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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萬歲吃到飽(奸妃劣傳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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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09:20 |倒序瀏覽 | x 3
萬歲吃到飽【奸妃列傳之三】作者:蔡小雀

在趙家阿妃的觀念裡,天大地大,吃飽最大!
對趙家代代相傳的獻女兒入宮侍君固寵
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入宮侍君的難度太高了
偏偏南梁王要選秀,光宗耀祖的好機會就在眼前
趙家人齊心協力下狠手,採用惡鬼地獄節食法
妄想把她這個小肉球改頭換面成大美人
在宮宴上,餓瘋的她一頭撲倒北朝來的大周帝
沒想到這大不敬舉止反倒引來「受害者」的興趣
她這個小肉球「榮升」為大周帝的──寵物……
聽說他有殺神帝王之稱,必定不是什麼心善之人
可不知為何,在她心底深處就是知道他不會傷害她
即使他只把她當寵物一樣的餵養,她也不在意
畢竟寵物守則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討主人歡心!
原本她和他之間真的只是寵物和主人的關係
不過他那張無雙俊容,簡直是引人犯罪的一級凶物
秀色可餐的模樣太誘人,教嗜吃如命的她忍不住開吃──
不會吧!她竟猴急到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前「吃」他?
喔,讓她死了吧!她再也沒臉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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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09:52
楔子

取肥子鵝肉二斤,到之,不須細到。好醋三合,瓜菹一合,

蔥白一合,姜、橘皮各半合,椒二十枚作屑,合和之,更到令調。

裹著充竹串上。破雞子十枚,別取白,先摩之令調,復以雞子黃塗之。

唯急火急炙之,使焦,汁出便熟。

北魏、賈思親《齊民要術。檮炙法》

南梁,鹹德十年。

這年,有南朝妃嬪專職搖籃之稱的世家趙氏,嫡系長房長媳終於在眾人萬分熱烈的期盼中,誕下了,啼聲洪亮的胖嘟嘟粉嫩嫩小姑子。

趙氏舉族大喜,為此大擺盛宴慶賀七日七夜--個中不乏有趙氏族人想贈酒喝,以及族長趙老太爺趁火打劫宮中太妃妹妹豐賞厚賜等……種種不可言說之私心。

但總的來說,初生的趙小姑子在宴上嚎得很痛快,趙氏族人飲得很爽快,趙老太爺收禮金收得很歡快。

因為趙氏嫡系終於在生了一堆不中用、不濟事的男孫後,總算又得一嬌嬌小姑子,想來此姑子必定能繼承趙家歷代先姑祖入宮為妃為嬪的光榮使命,光宗耀祖光耀門楣。

趙老太爺握拳表示:這是一定要的啦!

被抱出來炫耀半天,卻始終沒喝到奶的趙小姑子不管不顧,繼續扯開大嗓門用力嚎……

大周,玄武五年。

一容貌俊美少年靜靜佇立在宮殿一角,宛若溫潤冠玉的臉龐帶著一絲微笑,那笑極冷,仿若萬載玄冰上凝結而成的冷冽晶雪,令人望之眩目卻凜然生畏。

那華麗紗帳榻上,他美麗端莊的母后正光裸著潔白得泛光的嬌軀,和兩名高大精壯男子沉浸於無邊歡愛中,男人一前一後夾著她,動作淫靡猛烈進出,男子悶哼低吼聲和女子嬌媚吟叫聲,如春浪波波蕩漾得越高……

俊美少年眸色更寒,陣陣作嘔感在胸口翻湧,指尖深深扣進掌肉裡,可他面上那抹微笑仍波紋未動。

這,就是他的母親。

這,就是女人……

翌日一早,倦極的大周皇后贏玉懶洋洋地支起酸疼不堪卻饜足的嬌嫩身子,如珍珠白的玉趾誘人地又蹭向其中一名仰躺著的精壯裸男下身,想勾得那物再賁起粗壯,卻沒料想蹭到的竟是一腳黏膩腥紅的濕滑冰冷。

「啊啊啊啊……」她淒厲地尖叫了起來,連滾帶爬地摔下那張有著兩個死人的大榻。

昨晚陪她銷魂了大半夜的男人不知幾時已屍橫榻上。

贏玉的尖銳慘叫聲也只驚飛了寒鴉,呀呀展翅飛離了這座彷彿永遠被冰封住的華麗宮殿。

其實,自大周帝宇文韜以為太后守喪為名,龍駕遷至離宮後,這座偌大宮殿便已再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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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11:06
第一章

十五年後。

正逢元春,花開枝頭,葉色生嫩,南梁趙府大大的園子裡,有個圓嘟嘟的嬌小姑子蹲在茂密花叢後,摘下一朵朵開得嬌艷的大紅朱瑾花攤在軟裙上,小心翼翼地做起辣手摧花的活兒。

「唔,花蕊裡面的蜜汁真甜、真好吃。」她心滿意足地舔著朱瑾花蜜,感覺那在舌尖一點點蕩漾開來的清甜花香,吃了一朵又一朵,仍是意猶未盡。

唉,可惜她院子裡那兩株桂花都給吃完了,不然還能多點子能嚼的口感……

小臉蛋粉嫩圓潤得極致可愛的趙妃子舔完了花蜜後,摸摸軟軟的小肚子,感覺還是很空虛啊!

她現在最想吃的是蒸得香軟甜膩的槐花糕,燉得油光水滑嫩呼呼的醬豚肉,片得薄薄晶瑩剔透、再淋上橘汁蒜漿的魚燴,然後飲一碗熱稠稠的大米湯--這一生就滿足啦!

「小姑子,你你你又偷吃東西了?!」

她的侍女雲片撥開花叢,不禁倒抽了一口氣,臉上閃現「我死定了」四個青慘慘的大字!

「什麼叫我「又」偷吃東西了?」趙妃子一抖,小圓臉隨即淚汪汪了。「這是我今天第一次吃東西,還是舔了幾口,現下都已經午時了,我餓……」

那個餓字拉得淒淒慘慘,似氣欲斷未斷,魂要散不散,真真令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然身為奴下,雲片比她還想要哭。

族長可是下死令的,十五日後的梁宮選美宴上,若是小姑子還未能瘦掉十斤肉,所有人包括長房少爺、少夫人和長房一眾奴僕,就要罰俸一年,逐至莊上三年不得歸。

那山莊子是老太夫人當年的陪嫁,端的是寸草不生、雞不下蛋的窮山惡水之地,去過再回來的人簡直跟逃難的流民沒兩樣,若是長房一支全給趕到莊上,那可是比死還淒慘難堪啊!

所以就算小姑子被餓得嚎嚎叫,仍舊阻擋改變不了雲片等人嚴格看管她吃食額數的誓死決心。

「小姑子,等一下就有一碗地漿水可以喝了,您忍忍。」

「……為什麼連井水也不給喝飽啊?」趙妃子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滾了出來,嗚嗚咽咽地顫聲指控,「你們連家裡每一口井都上蓋上鎖了,至於這樣嗎?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了你們?」

最氣人的還不是怕她餓到投井自盡……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對不住了,小姑子。」雲片看得也很心酸,但依然鐵面無私。「大夫都說了,您這體質喝水也會胖,不可等閒視之。」

「你們乾脆把我押去煮了吃了,賞我個痛快吧……」趙妃子捧著餓到刀絞般的肚皮,圓臉上悲慘深深,氣若游絲地抖聲道。

「太妃和娘娘派來教您宮規的香姑姑就快到了,您還是快點起身,讓奴下趕緊替您打理一番,要不您又要被罵了。」雲片半是呵勸半是哄誘地硬生生將她架了起來,「您忘了上次被罰頂著竹簡站兩個時辰的事了嗎?」

她聞言瑟縮了下,嬌小玉潤身子抖得更厲害,都想跟這叢朱瑾花一樣種在這裡不走了。

可雲片又豈是尋常奴下,只見她訓練有素地一彈手指,立時又冒出了兩個小侍女,一起將趙妃子連拖帶拉地扛走了。

「你們太凶殘了……太凶殘了……」趙妃子一路慘嚎回房。

這日,南梁最負盛名的大酒樓「招雲樓」裡,前前後後裡裡外外被不下百名大周菁英暗衛圍了個鐵桶般,連只蒼蠅要飛進去都得先判別是公是母,並且還要先留下一雙翅膀和照子才行。

這一切嚴密到恐怖的佈防,都是為了三樓臨窗憑欄處的這一個男人。

大周新帝宇文堂俊美臉龐凝望著窗外,看著街上,高大修長如瑤樹瓊林的身形就算是席坐於紅檀榻上,也自成了一幅絕美奪目、萬人仰慕的畫。

然而侍立於他身後的兩名大宗師,卻絲毫不敢小覷這個宛若翩翩玉面貴公子的年輕帝王。

佛經中,相傳阿修羅為天龍八部眾之一,男者容貌醜陋,力大無窮,陰鬱詭譎,嗜戰好殺;女者容貌絕色,美麗至極……

他們的君王,就是容貌俊美無雙、翻雲覆雨的阿修囉。

可此時人人既癡迷又敬畏的大周帝王,卻破天荒地盯著街上某人某事良久,若非大宗師柙和豻護衛主子多年,幾要誤以為主子臉上那抹凝視久久的神情,叫做愣怔了。

可柙和豻卻渾然不知,其實宇文堂現在的狀態離「愣怔」也相差不遠了。

因為他看見了一個小肉球,死命地巴住大街上的一棵老樹的樹幹,後面有三名侍女拚命拖拉著她的腰肢和小腳,還有十數名侍人手牽手牢牢圍擋住,生怕路人瞧見了這一幕。

那小肉球像離散多年終於找到親人般死死抱著樹幹不肯放,粉嫩嫩的小圓臉上淚流如注,糊得滿頭滿臉都是涕淚,偏偏腮幫子鼓得高高的,嘴裡還咿咿唔唔含著什麼,邊嚼邊哭邊含糊不清的嚷嚷。

「勿肥泣勿肥泣……屎都勿肥泣……偶餓……」

三名侍女手忙腳亂,又是抱又是拽又是扯,可是怎麼也撼動不了那小肉球拚死抱樹的決心。

「小姑子,您千萬不能功虧一簣啊,再兩天,再兩斤就成功了!」

「您快把饅頭吐出來!快!饅頭最是養膘了,一口三瓢油啊!」

「喜糕,香餅!快幫著把小姑子嘴裡的摳出來!兩天后就要進宮選秀,小姑子是絕對不能再胖了!」

小肉球二話不說,慌張張將滿口的饅頭咕嘟一聲強嚥了下去,也顧不得會不會噎死當場,猛然鬆開了抱樹的雙手,珠圓小巧的身子登時跟幾名侍女滾跌成了一團。

「噗!」

下一刻,宇文堂斜飛的清眉往眉心靠攏,像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會發出那麼荒謬的嗤笑聲,不過話說回來--南梁怎地盡出蠢貨?

無怪由上至下,卑弱至此。

宇文堂收回視線,目光終於落在心驚膽顫地跪坐在自己對面的一身華貴官袍男人身上,一雙鳳眸似笑非笑的盯得對方冷汗直流,板得僵直的身軀也漸漸顫抖搖晃了起來。

「回去告訴梁王,」他嘴角微微往上勾。「孤應了。」

「謝周帝隆恩相允,吾王及滿朝文武百官兩日後必掃榻以待,恭迎貴人御駕!」華貴官袍男人聞言大喜若狂,如釋重負,長長地拜伏行禮。

待那華貴官袍男子半躬著腰,喜笑顏開地恭謹退下後,宇文堂靜靜地沉思了片刻,開口喚道:「柙。」

「臣下在。」

「人呢?」

「已在二樓密室。」

宇文堂微頷首,隨即起身,著沉紫大袍的身形挺拔,寬肩長腿如臨風玉樹,矯健勁腰繫著的那只漢白玉珮隨著行步間微閃,和著玄黑色穗子越發顯得尊貴優雅。

他在走進二樓那間幽暗密室時,看見手腳斷折癱倒在地上痛得陣陣抽搐的黑衣漢子時,鳳眸中冰冷諷刺的笑意一閃而逝。

「北朝第一殺手,嗯?」他兩手垂負在身後,淡淡然地問。

「要殺要剮都隨你……」黑衣漢子面色慘白如紙,彷彿只剩了半口氣,卻仍強掩眼神中深切的驚懼,咬牙道,「皺一皺眉的,不是好漢!」

「孤要殺的人,你也敢劫,你倒是膽大得很。」他嘴角依然噙著微笑,深邃的鳳眸卻不知怎地令人深深害怕起來。

彷彿裡面是冰雪,是虛無,是深不見底的地獄。

百練不可自抑地打了個寒顫,剎那間連手腳被活生生折斷的劇痛都不及這一眼帶來的沉沉悚然壓迫感,好似自己再敢做無望的困獸之鬥,這俊美男人下一剎那就能令他灰飛煙滅、屍骨不存!

「孤?」百練忽然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拚命掙扎著抬起頭來,臉色已不是慘白,而是死灰得泛青了。「你、你……究竟是誰?」

「怎麼,她沒有告訴你,孤是誰嗎?」宇文堂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她手上那味歹毒的「迷春散」,不就是你給她的嗎?」

百練閉了閉眼,銅澆鐵鑄般的漢子一瞬間恍若被抽去骨頭,三魂七魄瀕臨離竅,猶如泥灘死物般一動也不動。

「請……周帝看在舍妹對您一片癡心的份上,饒、饒她一命……」百練赤血般的眼眶裡滲出晶瑩的熱淚,無比絕望地哀哀求懇道:「就用、用草民這條命抵了吧……草民這些年攢下來的不下萬金,願全數捐以軍餉……買回舍妹性命……咳咳咳……」

眼見像死狗般癱在地上的百練已咯起黑血,顯是內傷嚴重,肺腑俱傷,宇文堂視若無睹,嘴角笑意微微,眼神卻越發冰冷。

「一刻鐘前,她已經被扔進南梁最低賤的窯子裡了。」他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的俊美溫潤。「孤最厭腐如臭肉的女人,無論是她們的身子還是心肝臟腑,孤更不缺銀錢……如果,你真的想保住那個賤人最後一口氣,那你最好拿點孤感興趣的來換。」

「你--」百練臉色大變,驚怒交加,越發瘋狂咳血。「咳咳咳咳……」

「一刻鐘,她失身;一個時辰,她--」他漫聲道。

「周帝,求求您!求求您放過她,您饒了她,百練甘願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百練拚命在地上磕頭,咳出的血和額際迸濺的鮮血流了一地,教人看了觸目驚心。

「孤說過,」宇文堂玉手依然閒適地負在身後,微微一笑。「你,能拿什麼來跟孤換?」

百練渾身如抖篩,青白得透黑如死的臉龐終於再撐不住,顫抖著喃喃道:「草、草民知道該怎麼做。」

「這筆買賣成交了。」他點了點頭,修長如玉的大手終於微微一揚。

豻心領神會,瞬間身影一閃,消失在密室中。

柙則依舊嚴密警戒,護守著自家君王,絕對不會讓地上的百練有萬分之一暴起傷人的可能。

宇文堂目光最後一次落在地上的百練身上,淡淡地道:「孤從不收無用待死之人,給你一個月養傷,傷好後,柙會告訴你該往哪報到。」

「諾……君上。」地上仿若瀕死的男人微弱中又振作起一絲生氣。

「你,」宇文堂冷玉般的臉龐掠過一抹詭魅妖異的微笑,「可莫讓孤悔了今日的一念之慈。」

癱跪在地的鐵血男兒機伶伶一顫,冰冷寒意竄進四肢百骸裡,霎時冷汗如漿,砰地將頭重重磕在地面上。

「奴下誓死效忠吾主!」

傳說中應該及時減去的那兩斤,最後還是牢牢地盤踞在趙妃子的腰間。

轉眼今日就是南梁宮宴,眼看再兩個時辰就入夜起燈了,趙老太爺瞪著面前那個雖然少去七分圓潤,卻仍舊粉致致肉嘟嘟--至多只稍稍癟了三分水分--的小圓桃子孫女兒,他一口老血都快噴出來了。

「說!是哪個庸醫說只要減去十斤肉的?」趙老太爺怒不可遏地跳腳,氣到嘴唇哆嗦,活似要抽風了。「去!速速去把診金給老子要回來,再打斷他的狗腿、戳瞎他的狗眼!咳咳咳……」

「老爺子息怒啊,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趙家長子趙評頻頻拭汗,拚命陪笑。「其實也沒差很多的,就、就剩兩斤……應該……可能……不太顯眼吧,哈哈哈。」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飄向大廳裡那個兩眼無神、一臉恍惚,「整坨」膝跪在錦席上的嬌嬌小肉球,霎時一抖,而後默默轉開,個個噤若寒蟬。

事到如今,徒呼荷荷,悲哉悲哉。

「爹,一切都是兒媳之過,是兒媳沒盡好做娘親督促的本分,您放心,兒媳今日定然會叫阿妃給您和咱們趙家列祖列宗姑奶奶們一個交代!」趙家長媳趙綏氏抬起頭,沉聲喚道:「雲片!」

話聲甫落,但見面色凝重的侍女雲片捧著三尺白綾,緩緩跨入廳內。

廳上眾人大驚,原被叨念到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的趙妃子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趙老太爺睜大了老眼,心咯登了一下。

「大大大家都冷靜點兒……有有有話好說……」趙妃子吞了口口水,結結巴巴道。

向來溫馴柔弱的趙綏氏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眼眶含淚,表情冷硬地一揮寬袖。

動手!

