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5-6-24
- 最後登錄
- 2025-9-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369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50038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一章
一根細針,不偏不倚地插進了男人的眉心。
「冬晴,你說……他這傷有救嗎?」聲音的主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著急地看著床榻上那個從受傷到現在已經延誤了好幾個時辰救治的男子。
能撐到現在不死,留著一口氣讓她運回來給冬晴醫治,他命算硬底的了。
「難。」顧冬晴眼波不興,淡定地回話,如春風拂過的溫潤嗓音人間難得幾回聞,稍稍減弱了她周身散發出的冷淡氣息,僅管如此,她給人的印象還是難以親近。
她再撚細針,抹了略帶腥臭的九節蓮岑膏,往他兩邊眼角徐徐轉進以抑制毒性。
這毒複雜,染了至少七項,若是她判定無誤,其中兩項的解藥各為彼此的藥引,解了其中一項毒性,卻引發另外一項毒性也是枉然,一個不留神,買棺材還比較快。
「難治還是有法子治的吧?你這回可得幫幫師父,我可不想欠這男人人情啊!」她在房內來回踱步,甚是苦惱。「我不過是下藥讓『馬家莊』的莊主兩年不能人道而已,又不是閹了他!也不想想,是他自己造孽在前,強納不足十二歲的孤女為妾,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他竟然出動全莊的人追殺我,還買凶想置我於死地,你說可不可惡?幸好那些人的武功入不了我的眼,不然我就回頭閹了那姓馬的渾球!」
顧冬晴不理會師父的碎念,任由師父交代著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前因後果。
「最氣人的是這傢伙!」指著床上毒發昏迷的男人,她簡直氣炸。「我又沒有央求他出面,逞什麼少年英雄?以年輕一輩的人看來,他武功確實不俗,可惜就是不長腦子,以為江湖上的人性情簡單到不是出拳出掌、就是拿刀拿槍而已,他知不知道還有下毒這一招呀?完全沒有防備就讓人撒了一臉毒粉,以為對方武功比他弱就能現空門嗎?蠢死也不是這種死法呀!而且就倒在我面前,還是因我而倒!冬晴,你說我冤不冤?不想不氣,想來就一肚子火!不如你隨隨便便醫治了事,我們趁早踢他出谷吧!」
「好,那下午就送他出谷。」顧冬晴點點頭,未有訝異。既然師父決定不治,她就不需要浪費時間。收起藥膏正準備起身,卻被師父一把按回床沿。
「呃……師父時常教你們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不管他是蠢死笨死該死怎麼死,他救了我總是事實,我們『百花谷』怎可恩將仇報呢?傳出去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就好心點,替師父還了這個恩情吧!等治好了他,我再送他出谷。」呼,都忘了她是在和冬晴說話呢,這丫頭想法直來直往,不喜歡去想複雜的事情,總聽不出來是認真還是玩笑話,全照字面上的意思走,差點就造孽了。
她姚鳳武功可以,不至於誤人子弟,「百花谷」谷主當得毫不心虛,可惜醫術就沒她徒兒冬晴有天分了,能舉一反三,病症過目不忘,更有心鑽研她父親留傳下來的上千冊醫書與親診手劄。就算她未得親爹真傳,但也還有個像樣的徒孫夠讓她爹含笑九泉了。
頭疼的是,連冬晴都說他這毒難解,如此一來,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這瘟神送出谷呢?明明毒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眉宇之間英氣仍然濃重不散,俊秀相貌不可輕忽。瞧他額頭飽滿開闊,深具福相;劍眉英氣濃密,不見雜毛;鼻樑筆直如刀削,鼻翼豐滿圓潤;唇型如葉,脈脈明顯。僅是臉色難看了點,除此之外無一不俊,留在這裏早晚拐跑她的徒子徒孫。
「嗯。」顧冬晴並未多置一語,面對師父如風多變的性格,她早已見怪不怪。默默地取出收入懷裏的藥膏,繼續為他抑制竄體的毒性。
