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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心]求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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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6: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5-8-7 00:11 編輯

梁心-求凰

趙系玦一時雞婆,幫了名遭人圍攻的中年女子,
不料那群人奸巧地放毒,他一時不備中了招,
結果人沒救到,他反倒半死不活地被中年女子抬回家,
而且他的多管閒事不僅害自己中了七種毒,還瞎了眼!
要他一輩子受人照看,無法隨心遨遊天下,不如毒發,
豈料奉師命救他的顧冬晴聽他這麼說,竟塞給他短刃,
然後冷淡地說抹脖子較快,還說會幫他把骨灰送回家!
若非中年女子告知是“百花谷”谷主,並極力阻止,
他想,他八成會被她那冷冰冰的冬晴徒兒給活活氣死!
沖著“谷中居扁鵲,何須覓華佗”的美稱而留下醫病,
但她卻不時地刺傷他的男性尊嚴,且對他無男女之防,
一下叫他把衣服全脫了浸藥澡、一下又搬去與他同睡,
嘖,他是瞎了,並非喪失了“傳宗接代”的能力好嗎?
偏偏,她卻教他上了心,想討回家當媳婦,歹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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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4: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根細針,不偏不倚地插進了男人的眉心。

  「冬晴,你說……他這傷有救嗎?」聲音的主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著急地看著床榻上那個從受傷到現在已經延誤了好幾個時辰救治的男子。

  能撐到現在不死,留著一口氣讓她運回來給冬晴醫治,他命算硬底的了。

  「難。」顧冬晴眼波不興,淡定地回話,如春風拂過的溫潤嗓音人間難得幾回聞,稍稍減弱了她周身散發出的冷淡氣息,僅管如此,她給人的印象還是難以親近。

  她再撚細針,抹了略帶腥臭的九節蓮岑膏,往他兩邊眼角徐徐轉進以抑制毒性。

  這毒複雜,染了至少七項,若是她判定無誤,其中兩項的解藥各為彼此的藥引,解了其中一項毒性,卻引發另外一項毒性也是枉然,一個不留神,買棺材還比較快。

  「難治還是有法子治的吧?你這回可得幫幫師父,我可不想欠這男人人情啊!」她在房內來回踱步,甚是苦惱。「我不過是下藥讓『馬家莊』的莊主兩年不能人道而已,又不是閹了他!也不想想,是他自己造孽在前,強納不足十二歲的孤女為妾,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他竟然出動全莊的人追殺我,還買凶想置我於死地,你說可不可惡?幸好那些人的武功入不了我的眼,不然我就回頭閹了那姓馬的渾球!」

  顧冬晴不理會師父的碎念,任由師父交代著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前因後果。

  「最氣人的是這傢伙!」指著床上毒發昏迷的男人,她簡直氣炸。「我又沒有央求他出面,逞什麼少年英雄?以年輕一輩的人看來,他武功確實不俗,可惜就是不長腦子,以為江湖上的人性情簡單到不是出拳出掌、就是拿刀拿槍而已,他知不知道還有下毒這一招呀?完全沒有防備就讓人撒了一臉毒粉,以為對方武功比他弱就能現空門嗎?蠢死也不是這種死法呀!而且就倒在我面前,還是因我而倒!冬晴,你說我冤不冤?不想不氣,想來就一肚子火!不如你隨隨便便醫治了事,我們趁早踢他出谷吧!」

  「好,那下午就送他出谷。」顧冬晴點點頭,未有訝異。既然師父決定不治,她就不需要浪費時間。收起藥膏正準備起身,卻被師父一把按回床沿。

  「呃……師父時常教你們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不管他是蠢死笨死該死怎麼死,他救了我總是事實,我們『百花谷』怎可恩將仇報呢?傳出去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就好心點,替師父還了這個恩情吧!等治好了他,我再送他出谷。」呼,都忘了她是在和冬晴說話呢,這丫頭想法直來直往,不喜歡去想複雜的事情,總聽不出來是認真還是玩笑話,全照字面上的意思走,差點就造孽了。

  她姚鳳武功可以,不至於誤人子弟,「百花谷」谷主當得毫不心虛,可惜醫術就沒她徒兒冬晴有天分了,能舉一反三,病症過目不忘,更有心鑽研她父親留傳下來的上千冊醫書與親診手劄。就算她未得親爹真傳,但也還有個像樣的徒孫夠讓她爹含笑九泉了。

  頭疼的是,連冬晴都說他這毒難解,如此一來,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這瘟神送出谷呢?明明毒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眉宇之間英氣仍然濃重不散,俊秀相貌不可輕忽。瞧他額頭飽滿開闊,深具福相;劍眉英氣濃密,不見雜毛;鼻樑筆直如刀削,鼻翼豐滿圓潤;唇型如葉,脈脈明顯。僅是臉色難看了點,除此之外無一不俊,留在這裏早晚拐跑她的徒子徒孫。

  「嗯。」顧冬晴並未多置一語,面對師父如風多變的性格,她早已見怪不怪。默默地取出收入懷裏的藥膏,繼續為他抑制竄體的毒性。

  九節蓮岑膏果然好用,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神智悠悠轉醒,痛苦呻吟隨之出口。

  「唔……嘶……」

  刺骨的疼痛劇烈難捱,他幾番呼息才勉強動得了兩手指頭,如夢似幻之間,一股清甜桂花香氣縈繞不絕,舒緩了他不少痛楚,才助他逐漸適應這具沉重的身軀。

  「醒了醒了!冬晴,你快看,他醒了醒了!」姚鳳興奮地拉著顧冬晴因為犯過重病而異常細瘦的手臂,默念上蒼有眼。

  「先別高興,毒還沒解,我只是暫時抑下他的毒性,否則可有他受的。」顧冬晴收回施在他眉宇間的細針,臉上倒是沒有什麼擔憂之情。

  師父要她治好他,盡力便是,其餘的輪不到她操心。

  「……唔,你是誰……我……」粗嗄的聲音像生銹的鈍刀刨過木塊一樣難聽,他擰了眉心,不敢相信這是他出口的語調,與他方才聽見的那道如淙淙流水的清澈嗓音相比,簡直不堪入耳。

  他抿了抿唇。「能麻煩姑娘倒杯水給我嗎?」

  每說一個字就像在剮他的喉肉,口乾舌燥無法生津,難受極了。

  「給。」

  顧冬晴倒來一杯水,卻不見他動手接過,對上他那對空洞無神且迷茫的雙眼,心裏已有幾分底。

  師父在他眼前揮了兩下手,暗道了聲糟,看向愛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冬晴,這……」

  顧冬晴以水杯輕碰他的手指,示意他接過,瞧他一副尚在迷霧中,分不清前後方向的神情,不帶起伏地道出他早晚都會知道的真相——

  「你中毒,瞎了。」

  「你、你說什麼?!」他手一滑,杯水盡濺,雙眼瞠大如牛鈴,確實如她所說,眼不視一物,只能聽聲辨位。

  他瞎了?他怎麼可能瞎了?!昨兒個不是還好好的嗎?他張開雙掌舉至眼前,不斷彎曲長指再伸直,不論他怎麼動,除了些許要亮不亮的白點外,什麼都瞧不見。

  他瞎了?!他真的瞎了!

  晴天霹靂根本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傷慟悲愴的心情,他閉眼再睜、睜眼再閉,手指又曲又直,來來回回數次就是看不見眼前景物。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慌、他亂,無助且迷惘,仍不死心地問:「是我瞎了,還是你沒點燈?」

  「現在是白天。」顧冬晴一句話,阻絕了他的希望。

  他順了順氣,試著壓抑激動的情緒,穩著聲問:「可有得治?」

  「難。」

  「所以說……我這輩子就註定當個瞎子了?」一股血腥之氣伴隨絕望沖上他的喉頭,瞎了眼對他來說簡直比等死還難熬,他近乎崩潰,無法消受,此刻全靠意志力苦撐來維持所剩無幾的自尊。他忍著劇痛將眼角、耳側後方紮上的細針全數拔除,遞還給她。「既然難治就別治了,你也不用費心思照顧我這個廢人。」

  要他一輩子受人照看,無法隨心所欲地遨遊天下,不如教他毒發身亡算了,再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畢竟從他離家踏入武林開始,該生該死早已全交由上天安排了。

  顧冬晴順著他的掌心一路看向他黃濁的雙眸,並未伸手接過,因為她極度不能認同他說的話。

  「你四肢未殘,耳力依舊,怎麼算是廢人?」

  「……要斷手缺腳、眼瞎耳殘一應俱全才能算得上是個廢人嗎?」他撇過頭,不想讓她瞧見臉上的狼狽。「你不懂我的感受,少說得如此簡單。」

  她垂下眼,未發一語,一根一根地收回他掌上的細針,置回牛皮革袋裏,而後再攤開他頹軟而下的掌心,塞進一把短刃,傾身湊近問:「你府上何處?」

  「你問這做什麼?」他感覺到兩人的距離縮短不少,由她身上飄傳而來的桂花香氣完全掩蓋過耳際施針後殘留下的腥臭。

  「這把刀很利,你拿著抹脖子,不到半個時辰,血流光就死了。告訴我你家住哪兒,我好把你的骨灰送回去。」她按下他四隻手指,穩穩地握著由她腰間抽出,那把自小不離身的家傳短刃。

  「……」他默然無語。方才她的發梢拂過他的手臂,有些癢,也證明了她是名雲英未嫁的姑娘,才能長髮垂腰並未梳髻,然而她怎麼會波瀾不興地說出這般嚇人的話?竟勸人自盡……雖然是他起的頭。

  她鬆開手,並未取回短刃,一字一句仔細地道:「你不想死,表示還有牽掛,這麼大了,還耍小孩子脾氣,真盼著人家疼你憐你?」

  「我要誰疼我憐我?你少瞎猜!」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比死還嚴重的屈辱!

  「算我瞎猜好了,師命不可違,她要我醫好你,我就得醫好你。現在給你機會,你要就此時抹脖子,我可以當你毒發死了,要不等你傷好了,出谷再死。」她平生最反感的事就是有人把性命當作玩笑,隨意置之,在她面前尋死覓活,不如就乾脆點,給兩人痛快。

  「那我就多謝姑娘成全。」士可殺,不可辱,他握緊短刃準備往右頸劃去——

  「欸!公子有話好說,別衝動,千千萬萬別衝動呀!我們『百花谷』武功不能稱一,醫術藥理我敢保證無人能出其右,冬晴又是我們谷裏醫術最頂尖的弟子,平時不輕易出手替人治病療傷,一出手絕對藥到病除!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豈有不治好你的道理?只是我家徒兒個性直爽,有什麼說什麼,藏不住話,你大人大量,就別跟她計較了。」她奪走刀,白了顧冬晴一眼,後者不痛不癢的態度令她體內迅速竄起三把火。剛剛耳提面命,要她治好他的事全忘了不成?她咬牙低斥:「你——算了算了,現在你說話你最大,我不跟你計較!」

  「百花谷」醫術名揚天下不過是這七、八年間的事,猶記當時連續兩年乾旱,谷物不生,「百花谷」又添不少人口,即將面臨斷炊之時,讓她無意間瞧見山西桐王府廣發天下英雄帖為王妃求醫,賞黃金千兩、白米五石。她無計可施,只好推派冬晴上陣,剛滿十五歲的她鋒芒初露就治好群醫束手無策、已然病入膏肓的桐王妃,從此「百花谷」醫術超絕的名聲開始不脛而走。

  「『百花谷』?這裏是『百花谷』?!」他聞言驚呼,模樣比聽到他失明了還震驚萬分。

  素聞「百花谷」醫術技冠群雄,獨樹一格的行事作風連尋常人家都如雷貫耳,谷主姚鳳的武功高深莫測,谷內弟子臥虎藏龍,醫術更有「谷中居扁鵲,何須覓華佗」一句讚揚。可惜「百花谷」地處偏僻,宛如世外桃源,有緣者才能得之。

  又聞「百花谷」谷主恨盡天下負心人,若有幸尋得「百花谷」求藥,求藥者若為女性,幾乎有求必應,藥到病除;求藥者若為男子,只要納妾者一律拒於谷外,任其自生自滅,其餘視其平時素行,再決定是否施予援手。

  這也是「百花谷」神秘的地方,神龍見首不見尾,卻知悉天下奇事,而且「百花谷」弟子像是孫悟空七十二變變出來的猴子猴孫,人數眾多又神出鬼沒,總能適時出現在受盡夫家淩虐的可憐婦人身邊,及時給予幫助。

  「看來公子對於『百花谷』略有耳聞,不管外頭傳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不會多加解釋。公子儘管養傷,我姚鳳唯恨男子薄幸,人還是講道理的。」

  她憎恨男人,但憎恨的是那些背信忘義、辜負妻兒、慣於施暴淩辱的男人。就像世上有好人、壞人一樣,男人自然有好有壞,如果她的弟子遇上值得託付的對象,她也樂見她們出谷尋覓終身幸福。事實上,從百花谷嫁出去的弟子不知凡幾。

  「原來是姚谷主,久仰大名。」他客氣拱手,其實分不清楚姚鳳確切的位置在哪兒,聽聲辨位,雖不中亦不遠矣。「在下趙系玦,見過谷主。」

  「小小名字不足掛齒,趙公子客氣了。敢問公子府上何處?」她好派人調查,藉此瞭解一下趙系玦說話誠不誠實、素行是否良好?

  「趙某乃淮南鳳台人。」

  「鳳台……趙公子,我在鳳台住過幾年,也算他鄉遇故知了,於情於理,我都該將公子奉為上賓。不如我托人帶信到府上報個平安,不知公子家信想捎給何人?」

  趙系玦苦笑一聲。「谷主好意,趙某在此謝過,只是趙某多年未返家門,不敢為此小事驚動高堂。素聞『百花谷』醫術超絕,趙某所中之毒自當迎刃而解,不如就小事化無吧。」

  「那——」姚鳳還想再問,畢竟多瞭解他一分,對「百花谷」的危機就少一分,偏偏顧冬晴出言打斷了她。

  「師父,麻煩您吩咐師妹準備藥浴桶,放進三顆我提煉來解毒的蛇膽石與一斤百解藤送到客房,我一刻後就要。」

  師父在外人面前總是疏離有禮,說話生分客氣,說是保護自己的最佳方式,但是聽他們在那裏你敬我十尺、我讓你一丈,客套來客套去的,聽久也生厭。

  「好好,我立馬吩咐下去。你照顧好趙公子,千萬別有閃失,知道嗎?」她真怕冬晴撒手不管,屆時她可頭疼了。

  姚鳳走後不到一刻鐘,藥浴桶就送進趙系玦暫居的客房裏。

  顧冬晴稍作檢視後,便冷冷地回頭對他說:「衣服全脫了,等會兒浸藥澡祛毒。」

  「脫衣服?浸藥澡?你要我在你面前脫衣服浸藥澡?」他有沒有聽錯?在她面前袒露身體……泡澡?「不行!你叫個男的來幫我。」

  谷裏男性最大不過八歲稚童,如何幫他?

  師父早年雖然受過情傷,卻不曾限制谷中弟子出嫁,只要對方清楚女方身分背景,能接受並且親自到谷中拜訪,幾乎都能修成正果。唯獨婚後不得居於谷內,能留在「百花谷」裏的男性無非是谷中弟子生下,於情場失意後帶回扶養的,或是由師父外出見悲苦婦人,連同孩子一塊兒收留回來的。

  孩子大了,自然想出谷展翅高飛,泰半過了十五歲,得到師父許可便全都外出打拚了,留也留不住。不過換個方式想,谷裏孩子少也是好事。

  顧冬晴淡道:「你看不見,就別在意這些小事了。」

  「你看得見啊!」他怒吼,無法保持冷靜。就算她個性再直白,總該保持點女性該有的矜持呀!隨隨便便要名男人在她眼前寬衣,成何體統?

  他說這是什麼廢話?「那當然,我又沒瞎。」

  「……你在諷刺我是不是?」從來沒有人可以在三句話內氣得他咬牙切齒,這女的不錯!

  「你說是就是吧。」她不想跟他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你脫不脫?大男人婆婆媽媽的能看嗎?不過是治病,只有滿腦子雜亂思想的人才會想偏。」

  「你!」這女子到底是生來氣他惱他的是不是?既然她不在乎,他堅持倒嫌多餘無謂了。趙系玦閉上眼,迅速褪下上衣。「其他的我進藥桶再脫。」

  「隨便你。等會兒解毒會難受些,你忍著。」顧冬晴取出細針,緩緩紮入他周身大穴,加速他排毒,動作輕柔熟稔,一時間教他適應不得。

  他死鴨子嘴硬。「哼!會有我此刻難受嗎?簡直像被你壓著打!」

  「鐵定比你現在難受。」她還沒見過泡藥澡解毒的人不因蝕骨之痛而哀嚎的,這又不是什麼丟臉事,除了啞巴外,誰都會叫。顧冬晴由房內倚窗而立的三層木櫃中拿出曬乾的軟木,塞到他手裏。「痛就咬著,別傷了舌頭。」

  「你——你!你你你——簡直欺人太甚!」趙系玦氣到磨牙,捏著軟木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剛才還覺得她動作溫柔,多屬刀子嘴、豆腐心,沒想到他眼瞎心也盲!虎落平陽被犬欺,今天總算見識到了!「好你一個……一個……」

  「顧冬晴。」她淡漠地接話,不以為意,完全不把他暴跳如雷的反應看進眼底。「要罵人,也得先知道對方的名字,不然就成笑話了。」

  「你……不錯,很好、很好!」他咬牙,頻頻點頭,不懂自己何時變得如此易怒了。自從遇上顧冬晴後,他變得完全不像以前的趙系玦了。

  方才與姚谷主對話時,他還能對答如流,不失禮數,偏偏對上顧冬晴,他就成了只會以怒吼表達不滿的野獸!

  顧冬晴端著猶冒熱氣的湯藥與鋪上肉燥、青菜的白飯,來到趙系玦暫居養傷的客房前,讓十七師妹銜春堵個正著。

  「大師姊,你有沒有看到霓裳師姊?」她捏著信紙,十分著急。「她留信說有個男人願意為她生、替她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物件,她要出谷尋找自己的幸福!要是讓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大師姊,我們要快點把霓裳師姊找回來呀!」

  及笄弟子要出谷一定要經過師父的同意,不能私自離開,尤其是和男子私奔,師父絕對會氣炸的。

  顧冬晴淡淡地看了銜春攤開的信一眼,不予理會。「她作的決定,後果是好是壞、是福是禍,都得由她自己承擔。」

  「話不能這麼說呀!師父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對方敢上門提親,自信未做虧心事,哪會怕不能光明正大地迎娶霓裳師姊呢?那男的一定有問題!霓裳師姊跟了他哪里還有幸福可言?明知道結果是禍不是福,我們怎能放霓裳師姊一人承擔?」

  「那你該找的人是霓裳,不是我。」就算那男的是個騙子,沉浸在愛情裏的霓裳又豈會因為她們三言兩語就死心回頭?當然要等她自己想開醒悟了。

  銜春在她這裏討不了救兵,便找其他人幫忙去了。

  顧冬晴推開虛掩的房門,託盤還沒放下,就見趙系玦已經醒來,翻身穩坐床沿,義憤填膺地低斥——

  「你真冷血,對師妹都不肯伸出援手,以後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於心何忍?」

  「照你這種說法,你中毒受傷不就該怪你爹娘沒有好好把你留在家裏?」顧冬晴將託盤擱到桌面,沒有扶他過來的打算,逕自淡然地道:「離谷是霓裳的決定,是好是壞都是她的造化,我憑什麼以個人喜好左右她的人生?難道你喜歡所有事情都得等父母長輩連番點頭後,才能放手去做的感覺嗎?」

  她並不討厭他為霓裳出頭,就是他一股見義勇為的傻勁才會出手援救師父,這點確實可取,不過他得先衡量一下他此刻的處境。

  「先顧好自己再擔心別人,吃飯吧。飯在右,藥在左。」

  「……你人緣一定不好,只剩師姊的身分勉強贏得其他人的尊重。」趙系玦無法反駁她的論點,可就是不想輕易認同她說的話。

  「嗯,我不否認。」

  她一句話打得趙系玦更加無話可說。她……很微妙,他從來沒有遇過哪個姑娘像她一樣,獨善其身,說話不留顏面,卻瞭解自己、接受自己,不勉強、不造作,究竟是什麼樣的條件造就她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好奇歸好奇,他對顧冬晴的印象還是不好,除了端三餐、施針、藥浴,其他的都交由他自個兒發落,任憑他摸索跌撞,吃苦受罪,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要不是他拚著一口氣不想讓她看輕,早就放棄,餓死、跌死算了。

  趙系玦憑著自行摸索撞出一身瘀青的經驗來到房間的方桌前,舉箸用餐,聽著顧冬晴來來回回發出的窸窣聲。她似乎在搬運什麼重物、雜物,滿室的桂花香氣也隨她身形進出,時而濃烈,時而淡淺。

  但他無心理會她究竟搬進了什麼,因為「百花谷」的飯菜比較吸引他。

  這裏的菜色雖然普通,卻好吃到令人咋舌,他走遍大江南北還沒嘗過如此對味的飯菜。入味而不油膩的肉燥才剛入口,立刻攫獲他的味蕾,搭上香甜的米飯、清爽的白菜,簡直是齒頰留香,令人回味再三啊!

  「這廚娘不簡單,有開館子的實力了。」下回必定要顧冬晴多盛點飯菜。

  「謝謝,可惜我沒興趣。」瞧他吃得心滿意足,實在想不出來一碗再普通不過的飯有什麼好感動的。

  「這是你煮的?」特地為他下廚不成?趙系玦才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你個性獨善其身,竟然肯負責全谷的伙食,我真對你刮目相看了。」

  「你真的很多事,太無聊的話不會到外頭走走,我又沒限制你出去。」她貪靜,最討厭旁人羅哩囉嗦,淨講些不著邊際的話。

  雖然顧冬晴的嗓音如清風淡雅飄過,幽幽切切,可風過揚起的沙卻是狠狠地刮了趙系玦一頓,他簡直要氣炸。

  「你是想我出門跌死,一了百了是吧?別忘了我是個瞎子,我什麼事都不能做,『百花谷』內什麼路接什麼巷我一概不知,除了一張嘴外,我幾乎是死透了,所以我無聊、我多事,顧大小姐,請問您滿意否?」

  要不是看在現下能說話解悶的物件只有她了,何須自取其辱?

  趙系玦挫敗地別過頭去,恰巧對上了顧冬晴的視線而不自知。

  瞧他悻悻然與挫折無力交織的臉龐,她竟覺得於心不忍。他中毒後還能這般精神,面如冠玉,雖有染塵,仍不難看出他本該是個意氣風發、昂首闊步的男子,偏偏,他像只折翅的老鷹,跌落在「百花谷」內,不情不願地受人豢養。

  身不由己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清楚得很,而且她感受得出來趙系玦對她的偏見不少,不是很欣賞她的個性,但能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安然無恙地相處一室,甚至主動開口攀談,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換作是她根本做不到。

  面對討厭的人,她一句話都不會多說,更別提和顏悅色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對這個人的觀感。

  她再看了垂頭喪氣的趙系玦一眼,從滿是色彩的世界睡了一覺後,張眼便是全然的黑,脾氣上難免不耐暴躁了點,她不是不能體諒,只是希望他能早點接受事實,認清楚現在他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顧冬晴唇瓣囁嚅幾回,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解釋過如此稀鬆平常的事,一時間漫天找不到詞,她連這點小事都無法順利表達,更何況遭逢遽變的他更需要時間釋然習慣,她的要求無疑是過分了些。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谷裏人口多又雜,大家來自四面八方,口味各有不同,久了就各自開夥,免得煮了一鍋,有人說甜、有人嫌酸。」

  她難得開金口解釋,真嚇傻了趙系玦。

  「原、原來如此。你到『百花谷』裏幾年了?」他可以把這當作是她釋出的善意嗎?

  「我從小在『百花谷』長大,應該有二十二年了吧,我也記不太得了。」她不在意年歲,一時間還想不起來,應該是二十二歲沒錯。「我明天再帶你到谷裏走走,往後我有事不在,你可以自己到外頭透氣。現在我要鋪床,你先別吵我。」

  他忽感不解。「你鋪床做什麼?」

  「今後我睡這兒,當然要鋪張床。」

  「睡……咳!」他差點讓自己的口水嗆死,她的態度也太理所當然了點吧?「你不懂什麼是男女有別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我們共處一室好幾天了,就沒聽你抱怨過。」這時候才抱怨會不會太晚了?

  「因為你沒在這裏過夜!」他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了,共處一室又能對她怎麼樣?但是同住一室就大大不同了,誰會相信他們倆是清白的?

  畢竟他是中毒失明,不是影響了傳宗接代的能力好嗎?

  「『百花谷』呈南北長走向,我房間在南,你這兒在北,我走路慢,從我房間過來這裏得花上近兩刻鐘,住這兒才不會延誤施針的時間,你要是有什麼異狀,我也好就近照看。江湖人不拘小節,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了,我睡地上,你不用怕治好了要娶我負責。」

  她搬來一疊老舊的醫書,細細擦去書皮上的灰塵,不再理會他的一舉一動。

  「你!算了,你不在乎名節,我擔心倒顯多餘了。」搞得她比較像男人,他個性反而婆媽。

  趙系玦喝完藥後自行捧水洗臉,以楊柳條潔牙,這些都是顧冬晴預先幫他備好的。當他翻身上床,準備像平時一樣發呆度過索然無味的夜晚時,空氣裏飄散著的桂花香氣卻讓他無所適從,神遊的魂魄頻頻被她的香氣召喚回來,時時刻刻提醒他有名姑娘正躺在房間內的某處。

  「顧冬晴,你在這裏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有她在這兒,他滿腦子混沌。

  「不知道做什麼就睡覺,我點燭火應該影響不到你。」她就著燭影搖紅,一頁一頁緩慢地翻著破舊的書籍,沙沙聲特別明顯。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瞎子!」

  他咬牙回了一句後,翻過身閉眼假寐,然而梆子都過兩聲了還是睡不著,只好翻回了顧冬晴的方向,囁嚅了好一會兒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問道:「你在做什麼?」

  「看書。」沙的一聲,她又翻了頁。

  她的嗓音如涓水穿石,咚進他耳裏,他瞧不見她的長相,腦海中卻隱約有抹倩影悄悄成形——一名細瘦的姑娘秉燭夜讀,周身縈繞桂花香,幽幽淡淡,眼波不興,長髮梳順披背,神色怡然自得。

  他瞎了眼,聽覺、嗅覺卻相對靈敏起來,尤其他全副心思都繞在她身上,一動一靜,光是細微的聲響都足以左右他的注意力。他現在算是與外界徹底隔離,烏漆抹黑的世界僅剩針灸、藥浴,還有一個想什麼講什麼、直白到不行的顧冬晴,自然對她好奇了些。

  他掩飾地咳了一聲。「晚了,還看什麼書?」

  「醫書。」瞧了他一眼,還在床上躺得穩當當的,聲音也毫無睡意,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他難以入眠,還是這幾日都是這般情形?一個時辰後再不睡,她不排斥直接施幾針助眠,免得他錯過排毒時機。

  「我還以為你懂得治我的法子,沒想到還要看醫書?難怪這麼多天下來,我受盡煎熬卻始終沒有起色!」趙系玦略一擰眉,感覺不是很好。

  平常相處就已經像是拿熱臉貼她冷屁股了,信誓旦旦說他有救,只是有點難而已的她卻在此刻翻閱醫書,實在令人不悅。

  顧冬晴沒有回話,他在心裏默數到三十,以為她在思考該如何解釋現在的情形,豈知等到的又是一頁翻書聲!

  「你倒是說句話啊!治不了就治不了,大不了我認了,橫豎都是死,我沒有窩囊到無法接受事實,但是你得給我個確定的答案,別讓我滿懷希望又絕望。」這樣玩弄他的心情很好玩嗎?沒辦法感同身受,至少也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一下,如此冷情冷性,她一身醫術與廚藝簡直白費了。

  「你說得對。」顧冬晴合上書,淡定地道:「橫豎都是死,你就讓我試藥吧。」

  「試、試藥?!你有沒有良心?治不好我還要拿我試藥!你取來紙筆,我告訴你骨灰送哪兒!拖著一條命要死不活,尊嚴絲毫不剩,我不如抹脖子乾脆!」省得受她的氣,搞得自己情緒完全失控。

  「你左一句死、右一句死,我也沒看你真的想死。到了真要死的那天,你想活還活不了,這些話你以後還是少說的好。」像小孩子跌倒呼疼,討人關心似的,更甚者,小孩子的反應還比他直接好懂些。

  「……你覺得我很沒用,光說不練?」趙系玦額上青筋跳呀跳的,從來沒有這般活躍過,對上顧冬晴,他才知道自個兒的脾氣修養糟得很,隨便一挑撥就上火。

  「有沒有用,你自己清楚,不是我說了算,你覺得沒用,那就沒用吧。」她吹熄燭火,抖開棉被,實穩地蓋在身上,不留一絲縫隙。「你不睡,我要睡了,別吵我。」

  「你!算了,好男不跟女鬥!」他負氣翻身。等他傷好,一定要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半夢半醒間,趙系玦感覺到有人輕刮著他的手臂,力道不重,卻讓他略感疼痛,他伸手一攫,過度細瘦的手腕讓他不自覺地蹙眉。

  「誰?!」瘦得跟鬼一樣。

  「我不過替你上藥,別緊張。」也不知道他怎麼弄的,四肢滿是瘀青便罷,還刮出了好幾道見血的創口,雖說為他泡制的藥浴有消炎的效果,但每每泡過一回,創口四周便出現黏膜爛皮,緩了收口結痂。

  剛開始她還不是很注意,一心專注為他解毒,因為比起他身中的毒性,這簡直微不足道,要不是早上見他翻身露出下臂,還不知道他的創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嚴重,都讓衣布磨得紅腫不說,甚至結了厚厚一層血水塊。

  不過是暫時失明,又不是好不了了,何必拿自己的身體出氣,毫不留情地使勁蠻撞,痛苦的還不是他自己?旁人是能分擔他一絲一毫的不甘與悲愴嗎?怎麼不為自己好好想想!

  顧冬晴難免下手重了些,直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才驚醒憤怒的她,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翻騰的情緒,甚至有些擰心、難以喘息的感覺。

  「你不會白天再塗嗎?三更半夜的你想嚇唬誰?做樣子也挑好一點的時機。」她何時如此菩薩心腸來著?如果她真有心,這些傷口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他手上、腿上。

  「已經白天了,看來你睡得很熟。」顧冬晴收回手,先穩定自身情緒再繼續手邊的動作,但偶爾還是有脫序的情感干擾她紛亂的心。

  「白天了?!」趙系玦大大吃驚,他還以為會失眠一整晚,沒想到他反而睡得更香更沈!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桂花香,他更是發窘。「呃……你忙去,我自己來就好。」

  「你要是看得見,還需要我幫忙嗎?」

  「……你說話就不能婉轉些嗎?」非把他刺得鮮血淋漓才盡興?