半盞茶辰光後,但聞大廳屏風後方傳來了一聲淒厲厲的慘叫聲!

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可歎可歎。

取好白魚,淨治,除骨取肉,琢得三升。熟豬肉肥者一升,細琢。

酢五合,蔥、瓜菹各二合,姜、橘皮各半合,魚醬汁三合,看鹹淡、多少、鹽之適口。取足作餅,如升盞大,厚五分。

熟油微火煎之,色赤便熟,可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餅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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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11:36
是夜,南梁王宮。

宮中紗燈遍燃,亮若繁星,映照出園林裡衣香鬢影、鶯聲嚦嚦。

這當中大多是南梁大族權貴,應帖而來的風流世家子和通身華麗的貴女,人人興致高昂,或吟詩或鼓琴,或歡笑或矜持,端的是一派富貴繁華盛景。

南梁王陳雙凝視著窗外這片夜宴麗色,清俊秀氣的臉龐卻透著一抹複雜厭倦之色。

自他從荒淫奢靡的先王手中接下南梁這片江山,就知道這看似繁華似錦的家國,內裡早已腐朽成了個空殼子。

百官耽溺享樂,百姓安逸蠢笨,只記今朝吃吃喝喝,哪管明日劍懸頸上?

北朝人素來譏笑南人如羊,陳雙縱然怒其不爭,卻也啞口無言。

「若是……」他如玉手掌緊緊掐握著窗台,喃喃自語。「若是能再給孤五年喘息之機,肅清百官,養兵千日……」

可,眼下北朝四國虎視眈眈,南梁卻已痼疾沉痾,饒是他貴為一國之王,卻也非事事皆能如己意地乾綱獨斷,不說旁的,就是他後宮中百花齊放的嬪妃美人,又有哪個不是出自世家大族的權力算計入得宮的?

再多的軟玉溫香,嬌戀癡纏,所求的不過是能夠牢牢箍住他的頸項,好驅策他這個梁王為她們的家族謀奪更大的權勢地位。

陳雙閉上了眼,只覺胸口疼痛得厲害,長久來的絕望和疲憊令他幾乎想跟著這個華麗而腐敗的王朝一起墮落、陸沉……

就在此時,一個輕微而奇異的咿啊聲驚醒了他的思緒,陳雙迅速恢復如常,凝神向樹影暗處望去。

那是?

一個僵硬如木偶人兒的身影,踩著某種詭異而細碎的步伐而來,儘管宮中紗燈高懸,陳雙在這一瞬間還是渾身發毛,心下一寒!

難道是國之將亡,妖孽現世?

陳雙面色凝重,屏息悄悄越窗而出,躡蹤而去。

暗色樹影裡,自胸口以下被白綾捆得牢牢實實的趙妃子舉步艱難地移動著僵硬的身子,每走一步都得跟餓得發疼的肚腹抗戰,還得時不時停下來歇兩口氣兒。

捆、捆太緊了,胸悶啊!

「阿娘好狠的心……」她單手支在樹幹上,面白氣虛地顫聲道,「活生生把寒瓜捆成芝麻,還不給點吃的,牛要幹活還得嚼兩口草,我打昨兒到今兒連口水都沒得喝……」

剛剛好不容易才甩開了「心狠手辣」的阿娘和助紂為虐的雲片,眼見宮宴將起,到處都是香噴噴的食物香味,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先蹭點吃食填填肚子,什麼選秀統統見鬼的去吧!

天大地大,吃飽最大,爭榮華富貴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圖以後想吃什麼山珍海味,只要勾勾手就來了嗎?

自小被灌輸的入宮為妃好為家族爭光的理念,早在八百年前就被趙妃子自行詮釋得歪到十萬八千里外了。

「你,原來是人。」一個溫雅清亮的聲音遲疑地響起,帶著一絲莫名地如釋重負。

「呃?」她身形僵硬地轉過身來,憔悴的小圓臉微帶不爽,雖在見到眼前是個姿容俊朗如玉樹臨風的年輕郎君時,心下稍稍驚艷了一下,可是對於向來嗜吃如命的趙妃子而言,美色是浮雲,唯有美食才是王道啊!

「小姑子,你可是迷路了?」陳雙看著這個個頭小巧身段圓潤的粉嫩小女子,眼神溫柔了下來。

「敢問這位郎君,您可知……」哪兒有吃的--她話到嘴邊,總算及時懸崖勒馬。「咳,宴席何時開始?」

陳雙頗富興味地看著她,「你是哪家的小姑子,今日也是應花帖而來的嗎?」

手持花帖者,便是各大世家所推舉出待選秀女的身份象徵。

她餓得渾身無力,連膝蓋都抖顫起來,偏偏這個看起來清俊斯文好脾氣的郎君卻是個話癆,還是文不對題的話癆。

「算是吧。」肚子又一陣咕嚕嚕刮絞得慌,趙妃子豐潤如櫻桃的小嘴哆嗦了起來,「那個……我還有事……郎君請自便……」

陳雙一怔,心頭掠過一抹奇異的悸動感。身為俊秀年輕的南梁王,他無論是權勢抑或風采,都是小姑子們風靡追逐戀慕的對象,誰會知曉竟還會有一個小姑子在凝視他時,眼中沒有癡迷沒有貪婪,而是單純乾淨,甚至還帶了一抹不耐。

「孤是南梁王陳雙,並非歹人。」他笑得爾雅溫柔。「現在,你可放心告訴孤,你是哪家的小姑子了嗎?」

「你--您就是王上?」她傻眼。

「是。」他下意識屏氣凝神,有些害怕從她臉上看見那些熟悉的故作嬌羞和矯揉造作的神情。

膚淺的女人他見得多了,真心不希望眼前這個清甜可人弱不禁風的小姑子也和其他人一樣。

可是趙妃子的表情除了起初的驚愕之外,隨之浮起的卻是心虛、懊惱、為難等等,就是跟嬌羞沒半毛干係。

陳雙一愣。

「……姑夫。」她磨蹭了半天,終於尷尬彆扭地擠出了一聲兒。

陳雙溫潤如玉的笑臉差點龜裂了,一口氣嗆在喉管。「姑、姑夫?」

「不是這麼喚的嗎?」趙妃子隨即恍然大悟,喃喃自語,「也是,皇家不比百姓家,姑姑頂了天也不過就是姑夫的小妾之一,叫姑夫確實不妥當,嗯,大大不妥當。」

陳雙只覺得自己的心肝都在抖了,也不知是給氣的還是給驚的。他努力吞了口口水,盡量表現出自己溫雅君王風流蘊藉的一面,柔聲道:「你何不先跟孤說說,你姑姑是宮中何人?是孤的嬪妃嗎?」

自古以來,皇室中姑侄女或姐妹共侍一夫者如過江之鯽,若這小姑子能得他歡心寵幸,想來也是她的榮耀。

趙妃子正要開口,忽然又猶豫地問:「姑,呃,王上要知道了,是想升我姑姑的位分,還是怪她沒把娘家小姑子教好?」

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他的微笑抽搐了一下,溫言道:「你莫怕,孤對你並無歹意。」

「聽說今天來的世家貴女沒三百也有五百。」她突然道。

「差不離吧。」他眸光逐漸犀利起來,被屢次回拒,身為王上的尊貴倨傲霸氣再也抑不住,徐徐釋放凜冽寒氣。「無論你是哪家秀女,欲迎還拒的戲碼過了可就倒胃口了,孤雖素有耐性,卻也不是那等能容你等耍弄之輩!」

看吧看吧,說不過人就要翻臉,果然戲文上說得對--伴君如伴虎。

這一瞬,趙妃子真是同情極了當德妃的姑姑。

「入宮侍君」什麼的難度真真太高啦,自己這吃貨廢柴的體質哪裡禁受得了?看來還是隨便找個小康人家嫁進去,日後圖個溫飽就好了。

主意既定,但見趙妃子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伶俐敏捷地當空一指--

「你看!」

陳雙不假思索地朝她指的方向扭頭望去,看了半天也沒瞧出什麼玄機來,蹙著眉回過頭來。

「那處什麼也沒有,你莫不是存心戲弄……」

人呢?

陳雙玉白斯文的臉由紅轉青變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堂堂南梁之王居然會被一個小小姑子用這麼爛哏老招就給耍了?

素有「魏晉公子」美譽的陳雙,俊秀溫文翩翩風流的外衣剎那間撕裂一淨,面色猙獰憤怒起來。

「好好好,就連個小小世家姑子都膽敢如此戲弄孤,看來孤是好人扮久了,再無人記得昔日孤弒盡手足,奪得王座的雷霆手段了?」他揚起一抹陰惻惻的微笑。「很好,給臉不要臉,孤就看你今日如何翻得出孤的手掌心?」

待陳雙憤怒地離去後,隱於另一片樹影後的頎長身影緩步而出,鳳眸略揚,嘴角微勾,俊美無儔臉龐上的深沉狠厲在月光下彷彿只是另一道朦朧淡去的影子。

--足見君上此刻心情極好。

貼身護主的柙驚異到下巴都要掉了。

「白玉貌,豺狼性,睚眥必報,」宇文堂臉上似笑非笑。「南梁王心志不小啊!」

「回君上,臣等在南梁宮中遍撒「釘子」,這陳雙的一言一舉已在我大周監視之下,請君上放心。」柙笑道,「不過一小小南蠻子,翻不起大浪的。」

「雖是疥癬之疾,也不可等閒視之。」宇文堂橫了志得意滿的柙一眼,眼神雖淡,卻令柙不自禁骨子發冷。「輕看敵人就是給自己留一線隱患,昔日吳王夫差若非小視越王勾踐,吳又怎會亡國?」

柙心下一警,面上得色霎時被涔涔冷汗取代了,忙跪下深深悔誡。「是臣下大錯,請君上重懲!」

「許你將功折罪,」宇文堂神色不動,淡淡道:「去那小姑子身邊守著,無孤的命令不得回來。」

柙大驚失色,臉都嚇白了。難道他已成君上棄子嗎?

留在南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子身邊為奴為隸,一輩子不能回大周,這不啻於流放千里,終生盡毀。

「臣下願為君上粉身碎骨、肝腦塗地,求君上再給臣下一個悔改的機會。」柙頭重重地抵叩在地,嗚咽哀求。「求君上不要不要臣……」

宇文堂揉了揉眉心,頭一次發現自己身邊養的都是群腦子不靈光的廢物。

若非柙與一干大宗師和皇家暗影一樣,都是自幼護守他至今的死忠屬下,出生入死,跟著他從深宮血海及戰場煉獄中拚殺出來的,否則他這一剎還真有依了自己一貫的脾氣,索性砍了了事,省得看了心煩。

「那小姑子能激得南梁王連溫文爾雅無害的面具都給撕了,就衝著這一點,孤也不想見她今晚輕易落入了南梁王之手,」他破天荒強捺性子,冷冷地解釋了一句,「能夠給他添個堵,孤還是很樂意的。」

--君上,您是因為在南梁待久了,給閒出來的,想看南梁王笑話吧?

不過柙聞言還是鬆了一口氣,幾有死裡逃生自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之感,一迭連聲恭應道:「諾,臣下定會拚死護住娘娘清白,誓不叫那南蠻子動娘娘一根寒毛!」

宇文堂眼角抽了抽,剎那間又有想殺人的衝動了。

「豻!」他突然揚聲。

黑影憑空出現,柙警覺地反應過來,可還是慢了一瞬,下一剎已經被敲昏拖走了。

宇文堂一動也不動地袖手冷觀,眼前一閃,又有個身著窄腰胡衣的剽悍男子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在他面前。

「亢轄管屬下不力,請君上責罰。」

「罷了,」他神色緩和,大袖微擺。「柙自蟒山一役為孤擋了一槌,便傷了頭顱。孤,不怪他。」

亢心底一熱,「今兒起就由臣親自護主,娘娘那兒臣也會交代清楚,必不有失!」

宇文堂臉一僵。

「不、用、了。」

管她落誰狼口想怎麼死就怎麼死!

趙妃子一路躲躲藏藏,直到瀕臨開宴才忍不住被香味給勾了過去。

肚鳴如雷,飢火中燒,她餓到整個腳下都在打飄,還得躲著阿娘、雲片和大王,其中又以「苛政猛於虎」的阿娘為重點躲避目標。

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她回頭看見怒氣沖沖殺氣騰騰朝自己疾步奔來的阿娘,心下一沉,下意識拔腿就跑。

恰巧,鼓樂鐘鳴聲齊響,正式開宴了!

大大園子裡一片空地上佈滿矮案和錦席,無數世家子和貴女已然入座,等待向華台上的南梁王舉杯禮敬。

可今夜南人心目中最俊秀倜儻的南梁王卻硬生生被無視了大半,因為眾人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和他同據華台另一端的貴客錦席上,那個高大修長俊美絕倫的含笑男子。

「好個華貴美貌的郎君啊!」

「前朝人言蘭陵無雙,依我看這郎君的相貌氣度身段,絲毫不遜於傳說中的戰神蘭陵王……」

「看那麗容,看那魅笑,看那精壯結實的大片胸膛,好想摸摸看哪!」

「嗤,看你這不知羞的小蹄子,還是衛氏嫡長的貴女呢,這嘴兒淫穢得緊,也不怕回頭被你家族長鎖家廟了。」

衛氏女慵懶地扇了扇扇子,嬌媚媚地道:「我南人性情不羈,最是逐風流奔放為美,歡喜便是歡喜,哪裡需要受那等顢頇迂腐的老東西拘管?東方家姑子,別以為奴奴不知道你這幾日正與一個偉郎君打得火熱,怎麼,他榻上功夫不夠好嗎?讓你還有力氣來這兒管閒事兒?」

東方氏女聞言臉紅了紅,隨即哼了聲,道:「就你這乾癟豆苗的身板子,還想博得華台上那美郎君青睞,做夢呢!」

一群貴女吱吱喳喳嬌聲斗吵了起來,一群世家子則是忙著喝酒、忙著調戲宮宴上的美貌侍女,酒香肉香脂粉香,嘈亂靡爛得一塌糊塗。

南梁王陳雙溫文笑臉越來越難看,滿心惱恨,又忍不住頻頻暗瞥身側那位尊貴無比的周帝,似乎可見他嘴角那一抹迷人笑意裡的深刻嘲諷。

可恨,可恨至極!

「諸位,且讓我們舉起酒爵歡迎孤身旁這位遠道而來、尊貴無雙的貴客,堂堂北朝周--」陳雙笑如春風化雨,可清朗聲音才說到一半,就被砰地一聲巨響生生打斷了。

滿園一靜。

詭異的死寂瀰漫在曉風朗月花香葉影間,所有人目光齊齊瞪向那個一頭栽在「美郎君」面前,盛滿美食酒漿矮案上的嬌小人兒。

宇文堂手上的酒爵懸在半空,冰冷鳳眸透著一絲詭譎的疑惑--雖眼角餘光早早就察覺那個朝自己飛撲過來的小肉球,可他怎就在電光石火間阻住了身後暗影的出手?

宇文堂還未曾思忖明白自己方纔的異狀,下一刻在看清楚了小肉球那迫不及待胡吃海喝舉案大嚼的歡樂快活表情時,他頓了頓,鳳眸裡閃過了一抹古怪的複雜幽光。

唔,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她這般……寬容了。

猶記幼時,父皇仍待他親厚,曾將暹羅進貢的一隻小麝香豚賜他耍玩,甚得他歡心。那小豚嗜吃如命,給什麼吃什麼,無論填多少吃食都吞吃一淨。這小肉球,形容神韻和小豚極相彷彿。

許就是這一念之間,心下的微微牽動,他沒有揮手滅了她。

宇文堂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這個一副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吃大嚼的小姑子,看著她憔悴不少的小圓臉重新有了血色,自礙眼的慘白漸漸浮起了淡淡紅暈,尤其那笑瞇了眼的憨然滿足小模樣,讓他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

像,真像。

相較於宇文堂的感觸緬懷,陳雙則是大吃一驚,隨即眉眼掠過陰狠利芒。

無怪乎對他視若無物,原來她野心甚巨,看上的是雄霸北朝的宇文堂!

陳雙心下像是塞進了滿把的蒼蠅般又厭惡又噁心,既妒且惱又恨,想也不想地揚聲道:「來人!把這膽敢冒犯我朝貴客的賤子拖下去--」

「諾!」原是退出一丈之外的金執衛轟然應道,殺氣騰騰地持戟朝趙妃子衝去。

「動她者死。」一個慢條斯理卻低沉有力的嗓音響起,如金石鐵戈交擊,字字輕緩,卻冷冽駭人至極。

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巨大氣勢沉沉壓迫著眾人的心,連久居高位的南梁王也心下怦怦然,只覺兩股顫顫,冷汗悄悄濕透背。

餓昏餓傻餓瘋了的趙妃子也悚然一凜,小嫩手裡抓著啃了大半的燒鵝腿,小心翼翼地放下來。

「吃你的。」那嗓音冰冷卻透著詭異的溫柔,隨著聲音而落的是一甌放得較遠的奶白魚湯,「喝一口潤潤嘴,別噎著了。」

「姐姐……泥人金好。」她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仰起小圓臉,對著他露出了個含糊不清的油亮亮笑容。

那句「姐姐」卻讓原本神情平和的宇文堂當場變臉!