九節蓮岑膏果然好用,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神智悠悠轉醒,痛苦呻吟隨之出口。
「唔……嘶……」
刺骨的疼痛劇烈難捱,他幾番呼息才勉強動得了兩手指頭,如夢似幻之間,一股清甜桂花香氣縈繞不絕,舒緩了他不少痛楚,才助他逐漸適應這具沉重的身軀。
「醒了醒了!冬晴,你快看,他醒了醒了!」姚鳳興奮地拉著顧冬晴因為犯過重病而異常細瘦的手臂,默念上蒼有眼。
「先別高興,毒還沒解,我只是暫時抑下他的毒性,否則可有他受的。」顧冬晴收回施在他眉宇間的細針,臉上倒是沒有什麼擔憂之情。
師父要她治好他,盡力便是,其餘的輪不到她操心。
「……唔,你是誰……我……」粗嗄的聲音像生銹的鈍刀刨過木塊一樣難聽,他擰了眉心,不敢相信這是他出口的語調,與他方才聽見的那道如淙淙流水的清澈嗓音相比,簡直不堪入耳。
他抿了抿唇。「能麻煩姑娘倒杯水給我嗎?」
每說一個字就像在剮他的喉肉,口乾舌燥無法生津,難受極了。
「給。」
顧冬晴倒來一杯水,卻不見他動手接過,對上他那對空洞無神且迷茫的雙眼,心裏已有幾分底。
師父在他眼前揮了兩下手,暗道了聲糟,看向愛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冬晴,這……」
顧冬晴以水杯輕碰他的手指,示意他接過,瞧他一副尚在迷霧中,分不清前後方向的神情,不帶起伏地道出他早晚都會知道的真相——
「你中毒,瞎了。」
「你、你說什麼?!」他手一滑,杯水盡濺,雙眼瞠大如牛鈴,確實如她所說,眼不視一物,只能聽聲辨位。
他瞎了?他怎麼可能瞎了?!昨兒個不是還好好的嗎?他張開雙掌舉至眼前,不斷彎曲長指再伸直,不論他怎麼動,除了些許要亮不亮的白點外,什麼都瞧不見。
他瞎了?!他真的瞎了!
晴天霹靂根本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傷慟悲愴的心情,他閉眼再睜、睜眼再閉,手指又曲又直,來來回回數次就是看不見眼前景物。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慌、他亂,無助且迷惘,仍不死心地問:「是我瞎了,還是你沒點燈?」
「現在是白天。」顧冬晴一句話,阻絕了他的希望。
他順了順氣,試著壓抑激動的情緒,穩著聲問:「可有得治?」
「難。」
「所以說……我這輩子就註定當個瞎子了?」一股血腥之氣伴隨絕望沖上他的喉頭,瞎了眼對他來說簡直比等死還難熬,他近乎崩潰,無法消受,此刻全靠意志力苦撐來維持所剩無幾的自尊。他忍著劇痛將眼角、耳側後方紮上的細針全數拔除,遞還給她。「既然難治就別治了,你也不用費心思照顧我這個廢人。」
要他一輩子受人照看,無法隨心所欲地遨遊天下,不如教他毒發身亡算了,再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畢竟從他離家踏入武林開始,該生該死早已全交由上天安排了。
顧冬晴順著他的掌心一路看向他黃濁的雙眸,並未伸手接過,因為她極度不能認同他說的話。
「你四肢未殘,耳力依舊,怎麼算是廢人?」
「……要斷手缺腳、眼瞎耳殘一應俱全才能算得上是個廢人嗎?」他撇過頭,不想讓她瞧見臉上的狼狽。「你不懂我的感受,少說得如此簡單。」
她垂下眼,未發一語,一根一根地收回他掌上的細針,置回牛皮革袋裏,而後再攤開他頹軟而下的掌心,塞進一把短刃,傾身湊近問:「你府上何處?」
「你問這做什麼?」他感覺到兩人的距離縮短不少,由她身上飄傳而來的桂花香氣完全掩蓋過耳際施針後殘留下的腥臭。
「這把刀很利,你拿著抹脖子,不到半個時辰,血流光就死了。告訴我你家住哪兒,我好把你的骨灰送回去。」她按下他四隻手指,穩穩地握著由她腰間抽出,那把自小不離身的家傳短刃。
「……」他默然無語。方才她的發梢拂過他的手臂,有些癢,也證明了她是名雲英未嫁的姑娘,才能長髮垂腰並未梳髻,然而她怎麼會波瀾不興地說出這般嚇人的話?竟勸人自盡……雖然是他起的頭。
她鬆開手,並未取回短刃,一字一句仔細地道:「你不想死,表示還有牽掛,這麼大了,還耍小孩子脾氣,真盼著人家疼你憐你?」
「我要誰疼我憐我?你少瞎猜!」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比死還嚴重的屈辱!