  她的行為與說出口的話常常讓他感到落差,若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把刀未免也太鋒利了吧?須臾間就把他生出來的愧然砍得一段不剩。

  「我很少跟人說話,要婉轉給誰聽?你不想聽就別聽吧。」她講話只挑重點,通常三句就會結束,谷裏的人知道她的脾性,沒事不會找她話南北,自然少了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你喜歡別人對你說話毫不客氣、不知節制,甚至中傷他人仍不當一回事嗎?我也不是要你說什麼褒獎的好聽話,至少別三兩句就激怒我,拚命往我痛處踩。」日子已經夠難過了,雪上加霜要他如何面對往後的日子?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話不能說,我從來沒因為這種事生氣過。」從小到大,她生氣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什麼細故,現在都想不起來了。

  「真的假的?」這不是聖人的行為了嗎?趙系玦不敢置信,但回想這幾天與顧冬晴相處的情形……好像生氣的都是他,她的聲音語調都很一致,平淡無起伏。

  到底是她功力高強,還是他修養差?趙系玦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這傷不知道多久才會好,心情已經夠糟糕了,麻煩你行行好,說話含蓄點吧,多替別人想想可以嗎?」他不想體驗被氣死的滋味,那一點兒都不光彩。

  他開口要求顧冬晴根本就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顧冬晴遲疑了一會兒後,竟然一口應允了。

  「好吧,我儘量。」別提他失明的事。

  每個人都有其罩門,本就不該往傷口上撒鹽,他好在一點肯把問題癥結說出來,有的人悶在心裏自認吃癟,背後卻動作不斷才惹人厭。

  殊不知顧冬晴這一應允,大大扭轉了趙系玦對她的印象。說不定她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只是她接觸的人少,對她要求的人更少,外顯的冷漠誘導了別人對她的看法,而他恰恰好是其中一個錯得離譜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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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4: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趙系玦握著黑紫色的竹竿,任由顧冬晴牽引,足下是由石板混碎石鋪成的道路,石板大小約莫他腳掌長度,走起來略帶崎嶇,但不算難行。

  他開口一問:「『百花谷』裏,真的有種百花嗎?」

  「沒有,師父隨便取的,沒意義。」他漫天問著,感覺得出來他是無聊,不是真心想知道,由此可知,他應該是個閑不下來的人。

  顧冬晴帶他到「百花谷」裏唯一一處的草皮上,那是她閒暇時最愛待的地方,就算他瞧不見眼前綠油油、風吹草低的景致,也能感受到涼風拂面而來,吹起淡淡綠草香氣的清爽。

  「這裏是清心坡。」她拿過竹竿,比了比他的身長,扶他坐下後,拿起短刃削出適合他的長度,好讓他當手杖。

  他居住的客房右側植了一排紫竹,他手大,要挑粗細適中的竹材不算容易,勉強找到一棵,本來想削好讓他使,再一路探過來,豈知他這幾天悶壞了,連幾刻鐘都沒耐心等,上頭的竹葉還沒清乾淨就一把搶過去,囔著要走。

  「這風吹來真舒暢,清心坡取得真好,確實清心。」趙系玦雙手支在身後,長腿交叉,迎面而來的清風吹出他一身風姿瀟灑,他感歎地道:「我離家近五年,足跡踏遍南方,總想著緩下腳步,好好欣賞眼前美景,卻不曾真正定下心來,今天有機會坐下來吹風聞啼鳥,眼卻不能視物,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嗯。」顧冬晴應了一聲,不做任何評判。

  「我忽然想知道『百花谷』的樣子,你形容給我聽。」他滿聲雀躍。

  她一頓,顰眉思索,對他突然冒出的要求早已見怪不怪。

  「有人、有花、有草、有樹,很平凡的山谷。」

  「……啊?!」他隨即失笑。「這要我如何想像?你得形容得具體些。先從眼前的景色開始好了,你跟我說說我手比出的範圍內有什麼東西?記得,具體一些。」

  順著他大開的雙臂望出去,從小看到大的景色,她熟悉得很,一朝要她具體詳述,確實難倒了她,她只懂得照本宣科。「左邊一棵油桐樹,右邊是煉丹房。」

  「照你述景的方式,除非我眼睛好了,否則我對『百花谷』的印象永遠都是有人、有花、有草、有樹跟房子,極為平凡的山谷。你不是很愛看書嗎?怎麼不學學書中贊花記景的詞句,拿來形容『百花谷』的景色?」看能不能藉此從她嘴裏多撬出幾個字,說他無賴也好,就是想聽她說話,顧冬晴的嗓音當真人間難得幾回聞。

  照他的說法,那會看書的就會寫書?會吃藥的就會開藥方?顧冬晴相當不以為然,冷冷地道:「你就會?」

  「當然,何難之有?我就算沒有詠景的文采,口述出一幅畫簡直易如反掌。你仔細聽好,先從背景,天空的顏色、雲朵的形狀開始敍述;再來是中景,幾年的油桐樹、樹幹多粗、花開與否等等。你再試試。」

  「對我難如登天。」顧冬晴繼續削竹,不理會他的要求。

  「谷裏不是沒有孩子,你身為大師姊,不用念書哄他們睡覺嗎?」

  「不用。」她念了兩行就自行讀了下去,時常忘我,找她念書只會讓孩子更鼓噪睡不著,根本沒得聽故事。

  「真好,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五歲,小時候都要我給他們念書,才肯乖乖上床就寢……」他語調倏降,如寒冬臘月。

  「想家了?」

  「還好,就是不知道家裏怎樣了。」人事、景物是否依舊?他只能在夢裏推想。

  顧冬晴取出磨石使勁地磨著竹身,趙系玦陷入沉思,兩人吹著清風,安然無語。

  「做好了,你使看看,不夠長的話我再重削一支。」

  趙系玦撐著紫竹杖站起來,一開始不習慣,晃了兩下,穩住身形後還真覺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竹身又不扎手。

  「看不出來你挺厲害的,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順手。」顧冬晴個頭小歸小,本領倒滿多的,真想看看這不到他肩頭的小姑娘,暗地裏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才會厲害成這樣。

  「順手就好,我領你走一回,你可得牢牢記著。」領他走回房門口,又走回清心坡。「你記著,出了房門口直走三十步,右邊有塊白英石,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兩步,然後右轉,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坡上有棵油桐樹,你走在草皮上記得用竹杖小心點地,別讓樹根絆倒。

  「清心坡周圍剛好圍了一圈大石頭,你要回房間朝哪個方向走都可以,打到石頭就隨著陣形繞,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間的路,直走二十步,左轉三十二步。」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他都不知道從他房門口到大廳有幾步距離。

  「因為我失明過。」

  什麼?!趙系玦震驚,足下險些一滑。「你是說跟我一樣,什麼都看不見?」

  「不然呢?」他說這什麼廢話?

  趙系玦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失明過,嘗過他此刻的痛苦,不知為何他想起來就心疼。

  「何時的事?好端端的怎麼會失明?」

  顧冬晴本來不想說,都過去了有什麼好講的,但在看見他為此發急擔心的神色,心又軟了。「十幾年前了吧。我打娘胎出來就帶著一些病根,師父怕我養不活,從小就拚命喂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藥草,結果目力愈來愈差,後來就什麼都看不到了,甚至還吃出一身異香。」

  小時候身體不好,幾乎臥病在床,出門吹點小風就連夜咳個不停,能做的事除了看書外,便是她興不起興趣的刺繡,加上「百花谷」早年並不好過,她無法幫忙谷裏種菜養雞、喂魚除草,師父又竭盡谷裏的物力財力為她的病情奔波,不少師妹為此眼紅,認為師父偏心,而她天生個性清冷,師妹們自然就少與她親近往來,除了霓裳和銜春會主動找她攀談,其餘的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來找她幫忙。

  若是讓谷裏的師妹們知道師父與她的關係不僅只於此,還是血脈相連的母女,恐怕她在谷裏的小話都能淹成溪了。幸好她有先見之明,不顧娘親反對,堅決拜師。

  「你目力全恢復了嗎?」趙系玦心擰得好緊,當時她還是不滿十歲的小丫頭,究竟是如何撐過來的?

  他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瞎了,晴天霹靂卻不得不面對接受,至少知道自己還有得救,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將失明的驚慌,面對的是即將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黑暗裏,無法視物識人的恐懼。

  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撐下來的?

  「不奢望全好,看得見就不錯了,再試藥下去,我怕眼睛好了,五臟六腑卻壞了。」藥下多了就是毒,她身體可禁不起藥物一再摧殘,既然不要求目視千里,能自理生活便行,那她何必為了那一丁點兒的目力累垮自己。

  「你……」趙系玦羞愧到說不出話來,顧冬晴目力不好還挑燈熬夜為他讀醫書,結果他用什麼態度回報她的心意?

  誤會、猜疑、易怒及不諒解!

  因為她走過、苦過、掙扎過,才會對他輕易放棄生命的言論感到不滿與憤怒,她刻意放手不管他生活上的瑣事,就是要他早點適應、早點獨立,證明他不是廢人。

  他竟然到現在才明白!

  「油桐花快開了。」顧冬晴突然冒出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尚在自責中的趙系玦心情一度轉換不過來。

  「我目力恢復時,恰好是油桐花開得最絢燦的時候,綠白相間,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景致,不知不覺就在清心坡上站了一天,看著旋風而下的油桐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跟前,那種最純粹的感覺最令人感動。我想明年油桐花開,你就能親眼看見了。」她研究古醫書有成,就差一味關鍵就能同時解開那兩道互為藥引的毒性。每解一項毒性,他就得調養一個月的時間才能解下一道,等餘毒盡清才能醫治他的雙眼,以免欲速則不達反而害了根基,這輩子複明無望。算算,前後時間也得花上一年才成。

  「是嗎?」他異常冷靜,無法想像油桐花開是怎生美景,只知道他鼻間縈繞的桂花香更為切實,他抿了抿唇。「顧冬晴,我更想看你。」

  「……你說什麼?」

  「比起油桐花,顧冬晴,我更想看你。」他想看看在他心中換過一層又一層形象的顧冬晴,究竟是什麼樣子。

  顧冬晴語氣倏冷。「我不好看,別聽聲音就把我想成天仙美女,你一定失望。」

  「咳!」他確實把她想成如天仙般美好。「總之,我想看你就是。」

  「等你傷好了再說吧。」就怕到時候他太失望,迫不及待離開「百花谷」,她自己幾兩重她清楚得很。

  天際飄來一朵烏雲,細綿的雨絲撫落臉龐,帶來沁心涼意,但是他體內毒性未清,儘量不要受寒,還是回房比較穩實。

  「回去吧,下雨了。」

  他對她的美好想像就隨便他發揮吧,待時機一到,他幻想出來的樣子自然會破滅,不用她多費唇舌。

  滂沱大雨,趙系玦仍然沒有忽略輕細的開門聲響,立刻轉醒,遲疑了一會兒才翻身下床。

  來的人沒有桂花香氣,走路也比顧冬晴穩實些,他沈聲問:「顧冬晴呢?」

  「公子別緊張,我叫銜春,大師姊跟師父還有其他師姊妹出谷採藥了。」

  銜春一進門先頓了一下,她本以為趙系玦模樣受盡毒發折磨,就算再好看也損了皮相,何況是普通人會落得何種下場。當初他被師父帶回谷的時候,上前接應的師姊們回來沒說他一句好看,她自然而然認為趙系玦平凡。

  銜春臊紅雙頰,擱下顧冬晴吩咐的膳食與湯藥,端起熱騰騰的早飯準備喂他。

  「謝謝姑娘,趙某自理即可。」他知道銜春是出自一片好意,然而她溫柔送到他嘴邊的飯菜竟引得他反感,暗自慶倖顧冬晴要他自行摸索適應,為他繫住最後一絲尊嚴。

  唉,他果然對她太多偏見、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了。

  他突然想念起顧冬晴輕柔如排簫的清脆嗓音,以前覺得刺耳的話,現在想起來全是隱藏了無盡的關懷,而且銜春端來的飯菜少了平時的甜香,他愈吃愈低潮沮喪。

  「銜春姑娘,你知道冬晴何時回來嗎?」

  「一般都是兩、三天吧。燕歸山離『百花谷』不遠,只是地勢陡峭,窒礙難行,進到深山裏得花上近一天的時間,通常師父帶人過去都會多留一個晚上,儘量多採些少見的藥材。」她不該多嘴,卻忍不住多說兩句,大師姊面冷心善,卻窮於表達,她怕趙系玦無法體會大師姊的好。「大師姊為了找出讓你不再受藥浴之苦的辦法,翻遍了上百本古醫書,不顧自己身子虛弱,堅持親自上燕歸山為你尋藥,免得旁人錯判,其實大師姊——」

  「……我全知道,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一開始就用心感受顧冬晴冷漠的態度下所蘊藏的真心誠意,現在也不會被心虛愧疚反噬而痛苦不已。

  他從來沒有這麼想見一個人過,就算他此刻目不能視,都希望能夠待在她的身邊汲取花香。

  「銜春姑娘,你說冬晴是怎樣的人?」他突然好想知道顧冬晴的事,愈多愈好、愈仔細愈好,彷佛多瞭解她一分,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近了一寸。

  「大師姊呀……」銜春想了很久,最後竟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公子你說大師姊是什麼樣的人?你跟大師姊相處一陣子了,這問題不如就問你吧。」

  「這……」他對顧冬晴的瞭解能有多深,不過簡單幾點。「一開始我以為冬晴是個難相處的姑娘,說話直接、毫不修飾,態度強硬,沒有轉圜的餘地,後來發現她是個不錯的姑娘,想法直來直往,對人沒心眼又不愛計較,只是想得不多,所以忽略了不少地方,但是跟她明講,她不但不會生氣,還會改掉你認為不妥的地方。」

  「公子很瞭解大師姊呀,她就是這樣的人,聲音好聽,醫術又高明,個性雖然冷淡,但只要用心跟她相處,一定能體會到她不同的一面。可惜大師姊身子不好,都二十幾歲了,看起來還像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說不定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公子會錯認我年歲比較長呢!」看得出來趙系玦聽得津津有味,偏偏到這裏她就得打住了。「大師姊的想法直白淡然,再重要的事到她面前全不值一哂了,實在沒有什麼趣聞可以跟公子分享了,其餘的就留待公子自己發掘吧。」

  「嗯,這些就足夠了,多謝銜春姑娘。」他難掩失望卻又不能如何,暗自期待顧冬晴歸期即近,鼻間隨時飄來清甜的桂花香,以及她優美如仙樂的美妙嗓音。

  趙系玦度日如年,一來是與銜春話不投機,無法暢所欲言,與顧冬晴連日相處之下,客套恭謙竟然令他感到些許不適,甚至排斥拒絕,一心想趁著在「百花谷」內養傷期間,盡可能地放鬆心境,享受全然的自我,可惜除了顧冬晴以外,他無法對其他人敞開心胸,有什麼講什麼,就怕在言談之中洩漏了他的恐懼,壞了旁人認定他該有的形象。

  二來顧冬晴三日未歸,到了第四日傍晚,他體內的毒性未施針壓制,開始恣意侵蝕他的五臟六腑,疼痛難耐,渾身像被萬蟻狠狠鑽咬,痛不欲生。他咬牙不肯呼疼,額上青筋如錯生枝椏,穩穩盤踞,就連呼息,氣都進不到肺裏。

  趙系玦急促地喘息著,首次有瀕死的錯覺。以前水裏來、火裏去受的傷不知凡幾,卻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煎熬。

  以前總想著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有什麼好怕的?此刻他卻感到不甘心,他還沒有親眼看過桐花紛落的美景,他還沒有看過顧冬晴,他想看顧冬晴,他不甘願就這樣死去!

  「撐著點,沒事的。」顧冬晴如排簫輕揚的嗓音驀然響起,稍稍解了趙系玦痛苦中仍懸念不忘的相思,手邊更是不忘為他施針,確切排解他肉體上的折磨。

  他以為是夢,是他思念過度所產生的幻覺,但奇跡似的,痛苦逐漸減退,朦朧之間,似乎有雙略帶冰涼的玉手替他擦汗,抹去種種不適。

  「顧、顧……冬晴……」他彷佛聞到了桂花香,他繫之不忘的味道。

  「我在。」顧冬晴拍著他起伏略淺的胸膛。她已經儘快趕回來,還是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天才到達。

  連日大雨誤了行程,師父打算多待兩天採擷谷中缺乏的良藥,以免浪費此行,但趙系玦的情形不容許,超過四天以上不施針,先前壓抑下的毒性便會加倍反噬,她不放心將他交給其他師妹照看,就怕穴道一有偏差,隨時危及性命,便先行脫隊返回「百花谷」,但仍然無法及時趕回。

  見他痛苦更甚於初送入谷內之時,她竟覺得擰心,微微抽痛著。

  「真……真的是你?」不是他在作夢?

  趙系玦使盡全身力氣想摸摸看她的臉,悲觀地認為就算他這輩子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她的樣子,至少也要用手感受一下她的模樣,豈知還未摸到她的臉龐,手就無力垂下,意外在她頸間碰到一圈厚布。

  「你……咳……你受傷了?怎麼回事?」趙系玦緊張地想撐起身子親自確認,無奈力不從心,勉強用手肘支床撐起的僅有心酸而已。

  「沒什麼大礙,回程時不小心讓突出的枯樹枝劃傷的,你躺著好好休息。」全心全意關注他的情況,都忘了她頸間負傷,然而她的傷口再深再長也都沒有他的情形嚴重,反過來擔心她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顧冬晴將他壓回床上,替他蓋好薄被省得他亂來,心裏卻是為他的擔憂浮出一絲絲不細細品味絕對無法發覺的欣喜。

  「……冬晴?」他喚著她的名字,居然有種小鹿亂撞的感覺。

  「嗯?」

  「我想摸摸你的臉。」怕她拒絕,他把話說得飛快,快到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麼。

  接著一陣沉默,久到趙系玦覺得時間停了,靜止不前。

  看來她沒有聽清楚,也沒要他重說一回,這件事乾脆就擱下吧,他沒那個臉再說一回。

  看著床鋪上的趙系玦態度扭捏,低頭不語,她牽過他的雙手,覆上了她不及巴掌大的素臉,淺淺地引導著。「這是我的眉。眼。鼻。唇。耳。」

  細而緩慢地領他撫過五官,她眼波不興地看著他逐漸透出笑意與興奮的臉龐,原先受毒發摧殘而乾枯的雙頰透出生氣,不禁好奇他把她想成什麼模樣,才會讓他笑得如此開心?

  從進谷到現在,他第一次露出期待的笑容,就連她明言會讓他看見下回油桐花開的美景,也沒有他此刻一半開心。

  「我再摸摸你,可好?」

  「隨你。」她擱下手,不甚瞭解他如孩童般純真的期待由何而來,瞧他笑得如此開心,她竟然不忍拒絕,就隨便他了。

  她的眉毛細細長長的,眉骨略突,鼻樑直挺,鼻翼小巧,形如春筍,唇瓣柔軟卻偏涼,不算豐潤,嘴角正輕抿著。他仔仔細細地摸了一回,細緻的皮膚麻癢著他的掌心,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臉在他腦海裏緩緩成形。

  「這是什麼?痣嗎?」趙系玦長指停在她的眉心,一顆圓潤,觸感軟中帶硬的痣就躺在他的指腹下。

  「嗯,紅痣。」聽師父說,她爹眉心也有一顆。

  「呵,好一顆觀音痣,搭在你臉上一定特別好看。」

  「我很普通,沒有銜春好看。」她平常不在意這些小事,長得平凡普通自然有平凡普通的好,她未曾與人比較過,但人總會把看不見的人、事、物過度美化,恐怕在他的想像裏,她的美貌已經不輸瑤池仙子,就怕他眼睛好了會大失所望。

  「那我呢?在你眼中好看嗎?」他對銜春一點好奇也無,這幾天托她照顧,他想的全是顧冬晴。

  「……平常沒注意,現在看起來快死了。」她說不了謊,真怕她再遲個一天回來他就真的沒命了。「你快休息,別以為毒性暫時壓下了、舒緩了,就可以亂來。」

  他很想聽話好好休息,可就是捨不得睡去,少了跟她相處的時間,於是臨時起了話題。「燕歸山雨勢大嗎?」

  顧冬晴思緒略停,都疼成這樣了還有心情找她閒聊?直到聽到屋簷垂墜而下的雨滴,打落水窪傳來的一聲咚,她才老實回答道:「比『百花谷』小些、密些。」

  她習慣獨來獨往,生活中除了自然聲響外,少有人音,突然覺得有人可以天南地北、漫無目的地聊著,感覺還不差。

  「……其他人沒事吧?」有姚谷主在,冬晴還會受傷,燕歸山的路是有多崎嶇難行?不過就是下場雨而已,不是嗎?

  「我不清楚,至少我離開前,師父跟其他師妹都沒事,晚點應該就回來了。」「百花谷」雨都停了,燕歸山雨下得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你先趕回來的?」聽到她一聲「嗯」,趙系玦頓時啞口。

  她是怕他毒發才這般急切,先趕回來的嗎?這傷,是因此為他而受的嗎?她身子明明不好,竟然冒雨先行回谷。

  是為了他嗎……

  趙系玦伸出手,顫抖地由她的下顎探到頸間,不曾感受她退縮或躲避的舉動,更放膽地覆上厚重的寬布。

  「如果今天不是我,是別的男人,你會為他做同樣的事嗎?」姚谷主曾明言冬晴鮮少出手替人治病,個性孤僻的她與懸壺濟世完全沾不上邊,「百花谷」又不太救男子,今天要是換成別的男人,不是他趙系玦,她會同等付出嗎?

  顧冬晴思緒又停,不懂他所謂何意,是指今天為了救師父而中毒失明的另有其人,她是否會一樣替他解毒治傷嗎?

  「很難回答嗎?」趙系玦急了,因為她的猶豫。

  這答案對他很重要嗎?她被搞糊塗了,是說,她也不是塊把事情想得複雜或是想複雜事情的料,就原原本本,隨心回答就好。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我會。」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我會。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她會,她竟然會!她不是因為趙系玦這個人而負傷冒雨,專程趕回來,而是為了救師父的那個人!

  不是他,根本不是他!

  「所以說,隨便一個男人,只要救了你的師父,你就能不顧閨譽地搬進客房與之同宿,能臉不紅、氣不喘地牽著對方的手,任他摸盡臉龐,甚至為他傷目讀書、為他求藥負傷?顧冬晴,你未免太盡職了吧?為了報答師父的恩情,竟勞心勞力,犧牲到這種地步!」

  更該死的是,他已經在氣頭上了,為什麼心裏還惦記她的傷勢,手指仍然不敢張狂,甚至連一分力量都捨不得放,輕柔的力道與他此刻的口氣相差十萬八千里地呵護著她的頸間?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生氣,今天不管誰救了師父不都一樣?師父要我救人我便救人,等你傷好出谷,我們從此陌路,是你、不是你,又有何區別?」

  趙系玦心一驚,等他傷好出谷,他們兩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再也沒有交集……

  以顧冬晴的性子,不出三年,絕對忘了他是何等模樣,他怎能讓此事發生?不管顧冬晴的個性多恬漠淡然,不管他為了她事不關己的言論氣炸了幾回,她確確實實是他能敞開心胸交陪的對象。

  一想到有天顧冬晴不再回頭顧盼他,為了他的傷勢也好,為了師門的責任也罷,想到她不再將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股莫名的惡寒立刻席捲而來。他需要顧冬晴,不論是瞎眼的他,抑或是完好無缺的他,都已經少不了她的存在。

  他需要顧冬晴,他不能沒有顧冬晴!

  「待我傷好,你跟我一塊兒出谷吧!」來不及細加思索,話已然脫口而出。

  「我不要。」顧冬晴斬釘截鐵地拒絕,不留情面。「你不過是因為傷重,暫時將我當作浮木攀附而已,我真答應你,後悔的是你自己。我去幫你準備晚膳,你好好休息,別再想些不著邊際的事。」

  「不!」趙系玦拉住欲離去的顧冬晴。「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這種事等你親眼見過我之後再說吧。」現在開口,只是笑話而已。

  「如果我見過你之後心意沒變,你是否就會答應我了?」

  他信誓旦旦的問句反而惹得顧冬晴秀眉輕蹙。「就算你見過我,帶我出谷的心意不變,那又如何?我問你,你要我用什麼身分跟你單獨出谷?我對外面的世界一點兒也不憧憬。你現在對我的感覺不過是落水的人所攀上的浮木罷了,等你上了岸,雙腿能沾地了,還需要抱著木頭在路上走嗎?你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這是顧冬晴第一次用類似斥責的語氣對他說話,一時間轟得他腦門嗡嗡作響。方才想到冬晴在他恢復目力後,有可能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裏,恐懼立馬滋生而來,他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希望帶她出谷,在她直白拒絕之後,竟然想維持現況,賴在她身邊不走。

  他對顧冬晴還能有什麼感覺?

  「我的想法一點都不天真,我只是明白去爭取我要的東西而已。冬晴,如果我娶你,你願不願意隨我出谷,到外頭生活?」他想的、他要的、他承諾的,就是一輩子的關係。「你願意嫁給我嗎?」

  顧冬晴難得露出訝異的神情,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在尋她開心,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背後有多大的責任?

  重點是,他連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發下誑語說要娶她?這根本就是天大的笑話!

  「現在說這些言之尚早,一切等你傷好了再談。」現在她說什麼,想必都進不了他的耳朵,待他目力恢復,親眼見過她之後,就會知道他把現實想像得太過於美好不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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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屋內最後一絲陽光,被阻絕在厚重的布幔後方,顧冬晴動手拆卸趙系玦眼上的布條。

  「慢慢張眼,別急,覺得刺目就閉上,我再幫你把布條纏回去。」

  花了半年時間解開他身上所中的層層毒性,休養一個月後雙眼就能辨別明暗光亮,復原情形比她料想中的好上太多了,還以為要一年的時間才會見效。但他雙眼久未見光,得覆上厚重的布條一個月,好讓眼睛慢慢習慣光亮,再佐湯藥調理,今天總算可以拆下了,她還特意在視窗披掛上墨綠色的布幔,免得操之過急反而受傷。

  眼見趙系玦臉上纏繞的布條已全數褪下,僅剩兩片覆眼的藥膏,特地前來關心的谷主姚鳳、銜春,與幾名當初將傷重的他扛入谷中的師妹們全數屏息以待。

  「慢慢張眼……慢……」顧冬晴單手覆在他眼皮上,感受他睫毛撫過掌心的微癢,緩緩張開纖指,讓他一點一點接受光亮。「覺得刺眼嗎?」

  「還可以。」他喉頭抖出顫音,滿心雀躍地期待著,多希望現在就睜開眼睛看清楚顧冬晴,不再是由他的指尖與掌心代替。

  他想見顧冬晴、他想見顧冬晴……

  「別急,慢慢來,你閉上眼,適應了再緩緩張開。」她收回手退離床沿,雙手合抱站在師父與銜春中間,對上他逐漸適應光線而緩張的雙眼,心情突然緊張起來。

  這種感覺讓她坐立不安,原以為能處之泰然的她,竟然生出逃跑的念頭。

  顧冬晴刻意退了一步,隱去部分身軀,不想直接承受他毫無掩飾的眼神,已經夠不起眼的她站在銜春旁邊,儼然是片最稱職的綠葉。

  想來也可笑,無所謂了好幾個月,從來不放在心上,偏偏到了這時候,千頭萬緒湧了上來,她居然感到害怕?!

  「趙公子,如何,你看得清楚嗎?」姚鳳著急地上前關切,就怕他說出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話,砸了「百花谷」的名聲不說,還不知道要留他到什麼時候。

  趙系玦眨眼幾回,只見黑少見白的世界突然闖入了幾道久違的繽紛,他像剛張眼的雛鳥,心急地想把這世界看清。

  他在黑暗中摸索出的距離一一明朗在眼前,抓握在床沿的雙手不自覺顫抖著,床沿上的裂痕不管深淺他都能仔細瞧見,細數而出,左側置盆架上一條他用了數個月的白灰毛巾,他總算能瞧見其上頭白灰的顏色,老舊的程度與他身上穿的男裝幾乎如出一轍,說不定是同疋布料呢。

  他淡淡地笑了,記得他曾經扶著右前方的五斗櫃想探路找門口,卻狠狠地跌了一跤,把旁邊那堆顧冬晴繁多卻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醫書推得滿地都是……房內他與顧冬晴用飯了好幾回的方桌原來就在窗櫺下方……這些是多麼平凡無奇的事物,在他眼裏卻像染了光一樣絢爛奪目。

  他內心情緒澎湃激動,實在很想握著顧冬晴的雙手激訴他此刻溢滿胸口的喜悅,偏偏房內不只他們兩人,再如何興奮的感覺都必須使勁壓下,不能脫序。

  他站起身,深深地朝姚鳳一揖。「在下趙系玦,見過姚谷主。」

  「啊……呵,好,趙公子恢復得不錯,很好、很好!」再一、兩個月,待他傷後重創的身子骨調理完善,健壯如常人後就能把他請出谷了,非常好,好呀!「你能復原得如此快速,除了趙公子本身功底好以外,冬晴也是功不可沒。冬晴,來——」

  聽姚鳳一說,顧冬晴反而向後退了一步,手心拚命盜汗,不自覺地縮緊身子,想躲避師父直伸而來的纖指。

  趙系玦正想詢問顧冬晴的下落,房裏一口氣擠了近十個人,個個長相陌生,加上房內的光讓墨綠色布幔遮去不少,他想看個仔細卻不敢多瞧上幾眼,幸好姚谷主主先起了個頭,好讓他順勢而下。

  「冬晴!」趙系玦朝姚鳳所指的方向走了兩步,果然瞧見一名玲瓏嬌小,五官細緻如繡畫,年紀莫約十六、七歲的姑娘,外貌特徵就像銜春形容的那樣。還說自己長相普通不起眼,在他眼中,說她比瑤池天仙再美上三分也不為過。

  他激動地想拉起她的手,恨不得捧上她的小臉細細地俯望著,這不起眼的一刻,卻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七、八個月才盼到的。

  「趙公子,您認錯人了,我是銜春,大師姊在那裏。」銜春害怕地退後一大步,連忙揮手否認。她不敢去看顧冬晴的反應,更不敢理會身後幾位師姊彷佛嘲笑般的竊竊私語,究竟會給大師姊帶來怎樣的傷害。

  趙系玦尷尬地收回手,果然在姚鳳身後瞧見一名不到他肩頭的姑娘,身材比銜春再瘦弱一些,看上去不足十五、六歲,比銜春形容給他聽的還小,模樣不甚起眼,最多算上清秀。

  他起先還有點疑惑,無法將眼前的她與腦中曾經幻想出來的顧冬晴銜接上,尤其他錯認銜春在前,導致他一度錯愕無法回神,直到她眉心血紅的圓痣點醒了他,這確實是顧冬晴不錯,他才慢慢消化突如其來的衝擊,細細地打量起淡漠的她。

  顧冬晴自小在谷裏長大,已經二十來歲,看上去卻比及笄的姑娘還要嬌小年輕,難道是打從娘胎帶來的病根影響?

  瞧她的膚色偏蜜,五官小巧,除了那對如星河璀璨且剛毅的瞳眸外,臉上並無其他特別之處,只要她斂下目光,悄悄立於一旁,任何人見過她,絕對是過目即忘,當真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說不定連注意到她都難,可一旦與她對上眼,就像磁石相吸,片刻難離,總覺得在她平靜無波的眼神下,蘊藏了無數的寶藏與智慧。

  乍看之下她確實平凡無奇,容易遭人忽視,但只要多佇留兩眼,自然會發現她不同於其他人的地方,一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沉靜韻味,有如微風拂過、透著朝陽與清露的森林,令人心曠神怡。

  可當他審視的眼神慢慢從眉眼下滑,來到如花蒂尖削而下的下巴時,驀然眯起了眼。「你——」

  趙系玦臉色驟沈,眼底滿是震驚,無法置信的表情一覽無遺,他往前實踩一步,想再看個仔細,顧冬晴見狀輕斂秋瞳,螓首略垂,微微地側了身形,教他看不清楚她的長相,拒絕傾聽的意味相當濃厚,已經僵住的場面更因為她這個舉動,寒意再添三分。

  就知道他把她想得過於美好,以至於把銜春誤認為她,這是人之常情,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諱言多少受到了他神色反應影響而感到情緒低落,只能說她不夠堅韌才會以此為意,這不是一開始就猜想到的事嗎?她不怪趙系玦現實,而是該怪她自己竟然在緊要關頭,萌生了最不該有的希望。

  她的心竟然會覺得痛……

  這是她最不該有的情緒,等他傷好出谷,從此就是陌路人,他愛怎麼想都是他的事,她何須為了再也不相干的人的一個眼神、一句話而感到挫折?

  空氣中彌漫詭譎,氣氛奧妙得可怕,身為谷中家長的姚鳳,再不情願也要跳出來圓場。「冬晴,你怎麼站在我身後?難怪趙公子認錯人。你們朝夕相處好幾個月了,應該有不少話想說,我們就——」

  「我前頭有事,你們聊吧。」顧冬晴收起桌上卸下的布條,在手上捆了幾圈就想往門外走去。

  趙系玦的傷勢已經不需要她親自監控,熬藥施針,由旁人代勞也能好好調理,從此刻開始,她要活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

  如他所說的,獨善其身的顧冬晴。

  「等等,你——冬晴?」他連忙攫住比他想像中還細的手腕,心疼溢於言表。他與冬晴寢食幾乎密不可分,還不瞭解她的作息嗎?前頭能有什麼事情需要她煩心?這分明是在逃避他。

  他承認,冬晴的模樣與他腦海幻化而出的樣子無一處相似,但他心意始終如一沒有變過,反而更加強烈。她個子嬌小柔弱,彷佛一陣輕風就能吹折她的纖腰,過去八個月是她費心照顧,接下來的八十年,就換他為她付出。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顧冬晴竟然用力將他的手揮開,他慌了。從他能視物開始就不曾對上她的視線,他的眼神追逐不上她,他的呼喚得不到回應,這讓他的心莫名慌了起來,彷佛圈握在手中那只得來不易的蝴蝶,就要不受他控制地脫手飛了。

  「冬晴,你看著我!」

  顧冬晴不理會他,直接推開房門,明亮的光立刻透門而入,趙系玦輕呼一聲,馬上舉袖架擋,猛烈的陽光阻絕了他的腳步,她於心不忍,卻強迫自己忽視。

  她幽幽淡淡地說:「你留下好好調養,別跟我出來。你大可放心,以前你說過的話我不會作數,用不著緊張。」

  「等一下,你是不是誤會什——」

  顧冬晴不給他機會解釋,趁著他尚在適應強烈的西照日頭時步出房門,半甩門扉,快步離開。

  師父交代她的事已經辦妥,她的責任已經卸下了,之後他是好是壞,與她無關。

  已經與她無關……

  那,為什麼她的心還是這麼痛?