明處暗處都有人倒抽好大一口涼氣。

幸虧趙妃子就著魚湯把塞滿嘴的食物嚥了下去,再次抬起頭,甜甜地重複了一次,「謝謝……你人真好。」

宇文堂不知怎地眼神又柔和了下來。

暗處的亢差點滿地撿驚滾出來的眼珠子。

南梁王陳雙卻是神情越發陰森,片刻後,他爾雅一笑,宛若清風明月地帶著滿滿的善意道:「小王這小侄女驚擾了周帝,還請您看在小王的三分薄面上,允她先行退席,待小王的愛妃好好訓誨予她。」

肚子填飽了,腦子也清醒了,趙妃子聞言不由瑟縮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了起來。

糟了!

她這才發覺自己到底闖了什麼樣的彌天大禍……嗚,不管哪一條都足以讓王上、姑奶奶、姑姑、老太爺、阿爹、阿娘、阿叔、阿嬸、雲片、喜糕、香餅,甚至是守門的那條大黃活剝了她三層皮啊啊啊!

她那雙圓眼兒驚悸慌亂地望向席上眾人,彷彿想從中找到一個救命浮木,可是只見到一張張或嘲笑或諷刺或幸災樂禍的面孔,其中尤以躲在人群中對她比出抹脖子手勢的阿娘更為令她心驚膽寒。

「南梁王曾說要在今日宮宴上送孤一份大禮,」宇文堂眸光冰冷,嘴角的笑意卻是恁般魅惑迷人,隱隱透著股嗜殺血氣。「這份禮,孤很滿意。」

陳雙僵住,笑容消失了,抑慍地淡聲道:「周帝說笑了,這小侄女弱柳蒲姿,兼又缺禮少儀,哪裡有此等榮幸得侍北朝君王身側?小王已備得國色天香身段妖嬈的美人五十名--」

「南梁王難道不知道孤的脾性?」他唇畔笑意更深,眼神更冷。

陳雙被他的「笑眼」逼視得滿頭冷汗,偏又心下不甘,氣息粗重地喘了口氣後,硬著頭皮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既然如此,那豈不是更不能令這小姑子污了您的龍目--」

「孤沒拿她當女人……」宇文堂故意溫柔地瞥了那個油膩膩小嘴邊叼著鵝腿,邊傻傻呆望著自己的小肉球,「孤這是養寵物。」

一句「寵物」擲地有聲,宛若石破天驚,當場震碎了眾人的萬千枚狗眼。

「寵、寵物?」陳雙喉頭噎卡住。

「寵寵寵……」人群中的趙氏長媳兩眼翻白。

咚地一聲,趙妃子嘴裡的燒鵝腿掉在了矮案上,砸翻了滿甌的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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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12:12
第二章

小形豚一頭,膊開,去骨,去厚處,安就薄處,令調。取肥豚肉三斤,肥鴨二斤,合細琢。魚醬汁三合,琢蔥白二升,

姜一合,橘皮半合,和二種肉,著豚上,令調平。

以竹串串之,相去二寸下串。以竹箬著上,以板覆上,重物迮之。

得一宿。明旦,微火炙。以蜜一升合和,時時刷之。

黃赤色便熟。先以雞子黃塗之,今世不復用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膊炙豚法》

黃沙滾滾,長路漫漫。

直到坐在錦墩毛皮鋪就、飾以珠玉翡翠為簾的寬敞大馬車裡,榮升大周帝寵物的趙妃子仍是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左邊盛著滿缽鮮瓜嫩果,右邊裝著滿盆軟香大麥烙餅和滷牛肉,嘴裡含著甜蜜蜜的桂花糖,懷裡還揣著壺香噴噴的蜜漿,幸福得像是置身仙境。

如果……不是以一種這麼詭異離奇的身份就好了。

她心情有些沉重,想起出城門前,老太爺那矛盾複雜、悲喜難辨的淚汪汪表情,還有阿爹和阿娘哭喪的臉色,所有遠離家鄉的愁緒全都湧上心頭,堵得她幾乎沒胃口吃點心了。

「唉……」她歎了口氣,舔化了桂花糖後,又鬱悶地塞了塊大麥烙餅嚼嚼嚼,「真是酒入愁腸愁更愁啊。」

隱伏在馬車頂上隨行保護君上「愛寵」的柙,聞言險些失足摔下馬車。

娘娘,您還能再更無恥一點嗎?

出城至今五十里路,她就嘴巴不停地吃了四十八里,他這一生還沒見過比她更好胃口的人--無論男女。

而且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現--

「想喝酒了?」慵懶斜倚在車廂內另一頭的宇文堂自帛書上抬起頭來,淡淡一笑。

「嚇?!」趙妃子一口大麥餅還含在嘴裡,一臉愕然不敢置信地瞪著車廂內不知幾時出現的俊美尊貴男人……呃,主人。「您您您是什麼時候上車的?」

「和你同一時刻上的車,」他的目光又回到帛書上,「就在你說「阿娘,我要是沒餓死,我一定回來!」的時候。」

「喔。」她恍然大悟,小圓臉難得紅了,靦覜地道:「真是對不住了,我要早知道您那時候便上車了,我就……」

「不吃那麼多了?」他鳳眸微挑的斜睨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尷尬的乾笑了起來。

趙妃子是嗜吃如命,可在「外人」面前也還知道羞恥兩字怎生寫的。

「吃吧。」

「歎?」她眨了眨滾圓眼兒。

「和幾日前相比,癟了點。」宇文堂淡淡地道,「小肉球還是圓滾滾的好看些。」

「幾日前?」她臉上的神情茫然了一瞬,「您見過我?」

那個英俊到渾似仙人的高貴帝王頭抬也未抬,僅是簡單地嗯了一聲。

趙妃子苦苦思索了好半天,依舊滿頭霧水,本想好奇追問,可見他一副專注國事心無旁騖的嚴肅表情,再聯想到他的身份……她吞了口口水,趕緊再往嘴巴裡塞了枚大大的甜棗子,省得自個兒一時話多惹禍。

舒適華麗的馬車行駛得極為平穩,可趙妃子這顆心卻上上下下顛得慌,嚼嚼嚼地吃完了甜甜汁水淋漓的棗子後,也不知是肚餓還是心亂的緣故,總覺得這心呀胃呀晃晃悠悠得沒個著落處,忍不住又往盆裡摸了顆物事塞進嘴裡咬--

「哇呸呸呸!」她霎時被酸得倒牙,小圓臉癟皺成了一團。

有個低微不可聞的嗤聲響起,疑似噴笑,但因一閃即逝,當她滾圓杏眼兒瞥向那形象尊貴高雅的帝王時,卻發現他一動也沒動,全然毫無異樣。

她下意識鬆了一口氣,粉嫩嫩的小胖手把咬了一口的紅皮酸李子偷偷藏回盆裡,然後心虛地再拿了顆碩大的熟透甜瓜蓋住。

剛剛那種聲音又可疑地出現了,她警覺地朝與她同處偌大車廂中的那男人方向望去。

「嗯?」宇文堂面無表情回視她。

她慌張地猛搖頭,努力對他咧開了一個大大的討好笑容,偏偏在兩里路前啃過醬肘子的小嘴還油汪汪的,那笑怎麼看怎麼矬

「蠢。」到沒邊了。

他鳳眸似笑非笑地幽光一閃,隨即又低頭處理國事去了。

留下也不知該接著大吃特吃,還是躲一邊裝沒事人的趙妃子,傻傻僵坐了好半天,才在規律的車身輕微晃動中--睡著了!

良久後,宇文堂終於抬頭,眸光複雜地瞅著這個抱著果盆兒睡得東倒西歪的小肉球,忍了忍,終究忍不住哼了一聲。

「豚。」

傻兮兮蠢乎乎的,也不怕人是要將她拖去賣了還是吃了……

「你這是信任孤,還是藐視孤?」他眸色幽深,越想越是莫名不痛快。

抑或是……他大周帝宇文堂「不近女色」之名連這個南梁小小姑子都知道了,是以壓根不拿他當大男人看?

宇文堂也不知怎的,眼神極為不爽地盯著這憨睡到頭都快栽進果盆裡的小肉球,下一刻,想也不想地大掌輕揚--

趙妃子頸上睡穴被點中的剎那,小圓臉也整個重重趴進了果盆裡!隱於暗處的亢下巴掉了下來。

這幼椎的男人是他們敬若神祇、畏若修羅的主上?

南梁,平城。

大周旌旗獵獵的浩大隊伍在入夜後於一處接近邊境的小城停下,接到消息的城主和所有官員早已羅列在城門口恭迎,滿臉媚笑,簡直比迎接自家南梁王還要恭敬十分。

北朝周國素來國力強盛,尤其是剽悍如殺神的百萬軍隊馳名天下,除卻同為北朝的魏、齊、燕三國外,天下還有誰敢直面其鋒?

這不,平城的肥胖城主就笑得滿臉肉都把眼睛擠成縫了,若非肚腩著實太大,一把老腰早彎到了地上。

「小臣平城城主鄭敖恭請周帝入城歇息。」鄭敖滿顏堆歡,「小臣已備妥美酒佳餚美人華榻,還請周帝龍駕輕移貴趾--」

那輛華麗的大馬車四周護滿了身著玄衣暗甲的高大護衛,後面是一支雖僅有千,卻個個血氣騰騰,皆是可以一當百的強焊精兵,光是人馬肅立不動,已有龐大的殺氣沉沉逼人而來。

平城的大小官員站都站不住了,膝蓋直髮軟打擺。

鄭敖討好的笑臉也僵住了,滿臉的肥肉一抽一抽的,額上冷汗大顆大顆的落下。

這宇文堂可千萬別一個看不順眼就隨手滅了他們,直接把平城劃入大周的國土疆域裡啊!

在一陣漫長到足以凌遲眾人心肝脾肺腎的靜寂後,大馬車內終於傳出了低沉有力的應允--

「嗯。」

那沉如九岳的可怕壓迫感霎時鬆了幾分,卻足以讓平城的大小官員露出死裡逃生的慶幸笑容。

「諾諾諾,請請請。」

當夜鄭敖設下華宴欲宴請周帝,卻只得來了同樣簡短的一個字--

「滾。」

「諾諾,這就滾、這就滾……」

趙妃子睡眼惺忪地下了馬車,總覺得臉怎麼黏黏呼呼還繃得厲害?

「姑子……你你你的臉?!」雲片驚叫一聲,忙掏出手絹兒就要幫她淨面,可被砸爛的甜瓜汁肉糊滿滿的小圓臉,又哪裡是乾巴巴的絹帕擦得了的。「姑子,你這樣……污顏直面君王是大罪啊!」

雲片的低呼和一番大動作令昂然走在前方的宇文堂鳳眉一磨,冷冷地回過頭來。

那看似穩重端莊的秀麗侍女滿臉心急,可悄悄睨向他的愛慕嬌羞目光卻熟悉得教人作嘔,他眼底冰寒諷刺之色更深了。

幾日前,街上那個一心護主的侍女,在絕對的皇家權勢和榮華富貴誘惑之下,一夜之間就反了骨,不惜踏在舊主的頭上爭寵獻媚於他……

這就是女人。

他嘴角那迷人的微笑越發明顯,看得雲片芳心評評評狂跳,臉兒紅紅,卻不忘斂眸低首,又是一陣柔聲假意規勸起趙妃子。

只是雲片微微曲身,那宛若約素的細腰呈現出一種刻意妖嬈美好的姿態,少女鼓鼓的酥胸在青衣緊裹之下,有著一股說不盡的處子誘惑。

宇文堂臉上笑意瞬間森冷。

「雲片,你腰怎麼了?扭著了嗎?要不要看大夫?」小肉球趙妃子關心的話一出,他眸中殺氣頓時消散無蹤。

噗,這蠢姑……

「姑子!」猶不知自己剛剛自死劫上繞了一圈回來的雲片聞言又羞又惱,咬著唇兒恨恨輕跺下腳,面上卻也不敢做得太過,無奈地歎了口氣,「奴下先服侍您下榻淨面吧。」

「噢。」趙妃子乖巧地點點頭。

「過來。」她對區區一個賤婢如此馴服順從,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眼,宇文堂不知怎地胸口一窒,沉聲命令道。

「欸?!」小肉球傻乎乎地望向他。

他懶得再同她廢話,玉白大手朝她伸出,修長十指攤張開來,帶著不言可喻的霸道意味。

「諾。」趙妃子不知哪來靈光一閃,忽然聰明了起來,時時昧、地跑到他跟前,嫩嫩小軟手放進他漂亮得令人心悸的大手裡。

「乖。」他頓時龍心大悅。

雲片不敢置信地瞪著自家又懶又蠢又笨又只會吃的小姑子,竟然被尊貴俊美的年輕帝王「寵溺」地牽著手親自帶進城主華邸中。

憑、憑什麼?

除卻世家貴女的身份外,小姑子哪一點勝得過自己了?自己這十年來在趙家做牛做馬,成日追在後頭服侍她,還為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天天心驚膽跳,生怕哪日她闖了大禍,連累得自己這做婢奴的得掉腦袋。

可她倒好,先是被趙氏全族如珠似寶地捧著長大,現在又被尊貴俊美的周帝看中,富貴榮華轉眼可至,卻半點也不知道要分寵予她--在她眼裡,把她們這些侍女當作了什麼?

這一刻,小小侍女心中那壓抑許久的不平,熊熊竄燒成燎原大火……

雲片咬牙切齒的隱忍,又豈能瞞得過自幼就在宮斗血海中拚殺出來的宇文堂呢?

領著趙妃子肥肥軟軟、小巧可愛「小蹄」的宇文堂陣光微閃,本想輕吐一句「殺了」,卻在低頭瞥見那張小心翼翼朝他微笑的小圓臉時,心下驀然一軟。

罷了,縱使要殺也不是在此時,嚇壞小肉球就得不償失了,況且也不怕那賤婢翻得了天。

「你的臉……」

「耶?」

「不要緊嗎?」

「還好,有點繃繃癢癢的,不疼。」趙妃子眨了眨眼,疑惑地問道:「我臉怎麼了?」

怎麼一個兩個都在問她的臉?

「……無事。」宇文堂俊美臉龐沒有異樣表情,僅有嘴角抑不住抽動了下--給憋的。

養寵物果然極有趣味,甚好。

而隱於暗處的亢已經處變不驚了。

趙妃子一臉新奇地打量著這個佈置得金碧輝煌的大房子,忍不住嘖嘖驚歎起來。

她還以為自家趙氏是南梁大族,家中已足夠華美,可是跟平城城主家一比,可就被甩脫九條街了。

「平城街市坊間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繁榮,城主府卻極盡豪奢,看來這個城主平常也沒少坑百姓啊!」她歎了一口氣,小圓臉浮現一抹罕見的凝重。

趙妃子雖是養於錦繡窩中,但偶爾黏著堂兄表兄當跟屁蟲出門,對於南梁百姓真正的貧窮生活也略知一二。

蹲在牆角乞食的老乞兒,面黃肌瘦猶如柴禾的小兒待價而沽,還有淹大水時逃進國都的流民仍無處可依,在南坊朱門酒臭和絲竹鐘樂的對照下,越見淒慘蒼涼可怕。

兩年前,大水剛過,城中流民饑民哀哀遍佈,趙妃子曾經悄悄收拾了一包袱的華麗衣衫和簪環釵飾,托時常出門的大堂兄拿去典當,買些糧食饅頭給那些可憐人

填填肚子--對她來說,餓肚子真是世上最恐怖的事--可是她那些財物佈施也只是旱地千里上落下的一小滴雨水,救得數一時的窮,卻救不了他們一條命。

大堂兄回來說,首飾衣裳都當光賣光了,吃食也都送完了,可還是有好些人餓死了,而南梁官府說好施粥的棚子卻始終沒有出現。

那天她拚命央求阿娘再給她點子錦帛金銀去買糧食,可是換得的是阿娘罵她多管閒事。

「那些賤民死了便死了,咱們這樣的貴人能賞他們一口吃食是大恩,不賞他們也是本分應當,你好好的做你的大小姐便罷了,跟著胡鬧什麼?」

趙妃子整整哭了兩日,甚至不惜絕食也要省下自己的口糧施出去,但是……但是府中大人竟然寧可把她的吃食給了大黃吃,也不肯捨給外頭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

她絕望地望著窗外默默流淚,一日一夜後,終於願意進食了,可也是自那日起,她原本就旺盛的食慾越發驚人,好似為了報復,抑或是為了自我厭棄的懲罰,她天天要求要吃最貴的最好的最油的。

全趙氏家族不是都指望她光耀門楣嗎?