「算我瞎猜好了,師命不可違,她要我醫好你,我就得醫好你。現在給你機會,你要就此時抹脖子,我可以當你毒發死了,要不等你傷好了,出谷再死。」她平生最反感的事就是有人把性命當作玩笑,隨意置之,在她面前尋死覓活,不如就乾脆點,給兩人痛快。
「那我就多謝姑娘成全。」士可殺,不可辱,他握緊短刃準備往右頸劃去——
「欸!公子有話好說,別衝動,千千萬萬別衝動呀!我們『百花谷』武功不能稱一,醫術藥理我敢保證無人能出其右,冬晴又是我們谷裏醫術最頂尖的弟子,平時不輕易出手替人治病療傷,一出手絕對藥到病除!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豈有不治好你的道理?只是我家徒兒個性直爽,有什麼說什麼,藏不住話,你大人大量,就別跟她計較了。」她奪走刀,白了顧冬晴一眼,後者不痛不癢的態度令她體內迅速竄起三把火。剛剛耳提面命,要她治好他的事全忘了不成?她咬牙低斥:「你——算了算了,現在你說話你最大,我不跟你計較!」
「百花谷」醫術名揚天下不過是這七、八年間的事,猶記當時連續兩年乾旱,谷物不生,「百花谷」又添不少人口,即將面臨斷炊之時,讓她無意間瞧見山西桐王府廣發天下英雄帖為王妃求醫,賞黃金千兩、白米五石。她無計可施,只好推派冬晴上陣,剛滿十五歲的她鋒芒初露就治好群醫束手無策、已然病入膏肓的桐王妃,從此「百花谷」醫術超絕的名聲開始不脛而走。
「『百花谷』?這裏是『百花谷』?!」他聞言驚呼,模樣比聽到他失明了還震驚萬分。
素聞「百花谷」醫術技冠群雄,獨樹一格的行事作風連尋常人家都如雷貫耳,谷主姚鳳的武功高深莫測,谷內弟子臥虎藏龍,醫術更有「谷中居扁鵲,何須覓華佗」一句讚揚。可惜「百花谷」地處偏僻,宛如世外桃源,有緣者才能得之。
又聞「百花谷」谷主恨盡天下負心人,若有幸尋得「百花谷」求藥,求藥者若為女性,幾乎有求必應,藥到病除;求藥者若為男子,只要納妾者一律拒於谷外,任其自生自滅,其餘視其平時素行,再決定是否施予援手。
這也是「百花谷」神秘的地方,神龍見首不見尾,卻知悉天下奇事,而且「百花谷」弟子像是孫悟空七十二變變出來的猴子猴孫,人數眾多又神出鬼沒,總能適時出現在受盡夫家淩虐的可憐婦人身邊,及時給予幫助。
「看來公子對於『百花谷』略有耳聞,不管外頭傳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不會多加解釋。公子儘管養傷,我姚鳳唯恨男子薄幸,人還是講道理的。」
她憎恨男人,但憎恨的是那些背信忘義、辜負妻兒、慣於施暴淩辱的男人。就像世上有好人、壞人一樣,男人自然有好有壞,如果她的弟子遇上值得託付的對象,她也樂見她們出谷尋覓終身幸福。事實上,從百花谷嫁出去的弟子不知凡幾。
「原來是姚谷主,久仰大名。」他客氣拱手,其實分不清楚姚鳳確切的位置在哪兒,聽聲辨位,雖不中亦不遠矣。「在下趙系玦,見過谷主。」
「小小名字不足掛齒,趙公子客氣了。敢問公子府上何處?」她好派人調查,藉此瞭解一下趙系玦說話誠不誠實、素行是否良好?