  空氣中彌漫著下過雨、濕氣混著泥土的味道,銜春邁著細碎的腳步,不顧泥濘飛濺髒了她新裁制的繡花裙擺,飛快且慌張地奔向藥室,祈禱能在顧冬晴離開之前,將她攔截下來。

  「大師姊!」她還沒進到藥室,就在外頭捏著嗓音疾呼,幸虧老天有眼,讓她在努力十來天後,逮到了許久不見的顧冬晴。「大師姊,我總算遇到你了!你快去看看趙公子吧,他不吃不喝三天了,再這樣下去,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又要耗損啦!」

  銜春都快急壞了。大師姊平日深居簡出,明明同在「百花谷」內,就是有辦法躲得不見人影,就連細微的桂花殘香都嗅不到,偏偏趙公子復原那日師父便離谷外出,迄今未回,她實在找不到人作主,現在總算讓她遇上了。

  「……他不吃不喝,找我就願意吃飯咽水了嗎?」顧冬晴從藥爐取下剛熬好的滾熱藥汁,緩緩地倒入已經備好放在一旁、用熱水燙過的瓷碗。

  雖然嘴硬說過趙系玦不再是她的責任,每天一早她還是會固定為他熬上一碗湯藥,擱在藥室等銜春來取,半個月來不曾間斷,卻再也不見趙系玦,所以復原的情形如何,她一概不知。

  「藥熬好了,你端過去吧,我等會兒還有事。」得到谷外東村一趟。

  「百花谷」東邊不足三十裏的地方有座小又不起眼的村落,傍溪立村,全村上下不到百人。這幾天她心煩意亂,在谷中遲遲無法定下心來,索性到谷外教導村民辨識幾樣簡單又容易取得的草藥,換取片刻的忙碌。

  信誓旦旦說要做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但少了趙系玦當生活重心,她突然忘了八個月前所過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模樣,不管做什麼,看書也好、制藥也好,通通把他考量進去,甚至還想趕在除夕之前,為他縫製幾套新衣。

  但想到他視力恢復,瞧見她時錯愕的反應、難過的眼神,她的心便像被什麼東西給擰住了,緊緊揪著不放,掐得她呼息窒塞……

  停!她不能再想了。

  顧冬晴急促地喘息著,握著藥壺的素手差些滑松了開。

  「端過去有什麼用?趙公子連藥都不喝!大師姊,你就行行好,親自端藥過去,讓趙公子好好看看你吧!那天你跑了出去,趙公子撕下衣擺蒙眼後,立刻跟著你的腳步沖出去,你知道他回來時的表情有多落漠、多失望嗎?趙公子為了找你,睡在清心坡上好幾回了,只因為你跟他說過,清心坡是你最喜歡的地方。」銜春說著說著,不自覺紅了眼眶,撲簌簌地淚掉下來。「大師姊,趙公子真的很可憐,看起來像是去了半條命,你就去見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銜春聲淚俱下,顧冬晴有些震撼,事情當真這般嚴重?

  她還沒有做好見趙系玦一面的準備,心智尚在遊移之間,然身體卻早一步有了動作,端起剛熬好的湯藥往他房裏走去。

  才剛到他房門口,纖指離門還有兩、三個拳頭的距離,門突然被人用力向後拉開。她還來不及反應,便連人帶藥被擁個滿懷,湯湯水水灑了胸前半片濕,幸好她一路走來涼風拂面,湯藥已呈溫涼,否則此刻她早就推開了他。

  「抱夠了嗎?」連他的樣子都還沒看個仔細就先撞進他的胸膛,他究竟知不知道懷裏抱著的人是誰?

  「冬晴……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不知道?」趙系玦死都不願放,就怕他一放手,當日顧冬晴拂袖而去的情景又會再次上演。

  他沒有嫌棄顧冬晴的意思,絕對沒有,這半個月來他無一刻不活在懊悔之中。那時他一心一意只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就算她再淡然無謂,過年就是個二十三歲的姑娘了,但看起來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心裏對此多少都有些厭煩的,而他竟然……就算他是無心的,終究還是傷害了她。

  「找我做什麼?銜春顧你不是正好。」她這句話說來怎麼帶點嫉妒的味道?顧冬晴抿起櫻唇,不習慣這樣的自己,甚至有些討厭。她推開趙系玦,拾起地上的木託盤,將瓷碗碎片全收到木託盤裏,眼神刻意不與他接上。「湯藥全濺到我身上了,我回頭熬去。」

  「不用熬了,你要是走了,我喝再多藥都沒有用,我寧願一輩子不好,就留在『百花谷』等你!」他眼睛剛好沒多久,就算以前摸黑探過「百花谷」的路又如何?絕對比不上在谷中生活了二十來年的她,她有心要躲,他即便翻遍「百花谷」的草皮也找不到她的蹤跡。「你答應過我,等我傷好心意不變就願意跟我談出谷的事,我自始至終心意一致,現在你還想撇下我離開?」

  「……那句話是用來打發你的,別跟我認真。」以前的她是不想想,現在的她是不敢想,這中間牽扯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我想對你認真!」他簡直氣炸,她的腦袋是石頭做的嗎?趙系玦一把搶過她手裏的東西丟向一旁細心種植的矮唐竹,不管滿地淩亂,猛然地握住她的雙肩,不知道要往懷裏帶好,還是狠狠搖醒她才是。

  他怒道:「我要是對你沒有感覺,你一走了之對我根本不痛不癢,我何必急成這樣?你仔細看看我,你看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難道我有因為你自以為識相、自以為成全的離開而感到開心、覺得慶倖嗎?」

  顧冬晴此時才定睛一看,震撼不在話下,他怎麼又把自己搞成這樣?眼窩泛黑深凹,雙眼黃濁無神,臉龐消瘦枯槁,幾乎不成人形,簡直就像上回她前往燕歸山採藥回來所見到的樣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那時是有傷在身,不像現在餘毒盡清,身子骨已好轉泰半。

  「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嗎?你以為把你從鬼門關前拖回來很簡單嗎?」她氣得手腳不住發顫,辛苦幾個月養出來的肉全不見了。「你下回再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不如死了乾淨,省得費事,還要多花時間補回來!」

  「以後你別避著我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瞧她為他動怒的模樣,連日來的陰霾如雨後天青,全數消散了。「難道你都沒發現嗎?如果你對我沒有感情,以你的個性,豈會為了這件事跟我嘔氣半個月?」

  「我——」

  「先聽我說完,這是那天你來不及聽見的話。」顧冬晴才剛開口,趙繁玦長指便擱上她的唇瓣,制止了她,隨後長指遊移至她的頸間,以略帶哀痛的神情,細而緩慢地撫弄著。「你不是說不嚴重嗎?都留疤了還說不嚴重,這麼長、這麼深,當時你是流了多少血?」

  他神情驟變,眼帶淒絕,顧冬晴起先不解,後來領悟他所指的是上燕歸山採藥時落下的那道寸長傷口,從左耳蜿蜒到接近鎖骨的地方,樣子已經不像初受傷時驚人,現在是一道突起的肉疤。

  為了同時解開那兩道對沖的毒性,她必須爬上峭壁尋找生長在裂縫中的解毒良方,這本該是由師父或其他深諳武功的師妹幫忙,但燕歸山的山壁裂縫狹隘,一行人就數她手臂最為纖細,是山雨濕滑,她才失足遭樹枝劃傷。

  「無妨,我看不見。」嘴上這麼說,她心裏還是高興的,原來趙系玦不是因為她長相普通感到失望,而是因為她脖子上的疤痕。

  想想確實是如此,他的確是打量到她下顎後,神色才有所不同的。

  「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我,不然你也不會一面同我嘔氣,一面又日日為我熬藥。我找了你好久,最後只好刻意不吃不喝逼你出來,這真的是我不得已的下下策。冬晴,我是認真的,我再問一次,你願不願意隨我出谷?」趙系玦左等右等,等到的卻是表情益發冷靜的顧冬晴,他手心克制不住地盜汗,緊張地猜想著她究竟萌生出什麼樣的念頭。

  自從他雙眼恢復目力,匆匆一瞥顧冬晴後,她就像躲瘟疫似的躲他,不肯跟他見上一面,他無法否認見到她的當下,一瞬間有股難以言喻的失落掐住他的喉嚨,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然而她這幾日避不見面,卻像是取走了他賴以為生的水一般,他好渴,渴到無法呼息,日子過得比雙眼無法視物的那段期間更孤苦寂寞萬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習慣使然,只清楚沒有顧冬晴在身邊,他難過到幾乎生不如死。

  顧冬晴直直地望著他,似乎想望進他眼底最深處的想法,他的堅持究竟由何而來?她不漂亮,脾性也不能算是好相處,最後她選擇單刀直入,劈頭問道——

  「你要娶我是因為喜歡我,還是習慣了我在身邊,才想帶我出谷,為你做飯、洗衣,隨侍在側?」

  她喜歡趙系玦不錯,如果這種酸甜交加的心情不是對他動心的話,那動情還能是什麼感覺?她能清楚確認自身的感情了,但若他只是只剛張眼的雛鳥,對她的感情是基於依賴,她沒必要蹚這場註定濕身、弄得滿身狼狽的渾水。

  以為他見過她的面目後,會因為曾經說出邀她出谷的話而感到不自在,索性就忍著滿腔苦悶,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做回以前冷情冷性的顧冬晴,既然他心意未曾動搖,總要有個確定的答案好讓自己安心或死心,嘗過一回患得患失已經足夠了。

  「你這句話是貶低我還是看輕你自己?顧冬晴,你看著我的眼睛!」他雙手搭在她肩膀上,雙目熠熠有神,一掃方才的黯淡。「我娶你是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把你變成我的,屬於我趙系玦一個人的。如果我不喜歡你,我何苦把你綁在身邊,讓兩個人受罪?我傷好大可闊步離開『百花谷』,何必流連?」

  他字字鏗鏘有力,數度震懾她已然動搖的心房。人生短短數十載,她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原本以為此生就這樣平淡無奇地老死在「百花谷」中了。能遇到令她有所悸動的男子實屬不易,或許這輩子就這麼一次機會,她還猶豫什麼?

  顧冬晴下定決心。「好,我跟你出谷,前提是師父同意。」

  「當然,我想這不是難事。」姚谷主並不阻止弟子婚嫁,他在「百花谷」待了八個多月,倘若品德不佳,就算救過姚谷主又如何?早就被趕出谷外自生自滅了,所以他有絕對的自信能抱得美人歸!

  「你想都別想!」姚鳳一反客氣常態,怒不可遏地拍桌站起,指著大門就要趙系玦出去。

  辛苦在外奔波了好些天,才剛回谷坐下喝第一口茶水,都還沒咽下喉頭就嗆得她死去活來的。還以為女兒帶他過來是要跟她說毒清了、身體養壯了,可以請他出谷了,誰知道竟是賠了個女兒!

  這還有天理嗎?姚鳳簡直氣到快七竅生煙了。

  「依照『百花谷』的規定,男子不得留宿谷內,念在你救了我一命,我才留你下來解毒,現在餘毒已清,你可以走了。銜春,送趙公子出谷,記得出谷前蒙上他雙眼。」免得記住「百花谷」的路。

  「谷主,請您成全!」趙系玦抱拳胸前,誠懇一揖。

  「你講得倒容易,以為跟喝水一樣簡單嗎?冬晴是我一手帶大的弟子,你隨便三言兩語就想把她帶走,門兒都沒有!」冬晴的個性平淡如水,不攀不求,出谷對她根本不是件值得期待的事,他究竟有何魅力可以讓她最冷情的弟子點頭答應?

  就知道趙系玦一臉桃花相,早晚會拐跑她谷裏的弟子,可萬萬想不到跟他跑的竟然是最不可能的冬晴!天呀,她頭好痛,冬晴跟他在一起只有吃苦受罪的分呀!

  姚鳳癱坐回椅子上,捂著頭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個晴天霹靂的訊息。她派人探聽過趙家的情勢,立足鳳台百年之久,經營南北藥材頗有名聲,家大業大親戚眾多,冬晴外在的條件如果不會被趙系玦的家人嫌棄,她頭立刻剁下來給他當球踢!

  「谷主雖恨薄情男子,卻不曾阻撓弟子婚嫁,系玦自認一身清白,絕無苟且之事,谷主為何不能成全我與冬晴一樁美好姻緣?」趙系玦單膝脆下,雙手合抱,高舉至眼眉。倘若這是姚谷主特意刁難,以考驗他的決心,他態度必定要堅決,不可退讓。

  「美好姻緣?哼,哪里好了?我怎麼看不出來?」愛跪就讓他跪,跪到天荒地老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姚鳳氣憤不已,連續喝下兩杯涼茶都無法消火。「成親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嗎?你家裏兩老知道嗎?同意嗎?瞭解嗎?能體諒嗎?冬晴身體不好、個性孤僻、說話直接不懂修飾,她根本適應不了大家庭人多口雜的生活,而且你是長子,長子責任多重你清楚嗎?冬晴她撐不起來的。」

  姚鳳連珠炮轟,壓得他頓時無語。許久未曾與家裏聯絡,突然捎回婚事,不用細想,一定引起軒然大波。爹娘未曾見過冬晴之前必然諸多猜想,而冬晴給人的第一眼印象絕非正面……這……

  「說不出話來了吧?我就說你們男人總把事情想得簡單!什麼船到橋頭自然直?非得要到撞上了才知道痛嗎?」她不能給冬晴健壯的身體,治不好她從娘胎帶出來的病根,至少要保她心靈不受傷害。

  「谷主!我對冬晴真心誠意,一生絕不變卦,就算眼前狂風巨浪,我都有信心面對。或許谷主您說的不錯,我爹娘得知此事可能無法諒解,但這是一條必經之路,我必會竭盡所能讓他們發自內心地接納冬晴,就像我現在請求您將冬晴下嫁予我一般。」他看向顧冬晴,後者神色依舊淡然,對他所說的話毫無動靜,然而這就是他喜愛的人兒。「趙家袓業固然興盛,我仍孑然一身,尚無建樹,能給冬晴的只有忠心與真誠,還望谷主大力成全,莫使我倆錯失彼此,遺憾終生。」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男人說的話能信,狗屎都能吃!」

  「谷主,請您成全!」趙系玦雙手又緊,激聲懇求。

  男兒膝下有黃金,為了讓師父點頭答應,他單膝跪地迄今分毫不移。顧冬晴腦中突然浮現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從他受傷意志消沉,像個大孩子一樣任性不講道理,到他一步一步探索,重新熟悉他掌下的世界;他的喜怒哀樂在她的腦海裏竟然如此清晰,曾幾何時,她把一個人放到這般深層的地方了?

  「師父,我想出谷。」她想著想著,這句話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她不後悔,尤其在看見趙系玦欣喜的表情,她反而有種鬆了一口悶氣的感覺。

  「你是認真的嗎?你是說,你想跟這小子出谷?」總是不忮不求的冬晴難得如此堅定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姚鳳晴天霹靂,慌了手腳。

  冬晴斂下秋瞳,淡定地道:「是。」

  「你真的願意嫁給他?」姚鳳頭疼得很,揉著隱隱作疼的太陽穴,不知如何是好。

  「是。」斬釘截鐵。

  「你——」此事非同小可,她就不能再多想幾刻嗎?做做樣子也好呀!姚鳳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站起來前前後後幾乎繞遍了整間屋子。「不行,我還是不准!不准不准不准不准!」

  「師父,趙公子一表人才,對大師姊情深意重,你因何不准呢?」一旁的銜春實在忍不住,跳出來為兩人說話幫腔。「其他嫁出去的師姊妹們都不曾見過師父如此阻擋,惟獨趙公子與大師姊受盡刁難。您說過,不管有錢沒錢,婆家一樣難以伺候,嫁過去就是要有所決心,不能因為出身『百花谷』就恃寵而驕,不遵婦道。大師姊個性雖然孤僻,依舊不失為一個好姑娘,又堅強、又獨立,怎麼會撐不起趙家?」

  「你這丫頭,胳臂淨往外彎!你師姊身體不好,嫁出去了我看不到,生病了、被欺負了,誰來照顧她?誰來為她出頭?她可是一點功夫都不會——」

  「要會功夫才能嫁人,那『百花谷』要改收留男人了。」她知道師父是捨不得她,可是孩子大了,酸甜苦辣都得自己去嘗一回,總吃甜的怎麼行呢?「師父,就是我身體不好才得把握機會,不想老了再後悔,也因為有他,我才想尋找神木膽。」

  姚鳳聞言大喜,雙眼晶亮。「你終於想通了?!」

  「神木膽是什麼?」趙系玦忍不住插話,說不定熟悉南北藥材的父親知道這味藥的下落,然而能讓姚谷主如此興奮的藥材,鐵定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

  「醫書上說神木膽外貌如瘤,色如銅漆,有活血再造、補體強筋的功能。冬晴體質奇寒無比,容易疲累、受風寒侵襲,生長較常人緩慢不說,這幾年幾乎沒有變過,若是能服下神木膽,少說也能讓她的身體再長個兩、三歲。只可惜神木膽只產於千年古樹的根縫裏,而且不是每棵千年古樹都有,要找上幾年根本說不得准,這對女子來說實在吃不消,我才一直擱著,先找人探問。」

  「原來還有這味良藥在。谷主您放心,我一定會為冬晴尋來這味藥。」顧冬晴為他尋藥,在頸間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疤,他何嘗不能做到?

  「等你找到神木膽再來跟我放話吧!」姚鳳對於男人的保證連聽都不想聽,要不是看在顧冬晴回心轉意肯為自己遲緩發展的身軀打算,她這一步是退不下去的。

  神木膽有緣得之便有,無緣得之便是這孩子的命,怕是怕她沒有明天,能再活幾年沒有人知道,就如她所說,趁現在到外頭走走,否則恐怕真的沒機會了。

  她再心疼,還是要讓孩子往外飛一回。

  姚鳳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答應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她捨不得這孩子呀!

  「師父,我想出谷。」顧冬晴見師父意志動搖,又堅定地說了一回。

  「你……算了算了,從你出生到現在,這還是你第一次對我開口要求,我怎麼能不答應?」她沒辦法醫好冬晴打從娘胎帶出來的病根就算了,身子也沒幫她調理好,就算是親娘的身分,也沒有資格阻擋她出谷的意願。

  她轉頭瞪向趙系玦,這個在她眼皮下拐走她女兒的傢伙。

  「你要娶我『百花谷』的弟子可以,拜堂完後才可出谷,而且終生不得納妾,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得離棄冬晴。再者,冬晴乃我『百花谷』姚鳳第一大弟子,所以我不准你隱瞞她的出身以求表面和平,對外對內皆需如此,若你無法達到我的條件,就回鳳台好好當你的趙家大少爺!」

  「這是自然,谷主不用特意吩咐,我也不可能離棄冬晴,更不會對第三人隱瞞她的身分,就算她不是谷主的大弟子也一樣。」冬晴是他的驕傲,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即將迎娶這麼美好的姑娘。

  他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遇見了她,這個堅毅奇特又暗藏溫柔的女子,她無時無刻不教他驚喜萬分,儘管他時常氣得跳腳,但回頭又忍不住稱讚她的先見之明。外表、身世之於他已經不重要了,她深蘊的內涵早把她襯托得超然明亮,如果他不懂得把握,世上哪有第二個顧冬晴?

  「哼,好聽話誰都會說!我告訴你,你最好記住今天說的話,否則『百花谷』誓言與鳳台趙家終生為敵!」男人是看婚後表現的,婚前說得再好聽都是屁,放過就沒了。

  姚鳳怎麼想就是不甘心,三言兩語就把辛苦帶大的孩子嫁了出去,說什麼都心疼,但是想想以顧冬晴的個性與外在條件,能否找到好婆家確實是個頭疼的問題,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鳳台趙家小有名氣,嫁過去不至於過著挑水劈柴的苦哈哈日子。

  「多謝谷主成全!」趙系玦望向顧冬晴,心情雨過天青,滿足得意。

  哼,瞧他開心的,如果能讓他那麼好吃睡,她還是姚鳳嗎?

  「成親前,雙方是不能見面的,要是讓我知道你破了戒,我就三個月、三個月這樣延你們的婚事,看你要帶誰出谷!」

  「什麼?!」一記回馬槍,刺得趙系玦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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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5: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躂躂馬蹄聲停在鳳台趙府門前,雙面紅漆檜木大門敞開,兩名家丁各據一旁,門後約三步的地方立了一塊五尺長、六尺寬的石雕牆,上頭一幅百子迎福圖。

  他終於回到闊別六年有餘的家了!

  當初姚鳳開出的條件,他是咬牙才撐到大年初一,原以為過年就可以看到令他日思夜想的顧冬晴,豈知一路過了元宵,確定了婚期,都已是夏至時分了。他思她、念她、想她幾乎不曾間斷,焚膏繼晷地啃食他的心靈,痛苦難耐。

  然而在得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竟然貪得無厭地想要更多、更綿密的情感。

  他怕冬晴想念「百花谷」中恬淡的生活,自始至終他都不敢鬆懈而放慢腳步,帶著她遊歷千山萬水,看遍各地風俗,直到在西嶽華山錢來峰內的千年樟樹下找到顆如普通男子拳頭大小的神木膽,才動身回到鳳台,讓她心無旁騖,專心煉藥調身,也免千辛萬苦採擷到的神木膽意外枯死。

  神木膽此物特奇,離樹後還會繼續生長,但在未著鮮土的情形下,不出三個月必會枯死,他們每七天便換一次新土,沿途不知換過幾回才護得神木膽安然回家。

  「這位公子,你——大表哥?!你是系玦表哥嗎?」目前借住在趙家苦讀,準備明年上京趕考的蘇泓世剛從書肆抱了幾本書回來,他出門時遠遠瞧見巷口停了一匹馬,馬上一對男女頻頻注視著趙府,當時他就覺得奇怪,沒想到回來了他們還沒走,準備上前盤問時,赫然發現竟是離家六年多的趙系玦。「大表哥,你總算回來了!這些年來都沒有你的消息,簡直快把大夥兒急死了,尤其是姑姑,老是吃不下、睡不著,消瘦了不少呢!你回來實在太好了,快,快隨我回府!」

  見到大表哥太開心了,幾乎忽略了穩坐在他胸前那個平凡又瘦小的女子。

  「大表哥,這位是……」瞧她一身少婦打扮,千萬別說是表嫂啊,她看起來跟表哥一點都不般配,連他都不太能接受了,更何況是愛面子的姑丈、姑姑呢?

  蘇泓世年紀尚輕,經歷不足,喜怒哀樂毫無保留地全展現在臉上,明顯嫌惡的神情,就算顧冬晴眼力再不好,都很難忽略他直接又傷人的反應。

  趙系玦見狀,馬上扶著妻子下馬,把韁繩塞進平生只拿過筷子、毛筆的蘇泓世手中,臉色嚴肅,頗有幾分氣勢地交代。「她是你表嫂,以後見到她記得問安,要是讓我知道你態度像今日一樣隨興無禮,我立刻把你送到『碧空寺』修身養性。幫我把馬牽到馬廄裏,喂它點糧草跟淨水。」

  「碧空寺」離趙家有三天的來回路途,位處深山,雲霧繚繞,如挑天井,住持與趙父略有交情,以往家中有誰犯錯,敢出言不遜頂撞長輩爾爾,總會處罰到「碧空寺」禪坐面壁三個月,齋戒淨身。

  「是,大表哥,我日後會嚴加注意!」

  見蘇泓世握著韁繩拚命點頭稱是,態度畢恭畢敬,神色滿是敬畏,顧冬晴本以為趙系玦故意在表弟面前樹立威嚴的想法頓時扭轉。

  她定定打量前後相處近兩年的夫婿,突然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好陌生的強烈氣息。在「百花谷」時,他對她之外的人說話一向客氣有禮,從容不迫,然而在他見到趙家人之後,說話抑揚頓挫,態度頓時強勢起來,像是她所認識的趙系玦軀殼裏裝了另一個人的魂魄。

  「走吧,進屋了。」待蘇泓世離開後,趙系玦牽起顧冬晴的手,正式領她進入趙家。

  趙家長子歸來一事即刻傳遍趙府上下,尤其在蘇泓世表明趙系玦已娶妻完婚後,不到一刻,趙府幾乎全員到齊,聚集在大廳內交頭接耳,待兩人趨步入內,頃刻間鴉雀無聲。

  趙系玦掃過廳堂內多年不見的雙親,一股感傷沖上鼻間,酸澀難耐,養育他長大的雙親比起記憶中的樣子顯得更加老態,發白了、腰彎了,紅著眼眶低聲呼喚他的名字,宛如萬針攢心的痛楚立刻蔓延全身,幸而顧冬晴在旁緊握著他的手,支撐著他,給予他勇氣。

  「爹、娘,孩兒不孝,孩兒回來了。」他走到父母跟前,雙膝咚的一聲,扎實地跪下請罪,連顧冬晴也一塊兒跪下磕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趙母一邊拭淚,一邊向前扶起直跪在地的趙系玦。她的心肝寶貝呀,總算回來了,只是泓世說他帶回一名姑娘,直稱是他妻子,就算心裏有了個底,她還是故作不解地問:「玦兒,這位姑娘是?」

  趙母極力克制反對的念頭,至少在大夥兒面前她還得顧及主母的顏面。說實在話,玦兒帶回來的姑娘不至於難看,就是……上不了臺面,太樸實無華了,如何勝任趙家長媳的位置呢?而且見到對方長輩,笑也不笑一個。

  就不知道她家世好不好了,如果對趙家有幫助,起碼還有供人贊許的地方。

  趙系玦興奮地扶起顧冬晴,向父母介紹他得來不易、斷藥絕食才能抱回的佳人。

  「爹、娘,冬晴是我去年夏令迎娶的妻子,有些細故以致無法即時通知你們兩位老人家,我想擇日重新拜堂,正正當當給冬晴一個名分。」免得自家人賴帳,不肯對外承認顧冬晴的身分。

  生於斯,長於斯,他自然知道父母首挑冬晴的身家及外貌。

  「大哥,這位姑娘年紀看起來比我還輕,恐怕不足以勝任趙家大少奶奶的身分吧?」趙家三小姐凝玉眼眶含淚,父母親還沒回覆是好是壞,便怯生生地移動蓮步上前,看向顧冬晴的眼神飽含不悅與質疑,因為她無法承認且平心靜氣地接受站在大哥身邊的伴侶竟然是如此不起眼、冷淡又平凡的女子。

  「玉兒……」趙系玦聞聲一愣。「冬晴今年二十四,還大你四歲呢。」

  他本來想問趙凝玉為何還在府裏,都過二十了還沒許人,難道他不在的這段期間,家裏發生什麼大事,才忽略了她的適婚期?

  他再看了一眼低頭啜泣的趙凝玉,心上一擰,從小疼愛到大的妹妹終身大事固然重要,他跟冬晴的事情更要優先解決。

  「爹、娘,你們不用擔心,冬晴生長較常人晚上六、七年,但已經找到調養的方法,生兒育女不是問題。至於能否勝任趙家大少奶奶的身分,我想沒有人比冬晴更合適了,她理智果敢,鮮少意氣用事,相處久了你們自然能發掘她是塊瑰寶。」

  「敢問姑娘府上何處?」趙父客氣地問,對於趙系玦的說詞態度保留,只擔心兒子去年夏令就娶了人家,瓜熟蒂落,無論他再如何反對,於情於理是該給對方名分,但他這頭就是點不下去。

  趙家年輕一輩個個相貌端正,男女皆俊,顧冬晴摻雜其中,無疑是山水畫裏不小心橫撇的敗筆。

  趙家人盡力掩飾卻破綻百出的睥睨審視影響不了顧冬晴,她這一筆趙父眼中的失誤像是一抹飄落谷間的雲朵,未適其所卻自得其樂,睜著無畏的晶亮眼眸悠然地在趙府大廳另辟屬於她的天空。

  她淡定地答道:「『百花谷』大弟子,顧冬晴。」

  顧冬晴一開口,宛如翠鳥啼鳴的清脆嗓音著實令大夥兒驚豔,餘音繞梁久久不絕,要不是她的來歷過於驚人,恐怕現在大夥兒還沉浸在她優美聲嗓當中。

  「『百……百花谷』?!她是『百花谷』的弟子?還是大弟子?」眾人一陣愕然,蘇泓世還誇張地跌坐到地上,表情驚恐萬分。

  面對趙家人實屬正常的反應,顧冬晴瞭解外人對「百花谷」又敬又畏的心態,只是趙母突然激動地握住她的雙手,彷佛見到浮生中贖世明燈的模樣委實教她不解。

  「有救了……瑋兒有救了……」趙母泣不成聲,來回看著趙父與顧冬晴,雀躍欣喜全盛在她激動的淚水之中。

  經趙母提醒,趙系玦這才發現廳堂裏除了爹娘、小妹、前來依親的四名堂、表親,剩下的就是從小看他到大的總管與老僕們,確確實實沒有從小打鬧到大的二弟趙衡瑋。

  「娘,二弟怎麼了?」尤其在看見家人提到二弟的樣子,比乍見他歸來時眼眶更紅了幾分,他心裏大感不妙。「娘,您別急著哭,先跟我說二弟出了什麼事了?爹,您也說句話啊!」

  「你二弟他……三年前墜馬,摔傷了腦袋,就沒醒過了……」那時全家大小急慌了,訪盡天下名醫,尋遍各地藥材、偏方完全不見起色,只見躺在床上的二兒子愈見消瘦,他們兩老哭到都快沒眼淚了。

  他們不是沒想過上「百花谷」求援,但先別說「百花谷」的位置成謎難找,光是趙衡瑋的身體也負荷不了顛簸,就算找到了,以他的性別八成會被攔在谷外,不得其門而入。

  現在老天開眼了,送他們一個「百花谷」來的姑娘!

  但,不是每一位「百花谷」的弟子都懂得醫理,於是趙父急著問:「顧……不,冬晴,你會不會醫術?」

  「我這條命就是冬晴救回來的,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毒發身亡了。」趙系玦率先讚揚,慶倖地握緊顧冬晴的小手,如果她能醫治好二弟的傷勢,爹娘必定能敞開心胸接納她這位媳婦。

  趙母感激涕零地望著顧冬晴,幸好玦兒遇上了她,否則接連兩個兒子出事,要他們兩老如何活得下去?現在就盼她多救她一個兒子。

  她哭著說:「我求你,救救瑋兒吧!」

  顧冬晴垂下雙目,趙母佈滿皺紋的雙手就在她眼前,老實說,她對趙母苦情的哭求未有太大感覺,趙家人對她的防備、恐懼與不屑的眼神也未影響到她,唯獨趙凝玉挾帶著忿恨的眼神讓她下意識地望了回去。

  她別開了……

  顧冬晴心裏閃過什麼,卻無法清晰捕捉。

  因為趙母的懇求得不到她的正面回應,已有不少批評的聲浪出現。

  「安靜!冬晴自有她的考量。」趙系玦出面喝止眾人愈加囂張的耳語,雖然他也希望冬晴伸出援手,但是面對親人的責難,他必須先挺身護航。

  「人命關天,這時候還要考量什麼呢?他終究是你親弟,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總該念在你的分上醫治瑋兒吧!」趙父扶著妻子,以一家之主的身分發聲,顧冬晴再傻再笨,應該都聽得懂想進趙家先該怎麼做。

  「總要讓我見過了人,才能確定救不救得了,現在允諾只是安你們的心而已。」趙家人無意間流露出的性格像極了失明時的趙系玦,總帶著幾分理所當然,認為旁人該當為他們做些什麼,但她無法拿出同等耐性應對。

  「好好,你快隨我來!」趙母拉著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廳後走去,其他人更是興致勃勃地想見識「百花谷」的醫術是否如傳說中了得。「你風塵僕僕回來,還沒吃到接風宴就得先看病人,真對不住,等會兒你就先瞧個大概,別累著誤了診斷。」

  她現在可是碩果僅存的希望,自然得好言相待,若她真能治好多名大夫都搖頭推辭的趙衡瑋,日後趙家必然奉她為上賓。

  「娘真好,還沒進門就替她做面子,怕她醫治不了二哥,沒臉待下。」趙凝玉走過顧冬晴身邊,有意無意地說了這句話,側頭故作無事狀的她絲毫不知此舉引來趙系玦不認同的皺眉。

  「玉兒可能心情不好,講話口氣差了些,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你千萬別在意。」他靠在顧冬晴的耳邊輕聲說,替趙凝玉緩頰。

  她本來就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旁人愛說什麼是他的事,聽與不聽則是她的選擇,趙系玦算是瞭解她的個性,特別把這件事拿出來講,反而有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他,是瞞了她什麼事嗎?

