緋紅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遠方的遠方,一朵朵變得朱砂般豔麗,轉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驚愕的回頭,她的背影已那麼遙遠。

  腳下的戎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網站亮。他終於看到行道的盡頭,昭寧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啟,顯出院中高掛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他想起來這一夜,應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並不明白,拱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為只是不習慣。

  對鶯哥那樣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在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願長成她所期望的模樣。

  看著她褪去女子的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還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寧願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愛上她,枕邊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到只有一把,這鍛造來得這樣不易,他不能隨意將她毀掉。

  他已經開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撲進他環抱,他一定將她推開。他從未想過自己是那樣意志不堅的人,當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無從抗拒,總想著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錦雀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出現。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笑起來天真無害,就像十六歲前尚未成為殺手的她,瞪人的樣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看到錦雀,比起驚訝來他竟是為長久掙扎的情緒松了一口氣。有些人可以愛上,有些人不能愛上,他看著紫陽花叢中皺著眉頭的錦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愛上的女子。那時他沒有想過,他見過那麼多所謂天真安全的女子,為什麼只有錦雀讓他覺得可以愛上。

  鶯哥不明白,以為他是真的愛上錦雀,連他自己都那樣以為。這是一場世間最徹底的移情,對鶯哥的所有感情都盡數移植到錦雀身上,然後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鶯哥強裝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卻一日比一日煩亂,他總是能準確抓住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悲色。將一個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盡數剔除,這會有多難?

  他從來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腸。他愛的人、要娶的人是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強、心腸太狠、手段太毒辣,強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完美的地方,這日復一日的心理暗示,讓他果然越來越討厭她執刀的模樣。

  直至那一日,他親手將她送進鄭宮,送到別的男人手中。他從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是因為他珍惜她作為一把刀的價值,可時移事易,在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深入局中舉步維艱的他全然忘記,容家最好的一把刀並不是為了送人而生。

  他以為自己更加珍惜錦雀,卻已不記得最初的最初,他是為什麼而對錦雀青眼相加。

  驀然頓悟的那一日是同錦雀的大婚前。

  那日也前去清池居探望錦雀,卻見她攤開手心中幾塊白釉的碎瓷。聽到他的腳步,她極慢地抬頭,那張同鶯哥一模一樣的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走近才看到,她握著瓷片的手指被割出數道口子,他皺眉正要開口,她卻慘澹一笑,將一塊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這是姐姐送給你的生辰禮物。”話罷急步推門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頭,目光投向那隱有碎紋的杯底,是一個不太正常的圓,卻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為何顫抖,觸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帶得瓷片移了好幾寸。他的二十四歲生辰,他記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趙國趕回來,書房前卻看到他懷中抱著她的妹妹,那時她腳下掉下一個黑色的布裹……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那樣清楚。

  從前不能想也不願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來,關於她,無論如何否認,他總記得清楚,清楚到煩亂疼痛,所以他才那樣不願想起她。

  可抬眼看這清泉居,她從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燈旁的獸腿桌是她置刀之處,書桌前的花梨木宮椅是她讀書之處,屏風前的貴妃榻是她休息之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從不曾細想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那一刻卻驀然惶恐。也許自他撿到她,將她養到十六歲,她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兩隻手,當她在他身邊時,沒有覺得有什麼,課一旦意識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緊緊握住那片瓷,鋒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跡染上白釉,似特意點上的幾朵紅梅。像失掉所有力氣,他扶住她還在時常坐的花梨木椅背。這裡再不會出現她的身影、她帶著涼意的好聽的笑聲,還有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溫軟眼液。再也沒有了。

  而今在這荒唐的夢境裡,她踏著朱紅的戎面花一步一步邁進昭寧殿,吝於給他哪怕一眼。他想開口,想喚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誰緊緊拽著扼住喉嚨,無法動亦無法說話。

  古雅的殿門前出現容垣月白色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飛快向他奔去,朱紅色的沙羅落她手臂,被風吹得飄起來,昏黃的宮燈一盞一盞熄滅,他們緊緊相擁在緋色的紅櫻之下。大片喜色的紅刺痛他眼睛,他緊緊閉住雙眼。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輕聲的呼喚:“陛下,陛下?”