「趙某乃淮南鳳台人。」
「鳳台……趙公子,我在鳳台住過幾年,也算他鄉遇故知了,於情於理,我都該將公子奉為上賓。不如我托人帶信到府上報個平安,不知公子家信想捎給何人?」
趙系玦苦笑一聲。「谷主好意,趙某在此謝過,只是趙某多年未返家門,不敢為此小事驚動高堂。素聞『百花谷』醫術超絕,趙某所中之毒自當迎刃而解,不如就小事化無吧。」
「那——」姚鳳還想再問,畢竟多瞭解他一分,對「百花谷」的危機就少一分,偏偏顧冬晴出言打斷了她。
「師父,麻煩您吩咐師妹準備藥浴桶,放進三顆我提煉來解毒的蛇膽石與一斤百解藤送到客房,我一刻後就要。」
師父在外人面前總是疏離有禮,說話生分客氣,說是保護自己的最佳方式,但是聽他們在那裏你敬我十尺、我讓你一丈,客套來客套去的,聽久也生厭。
「好好,我立馬吩咐下去。你照顧好趙公子,千萬別有閃失,知道嗎?」她真怕冬晴撒手不管,屆時她可頭疼了。
姚鳳走後不到一刻鐘,藥浴桶就送進趙系玦暫居的客房裏。
顧冬晴稍作檢視後,便冷冷地回頭對他說:「衣服全脫了,等會兒浸藥澡祛毒。」
「脫衣服?浸藥澡?你要我在你面前脫衣服浸藥澡?」他有沒有聽錯?在她面前袒露身體……泡澡?「不行!你叫個男的來幫我。」
谷裏男性最大不過八歲稚童,如何幫他?
師父早年雖然受過情傷,卻不曾限制谷中弟子出嫁,只要對方清楚女方身分背景,能接受並且親自到谷中拜訪,幾乎都能修成正果。唯獨婚後不得居於谷內,能留在「百花谷」裏的男性無非是谷中弟子生下,於情場失意後帶回扶養的,或是由師父外出見悲苦婦人,連同孩子一塊兒收留回來的。
孩子大了,自然想出谷展翅高飛,泰半過了十五歲,得到師父許可便全都外出打拚了,留也留不住。不過換個方式想,谷裏孩子少也是好事。
顧冬晴淡道:「你看不見,就別在意這些小事了。」
「你看得見啊!」他怒吼,無法保持冷靜。就算她個性再直白,總該保持點女性該有的矜持呀!隨隨便便要名男人在她眼前寬衣,成何體統?
他說這是什麼廢話?「那當然,我又沒瞎。」
「……你在諷刺我是不是?」從來沒有人可以在三句話內氣得他咬牙切齒,這女的不錯!
「你說是就是吧。」她不想跟他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你脫不脫?大男人婆婆媽媽的能看嗎?不過是治病,只有滿腦子雜亂思想的人才會想偏。」
「你!」這女子到底是生來氣他惱他的是不是?既然她不在乎,他堅持倒嫌多餘無謂了。趙系玦閉上眼,迅速褪下上衣。「其他的我進藥桶再脫。」
「隨便你。等會兒解毒會難受些,你忍著。」顧冬晴取出細針,緩緩紮入他周身大穴,加速他排毒,動作輕柔熟稔,一時間教他適應不得。
他死鴨子嘴硬。「哼!會有我此刻難受嗎?簡直像被你壓著打!」
「鐵定比你現在難受。」她還沒見過泡藥澡解毒的人不因蝕骨之痛而哀嚎的,這又不是什麼丟臉事,除了啞巴外,誰都會叫。顧冬晴由房內倚窗而立的三層木櫃中拿出曬乾的軟木,塞到他手裏。「痛就咬著,別傷了舌頭。」
「你——你!你你你——簡直欺人太甚!」趙系玦氣到磨牙,捏著軟木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剛才還覺得她動作溫柔,多屬刀子嘴、豆腐心,沒想到他眼瞎心也盲!虎落平陽被犬欺,今天總算見識到了!「好你一個……一個……」
「顧冬晴。」她淡漠地接話,不以為意,完全不把他暴跳如雷的反應看進眼底。「要罵人,也得先知道對方的名字,不然就成笑話了。」
「你……不錯,很好、很好!」他咬牙,頻頻點頭,不懂自己何時變得如此易怒了。自從遇上顧冬晴後,他變得完全不像以前的趙系玦了。
方才與姚谷主對話時,他還能對答如流,不失禮數,偏偏對上顧冬晴,他就成了只會以怒吼表達不滿的野獸!