所以她要什麼就有什麼,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她恨不得把趙家庫房全吃光光。

趙妃子一臉怔然,好半晌才恍然自噩夢中驚醒過來,她用力地搓揉自己的臉

蛋,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暴自棄地自嘲笑了,喃喃道:「老太爺和全家人定然恨死我了吧?」

可是她真不覺得進宮為妃為嬪有什麼好光宗耀祖的?姑奶奶和姑姑分別是先王和現任南梁王的妃子,在宮中享福耽樂之餘也天天提心吊膽,還得要家族每月進獻帛金才能攏絡宮中侍人幫忙邀寵。而自先姑祖奶奶仙逝之後,趙家再也沒有人能進仕了。

現在都在啃老本,偏偏老太爺不死心,還以為趙家代代相傳的獻女入宮固寵之術至今還有效。

「唉。」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不過這下可好,她還是進宮了,結果不是南梁宮,而是大周宮……從此福禍不知,前途未卜,心情真是好複雜啊!

「娘娘請用茶湯。」一個眼生的秀氣侍女恭敬地呈上香氣撲鼻的熱騰騰茶湯。

碗裡頭是研得細細的茶粉、烏豆谷米和少許粗鹽煮成的茶湯,她只聽說過,卻

還從來沒喝過,見狀不由唾液氾濫,正接過的當兒忽覺奇怪。

「請問你是哪位?我的侍女們呢?」

「奴下名喚將女,奉君上之命隨侍娘娘左右。」將女動作優雅地跪下,朝她行了一個五體伏地的大禮。「此後娘娘便是奴下的主,奴下願為娘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妃子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扶起她。「不、不用行這麼大禮了,可是……可是我自家中攜來的侍女們呢?雲片呢?喜糕呢?香餅呢?」

娘娘數的都是一堆吃的……咳。

將女微笑道:「稟娘娘,喜糕和香餅兩位都在外房收拾您的衣衫箱籠呢,至於雲片許是一路上舟車勞累水土不服,一進府便又吐又……方才由隨行太醫診過,得好好調理數日才能再回來服侍娘娘了。」

「病了?」趙妃子心一緊,臉上浮起擔憂和心疼之色,想也不想地起身。「那我去看看她。」

將女忙攔住了她,神色微變,笑容卻依舊溫柔恭馴。「娘娘且慢,太醫說怕那病是會過人的,娘娘身嬌體弱,萬一染上可就不好了,君上可是會大大怪罪的,還請娘娘三思。」

「到底是什麼病那麼厲害?可剛剛下車時她還好好的呀!」她總覺心下不安,「不成,我得親眼看過沒事兒才放心。」

將女一驚,只得迅速示意一旁的侍女,那小侍女快步出去,把娘娘熟悉的喜糕和香餅「請」進內房來。

喜糕和香餅有些畏畏縮縮地進來,在看到趙妃子的剎那,不禁眼圈一紅,快步上前扶住她,哽咽了起來。

「小姑子……呃,娘娘,您怎麼還沒歇息呢?一路上辛苦了,肚子可餓了?」

「我好著呢,沒事兒。」看見親近熟悉的自家侍女,趙妃子終解釋然地笑了。「倒是雲片病了,你們陪我去看她唄。」

「雲片姐姐……」喜糕眼神飄了飄,心虛地低聲道:「雲片姐姐病得急,已經挪到、挪到外莊養病去了。」

她睜大眼,啞然半晌,越想越覺不對。「你們……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雲片怎麼了?她--她出事了嗎?」

「沒有沒有。」香餅趕緊搖頭,努力咧大笑臉道:「雲片姐姐真的只是病了,奴下向您保證,等她病好了就能回來了。」

趙妃子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心下生疑,可是也著實想不出在這短短時辰內,雲片還能造下什麼危及生死的禍事,不免也暗笑自己是腦子睡糊塗,想岔了。

「那我就看一眼。」

將女的笑容僵了僵,只得速速地又給了那個小侍女一個「強烈」暗示的眼神。

小侍女立刻腳下如飛地奔出去,看得趙妃子不禁咋舌。

「好……厲害呀!」是練過的吧?

要糟,竟一時漏餡了。將女眼角抽了抽,可面上仍保持著一貫的溫婉從容,盈盈淺笑道:「大周宮殿大又廣,不只爾女步履輕快,奴下們也都是這樣經歷出來的。」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們大周不但兵強馬壯,連宮中侍女都是高手來著,呵呵呵呵。」她憨然地咯咯笑了。

「娘娘說笑了。」將女的淺笑已經有三分尷尬。

若是君上知道她們幾個女暗影的身份險些一下子就被娘娘拆穿,肯定會立時讓冗統領親自將她們扔回死地裡,再活生生剝皮重練三五年的!

看生性血殺、不近女色的君上竟對這位小娘娘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安排了十五名皇室暗影明裡暗裡的守著她,說不定這位小娘娘有可能便是大週日後唯一的主母了。

既是君上有命,她們當會終生對娘娘忠心不二……無論如何,抱緊娘娘的大腿就對了!

不一會兒,小侍女臉不紅氣不喘的匆匆回來了,卻被將女暗暗瞪了一眼,這才猛然驚覺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得假裝氣喘吁吁地顫抖回道:「稟、稟娘娘,君上答允將雲片姑姑送回來給您瞧一眼,讓您安安心。」

還好還好,人總算還留了一口氣兒,灌碗藥湯上上妝粉什麼的,應當能朦混過去。

多虧是君上有提醒,否則在那個色膽包天的雲片假娘娘之名摸上君上的榻前時,早就不是拖下去鞭刑一百,而是當場被亢統領滅殺了!

「太好了,你們家君上真是大好人。」趙妃子當下感動得淚汪汪。

將女和小侍女不約而同乾巴巴地陪著笑。

是啊是啊……不過恐怕大周國上下,也只有眼前這小娘娘會將他們俊美華麗的殺神帝王視為「大好人」了。

宇文堂是大周人心目中的天神,英雄,但從不是什麼心善之輩。

在這流離紛亂的時代,在皇宮與戰場中,能活下去的只有虎狼。

相較於感動傻笑,天真蠢到沒邊兒了的小肉球娘娘,一旁的喜糕和香餅卻噤若寒蟬,目光複雜地偷偷望向一臉笑得溫和的將女。

她們誰也不敢告訴小姑子,剛剛那個容貌華美絕倫的周帝命人將雲片姐姐堵住嘴巴吊在橫木上,一個面色冷漠的黑衣護衛手持鞭子,一鞭鞭將她抽得鮮血淋漓,還命所有南梁伴嫁之人,無論男女官身奴身,一律到場觀刑。

她們兩個看到第十下就嚇昏了,後來被弄醒後嚴加命令絕不能對小姑子說漏嘴。

周帝說,那就是雲片姐姐背主媚上的下場。

好可怕……北朝周國好可怕……那個俊美年輕的帝王好可怕……

--鳴,我們小姑子好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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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羊、牛、擇、鹿肉皆得。方寸臂切。

蔥白研令碎,和鹽、豉汁,僅令相淹。少時便炙,若汁多久潰,則肋。

撥火開,痛逼火,回轉急炙。色白熱食,含漿滑美。

若舉而復下,下而復上,膏盡肉乾,不復中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腩炙法》

「周帝,您人真的好好,來來來,多吃點,這個很好吃,那個也很好吃……還有這個,這個烹得極入味,肉微微一抿到嘴裡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還有還有,這個湯汁我拌飯能吃三大碗呢!」

看著對案上慇勤熱切的小肉球下箸如有神助,咻咻咻地,眨眼間將他面前的碟

盞碗樽堆滿了小山高的菜餚,宇文堂眼神有些危險幽暗莫測地盯著這個既膽大又失禮冒犯的……寵物。

「沒人教過你,宮廷用膳的規矩嗎?」他嘴角微揚,眸光卻很冷,隱帶一絲厭惡。

多年前,也有個女子曾這麼慇勤地為他布菜盛湯,那一次,年僅五歲的他一時因心暖而心軟,結果那頓飯險險要了他的命。

那劇毒,就藏在那女子纖纖十指的指尖縫中,下在他吃下的每一口菜,嘗的每一口湯裡。

--而那女人,還是他的「母后」呢!

自此之後,他再沒吃過任何一個人為他夾取的任何一樣吃食。

「欸?」趙妃子一愣,手上夾的麻香雞片停頓在半空中,尷尬了一會兒,才默默地放回自己碗裡,小圓臉些微黯然,嚅曝道:「周……君上,對不起,是民女逾矩了。」

宇文堂深深地凝視著她頓時失了精氣神,顯得有些怏然的臉蛋,不知怎地,胸口微微發悶。

四周氛圍陷入一陣詭異的凝滯。

只見小肉球因為不安和忐忑,身形越縮越小越坐越靠後,一雙清澈烏黑杏眼怯怯地朝華堂門外瞄去,好似在衡量從食案到門口的逃生距離。

宇文堂只覺一口氣卡在胸膛!

同他共食就有這麼受罪嗎?他又不是老虎,難不成會吃了她去?

寵物還有挑主人的份?

「吃。」他嘴角長駐的迷人魅笑消失無蹤,起而代之的是鳳眉蹙擰,面無表情地催促了聲。

趙妃子偷偷瞅了他一眼,又低頭看了一眼滿案美食佳餚,小圓臉浮現一抹難得的強烈掙扎之色,最後她還是沉痛地搖了搖頭,弱弱地幼聲道:「民女……吃、吃飽了。」

「一碗飯七箸菜三口湯就飽了?」他臉色陡地一沉。

她驚跳了下,一張小圓臉瞬間嚇得蒼白,有點想哭,又有點倔強地強憋著,悄悄把兩隻手藏在案下裙裾裡,十指緊緊絞纏著,最後她鼓起勇氣昂起頭來重重對他一點頭。

「嗯!」

宇文堂瞪著她。

她豆大般的淚珠兒差點嚇滾了出來,在眼眶裡打轉了一圈,總算下死命又忍住了。

「嗯……飽、飽……了……」聲音雖抖得厲害,她還是勇敢地道。

就算心冷狠辣如宇文堂,也不得不承認在自己君王殺性霸氣滔天的壓力下,她居然能夠頂住這樣的威懾之勢,硬著頭皮依然維持己見和尊嚴,著實有幾分令人激賞的風骨。

他的心奇異地軟了一絲絲--雖然逞匹夫之勇,還是很蠢。

「孤不喜吃肉食。」他淡淡地道。

「明、明白了。」趙妃子如蒙大赦地鬆了一口氣,卻仍有幾分戰戰兢兢。「阿妃下次不會了。」

他慢條斯理地舉箸,一派尊貴優雅地夾起她堆置在自己碟碗中的松菇和青芹等蔬物,終於吃將了起來,沉沉如泰山壓頂的氣氛終於一緩。

他吃了幾口後,漂亮的鳳眸又是一挑,微蹙起眉。「怎地還不吃?」

「我……」趙妃子臉上略帶戒備地看著他,緊張地結巴道:「真、真的吃、吃--」

「想吃「鯉魚十八吃」嗎?」

「要!」她興奮得差點撲倒食案。

是馳名天下,一席十八金,傳說中君王聞香下馬、貴妃聞香下轎,集片、蒸、炒、燴、炸、燜、溜、燉的「鯉魚十八吃」耶!

他神情淺淡,眉抬也未抬一下,「還飽不飽了?」

「不飽不飽,還能吃得下「鯉魚十八吃」的。」她樂得眉開眼笑,可笑到一半又頓住,小心翼翼地問道:「呃,您……不吃肉,那您吃魚嗎?」

「如果孤也厭魚呢?」他好整以暇地吃了一箸春筍片。

趙妃子望著他,一時傻了。

然後宇文堂便看見這小肉球,自呆滯到恍然而後沮喪,偷偷地瞄向他,想問又不敢問,滿臉糾結,最後小嘴囁嚅了下,艱難地吞嚥了口口水。

「那,阿妃也不吃。」她壯士斷腕地慨然道。「面魚十八吃」沒有了鳴鳴鳴,好傷心……

看著她小圓臉上努力隱忍卻寫滿苦憋之色,他默默地低頭飲了口清淡的燕盞竹筆湯,寬肩卻有一瞬可疑地抖動。

養寵物,真不錯。

最後宇文堂還是很壞心的揮一揮大袖,把「鯉魚十八吃」這回事兒當作從來沒提過。

不知怎的,見她那張小圓臉憋成個苦包子,敢怒不敢言的模樣,他心頭就有說不出的暢快和愉悅。

宇文堂這一生從未經歷過的少年惡趣味,忽然在這個小肉球身上萌芽了。

大周御駕預計在平城只停留一宿,翌日便起程繼續北上,可第二日清晨起便暴雨連連,將整片大地籠罩在濛濛雨柱之中。

雨一下,天一寒,原就嗜吃愛困的趙妃子更是逮著了機會歡呼一聲,剛吃飽飯便一頭鑽進高床軟枕裡再不出來了。

下雨天,睡覺天,呼……

而在僅隔了一堵牆的另一處華麗大房內,宇文堂冷凝著鳳眉,嘴角似勾未勾,看著案上方才由魔隼傳遞進的密報。

「五十里外的落雁崖……」他修長玉白的指尖在案上輕敲了敲,「嗯,有點意思。」

隨行的心腹謀士諸闔撫著短鬚,沉吟道:「君上,昨日臣下閱戰報,日前北夷遭我軍大敗,卻不見其大將軍辟牙與麾下三千親兵獠軍,想來,落雁崖若有異狀,定與辟牙走不了干係,君上不可不防。」

「落雁崖占天一險,最險峻處僅可容一馬車堪堪而過,兩側均是萬丈深淵,卻可整整縮短十日腳程,辟牙如何知孤此次打算趕路回大周?」他淡淡問道。

「此行有內奸?!」諸闔目光一厲。

「孤原以為收下了南梁「美人」,一路漫然悠行,便足以迷惑敵眼。」宇文堂嘴角笑意越揚,眼神更冷。「看來孤的好母族,好舅舅,還是知孤甚深啊!」

真不愧是自幼精心「輔助」他成年的太宰大人。

「權位蝕人心,自古皆然。」諸閨睿智的眸中掠過一絲隱隱心疼。「然朝中大半忠臣良將盡在吾皇左右,隨時準備為吾皇拋顱捐軀、傾盡全力相護,必教亂臣賊子不得再窺伺帝座一步!」

「諸愛卿,這一仗孤並不懼怕,孤也絕不會輸。」在他那雙冰冷的鳳眸裡,壓抑著一抹微弱不可見的苦澀,語氣卻平靜地道,「若非投鼠忌器,孤又何須處處受掣肘?」

諸闔想起了君上長年纏綿病榻的外祖母,太宰府中的老太君,也是除卻先帝之外,唯一一個真心關懷、給過他無私溫暖的親人,不由低歎了一聲。

以君上如今帝威皇權,若是想以雷霆之勢將太宰一門及其相附臣屬連根拔起,屠戮一盡,麻煩是麻煩了些,倒也不甚難辦。然而,老太君膝下子女六人亡四,如今只剩太宰這大兒和唯一的女兒了。

「孤會再給舅舅一次機會。」他面色已恢復淡然清冷。「若他要的只是權,圖的只是贏氏的富貴榮光,孤還能容他。如若不然……」

當年贏二、贏五是怎麼死的,那滋味,他這個贏大也可以照著嘗上一嘗。

「臣下明白。」諸闔頷首,仍有些許憂心道:「那麼落雁崖那處,可要先派兵剿了?」

「不,」他意味悠長地笑了笑,「孤想看看,他要做到哪一步?!」

「君上萬萬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吾皇金尊玉貴之體,又身繫大周舉國之--」諸闓急急勸諫。

「愛卿莫慮,區區三千人,還取不了孤的頭顱去。」

「君上!」

「愛卿可退了。」他優雅起起身,雙手負在身後。「時辰不早,孤得去餵愛寵了。」

諸闔啞然無言,只得垂頭喪氣地躬身退下。

宇文堂凝視著忠心耿耿老謀士的身影遠去,噙在嘴角上的笑意倏地消失,冷冷道:「閻。」

「臣下在。」虛空中傳來一聲恭應。「查清隊伍中是誰洩漏了孤的行程。」

「諾。」閻聲音帶一縷沉沉戾氣,「查清後,可要滅了?」

「不,便留著。」他唇畔泛著一絲諷刺,「孤那舅舅好不容易能在孤身側安插釘子,若不助他多多謀點好處,他豈不虧了?」

「諾!」閻嗜血地應道。

「幾,」宇文堂頓了頓,語氣柔和下來,「她人現在在做甚?!」

「回君上,娘娘又睡了。」隱處的亢刻意強調那個「又」字。

他聞言輕笑了起來,臉上那冷凝千載般的疏離淡漠之色頓時冰消雪融了大半,眸中躍現近乎歡快的光芒。

「果然是小豚投生的,吃飽睡,睡飽吃,都不怕哪日養肥了被孤宰了吃。」他自言自語。

隱於暗處的亢心想,若君上真的能把小娘娘養肥了「吃」就好了,大周除卻強大的帝王外,還需要白白胖胖活潑伶俐的大子啊!