  手一搭上趙衡瑋的脈,顧冬晴面色便是一沉。

  房內響起陣陣哀淒低泣,唯獨趙系玦面色鎮定,依照顧冬晴的指示翻動床上骨瘦如柴的趙衡瑋,奮力壓下心中的不捨苦痛。「我二弟……有救嗎?」

  「健步如飛我不敢保證,讓他下床走路,料理生活瑣事還行。記下,我要五靈脂六錢、金銀花四錢、菟絲子四錢、麒麟草一兩、血脂石三顆,最好每顆都有拇指大,再加鱸魚一條……怎麼了?很難湊齊嗎?」趙家袓業不是南北藥材商,這些簡單的藥材就讓他們個個蹙了眉頭,後面還沒開出的藥單豈不是讓他們絕望?

  「沽名釣譽!」趙凝玉嫌惡地別開眼,重重地酸了她一句。

  趙父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解開趙系玦與顧冬晴的疑惑。「她開的藥單跟前幾回從山東請過來的名醫一樣,吃了三個月,情況還更嚴重。」

  趙母聽到這裏,難過地撲進丈夫懷裏嚎啕大哭。顧冬晴絲毫不受影響,看向越發沉靜,內心卻洶湧無比的趙系玦。真是難為他了,明明擔心二弟擔心得很,卻怕他失措的反應會讓趙家人無法接受,正拚命地隱忍著。

  儘管他在趙家享有身分、地位,她還是比較喜歡在「百花谷」中恣情縱意的他,有時候是囉嗦了點沒錯,至少不會讓她感到心疼……

  顧冬晴收起百轉心思,走到房內備好文房四寶的案頭前,提筆寫下藥方。

  「他少開了兩味藥,秋蠶子與神木膽,所以無法打通他積瘀至少三年的血路,反而像一把火灼燒著他已經殘破不堪的身子。」她見趙父臉色更加死白,就連鮮少出谷走動的她都知道這兩項藥材千金難換,更何況是遊走市場的商家。「神木膽我有,秋蠶子得由你想辦法。他的傷勢再拖一年,要治可以,一輩子得坐木椅車。」

  「冬晴!那顆神木膽是你要用的,二弟需要的我另外再找。」他希望二弟傷癒,也想要顧冬晴能有她這年紀該有的模樣,偏偏他們踏遍千山萬水,只有尋獲一顆。

  「神木膽是我用來說服師父讓我倆成親的藉口,有或沒有對我不成影響,我只是長得慢了些,不是不長了、不變老了,不如給你二弟。我還能等,他不能等。現在棘手的反而是秋蠶子,而且要是活的。」她輕覆上他緊握不放的拳頭,悄聲地說:「你不介意我的相貌就夠了,旁人怎麼看,那是他們的事。」

  顧冬晴對於趙父、趙母毫無掩飾的欣喜不予置評,這並不是她識大體的表現,而是她不忍見到趙系玦哀傷痛苦的表情。

  趙系玦反握住她,不顧房內尚有他人,將她略微冰涼的小手送至唇邊,深情一吻。「謝謝。」

  趙父輕咳一聲。「據我所知,淮南王鄭延壽去年折損幾名大將,由塞外捕回三隻秋蠶子,有人捧三十兩黃金請他割愛未果,年初折損兩隻,我看現在百兩黃金都無法讓他點頭了。難道除了秋蠶子,沒有替代的藥材了嗎?」

  他商場人脈再廣,腦筋也動不到郡王身上。

  「……鄭延壽。」顧冬晴小聲呢喃,遲疑了一會兒後,取出貼身收藏的短刃遞給趙父。「派人送到鄭王府,說我這把刀跟他換秋蠶子。」

  師父曾與鄭王爺有過一段情,最終不歡而散,仍留下這把信物見證曾經,縱然她不想與鄭王府的人多有接觸,但她已經蹚進渾水裏了,還怕濕身嗎?

  「別跟我開玩笑,這臉趙家丟不起!」趙父把短刃丟回給顧冬晴,態度不滿且不屑。一把值不了多少錢的普通短刃,最好能換三十兩黃金仍不可得的秋蠶子!

  「冬晴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楊總管,你差人送這把短刃上鄭王府,拜帖就寫我的名字。」趙系玦在眾人驚訝的神情下接過短刃,遞給在趙家服侍近三十年的忠僕。既然趙家丟不起這個臉,就讓他以個人的名義遞送,絕不能讓她在趙家有孤立無援的錯覺。

  「玦兒!」趙父震怒。「日後你可是要接掌趙家事業的,這時候怎麼能得罪王爺?」

  「我相信冬晴,而且二弟的情況也顧不得這麼多了,有希望我們就得試,至於接掌家業……爹,我有事想跟您商量,晚膳過後再議可好?」取得趙父同意後,他扶著顧冬晴。「累了嗎?我送你回房休息。」

  跟他回家不到半天的時間,肩膀就攬了一堆事情,長媳不是件好差事,他絕對不會讓顧冬晴為了這個家族的期望,而改變了她最初最真的個性。

  「玦兒,你跟你爹是該好好說場話,別等晚餐過後,現在就去吧,我剛好有些事情想問問冬晴。」趙母見兒子猶疑不定,似乎在想法子婉拒她的要求。「怕什麼?娘又不會吃了她,只是想把瑋兒的事情問清楚一點。」

  「你去吧,晚點再回來找我就好。」顧冬晴幫他決定,就是不想讓他難做人。

  「娘,我把冬晴交給你了,記著,她對我很重要。」如果把她氣跑了,他可不知道該上哪兒找人,當初離開「百花谷」,他可是蒙著眼坐了好長一段馬車才卸下眼罩。

  確定趙父與趙系玦離開後,趙母才拉著顧冬晴的手來到趙衡瑋房內的偏廳說話。

  「我知道我不該質疑你,但是我遇過太多信誓旦旦說能醫治瑋兒,最後卻無疾而終的大夫,我實在怕了,所以我想向你討個承諾,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盡全力治好他,像你說的,能料理生活瑣事。」

  「嗯。」顧冬晴輕聲應和,沒有把握她也不敢貿然誇下海口。

  「那就好……」趙母顯得有些促局,但該有的堅持還是要有。「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玦兒說他在『百花谷』娶了你,但在鳳台還是沒有人知道的,我想同床共枕難免為人詬病,所以我替你安排其他廂房可好?」

  她是很感激顧冬晴沒錯,但是要完全接納她做媳婦,言之尚早。

  顧冬晴美目微斂,難怪急著先向她討承諾,原來是怕她遷怒。「趙伯母,我想你這麼做,一定是還沒準備好要我喚你一聲娘,既然你們沒辦法接受我,那我只好爭取我要的東西了。我不可能放棄系玦,更不會跟他分房睡。」

  趙母仗著長輩身分前來勸說,當真以為她會為了進趙家而退讓?

  「娘還把你留在趙家,沒把你安置在外就該偷笑了!你可別不識好歹,丟了大哥的臉,還令趙家蒙羞!」趙凝玉就是看她不順眼,憑什麼全家人都得看她臉色?「百花谷」弟子了不起嗎?她根本配不上大哥!

  個性冷僻難相處不說,明明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及笄的姑娘,又矮又醜,究竟有哪一點上得了臺面?連她一半相貌都沒有,憑什麼占去從小疼愛她到大的哥哥?她就是不服氣!如果沒有顧冬晴這女人分去大哥的注意力,他還會像以前一樣呵疼她,不會視她如無物!

  都是這該死的女人,她不會讓她好過的!

  「今天你們要我和趙系玦分房睡,明天自然藉口拖延我跟他的婚事,直到我主動求去為止,我還看不出來你們的伎倆嗎?」顧冬晴難得脾氣上來,嚴聲厲詞地對趙凝玉發難。明知道她來自「百花谷」,還敢提出相當於悔婚的要求,相較於趙系玦回府後急著擔回長子責任,趙家女輩的想法實在天真得可怕,根本就是在為男人製造內亂。

  「你們從來都沒有疑惑過『百花谷』行蹤隱密,卻為何有辦法營救鄉間城鎮中受盡淩虐的孩童婦女嗎?那是因為由『百花谷』嫁出來的女弟子不知凡幾,在外隱姓埋名平凡度日,私下再與谷中密切聯繫。光是鳳台就有近三十名女弟子,她們不知道我嫁給趙系玦了嗎?不識好歹的人究竟是誰?我敬你們三分,不代表我會讓你們壓著打不還手。」

  「娘,您看,才剛進我們家的門就急著欺負我們家的人了,都不想想我們的難處,大哥怎麼會看上她呀?」趙凝玉貼近母親,狀似哀怨。

  「冬晴,你真的誤會我了,玦兒娶了你,我們豈會悔婚?只是趙家長子的婚事不能隨便了事,得先淨身薰香祭拜先袓,再另擇佳期完婚,大聘小禮皆不可少,而眼下拖著瑋兒的病情,實在分不開身請回宗老主持大典,才會委屈你暫時別跟玦兒同房。不如我們各退一步,我替你安排在玦兒院落旁的廂房如何?」

  「聽到了沒有?大哥日後是要接掌家業的,你別幫不上忙,反而替他帶來麻煩,覺得娶你不如不娶的好!」

  顧冬晴看向姿態高傲的趙凝玉,不懂她的敵意由何而來。既然要她各退一步,她總要知道這一步距離多寬。

  「你指的暫時是多久?兩個月?」

  「那就兩個月吧。」趙母拉回還想討價還價的趙凝玉。船到橋頭自然直,其他的兩個月後再說,總會有辦法的。「冬晴,我派人帶你過去東廂房,再帶你到玦兒的院落繞繞,你就知道伯母沒有騙你。」

  「嗯。」但她對趙母的說法持保留態度,兩個月會不會拖成兩年實在難說,眼下答應是為了不讓趙系玦夾在中間難做。

  「娘,您說的是東廂房吧?我看由我帶她過去好了,反正離我的院落也近,我該回房做點繡工了。」

  「都好,走吧。」

  顧冬晴率先步出門外,其實由誰帶她過去都無妨,只是趙凝玉自願領她到東廂房,這行為實在可疑。

  隨便她打什麼主意吧,明槍暗箭,躲得過的就躲,躲不過的就硬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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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趙府有大成這樣嗎?走了將近兩刻鐘還沒到東廂房。

  顧冬晴淡然地看著不知走過幾回的荷花池,荷葉上憩息的小樹蛙都不知道跳哪兒去了,趙凝玉還在帶她繞後花園,甚至中途就把貼身丫鬟支開,真當她是傻子,瞧不出來異狀嗎?

  「你——」正當顧冬晴開口要自己探訪問路的時候,稍早離開的丫鬟突然大呼「小姐」,疾奔而來。

  她不過才回頭看了一下,身後便傳來巨響,像是清脆的巴掌聲,再定眼一看,縱然她目力不佳,也瞧得出來跟在丫鬟身後的人是趙系玦。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顧冬晴冷冷地看著趙凝玉飛撲進不明就裏的趙系玦懷裏,楚楚可憐,哭得梨花帶雨,向他控訴著她的種種惡行。

  「我是好心提點,要她深居簡出,免得她『百花谷』的來歷壞了趙家的名聲,我知道我說的話不中聽,但是她有必要出手打我嗎?大哥,你要為我作主呀!」

  「她打你?」他看向顧冬晴,後者波瀾不興,未曾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他扶開趙凝玉,檢視她右頰上的大片紅痕。「冬晴,這是怎麼回事?」

  顧冬晴走向前去,扳過趙凝玉的身子,狠狠地賞了她的左臉一巴掌。

  「就是這麼回事。」她看向傻愣住的趙凝玉。「哭呀,怎麼不哭了?我落實了你安在我身上的罪名,你哥哥更是看得一清二楚,怎麼你反而不哭了?」

  「你!」趙凝玉惱羞成怒,又不知道怎麼發作,只好求助趙系玦,暗地裏加倍希望他們兩人心生嫌隙,早日分開。

  趙系玦雖然訝異顧冬晴的反應,卻也讓他察覺不同之處。他淡定地比對著趙凝玉雙頰上的紅痕,右邊明顯比左邊大上許多,冬晴的手小,力氣又不大,不可能打出這麼大又這麼鮮明的印記。

  「玉兒,你為什麼要誣賴冬晴?」他痛心地看趙凝玉,不敢相信從小乖巧可人的她會變得如此心機。「這是你自己打的,是不?」

  「我……我就是看不慣她自以為是的嘴臉嘛!長得不漂亮,個性又古怪,憑什麼站在你的身邊,占走趙家長媳的位置?你要娶妻,至少娶個能讓我心服口服的女子呀!」

  「住口!」趙系玦指著東北方的位置,痛心地道:「回房去!回去好好反省,想想自己何時變得如此不厚道、如此心機!」

  「我哪有?你淨護著外人,我要跟爹爹說去!」趙凝玉噙著淚眼,奔向趙父書房,準備大聲泣訴一番。

  「唉……」趙系玦無奈地望著妹妹離去的身影,不想追也無力追,突然覺得她變得好陌生。「冬晴,我知道你不開心,但是也沒必要出手打她。」

  「橫豎你都會誤會,我又何必吃虧?」她敢保證這只是個開端,日後鐵定層出不窮,就算他有心,又能顧到她幾分?

  顧冬晴還有件事一直懸在心中,不吐不快。

  「趙凝玉喜歡你,是也不是?」再難相處的小姑都沒有趙凝玉一半激烈,像被人搶走最心愛的物品般,使盡任何卑劣的手段就是要奪回來。

  怕是怕,得不到就毀了它……

  「你別瞎猜,玉兒從小就依賴我,到現在還不肯長大,反應難免過度。」他親昵地扶著她的肩,不想因為趙凝玉如孩童般的黏膩壞了顧冬晴對他的信任,雖然他早就猜到妹妹對他感情已變調,故而離家多年不敢歸,以為娶妻回門後能斷絕妹妹的念頭,就算爹娘反對不看好也無法改變事實,豈知妹妹對冬晴的厭惡毫不遮掩,甚至還想使計誣衊她。「走吧,我帶你回房。」

  「你就是因為趙凝玉喜歡你、想佔有你,你無計可施,只好遠走他鄉多年不歸?」

  「別瞎猜了,聽話,我帶你回房休息。」

  他首次像哄小孩一樣對待顧冬晴,偏偏她不買帳。

  「你不敢回家是因為你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趙凝玉,你疼她、憐她就是無法愛她,你苦惱無助又掙扎,把我帶回趙家,一部分是想找地方讓我煉藥,一部分就是想藉機讓趙凝玉死心,我說的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趙系玦將她納入懷裏,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縫隙。「我承認我知道玉兒對我有感情在,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就是怕你亂想。你對我真的很重要,我無法想像你因此離開我,我究竟會有多難受……」

  顧冬晴枕在他胸膛上,閉上雙眼喟歎了一聲。「你當然無法想像,因為我不可能會為了這種事情離開你,就算你對趙凝玉有相同的感覺,你們兩個根本無法結合,我又何必為了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生氣?我只是不喜歡你有事瞞我的感覺。」

  「以後不會了。」他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暢所欲言,怎麼可能有事瞞她。趙系玦啄吻著她泛香的發際,雙手在她背脊來回遊移,忽然想起有件事還來不及跟她說。「我決定跟爹學做生意,等適應了,會先接手鄰邊三縣藥材配給的事務。」

  尋常的藥材不敢進多,就怕滯銷,珍貴的藥材進多沒有,進少也不是,價錢更是一大問題,趙家合作的藥鋪又多,該如何讓每間合作多年的藥鋪滿意,趙家也賺錢,確實是門大學問。

  「去吧。」顧冬晴回抱他,知道他極欲解釋的原因為何。「我不需要你時時刻刻陪我,你有你的事要忙,我也有事可以做,不用擔心我。我有點累了,帶我去東廂房吧。」

  她體力本就有限,接連折騰下來真有些不適。

  「東廂房?是娘安排的嗎?」他才離開一會兒,娘就背著他為難冬晴了?趙系玦嘖了一聲,扶著顧冬晴往東廂房走去。「娘要你住東廂房,那就住東廂房,不過從今天起,我也改住東廂房。」

  「……隨你吧。」趙母應該不會為此向她討個說法。

  不可否認,她確實欣喜趙系玦的決定。

  天濛濛亮,晨曦破雲而下,鳥啼啁啾微脆響,仍保有天地間一絲靜謐。趙系玦睡得深沉且香甜,偏偏一場如疾風暴雨的敲門聲打醒了他一場美夢。

  「大少爺,老爺有要事請您跟大少夫人即刻到大廳去!」楊總管焦急地敲著門,當雜役回報在大少爺的院落找不到人時,趙府上下幾乎急壞了,要不是趙母說出將顧冬晴安置在東廂房一事,說不定大夥兒現在還像無頭蒼蠅滿府亂竄呢!

  趙系玦唔了幾聲,睡意濃厚難消散,但想起年邁的總管頂著晨露在門外等候,儘管困得要命還是使勁爬了起來。「知道了,你先等會兒,我梳洗換裝後就出去。」

  儘管他離家多年,父親總堅持與家人一道用過早膳後再出門的習慣應該沒變才是,不可能一大清早就派總管來催他上工,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這麼早就醒了?」他一睜眼就瞧見顧冬晴著好中衣臨窗而坐,手抱醫書孜孜不倦地鑽研著。他皺眉道:「你眼力不好,下回別顧忌我睡得安不安穩,看書記得把簾子收起。」

  她應該是為了二弟的病情鑽研醫書,想讓二弟能少一分痛苦,這心意他感受到了,卻為她不替自己多想一分而微微發怒。

  顧冬晴點了點頭,收起醫書,再由櫃子裏取出一套男裝放到床邊,套上自身衣服,俐落地梳了個簡單的髮髻。

  「你發什麼呆?外頭還有人等你呢。」

  「也對。」趙系玦迅速梳洗完畢,一身光鮮地開了門,不解地對上門外神色驚恐的總管。「楊總管,我爹是有什麼急事嗎?」

  楊總管警戒地看了他身後的顧冬晴一眼,悄聲地說:「鄭王爺來了,要找短刃的主人。」

  「是鄭王爺親自到訪?」這下連趙系玦也不解地看向身後的顧冬晴。那把短刃究竟藏了什麼秘密,可以把鄭王爺本人請來?

  「走吧,總會有你們要的答案。」顧冬晴蓮步跨出門檻。若非為了救人,這個秘密,一輩子也不會解開。

  到了大廳,如同昨日的場景,趙家上下有資格旁聽的人全數到齊了,再加上鄭王府的排場,至少能容下五桌十人宴席的大廳,此刻也被擠得水泄不通。

  「這把短刃究竟是誰的?你們要是不給個滿意的交代,我管你趙家在鳳台立足幾百年,一樣在十天內把你拆了!」不愧是領過兵、打過仗的王爺,鄭延壽年過五十仍聲如洪鐘,頗有霸氣。

  「是我的。」

  鄭延壽聞到一陣淡雅的桂花香,細緻柔美的嗓音隨即而至。

  眾人將目光移到顧冬晴身上,趙系玦雖然挺身而出擋去泰半視線,仍然可以清楚地瞧見顧冬晴不興波瀾的神情。

  昨兒個才被趙家人碎語過,今天又得面臨鄭王府的指點,她完全不顯懼意,可以說她根本就不把眼前浩蕩的人馬看在眼裏。

  「她……她額上也有紅痣……可是她的年紀……」一名神似鄭延壽的少年與身旁的少女不避諱地指著顧冬晴,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卻贏不了她一絲顧盼。

  經他一提點,趙系玦、趙父,還有幾名腦筋轉得快的趙家人這才驚覺,顧冬晴與鄭延壽及其子女,額上都有一顆鮮紅的圓痣。

  「鳳、鳳娘呢?」鄭延壽握著短刃,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顧冬晴。

  「死了。」她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想多與鄭家人有所交集,出口即毫不迂回地切入主題。「給我秋蠶子,短刃你帶走。」

  「你知道我是你的誰嗎?」鄭延壽抖著聲問。

  「知道,但那不重要。秋蠶子呢?別讓我問第三次。」

  「你娘替你取了什麼名字?」

  顧冬晴不願回答,表情愈來愈冷峻,直到趙系玦搭上她細瘦的肩頭,才讓她回復了些許血色。

  「她叫顧冬晴,重陽無雨一冬晴的冬晴。」

  「小子,你是誰?」

  鄭延壽指著趙系玦,差點讓趙家二老嚇掉了魂,以為短刃即將脫手而出。

  「在下趙系玦,是冬晴的夫婿。」他清楚交代每個字,態度不亢不卑。

  「好!有膽識!」他帶兵多年,連跟隨他十幾二十年的部屬都不見得敢在他盛怒之下直視他的雙眼。鄭延壽由懷裏取出藤編的精緻小盒,平舉過胸,朗聲對顧冬晴道:「秋蠶子無比珍貴,豈能無償贈之?只要你喚我一聲爹,秋蠶子就是你的。」

  此話一出,趙家人驚呼連連,一來是為了顧冬晴的另一層身分,二來是因為秋蠶子得來全不費工夫,只要一個字就能換得。

  顧冬晴冷睨了一眼鄭延壽,在趙家人期盼的目光所帶來的壓力下,那聲「爹」她死都喚不出口。

  「你要我喊你,還是要鳳娘的下落?」

  「你不是說她死了?!」鄭延壽一激動,差點捏死秋蠶子。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她被你欺騙過一次,也算死過一回了。一句話,換不換?」

  「換!」鄭延壽二話不說,奉上他費了好大的心思才養活的秋蠶子。「都給你了,快跟我說鳳娘在哪兒?」

  顧冬晴確認藤盒裏確實是秋蠶子後,點點頭,交給趙系玦保管。「鳳娘在『百花谷』,能不能找到那個地方,就看你的造化了。其餘的我不能多說,也不想多說。」

  「好,這就夠了!」他大手一揮,止住他身邊一對兒女的不滿。「雖然她沒有冠上鄭姓,終究是你們的大姊。你們給我聽好了,冬晴是我的長女,我們鄭王府配你們趙家綽綽有餘,日後誰敢欺負我女兒,就是跟我鄭延壽過不去!」

  她淡淡地掃過鄭延壽,以及細看之後確實與她有幾分相像的手足們,櫻唇微掀,卻是對著身畔的趙系玦說話。

  「走吧,治你弟弟要緊。」

  她根本不奢望頂著鄭王爺之女的身分能在趙家討什麼便宜,人家明著尊敬她又如何?暗地裏絕對會因為鄭王爺這番話更加無法諒解她的存在,以為她冷酷難以親近全是在擺郡主的架子。再怎麼說她都是庶出的女兒,甚至是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女,有什麼好得意的?

  趙系玦回頭望了鄭延壽一眼,充滿霸氣的臉龐此刻全是對親情的盼望,以及想補償卻不知從何開始的迷惘與焦慮,看了實在於心不忍。

  冬晴的身分著實令他震驚,然而她憤然離去的背影,卻又如此揪心。

  「百花谷」每一人都有其難言的身世,可身為鳳台鄭王府的千金又有何難開口或引以為恥的地方呢?

  顧冬晴開了張清單,討了基本的用具後,確實要人在東廂房內隔出個小藥室後,便在外頭的小庭院找了處陰涼濕土的地方先種下神木膽,待府上丫鬟一一送來她要的東西後,取出藥碾與藥材準備磨成碎粉時,趙系玦連忙一手按下,阻止她的動作。

  「你早上的藥還沒喝呢,先熬煮你的藥汁再來發落二弟的藥材吧。」冬晴早晚都得喝上一碗藥,雖然是很普通的補氣逍遙散,卻不可中斷。

  「嗯。」小小一句叮嚀,顧冬晴仍備感窩心。

  先煮好湯藥喝下後,再磨碎治療趙衡瑋的藥材。

  趙系玦本想幫忙,出力的事該由他來做才對,偏偏他力道沒有她拿捏得好,反而製造了不少笑話,只好認命地拿扇藥爐的葵扇替她扇風清熱,待丫鬟送足東西離開後,才說出他細嚼了數個時辰的話。

  「他終究是你父親,也一把年紀了,不認他好嗎?」

  「認歸認,但不是現在。」見他一臉好奇又不敢問,這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再說他倆已是夫妻,自然不該有事瞞著他。

  「從小娘就把我的身世原原本本跟我說了,我一直知道父親尚在人世,也清楚他的身分,但我從未興起與他相認的念頭,一來是怕我娘氣悶,二來是鄭王爺的妻兒能不能接受我的存在尚有疑問。再說『百花谷』全是天涯淪落人,我對親爹的渴望早就隨時間環境淡了。」

  對鄭延壽不起恨意,說真的,是她這幾年盡過最大的孝道了。

  顧冬晴清了清碾石道裏的藥粉,再放下新藥碾磨,情緒絲毫不受回憶影響,反而是趙系玦斂眉沉思,神情相當嚴肅。

  「那……岳母還活著嗎?」他問得遲疑,深怕岳母早就不在人世,鄭王爺一片癡心只能付諸滾滾溪水,滿覆舴艋舟。

  「還活著,你也見過她。」她不理會他疑惑的表情,見他一直推敲不出答案,才明白地給了解答。「就是師父。」

  「姚谷主?!」趙系玦驚呼。難怪她百般刁難,沒想到她就是他的岳母!

  「嗯,她不知道鄭王爺結識她之前就有了妻室,並已經身懷六甲,還傻乎乎地為他懷了子嗣,作盡一切虛華美夢,直到鄭家來信,告知與他成親多年的髮妻誕下一子,要他回府為長子命名,整起事件才曝了光。師父本名顧見姚,小名鳳娘,所以才在離開了鄭王爺後,改名姚鳳。她帶我一路往西邊流浪,才知道世上多是苦情女子,她心生憐憫,見一個收留一個,轉眼間就十幾個人了,後來我們找到了『百花谷』那塊地,落地生根,鑽研武學醫理,她要大夥兒拜她為師,我也一視同仁地喚她一聲師父,誰知道十幾年後,陰錯陽差成了江湖上褒貶參差的門派。」

  幸好「百花谷」地處偏僻,易守難攻,否則不知道要被挾怨報復的人滅過幾回了。

  「岳母是太難過了,才沒顧好腹中的你嗎?」

  「應該吧,聽說我出生時烏黑乾癟,活下來已是萬幸,偏偏師父武學精湛,對醫理卻開不了竅,總是翻書、聽小道,喂我吃了一堆稀奇古怪、什麼味道都有的東西,吃出一身暗香還是沒長身材、沒長肉。我久病成良醫,治好幾回絕症,『百花谷內居扁鵲』之名不脛而走。她會讓我出谷,除了一方面是我堅持,另一方面則是愧對我,怕我活不了幾歲,不到外頭走走看看,此生可能沒機會了——你幹什麼你?」

  突然熊抱住她,要是把她懷中的秋蠶子壓死了,他二弟這輩子註定坐木椅車了。

  「我不許你這麼說!」如此平淡的口吻,彷佛真置生死於度外了。「你不是說你身體很好,只是生長緩慢了些?那不是應該要很長壽,甚至活得比我還老嗎?」

  「活得比你還老做什麼?我對長命百歲沒興趣,你很閑就幫我把這幾碗藥粉拌一拌,記得拌勻一點,我要喂秋蠶子吃的。」

  「喂它?它吃這麼複雜的東西啊?」難怪難養。

  「這是要誘發它吐絲的,只有絲,才是修復你弟弟經脈的良藥,養上三個月就差不多了。」這就是為什麼她指明要活的秋蠶子。

  原本以為拌勻藥粉極為簡單,趙系玦卻拌得滿頭大汗,因為藥粉太輕,容易紛飛,甚至嗆得他噴嚏連連,上手之後竟又覺得單調,開始思索起方才顧冬晴剖白的身世,問題一個一個地接連浮現。

  「岳母當真一名奇女子,短短二十年內能無師自通,練就一身好武藝,更創立『百花谷』廣收天下子弟,若岳母的藥術醫理有你一半好,一定能照料好你的身子,不會讓你受這麼多的苦……」

  「師父連何首烏跟黃藥子都分辨不出來,把脈還時常誤診,沒醫死人已經是萬幸了。如果她的醫術真有我一半,我也不見得快活,因為她的本事絕對是拿我試出來的。」她會讀透醫書,主要是為了自救,再讓她娘胡亂喂藥下去,她連好死都難求。「師父的武功也不是無師自通,她本身就有不錯的底子,就算事隔多年,你應該或多或少聽人提起過『通南拳』顧明義這個人吧?」

  「嗯,在外時有耳聞,不少初入江湖的俠士都言明想成為像『通南拳』顧老前輩一樣有聲望的高手。」他走過不少地方,茶棚、客棧,只要身上有帶刀佩劍的人,言談之中總會有幾句提到顧明義的生平種種。

  「通南拳」顧明義慣用的招式僅有十二招,卻是名閱盡天下武學的武癡,對方只消演練一回便能指出其精髓所在,而他作風正派,少有野心,旁人請教皆不吝嗇指導,所以各門各派爭相奉為上賓,儘管他已過世多年,名聲仍毫不遜色。

  冬晴從母姓顧。「難道……」

  「他是我外公,師父的武學根基就是外公打下的。」這層關係,他算是顧家以外第一個知道的人。「外公留下許多手抄秘笈與傳世醫書,加上師父所收的弟子裏帶藝拜師的人不少,會文懂武,互相切磋才有今日的『百花谷』。」

  「原來如此。」趙系玦點點頭,看來他娶了個貌似平凡,卻最不平凡的女子,相較之下他還真沒有值得驕傲說嘴的地方,今天這間遮風避雨的房子還不是他努力掙來的。

  「記著,以後回『百花谷』千萬別碎嘴我和師父的關係,這事沒人知道。」顧冬晴取出藤盒,再將拌勻的藥粉加水,搓成長條餵食秋蠶子,估計十天後就會開始吐絲了。

  「大少爺、大少爺!門口來了好大一群人,說要找顧姑……找大少夫人,老爺送走鄭王爺後就出門談生意了,現在只剩你能出面處理了啊。」

  「嗯,我知道了,下去吧。」此刻會指名要找顧冬晴的人只有兩種——鄭王府的旁支親戚,以及對「百花谷」存有積怨的人。「你待在這裏,我出去就好。」

  「他們是來找我的,沒道理要你一肩扛起,我跟你出去。」看來他想的與她想的一致。她關上藤盒,放入袖中暗袋,準備與他一同前往。

  「我們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肩扛起那是理所當然。」

  「既然我們是夫妻,為何不能福禍與共?」顧冬晴主動牽上他的手,與他十指緊緊相扣,雖然面色依舊平淡,語氣未有起伏,聽在他耳裏卻是無比受用。

  「我知道了。」他感念一笑,握緊顧冬晴的手。

  他從未看過爹娘在外牽手,就連在自家府邸的花園小徑也是一前一後,毫無交集,可是出了房間,他完全不想放開冬晴的手,儘管奴僕努力掩飾卻掩蓋不了的側目,都影響不了他的決定。

  「表哥、表嫂。」蘇泓世捧著兩本書迎面走來,在趙系玦前方約五步的位置就把頭低了下去。

  「下個月就是鄉試了,你可得好好把握,舅母就你一個兒子,別讓她失望,知道嗎?」若是二弟沒有受傷,今年的鄉試不知道他會不會參加?