顧冬晴端著猶冒熱氣的湯藥與鋪上肉燥、青菜的白飯,來到趙系玦暫居養傷的客房前,讓十七師妹銜春堵個正著。
「大師姊,你有沒有看到霓裳師姊?」她捏著信紙,十分著急。「她留信說有個男人願意為她生、替她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物件,她要出谷尋找自己的幸福!要是讓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大師姊,我們要快點把霓裳師姊找回來呀!」
及笄弟子要出谷一定要經過師父的同意,不能私自離開,尤其是和男子私奔,師父絕對會氣炸的。
顧冬晴淡淡地看了銜春攤開的信一眼,不予理會。「她作的決定,後果是好是壞、是福是禍,都得由她自己承擔。」
「話不能這麼說呀!師父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對方敢上門提親,自信未做虧心事,哪會怕不能光明正大地迎娶霓裳師姊呢?那男的一定有問題!霓裳師姊跟了他哪里還有幸福可言?明知道結果是禍不是福,我們怎能放霓裳師姊一人承擔?」
「那你該找的人是霓裳,不是我。」就算那男的是個騙子,沉浸在愛情裏的霓裳又豈會因為她們三言兩語就死心回頭?當然要等她自己想開醒悟了。
銜春在她這裏討不了救兵,便找其他人幫忙去了。
顧冬晴推開虛掩的房門,託盤還沒放下,就見趙系玦已經醒來,翻身穩坐床沿,義憤填膺地低斥——
「你真冷血,對師妹都不肯伸出援手,以後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於心何忍?」
「照你這種說法,你中毒受傷不就該怪你爹娘沒有好好把你留在家裏?」顧冬晴將託盤擱到桌面,沒有扶他過來的打算,逕自淡然地道:「離谷是霓裳的決定,是好是壞都是她的造化,我憑什麼以個人喜好左右她的人生?難道你喜歡所有事情都得等父母長輩連番點頭後,才能放手去做的感覺嗎?」
她並不討厭他為霓裳出頭,就是他一股見義勇為的傻勁才會出手援救師父,這點確實可取,不過他得先衡量一下他此刻的處境。
「先顧好自己再擔心別人,吃飯吧。飯在右,藥在左。」
「……你人緣一定不好,只剩師姊的身分勉強贏得其他人的尊重。」趙系玦無法反駁她的論點,可就是不想輕易認同她說的話。
「嗯,我不否認。」
她一句話打得趙系玦更加無話可說。她……很微妙,他從來沒有遇過哪個姑娘像她一樣,獨善其身,說話不留顏面,卻瞭解自己、接受自己,不勉強、不造作,究竟是什麼樣的條件造就她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好奇歸好奇,他對顧冬晴的印象還是不好,除了端三餐、施針、藥浴,其他的都交由他自個兒發落,任憑他摸索跌撞,吃苦受罪,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要不是他拚著一口氣不想讓她看輕,早就放棄,餓死、跌死算了。
趙系玦憑著自行摸索撞出一身瘀青的經驗來到房間的方桌前,舉箸用餐,聽著顧冬晴來來回回發出的窸窣聲。她似乎在搬運什麼重物、雜物,滿室的桂花香氣也隨她身形進出,時而濃烈,時而淡淺。
但他無心理會她究竟搬進了什麼,因為「百花谷」的飯菜比較吸引他。
這裏的菜色雖然普通,卻好吃到令人咋舌,他走遍大江南北還沒嘗過如此對味的飯菜。入味而不油膩的肉燥才剛入口,立刻攫獲他的味蕾,搭上香甜的米飯、清爽的白菜,簡直是齒頰留香,令人回味再三啊!