只是亢看到如今君上對小娘娘的關注重點,好像歪了十萬八千里啊,唉……

宇文堂揮退了將女等一干暗影混充的侍女,輕步走近那垂落著霞影紗的香榻前。

修長大手輕撩起恍若無物的霞影紗,裡頭露出待宰……嗯,是憨睡得天地昏暗人事不知的小肉球。

她軟軟嫩嫩的身子蜷縮成了一團,睡得小臉紅撲撲,甚是可愛。

烏黑的長髮鋪滿了雪緞繡花枕,自成一抹慵懶趣致風情,漸漸地,許又是睡得嫌熱了,她蹭蹭扭扭著,僅著雪白中衣和粉色軟褲的豐潤身子自繡被中鑽出大半,一隻白嫩嫩的小腳丫將半壓半卷的繡被踢到床腳,一片瑩潤如珠光的白皙肚皮跑了出來。

宇文堂只覺腦際轟地一聲,喉嚨有些莫名地灼熱發乾,鼻子癢癢的,卻是不能自已地目不轉睛,瞪著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雪白肚皮,滑如凝脂的雪膚中央還有個逗人的小肚臍……

雖然她身形豐潤,酥胸鼓蓬蓬的圓潤喜人,小屁股也渾圓挺翹如蜜桃子,卻偏又是細柳纖腰,整個人宛若嫩生生的小葫蘆,搭著雪嫩緋紅的肌膚,又似掐得出甜水來的熟透果子。

素來厭惡女體不近女色的年輕帝王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生平首次只覺胸膛心跳鬧得慌,喉頭緊得不像話,下腹處莫名竄燒起了陌生的熊熊烈火,胯下那素昔冷靜的巨物倏地抬頭,繃緊,鼓脹得硬了起來!

他俊美的臉龐紅透了,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地就想匆匆退出,可睡得迷迷糊糊的趙妃子不知夢見了什麼好吃的東西,嬌憨地呻吟了一聲,然後伸出小舌頭舔了舔豐潤嬌美的櫻唇,咕噥了一句,身子又蹭呀蹭地蹭到床邊,危危險險地懸掛著,僅剩寸許就會摔了個狗吃屎!

宇文堂被她無意間的嬌吟和舔弄,撩撥得渾身莫名的發熱,腹中那本應令他深厭至極的沸騰情慾之火夾雜著深深的怒氣,一瞬間,他腦中迅速閃過了一個巨大的念頭--殺了她!

殺了這個居然膽敢……居然能夠撩起他慾念的女人!

母后和她男寵翻雲覆雨的噁心一幕又在他眼前閃現,宇文堂胸口一陣劇痛,眸底殺意大生,修長大手倏地搭在趙妃子白嫩的玉頸上。

只要輕輕一施力,她脆弱的脖子轉眼即斷,所有曾被她勾起的作嘔慾望就能夠止息,他就還是那個鐵血冷情的帝王。

一個沒有任何弱點的帝王。

鳳眸裡殺氣更盛,手上微使勁,眼看就要箍緊、擰斷--

「君上……那個也好好吃……」全然不知命懸一線的小肉球含糊地囈語了聲,睡迷糊了的臉上浮起一朵傻呵呵的憨笑,「阿妃給你……吃一口……」

宇文堂僵住,呆呆地看著她憨笑討好的笑臉,大手再也無法使力。

她醒了?

這是在求饒,還是在戲弄孤嗎?

他危險地瞇起了眼,面色更加冷峻。可是儘管再如何告訴自己,絕對別上了女人矯揉造作脆計多端的當,他卻始終無法動手擰斷她的脖子。

「壞蛋!」睡夢中的趙妃子忽地又氣沖沖起來,粉拳亂揚,小腳丫猛地一踹,大聲嚷嚷:「把阿妃的「鯉魚十八吃」還來!」

砰地一聲,防禦不及的宇文堂被直中下巴,當場一踹倒地!

半盞茶辰光後。

「嗚嗚嗚……對不起,阿妃不敢了,阿妃下次再也不敢了,嗚嗚嗚……」

趙妃子淚眼汪汪地邊跪邊擰著濕帕子,怯怯地將冷帕子遞到宇文堂手邊,頭都快要低到鑽地洞裡了。

宇文堂冷冷地盯著她,此刻他的下巴青了一塊,宛如白玉微瑕,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嚴重受創的帝王自尊心!

這個該宰的小肉球,不知死活的小肉球,光長肉不長腦的小肉球……

「你可知斌君是何種大罪?」哼!

「弒弒弒君?!」趙妃子嚇得猛然抬頭,手上帕子都掉了。「我我我沒想著要弒君啊啊啊……」

「誅連九族,凌遲處死。」他一聲冷笑。

她聽得臉色大變,豆大淚珠瞬間滾落眼眶,嗚哇地嚎啕大哭起來。「哇……對、對不起……對不起……阿妃真的不是故意的,不要殺我全家……還有大黃,嗚嗚嗚……」

宇文堂眼底滿滿的得色剎那間凝住,愕然地瞪著眼前這個哭得像死了爹娘的小肉球。

咳,嚴格來說,認真追究起來,她爹娘確實是得死……不過,這不是還沒死嗎?

宇文堂略感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只覺被她嚎得耳痛,胸口也莫名其妙陣陣發悶。

「再哭,孤就立刻滅了你全家!」

「痛--」她霎時嚇傻了,急忙住口,小胖手緊緊撝住嘴巴,烏黑濕透的杏眼又漸漸滾出了一顆顆晶瑩豆子。

她默默落淚的小模樣讓他胸口那股悶痛感更加擴大,收在寬袖內的大手緊了緊。

遭孽啊!他堂堂帝王,何苦沒事找個小肉球來給自己添堵,束手束腳還自找不痛快?

「肚子餓不餓?」他至今也只有拿出對付她最好用的一百零一式,冷聲地問道。

趙妃子長長睫毛眨了下,淚珠又掉了下來,小胖手也還是牢牢搗著嘴巴,怯怯地、遲疑地、驚疑又惶懼地點了點頭。

看得宇文堂心都快擰碎了,儘管他渾然不知那悶絞得厲害的滋味就是心痛。「乖乖吃了飯,別再給孤惹禍,孤就考慮饒了你全家。」

「……還有九族。」她一雙淚眼眨了眨,大喜若狂地放下兩隻手,怯生生地補了一句後,又趕緊搗回去。

「嗯,還有九族。」他大發慈悲,點點頭,允了。

「……還有大黃。」她趕緊放下小胖手再補了一句。

「……」宇文堂額上青筋浮起。還有完沒完了?

孤連人都不追究了,還追究隻狗要做甚?

「還有大黃……」小肉球眼圈兒又紅了,眼看豆大淚珠又開始在眼眶裡滾動。

「還、有、大、黃。」宇文堂都要暴走了,咬牙切齒強忍著一字一字道。

一得到他的帝王金口保證,趙妃子那張小圓臉瞬間一亮,整個人歡喜得像會發光,破涕為笑地咧大了嘴。

「謝謝君上,君上真的是這世上最最最大的大好人!」

他被她燦爛歡然崇拜孺慕的笑臉一時眩花了眼,半天回不過神來,只覺胸口評評評地亂跳得慌。

宇文堂下意識緊緊壓住了左胸膛處騷亂的異狀,做了幾次深呼吸,終於蹙著眉強抑了下來。

「蠢透了。」他喃喃,也不知是在說誰。

「欸?!」

「說你哪,」他哼了聲,俊臉不知怎地有點熱。「蠢得沒邊了。」

她張口欲辯,最後還是自暴自棄地承認了,「嗯,是挺蠢的,我阿爹阿娘也這麼說,他們還說……呃,嗯,唉……」

「還說了什麼?」他挑眉,倒起了一絲興致。

趙妃子不安地挪動身子,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弱弱道:「說……阿妃又懶又笨又貪吃,通身上下就這張臉……好看,若不能進宮承寵,擱在外頭也就沒我的事了。」

宇文堂無言了半晌,沒想到她爹娘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可就她這性子,就算模樣生得好,一入宮裡那見不得人的污穢骯髒險惡之地,還不是三兩下就給吞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宇文堂想起情搜上所言,南梁趙氏大族素來以送女入宮為榮,只可惜美色攏絡而來的權勢終究是鏡中花,水中月,至今仍挽不回趙氏的頹唐敗落。

「你,當真不知南梁王對你有意嗎?」他沒來由衝口而出。

趙妃子微微一怔,隨即眸光黯然下來,低聲道:「和一堆女子搶一個夫郎,還是去做妾的,有什麼可歡喜的?再說他明明是我姑夫……這不是亂、亂……那個嗎?」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銳利的眼神彷彿要窺查出她說的究竟是真心還是假話,嗤道:「自古皇宮之中,亂倫污穢之事多如牛毛,若連這個都禁受不住,不說爭寵,恐怕連性命都難保。」

「所以我跑了呀!」她咧嘴一笑,笑到一半又尷尬地摸摸臉頰,乾笑道:「哈哈,哈哈哈。」

「還是跑得不夠快,」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抑或是,你本來的目標就是孤?」

「噗!阿妃又不是腦子壞……」她嫩嫩的抗議霎時被他臉上那抹鐵青之色給嚇回去了。

「孤沒聽清。」他鳳眸微瞇,語氣不善地道,「嗯?」

趙妃子心虛地險險抹汗。「呃,阿妃是說,聽、聽說大周國力強盛,皇宮裡一定有很多很好吃的美食佳餚吧?其實只要您願意給阿妃有吃不完的東西,阿妃保證在宮裡一定乖乖的,躲得遠遠的,不會給您添麻煩,也不會讓您那些妃嬪見了心煩。」

宇文堂越聽越不高興,懶待跟她解釋如今宮中那些令人作嘔的蠢物,都是他那個至今仍以後宮之主自居的母后和舅舅一手安插入的。不說他厭視女色如蛇蠍腐肉,就算他想睡女人,也絕不會是那些個骯髒東西。

難道贏氏當真以為他不知他們的謀算?

一個想坐擁奢靡淫浪與無邊富貴的太后,一個想成為名副其實、手握皇權的攝政太宰,可惜這大周江山,終究握在他宇文氏掌中。

他的唇畔揚起一抹冷笑。「那孤有什麼好處?」

「好處?」趙妃子正白日夢做得歡,聽見他的問話,登時回過神來。「欸,什麼好處?!」

「孤憑什麼要養你這光會吃睡的,活物?」修長指尖在猶青的下巴處摩挲,他閒閒的問。

「不是說您想養寵物嗎?」她傻了。

「寵物有你這麼耗糧食的?」鳳眉高高挑起。

「……」小肉球慚愧地低下頭來,深刻反省。

他的嘴角不知不覺往上揚。「除非,你能令孤滿意。」

「不不不是賭債肉償吧?」趙妃子猛然抓緊領口衣襟,杏眼睜得大大的望著他。「我我我……沒有心理準備……」

「哼!孤沒那麼好胃口。」他又火了,字字自齒縫中迸出。「你願,孤還不從呢!」

隱處有人笑噗了一聲,又迅速噤口。

宇文堂對著高高的屋樑冷射了一眼--想死?

隱於暗處的亢不由抖了三抖。

「那就好那就好--」

「嗯?!」他微瞇起鳳眸。

「您說了算,您說了算。」她嚇出了滿頭冷汗,立刻全無節操地改口。

「那從今日起,你便是孤的愛寵……」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緩緩露出一抹意味悠長的詭笑,笑得趙妃子小心肝一顫一顫,後頸發毛。「兼愛妃。」

一箭三雕,甚好甚好。

趙妃子還在原地傻呆。

「不好嗎?」他眸光冷冷一橫。

「好!好啊!」她瞬間驚回神,連忙擠出諂媚討好的燦爛笑容,小胖手拚命鼓掌。

趙氏小肉球,你能再更沒骨氣一點兒嗎?

宇文堂盯著她,嘴角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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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七月七日作,大率麥面一鬥,水三斗,亦隨貧大小,任人增加。

水、面亦當日頓下。初作曰,軟溲數升面,作燒餅,待冷下之。

經宿,看餅漸消盡,更作燒餅投。凡四五度投,當味美沸定便止。

有薄餅緣諸麵餅,但是燒餺者,皆得投之。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燒餅作酢法》

數日後,大雨止。

大周御駕再度起行,趙妃子在登車轎前不由左顧右盼了起來,面色悵然若失。

「上來。」已然穩穩坐入寬大車廂內的宇文堂淡淡喚著。

她頓了頓,才小小聲問:「雲片真的不能跟我們一同上路嗎?」

「不過小小侍女,值得你這般念念不忘?」他看著她雖著錦裳大氅,仍冷得有些瑟縮,臉色一沉,「上來!別讓孤再說第三次。」

趙妃子一驚,忙縮頭縮腦地在將女等人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入坐後,面露忐忑地偷瞄著他的臉色。

「君上對不起,阿妃不該讓您久等的。」

宇文堂面無表情,看也不看她,「若你也病了,耽擱行程,孤就將你扔在半路上。」

「不會不會,阿妃身子勇如牛,不會病的,絕對不會耽誤君上返國的大事,真的。」她連聲保證。

他瞪著她賣乖討好的小模小樣,心下著實生不起氣來。

宇文堂將這一脆奇異常心緒歸咎於--他是個好飼主。

「病了就把你丟去餵狼。」他冷哼了聲。

趙妃子許是見慣了他的冷臉,也沒覺得多害怕,圓潤小身子蹭呀蹭扭呀扭地窩到了他身邊,笑咪咪地道:「先填肥了再喂成不?」

他一口氣嗆在喉間,忍不住屈指在她粉嫩的額頭上重重敲了一下,「貧嘴。」

「嗷!」身為寵物的小肉球非常捧場地倒在軟榻上滾了兩滾。

宇文堂忍不住撝住額頭。這丫頭,還當真沒把自己當女人了。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惱好。

索性不理會這個教人頭疼心煩又……屢屢破壞他帝王威嚴的小肉球,宇文堂繼續取過帛書,處置起國家大事。

趙妃子在一旁耍憨賣癡了半天,眼見還是找不著機會可以追問雲片幾時回來一事,只得垂頭喪氣地窩回了自己的老位子,抓起案上的瓜果麵食炙肉和烤得香香的鯗魚,繼續吃。

吃了幾口後,她又忍不住轉過頭看他,張口欲言。

宇文堂濃眉動也不動,神色更嚴峻,嚇得她趕緊轉過頭去,又塞了片肉夾饉進嘴裡,鼓撐得滿滿的,免得自己又一時衝動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寬肩又可疑地聳了聳,一頓後,繼續默默看帛書。

車馬浩浩蕩蕩出了平城,北上馳往邊界,在那之前,除卻繞行過一片廣大得無邊無際的荒原外,唯一可行之道便是高嶺險峻的落雁崖隘口。

越近落雁崖,宇文堂的神情越發沉穩平靜,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旁抱著果盆又

睡著了的小肉球,眼神有一剎的複雜難辨。

他忽然開口,「肉球!」

她依然睡得歡,紅潤小嘴邊有一絲晶瑩唾液微掛。「趙妃子!」

「來了!」她嚇得跳了起來,頭重重撞到車廂頂上,疼得她抱頭蹲在錦榻上哀叫。

宇文堂強忍住將她抓入懷裡檢查傷勢的衝動,清清喉嚨道:「等會兒你待在車裡,不准胡亂走動。」

「噢。」她一邊揉頭一邊乖乖應道。

「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准出這個門。」他眼神嚴厲的看著她。

「諾。」她連忙坐好,正經地點頭。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而後起身掀簾走出車廂,沉聲道:「來人,備孤的崑崙來!」

「諾!」外頭隨扈的護衛統領恭聲應道。

眼見宇文堂就要離去,趙妃子不知怎地心頭一跳,莫名有股慌亂不祥的感覺,好像他這麼一出去,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也不知為什麼腦中會冒出這離奇糟亂的念頭,嘴巴已自然而然地衝口而出:「君上!」

他那英俊華美若天人的臉龐微微回首,深邃鳳眸注視著她,「嗯?」

「您……還會回來的,對嗎?」

宇文堂心下一震,目光深沉複雜中帶著一絲隱若憐惜,一閃而逝,隨即恢復清冷。

「坐好。」

她一雙圓圓杏眼巴巴兒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有些怔然,但還是聽話坐在原處。

車隊越近落雁崖,前頭哨兵一百人打頭陣探過了路徑,急奔回報。「稟統領,前方無異狀。」

護衛統領頷首,一夾胯下健馬回到宇文堂身畔,「君上,路徑無異狀。」

「嗯,警醒些,繼續前行。」他面無表情地道。

「諾!」護衛統領對前方精銳鐵騎一揮手,身穿輕盔軟甲的五百名精兵熟練地

呈前、中、左右翼將宇文堂牢牢護衛周全,另六百精兵則是分別護妥馬車和一乾糧草。

宇文堂披著雪白大氅,在冷冽刮面而來的山風前,越發顯得豐神俊朗,美若謫仙,烏黑睫毛掩住了眸底血腥之氣,對護衛統領點了點頭。

走!