  「知道,謝謝表哥教誨,我先回房念書了。」

  顧冬晴斂下秋瞳,待蘇泓世走遠後,語帶肯定地說:「他在躲我。」

  「不知道怎麼跟你相處吧,別多想了。」

  自從知道顧冬晴來自「百花谷」後,蘇泓世就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昨天晚上接風宴沒見他列席,早上也沒看他出現在大廳,似乎念過幾年聖賢書的人,都不太能接受「百花谷」的思想,還是認為女人只能在男人背後當無聲的影子。

  趙系玦也不強迫,只要別對顧冬晴造成實質傷害,大家還能相安無事地同處屋簷下,有需要喚他一聲,還是會傾力幫忙。

  到了大廳往外一望,趙府至少出了三十幾名護院還有家丁層層包圍住門口,壓著漆紅木門不讓外人進入,撞擊聲強大,彷佛快要在門上撞出一道大洞了。

  趙系玦皺眉問:「楊總管,外頭有誰?」

  「一群魯莽漢子,直呼要大少夫人救人,不救人就要把趙府拆了,已經好幾名家丁被打傷,我看前去官府報案的人八成讓他們給攔下來了!」楊總管可急了,要不是鄭王爺急著離開尋找「百花谷」的位置,說不定還留在府內試著跟大少夫人說上幾句話,也就能壓壓這群牛鬼蛇神的氣焰了。

  「消息傳得真快,才回來不到幾天就有人上門求助。楊總管,你命人退下,我來處理就好。」

  趙系玦站到大廳門口,將顧冬晴護在身後,並沒有請人入內就座的意思,待家丁一一退下後,近七、八名腰間佩刀的粗鄙漢子如過境蝗蟲,往他直奔而來。

  「各位英雄不辭千里趕來趙府,所為何事?」

  「這裏你說話嗎?好,把『百花谷』弟子請出來,我要她救命!」領頭的漢子滿腮黑鬍,精壯的手臂往前一揮,簡直把趙府當他家地盤了。「還不快點把毛強扛過來!」

  一名躺在木板上,僅著長褲的男子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門口廊前,滿身紅斑,痛苦的呻吟聲不斷,卻細小難聞,可想而知發病已有一段時間了。

  「你還站在那邊做什麼?還不快點把『百花谷』弟子叫出來!沒看到我兄弟快死了,當大夫的還不知道什麼是救人要緊嗎?」帶頭漢子如熊捶胸怒吼,左顧右盼的無不是想在樹後或柱子後找出一抹女子身形。

  「百花谷」位置隱密,久病不死還有時間機會可以探到谷口尋求醫治,急病能有命拖嗎?毛強就是拖不得。難得鳳台來了位「百花谷」弟子,還會醫術,這消息怎不教他開懷?立刻把一家老小帶了過來要她救命。

  趙系玦怒而揮袍背手,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群不速之客。「你口中那位『百花谷』弟子乃是拙荊,沒有我允許,她怎可隨意拋頭露面,甚至接近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縱然『百花谷』醫術名聞遐邇,可不代表拙荊是名懸壺濟世的女名醫,把天下病人全當作自己子女照料,你要求醫之前,是不是該注意一下自身禮節!」

  「老子就是莽漢,你文謅謅是說給鬼聽嗎?我兄弟都快死了,你還在那裏給我蘑菇什麼?讓開,我自己找!」帶頭漢子踏上石階,準備推開趙系玦入內搜索,豈知他認為的文弱書生竟如千年神木,遇狂風暴雨不撼一分地基,他驚問:「你是誰?」

  「在下趙系玦,趙家長子。」

  「好,你是她的丈夫對吧?我就挾持你逼她就範,要是她不肯醫治毛強,我就送你下黃泉陪我兄弟吧!」帶頭漢子刀刀生風,刀刀落空,重點是趙系玦一步都沒有移開過,最後他惱羞成怒,動作力量更上一層樓,反而露出缺點,落入趙系玦的招式中,轉眼間讓人繳了械。「你——」

  他以為趙家從商,最多就是護院難打,沒想到看來文文弱弱的趙家公子就能輕易地奪走他舞了十來年、駕輕就熟的砍刀。

  「想挾持我,你本領還不夠!」趙系玦將砍刀丟還給他。「你惡言惡行要我妻子施藥救治,還想在趙府傷人,難道你不知道『百花谷』向來不醫素行不良的男子嗎?我妻子會醫術,不代表她是懸壺濟世的大夫,憑什麼她一定得醫治你兄弟不可?趙府在鄉里間還有些名聲,最多我替你找位值得信賴的鳳台名醫救治你兄弟,需要的藥材,我也一併發落,請回吧!」

  他實在是看不慣對方理所當然的態度,所以沒有過問顧冬晴的意思便想把人請走。若她有心想治,他就算再不樂見,也會在外頭找間空房讓她全力施展醫術,免得把人留在家裏過久,讓她平白無故又受家人非議她淨把麻煩往家裏帶。

  「我們爬過兩座山頭才到這裏,隨便兩句話就想打發我們?你以為我們沒有找過鳳台的名醫嗎?除了叫我們準備後事之外,那老頭什麼本領都沒有!」

  「怎麼亂哄哄的?這群人是誰呀?」到寺廟燒香回來的趙母由趙凝玉小心攙扶著,滿臉驚恐地盯著眼前的一群莽漢,特意避開繞道而行,心中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這裏可是她家呢!

  「玦兒,你怎麼放這群不三不四的人進門?」生氣歸生氣,她只敢小聲抱怨。

  「娘,他們是——」

  「你這婆娘!我們哪里不三不四?你以為小聲點我就聽不見嗎?」他朝趙母怒吼,後者嚇得直往趙系玦身旁縮。「快點!人命關天,你還不讓『百花谷』弟子替我兄弟治病,我們就賴著不走,要死,就直接死在你們趙家屋內!」

  「又是為了這女人?」趙凝玉聽到「百花谷」三個字就沉不住氣,直接爆發,將站在趙系玦身後的顧冬晴往前推去。「你造的孽還不出面收拾?」

  「玉兒!你怎麼可以對你大嫂不敬?」趙系玦即時回頭抱住步伐不穩,險些跌跤的妻子,怒斥完全不知反省的妹妹。

  「她有什麼值得我尊敬的地方?『百花谷』了不起?鄭王爺的女兒就了不起了嗎?以前我們家平靜得很,上下相安無事,自從她來了之後便麻煩不斷,惹得爹娘不快不說,還害我們家庭失和,彼此略有嫌隙,現在她引來的人不該由她面對解決嗎?還要爹娘和你出面替她處理不成?」她就是討厭大哥無條件地護著這女人的樣子!

  「你就是『百花谷』的弟子嗎?快,快救我兄弟!」

  顧冬晴冷睨了躺在地上,現在連呻吟都發不出聲的毛強。「他成親了嗎?」

  「成了成了,那些全是他的妻兒!」帶頭男子指著後方哭啼的婦女與未知世事的稚兒,為數不少,光是梳髻的就有四個。

  顧冬晴眯起眼,語氣倏冷。「抬走,我不治。」

  「婆娘!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治,不抬走,當場埋了。」

  省得髒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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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6: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求藥者若為男子,納妾室者一律拒於谷外。我沒記錯的話,『百花谷』自開宗以來就有這條規定。」趙系玦護到顧冬晴身前,為她擋去所有憤恨不平的視線。「這點你們怨不得人,拙荊不治,你們請回吧。」

  「不,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丈夫,我們一家全靠他幹活了!」毛強的大妻子背著看來不足兩歲的娃兒沖到石階前,淚流滿面地哭求顧冬晴。

  「活菩薩,我給您跪下了!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家毛強吧,沒有他,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呀!」

  毛強的妻小能跪的全跪了,包括不知世事,尚在吮指的男娃兒也被掐哭,試圖博取同情。

  「要是真治好他,你們不怕他又納妾,回來家裏爭地位、爭丈夫?」谷裏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嘴上說不介意,夜裏擁被啜泣的多得是。

  毛強的妻妾們淚眼相覷,不發一語,是其中一名年紀最小,嫁給毛強不過半年的新妾撫著肚子,小聲地回道:「為了孩子,我們只能忍了。沒爹打拚養家,他們怎麼長大成人呀?」

  顧冬晴悄悄握拳。又是為了孩子。孩子應該是夫婦間相知相守、互敬互愛的情形下誕生出來的才對,若是雙親不夠明智,總把自身的不幸怪罪在孩子身上,下一代何其無辜……

  她看著毛強的小孩,懵懵懂懂,不知愁慮,內心天人交戰,治或不治都讓她難以抉擇。趙系玦看出她的掙扎,鬆開她緊握的拳頭,十指密密交扣。

  「別想那麼多,按照你的直覺去做吧,先想到什麼就去做,其他的事先別管了,順心就好。」

  顧冬晴淺望了趙系玦一眼,深怕自己後悔似的,馬上轉頭對著帶頭漢子輕聲道:「抬進側廳。記著,我只救這一回,後續處理你們自己想辦法。」

  「好好好!你肯治,什麼都好!不過毛強究竟是生了什麼病?好端端的說倒就倒,一點預兆都沒有。」

  觀察過後,她嗓音清冷地開口。「他是被蟲咬了。」

  趙系玦眉一挑,好奇地看著她。

  「一種罕見且毒性極為頑強的蟲,毒性流竄到全身後才會發作,等到有症狀出現,通常都是中毒後一、兩個月的事了。他應該是誤闖了『唐門』養蟲的沼澤才會招此蟲害。」四川「唐門」擅闖者死,她娘親沖著這句話夜襲了好幾次,裏頭根本無人看守,但是遍佈機關毒物,一不注意就會著了道。娘親雖然靠她煉製的解毒丹化險為夷好幾次,回谷後還是得再泡幾回藥澡才能驅盡毒液。

  相對的,也多虧了娘親不服輸又愛挑戰的個性,她對「唐門」的毒藥、毒蟲都有一定的瞭解。

  「該死!毛強一定是去找唐三夫人!都警告過他幾回了,不要動別人老婆的主意,他是死不怕還是嫌命太硬?要不是念在兄弟一場,我真想打碎他全身骨頭……」

  顧冬晴不理會他種種碎念,全是看在趙系玦聽到毒蟲後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她才會開金口解釋,否則毛強生什麼病、中什麼毒又與她何干?只管把人治好便是。

  「楊總管,麻煩您命人將他搬到內院客房,我要取毒。」

  「是,大少夫人。」

  她看著眾人順著楊總管的指示,將毛強移進內院,心中還是有一絲猶疑,倚著趙系玦淡聲歎道:「這就是我們最無奈的地方,為了孩子,忍上的可是一、二十年,好不容易救她出火坑,又眼巴巴地跳回去,最怕孩子看慣了父親的行為,長大後又是另一頭禽獸……」

  「都是她們的選釋,我們能幫則幫,其餘的盡力就好。」這世上充斥太多看不慣的是非恩怨,每件事都難辦難斷,但求無愧於心,僅此而已。

  「是呀,凡事豈能盡如人願。」她不情不願地取出皮革帶,就怕醫好了這男人,會有更多她看不慣的事情找上門來。

  答應跟趙系玦出谷時就想過一回了,但儘管想得再透徹,實際遇上了還是覺得厭煩,以前總能冷聲拒絕,現在卻……

  算了,不提也罷。

  月浮星出,蟲唧蛙鳴,趙系玦提著今天到鄰縣拜訪向趙家進貨的藥鋪時,特地為顧冬晴買回來的酥糖還有兩匹新布,滿心期待地往房間走去。

  跟父親學做生意已有兩個多月,自從月前接管鄰縣生意後總是早出夜歸,難免冷落嬌妻,也不知道她在府裏生活得如何,可冬晴從來不向他抱怨,還親自下廚做夜宵,在房裏看書等他回來享用,甚至在他用餐的同時用她柔柔軟軟的嗓音分享書中所見的軼聞故事,洗清他一日工作的疲憊。

  回家就是最好的休息,不管他在外受盡多少「靠祖先庇蔭」的嘲諷,為了拓展客源硬生生吞下幾許悶虧,見到冬晴的那一剎那,彷佛就有活過來的感覺。他迫不及待地推開房門,難得今天事情少,提早一個時辰回來,篤定能給她個小小驚喜。

  「冬晴,我回來了……人呢?」桌上燭火搖曳,桌面除了收疊的幾本舊書外,別無他物。趙系玦疑惑地探盡房內各個角落,就是不見愛妻倩影。「該不會還在廚房忙吧?」

  趙系玦擱下酥糖及布匹,馬不停蹄地趕往廚房,就算他不諳廚藝,幫忙洗菜、遞盤子還做得來,想想夫妻間不就是這點小事幸福快樂的嗎?

  結果他在廚房還是撲了個空,裏頭只剩下兩位打掃的廚娘,還有一鍋保持沸而不滾的高湯。

  「大少夫人呢?」

  「大少爺?!」廚娘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連趙老夫人都鮮少踏進廚房一步,更別說趙家的男主子們,只有新進門的大少夫人會進來料理幾道家常菜。「大少夫人還得半個時辰才會過來,大少爺要找大少夫人可能得上南廂房,她在那兒給大夥兒看病,已經看了半個多月了,大少爺不知道嗎?」

  「看病?」南廂房是僕居,打死他都不相信冬晴會自願替家僕們問診醫病,她明明是個貪靜的人,在「百花谷」裏沒人敢無事叨擾,就連谷主也相同,而且有半個月之久,想必背後有人刻意瞞他。

  愈往南廂房,他的心就愈痛,迎面而來的家僕們不知凡幾,臉上全帶著疼痛舒解後的笑容向他行禮。不過是些小病小痛,腰酸背疼而已,普通大夫就能處理的事,為什麼要冬晴出面負責?

  「別看了,我們回房。」趙系玦不管長龍人潮,拉起顧冬晴就想離開。

  「玦兒,你做什麼!」

  原來趙父、趙母及趙凝玉就坐在顧冬晴後方不遠處觀看問診情形,香茗、點心一應俱全,看得趙系玦更是惱火。

  「爹,您為什麼要讓冬晴為家僕看病治傷?我娶她,不是要她為趙家做牛做馬。」他把顧冬晴護在身後,不讓她受一絲一毫不平等的眼光。

  「她醫術出眾,為家僕看病治傷只是舉手之勞,這點小事就誇大說為趙家做牛做馬?如果她真有心當趙家媳婦,這種事不用我開口,她自然會攬起來做。若是鄭王爺覺得我欺侮他的女兒,要衝著趙家來,我也無話可說。」

  「爹,那您有把她當作媳婦看待嗎?冬晴身體不好不是秘密,趙家上下百來名家僕,您竟然要她為這麼多名家僕看診?趙家是沒本事請三、五個大夫回來長駐嗎?」

  「孽子!你分明是想氣死我!她不醫外人也就算了,連家裏人都不治還像話嗎?她開心治就治,不想醫就甩頭走人,怎麼不想想我和楊總管花費了多少心力請走她不想治的患者,得罪了多少人?是誰替誰做牛做馬還不知道呢!要不是玉兒向我建議,我還真不知道趙家多她這口飯有什麼價值?」

  「就是呀,她替我們家帶來多少麻煩,不做些貢獻怎麼行?」趙凝玉見縫插針,期盼父親能替她出口惡氣。

  「那你又替我們家做了什麼貢獻?」他看著氣怒的趙凝玉,目光愈加冷凝。「冬晴拿出了她要用的神木膽給二弟,再換來秋蠶子,目力不好還要漏夜翻找醫書,這些不是她對家裏的貢獻,不然是什麼?就算今天二弟無病無痛不需藥石,我們家還差冬晴一口飯嗎?」

  他知道冬晴醫好毛強後,上門求助的人愈來愈多,而他事業愈來愈忙,無暇顧及的部分只能請楊總管多多擔待,卻沒想到冬晴還是受了委屈。

  「玦兒,你先別氣,我們當然很感念冬晴所做的一切。你爹跟玉兒是不想浪費冬晴的才能,只是用字遣詞不是那麼正確,才會教你和冬晴誤會。」趙母見狀立刻跳出來安撫趙系玦,她從來沒見過兒子盛怒的模樣,心中惴惴不安。

  「我還能誤會什麼?冬晴從來不以鄭王千金的身分在家裏擺譜作威,倒是你們總拿著想進趙家就該怎麼做當藉口,拚了命地為難冬晴,想讓她知難而退。我不懂你們為什麼不喜歡冬晴?因為她是『百花谷』弟子,還是因為她的相貌?爹,教我為人厚道、處世謙恭的人是你啊!」趙系玦痛心疾首,顧冬晴會答應替家僕治病療傷,八成是看在他的分上,而他的家人卻無法看在他的分上接納顧冬晴。

  「我待她不夠厚道?不夠謙恭?如果我不是把她當作趙家的一份子看待,我會對她有此要求?現在你們兩人在鳳台的婚事未辦,外頭的人還是有本事探知趙家長子迎回『百花谷』的姑娘,我這麼做不就是為了讓她能在外頭博得好名聲嗎?」趙父還有話說,就算是歪理,在兒子面前他也要把「不」字拿掉成「正」道。

  他就是要讓顧冬晴知道趙家有趙家的規矩,不是她抬出「百花谷」與鄭王府就可以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隨心所欲、恣意妄為的日子的地方。若不是玉兒提醒顧冬晴的脾性可能會招來不利趙家的流言,影響生意,恐怕不用多久,鳳台人全知道他們趙家迎進的媳婦有多麼乖張難馴,連夫家、公婆的面子都不賣。

  「記得我向『百花谷』谷主求親時,她要求我不可對外隱瞞冬晴『百花谷』弟子的身分,我既然答應了,還怕旁人對『百花谷』既定的眼光嗎?冬晴就是冬晴,以後是我們兩個要攜手共度此生的,我知道她的好便已足夠,外頭的名聲對我根本不痛不癢。」當下,趙系玦作了個決定。「我要和冬晴搬出去,如此一來,就不會有人上門求醫,府裏不會有人向外碎嘴,加油添醋冬晴的不是,你們也不用處心積慮地背著我拚命為難冬晴,拚了命地拿子虛烏有的趙家規矩來欺壓她了。」

  「你們搬出去了,瑋兒怎麼辦?」他還沒醒來呀!

  趙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委實讓趙系玦寒心。「我白天回家處理公事時,會把冬晴帶回來看照二弟的狀況,直到二弟能自行下床為止。」

  「娘不是那個意思……」趙母難過地紅了眼眶,經他這麼一說,她好像挺自私的。

  「您不用擔心,只是搬到附近,彼此還是有個照應。」他不可能完全拋下家裏的事,要顧及的層面太多,他只能折衷進行。

  「留在家裏不好嗎?娘保證,從今天開始,我會把冬晴當作自己的女兒疼愛,你就留下來吧。你們搬回你的院落,別住東廂房了,可好?」

  「娘,我——」

  「你二弟清醒了還是需要調養一段時間,我們搬出去,晚上若是出了事來不及處理,就白費我花大把時間磨藥收集蠶絲了。」顧冬晴聲音清雅地開口,知道他放不下家中二老,搬出去住反而增加他的壓力。她在趙府又不是難受到過不下去了,知道他有那份心,住在這裏其實無礙。

  「冬晴,我……每次都要你為我讓步,我這個做丈夫的真沒用。」娶她就是要讓她過好日子,委曲求全不是他的本意啊!「再發生這種事,我一定立刻帶你搬出去!」

  顧冬晴拍拍他的手。「你開始接觸家中事業,不就是要做出一番成績,讓我日後衣食無慮,哪里沒用了?現階段的事先處理好,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你就這是麼善解人意,真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慶倖,你的好只有我看得到。」

  趙父、趙母互看一眼,仔細想想,顧冬晴不過是性子冷調了一些、長相不起眼了一點,其實沒什麼不好,重要的是她對趙系玦是否體貼諒解。

  「又在賣乖了,看了就討厭!」趙凝玉咬牙跺腳,甩頭就往居住的院落方向走去,對顧冬晴的恨意更是加深,幾乎到了憎惡的地步。

  「別理她。你晚上的藥喝了沒?」他就算再忙仍不忘盯緊她喝藥,雖然冬晴懂得照顧自己,早晚湯藥不曾間斷,他依舊像個老媽子一樣,不厭其煩地問著。

  「還在爐上溫著,正準備回頭喝去。」

  「我扶你回房。你身子不好,還要為二弟煩心,以後太操勞的事你千萬別碰,要多休息,知道嗎?」

  他念了她一路,冬晴知道他餘怒未消,需要發洩,就沒有嫌他吵了。

  回到東廂房,趙系玦還來不及推開房門,一抹影子便先由內慌亂閃出,差點撞上了顧冬晴。

  「你……你是玉兒的丫鬟?偷偷摸摸跑到我們房裏做什麼?」趙系玦瞧見由房裏沖出來的是趙凝玉手邊的人,立即提高警戒,扭住她的手。「你是進來偷東西,還是想對冬晴不利?」

  丫鬟受驚一跪,抖著身軀直叫不敢。「奴婢沒有偷東西,更沒有膽子對大少夫人不利,是小姐……是小姐要我……」

  「說清楚!要是你敢隱瞞一個字,我立刻將你送官府嚴辦!」趙系玦想來就怒火中燒,玉兒又做了什麼事想欺侮冬晴了?

  「是……是……」她是了老半天,在趙系玦加重手上力道後才吃疼地說出真相。「小、小姐要我把她的珍珠項鏈……還、還有瑪瑙手鐲……放到大少夫人的枕……枕頭下。」

  「她想誣賴冬晴手腳不乾淨,盜她東西?!」他不在的這些年,爹娘究竟是把玉兒養成怎樣的個性了?竟然做出這種栽贓嫁禍的齷齪行徑!

  他捉起丫鬟,將她交給楊總管發落後,便沖回房內把枕頭下的珠寶全掃進錦袋裏,帶著顧冬晴前往趙凝玉的落院,將錦袋丟到她腳邊。

  趙凝玉拾起錦袋,才往束口裏一探,心就涼了一大截,但她仍故作鎮定地問道:「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的吧!你竟然命人把這些東西放到冬晴的枕頭下,想誣賴她手腳不乾淨,要爹娘將她趕出家門,是不?」他實在痛心,小時候抱在懷裏呵護細哄的妹妹,心地怎麼變得如此醜陋?

  「……還有嗎?」趙凝玉臉色一沉,難怪等不到派去的丫鬟回來,看來是失風被捉了。

  若是僅有栽贓一事被人揭穿那倒還好,她早就想好說詞了,要是讓大哥知道她主要是要丫鬟在顧冬晴固定服下的湯藥內下毒,恐怕……

  「你還有臉問!這還不夠嗎?還是你又做了什麼我不知道的?」趙系玦眯起眼,戒備萬分地盯著她瞧,像防賊一樣。

  趙凝玉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捅進一刀,卻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睨視顧冬晴。「我不過好心,見她沒什麼首飾,要下人送幾件過去而已,免得別人說我們趙家小器吝嗇,穿著寒酸。」

  「你還有藉口好說!那你為何不當面送,偏要在背地裏玩把戲?」

  「我就算當面送,你還不是以為我玩把戲?我就算真心、就算假意,你有用心瞭解嗎?你回來後滿腦子只有她,何曾把我仔仔細細看在眼底了?」趙凝玉淌下兩道淚水,正巧落入了前來關心的老人家眼裏。

  「又怎麼了?玦兒,你又為了冬晴鬧得玉兒不開心嗎?好好一個家,能不能過幾天平靜日子啊!」趙父喟歎,整天被這種小事煩心,正事都不用做了嗎?

  「爹爹,女兒不過想送點東西給顧姑娘,大哥就認為我耍心眼,想誣賴她偷東西。天地良心,女兒可從來不曾有這等想法!」趙凝玉遞上錦袋,幸好大哥拿了繡工精細的錦袋裝她的珠寶,幫了她的說詞一把。

  「玦兒,這是怎麼回事?你一下說我們不接受冬晴,一下又懷疑玉兒對她的好意,不是教我們難做嗎?」

  「爹,事情根本不是這樣子!」趙系玦將前因後果說了一回,趙父、趙母除了頭疼,盡顯疲態,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趙凝玉一句不是。

  「好了,不過是一件小事,非要鬧得大家撕破臉才開心嗎?」

  「爹!如果我們繼續包庇玉兒,難講日後不會鬧出更大的事!我——」

  「好了,成天吵吵吵,成何體統!要吵不會等我們兩老歸天後再吵嗎?」

  眾人瞬間相對無語。

  趙系玦知道爹娘難免偏心女兒,這是人之常情,只是事關冬晴在趙家的立場,如果不為她爭取到該有的空間與身分,日後他不在府內,還得時時提心吊膽她是否受到不平的待遇。

  「爹——」

  「既然妹妹好意,那我就收下了。」從頭不發一語的顧冬晴早趙系玦一步,向前取過趙凝玉手裏的錦袋。「我用不著這些,煉藥的時候戴著總是累贅,我也不喜歡珠寶,但難得你有心贈我東西,就算擱著不用,我還是得收下。」

  「你!」得了便宜還賣乖!趙凝玉萬萬沒有想到顧冬晴會來這招,硬生生地從她手裏拿走她最喜歡的首飾。

  「好了,就這樣吧,冬晴收到玉兒的好意,皆大歡喜,大夥兒各自歇息吧!」趙母跳出來圓場,從此事當中確實瞭解到兒子所說的顧冬晴的善解人意,對這孩子的喜愛也慢慢地浮了上來。

  「嗯。」顧冬晴搭上趙系玦的手臂,一日連兩起為她與父母起爭執,傷了和氣只會讓她更難在此立足而已,凡事適可而止,有好無壞。「你還沒吃飯,晚點還要揀洗秋蠶絲,沒時間浪費在這小事上,走吧,回去了。」

  「……好,我們回房。」趙系玦幾番呼息,不去看趙凝玉的憤憤神色便向父母告退,心裏還是為冬晴不平,更氣自己無法替她討公道。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是什麼樣的人,以後他們就知道了,不需要這時候吵得臉紅脖子粗。」任趙凝玉心機再重,還是成不了什麼氣候,怕就怕她狗急跳牆,做出令人頭疼的傻事來,她不希望看見趙系玦為此自責。

  收集好足夠的秋蠶絲後,加上早已煉製好的神木膽熬鱸魚成藥,經過連日來的醫治,昏迷了三年多的趙衡瑋終於醒了。

  「感謝天……瑋兒呀,你差點急死娘了……」趙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撫著趙衡瑋乾瘦的手背,沒想到她有生之年能見到重傷的兒子蘇醒,儘管他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都教她開心。

  房內哭成一團,趙系玦眼眶紅了一圈,強忍眼淚,拚命告訴自己這是好事,哭不得,唯一泰然的,只有離開床邊不久,站到角落的顧冬晴。

  她沒經歷過這種場面,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她不清楚,也裝不來。

  「冬晴?冬晴呢?」趙母接過趙凝玉遞來的帕巾,邊拭淚邊在房裏探著顧冬晴的下落。

  「別害臊,娘在喚你呢。」她是眼力不好,耳力可佳了,怎麼可能沒聽見娘在喚她?趙系玦助她一臂之力,將她送進了圍在床邊的人群中,與趙母面對面。

  她嚅著唇,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喚趙母。趙系玦在場,總不能喊趙伯母吧?

  但是趙母一點兒也不介意,親切地拉起顧冬晴的手,滿心感激。「我的好冬晴,多虧了你,瑋兒才有重生的機會,我本來以為這輩子沒機會再聽到他喚我一聲娘了。」

  趙母溫暖的手不斷地拍握她,慈祥和藹的笑容與晶瑩的淚光,在她眼底形成了前所未見的光芒。

  這就是母親的慈愛。

  她曾經見過娘親露出同樣的表情,是在她重見光明的那一刻,素來不掉淚的娘親首次在她面前紅了眼眶,數度難以言語。

  不知不覺間,趙母的身影與姚鳳的漸漸重疊,顧冬晴不禁軟了目光。

  「不會,應該的。」顧冬晴反握趙母的手,接過她手上的帕巾,輕柔地替她拭淚。「年紀大了,哭對眼睛不好。」

  「你說這是什麼話?!哥,你還想袒護她?」

  「噓,安靜點。」趙系玦拉過妹妹,靜靜品味著顧冬晴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

  他從來沒有見她笑過,淨素的臉龐永遠淡雅靜默,她此時柔美的神情簡直揪住了他的心,往更深層的愛戀裏帶去,他根本不忍心出聲破壞此刻的美好。

  「這罐續命造血丹乃是『百花谷』的良藥,照三餐讓二弟服下,三個月內應該喚得出爹娘。」她由袖囊內取出白色瓷瓶交給趙母,時間有限,她煉製的數量不多,但夠趙衡瑋一人使用了。

  「瑋兒這麼虛弱,能服藥嗎?」

  「磨碎添入白粥裏,過幾天再給他換肉粥,先把肉養出來才好下藥調理身子。」她再抽出一張單子交給趙母。「找個人按這張單子看照二弟,頭三個月絕對不能出紕漏。」

  「好。楊總管,你記得提點貼身照顧二少爺的丫鬟,一定要嚴格遵照這張單子的指示,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唯你是問。冬晴,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嗎?」

  「沒有,倒是我頭有點暈,想回房休息。」這幾天老是睡不好,翻來覆去的,稍微動一下就疲累頭昏,可能是忙著趙衡瑋的事忙過頭了。

  「這幾天辛苦你了,回房好好休息吧。玦兒,還不快點過來扶她。」

  「知道了,娘。」趙系玦扶著顧冬晴走出趙衡瑋的房間,心裏愈想愈開心,嘴巴都合不上了。「剛剛你叫瑋兒二弟,還對娘笑了。」

  「你還真容易為一點小事情開心。」這點從來沒變過,在她面前,永遠都是「百花谷」裏的大男孩。

  「不好嗎?這樣人生快活點,以後你沒事多笑給我看,我想看你笑。」方才曇花一現,他根本沒看夠。

  「你請畫師來繪我笑的圖像,你愛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臨時要我笑,我怎麼笑得出來?」她根本沒有笑的習慣,要她扯臉皮都難。

  「多練習就好了,熟能生巧,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顧冬晴冷睨了他一眼。「哭!」

  「啥?為什麼?」

  「憑什麼你要我笑就笑,我要你哭你怎麼不哭?哭啊,還不快哭。」顧冬晴語氣依舊平板,軟呢的嗓音卻是給他出了個大難題。

  「話不能這麼說,臨時要人哭,誰哭得出來?」況且他還是個男人。

  「熟能生巧。」顧冬晴淡淡地吐出這四個字。

  「夫人,我錯了,你別生我的氣,我們不哭不笑,好不好?」趙系玦連忙賠罪,不知道「笑」竟然是愛妻的痛腳,他還狠狠地踩上去,活該受到刁難。「你別氣了,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那就送我回房吧,我真不舒服。」

  「還好吧?你早上喝藥了嗎?」他還以為是離開二弟房間的藉口,原來她真不舒服,瞧他這丈夫怎麼當的,一時間高興過了頭,竟然沒注意到。

  「喝了,我躺一會兒就好,扶我回房。」看到他緊張到手足無措的模樣,彷佛知道她身子不好,卻從沒見過她發病,遇上了才驚覺還真有這回事,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的窘樣,她怎麼敢說這幾天事情多了,容易倦,下午總覺得困,不時頭暈。

  等手邊的事告一段落,她也得替自己好好調養一番了

  縱然楊總管找來可以信任的婢女隨時照看趙衡瑋,他之後的每一碗藥還是顧冬晴親自熬煮的,三餐飯後與睡前一刻,未曾間斷,一切看在趙系玦的眼裏,是無比的心疼。

  二弟已經醒了,他對趙家事業運作的方式也有了心得,是該找機會和父親商量婚期,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婚事,將顧冬晴以八人花轎迎入趙家。

  愈想趙系玦的心愈難耐,想娶顧冬晴的念頭濃烈到他睜眼閉眼,腦袋只有這想法。

  為此,他特地空下晨讀時間,選在早膳前到書房向父親稟明。

  「爹,是時候安排我和冬晴的婚事了。」如此一來,冬晴的名字就能清楚載入宗牒裏,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了。

  「我知道。」趙父唉聲擱下攤開的長宗卷軸,為了兒女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髮,一個操勞過一個,孩子大了還是無法徹底放心。

  「怎麼了嗎?」父親臉上淨是難言之隱,他趨上前去詳閱卷軸的內容,滿滿全是人名,有幾個他見過面,男的,尚未婚配,不然就是鰥夫。「爹,這……」

  「替你妹妹找的對象。唉,都怪我跟你娘糊塗,玉兒足十六歲的時候,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我們就任由她自己挑選,她這個不好、那個不愛都隨她,後來年歲漸增,你跟瑋兒又接連出事,我跟你娘分神不及就忽略了玉兒的嫁期,現在可好了,等瑋兒醒了,我跟你娘才驚覺玉兒都二十了,上門說媒的不是家中早有妻小,就是貪圖趙家財產,要我怎麼放心把玉兒嫁出去。」

  趙父提筆刪去幾名人選,歎息聲又重了一些。「這份名單是我重金聘請媒婆替我多方打聽來的,聽到趙家確實不少人有興趣,但聽到玉兒的年紀後,紛紛猜測她個性刁鑽難以伺候,娶作正妻恐怕後患無窮,所以爭先恐後地推辭。你說,這事該如何圓滿?我跟你娘究竟是先頭疼誰的終身大事?」

  「爹,這並不衝突。我和冬晴早已訂下,就差明確婚期,玉兒的事我也會多加留意,鄰縣不少人才,我想替玉兒找個好婆家應該不難。」他和冬晴在鳳台只差夫妻之名,他疼妹妹,不代表他會就此退讓,身為長子本就該立為楷模,早日成家立業,若信父親的說法,他同意先處理玉兒的婚事,下一起絕對是二弟,不是他的。

  「不是我要說你,這是你欠你妹妹的。」

  「我?」趙系玦不解。「我從來沒有左右過玉兒的婚配啊!」

  「你是沒有左右過玉兒的婚事,但是就是你的個性,才害你妹妹拖這麼久還找不到滿意的婆家!」挑三揀四,最後還不是輪到別人來挑!趙父想到這就有氣。「你從小就特別寵愛玉兒,有好吃的好玩的,每樣都先呈給她,什麼事情都幫她處理得妥妥當當,你說有哪個男人能像你一樣隨時把她捧在手心上?能進到我們家來提親的,家世人品哪項條件有缺?就是玉兒嫌他們沒有你一半好啊!」

  「……這罪名也要安在我頭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趙系玦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他對弟弟、妹妹一樣用心,看在玉兒是個姑娘家的分上,難免多讓了她一點,結果這一誤會就是好幾年,還累及他終身幸福。

  要不是冬晴體貼,百般諒解,有哪個女人家願意犧牲至此?公公、婆婆是個問題不說,小姑最是麻煩,連小叔的生死都要扛在肩上。

  結果呢?結果連走出趙府讓人稱一句「趙家夫人」的資格都沒有。

  他當人家什麼丈夫!