「這廚娘不簡單,有開館子的實力了。」下回必定要顧冬晴多盛點飯菜。
「謝謝,可惜我沒興趣。」瞧他吃得心滿意足,實在想不出來一碗再普通不過的飯有什麼好感動的。
「這是你煮的?」特地為他下廚不成?趙系玦才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你個性獨善其身,竟然肯負責全谷的伙食,我真對你刮目相看了。」
「你真的很多事,太無聊的話不會到外頭走走,我又沒限制你出去。」她貪靜,最討厭旁人羅哩囉嗦,淨講些不著邊際的話。
雖然顧冬晴的嗓音如清風淡雅飄過,幽幽切切,可風過揚起的沙卻是狠狠地刮了趙系玦一頓,他簡直要氣炸。
「你是想我出門跌死,一了百了是吧?別忘了我是個瞎子,我什麼事都不能做,『百花谷』內什麼路接什麼巷我一概不知,除了一張嘴外,我幾乎是死透了,所以我無聊、我多事,顧大小姐,請問您滿意否?」
要不是看在現下能說話解悶的物件只有她了,何須自取其辱?
趙系玦挫敗地別過頭去,恰巧對上了顧冬晴的視線而不自知。
瞧他悻悻然與挫折無力交織的臉龐,她竟覺得於心不忍。他中毒後還能這般精神,面如冠玉,雖有染塵,仍不難看出他本該是個意氣風發、昂首闊步的男子,偏偏,他像只折翅的老鷹,跌落在「百花谷」內,不情不願地受人豢養。
身不由己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清楚得很,而且她感受得出來趙系玦對她的偏見不少,不是很欣賞她的個性,但能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安然無恙地相處一室,甚至主動開口攀談,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換作是她根本做不到。
面對討厭的人,她一句話都不會多說,更別提和顏悅色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對這個人的觀感。
她再看了垂頭喪氣的趙系玦一眼,從滿是色彩的世界睡了一覺後,張眼便是全然的黑,脾氣上難免不耐暴躁了點,她不是不能體諒,只是希望他能早點接受事實,認清楚現在他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顧冬晴唇瓣囁嚅幾回,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解釋過如此稀鬆平常的事,一時間漫天找不到詞,她連這點小事都無法順利表達,更何況遭逢遽變的他更需要時間釋然習慣,她的要求無疑是過分了些。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谷裏人口多又雜,大家來自四面八方,口味各有不同,久了就各自開夥,免得煮了一鍋,有人說甜、有人嫌酸。」
她難得開金口解釋,真嚇傻了趙系玦。
「原、原來如此。你到『百花谷』裏幾年了?」他可以把這當作是她釋出的善意嗎?
「我從小在『百花谷』長大,應該有二十二年了吧,我也記不太得了。」她不在意年歲,一時間還想不起來,應該是二十二歲沒錯。「我明天再帶你到谷裏走走,往後我有事不在,你可以自己到外頭透氣。現在我要鋪床,你先別吵我。」
他忽感不解。「你鋪床做什麼?」
「今後我睡這兒,當然要鋪張床。」
「睡……咳!」他差點讓自己的口水嗆死,她的態度也太理所當然了點吧?「你不懂什麼是男女有別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我們共處一室好幾天了,就沒聽你抱怨過。」這時候才抱怨會不會太晚了?
「因為你沒在這裏過夜!」他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了,共處一室又能對她怎麼樣?但是同住一室就大大不同了,誰會相信他們倆是清白的?
畢竟他是中毒失明,不是影響了傳宗接代的能力好嗎?