雖然山勢極險峻,大周剽悍健兒卻面不改色,精湛的騎術迅速而安靜地通過了一小半的懸崖路,駕著馬車的也是武力強悍的護衛,雖行山路卻如履平地。

就在車隊和一千精兵全上了懸崖路的那一剎,變異陡生!

用鷹爪緊緊攀附在懸崖兩側的敵人一身黑衣,猶如地獄惡鬼般迅速翻爬了上來,精鋼鑄成的絆馬索一下子勾住了馬蹄,馬兒龐大身軀一個不穩,發出驚嘶哀鳴,重重墜跌倒地。

大周精兵雖逢驚變卻臨危不亂,迅速翻身下馬,手中泛著銀光的鋒利馬刀已橫抽在手,大吼一聲--

「敵人來襲,護駕!」

原已頗為險惡的懸崖路剎那間成了人馬雜沓紛亂、刀劍血肉橫飛的修羅場,有無數的「惡鬼」如材狼餓虎般地躍爬上懸崖,斬刀殘忍地戮進了十數名大周精兵的腰腹內,卻在下一瞬被悍勇無懼死亡的受傷精兵狠狠夾住頭顱頸項,怒吼著生生扭斷!

還有的因一時措手不及被砍中了要害,也要死死纏抱著敵人跳下萬丈深淵,同歸於盡。

大周軍凶狠悍勇之威原就馳名天下,數百來犯的死士儘管心中早已做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準備,卻也在這一剎驚懼得肝膽欲裂。

原以為有心算無心,雷霆驚變之下必能將大周軍斬殺得七七八八,萬萬沒想到己方在短短時間內便損失了一兩百名死士。

為首一名蒙面黑衣人眼神陰鬱狂怒,狠戾地望向那在不遠處被團團保護著的修長身影。

「殺了那狗皇帝!」蒙面黑衣人振臂高呼。

下一瞬,有更多死士猶如黑色蝗蟲暴雨,大舉強襲向宇文堂方向--

趙妃子在馬兒嘶鳴厲叫的當下便跳了起來,臉色登時雪白如紙,火速地掀開了車簾,看見的正是其中一名黑衣人橫刀把一名大周精兵的頭顱斬落,鮮血噴飛。

她一手緊緊搗住了幾乎驚悸尖叫的嘴巴,臉色慘白髮青,重重跌坐在地,巨大的恐懼和翻騰的嘔吐感緊緊攫住了她。

老天!老天!

有敵來襲,而且是強敵來襲……等等,君上呢?他還在外面,沒有遮蔽沒有保護……

「娘娘坐穩!」駕車的護衛沉聲喊道,猛然揚鞭,馬兒痛鳴長嘶,飛快撒蹄狂奔而去。

趙妃子被甩得東倒西歪,和車廂內的果盆錦墩撞成了一團,她顧不得撞得劇痛難禁的肩背,勉強抓住錦榻邊緣爬坐起來,高聲喊道:「君上人呢?有沒有人去保護他?」

「娘娘放心,鐵騎牢牢護住君上,吾皇不會有事的。」

趙妃子一顆心提到了嘴邊,腦子亂哄哄得像有萬馬狂踏而過,耳際嗡嗡然,聽的不是人死前的慘叫聲,就是刀劍無情砍入血肉骨頭的噗哺聲,素來嬌養在深閨中的她,哪裡見過這樣可怕的慘事?

她下意識地將自己緊緊縮成球似地躲在車廂角落,強抑著尖叫和痛哭的衝動,拚命在心中祝禱著……他千萬千萬不要有事,還有她真的真的不想死啊……

在這樣驚怖的恐懼中,彷彿經過了漫長的一生之久,漸漸地,外頭的廝殺聲響逐漸低不可聞,最後消失了。

她的手緊緊塞在嘴邊咬著,渾然不覺疼痛,終於聽見了那仿若天籟之聲響起--

「稟娘娘,沒事了,敵人已盡數殲滅。」那駕車護衛朗聲道。

她憋著的那口氣總算呼了出來,顧不得撕疼得厲害的胸口,急急撲到車窗邊,

一把撩開了被噴濺得血跡斑斑的車簾,擔憂地問道:「他--我是說,君上呢?君上他、他有沒有受傷?」

見護衛沒有說話,她的心猛地劇跳,腦中一片空白。

難、難道他真的出事了?

那個年輕俊美卻老氣橫秋,一路以來,總愛對她繃著張臉,總是欺負捉弄她,每每用餵養來表達對她的關心之意--儘管他不承認--的大哥哥,大周皇帝宇文堂……

出事了?

她胸口一痛,眼眶刺痛濕潤了起來,喉頭像是被什麼死死地掐握住了,半天后,她艱難地顫聲喃喃。

「怎、怎麼會?怎麼……可能?我一個不重要的廢柴吃貨都沒在亂軍中被殺了,他、他是皇帝啊,他不是應該有更多人保護他的嗎?」

外頭一陣沉默。

趙妃子也不知道自己心口為什麼揪擰得那麼緊、那麼疼,她怔怔地回想著這一路上的點點滴滴,想著這世上唯一一個總愛餵她,不怕她吃,只怕她不吃的好人大哥哥,有可能受了重傷,甚至於不、不在了……淚水終於再也忍不住撲簌簌滾落了滿頰。

她七手八腳地飛快跳下車,在眾人反應不及的剎那,險些摔了個狗吃屎,一膝跪地,一手磨破了皮,她卻不管不顧地隨手撈起礙事的裙擺,一抹又是泥土又是涕淚糊成了小花貓似的狼狽小臉,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眼前是一片血海屍山般的煉獄景象,她驚恐地僵頓住了腳步。

在渾身鮮血淋漓的精兵奇異目光注視下,一身發亂衣污狀甚淒慘的嬌小豐潤的趙妃子卻沒有就此慘叫或昏厥,反而是吞了口口水後,一咬牙繼續往前衝,還大聲嚷起來。

「君上呢?君上在哪裡?我問你們君上在哪裡?」

她心焦如焚,眼淚狂湧,臉上盛滿驚急慍怒與深深的恐懼不安。

「孤在這裡。」

一個清冷的熟悉嗓音靜靜響起。

趙妃子一震,傻傻地望向聲音來處,心頭一熱。

一身雪白大氅已經染紅成了血袍,俊美的臉龐無瑕若玉石、皎潔若月華,唯有一雙深邃鳳眼殺氣未褪,仿若甫踏血海歸來的阿修囉。

渾身的血殺戾氣沉沉撲面而來,僅剩的七百精兵個個噤若寒蟬,挺直腰桿敬畏萬分。

宇文堂冷冷地注視著那個傻在當場的小女人,眼神疏離而無情。

可下一瞬,那個小女人卻出人意料地飛撲進他的懷裡,撞得他後退了一步,下意識摟住了這橫衝直撞的小肉球。

宇文堂渾然不知自己冷厲的眸光,在這一刻柔軟溫和了下來。

「你說你會回來的。」趙妃子把臉埋在他滿是血腥之氣卻結實溫暖的胸膛前,悶悶哽咽道。

他聞言,眸底閃過一抹近乎心疼的幽光,仍冷著聲道:「孤沒應允,孤只叫你坐好。」

她登時語塞,倏地抬起頭來,淚痕斑斑的小臉滿滿不服氣地怒瞪著他。

宇文堂凝視著她雪白的額頭青腫了一塊,臉色微沉。「孤命你坐好,你可坐好了?」

「呃……」

「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敢管孤安不安全?方纔那大嗓門是誰教給你的?小姑子家家學驢叫很好聽嗎?」他屈指重敲她額頭一記,卻沒想到恰恰好敲中了她瘀青腫起之處,疼得她倒抽了口涼氣,抱著腦袋瓜子痛得蹲到地上。

「痛痛痛……」她眼淚都飆出來了,腦門陣陣發暈。

「來人!」宇文堂臉色微變,心下一抽,忙俯下身欲將她撈回懷裡好好審視安撫一番。

趙妃子眨著淚汪汪的杏眼兒,忽地眼角餘光瞥見了倒在地上其中一人的靴尖白光一閃,她想也不想地猛然起身撞開他,身子直直擋在他面前--

下一瞬間,她肚腹一涼,旋即一陣劇痛排山倒海而來……

「阿妃!」

她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耳畔聽著他破天荒的怒吼,澄澈的烏黑杏眼目光有些渙散,可眼前逐漸模糊的那張泛著驚痛之色的俊美臉龐卻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眼底、腦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他擋刀--她其實很愛惜自己的小命--但她想告訴他,他不用自責,她其實沒那麼偉大……

最後在徹底墜入黑暗世界前,趙妃子喃喃地囈語了一句:「你沒事……沒事,好……」

宇文堂不敢置信地緊擁著懷裡那個氣息漸漸微弱的小肉球,瞪著她失去了粉嫩顏色,蒼白如無氣息的小圓臉,陡地心口大痛。

他呆呆地瞪著懷裡聲息未聞的小人兒,英俊的臉龐滿是震驚。

「稟君上,內鬼已全數誘出,押於一旁。」亢和護衛統領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硬著頭皮道。

這齙計劃好的誘敵之計,目的有二,一是趁亂誘出所有內鬼,二是試探南梁送嫁陪親眾人,包括趙妃子在內,對大周是否另有詭謀。

可是萬萬沒想到,內鬼與外鬼都揪出來了,小娘娘卻……

「殺了。」宇文堂低聲道。

亢一怔。

護衛統領急道:「君上三思,我們還需用這些人亂敵耳目--」

「孤說,」宇文堂抬起頭來,鳳眸佈滿冰冷殘酷的狂厲殺意。「都殺了!」

「諾!」護衛統領大驚,凜然恭應道。

「太醫呢?全部速速給孤滾過來!」

亢沉默地一路親護著抱起趙妃子大步往馬車而去的宇文堂,隱含憂慮的目光中有一絲難掩的喜悅與釋然。

--君上,終於有了正常人的情感與牽動。

那飛刀薄巧如柳葉,幸而趙妃子小肚肚著實有軟肉,刀卡在她的肚腹間,並未直接全部沒入臟腑內,可就算如此,刀上沾的劇毒也叫她吃足了苦頭,為此整整昏迷了半個月之久。

久到御駕車隊已抵達大周國土,回到了宮中,她仍然未甦醒。

這期間,都是面色冷峻的宇文堂親自為她淨身,細心餵她藥湯粥食,每夜和衣躺在她身畔,緊緊挨著她消瘦了一大圈的嬌小身子,時不時起身摸她的額際,搭量她的脈搏。

他怕,這個小肉球在他熟睡不知的時候就悄悄沒了氣息。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她倒在他懷裡氣息漸漸微弱,那種莫名的恐慌和失去,陌生得讓他感到……痛苦。

「小肉球,」他眼神沉鬱中透著一絲迷惘與矛盾,「你非孤的護衛,你怎會不怕死?」

孤於你而言,當真有生死之重?

宇文堂從不相信,一個女子會不計生死、不問代價就為另一個人豁出性命。這是個局嗎?她究竟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麼?抑或這只是她想接近他、取信於他的手段?

他想起自幼在宮中看過的無數骯髒陰謀,那一個個勇於為他試毒、擋劍、犧牲的美貌宮女,最後證明了她們若非是施用苦肉計的臥底暗子,便是想藉機獲寵的貪夢女子。

人不可信,尤其是女人。

--這個小肉球,會是唯一例外嗎?

宇文堂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張縮水了的樵悴臉蛋,不知怎的,總覺越看越胸悶,越看越礙眼。

她還是豐盈圓嫩才好看。

「小肉球,孤不耐煩餵你參湯了,」他低聲開口,「如果你想孤信你是真心為孤擋這一刀,信你並無陰謀詭計,那你便快些醒過來,把自己再吃圓吃胖回來……而且做寵物也要有寵物的樣子,瘦到沒幾兩肉,抱著都不稱手了,硌人得慌,當心孤不要你了。」

他渾然未覺自己這樣自言自語地恫嚇一個昏迷不醒的病患,看在旁人眼中有多詭異。

隱於暗處的亢,默默地把驚掉了的下巴又扶回去。

--臣下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小肉球,你究竟要懶睡到幾時?難道你不想看看這馳名天下、恢弘華麗的大周皇宮嗎?」他修長玉白的指尖輕輕描繪著她小巧豐潤依舊,卻褪白成了粉色的唇瓣,心下隱隱一抽,瘠啞道:「不是心心唸唸著大周皇宮有什麼好吃的美食嗎?只要你醒來,想吃什麼孤都命他們做上來,還有「鯉魚十八吃」……你不是總想著嗎?」

龍榻上的小人兒眉心微動,小嘴也微微顫抖了一下,宇文堂驚喜得睜大鳳眸,忘形殷切地喊了一聲--

「小肉球?!」他輕顫的嗓音裡有難以壓抑的喜悅。「小肉球,你醒了嗎?速速回孤的話,小肉球--」

「十……八吃……」趙妃子喃語,聲音乾啞微弱得像蚊子鳴叫,但對宇文堂而言,已不啻得聞天籟之音。

「好好,都給你吃。」他的眼眶濕潤發熱了起來,嘴角高高揚起。「沒出息,盡惦記著吃食,也不知孤都要被你三魂嚇走了七魄……哼,待你身子好了以後,看孤怎麼收拾你。」

可無論如何,小娘娘終於醒了,君上終於笑了,而沉沉籠罩在皇宮上空的恐怖陰霾終於得以橫掃一空。

真真是諸天神佛庇佑啊!

用新成子鴨極肥者,其大如雉。去頭,爛治,卻腥翠、五藏,

又淨洗,細到如籠肉。細切蔥白,下鹽、豉汁,令炒極熟。

下椒,姜量末食之。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鴨煎法》

趙妃子臉蛋蒼白憔悴,哀怨地盯著面前擺滿案上香噴噴的美食佳餚,一時間只覺生不如死。

嗚嗚嗚,能看不能吃……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她抬頭望著那個一臉嚴肅的俊美帝王,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抿了抿嘴唇。

「張口。」宇文堂手上端著一碗熬得白糜糜的粥,用鑲金嵌玉的銀匙舀起了小半匙,有耐性地哄誘道。

「不是說有「鯉魚十八吃」可以吃嗎?」她小小聲地問,瘦得僅剩巴掌大的小臉淚眼汪汪地瞅著他,真是有說不出的可憐。

他只覺一顆心都要疼化了,可想起太醫的千叮嚀萬交代,只得再度硬起心腸,語氣卻還不自禁放軟了七分。

「現在還不行,太醫說你畢竟傷了臟腑,得慢慢養著,現下只能進食些細軟粥水之物。孤答應你,待你大好了之後,一定給你「鯉魚十八吃」。」

「上次也這樣說……」她低下頭,弱弱地吸了吸鼻子。

宇文堂眸裡盛著滿滿憐惜和不捨,險些就衝動地依她了,可終究是自制力強大的一代帝王,在覺察到自己心軟的剎那,就當機立斷地別過頭,不去看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大手堅定地將那匙白粥往前一送!

「吃。」

趙妃子最後還是難以抗拒飢腸輔輔,含淚張口吃掉了那匙白粥。宇文堂卻為此龍心大悅,餵食的樂趣越發蓬勃旺盛,很快地一匙接一匙,轉眼那一玉碗的白粥就空了。

「飽了?」他笑吟吟地將空空如也的玉碗丟給一旁的侍女,接過在盛著茉莉花水的金盆裡打濕擰乾了的明黃帕子,擦了擦手。

「沒飽。」塞牙縫都不夠。

他笑容一僵,俊臉閃過一絲尷尬,微蹙眉道:「你脾胃還弱著,不可過食,別鬧性子。」

「我沒鬧,我就是……餓。」她眼圈又紅了,低聲咕噥。

好掙扎……宇文堂心狠狠一抽,他努力深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維持冷著的臉色。

「來人,撤膳。」

原以為就算不能進食,讓她聞聞味兒,望梅止渴一下也好,卻沒料想他這自以為貼心之舉反倒是火上澆油了。

趙妃子吞了口口水,眼巴巴望著那整案的精美佳餚又被抬走了,一時之間只覺生無可戀,豆大淚珠兒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真真虐心啊……

「別再看了,再看孤也不會由著你糟蹋自己的身子。」他淡淡地道。

她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索性扯過錦被蒙住頭,躲到龍榻角落裡眼不見心不煩去了。

惹不起她還躲不起嗎?哼!

宇文堂被她幼稚至極的舉動惹得忍俊不禁,低低笑了起來,「傻姑。」

儘管外朝還有諸多繁瑣擾人的國事待理,可也不知為何,他卻寧可坐在榻畔看著她鬧彆扭,總覺得,此刻心裡有說不出的寧靜平和,有種近乎溫暖的感覺。

他下意識地摸摸左胸口,掌心下的心跳得沉穩卻歡快,帶著一股言說不出的喜悅。

「孤,這是怎麼了?」

這答案,連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等我好了一定吃「鋰魚十八吃」。」不知幾時,那個蜷縮成一團的小人兒又自錦被裡冒出頭來,鼓著臉蛋認真地對他道。

小肉球,你到底是對「鯉魚十八吃」有多堅持?