  「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替玉兒尋覓一門好親事,我和冬晴的婚期就由我訂了,屆時我再請鄭王爺主婚,任憑你們找盡藉口推託也無濟於事,這回我絕對不會退讓。」一退再退,每每府裏有事牽扯上冬晴,總會無條件地先犧牲她,只要不動到他的福益,冬晴都會默默讓步。

  那是他的妻,他發誓要終生呵護的人,但這誓言總是破在他家人身上。

  「玦兒,我可是——」

  「姑丈!」蘇泓世突然推簾而入,焦急地直奔至趙父面前。「姑丈,請聽我一言!」

  「啊,都給忘了,這事我們以後再議。」趙父撫掌叫好,趕緊轉移話題向趙系玦報喜,免得兒子再堅持下去,在女兒的婚事之前就得先挑他的婚期。實話說,他還不太能接受細瘦的顧冬晴做他趙家長媳,她看起來就是不旺夫。「泓世中瞭解元,明年初春就要上京應試了!」

  早上快馬報訊,晚點就有人在市集貼榜單,再到家裏貼紅紙、放鞭炮了。

  「太好了!泓世,你果然爭氣!」趙系玦一把拍到他肩上,不過他可沒中趙父的計,以後再議可以,那時他早就把所有的事都發落好了。

  「謝謝姑丈、表哥。」蘇泓世臉上沒有快意,冷不防地向趙父跪下。「姑丈,我本來想通過會試後再向您老人家提的,但是……我請想姑丈將玉妹許配給我!」

  他喜歡趙凝玉已經多年,苦讀考上解元不只是為了光耀蘇家門楣,也為了取得資格向趙父提親,但從他十八歲應考開始,連續落馬三回,他愈來愈煩躁,狀況愈來愈糟,就怕轉眼間趙凝玉就出閣了。

  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考上功名,而趙凝玉仍待字閨中,他一直以為他倆有緣分羈絆,正準備向趙父開口時,卻在書房簾外聽到晴天霹靂的消息。

  「啊?!」趙父與趙系玦同時震驚,實在看不出來蘇泓世對趙凝玉有所愛慕,兩人幾乎毫無交集。

  「這……」趙父遲疑了,親上加親是好事,蘇泓世現在又有功名在身,但是蘇父好逸惡勞,終日賦閑在家,全靠蘇母一人針黹營收度日,加上趙家多少接濟撐著過活,要他把女兒嫁過去……他望之卻步。

  「姑丈,我——」蘇泓世本想再多做保證,楊總管卻在書房外先發聲。

  「老爺,有『百花谷』的訪客。」

  「『百花谷』?!」趙系玦驚呼,直覺是谷主姚鳳。

  如果是她,那事情可就難處理了。以她的標準來看,趙家對待顧冬晴的方式除了差以外,就只有糟可以形容了。

  「爹,既然是由『百花谷』來的客人,就由我和冬晴款待吧。」

  「嗯,就依你吧。」聽到「百花谷」有人來訪,他也嚇了一跳,心虛頓時浮了上來,不過身為趙家之主,有客來訪,於情於理他還是得露個面,既然兒子要出面,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好。楊總管,麻煩你在偏廳設下小宴,再將大少夫人請來。」如果來人真是谷主姚鳳,可別選在這時候強行把顧冬晴帶回谷才好。

  「是。」楊總管領命,依言辦理。

  趙系玦實在不安,卻又不得不去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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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6: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名妙齡女子牽著馬匹,風塵僕僕地站在趙家大院裏,背上繈褓娃兒帶著細小鼾聲,似乎從小就在馬背上顛簸,習慣了,才能完全不受影響地安睡。

  此刻正值趙家早膳之際,「百花谷」有人來訪一事引吸了不少人圍觀,連趙母及趙凝玉都想瞭解來人究竟是誰、有何來意,卻不敢端著主子的身分上前詢問。

  當來人瞧見由偏廳走出來的趙系玦與顧冬晴時,先是一愣,往前踏了幾步,忽而笑了。「大師姊,沒想到冷情如你,也會跟男人出谷?」

  「霓裳?!」難得冷情的她也會驚訝,離谷多年的師妹竟然會出現在趙家。

  「可不是我?大師姊,谷中的姊妹們好嗎?」她笑著問,蓮步輕移上前。

  「我出來至今沒接過谷裏捎來的信,應該都好。」她指著霓裳背上的娃兒,不祥預感油然而生。「這娃兒是?」

  「我兒子。」霓裳將娃兒抱到胸前,熟稔地逗弄他圓潤的臉頰。「我今天是來找他爹的。」

  顧冬晴秀眉一擰。「你被人拋棄了?」

  「呵,師姊,你個性還是一樣直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好像回到了谷裏一樣,真懷念。」她臉色轉悲,哀傷地看著顧冬晴。「師姊,我真後悔沒把師父的話聽進去,男人的甜言蜜語只有在枕邊而已,那混帳跟我燕好的時候,喊的還不是我的名字呢。」

  「他是誰?」顧冬晴的臉色愈加凝重,轉身淡掃過立於廳門外的所有男人。

  「我今天在街上聽說他是今年的解元,才知道這躲了我八個月的男人不在蘇府,在趙家。師姊,這娃兒的爹真厲害,是個風光的解元呢!」

  此言一出,大大地驚懾了趙系玦與顧冬晴,還有趙母、趙凝玉,隨後而來的趙父與楊總管也瞠大了雙眼。

  「這位姑娘,你確定是黟縣的蘇泓世嗎?」趙系玦硬著頭皮問,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身畔的妻子聽見谷裏師妹受人欺侮後,整個氛圍凝重了起來。

  「我不管他是黟縣還是歙縣的蘇泓世,我只知道這娃兒的爹左手虎口有道燒傷,是小時候替他娘燒熱水燙到的;他右邊腋下有顆偏棕的痣,大小就和綠豆差不多;他肚臍眼下三寸有塊紅色——」

  「好了,這就夠了。」趙系玦回頭吩咐。「請蘇少爺過來,如果他不肯,用押的也得把他押到這裏。」

  蘇泓世左手虎口確實有疤,細心點的人看到了,問幾句就能知道是他小時候孝行所致,然而他與蘇泓世一道泡過山泉,知道霓裳所言絲毫不差,蘇泓世下腹有塊紅色胎記,如果沒把褲子解下,她豈會知曉?

  「你想怎麼做?」顧冬晴細聲地問,不帶一絲波瀾,心裏已開始盤算要如何整治那名負心漢。

  「我沒巴望著要他娶我,只是想問他認不認這娃兒?我想給娃兒討姓蘇,在蘇家宗祠裏掛上他的字牒。」

  「我不認識她,那孩子不是我的!大表哥,救我——」蘇泓世被兩名粗壯有力的家丁由脅下掖住,拖拉到大廳前門來,當他看見趙凝玉眼神中的睥睨時,叫聲更為慘烈。「不,我不認識她,是她不知道懷了誰的種,才想把孩子栽贓給我!」

  「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你難道忘了在『碧空寺』後山跟我說過的話嗎?這孩子也是那時候懷上的,你不想看看自己兒子長得是什麼模樣嗎?蘇泓世!」霓裳高舉手中嬰兒,清秀的五官顯露在朝陽之下,不知是否聽者有心,乍看之下還真有幾分蘇泓世的樣子。

  「不,那不是我的——」蘇泓世拚了命地往後頭退去,趙系玦掌心緊貼他的背,強迫他面對。「大表哥,救我,我不知道她是『百花谷』的弟子,我以為她……她是普通花娘……」

  「就算是普通花娘,你也不該如此對待人家!還在聖潔之地做出苟且之事,你聖賢書究竟念哪兒去了?」趙系玦不禁動氣,運用了一定的力道將他推下臺階,恰好跪跌在霓裳面前。「你給我好好反省!」

  「這孩子不是我的,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蘇泓世狼狽地由地面爬起,連滾帶爬的就是想離霓裳越遠越好。

  「孩子都生了,總該給對方名分。爹,我看得請舅母過來一趟,得早在玉兒之前,儘快安排表弟的婚事。」十年寒窗苦讀,取得鄉試便立馬迎娶扶持多年的未婚妻,處理得當,該是一樁美談。

  「我不要娶她!我死都不要娶她,我根本不喜歡她啊!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我喜歡的是玉妹,一直只有玉妹啊!」真娶了霓裳,姑丈絕對不會把趙凝玉許配給他的。「玉妹,你要相信我,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我喜歡的人是你,是你!」

  「一時鬼迷心竅?蘇泓世,你還真敢說!好,我倒要看看你抱著我親熱時,不斷呼喚的玉妹是怎生模樣,竟教本姑娘成了她的替代品。」

  「夠了,要就針對我一人來,別欺負玉妹!」蘇泓世倉皇站起,不敢看趙凝玉的表情,抖著聲音捍衛道:「我告訴你,我是不可能會娶你的,你跟我……跟我燕好的時候已經不是處子了,誰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的?我不認!」

  顧冬晴聞言秀眉緊擰,準備沖下臺階好生教訓蘇泓世一番,豈知霓裳竟朗笑起來,言行中淨是崩潰。

  「不認……呵,你不認……」霓裳高舉男娃。「好,那我就把他摔死!」

  「萬萬不可!」趙系玦驚呼,趙父、趙母看得暈眩,幾乎站不穩腳步。

  「霓裳,他生父不要他,把他帶回『百花谷』吧。」顧冬晴聲音悠悠,聽得霓裳一陣鼻酸,頹軟而下。

  趙系玦順勢奔向前去,將放聲哭喊的男娃抱起,交給趙母照顧。

  「我怎麼有臉回去……呵,當初我可是私奔出谷的……師父一定不會原諒我。上天真不厚道,讓我連續遇上的兩個男人全是畜生,前一個說要為我生、替我死,結果師父的仇家一尋上,他立刻拋下我消失得無影無蹤,暫住『碧空寺』又遇上狼心賊子,說是因為有我在,他才能平心靜氣準備鄉試,結果現在他不認我就算了,我差點摔慘他兒子,他竟一點都不擔心……哈哈哈……他一點都不擔心呢……」

  霓裳又哭又笑,模樣狼狽,顧冬晴漫步下了石階,眾人以為她要攙起霓裳,豈知她從腰際間拿出放滿細針的皮革帶,取出最長最粗的一支針,冷不防地往蘇泓世腰間刺去,疼得他雙目飆淚,張嘴呼疼,她再乘機塞入一顆烏黑但香氣四溢的藥丸,逼他吞下。

  「你……你給我吞了什麼?」蘇泓世掐著脖子,拚命催吐幹嘔。

  顧冬晴不理他,牽起霓裳,將韁繩交到她手中。「回去吧,師父不會怪你。」

  「大師姊……嗚……我什麼都沒有了……嗚嗚嗚……」霓裳哭得像個孩子,顧冬晴將她按在肩上,撫著她連日風霜侵襲,已經失了潤度的黑髮。「我恨蘇泓世,但是我更恨我自己,識人不清也就罷了,我竟然……我竟然下不了手懲治他……」

  「帶著孩子回去吧,『百花谷』終究是你的家。」顧冬晴一句話化了霓裳胸口糾結的痛,哭得更傷心了。

  如果那日她有隨著銜春追出谷去,是否今天霓裳的際遇會大大不同?

  「那個……冬晴呀,這娃兒長得白白淨淨的,不如就養在趙家吧?」趙母頭一眼就喜歡極了這娃兒,再說她的年紀,趙系玦要是早幾年成婚,早就不知道是幾個孩子的奶奶了,她多想有個娃兒可以逗,偏偏顧冬晴及霓裳全搖頭拒絕。

  「娃兒的爹在這兒,他不要,我們就不能把娃兒留在這裏,這是『百花谷』的規定。等娃兒十五歲了,他想出谷,想認爹,就看他的決定。」至於是認親還是尋仇,就不清楚了。母親的仇恨會不會傳承到孩子身上,端看做母親的如何教導。

  顧冬晴走到依依不捨的趙母面前,接過男娃。看著娃兒酣睡的可愛面容,她不禁想問,把他送回「百花谷」真的好嗎?待他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模樣?留在趙家有比較好嗎?如果又是另一個蘇泓世,不如現在就掐死他……

  「大師姊,你變了,以前的你情緒沒有這般外放,是他改變你的嗎?」霓裳看向趙系玦,後者朝她點頭示意,她笑著回禮,抱過娃兒背上,俐落地紮上帶子上馬。「大師姊,希望你遇見的是個好男人,不會落得像我一樣的下場。」

  「去吧,路上小心。」顧冬晴拍拍馬背,送了霓裳一程。

  「好,大師姊,你保重,千萬別像我一樣,所托非人。」說完這句話,霓裳看了蘇泓世最後一眼,心痛地別開眼後,便快馬加鞭離開趙府。

  「你這妖女,你給我吃了什麼?」蘇泓世拚了命地催吐,只吐出了一灘酸水。

  「住口!你怎能用這種口氣跟你表嫂說話?況且是你不對在先!」看他既哭又吐,趙系玦也於心不忍。「冬晴,你剛剛喂他吃了什麼?」

  「斷情丹,只要動情就會腹疼如絞,這是『百花谷』才有的丹藥。她痛苦,你休想快活,而且剛才那一針我喂上了毛強所中的蟲毒,不至於要你的命,但會讓你全身長滿難看的紅疹子。」如此一來,他這輩子別想娶趙凝玉,連想著其他女子都不行,甚至斷了有人看在他的表相而願意委身下嫁的可能。「趙家人不分男女我都救,你就算病死路邊,我也不會伸出援手,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百花谷』的敵人。」

  「不……姑丈、姑姑,我是一時糊塗,我對玉妹是——哇啊,我肚子好疼……好疼……痛……」蘇泓世痛到在地上打滾,表情扭曲,出氣多、入氣少。

  顧冬晴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地往大廳裏走去,縱然神色自若,任何一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餘怒未消。

  「唉,自找的。楊總管,吩咐廚房送早膳,吃完就各自幹活吧。」趙父搖頭,經過這一折騰,都能吃午膳了。幸好他顧慮得對,沒把女兒許配給他。

  中瞭解元但人品有瑕疵,以後真有機會任官,也是地方的不幸。

  人潮散開,最後僅剩趙系玦與蘇泓世還在前庭,後者驟痛漸漸消逝,仍止不住淚水鼻涕流了滿臉。

  他覺得蘇泓世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穿了沒什麼好同情的,但是霓裳最後留下的那句話,卻一直縈繞在他胸口。

  蘇泓世畢竟是他的表親,冬晴會不會因此對他信任遞減,這可就難說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蘇泓世始亂終棄的駡名幾乎傳遍鳳台,遠遠勝過解元的風光。豈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知道是誰跑去密報,在大考前夕瞧見蘇泓世捧著漆盒,私下拜訪主考官,涉嫌賄賂先取考題,因此功名暫且壓下,連同主考官一同發送刑部會審。

  近月來,不少官府之人到趙府走動,不少人猜測密報之人就是趙府大少夫人顧冬晴,背後私語不斷,聞訊而來的蘇母對此極不諒解,時不時在她附近大聲哭鬧喊冤,一路哭向主廳要趙家兩老為她作主,替她救回兒子,實在不堪其擾。

  趙家氛圍如臘月寒雪,趙系玦擔心苗頭全指向顧冬晴,二話不說便將所有責任一肩攬下,全力奔走以營救蘇泓世。儘管如此,他仍然硬是在逐漸繁忙的公事與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情中,抽出時間陪愛妻看書、磨藥,就怕她心情不好,身子又不舒服了。

  幸虧老天保佑,刑部遍尋不著告密的目擊者,在趙府與主考官家中也找不出私相授受的證物,因此雖把他關進牢房一個月,不准家人探視,但免刑免枷,還算讓人安心,只要去付點錢就能把人接回來了。

  然而,蘇泓世的解元身分已由候補取代,刑部以不影響大局為由,暫不發還功名,明年春季會試怕是不能參加,得等三年後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刑部浩浩蕩蕩審理此案,結果卻是一株未開即謝的曇花,總是先保官威顏面再管他人死活。

  總之,人救回來,事情也解決了,趙系玦原以為能專心處理家業,還能多點時間陪伴顧冬晴時,卻傳出趙凝玉病倒的消息,還使脾氣不肯讓冬晴醫治,累得他還得奔走各方名醫。

  現下唯一能讓他喘息的地方,就只有在顧冬晴的身旁了。

  「你有事就去忙,別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顧冬晴坐在鏡臺前,有些無言,他今天怎麼突發奇想替她畫眉?

  她鮮少在臉上作文章,要她坐著別動任憑他擺佈,還真有些局促。

  「別動,就快好了。」趙系玦擱下眉筆,滿意地笑了。「我家冬晴真可愛,沒人比得上你。」

  「……你出門最好睜大眼睛瞧瞧。」別讓外人笑他是睜眼瞎子,她還知道自己幾兩重。「你不用擔心我,蘇泓世的事影響不了你我,你不是他。」除非他也做了一樣的混帳事。

  「今天外頭沒什麼急事,陪陪我心愛的夫人不好嗎?」昨兒個他作了個夢,夢中顧冬晴與霓裳一樣乘著馬,背著嬰孩離他遠去,那畫面栩栩如生,將他活活驚醒。

  幸好醒來她還在。

  「聽說你妹妹病了,還病得很重?」前兩天無意間聽見外頭掃地的家僕耳語,還以為最晚昨天就會聽見他提出診治的要求。

  「嗯。燒燒退退的,爹請大夫來看過了,說沒什麼大礙。我昨天下午過去看她,精神還算不錯,只是胃口不好,瘦了一些。」還有一直對他哭喊著不要嫁人,除了他以外沒有人配得上她。當時爹娘都在場,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還得故作鎮定安撫,著實令他困擾不已,幸好他沒有堅持帶冬晴過去探望。

  「精神還算不錯,大夫怎麼會一個換過一個?」上門的大夫私下都在抱怨府上有「百花谷」名醫,還請他們過來獻醜,分明是欺人太甚。她看著暗暗吃驚的趙系玦,就知道他有心瞞她。「不想讓我知道的話,以後就找口風緊一點的家僕。」

  「爹是擔心你會因為表弟的事遷怒玉兒,才不麻煩你出診,再說你這陣子身體虛累,我怕玉兒的病染給你,那就不好了。」加上玉兒聽到冬晴的名字就失控……唉,好好一名姑娘家,把自己搞得像瘋子一樣,如果她不是趙家小姐,誰能由得她胡鬧?

  「我說過,趙家人不分男女我都治,就算趙凝玉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因為私情而動手腳,而且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真的不行,我也不會自找麻煩。」防她防得跟賊一樣,她是這麼不理智的人嗎?

  「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等會兒再跟爹提一回,總不能讓玉兒繼續病下去吧。」說他自私也好,有哪戶人家願意納病姑娘進門?不快點把她治好,如何托人說親介紹?

  趙系玦提是提了,但等顧冬晴出面已經是五天後的事,因為鳳台與鄰邊三縣已經沒有一位大夫願意再到趙家出診。

  「所有來看過的大夫都說沒事,多喝水、多休息就好,可是玉兒迄今還臥病在床……是不是需要什麼難求的藥方才能治她的病呢?」趙母焦急地問,怎麼一個兒子好了,一個女兒就倒了,是祖墓的風水出了問題嗎?

  「娘,您別擔心,冬晴有辦法的,她都能把二弟從鬼門關前救回來了,玉兒的病根本不算什麼。」趙系玦扶著母親坐到丫鬟搬來的圓凳上,就近看著診治的過程。

  顧冬晴看著床上虛弱倉白的趙凝玉,靜聽她的呼息,再搭上她的脈門,不到一會兒的工夫就斂目站起,冷聲地道:「玩夠了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趙凝玉別過眼去。

  顧冬晴眯起眼,俯視毫無悔意的她。「如果你想用裝病來讓系玦為你奔波,證明他仍對你有情有義,玩了幾天,該心滿意足了吧?」

  「裝……裝病?可今天早上玉兒確實吐啦!」趙母一時間眼淚收不回來,看著女兒心虛的表情,好像……真有這麼回事。「玉兒,你何時變得這麼任性?你爹跟你哥哥是擱下了多少公事在為你著急,你——」

  「我是真的不舒服!」趙凝玉咳了幾聲,哀怨地瞪著顧冬晴。

  爹爹為什麼要找她來醫病?不是說了不想見到這女人的嗎?

  「還不到會死的地步。」如果她不是趙系玦的妹妹,她還真懶得搭理。「你愛怎麼玩我管不著,至少別像個蠻橫不講理的死孩子,拖著周遭的人陪你瞎打轉。」

  趙系玦的事務已經夠繁重了,她還不斷地替他添麻煩,倘若今天她不是趙繁玦的親妹,這種令人窒息的愛情真教人不敢領教。

  「唉,你這孩子,大夥兒還不夠疼你嗎?這麼任性怎麼找婆家呀?」趙母無奈搖頭,卻不敢多加苛責,終究是她虧欠這個孩子。「你今天就留在房內好好反省,你爹那裏,娘幫你說去,乖呵。」

  「我真的不舒服!娘,你寧願相信外人都不相信女兒……」趙凝玉低聲啜泣,心裏不斷咒駡顧冬晴。搶走大哥,還不准大哥關心她,硬要挑撥離間!既然她趙凝玉得不到,就更不能便宜那該死的女人!她一定要想盡辦法逼走顧冬晴!

  「娘,我外頭約了人要談新一批的藥材,先跟冬晴出去了。」他實在看不下去母親對妹妹的過度憐愛,慈母多敗兒果真不錯……

  而且直覺告訴他,事情不會如此簡單落幕。

  「大少爺、大少夫人,三小姐命危啊!」

  楊總管持著燈籠漏夜來報,言詞之間滿是焦急,趙系玦與顧冬晴雙雙驚醒,從他披上外衣到應門,催促的呼喚始終沒有間斷過。

  有這麼嚴重嗎?

  趙系玦不敢大意,與顧冬晴迅速著裝後便趕到趙凝玉的院落,在門口遇上了急忙奔來的趙父、趙母,還有許久不曾露臉的蘇泓世也強忍著腹疼,請人攙扶過來瞭解情形。

  一時間,長廊上燈火通明,看著丫鬟忙進忙出地換水,從房間端出來的全是帶血絲的污穢物,大夥兒的憂心全寫在臉上。

  他乘機捉住貼身伺候趙凝玉的丫鬟,忙問:「小姐怎麼了?」

  「大少爺!」丫鬟匆忙福身,責怪地向顧冬晴掃去一眼才回道:「小姐從傍晚就開始吐了,吃什麼就吐什麼,還嘔酸水,虛弱到無法下床,便……便什麼都在床上解決了。她攔著咱們不給通報,說她不過是裝病,通報了只是累得旁人奔波而已,很在意大少夫人白天說的話呢!大少爺,奴婢先去給小姐換熱水了。」

  丫鬟說得婉轉,在場的人誰不知道趙凝玉虛弱到無法下床解手,對顧冬晴也起了責怪之心。趙母心急,入門的時候還差些踢到門檻失足。

  礙於夜間不方便進門探看,趙系玦一下視窗、一下門邊地來回踱步,餘光不時往房裏面掃,趙母哀切的呼喚聲聲入耳,卻不見身後的顧冬晴有任何動作,他一慌張,話來不及思索就脫口而出——

  「你不是說玉兒裝病嗎?怎麼會這樣?我相信你不會動手腳,但我沒想過你會直接視而不見,放任玉兒病情加劇。」

  顧冬晴緩緩地抬起頭來。「把這句話收回去。」

  氣氛瞬間僵冷,趙系玦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些,彷佛不相信她的為人一般。

  「抱歉,我把話收回去,我太心急了。拜託你,快點瞧瞧玉妹出了什麼事。」房內傳來陣陣幹嘔聲,他深怕再這樣下去,趙凝玉撐不過今晚。

  她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趙凝玉要是瞧見他此時的表情,鐵定不藥而愈。

  進到房裏,沖入鼻間的味道陳腐帶酸,她擰了秀眉,感覺不對勁,直到翻看了趙凝玉污濁的雙眼與皂白的舌頭,吐出的液汁如黃河水,更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她突然病危的原因了。

  「是誰讓她服下喪屍散的?」她一一掃過房裏婢女,驚嚇、疑惑、不知所措的反應接連而至,唯一抿唇皺眉的人只有趙凝玉的貼身丫鬟。她疾聲質問:「你知道服下喪屍散的下場是不斷嘔吐,直到嘔出體內水分,變成乾屍為止嗎?說!你怎麼跟四川『唐門』接觸上的?」

  「我……我……」她本想狡辯沒有,但顧冬晴指證歷歷,她沒膽說謊。「我……我不知道什麼喪屍散,也不認識四川『唐門』的人,是小姐要我跟他接洽,詢問是否有奇藥能幫她裝病,要愈嚴重愈好……那郎中就拿了這味藥給我,說吃了不會死,只會一直吐……用來裝病再適合不過了……他有說、他有說解藥就是不斷喝水,喝夠了水就會好了……」

  「服下小指甲片的分量,喝水還有可能會好,服用超過一茶匙,就等著收屍吧。」喪屍散是「唐門」毒藥,師父曾盜了幾瓶回來讓她研究解藥,只是做出來的解藥數量不多。「你給她服下多少?」

  丫鬟抖著聲。「一……一……一瓶。」

  「你們主僕究竟在做什麼!」她承諾過是趙家人都會救,回頭她一定要加條但書——自作孽不可活,不尊重自身性命的人她一概不施予援手!「我回『百花谷』取解藥,東廂房內靠西邊的第二層櫃子裏有罐紫色陶壺,把裏面的藥粉混水讓她喝,在我回來之前不可斷她飲水,餓了就讓她吃菜粥、米粥,切記不能讓她碰到葷食,蔥蒜一樣不行。」

  她沖出房外,拉起趙系玦回房準備回谷的細軟。

  「你妹妹中了喪屍散,只有『百花谷』跟『唐門』有解藥,你快隨我回谷,晚了就來不及了。」她不喜歡恣意任性的趙凝玉,卻不想看見趙系玦傷心難過,就算她心裏對方才的事存有疙瘩,這節骨眼上就先別計較了。

  「大少爺,請留步!」丫鬟抹淚沖出房間,趙母隨後也步出房門,來到趙父身畔低聲啜泣。「小姐說要大少爺陪著,不然她寧可死也不喝水。」

  「這丫頭也太任性了吧!自己造的孽還敢討價還價……」趙家到「百花谷」的路上,換車改馬不停歇,來回至少也得二十來天,他怎麼捨得顧冬晴一人奔波勞累?但另一方面,他也怕趙凝玉不擇手段,真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

  「玦兒,玉兒命在旦夕,你就留下來陪她吧……」趙母淚流滿面,苦苦央求兒子。他明明很疼愛妹妹,卻露出為難的神色,一定是因為顧冬晴的關係。「冬晴,我求你,讓玦兒留下來可好?我不想讓玉兒出意外,我求你,我跪著求你可好?」

  「娘!」趙系玦緊扶住她的雙臂,不讓她雙膝跪地。「你就是這樣寵溺玉兒,才會讓她越來越無法無天,都敢拿性命威脅我們了,下回不順她的意,不怕她食髓知味,嚷著要上吊跳河來換取我們的妥協嗎?」

  「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只知道我女兒要死了……嗚……」

  「我們就盡人事、聽天命吧。她自己做的,是好是壞她得自己承擔,難不成等她出嫁了,我們還要跟在她屁股後面收拾爛攤子嗎?娘,你要理智一點,不能隨玉兒胡鬧起舞,你愈是順她的意,她愈是得寸進尺!」他總算能體會顧冬晴當年為何不理會與人私奔的霓裳了,就是有他們的附和才會讓趙凝玉一再錯下去。

  「你現在嫌你妹妹麻煩,等我老了,你不也嫌我麻煩?既然如此,我不如現在就跟玉兒一塊兒去了,省得你日後煩心!」

  「娘!這是兩碼子事,你不能混為一談!」趙系玦額際隱隱作痛,想不到方法解開眼前死纏的糾結。

  「分我幾名身強體健的家丁,我回去就好。」顧冬晴扶上他緊繃的手臂。「再耗下去,你妹妹都要歸西了。我說過你有這份心便已足夠了,為了節省時間,我要即刻啟程。」

  「太好了,我就知道冬晴是個識大體的好姑娘!老爺,咱們親自替冬晴挑選幾個合適及能信任的家僕,順便替她打點馬匹。」趙母喜出望外,就怕顧冬晴出爾反爾,得先把事實定下。

  「好。玦兒,這裏就交給你負責了。」兩老相偕,飛也似地離開。

  待趙父與趙母走遠後,楊總管也一併前去調度人手,蘇泓世因為腹疼昏迷被送回房間休息,原本熱鬧的長廊頓時人煙冷清。

  趙系玦輕摟顧冬晴,她這陣子容易頭暈,實在擔心這一路上會有什麼意外,家丁要是來不及應變該如何是好?他實在好想和她一道兒回去,總覺得要親眼看著她才好放心。

  「這回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千言萬語他只說得出這句。

  「我知道,你也是。」顧冬晴回摟著他,知道他在趙家有太多身不由己的難處,早知如此,在「百花谷」時就該讓他盡情放縱。

  時間緊迫,兩人無法好好話別,顧冬晴回房稍作整理,匆匆之間忘了帶上燈籠便趕往前院,遠遠便聽得趙父、趙母相互議論的聲音。

  「這樣真的好嗎?你不怕玦兒跟泓世一樣服下怪藥,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不會的,我看得出來冬晴深愛玦兒,她捨不得下手,否則她豈會萬般退讓?老爺,我知道我自私,但牽扯上孩子,天底下有哪對父母不自私?玉兒雖然不是我們親生,好歹也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呀!」

  「我還是覺得不妥,就算冬晴答應了,玦兒願意納玉兒為妾嗎?我一再拖延他和冬晴的親事,現在又要他迎娶玉兒,你說,他會不會負氣出走?」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負氣出走,但『百花谷』弟子絕對不與他人共事一夫,你們要趙系玦娶她為妾,可以,要他先休了我!」

  顧冬晴由黑夜中緩緩現身,嚇壞了趙家兩老。

  「冬、冬晴,我……」趙母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看了數回趙父才下定決心地說出藏了二十幾年的秘密。「其實……玉兒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玉兒的生母是我私交好友,我們同年懷孕,指腹為婚,豈知她難產過世,而我的孩子……出生當日便夭折。征得玉兒生父同意後,我們就把她抱來養了。玦兒跟瑋兒當時年紀小,不知生死何意,真當玉兒是我懷胎十月所生,就讓他們誤會到現在了。」

  「所以呢?」她冷睨著趙家父母,心一寸一寸地下沉。

  「你是個得體懂分寸的孩子,不像玉兒被我們寵疼了,總有幾分驕縱,所以……」顧冬晴出奇冷靜,應該說她平常就是這樣子了,趙母卻覺得此刻的她看起來特別令人不寒而慄,但為了女兒,她豁出去了。「我跟老爺商量過,想趁此機會公開玉兒的身世,好讓她能光明正大地嫁給玦兒為妾。」

  她沒有要趕冬晴走的意思,還是會把她視作媳婦,真心地接納她成為趙家一份子,只是她要顧及的層面太多,難免會有所犧牲,只要大家願意各退一步,不就相安無事了嗎?