  他自夢中醒來,殿外是荒寒月色,宦臣點起一盞燈,孤獨的燭焰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清涼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經躺過的龍床,他靠著床幃,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這張龍床,他們是否也曾在其上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夢中看到的那樣?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這些東西五年來斷斷續續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後悔也再換不回一切從頭再來,她的決絕他最明白。

  已再沒有什麼理由能夠用來自欺,三個月前,當他自祭台帶走發瘋的鶯哥,那個帶著面具的小姑娘告訴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手撐住額頭,他輕輕笑了一聲:“月娘,你果然已經不在了吧。”錦緞的被面散開一片濕意。

  四更時分,有琴音自清涼殿緩緩響起。次日,平侯將寢居移出清涼殿,一把大鎖將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這歷代為鄭王所居住的王殿再也不曾開啟。傳說是平侯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裡歸來,不至於找不到地方棲居。


    ——鶯歌篇 十三月 完——
匿名
狀態︰ 離線
28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6:00
酒酒篇 柸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柸中雪之第一章(1)

  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麼好擔心的,看他這麼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瞭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麼希望的,爾後想到世間好男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複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後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裡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著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於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著我一個小姑娘遊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於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著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著指頭數日子,計算著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麼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著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裡:“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麼關係,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麼。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做出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樑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徵兆地劈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裡?”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麼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好。君瑋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鬱,因為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生,最後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生,它卻莫名其妙發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託君瑋一路護著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嚮往。一大撮人都嚮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麼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著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著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抬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遊,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著很眼熟。心裡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準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裡,埋入了我的身體,並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被子裡,抬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麼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著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蛆。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隻青銅方彝,方彝中盛滿碧色的酒。終於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樑柱陰影裡,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裡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麼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麼,今日你只需帶著這雙耳朵就行了。”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彝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於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裡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麼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還想著聽這些臺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發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樑小丑,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裡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鬢髮。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髮鬢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著,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裡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裡,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看向什麼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裡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著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繾綣?”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裡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麼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麼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麼重,又怎麼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吃榴槤。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麼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著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啟。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裡一縷拂柳微風,伴著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暮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著你,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麼地方,不知從哪裡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從繩子裡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麼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著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裡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像,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著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閒,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樑小丑,著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於愛情的事,我不懂。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裡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乾淨,貼著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著他,想著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將頭埋進膝蓋裡,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29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6:16
  柸中雪之第一章(2)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洩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麼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幹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喑啞嗓音迴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著洞壁站起來,沿著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裡,並無想像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裡,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著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裡結凍的冰淩。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儘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裡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裡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裡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只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裡滿身泥濘的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裡撿到的一隻匕首。此時什麼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雲豹終於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裡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係。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麼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裡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裡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倖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麼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系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怎麼樣都好了,我沒什麼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將匕首狠狠紮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裡,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裡,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麼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裡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裡,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髮,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麼?”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裡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麼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著傘等候在那裡。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狂有什麼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裡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裡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髮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裡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麼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麼,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臺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裡?”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匿名
狀態︰ 離線
30
匿名  發表於 2015-8-6 11:06:35
  柸中雪之第一章(3)

  儘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裡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乾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姜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姜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姜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裡。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佈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在洞裡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裡,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抬頭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籲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麼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麼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麼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著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這裡,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裡。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裡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麼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麼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麼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麼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

  窗櫺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麼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麼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裡,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裡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櫺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裡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鬱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裡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抬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裡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麼?”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于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麼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裡,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裡常見的狠話。良久,鬢髮被拂開。窗櫺的劈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麼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為什麼要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裡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裡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麼,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瞭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麼?”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麼?”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麼,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裡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裡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麼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裡,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麼什麼名匠做的,老闆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徵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麼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迴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幹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髮:“哦?又有什麼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麼樣的路,做什麼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麼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麼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嚮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髮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0 07:2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