宇文堂不由失笑,深邃鳳眸裡漾動著不自覺的寵溺,「嗯。」

「拉勾。」她伸出嫩嫩的小手,小指頭微勾,嚴肅地道:「騙人的就罰吃一桶謝水。」

「……」

她的小指往他修長手指方向靠,還不知死活地碰了碰。

「小肉球,」宇文堂陣光深沉的盯著她,語氣刻意冷了三分,「你--為何不怕孤?」

這世上還沒人敢在他面前胡攪蠻纏的,她倒是天下第一人了。

「怕呀。」明明是出挑杏眼,卻圓滾滾得可愛的眸兒瞅著他,想也不想地重重點頭。「很怕。」

「那你還在孤面前胡鬧?」他是真不明白,蹙眉道:「就不怕孤厭你棄你,甚至一怒之下把你砍了嗎?」

趙妃子反倒被他問住了,啞然地呆望著他。

是啊,為什麼?

自己明明畏他如鼠,明明他眉一挑,她就嚇得胃直抽抽,可是不知怎的,她心底深處就是知道他不會傷她、害她……

這是為什麼?

見她陷入深思的臉蛋越來越糾結,甚至像是牽動了傷處般地臉色有些蒼白,宇文堂心下一痛,想也不想伸出小指,緊緊勾住了她已然悄悄縮回去的小指頭。

「孤應了。」

她愣愣抬起頭。

「只要你往後都乖都聽話,什麼都聽孤的,孤就待你好,」他語氣溫柔了一絲絲。「一直待你好。」

「阿妃會乖!」她那雙杏眼晶燦燦地亮了起來,溢著滿滿驚喜歡然。「以後都聽話。」

宇文堂在這一瞬,心都軟成了一汪春水……

他真想緊緊地把這可愛得厲害的小人兒給揉進懷裡,或是索性將這又軟又香又憨甜,還總勾得人心裡一陣陣麻癢難禁的肉球兒,給一口吞進肚裡去。

這樣,她就會永遠保持現在這樣,天真憨傻乾淨喜人,永遠不會變成後宮裡那些面甜心狠、手段毒辣的蛇蠍女子……

他眸光一黯,衝動地將她連人帶被地抱住,俊美臉龐埋在她溫軟的頸項間,吸嗅著她若有似無的少女甜香。

純淨、清甜,還帶著股果子的香氣……

「小肉球,不要變,」他嗓音瘡啞低微,隱帶一絲苦澀與祈求,「只要你不變,孤就能將你留在身邊……一輩子。」

--不論是以寵物,還是以寵妃的身份,不管是什麼都好。

大周皇宮華麗卻寒冷得像帝王陵墓,他的父皇早在十數年前已厭惡地撒手拋棄了這一切,尤其在畢生唯一心愛女子下嫁魏國前帝后,這塵世間的所有就再不值得眷戀回首,包括他這個親生兒子。

這皇宮很大,很冷,裡頭滿佈魑魅魍魎,鬼影幢幢,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血肉成泥……他六歲登基,咬牙隱忍五年,才終於將父皇留給他的人馬和皇家暗影全數收攏馴服於麾下,並將他的母后斷其爪牙,逼拘於漪紫殿中,而後,慢慢收拾偌大江山於掌中。

至今,大周勢力他盡得個中七八,其餘三成卻仍舊在贏家手裡……

他,絕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再試圖掌控、架空他。

--而小肉球,孤可以放心將後宮、將孤的背後交給你嗎?

宇文堂深沉的眸中有一絲期盼與迷惘。

君上,你很冷嗎?

趙妃子清楚地感覺到了道個緊擁住自己的俊美帝王,身軀輕顫著,似乎不勝寒苦,有著前所未有的脆弱……她沒來由胸口一疼,鼻頭酸楚發熱,心中憐意大生。

他這麼年輕就當了君王,就得扛起這麼大的一片家國,北人多剽悍,也不知他是得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坐穩這個位置。

她想起在來程上遇到的那場可怕刺殺,那一波波豺狼惡鬼般的攻擊,似乎不死不休。

他雖然是高高在上尊貴無匹的帝王,可終究是血肉之軀,終究也只有一條性命。

她驀地打了個寒顫,抬手緊緊環抱住他的頸項,嬌軟的嗓音裡滿是堅定。

「君上別怕,你還有阿妃,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有多少人想傷害你,阿妃都會待你好,我一輩子陪著你!上吊拉勾,一百年都不變!」

他高大身軀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一時癡了……

趙妃子被他陣裡的錯愕茫然和忐忑看得心頭一跳,腦門子忽地一熱,小胖手自有意識地捧起他俊美得令人心折的臉龐,在他柔軟美好朱唇上重重蓋了下去。

「啾!」

蓋章,契成。

片刻後--

離開了主殿後,宇文堂暈暈晃晃地回到了自己「暫居」的配殿內,一張皓玉般俊美的臉上仍是神魂未屬,傻傻地膝坐在玄玉案前,對著堆滿案上的帛書視而不見。

好一會兒後,他才遲疑地伸出手,指尖輕輕碰觸彷彿還微微麻癢發熱的唇瓣,上頭宛若猶有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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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14:34
第五章

漪紫殿。

雖已年近四旬卻依然妖嬈絕艷的美婦露出雪白玉趾,讓跪著的侍女們細細為她染上蔻丹。

那朵朵大紅之色綻放在她如珍珠般小巧嫵媚的腳尖上,妖紅似鮮血。

「他帶了個女人回宮?」

「回太后娘娘--」侍女嬌嬌恭敬道,可話聲甫起,心下陡地一個咯登。

果不其然,下一瞬,嬌嬌被一腳狠狠踢翻,她驚恐萬分地伏倒在地,瑟瑟求饒起來。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往後再讓本宮聽見你們哪個口中稱「太后」,本宮就炮烙了你們!」大周太后贏玉妖艷的臉龐掠過一抹陰鬱的狠戾,挺坐而起的嬌軀僵硬緊繃。

「諾,諾……」侍女們紛紛跪地,顫聲道。

「都給本宮滾!」

侍女們如蒙大赦,跪爬著爭相出殿。

--太后?嗤!

贏玉瞇起勾人的美麗眼眸,目光陰狠地望著殿外那烏雲壓得低低的天際,彷彿想望穿厚厚灰雲,見到那個將她無情推向「太后」這個位置上的男人,似哭似笑地喃喃自語。

「宇文韜,宇文堂,你們父子倆可真狠,一個逼著我守活寡,一個壓著我當活死人,你們究竟拿我贏玉當什麼了?」

向來這世上只有她贏玉不想要的,還沒有她贏玉要不到的,偏偏就是這兩個她命中的魔星,一次次讓她從高高在上萬人吹捧愛慕的高台上,重重摔跌得奇慘無比。

她乃贏氏一族千寵萬愛的嫡長女,有無數青年才俊名門貴公子競相討好求親,當初更是被家族如珠似寶地送上皇后鳳座,現在那個不孝子想這麼輕易就叫她把後宮大權讓出來,交給他選中的小賤人,哼,做夢!

「你們不叫本宮好過,那麼誰也別想好過。」她眸中嘲諷的笑意更深了,自言自語道:「狼崽子,本宮弄不死你,可這回是你自己把弱點露於人前的,那就別怪本宮不客氣了。」

終有一日,她會甘願做這個太后的,不過前提是,皇帝是誰得由她說了算!

「這大周江山改姓贏也中聽得很哪,哈哈哈哈……」贏玉笑聲得意如夜梟,繡著金線牡丹的正紅衣袍鬆鬆垮垮,露出了大半個雪白誘人的玉肩和一抹渾圓酥乳春光。「屆時看看還有誰能攔著本宮尋快活……」

殿外的侍女們冷汗涔涔滑落,卻無人敢去拭。

「來人!」贏玉懶洋洋嬌喚。

「奴下在。」以嬌嬌為首的侍女們急急輕步入殿,跪伏在地。

「傳本宮的話,」贏玉斜倚著錦榻繡墩,「就說本宮召那位南梁進獻來的美人兒到芙蕖園賞花喫茶,讓她半個時辰到吧。」

「諾。」

「還有,」贏玉嗤嗤一笑,眸中幽光一閃。「去,讓太宰大人無論如何都要袢住我那好皇兒一個時辰。」

「奴下遵命。」嬌嬌臉色一白,仍是硬著頭皮應道。

「嗯,半個時辰呀,當是足夠了……」贏玉以袖掩嘴,笑得媚態橫生得意洋洋,好似等著看一齣好戲開鑼。

確實,這後宮也冷清太久了,是該熱鬧熱鬧了……

趙妃子看著那個舉止有禮有度的娟秀侍女離去,眉眼間有些許失魂落魄。

娘娘召見?

「原來君上已經大婚,有皇后了。」她的心沒來由地悶痛,有股陌生的酸澀感緊緊攀附在胸口,她一手揪住衣襟,彷彿這樣就可以克止住那種不斷下墜的恐慌與疼楚。「原來他身邊已經有人啦……」

他既已有與他寒暄問暖,枕衾相纏且生死相依的妻,那日她居然還敢以那樣的理直氣壯,那樣大言不慚的說要留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輩子?

嬪妃這頭銜雖好聽,卻也不過是世人眼中猶如貨物,可贈可買賣的妾,這樣的她,和南梁王宮裡的姑姑有什麼不一樣?

阿妃,真正能帶給他溫暖,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你呀!

她鼻頭一酸,倉皇地低下頭,用力眨去眼中淒惶的灼熱。

「娘娘,您別怕。」將女看她這般淚眼汪汪,像只被逼到牆角的小兔子般瑟瑟顫抖,心都軟了一大半,忙道:「太后娘娘今日之召,自有奴下們護您周全,您莫怕莫慌。」

「太……太后娘娘?」趙妃子不哭了,睜大眼睛。「不是皇后娘娘?」

「君上至今尚未大婚,何來皇后娘娘?」將女微笑道。

「還好還好……」她登時鬆了一口氣,只覺剛剛包圍著自己的那陣淒風苦雨瞬

間雲散雨收,眼前又是晴空萬里驕陽燦爛,不禁咧嘴傻笑了起來。

「嚇死我了。」還好君上沒有大婚,沒有皇后,還好她還有希望,有資格可以光明正大在他身邊……她心頭一甜,滿眼說不出的歡喜。

想起君上只會對她笑,摸她的頭,抱她疼她,那樣冰山底下罕見的溫柔也只會對她,再無旁的女子能見到這樣的他,趙妃子就覺得心口塞得滿滿的、暖暖的,多到都要溢出來了。

將女沉吟。「不過太后娘娘非易與之輩,她終究是君上親母,後宮之主,依奴下之見,此事還須速速上稟君上才是。」

「好。」她乖巧地點頭,隨即又恍然醒悟到什麼,澄澈的烏黑杏眼裡有著一抹少見的嚴肅。「將女,你剛剛話裡的意思有些奇怪,難道君上和他母后關係不好嗎?!」

將女沒想到這個憨甜傻氣,成天只關注吃睡的主子居然也有這一份慧黠敏銳的靈心,因詫異而遲疑了一瞬。

「君上和太后之間,是不是有什麼是我該知道、該注意的忌諱?!」趙妃子小心翼翼地問。

「娘娘……您多慮了。」將女蹙了蹙眉,終究還是選擇隱瞞。

君上未有命令前,她們做奴下的自然不該多口。

「將女姐姐,我是貪嘴了些,又素昔不愛想事兒,可不代表我就沒腦子哪。」她嫣然一笑,隨即有些悵然,「不說皇宮內苑,就是世家大族裡,又有哪家沒幾樁利害糾葛光怪陸離的辛酸破爛事兒?」

遠的不說,她家的老爺子就厭透了她的四叔,親生庶子還不如族中有本事的旁系堂兄弟。

這世上,並不是什麼人都願意無條件且理所當然的關愛對方,無論是親人還是夫婦、手足。

她輕輕歎了一聲。

「請娘娘責罰。」將女一凜,猛然跪下請罪。

「你快快起來。」趙妃子嚇了一大跳,忙扶起將女。「你沒做錯什麼,又何來責罰呀?」

「可奴下為卑,居然曾有過一絲輕視主人之心,主人相詢,還意圖隱瞞,就是大罪。」將女不肯起,執意道:「請娘娘以軍法重懲,以儆傚尤。」

大周不愧是大周,法令嚴明,連個小小侍女犯了這麼一丁點、甚至算不上錯的小錯,都要自請軍法處置,無怪乎大周只花十數年就迅速壯大至此,也無怪乎南梁瞠乎其後,弱不可及。

她大感驚愕之際,內心不無感觸地微黯了陣光--南梁,若不伏首稱臣,還能有一敵之力嗎?

趙妃子心情很是複雜,不知怎地,她既為南梁感到深深悲哀,卻又為大周感到莫名驕傲……哎哎哎,難道是久不用腦子,錯亂了不成?

看趙妃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出身暗影的將女以為她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責罰自己,驀地揚起手掌就要朝自己右臂劈落--

「住手!」趙妃子驚叫一聲,小圓臉這下黑透了。

將女化掌為刃的手堪堪地停留在右臂前一線之處,錯愕地抬頭望著她。

「你你你……氣死我了!」趙妃子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指著將女手都抖了起來。

「奴下該死。」將女惶恐萬分,冷汗焊涔。

「什麼死呀死的,誰都不準死!」她一把拉起跪在面前的將女,氣得腮幫子鼓鼓的,烏黑眼兒裡燃著亮得驚人的火焰,「旁的人我雖然管不得,可是在我身邊的人,無論是誰,性命身子都是最寶貴的,有錯該罰,無過當免,你劈斷了手,是想去做獨臂神尼嗎?那也得問我這個主子肯不肯啊!」

「娘娘……」將女呆住了。

「尤其咱們女子金貴不輸男兒,不說養得珠圓玉潤,最少也該護得全須全尾吧。」趙妃子雙手叉腰,昂起臉來,熊熊霸氣盡顯。「往後我還要看著你們得遇良人,親自送你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呢!」

身為暗影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在暗處忠心護主捨身忘死,一條便是化為明處鞠躬盡瘁直至老亡,所謂歸宿,所謂家庭,這樣平凡卻簡單的幸福早就是第一個被棄絕的東西。

可是今日娘娘卻說……卻說凡是她身邊的人,性命身子都是最寶貴的,她、她還說女子金貴不輸男兒……還說往後要看她們得遇良人,要親自送她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幸福一生……

將女望著眼前那個明明身形嬌小,在這一瞬卻顯得無比高大、光芒萬丈的趙妃子,自幼被鐵血訓練打磨出的冷硬意志和心腸,剎那間竟似雪遇驕陽,被融化成春水涓涓,眼眶跟著一熱,心頭立定--

「將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將女握拳重重捶了自己胸口三星--此乃暗影血誓,如有違者,天誅地滅,魂蝕魄散。

「就說了不準死呀死的!」趙妃子急到要跳腳了。

「諾。」將女鄭重地點頭,素來清冷自製的眉眼間露出一絲溫柔笑意。

渾然不知剛剛自己糊里糊塗便收服了一個暗影高手的心,趙妃子聞言例嘴一笑,再次扶起她,扶到一半卻啊地慘叫了一聲。

「糟了,什麼時辰了?」

她居然把太后娘娘的相召全忘光光了,太后娘娘會不會氣到想活剮了她--啊啊啊!

面一石。白米七八升,作粥,以白酒六七升酵中,著火上。

酒魚眼沸,絞去滓,以和面。面起可作。

北魏、賈思親《齊民要術。作白餅法》

明明說了是「半個時辰」後芙蕖園召見,贏玉從沒想過竟然有人當真敢半、個、時、辰後還沒到!

放眼這後宮嬪妃之中,哪個不長眼的小賤人敢藐視她的權威?可這個不肖小兒親自領進宮的賤婢,居然就狠狠地摑了她的顏面一巴掌?

贏玉原是穩穩坐於芙蕖園另一端畫樓上,隔著憑欄居高臨下看著那擺佈妥當的矮案錦墊和精緻茶果……久久等待,卻仍舊空無一人,她心頭那把怒火越發狂燒起來。

「好,好,好得很呀!」她怒極笑得更艷了,鮮血般鮮麗奪目的纖纖十指捏握得手中酒樽更緊,用力之大,指節都泛白了。「看來宇文小兒果然給了你幾分底氣啊!」

「娘娘,是否需要奴下再去--」嬌嬌在一旁輕聲問。

「不,本宮就要看看,她究竟膽兒大到了什麼樣的地步?」贏玉輕撫著左手指節上那鴿蛋大、閃著幽光的血紅寶石,看似漫不經意地道,「也罷,小打小鬧的,倒顯不出本宮的手段了。也是時候該讓這後宮中人看清楚,皇帝的手縱然一時能伸得進後宮,可又能掌得了多久?」

這裡,終究是女人的戰場。

「娘娘,來了。」嬌嬌眼角餘光瞥見人影,驚喜得意道。

「嗯,看著吧。」贏玉懶洋洋道。

因為還要換衣裳換頭面上妝飾,趙妃子急趕緊趕到都快吐了,幸虧是坐上了羽林衛們親自扛的錦輦,不晃不搖不顛,步履輕快如飛地來到了遠在數殿之外的芙蕖園。

若是靠她這雙短腿,恐怕太后娘娘還得等上一個時辰呢!