  「都怪我們兩老糊塗,瞧不出來玉兒的心事……冬晴,我們只要求為妾就好,你就讓玦兒收了她吧?只要你答應,我們也會立刻備妥你和玦兒的婚事。」

  趙母天真地以為顧冬晴為了嫁進趙家可以忍人所不能忍,還真以為她考慮過後便會點頭答應,正期待著從她口中聽到好消息。

  怎麼可能!「我只要不回谷取藥,還用得著擔心趙系玦會納她為妾嗎?」

  「你!你未免太狠心了!如果玉兒死了,你以為玦兒會用心待你,沒有疙瘩嗎?」救她一個兒子,毀她一個女兒,她就算有心,日後還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顧冬晴。

  「夫人,夠了,別求她。」趙父扶住妻子的雙肩,冷冷地回視顧冬晴。「我不反對玦兒娶你,唯獨不能接受『百花谷』只能一妻的規定。你瘦小如幼女,如何孕育健康子嗣?沒錯,是我們趙家用掉了你的神木膽,倘若你服下神木膽,很可能改善你體虛的現象,但那要多久的時間你能說得准嗎?你年歲不小了,能保證在這兩年內為趙家生下健康的長孫嗎?如果你今天跟的是瑋兒,我早就辦好你們的婚事了,可惜玦兒是長子,他有為趙家傳宗接代的責任!你別怪我自私,因為我絕不能讓趙家的規矩壞在我的手上。」

  顧冬晴略略一震,說不出話反駁。

  「你不肯回谷取藥,玦兒為了他妹妹,一定會拚死上『唐門』,玦兒可沒有你一身解毒本領,難保不會像毛強一樣讓人扛進趙家,一口氣斷斷續續交接不上。你能眼睜睜看著玉兒咽氣,難道還可以心平氣和地看著玦兒死於非命嗎?」趙父改以趙系玦動之以情,果然瞧見她幾分動搖之姿。「你現在的決定如何?留下等玉兒毒發身亡,還是回『百花谷』取解藥?」

  顧冬晴幾番呼息,咽下滿心酸澀。這就是趙系玦平時在趙家承受的壓力嗎?沉重到她好想吐,胸腹之間像是壓了一塊巨石。

  「……我回谷取藥。在我回來之前趙凝玉就死了的話,那就是她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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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6: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百花谷」內,姚鳳與幾名女子坐在清心坡上逗弄霓裳的小男娃,谷裏幾個小毛頭就繞著她們玩貓捉老鼠,不亦樂乎。

  自從顧冬晴離開「百花谷」後,這裏休憩談天的人就多了,以前看在她貪靜,又是谷裏大師姊的分上,鮮少有人在此逗留,叨擾她的閑謐。

  「這娃兒真可愛,谷裏已經好幾年沒有這麼小的小娃娃了。」谷裏沒新生娃兒是好事,表示嫁出去的弟子們和樂無慮。姚鳳語鋒一轉。「可惜這娃兒長得這麼俊,生父卻是個不負責任的混帳東西,別以為他是趙系玦的表弟我就不敢動他,要不是知道冬晴不會讓他太好過,我才不止托人密報他行賄呢!」

  「師父,對不起,讓您擔心了。」霓裳愧疚地低頭。

  還以為抱著娃兒回谷,師父會狠狠地斥責她一頓,罵她自作自受何必回來哭訴?豈知師父給她的卻是個溫暖的擁抱,直說回來就好。原本告訴自己這輩子不能再落下的眼淚當場又滾落眼眶,之後師父又竭盡所能地安頓他們母子,噓寒問暖不斷。

  大師姊說的對,「百花谷」終究是她的家。

  「別老是跟我說對不起,照你這麼說,谷裏有多少人要跟我道歉,我不煩死嗎?」姚鳳嘖了一聲,放小娃兒到草皮上,任由他打滾呵笑,心情莫名的好。

  霓裳收起感傷,看著兒子在草地上張舞四肢的可愛模樣,有感而發。「不知道大師姊怎麼了……對了,師父,我都忘了跟您提起,我回來的路上聽見不少人說鳳台鄭王爺下令徹查『百花谷』的位置,您是……」跟鄭王爺有什麼過節?

  「哼,管他,有本事就派兵踏平我『百花谷』呀!」聽到鳳台鄭王爺時,她心抽了一下,看來冬晴這丫頭是跟她爹見過面了。

  見過了也好,趙系玦的父母應該很重家世門戶,至少鄭延壽還有點用途在。

  「師父——師父——大師姊回來了,您快來呀——」遠遠的就聽見銜春拉高嗓子呼喚著姚鳳。「大師姊在馬背上昏倒了——」

  「昏倒了?好端端的怎麼昏倒了?趙系玦人呢!」聽到顧冬晴回來,姚鳳笑容掛上還沒眨眼的時間就垮了。

  「我剛從東村回來,只有瞧見大師姊,沒有趙師姊夫的人影。我請其他師姊妹幫忙把大師姊送到她房間了,師父,您快去看看她吧!」

  一到顧冬晴房裏,姚鳳簡直無法相信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是顧冬晴!她就算身體狀態再不佳,也不曾如此憔悴過。好好的一個人交到趙系玦手上,怎麼回來活像一具死屍,面容蒼白透灰,唇瓣泛紫乾裂,呼息短促幾乎命絕?

  那該死的王八羔子敢這樣對她女兒,改天非去砍他個七、八十段不可!

  「銜春,你帶人到谷外仔細探過,我要確定趙系玦有沒有跟冬晴回來。」如果沒有,那小子就註定要去投胎了!「玉梅,谷裏除了冬晴,就數你醫術最好,你快點來看看你師姊是怎麼了?」

  千萬不能有事,她就這麼個女兒呀!

  「是,師父。」玉梅一搭上顧冬晴的腕間,臉色乍青現白,這麼明顯的喜脈震得她來不及診治得更為仔細,訝然就脫口而出了。「師姊……有孕了!」

  「有孕?!」姚鳳晴天霹靂,不知該喜該憂。能抱到自己的親外孫,那是天大的喜事,就怕冬晴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孕育孩子?能平安到生產嗎?會不會一大一小都有問題?生得過是麻油香,生不過……生不過就四塊板了呀!她急問:「要緊嗎?冬晴還有沒有什麼病痛?還有,你說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來?會不會……會不會小產還是死胎?」

  「師父,你冷靜些,別一遇到大師姊的事就亂了套。」玉梅長歎一息,取來薄被為顧冬晴蓋上。「大師姊體虛,可能前五個月都得好生調養注意,否則小產就難說了。現在看來是沒什麼大礙,就等大師姊醒了,我想她應該比較懂得如何拿捏。」

  「說的也是,都怪我在她小時候喂她太多雜七雜八的東西,現在她的骨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冬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孩子乖巧,總把自己照料得妥妥當當,從不教她煩心,怎麼一出事就這般嚴重?她出谷後有固定喝藥嗎?

  「師父!」銜春急步入內,額上香汗淋漓。「我們谷外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是沒有趙師姊夫的蹤影!汶嬸說前幾天東村來了一群漢子,我看過了,一樣沒有。」

  汶嬸是東村客棧的老闆娘,也是「百花谷」嫁出去的師姊,所以東村來了什麼新臉孔,汶嬸總會在第一時間內通報「百花谷」,要眾師姊妹小心行事,她今天會到東村就是為了瞧瞧那群漢子有何企圖,而她在外的身分是汶嬸到鄰縣人家分養的小女兒。

  「……很好,他們趙家簡直欺人太甚!」如果她猜得不錯,冬晴一定是教訓欺侮霓裳的混帳惹得趙家不快,聯手將她趕了出來。

  她想搖醒顧冬晴一口氣問個清楚,又怕驚擾到她,動了胎氣,只有沾唇喂她一些養氣補血、安胎定神的補藥,一行人就在她房裏等到日薄西山入,才盼到她睫毛輕輕顫動,幽幽轉醒。

  「冬晴,你終於醒了!」姚鳳急到都快把她房間地板踏出一個窟窿了。「趙系玦那混小子怎麼欺負你的?你快告訴師父!」

  顧冬晴撐起身子,酸痛難耐,令她蹙緊眉頭。「師父,我要喪屍散的解藥。」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那混小子是怎麼待你的?」

  「趙系玦待我很好,只是他妹妹誤服喪屍散,需要解藥救命,現在趙家一團亂,他才沒陪我回來。你托人送解藥去東村客棧給一名姓傅的男子,他是趙家領頭,護我回來『百花谷』的,你千萬別為難他。我身子短期內不適合長途顛簸,你請他帶口信給趙系玦,說我谷裏有事,三個月後再回去。」

  她不打算向姚鳳言明趙家二老對她說過的話,以師父的個性,她可能會不惜與鄭王府聯手壓垮趙家事業。

  「你老實跟他說你懷有身孕不就好了?」他不馬上奔來,「百花谷」就跟他沒完!「就算你沒懷孕,他都不該放任你一個人回來!怎麼,請家僕就可以打發了嗎?當初是誰跪在我跟前,求我把你嫁給他的?到手了就不珍惜,混帳東西!」

  「我也是回谷的路上才知道有孕的。」這陣子事情不少,她總以為是適應不良才會頭暈想睡。往常月信兩、三個月才來一回,她壓根兒沒想到懷孕這件事,要不是在馬車上吐得厲害,聞不得一點葷腥,她也不會察覺,替自己把脈確認。「救人要緊,先別計較這種小事,快派人把藥送過去。」

  「真難得你會說出救人要緊這種話……我這就安排,你先好好休息。」

  「也好,我現下手腳無力,讓玉梅留下幫我。」目送走姚鳳與銜春離開後,顧冬晴伸出掌心。「替我放血。我中了醉太白,現在有孕了,不能讓毒性繼續留在體內。」

  「醉太白?!誰對你下這麼狠的藥?」醉太白無色無味,一開始狀況輕微,只是讓人感到頭暈,漸漸地就像灌下一壇一壇的陳年老酒,像喝醉酒的人一樣,站不直、走不穩,說話顛三倒四,神智不清。

  而她竟然沒有診斷出來,還要大師姊提點她!

  顧冬晴看出玉梅不甘,軟聲安慰。「那不重要,反正我喝下的量才少許幾滴,毒性本就不明顯,我勉強還壓得住,要不是怕影響胎兒成長,不解也沒關係。你記得別讓師父知道就好,我怕她反應過度,又胡亂找人報仇。」

  她身體不好歸不好,卻因為嘗過百草而能抵擋部分毒性,除非是一滴封喉的劇毒,否則幾乎短期內都對她構不成太大影響,她甚至能自己排毒,不需經過藥物救治。

  以為每天讓人在她熬藥的煎壺裏滴入幾滴的醉太白,她就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死去,趙凝玉想害她,差婢女到廂房栽贓嫁禍兼下毒,恐怕是白費功夫了。「百花谷」之所以能有喪屍散的解藥,就是她自己以身試出來的,這點毒她還不看在眼底。

  起先她確實誤喝過幾回,犯了頭暈,直到救回趙衡瑋後,她才有心思與時間瞭解來龍去脈。她怕趙凝玉因為她未出現中毒的症狀又使其他詭計,索性就不解了,免得演不出來嬌柔的樣子,只是沒料到之後頭暈,還有另一層涵義,原來是懷了身孕。

  為了孩子,這回她非解不可。

  「我知道了,你忍著點。」玉梅在她指間上劃下一刀,擠出綠豆般大小的血珠後,倒進解毒藥粉…

  離開顧冬晴的房間後,姚鳳怎麼想氣就是無法消。

  霓裳曾說過,趙家相當寶貝麼女趙凝玉,二十歲了還待字閨中,捨不得把她嫁出去,這次趙系玦沒有陪冬晴回來,應該是留在趙府裏照看他妹妹。

  想來就生氣,趙府人是死光了嗎?還是他們的女兒理該好好照顧,她家的冬晴就活該當雜草自力更生,還要當肥養活他們家人嗎?

  「霓裳,我沒空等鳳台的弟子回報了,這裏就你知道趙家在哪兒,你帶解藥過去,順道打聽趙府的人平常是如何對待冬晴的,記得,愈詳細愈好,至於解藥,人死之前喂進她嘴裏就行。另外,東村那些人,你出谷的時候要不要繞過去通報個一聲,就看你的心情了。」她已經夠仁義了,冬晴身子底差,要不是她福大命大,孩子可能小產不說,一屍兩命的話趙家全抵上了都賠不了!

  趙系玦這次是犯了她的大忌了。

  「師父,玉梅有事稟報。」玉梅隨後追上,附在姚鳳耳邊將方才顧冬晴的事全都說了一遍。「趙家有人想對大師姊不利,我們可得注意。」

  「好,很好,看來這回得由我親自出馬,來會會我們『百花谷』的親家了!」姚鳳雙眼迸出火光,幾乎都快要燒起來了。

  趙母站在趙家大門外,緊鎖著前、左、右三個巷口的車況,恨不得一個眨眼,顧冬晴就坐著趙家馬車出現在她眼前。

  「都一個多月了,不是說二十來天就能回來了嗎?」她已經連續十幾天到府外等人了,在家裏實在坐不住,想到女兒幹皺的皮膚、痛苦的嘔聲就難受。她對身畔同樣焦急的趙父問:「是不是我太心急了?要納玉兒為妾的事,應該等冬晴從『百花谷』回來再提,你說她會不會一氣之下,不顧玉兒生死?」

  「我也說不準,當下我們都慌了,急著替玉兒找救命心藥。」從沒想過女兒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她以前是個多愛撒嬌、多貼心的孩子啊!趙父歎息。「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只盼他們現在已經在回府的路上。」

  「如果冬晴不回來,玉兒該怎麼辦呀?老爺,你說還有其他法子可以救玉兒嗎?」好好的一個女兒變成這樣,她的心頭肉呀……

  「……就看能不能找到賣藥的郎中,直接向他買解藥或問源頭了,大不了數目讓他自己開口。」能用錢解決的都是小事,就怕找不到,沒法讓他花錢打通關系。連顧冬晴都著急得很,看樣子他們得做最壞的打算,只是在用盡方法之前,死馬也得當活馬醫了。

  趙母乍見曙光,能救趙凝玉,什麼辦法都好。「是呀,老爺,我們一開始怎麼沒想到呢?都怪我們急糊塗了,把希望全押在冬晴身上。快,我們快找玦兒去,他在外頭認識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能請他們幫忙找的話,玉兒解毒的機會就大了!」

  「不用麻煩了,喪屍散的解藥在這兒。」姚鳳和霓裳由趙府屋簷翻身而下,見到趙家父母驚嚇心虛,又滿是欣喜的複雜表情,姚鳳頓時眯起一對美目。「想救趙凝玉,可以,先跟我說清楚要趙系玦納妾,娶的還是趙凝玉是怎麼回事?」

  難怪冬晴回谷後死活不肯說出前因後果,要她別問,儘管安排人送解藥便是。哼!要她姚鳳送上喪屍散的解藥為他們的女兒治毒,他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卻要送她女兒上西天,天底下哪有這等蝕本交易!

  「你、你是誰?」趙父指著盛怒中的姚鳳懼怯的問,防衛得很。

  他原本就不指望顧冬晴回谷不會碎嘴,早就有所準備,也想好一套說詞,畢竟玦兒還沒迎娶玉兒前,就沒有納妾一事。

  而且他一旦抬出玦兒來,顧冬晴幾乎都會照辦,無論是替府裏雜役看診,還是回谷取藥,只要他能祭得出說詞,她就一定會心軟,他就是賭顧冬晴在意玦兒這點,只是他萬般沒有想到上門理論的女子光是眼神就讓他有股不寒而慄的感覺,想好的說詞一個字也吐不出。

  「『百花谷』谷主,姚鳳!」她一閃身,瞬間移往趙家二老身後,喝阻他們想進屋躲避的念頭。「知道怕了?蛤?還不快點把事情給我交代清楚!膽敢避重就輕,我就算花上十來年的時間,也要讓趙家百年藥材基業斷送在你這一代!」

  「這……」趙母支吾其詞,輕易就能對顧冬晴說出來的話,卻毫無勇氣向姚鳳吐露一字。以往覺得理所當然的事,現在想來不是心虛便是羞愧。

  「嘴還真硬呀,我看你們的嘴能硬到何時?」姚鳳取出解藥,拔掉木塞。「那我就把藥倒得一滴不剩,看你們拿什麼去救女兒!別以為江湖上有人敢得罪『百花谷』來賣你們人情,你們就等著明亮動人的趙凝玉慢慢地成為一具乾癟的女屍,當著你們的面雙眼暴突,氣絕身亡,嘗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

  「別、別倒!我什麼都說,你別衝動!」趙母仔細地交代了前因後果,包括趙凝玉的身世,以及她要冬晴退讓的細節,說到最後,她完全不敢去看姚鳳的臉色。

  「趙系玦知道嗎?」她陰惻惻地瞪著趙家二老。

  「不、不知道。女俠,冬晴不肯讓玦兒納妾,我們自然不勉強!雖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仍然不敢虧待冬晴,只是父母私心人皆有之,才會向冬晴開口,試試機會,就如同你會為了冬晴的事過來一趟,我們也是同理愛護我們的女兒呀!就請你就別跟我們計較這件小事,更別為難玉兒好嗎?」趙母苦苦哀求,希望姚鳳念在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分上,小事化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穿了就是看不起我們『百花谷』是不?還是嫌棄冬晴身子不好,不能為你們趙家孕育健壯的子嗣,所以才要為趙系玦納妾,替趙家開枝散葉,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理由來當藉口?」姚鳳怒瞪著心虛縮肩的趙家二老。「都有是吧?冬晴是非進你們家不可、非順你們的意思不行嗎?你們趙家簡直欺人太甚!」

  她怒不可遏,沖入趙府內大聲嘶吼怒斥,一揮拳,沖上來的護院應聲倒了四、五個。「趙、系、玦!你這王八羔子,還不快點給我出來!你還是個男人的話就給我出來面對問題!」

  「哼,負我一個不夠,還要負大師姊湊成雙,師父說的不錯,你們趙家簡直欺人太甚!」霓裳跟著沖入趙府,她武功沒有姚鳳好,但一手撂倒一個還行。轉眼間,趙家倒下的家僕護院都可以疊成一座假山了。

  「岳……谷主、霓裳姑娘,你們怎麼來了?」趙系玦聞聲,由廳後快步走出,一見到姚鳳直覺不妙,以為冬晴出事了,後來定眼瞧見霓裳也一道前來才鬆了一口氣,她們可能是來找蘇泓世算帳的。「泓世表弟已經回鄉休養了,暫時不在府上。」

  「誰理那蘇泓世!冬晴一定教訓過他了,我主要是來找你這個不守然諾的混球!你說,你為什麼要納趙凝玉為偏房?還放任你家裏的人對冬晴下毒!當初是誰信誓旦旦地說終身絕不納妾,一心一意對待冬晴?怎麼?船過水無痕,風過不留聲嗎?要不是冬晴試過太多藥,本身能抑下毒性,她早就在回谷的路上毒發死了!」

  她故意不說出冬晴有孕的事,就怕趙家二老聽見喜訊嘴臉都變了,要孩子所以勉強接受生母,先騙回家再說,那她只會更生氣、更想教訓人而已!

  而且,她才不想把孫子分給如此自私的傢伙,只有姓趙的人才是人嗎?

  「冬晴中毒了?是誰下的毒?她現在怎樣了?嚴不嚴重?谷主,你倒是說話啊!」趙系玦聞言緊張死了,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她面前來。「她究竟怎麼了?你快說呀!她人呢?現在怎樣了?要緊嗎?」

  他的擔憂不算假,可她不是這麼好唬哢。「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人是在你趙家出的事,你怎麼不問問是誰下毒想害死冬晴的?哼,都要娶趙凝玉為妾了,誰信你真擔心冬晴的安危?我看你也巴不得冬晴快點咽氣,你好跟趙凝玉雙宿雙棲!」

  「我疼冬晴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傷她分毫?再說我跟玉兒是兄妹啊,我不可能會娶她的!」就算不是,他對趙凝玉也不可能有什麼非分之想,講難聽點,今天她要不是他妹妹,他絕對無法容忍她的驕縱。「谷主,你快說冬晴現在究竟如何?解毒了嗎?有生命危險嗎?」

  「看來你爹娘瞞你瞞得真徹底,其實趙凝玉不是你爹娘親生的,是抱養來的,你爹娘想趁這機會公開她的身分好嫁給你,在冬晴回谷之前,你爹娘就要她允你納趙凝玉進門了!怎麼,我們『百花谷』出來的姑娘命賤,任由你們搓圓捏扁嗎?我不確定你爹娘有無避重就輕,把不利於趙凝玉的事情輕描淡寫地帶過或選擇不說,但這些已經足夠了!你現在還有臉來問我冬晴好不好?你覺得她好嗎?好嗎!」

  姚鳳幾乎氣紅眼眶,她笨,女兒比她更傻。趙家人都欺負到她頭上了,她還回谷替趙凝玉取藥,為什麼不乾脆讓那女人毒發死了算了?

  「爹、娘,可真有此事?」趙系玦不信,但在看見父母別開眼的同時,心頓時凍涼了一半。「……怎可如此……你們事前為什麼不先問問我?你們疼惜玉兒,為什麼不疼惜我、不疼惜冬晴?在我回家的頭一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們,冬晴對我有多重要,她是個不管我多狼狽、多暴躁、多幼稚、多不講理都可以徹徹底底包容我的女人,從來不會因為我是趙家長子就對我抱持著該莊重、該沉穩、該有多少擔當的期許,而你們竟然合力把她趕走!」

  他突然想起顧冬晴在「百花谷」避不見面時,那濃烈得欲置他於死地的悲愴、浮躁、驚恐。當時他人還在「百花谷」內已經遍尋不著發怒的她,現在分隔兩地,他又不清楚「百花谷」確切的地理位置,要上哪兒找人?

  「我沒有趕走冬晴的意思,你別誤會娘呀!」趙母本想解釋,卻引起兒子更大的反彈。

  「你們明明知道『百花谷』的規定,明明知道冬晴討厭男人二心,你們還……這還不算趕走她嗎?她可能不回來了啊!」他的冬晴……他的冬晴啊!他一心想守護的冬晴可能就這樣離開他了……

  他幾乎站不穩腳步,她回程的路上還出事,他不在她身邊,她會不會覺得無助?會不會有被人拋下的錯覺?會不會以為他不要她、不愛她了?

  以前的顧冬晴絕對不會庸人自擾,可是在他母親那一番說詞下,情形儼然不同了。

  「別在我面前作戲,我不是冬晴,不會因為你們幾句假仁假義的話而心軟。想要解藥是不?這就給你!從今而後,『百花谷』與趙家勢不兩立!」姚鳳舉高藥瓶,將藥液倒得涓滴不剩!「我不稀罕當你們的親家,又豈會害怕成了你們的仇家?我就要你們嘗嘗女兒將進鬼門關的感受,這就是你們的報應!霓裳,我們走!」

  「等等,谷主,你聽我解釋——」趙系玦急切呼喚,仍然無法止住姚鳳翩飛而去的憤怒身影。

  這下該如何是好?趙系玦心裏亂七八糟,唯一想得到的僅有後悔。「早知如此,我便不會帶冬晴回家煉藥療傷了,我明明預想得到你們不會全然真心地接納冬晴,卻還天真地以為日子久了,你們知道冬晴的好就會……就會……究竟是我讓你們失望了,還是我對你們的信心太足……」

  「玦兒,娘沒有排斥冬晴進門,只是、只是我自私了點,想要你和玉兒皆大歡喜,做人父母的希望孩子快樂有錯嗎?我不過是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我不只說過一次冬晴對我很重要,難道你每次都沒聽清楚,每次都糊塗?說不定冬晴中的毒就是你們下的!」趙系玦無法接受趙母的推託之辭,怒氣衝衝地頂了回去,嚇掉年邁母親在眼眶中打轉已久的淚水。

  「孽子!你怎可用這種語氣跟你娘說話?」

  「難不成要我跪下磕頭感謝你們的恩澤嗎?我早就該搬出去了,就算耕田種菜、飼雞喂鴨都好過現在這種傀儡生活!什麼長子的責任……夠了,真的夠了!」

  尚未離開的霓裳看了好一會兒的趙家大戲後,抿了抿唇,實在未有太大興趣。「拿去吧,這是大師姊交代我要拿給你的東西。」

  冬晴?!趙系玦連忙接過手,是一罐白色束口的小瓷瓶。「這是?」

  「喪屍散的解藥。大師姊知道師父的個性有仇必報,一定不甘心把解藥交出去,私下又託付了我一回。大師姊說她答應過你要治好趙凝玉,她不能食言。只可惜,對她承諾的人卻不能同等守信。」經過這一回,誰敢說大師姊冷酷無情?淡情之人動情,那才是沒齒不忘的承諾呀!

  她愈想愈傷懷,忍不住替顧冬晴多抱屈了幾句。「我實在為大師姊感到不值,她為了你,不敢讓師父知道她中毒的事,就怕師父一氣之下對趙家不利,若不是大師姊無法自行解毒,托上了二師姊,我們真不知道她在趙家受盡何等待遇。你若真喜愛大師姊,為什麼不能像她護你一樣堅決地護她一回,任由你家人蠶食鯨吞掉大師姊該有的立場與身分?若不是大師姊對你仍然有情,我真想贊聲師父的話,要你以後別來招惹大師姊!」

  霓裳這句話如鑽心毒刺,痛得趙擊玦呼息幾乎中止。他不知道霓裳何時離開的,雙眼從接過瓷瓶開始就未曾離開過令他心寒的雙親。

  是該堅決地護冬晴一回了。

  她對趙家付出這麼多,卻反遭人下毒。他倆吃住一道兒,唯一能毒害她的方法就是她早晚固定服用的湯藥。趙系玦忽然想起有回在東廂房撞見趙凝玉的丫鬟栽贓一事,莫非還不只這事……

  「這就是你們要的解藥,拿去救你們的女兒吧。就當我和冬晴從來沒有回來過。」他此刻的心情異常平靜,哀莫大於心死應該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而冬晴呢?她究竟默默吞下多少疼痛?

  「我不好容易盼到你回來,你又要到哪兒去?玦兒,不要傷娘的心好嗎?」趙母低聲呼喚,卻始終不敢靠近自己的兒子,更不敢接過解藥,悔恨已經不足以形容她所做的蠢事。

  「我要去找冬晴,一日不見她,我一日不回來。」趙系玦將解藥放到腳邊之後便孑然一身地走出趙府外,任由兩老痛心呼喚。

  他之前就是心軟,一次又一次地退讓,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讓冬晴受傷,讓家裏的人以為冬晴是可以犧牲的,一切都是他的錯!

  只盼望他還來得及補償他所犯下的錯誤,把冬晴找回來。

  清心坡上微風清心,顧冬晴倚在桐花樹下悠然閱書,幾刻過去了,書頁未曾翻過,腦海裏轉的不是書裏的民間故事,而是昔日與趙系玦相處的舊景。

  那時他像個男孩,需要人哄、需要人照顧,現在的他肩上責任重了,成熟穩重多了,卻讓她倍感心疼。

  為了家人,他究竟能勉強自己到什麼程度?她目前還能體諒,盡力幫忙,真到了連她都看不下去的時候,她清楚自己的個性,不會逼他陷入兩難的抉擇,而是擅自替他作決定。

  離開他。

  顧冬晴合上書,極為疲倦地輕揉額際。

  「累了就回房休息,你現在有孕在身,就算不為自己著想,好歹也為我外孫想一下。」姚鳳踞坐在她身側,仰望青天,感慨油然而生。「你出生時那麼瘦、那麼小,我一度以為你活不下來,沒想到現在都快當娘了。要是我當年懷你的時候多留神些,你今天身子骨就能健壯點了。你可別像我,記得要好好照顧自己,不然那愧疚很深,很難排除的。」

  「你沒什麼好愧疚的,我不在意。」她又不是活得特別辛苦。

  「哼,說得簡單,等你抱到自己的親生娃兒就知道了,沒能給他生個健壯的身體,做娘的有多難受。說歸說,我當然希望自個兒的外孫健健康康、白白胖胖。霓裳生了個胖男娃,你這胎生個女娃兒好了。」

  「這事又不是誰說了算。是男是女,不都是自己的孩子,不都要教?」顧冬晴坐直身子,定眼看著姚鳳。「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跟她說話可以不必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反而省了兩人時間。

  她突然一問,姚鳳語塞,還真不知道從何開口,便隨便抓了一個不算太嚴肅的話題起頭。「冬晴,你會想跟你爹相認嗎?我說在你還沒見過你爹之前,會想跟他相認嗎?」

  「他找到『百花谷』了?」如果是,上門認親尋仇的人必然大增,她又得開始制毒防止宵小進谷了。

  「呿,他哪有這麼好的本事!我想說如果連你都渴望有爹陪在身邊,那你腹中的胎兒更不用說了,長大後一定吵著要爹。我們跟趙家已經斷絕往來了,我真不希望外孫長大了,還回頭認他那個忘恩背信的爹!」

  顧冬晴斂眉。「你又生什麼氣了?」

  「你的口氣好像是我無理取鬧似的,我還沒說你呢!你怎麼沒跟我講趙系玦的爹娘逼你同意納妾的事?他們是不知道『百花谷』的規矩嗎?要不是我聰明,派霓裳過去了解,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呢!我年輕時傻就算了,你有這麼多借鏡還看不透徹嗎?『百花谷』隨便一抓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你怎麼學不了乖?」

  她不敢讓冬晴知道她親自去了趙家一趟,怕她逼問細節,知道解藥沒到趙系玦手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沖回去救人,便要霓裳佯裝僅有她一人趕去趙家,而她暫時出谷處理另一起弟子通報的急事,忙著救人,所以沒時間找趙系玦麻煩。

  「他爹娘只是說說而已,又還沒納妾,我何必因一點小事跟他吵吵鬧鬧?不值得。」吵些子虛烏有的事,只會把感情吵壞而已,她才不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霓裳說她那天氣昏了頭,指著趙系玦的鼻子明言『百花谷』從此與趙家勢不兩立後就瀟灑地走了,到了趙家大門口便後悔地等了一會兒,想說若他追出來,那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結果連個屁都沒有,我看八成他爹娘看你識趣沒回趙家,把趙系玦攔下來,乘機會說服他娶趙凝玉了,繞來繞去還是他們一家親!」

  她負氣走出趙家後,怕女兒事後知道不開心,影響腹中胎兒,便在趙家門口等了一下,她不知道霓裳為何晚她那麼久出來,說是對趙系玦講了下冬晴對他多麼情深意重的話,想感念趙家的人,結果趙系玦不僅沒有追在霓裳後面出來,反而往鎮上走去。若是要找她和霓裳,怎麼會往鎮上走呢?跟他講再多、付出再多都是枉然,既然他要當孝子,那就成全他,最好以後都別出現在她女兒跟外孫的人生中!

  「你詮譯過度了,沒那麼誇張。他拿到解藥,當務之急自然是解趙凝玉的毒,你要他如何分身追上霓裳?師父,別對他這麼多偏見,他已經夠為難了。」

  「他對你下了什麼蠱呀?你清醒點好不好?他明知道你身體不好,還放你一個人回谷,長途跋涉,就不怕你出意外嗎?光是這點我就快不能忍受了,他家還敢提納妾,分明是向我們『百花谷』宣戰!」

  早知道娘親會有如此激動的反應,所以她才一個字都沒有提,透過銜春知道娘親指派霓裳送藥到趙家,便私下囑咐霓裳帶上她另外準備的解藥,以免娘親心有不甘,不肯解趙凝玉的毒。

  「隨便你們如何看待此事,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你以為我不懂你固執的性子嗎?」不到黃河心不死,這種個性大好大壞呀!「我聽嫁到鳳台的弟子回報,趙系玦不僅沒有出鎮尋你,趙家還張羅起喜事,媒婆那幾天進出可勤了,說是趙家要給大兒子覓門大親事,要選好日子。」

  說到這個姚鳳就有氣,趙家不知道在搞什麼名堂,對外大肆宣稱要迎娶「百花谷」的大弟子,人都回到「百花谷」了,是要迎娶什麼鬼東西進門啊?分明是想騙她的傻女兒再回去嫁給那臭小子趙系玦,被他們趙家人欺侮,她這做娘的怎能不跳出來阻止?

  「……霓裳呢?她在哪里?我要親自問她。」這不可能,趙系玦不可能做這種事。顧冬晴心裏雖然相信他,仍不免浮現恐懼,臉上的神情不變,語調卻早已上揚。

  「問幾次都一樣,今天不管趙系玦是否曾經救過我,該還的我們都還清了。早知道他會如此負你,當初就不該答應他的請求,沒找到神木膽也就罷了,承諾一輩子不納妾,轉眼就自毀信約,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姚鳳實在氣憤。

  「……我們有找到神木膽,是我把藥贈出去的。」

  「事到如今你還幫他說話!你贈藥的物件該不會是趙家人吧?」見顧冬晴沉默不語,姚鳳心裏已有答案,她都不知道女兒如此大愛。「你上輩子是欠他多少啊?簡直像還債似的有去無回,冬晴,我真為你感到不值。」

  「你忙吧,我先回房了。」她不想再討論這話題,太沉重了。

  若真如娘親所說,趙家開始張羅起趙系玦的婚事,她再去向霓裳確認,不是自取其辱嗎?現在趙衡瑋的傷好了、趙凝玉的毒解了,她回不回去,不急了是嗎?

  天際飄來一朵烏雲,狠狠地罩住半片天空,雷聲轟轟隆隆,白光驟閃。顧冬晴走了幾步,不禁遙眺起遠方,心裏開始聚起雷雲,壓得她幾乎無法呼息。

  她突然想起毛強的妻妾們,為了孩子委曲求全,與人分享丈夫;又想起霓裳抱子上門認親,處境可憐又得忍受他人背後訕笑,這些通通都發生到她身上,她又該如何處理?