「『百花谷』呈南北長走向,我房間在南,你這兒在北,我走路慢,從我房間過來這裏得花上近兩刻鐘,住這兒才不會延誤施針的時間,你要是有什麼異狀,我也好就近照看。江湖人不拘小節,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了,我睡地上,你不用怕治好了要娶我負責。」
她搬來一疊老舊的醫書,細細擦去書皮上的灰塵,不再理會他的一舉一動。
「你!算了,你不在乎名節,我擔心倒顯多餘了。」搞得她比較像男人,他個性反而婆媽。
趙系玦喝完藥後自行捧水洗臉,以楊柳條潔牙,這些都是顧冬晴預先幫他備好的。當他翻身上床,準備像平時一樣發呆度過索然無味的夜晚時,空氣裏飄散著的桂花香氣卻讓他無所適從,神遊的魂魄頻頻被她的香氣召喚回來,時時刻刻提醒他有名姑娘正躺在房間內的某處。
「顧冬晴,你在這裏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有她在這兒,他滿腦子混沌。
「不知道做什麼就睡覺,我點燭火應該影響不到你。」她就著燭影搖紅,一頁一頁緩慢地翻著破舊的書籍,沙沙聲特別明顯。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瞎子!」
他咬牙回了一句後,翻過身閉眼假寐,然而梆子都過兩聲了還是睡不著,只好翻回了顧冬晴的方向,囁嚅了好一會兒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問道:「你在做什麼?」
「看書。」沙的一聲,她又翻了頁。
她的嗓音如涓水穿石,咚進他耳裏,他瞧不見她的長相,腦海中卻隱約有抹倩影悄悄成形——一名細瘦的姑娘秉燭夜讀,周身縈繞桂花香,幽幽淡淡,眼波不興,長髮梳順披背,神色怡然自得。
他瞎了眼,聽覺、嗅覺卻相對靈敏起來,尤其他全副心思都繞在她身上,一動一靜,光是細微的聲響都足以左右他的注意力。他現在算是與外界徹底隔離,烏漆抹黑的世界僅剩針灸、藥浴,還有一個想什麼講什麼、直白到不行的顧冬晴,自然對她好奇了些。
他掩飾地咳了一聲。「晚了,還看什麼書?」
「醫書。」瞧了他一眼,還在床上躺得穩當當的,聲音也毫無睡意,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他難以入眠,還是這幾日都是這般情形?一個時辰後再不睡,她不排斥直接施幾針助眠,免得他錯過排毒時機。
「我還以為你懂得治我的法子,沒想到還要看醫書?難怪這麼多天下來,我受盡煎熬卻始終沒有起色!」趙系玦略一擰眉,感覺不是很好。
平常相處就已經像是拿熱臉貼她冷屁股了,信誓旦旦說他有救,只是有點難而已的她卻在此刻翻閱醫書,實在令人不悅。
顧冬晴沒有回話,他在心裏默數到三十,以為她在思考該如何解釋現在的情形,豈知等到的又是一頁翻書聲!
「你倒是說句話啊!治不了就治不了,大不了我認了,橫豎都是死,我沒有窩囊到無法接受事實,但是你得給我個確定的答案,別讓我滿懷希望又絕望。」這樣玩弄他的心情很好玩嗎?沒辦法感同身受,至少也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一下,如此冷情冷性,她一身醫術與廚藝簡直白費了。
「你說得對。」顧冬晴合上書,淡定地道:「橫豎都是死,你就讓我試藥吧。」
「試、試藥?!你有沒有良心?治不好我還要拿我試藥!你取來紙筆,我告訴你骨灰送哪兒!拖著一條命要死不活,尊嚴絲毫不剩,我不如抹脖子乾脆!」省得受她的氣,搞得自己情緒完全失控。
「你左一句死、右一句死,我也沒看你真的想死。到了真要死的那天,你想活還活不了,這些話你以後還是少說的好。」像小孩子跌倒呼疼,討人關心似的,更甚者,小孩子的反應還比他直接好懂些。
「……你覺得我很沒用,光說不練?」趙系玦額上青筋跳呀跳的,從來沒有這般活躍過,對上顧冬晴,他才知道自個兒的脾氣修養糟得很,隨便一挑撥就上火。
「有沒有用,你自己清楚,不是我說了算,你覺得沒用,那就沒用吧。」她吹熄燭火,抖開棉被,實穩地蓋在身上,不留一絲縫隙。「你不睡,我要睡了,別吵我。」
「你!算了,好男不跟女鬥!」他負氣翻身。等他傷好,一定要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半夢半醒間,趙系玦感覺到有人輕刮著他的手臂,力道不重,卻讓他略感疼痛,他伸手一攫,過度細瘦的手腕讓他不自覺地蹙眉。