  原來,她沒有自己想的灑脫。

  她有辦法喂蘇泓世服下斷情丹,卻無法逼趙系玦吞下,她不忍心。

  感情事,果真只有置身事外才說得輕鬆、做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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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47: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東村、燕歸山,這是他唯一找尋「百花谷」的線索,為了加快找到顧冬晴,他找上了另一名同樣為了「百花谷」的位置而頭疼不已的人——鄭王爺鄭延壽。

  動用鄭家軍後三個月,找到了四十八座東村,村外有溪的共十七座,後來確定是在蜀川臨江縣外西南兩百里,靜瀾江東邊的東村,附近有座高聳入雲的靈山,常年燕群飛繞,然而當地人不稱燕歸山,而稱還巢峰,出外遊子只要瞧見這座峰,就表示快到家了。

  「我們到這兒都好些天了,『百花谷』真的在這裏嗎?」本來不想認趙系玦這女婿的,竟敢氣走他女兒,要不是看在他有親身待過「百花谷」的分上,絕對不與他同道。

  「岳父,您見多識廣,人脈遍及天下,可有認識熟諳奇門遁術之高人?我猜『百花谷』秘居群山之中,必有其五行之術障眼。」

  就是這一句「岳父」受用,簡簡單單就收買了他。鄭延壽一掌拍在趙系玦肩上,豪氣幹雲地說:「這有什麼問題?我馬上派人去請!」

  打從元配過世後,他找鳳娘已經找了近二十年,總算有了眉目。

  「這件事愈低調愈好,我想岳母應該不希望『百花谷』的位置廣為人知,最好找口風緊一點的。」就怕一旦打草驚蛇,原本就深居簡出的「百花谷」弟子,恐怕會更加小心行事。

  「也對,她個性說一是一,得罪了她,要她息怒可費功夫了。」她一氣,氣到女兒都嫁人了還沒原諒他。「還是我派人佯裝落難女子,看能否混入『百花谷』內?」

  「那只會讓岳母更不諒解你而已。」趙系玦靈光一閃,妙計現形。「岳父,我們不如這般行事……」

  待他解釋細節後,鄭延壽聞言皺眉。

  「這樣好嗎?會不會太冒險了?」一有閃失,他這輩子休想聽到冬晴一聲爹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您別看冬晴性情冷冽,她耳根子可軟了,只要冬晴能諒解,岳母那關就好過了。」就算再難闖,打斷他的腿還是要爬過去。

  「那我們何時進行?」鄭延壽在心中默默策劃,此事困難重重,他得小心安排。

  「自然是愈快愈好。」他等不及要見顧冬晴了,不知她在谷中過得可好?

  趙系玦望著前方山色,巒峰分嶺,綠意深盎。如此美景,只襯得他心靈更加空虛懊悔。方出「百花谷」那時,為了找尋神木膽,他與顧冬晴踏遍五湖四海,北自長白嶺,南至武夷山,朝夕相處,日夜不分。每日睜眼便能瞧見她沉靜的面容,原來是件最平凡的幸福,而他卻錯失了……

  後悔莫及,他真的後悔莫及!

  「百花谷」內,姚鳳正來回踱步著。

  「師父,汶嬸說這幾天東村來了很多陌生男子,要我們出入小心點兒,免得被人發現了。聽說鄭王爺也來到了東村,他究竟是誰?為何非得找出『百花谷』不可?」銜春特地趕來稟報,埋藏心中許久的疑問也脫口而出。

  「我怎麼會知道他是誰?跟我結怨的人可多了。」來就來,她沒在怕的!「先不說這個,你想孕婦愛吃啥?我那記憶太久了,想不起來,你幫我想想該準備什麼給冬晴,她才吃得下去?這盤蔥油雞她吃還是不吃?我看她只大那顆肚子,都沒長肉。」

  她在苦惱的就是這件事,怎樣才能讓冬晴多吃點。

  「師父,您怎麼問我呀?」銜春大窘。「我還沒嫁人呢!您該問的是霓裳師姊吧?我剛過來的時候看見她跟大師姊在清心坡上縫娃衣,您不如先把這盤蔥油雞送過去,再乘機問問不就得了?」

  「對齁,都忘了你純得跟張白紙一樣。走走走,到清心坡去,我們去陪冬晴吃蔥油雞!」說什麼都得多塞她兩塊。

  到了清心坡,大腹便便的顧冬晴正一針一線地繡著娃帽上的老虎,露出衣袖外的纖細手腕上一隻翠綠玉鐲,是姚鳳在她懷胎三月時,親手為她戴上,以保母子均安的護身符。

  姚鳳正想抱怨她瘦得不成人樣,谷內弟子便匆匆來報,無比緊急。

  「師父,汶嬸托人來報,有人在東村外中了埋伏,與多名黑衣人陷入激戰,慘居下風,問我們該當如何。」

  「問我做什麼?要我去補他幾刀嗎?」

  「沒人在東村外頭決戰過,汶嬸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讓他們打,打完各自散場就沒事啦!」她正忙著要跟女兒、外孫吃雞呢,哪有心思管這種江湖常見的戲碼?她「百花谷」又不是開善堂!

  「可是……汶嬸說被追殺的那個長得很像趙師姊夫,不過她不敢確定,畢竟只有送大師姊他們出谷時,見過蒙眼的趙師姊夫而已,她問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看什麼——唉喲,冬晴,你也小心點兒,拿針像拿筷子一樣熟稔的人還會被紮傷啊你!」

  顧冬晴痛縮了手,豆大的血珠沁出指尖,染紅了繡來守護娃兒的老虎。

  「汶嬸還說了什麼?」顧冬晴捏緊娃帽,目光越過姚鳳,激問前來通報的人。

  「汶嬸說黑衣人朝那男子撒藥粉,好像瞎了吧。」

  「瞎了?!」顧冬晴難得驚呼。他眼睛受創過,哪堪第二次損害?她急忙收拾,準備往東村奔去。

  「你搞什麼?別忘了你肚子裏的孩子不能顛啊!」姚鳳嚇出一身冷汗,從來沒看過顧冬晴如此失態的模樣。「你先別緊張,汶嬸又沒仔細看過趙系玦的長相,誤認了也說不定啊,你先冷靜下來再說好不好?」

  「你別攔我!這事拖不得。」她只想見人不想見屍,他此刻中了埋伏無法視物,晚了可能就來不及了!

  姚鳳見顧冬晴秀眉蹙擰,微微拱背,不知道是心急還是肚子疼,她嚇都嚇死了,哪里還記得什麼愛恨情仇。

  「好好好,你別急,我出谷幫他,你到大廳等,好好待著別動!」

  「把他帶回谷裏來,我要確定他沒事!」她死揪著姚鳳的雙臂,直到她點頭應允才把手收回,乖乖地到大廳等待。

  她雖然急,但不會意氣用事,知道她出去只是拖累其他人的行動而已,不如留在谷裏等消息。

  過了應該有半個時辰,顧冬晴在大廳拚命地向外望,焦急的心情表露無遺,望穿秋水終於等到兩名年輕弟子架攙著昏迷不醒的趙系玦進屋。

  果然是他!

  她立刻趨步而上,不顧圓滾的肚子就驀然蹲下,急壞了陪在一旁的銜春。

  「還好,還不算嚴重。」就上臂、大腿幾道皮肉傷。她取出備好的金創藥,以利剪剪開他傷口旁的衣服,準備止血。「銜春,你來接手。」將藥交給她。

  顧冬晴仔細地檢查過一回,確定他身上沒有更嚴重的外傷,擔心他昏迷不醒是因為他所中的毒粉毒性過強。

  她抖著手,指尖沾了少許他臉上附著的白色粉未,細揉後再嗅了幾回,百般確認過才稍稍安心。這毒不算難解,只是傷了眼,還是需要較長的照護時間。

  為了腹中胎兒的安全,她先吞了顆黃連解毒丹再開始醫治趙系玦。

  「銜春,這我——」顧冬晴才剛松了口氣,轉頭準備接下銜春手邊的工作,卻毫無預警地讓人由後抱了個滿懷。

  她陷入的厚實胸膛帶著血腥味,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溫暖,她禁不住鼻酸,悄悄紅了眼眶,克制不住的思念破繭而出,在她心中形成一股難以忽略的洪流。

  原來她不是不思念,而是埋得太深,自以為少了他也能過得很好,刻意忽略那些少了他而難以成眠的夜晚,說服自己那不過是環境作息改變,無法適應所致。

  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賭,賭他究竟有沒有心,對她是不是認真的……

  「冬晴……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縈繞鼻間的桂花香,令他魂牽夢縈的佳人,他絕對不再讓她從他懷抱中溜走。

  趙系玦緊鎖著懷中的她,絲毫不留空隙,堂堂六尺以上的男子像只討寵的小狗一樣,蹭著她泛香的頸肩,男兒淚幾度欲落。

  「冬晴,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你還不肯原諒我嗎?我真的沒有娶玉兒的意思,現在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我的妻子只有你!我不能沒有你,冬晴——你……肚子怎麼圓圓凸凸的?」還有點硬。

  周遭傳來竊笑聲,趙系玦雙臂鬆開了些,重新感受他懷裏的女子。好像比顧冬晴高上許多,還瘦了一點,但是這香氣是她的沒錯呀!

  他又多嗅了幾口,更迷惘了。

  「冬晴?」他該不會真抱錯人了吧?

  「嗯?」

  這柔如春風的嗓音確實是她的不錯,趙系玦百般思緒找不到出口,嚴重亂了套。

  「你先放開我。你中的毒不難解,但還是別拖得好。」多拖一分就多一分危險,她醫術再好也不想承擔,尤其是發生在他身上的風險。

  顧冬晴正想拉開他緊箍的手臂,他才後知後覺地大叫。「你有身孕了?!你有身孕了對不對?」

  「我有身孕很正常,你先鬆開我。」結果他抱得更緊,還妄想把她抱起來轉圈。

  「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他樂得咧!

  多大的驚喜啊!還好他在娃兒落地之前找回顧冬晴,他可不想像岳父一樣,女兒二十幾歲,自己也都快當外公了,還得不到原諒。

  上天保佑,真的!

  但他還記得一件事——

  「岳母說你中了毒?現在怎樣了?解了嗎?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嗎?」

  「師父說我中了毒?」到趙府的人不是霓裳嗎?難道娘後腳也跟了去?難怪回來後對趙系玦總沒一句好話,她就覺得奇怪,從旁瞭解如何知道這麼多。「我沒事,毒一回谷就解了,孩子也沒事,別忘了我的本領,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就算你有本領解毒,身子還是受到了戕害啊!你教我如何以平常心看待這件事?過了就算了嗎?我一氣之下就離家了,還沒給你找出下毒的兇手。你還記得我們在東廂房外撞見過——」

  「好了,都過去了。」顧冬晴攔下他的話,不喜歡見到他自責,拍拍他的手背要他寬心。「往後的日子還長,以後的事比較重要。」

  「冬晴……」一股久違的暖流灌入他乾枯已久的心田,他的冬晴回來了,全心全意只為他著想的冬晴真的回來了!「我真的好愛你……」

  「趙系玦,你這混帳東西,你快給我說清楚!」姚鳳氣衝衝地奔進大廳,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你跟鄭延壽密謀計畫了什麼?不然他怎麼會知道『百花谷』的位置?」

  「可能是跟著我們後面進谷的吧?我傷成這樣,如何替他通風報信?」他從顧冬晴細瘦的肩上抬起頭來,無辜地望向火冒三丈的姚鳳。

  姚鳳眯起了眼。「你們兩個該不會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地上演苦肉計騙我們吧?」

  「能見到冬晴,你要指責我殺人放火我都認了。」千里尋妻,再卑鄙的手段他都會考慮,更何況是小小的苦肉計?挨幾刀換回一個老婆,值得。

  「你給我滾出『百花谷』!」

  「鳳娘——」

  「鳳你娘啦!」

  聽到鄭延壽的聲音,她簡直氣炸,恨不得挖個洞把他埋了,順便連趙系玦一塊兒填進去。

  「鳳娘,你原諒我吧,當年我真的——」鄭延壽追入大廳,除了姚鳳以外,誰都入不了他的眼。

  「住口,誰准你解釋的?滾,你有多遠滾多遠!」結果喊完後,走的人是她。

  「鳳娘!」鄭延壽立刻追了上去,也不慰問一下趙系玦或顧冬晴。

  這才是真正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

  趙系玦聽腳步聲走遠,回神想抱顧冬晴時,撈到的是一把空虛。「冬晴?」

  「你躺好,我先幫你洗掉臉上的毒粉。」她雖然震驚趙系玦的行為,也想好好罵罵他,但還知道什麼事該先處理。

  她先喂他服下解毒丹,再托銜春到藥室裏取來藥汁為他洗去眼皮上的毒粉,然後請其他師妹幫她將趙系玦抬進她房裏。

  「霓裳送完解藥回谷後,說趙家擬辦喜事,你真娶了趙凝玉,傷好後你就離開,以後別再來了。」真有此事的話,要孩子,趙凝玉會幫他孕育,她不會讓肚子裏的孩子冠上趙姓,如同她這輩子不可能姓鄭一樣。

  「我不可能娶玉兒。爹娘籌辦喜事,是辦我們兩個的。」

  她大大吃驚。「我們?」

  「我不是說過要重新迎你入門,讓全鳳台的人都知道我娶了『百花谷』大弟子,卻意外不斷,一延再延嗎?」

  「嗯。」其實成不成婚她根本不在意,只要他認真看待這樁婚姻就好,但趙系玦十分堅持為她正名。

  「我跟爹娘說,只要我一天不見你,我就一天不回家,但我不知道『百花谷』的確切位置究竟在何處,天地浩瀚,我窮盡畢生之力都不見得能找到你的蹤影,所以我離家後立刻直奔鄭王府與岳父聯手,想借助他的力量找尋你的下落。我在鳳台默默等著岳父回來的期間,聽見了不少爹娘籌備喜事而多方奔走的消息,大概是想透過嫁到鳳台的師妹告訴你還有岳母,他們已經誠心誠意地接納你了,想來是岳母在氣頭上,以為爹娘是作戲而不願意相信吧。」

  就算趙家還有人不支持,現在也不敢反對了,要多一個媳婦還是要少一個兒子,不用細想也知道答案。

  「……那你也不能用這麼激烈的手法啊!別忘了你眼睛受過傷,禁不起你一再摧殘。」藥量再下重一點、毒性再強一點、他這雙眼睛就註定廢了。

  「如果要我這輩子瞎眼才能留在你身邊,冬晴,我說真的,你就別治了,見不到你,我眼力再好又有什麼用?」

  「你先休息吧,我——」

  「不,你別走!我不准你離開我!」趙系玦飛快地攫住她纖細的手臂,心急心疼全攪在一塊兒,失去她的恐懼迅速擴大,就像無底黑洞一樣把他整個人吸了進去。

  她輕拍他緊握不放的手,柔聲安撫。「我拿藥,去去就來。」

  誤會解開了,她也沒什麼好氣的。倒是銜春,取個藥怎麼這麼久?

  在「百花谷」裏日夜盼著他來實在太累了,能恩愛互諒地過日子,她自然選擇後者。

  「你肯原諒我嗎?」可千萬別拿完藥,治好他後就趕他出谷。

  「早就不氣了,你躺好。」

  「銜春不是去拿了嗎?就快來了吧?反正你說這毒不難解,不如就留下來陪我,我藏了好幾個月的話還沒找到機會跟你說。」他站起身,由後圈抱住她倚坐床沿,突然笑出聲來。「以前失明時是巴不得你走,現在是恨不得你留下來。」

  經他提醒,顧冬晴也覺得有趣,正想跟他話話當年的時候,有人推門入內了。

  「趙家小子,你搞定我女兒沒有?」

  「岳父?」不是追人去了嗎?怎麼有空繞到冬晴的房裏來,而且他怎麼知道冬晴的房間在哪兒?「岳母消氣了嗎?她人呢?」

  「早就消氣啦,她害羞不敢進來,在門口等著。我是來看你哄我女兒哄得怎樣了。」他滿面春風地看向女兒及女婿。「……奇怪,你怎麼跟我在趙府那天看到的不太一樣,你真的是冬晴嗎?」

  「不太一樣?」對齁,剛剛抱她的時候就覺得她高了一些。

  兩名男人,一老一少直盯著她,雖然其中一個看不見,那詢問的眼神卻是熾熱到不行。

  顧冬晴完全不受影響,緩緩地開口解釋。「我懷孕後體質稍有改變,孩子大,我也跟著長,沒什麼好奇怪的。」

  師父擔心她吃不夠,拚了命地想多喂她一點,她食量是有變大沒錯,但沒有大到一天可以吃下三、四隻雞。

  光是師父一人已經夠她受了,希望不會再有兩個人逼著她吃。

  「你怎麼讓師父消氣的?」她問著鄭延壽。平常她不可能關心這問題,但她不想每天一睜眼就吃到就寢,能換話題就換話題。

  「怎麼解釋她就是不肯聽,我就把她抱過來親下去,就好了。」兜了一大圈,還是最原始的方法最好用。

  「就這樣?」那他挨刀又中毒的不就是個傻子?

  「薑還是老的辣,年輕人,多學學啊!」

  「……多謝指教啊!」趙系玦咬牙切齒。如果不是他的犧牲,最好他們能進到「百花谷」,更別說跟姚鳳見上一面了,居然還敢酸他?

  「他需要休息,你去陪師父吧。」她不覺得師父這麼好說話,要哄師父開心,連細節都要顧慮得很好,他後頭可能還有得受。

  不過這也難說,一個鍋配一個蓋,他們的相處模式只有他們才懂個中樂趣,只是她和趙系玦不需要天天你追我跑。

  「冬晴,你說你爹娘會不會聚首再婚?」

  「老夫老妻了,不好看吧?」都要當袓父母了還披上紅豔的喜服拜堂,外界的嘲諷恥笑應該多於稱讚,師父不可能會做有損顏面的事情。

  「很好,我這刀算是沒白挨,至少你是我堂堂正正的趙家媳婦!」都忘了冬晴還沒答應他要回去呢!他急問:「你會跟我回趙家吧?會吧?」

  「說這個還太早,你先把傷養好再說。」

  「喔……」糟糕,他的好像也沒比較輕鬆……

  趙系玦過了幾天不見天日的生活,幸好他之前被冬晴訓練得不錯,並未替她帶來什麼麻煩,甚至他這瞎子還能帶孕婦散步呢!

  「看你適應得不錯,這布條拆或不拆都沒差了,我看與其當個睜眼瞎子,不如當個真瞎子,你說不定還比較得心應手呢!」姚鳳還在生趙系玦的氣,出口的話酸溜溜的,都是挖苦。

  「岳母太看得起小婿了,我還是當個平凡人最得心應手。」今天就要拆布條了,他要好好地把冬晴看過一回,經過這幾次考驗,他更懂得珍惜身邊的人,最好以後都不要再用這種方式找回嬌妻了。

  只是他不懂一點,拆個覆眼布需要勞師動眾地來到清心坡嗎?

  「我說過要讓你看看桐花飛舞的美景,以後離開『百花谷』,你會懷念這景色的。」顧冬晴帶他到樹蔭下,準備拆下他眼皮上的布條,卻被他緊張不已地捉住。

  「如果好了你就要趕我出谷,我決定遵照岳母的話,當個真瞎子。」他不想出谷後回想起白綠相間的油桐花景象,就感慨地紅了眼眶,心痛如絞好嗎?

  「誰要趕你出谷,我孩子都還沒生呢。」草木皆兵,不累嗎他?「你看好,現在是油桐花開得最美的時候,過幾天開始凋謝可就不美了。」

  她小心翼翼地拆下他覆眼的布條,這次傷勢不算嚴重,為他裹上的布條既薄又透光,解下後,適應一會兒由樹蔭透下的光,就逐漸能視物了。「怎樣,眼睛會疼嗎?」

  趙系玦連續眨了好幾下眼睛,待他清楚眼前的事物時,一股清幽靜謐的氣息透過朵朵雪白桐花,傳遞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眼前的美景再漂亮,都沒有他想再見顧冬晴一面重要,他轉過頭。「冬晴,你……你是冬晴?」

  「不然還有誰?」她知道自己變了不少,但總不到認不出來的地步吧?

  「你……你怎麼會?岳母替你找來神木膽了嗎?」在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顧冬晴的體型竟然隨著她的肚子變大變高了,像脫胎換骨似地褪了一層皮,整個人明亮了起來,細緻的五官像用筆描繪過而添加了幾分深邃,秋水瞳眸像蘊含了幾千卷詩藏般充滿睿智,柳眉淡掃,鼻挺唇紅,瘦小的身體也比以前豐腴許多,但不是胖,是軟玉無骨的完美身形。

  「從我懷孕開始,孩子長,我也跟著長。」

  「這樣呀……唉,這真的是我的報應,我來不及看你一天一天蛻變,也來不及看你肚子一天一天變大,我真失職……」像突然換了個妻子似的,他完全不敢抱她或有什麼肢體上的接觸,更令他扼腕的是錯失了冬晴肚子慢慢隆起,享受即將當爹那股日漸增加的興奮與期待。

  「都長成這樣了,你惋惜我也縮不回去,再看個幾天你就習慣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應該很快就習慣了,你骨子裏還是我熟悉的顧冬晴,這點沒變真好。」就算她變老變醜,胖了瘦了,只要她的性子不變,就還是他深愛不渝的顧冬晴。

  四個月後

  「哇——」

  哭聲一起,屋外苦等的趙系玦與鄭延壽兩人紛紛露出喜悅的光芒。

  「生啦!」痛了一天一夜,終於生了!

  趙系玦吸吸鼻子,立刻沖進屋內,接過姚鳳手裏初來乍到的小嬰孩,為人父的驕傲與感動瞬間交織成他泫然欲泣的男兒淚,他抱著孩子來到顧冬晴身邊,感恩地親吻她汗濕但冰涼的額頭。

  「冬晴,你看,你幫我生了個可愛的胖娃娃,是個——我看看是男的還女的。」

  姚鳳失笑,還以為他會先關心孩子的性別呢!

  「讓我看一下我外孫——」鄭延壽才剛探過頭來就被姚鳳推走。

  「以後要看多得是機會,走走走,陪我吃飯去,我快餓死了!」房間小,就留給他們小夫妻說體己話吧。

  趙系玦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她對他已經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只要他做任何事情都會先把妻子納入考量,不會因為她是內人而要她讓步犧牲;孩子只要健康就好,是男是女倒在其次,她還有什麼好不滿的?

  「是個男娃。冬晴,我們再生個像你的女娃娃給他作伴可好?」

  「又不是你說了就有。」生孩子哪有孵蛋容易?有就有,沒有如何強求?

  顧冬晴虛弱到連只手指頭都抬不起來,趙系玦索性褪去布靴,抱娃兒上榻跟她一塊兒睡,一家子的感覺讓他好不容易止住的酸意又冒上鼻間。

  「冬晴,謝謝你。」他真的好感動。

  「有什麼好謝的?」一點小事就激動成這樣,是年紀大了,時常有感而發嗎?「再三個月就過年了,你是不是該回家一趟?」

  「……過陣子再說吧,現在不急。」他還沒想好說服她跟他一塊兒回去的理由和說詞,要他一個人離開「百花谷」,免談。

  「再過陣子就過年了,哪里不急?那時娃兒都過滿月了,可以坐馬車啦。」

  趙系玦聞言大喜,連忙確定。「你的意思是……要帶娃兒跟我一塊兒回去嗎?」

  「你要讓他姓顧,我們就留在『百花谷』裏沒關係。」不跟他一塊兒回去,難不成要她事後自己抱娃兒上門認親嗎?

  「好,我們回去過年!」他等會兒就修書回家,要爹娘順便看個好日子。

  「嗯。」先回去,再看情形決定是否久待。

  顧冬晴累到沉沉睡去,趙系玦為她蓋好棉被,像個傻子似地盯著他們母子倆直笑,臉上淨是滿足。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趙系玦要帶顧冬晴回趙家過年的事情引發鄭延壽與姚鳳兩人多日的爭戰,鄭延壽也希望能帶姚鳳回家過年,替她……或他自己正名,但是姚鳳哼了他兩聲就逕自出谷去,四、五天才回來一次。

  「師父待不住谷裏,這次娃兒出生她才忍了兩個月不出門,極限了。」儘管趙系玦「岳父、岳母」喊得勤快,她「爹」跟「娘」就是喚不出口,都二十幾年了,一時間習慣難改,應該說,她不太想改吧。

  以往輕便的束裝就能啟程,多了個娃兒要照顧的範圍就廣了。趙系玦雇了輛寬敞的馬車,空間足夠三名大人躺著安睡,路上怕顛累了妻兒,便提早半個月緩行回家,還是拖到了除夕前兩天才到府。

  趙系玦一下馬車,府外打掃的家丁便飛也似地沖進去通報。

  「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

  「總算回來了。大少夫人呢?有沒有跟大少爺回來?」家丁搖頭,直言不清楚。本在大廳內與趙父閒情飲茶的趙母決定親自前去看個仔細,恰巧在踏出大廳時遇上快步趕來的趙衡瑋。

  「咳……我想親自向大嫂道謝,謝謝她救回我一條命。」順便看看顧冬晴是否真如玉兒說的,是一名醜婦,不堪入目。

  趙府大大小小聚在前院,左等右等好一會兒才看見姍姍來遲的趙系玦及顧冬晴——以及趙系玦懷中的繈褓娃兒。

  「爹、娘,這是我跟冬晴的孩子,小名碩兒。」名字還沒取,就等回來跟爹討論他們玉字輩下,輪的是什麼輩分。

  「你們的孩子……來、來,快給我抱抱!」天大的好消息呀,兒子帶回媳婦,還有個胖娃兒。趙母目光含淚,抱著碩兒輕輕搖著。「老爺,你瞧,咱們的長孫呢!長得好像玦兒小時候,白胖白胖的,真可愛。」

  有孫萬事足,趙父和趙母笑得可開心了。

  「大嫂。」趙衡瑋走近顧冬晴,笑得有些靦覥。「其實你長得挺漂亮的,沒有他們說的三分醜……不,是一點邊都沾不上。」

  「臭小子,醒來能講話就調戲你大嫂,信不信我揍得你三年下不了床!」

  趙系玦一把抓起趙衡瑋的衣領,丟離顧冬晴,這下沉浸在孫兒喜悅中的趙家父母才發現媳婦與往日不同。

  「冬晴……變了好多呀,都快認不出來了,該不會是找到另一顆神木膽了?」趙母實在訝異,卻也想不起來冬晴以前的長相了,不過這不是重點,她還欠著一句道歉呢。「冬晴,娘錯了,我不該——」

  「我不在意,別有下回就好。」她不習慣別人向她道歉,尤其是長輩。

  「當然沒有下回,你儘管放心待下。」她可不想臨老氣走兒子媳婦,連孫子都見不到面,那太難過孤苦了。

  當兒子紅著眼眶,對他們兩老說趙家有冬晴才有他,找不回冬晴他誓不回家,那時她才驚覺自己年老糊塗,錯得太大太深。

  「顧冬晴,你還有臉回來!」趙凝玉蒙著紗巾,在丫鬟的攙扶下走下石階,怨恨地瞪著宛如清妍茉莉的顧冬晴。「你搶走我哥哥,還害我變成這副鬼樣子,你竟然還有臉踏進我家!你給我滾!滾——」

  她憑什麼變得這麼漂亮?怎麼可以!

  趙凝玉想推走顧冬晴,卻讓趙系玦阻絕隔開,她眼淚頓時湧了出來。「大哥……她害得我好慘……你為什麼還要護著她……」

  「玉兒,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趙系玦仔仔細細地看了趙凝玉一回,原本滑嫩的肌膚出現密密麻麻的細紋,連她露在紗巾外的額頭、眼角都因為缺水而幹皺,更別說她紗巾下的面容是怎生淒慘了。

  「這屬正常,服下喪屍散的人難免皮皺,就算救回來也已無法回復以往的狀態。」顧冬晴斂下美目,無奈地道:「做事前不肯三思而後行,這是你自作自受。」

  「你這賤……你有膽再說一次!」趙凝玉氣炸,新仇加舊恨,枯手一張就想往她脖子掐去。

  「你幹什麼!」趙系玦使勁撥開她的手,將顧冬晴牢牢地護進懷裏。「冬晴說得不錯,這確實是你自作自受,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心力把你從鬼門關前救回來,你應該要感恩知足才對。」

  趙凝玉倒向趙父、趙母,芳心幾乎碎盡,不敢相信趙系玦會狠心把她推開。「感恩知足?她不配!她把我害成這個樣子,說什麼神醫?分明就是騙子!而且你為什麼沒死!」她雙眼圓瞪,瞪著趙母懷裏的碩兒,恨意蒙蔽了她的良心。「這不是大哥的孩子,你不配生大哥的孩子——」

  她搶過碩兒,推開趙母,不管年邁的母親跌坐在地上呼疼,高舉該喚她一聲姑姑的孩兒,失心哭喊。「你們『百花谷』不是男方不認孩子就把孩子摔死嗎?我們趙家不認這娃兒!他不配做我們趙家的子孫,你更不配做我們趙家的媳婦!」

  「碩兒!」

  「玉兒不要——」

  趙家前院亂成一團,趙父急著扶起趙母,趙衡瑋沖上前去想搶下碩兒,嚇得趙凝玉一時失手鬆開支撐,幸好才剛放開顧冬晴的趙系玦還來得及箭步向前,穩穩地接住嚎啕大哭的兒子,心臟差點嚇得倏止不動。

  「玉兒!他是你侄兒呀!」趙母痛心大吼,她何時把女兒寵成這般無法無天的模樣了?她怎麼對得起死去的摯友呢?

  「他不是!他不是!大哥的兒子只有我能生!」她瞪著驚魂未定,想向前察看碩兒的顧冬晴。都是她毀了她的人生,都是她的錯!

  趙凝玉由腰間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往顧冬晴沖去,恨不得把她的臉劃爛!「你毀我容貌,憑什麼頂著這張臉媚惑我大哥!」

  「冬晴!」趙系玦冷汗未幹,又活生生嚇出一層,還來不及細想就朝趙凝玉打出一掌,震得她連連吐血,倒退三步。

  他沒有額外心思注意趙凝玉怎麼樣,滿腦子全是顧冬晴。天啊,他差點失去她!他連想都不敢想像抱著她冷涼的屍體,那打擊有多大、多絕望!

  「幸好你沒事……以後別嚇我、別嚇我……」他一手抱兒子,一手緊摟顧冬晴,心有餘悸,久久不散。

  「別怕,我好好的。」輕拍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顧冬晴微漾起嘴角。

  「大哥……嘔……」趙凝玉又吐了一口血,不敢相信趙系玦竟然傷她。她掙扎地爬起來想上前,卻讓趙衡瑋攔了下來。

  「玉兒,你變了!你變得好可怕,可怕到二哥完全認不出來了!」他以前那個笑得甜美、心地善良的妹妹究竟到哪兒去了?

  「我沒變,變的是大哥!他以前很疼我的,都是顧冬晴,如果不是她,大哥到今天都還是我的!你讓開,讓我過去!」趙凝玉忍著疼痛,她要趙系玦的呵護,不是趙衡瑋,但她怎麼推就是推不動瘦弱的二哥。「你走開,別擋我!」

  「我們對你還不夠好嗎?就是我們對你太好,才把你養得如此驕縱蠻橫、目中無人!冬晴已經不跟你計較下毒的事了,你還敢把你自己造的孽怪到她頭上?」趙系玦護著愛妻,對趙凝玉的最後一絲憐惜已蕩然無存。

  「玉兒,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啊……」趙母哭倒在趙父懷裏,痛恨自己無力管教。

  「不……」趙凝玉退了幾步,拚了命地搖頭。她看到了什麼?以前疼她入心的父母眼裏全是指責、痛心、絕望與愧然,二哥滿是不諒解地對她蹙眉嘖聲,而她日夜思念的大哥竟然……竟然對她流露出恨意……

  沒有人支持她、沒有人體諒她!她痛苦地大喊:「你們憑什麼指責我?隱瞞我的身世不說,小時候還不停地對我講玉兒值得全天下最美最好的事情……你們根本把世上最髒、最醜陋的事情給了我!你們替我找婆家,卻指著媒婆給的名冊說這個沒有玦兒好、那個沒有玦兒好,久而久之我自然拿大哥出來比較……我會愛上他,都是你們害的!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趙凝玉捂著唇,哭著跑出趙家,趙衡瑋本想追上,卻被趙父阻止。

  「由她去,她想開了就會回來,不回來就當趙家沒這個女兒!」

  顧冬晴輕撫上趙系玦的胸膛,知道他還是關心趙凝玉。「你不追上去嗎?」

  他想了一下,還是搖頭。「不了,該讓她學點教訓,等她累了、冷靜了,自然會回來。」

  一直忍她、容她、讓她,只會把她寵得愈來愈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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