「誰?!」瘦得跟鬼一樣。
「我不過替你上藥,別緊張。」也不知道他怎麼弄的,四肢滿是瘀青便罷,還刮出了好幾道見血的創口,雖說為他泡制的藥浴有消炎的效果,但每每泡過一回,創口四周便出現黏膜爛皮,緩了收口結痂。
剛開始她還不是很注意,一心專注為他解毒,因為比起他身中的毒性,這簡直微不足道,要不是早上見他翻身露出下臂,還不知道他的創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嚴重,都讓衣布磨得紅腫不說,甚至結了厚厚一層血水塊。
不過是暫時失明,又不是好不了了,何必拿自己的身體出氣,毫不留情地使勁蠻撞,痛苦的還不是他自己?旁人是能分擔他一絲一毫的不甘與悲愴嗎?怎麼不為自己好好想想!
顧冬晴難免下手重了些,直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才驚醒憤怒的她,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翻騰的情緒,甚至有些擰心、難以喘息的感覺。
「你不會白天再塗嗎?三更半夜的你想嚇唬誰?做樣子也挑好一點的時機。」她何時如此菩薩心腸來著?如果她真有心,這些傷口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他手上、腿上。
「已經白天了,看來你睡得很熟。」顧冬晴收回手,先穩定自身情緒再繼續手邊的動作,但偶爾還是有脫序的情感干擾她紛亂的心。
「白天了?!」趙系玦大大吃驚,他還以為會失眠一整晚,沒想到他反而睡得更香更沈!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桂花香,他更是發窘。「呃……你忙去,我自己來就好。」
「你要是看得見,還需要我幫忙嗎?」
「……你說話就不能婉轉些嗎?」非把他刺得鮮血淋漓才盡興?
她的行為與說出口的話常常讓他感到落差,若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把刀未免也太鋒利了吧?須臾間就把他生出來的愧然砍得一段不剩。
「我很少跟人說話,要婉轉給誰聽?你不想聽就別聽吧。」她講話只挑重點,通常三句就會結束,谷裏的人知道她的脾性,沒事不會找她話南北,自然少了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你喜歡別人對你說話毫不客氣、不知節制,甚至中傷他人仍不當一回事嗎?我也不是要你說什麼褒獎的好聽話,至少別三兩句就激怒我,拚命往我痛處踩。」日子已經夠難過了,雪上加霜要他如何面對往後的日子?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話不能說,我從來沒因為這種事生氣過。」從小到大,她生氣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什麼細故,現在都想不起來了。
「真的假的?」這不是聖人的行為了嗎?趙系玦不敢置信,但回想這幾天與顧冬晴相處的情形……好像生氣的都是他,她的聲音語調都很一致,平淡無起伏。
到底是她功力高強,還是他修養差?趙系玦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這傷不知道多久才會好,心情已經夠糟糕了,麻煩你行行好,說話含蓄點吧,多替別人想想可以嗎?」他不想體驗被氣死的滋味,那一點兒都不光彩。
他開口要求顧冬晴根本就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顧冬晴遲疑了一會兒後,竟然一口應允了。
「好吧,我儘量。」別提他失明的事。
每個人都有其罩門,本就不該往傷口上撒鹽,他好在一點肯把問題癥結說出來,有的人悶在心裏自認吃癟,背後卻動作不斷才惹人厭。
殊不知顧冬晴這一應允,大大扭轉了趙系玦對她的印象。說不定她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只是她接觸的人少,對她要求的人更少,外顯的冷漠誘導了別人對她的看法,而他恰恰好是其中一個錯得離譜的傻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