不過趙妃子雖小,陣容卻龐大,不光是殺氣騰騰的羽林衛抬輦的護輦的就有十二人,隨行的侍女以將女為首,也有八個,不說旁的,光靠人數、靠氣勢,就足以在這後宮裡橫著走了。

畫樓上的贏玉臉色陰了陰,隨即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本宮的好兒子,你終於也有軟肋了。

而這頭,一身盛裝更顯得宛若桃花的趙妃子看芙蕖園上擺的矮案茶果,對面空空蕩蕩,一時之間也不知該鬆口氣還是提心吊膽。

太后娘娘這是久等她不至,氣跑了,還是壓根還沒來?

「應該是還沒到,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嘛,呵呵呵呵。」她樂呵呵地自我安慰,下了輦小心翼翼地微攏裙裾,就要跪坐上錦墊。

「娘娘且慢。」將女不動聲色地朝她微微一笑,「這錦墊終歸是在芙蕖湖畔放得久了,有水氣塵煙,不潔了。奴下帶來了咱們自己殿裡的錦墊,這就為娘娘換上。」

趙妃子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上頭織金繡花的美麗錦墊,看了看左右無人的湖光山色,再看到不遠處的那座畫樓,心下若有所覺,不禁暗暗抹了把冷汗。「嗯,有理,這就換吧。」

「諾。」將女抿唇暗笑,娘娘果然也是玲瓏剔透人兒,一點就通。

就在將女手勢輕巧地將那內藏銀針的錦墊收起,換上帶來的柔軟百花錦墊後,就要請趙妃子入座。

「那個……」她烏黑杏眼骨碌碌一轉,笑嘻嘻地道:「對面座位的錦墊想必也髒了,我,咳,本宮是晚輩,自該好好孝順太后娘娘,怎麼能自己獨坐新墊呢?將女,咱們帶來的錦墊還有嗎?」

「奴下帶了不少呢。」將女眸光一閃,肚裡險些笑壞了。

不愧是君上看上的小娘娘,學得就是快。

將女將另一隻錦墊也換了,小小心心地輕拈著自家那只百花錦墊的兩角,穩妥地放好了。

畫樓之上的贏玉臉都黑了!

就知道那不肖子看上的會是什麼好東西?果然是個大逆不道、欠人打殺的小賤蹄子!

趙妃子笑吟吟地乖乖坐好,看著矮案上精緻可口的茶果,忍不住原形畢露地流口水,卻不忘求助地先看了將女一眼。

「有毒嗎?能吃否?」

將女險些憋笑不成,努力維持侍女端莊的神情,輕聲道:「就算無毒,也吃不得。」

「真可惜……」她咕噥。

就在此時,美艷無匹光華四射的贏玉身著大紅鳳袍,妖妖嬈嬈中仍可見耀眼奪目的雍容華貴大氣,沉沉地迫人而來。

贏氏貴女,母儀天下,正當如是。

趙妃子就算做好心理準備,依然被震懾在當場,屏氣凝神,大氣都有些喘不過來。

這就是鳳臨九天、麗容無雙的國母氣勢嗎?

腦際亂糟糟間,她驀然閃過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念頭--

難怪君上俊美無雙,原來是其容肖母,卻又比其母多了一股令人心折敬畏的尊貴英氣。

帝王之氣。

君上好,君上妙,君上君上呱呱叫。

「我的。」她傻兮兮的笑了,笑到一半才想起用寬袖遮面,卻忍不住喜孜孜地眉開眼笑。「嘿嘿嘿,是阿妃的。」

「咳。」將女輕咳一聲提醒。

她忙回過神來,立刻起身,按著自小調教出來的仕女禮儀,不卑不亢地向贏玉行了個晚輩拜見長輩的福禮。

「臣妾趙氏妃子,拜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四個字令全場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宮中何人不知贏玉的逆鱗?

贏玉眼角一抽,口氣冰冷道:「出言不遜,頂撞本宮,來人,掌嘴五十!」

趙妃子臉一僵,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一出口就要抽死人的美麗太后。

贏玉命令一出,將女和羽林衛們眼神倏寒,迅速護在趙妃子身前。

將女恭敬而清冷地道:「稟娘娘,君上有令,舉凡前朝後宮,犯小妃娘娘者死。」

「哦?包括本宮嗎?」贏玉恨意更生,怒極反笑道。

「奴下不敢。」將女的語氣越發恭謹,神情卻更加淡然。「還請娘娘莫為難奴下。」

「本宮今日就是要打殺了她,要為難了你們,汝等又當如何?」贏玉嗤地笑了,懶洋洋道:「來人!」

她話聲一落,一隊煞氣凜人的侍衛隊手持長戟威逼而來--這是太宰贏氏的人馬。

人數遠遠遜於對方的羽林衛們卻夷然不懼,嘴角勾起嗜血的微笑,由死忠於宇文堂的護衛統領訓練出的無不是百戰之士,個個都是為了主子敢捅破天的殺神。

君上說了,小娘娘就是他們的主,主辱臣死,哪個敢對小娘娘不利的,就是他們手中狼頭刀的獵物!

眼看情勢嚴峻,大戰一觸即發--

「慢。」趙妃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驀然喊道。

「怎麼,想向本宮請罪求饒了?」贏玉似笑非笑地睨著她,「可惜遲了,來呀,統統殺了,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難道人命在宮中這些貴人眼中當真比螻蟻不如?

「太……娘娘,」趙妃子心一顫,蒼白小臉上盛著一抹凝重,「無論如何,惹得您不快是臣妾之過,臣妾在此向您賠罪,臣妾任罰;他們只是受命護衛臣妾,職責所在,並非存心與娘娘作對,還請您明辨。」

「不過是一群奴才走狗罷了,」贏玉高高在上地看著她,含笑的美眸中滿滿惡意。「本宮樂意殺來玩,你又能奈我何?」

趙妃子聞言腦門一熱,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被這囂張霸道無法無天的太后激得一時頭昏,衝口而出:「皇宮內苑何等高貴,輕易動刀動槍喊打喊殺的,要傳出去,豈不有傷我大周皇室的尊嚴?娘娘是這後宮之主,後宮裡鬧得血流成河人仰馬翻,您臉上好看嗎?」

「你是什麼東西,敢訓斥本宮?」贏玉勃然大怒。

「阿妃不敢,只是娘娘身份貴重,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乃是全天下女子們敬仰倣傚的對象,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娘娘這是鼓勵人人學您這般粗俗跋扈了?!」

「你你--你這天殺的賤人,竟也敢污蔑本宮,大逆不道罪該萬死!」贏玉氣息粗喘,暴戾地嬌喝一聲。「把人給本宮拿下,剝衣示眾,當場杖斃……本宮倒要看看,今日有誰敢攔我?」

「諾!」贏氏侍衛隊如狼似虎地轟聲應道,手中長戟寒光閃閃,毫不留情地對著趙妃子諸人戳刺橫掃而來。

刀劍橫架交擊的刺耳聲響在空中炸開來,將女急速地護著趙妃子後退,卻有幾名贏氏侍衛打斜竄沖而出,一個攻上路,一個攻下盤,彷彿要把將女橫挑戳穿在地,幸而一名高壯剽悍的羽林衛掄刀擋住了一個,腳下重重踹翻了另一個,才博得了一息之機。

將女萬萬沒想到太后初次出手就是粗暴無情的殺招,全然沒有一絲試探或迂迴之意,登時被打得措手不及,原先佈置好的防護根本不足夠。

贏玉面上帶著殘忍的笑意,看似毫無章法的專權蠻橫底下,卻有著深沉的謀算。

這十數年來,她在後宮中已然被這個將朝政軍權盡攏於手中的親兒打壓得狠了,一口氣憋著幾欲內傷,就是因著兄長極力拘管、勸服著她,道如今君威日盛而世族式微,贏氏樹大招風,遲早會成為皇帝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他們絕對不能讓皇帝拿到把柄,有機會調轉刀尖來屠戮宰割贏氏一族。

所以她今日刻意造下這一局,明裡打著皇帝親母教訓後宮晚輩妃子的名頭,暗地裡藉機斬斷宇文小兒於後宮中的半隻臂膀。這宮中之人最為勢利,若見皇帝的威嚴在後宮中施展不開,甚至步步維艱,後院失火,他還能分多少心神專注把著前朝呢?

自古孝字大過天,若他為了小小妃子便忤逆親娘,那便是無人倫,當得群臣痛諫、百姓唾棄,那他這皇帝還立得端、坐得穩嗎?

況且,他們母子之間早已兵戎相見……

贏玉看著己方漸漸佔了上風,眸中陰毒的算計之色更深,嘴角也上揚得越發歡愉了。

趙妃子在將女的護衛下踉蹌後退,儘管將女努力想將她帶離這場殺局,她絕望而憤怒地望著那些悍然忠心的羽林衛不斷受傷、血濺當地,卻仍舊毫不退讓地擋在自己身前--

不!夠了夠了!

「住手!」當她看見一名羽林衛的肩頭被長戟刺得對穿,再也忍不住怒吼出聲,滿眼血紅地恨視著得意微笑的贏玉,「你不就是想殺雞儆猴,打殺我以震懾後宮嗎?放過他們,我任你宰割,絕不反抗!」

「你當本宮今日還會放過你和這群狗奴才嗎?」贏玉諷刺一笑,「本宮就愛看著違逆本宮的人,一個一個死得干、干、淨、淨。」

有兩名贏氏侍衛被羽林衛一刀斬落頭顱,可有更多的贏氏侍衛不斷地自畫樓裡竄出,揚起手上長戟加入戰局,下一瞬,有個羽林衛被戳穿胸膛,目皆欲裂地轟然倒地。

趙妃子驚恐悲傷到了極點,小手緊緊搗著嘴巴,用力搖著頭,痛哭失聲。「不--不要--」

都是因為她,都是為了保護她……

若非她不知死活地出言不遜惹惱了太后,這些兒郎怎麼會死?

「娘娘,快走!」將女手中短刃狠狠戮進了一名贏氏侍衛的身體,破了殺陣的一角,她緊環住趙妃子的腰肢就要運功躍起,從這缺口逃出這場絕殺之境。

「放弩!」贏玉唇間輕吐二字。

不知何處出現的一隊弩手已對準了騰躍於半空中的將女和趙妃子,眼也不眨地齊齊放弩箭!

「娘娘閉眼!」將女緊緊抱住嬌小的趙妃子,以後背迎向那如暴雨般黑壓壓襲來的弩箭。

趙妃子只覺自己被將女牢牢圈護在身下,而那個緊抱住自己的溫暖身軀卻在一連串激烈的沉悶重擊之下,漸漸變得僵硬。

將、將女……不會,不會的……

她蒼白的嘴唇哆嗦著,竭力想要自那緊箍住自己的懷抱裡爬出來,她想要反手抱住、扶住將女沉重而癱軟的身子,可是將女力氣之大,就連……連……也沒能鬆手。

濃稠而溫熱的液體逐漸包裹住她的口鼻、濡濕了她的頸項和衣領,趙妃子腦際轟轟巨響,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熱淚已失控地奪眶而出--

「去,看看人都死透了沒?」

恍惚間,那個嬌懶而邪惡的嗓音響起,趙妃子呆呆地蜷縮在將女僵硬的懷裡,置若罔聞,她的心跳、思想,和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彷彿在這一剎那也跟著僵止、死絕了。

她沒有聽見贏氏侍衛隊囂張得意的應答聲,沒有聽見隨之而起的抽氣聲、刺耳的兵器落地聲,甚至沒有聽見那熟悉的腳步聲自遠處急奔而來。

她的耳際、腦海,嗡嗡然迴盪的都是將女的一言一笑:

--娘娘別怕,自有奴下們護您周全,您莫怕莫慌。

--將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

--什麼死呀死的,誰都不準死。

「……不是說好了,誰都不準死嗎?不是說好了……說好了往後我還要看著你

們得遇良人,親自送你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嗎?!」她澄澈烏黑的杏眼直視著前方,口裡喃喃自語。「將女,你起來,你不要死……你不會死的,阿妃去求她,阿妃一人做事一人當阿妃不要你們死。」

「小肉球!」那帶著焦急慌亂的咆哮聲像是很近,又像是很遠,溫暖堅實的懷抱取代了將女發僵的雙臂,緊緊地擁住了她。

趙妃子遲鈍地回頭望向那個帶著明顯焦灼的俊美臉龐,木然空洞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好半天,下一刻終於重重一顫,像是自沉沉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了。

她一把緊緊揪住他強壯的臂膀,喜極而泣地嚷叫道:「君上!君上您來了,您快救救將女……她、她保護我,受傷了,還有他們,羽林衛們,流了好多血……您快點救他們……」

「別怕,有孤在此,再不會有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了。」宇文堂心疼地環緊她瑟瑟顫抖的冰涼身子,低沉的嗓音裡有著深深的寵溺和無可錯認的濃重殺氣。

誰敢再碰他心尖尖上的小肉球,一律殺無赦,就算是「她」,只要再敢起這個念頭,他絲毫不介意做個大周史上頭一個親手弒母的帝王!

龍有逆鱗,觸之即死。

看來,果然有人是在後宮好吃賴活得不耐煩了!

「將女呢?我要看看將女,她一定受了很多很多傷……」趙妃子想要推開他牢牢圈擋住自己的高大身體,掙扎著要去看將女,「我要照顧她,太醫呢?太醫怎麼還沒來?快點幫她治傷啊……」

「小肉球,別看。」宇文堂眸底掠過一絲不忍之色,怎麼也不肯稍稍讓開半寸,甚至還用手搗住了她的雙眼,輕聲道:「她,不會希望你看見她現在的樣子。將女……是個忠心的,你放心,孤定會命人好好安葬她。」

「你亂講,她沒有死!她不會死的,她答應我了的!」她抬頭怒視他,蒼白的圓臉上湧現病態的怒火腥紅,「她--她--」

趙妃子抖得厲害,倔強地死瞪著他,卻在看見他陣底那憐惜心疼之色更濃時,宛如挨了一記重棍。

鼻腔的血腥味不斷瀰漫開來,她突然停止了顫抖,平靜得令人心慌,低聲道:「我、我不鬧了,我就是看看她……」

儘管她看似冷靜鎮定下來了,但多年來自血海煉獄中走過來的宇文堂又怎麼看不出她這瀕臨崩潰的異常安靜?

「不。」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堅決,在她抬頭欲掙扎的那一剎那,指尖已然輕點過她的穴道,讓她昏睡過去。

小心翼翼地把懷裡柔軟嬌小卻觸手冰涼的小肉球抱了起來,宇文堂回頭看向那形容狼狽,被押至一旁的妖艷美婦,在觸及她怨毒恐懼的目光時,冷冷一笑,而後凝視著戰到最後一刻,十者僅餘一二的羽林衛。

還有,那英勇護主殉身的將女。

他不能讓小肉球看見這一幕,將女後背已插滿了弩箭,血肉模糊得不似個人形了。

一聲幾不可聞的低歎消失在風中,他臉上肅殺深沉的神情如故,淡淡地道:

「除了太后以外,其餘全部凌遲,少了一刀便斷氣的,就從贏氏走狗裡找一人相抵。」

「嗚嗚嗚……」贏氏侍衛個個被宛如地獄凶神的狼衛扳斷了雙臂踩在腳下聞言驚恐的拚命掙扎想求饒。

「不……肖子,你敢……」被團帕子堵住嘴巴的贏玉不敢置信地嚷叫起來,卻是模糊不清,噎聲連連。

宇文堂眸底閃過諷刺至極的笑意,「贏氏侍衛膽大包天,作亂宮中,意圖對太后不軌,太后年邁體弱受驚過甚,移至鹹安殿靜養,無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驚擾,違者,處車裂之刑。」

「逆子--」贏玉目眢欲裂。

「諾!」狼衛轟然應道,面露獰笑。

在絕對橫霸的武力面前,是與非,都由強者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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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15:09
第六章

寢殿內,宇文堂擔憂地看著趙妃子。

醒來後的她,沒有痛哭,沒有崩潰,只是呆呆地望著頂上承塵不說話。

「將女是暗影,護衛你是她的使命。」他輕聲道。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

「你平安,於她而言比什麼都重要。」他心頭略一鬆,繼續安慰道。

「不,」她終於開口了,渾然不知事的無憂小圓臉在這短短半日間像是蒼老了數載,平添了一抹滄桑淒苦。「不是這樣的,她的命,他們的命,都很重要……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他們為我犧牲?」

「你是他們的主子。」他眸光幽深,臉色微沉。

「我這個主子那麼窩囊,那麼沒用……」眼淚悄悄蜿蜒落下,她低聲道:「如果不是我爭一時之氣,他們誰都不用死。」

那個殘忍暴戾的太后要殺的是她,倘若她乖乖引頸就戮,死的只會是她一個,而不是那麼多人。

宇文堂注視著她,眼神有一絲複雜。

他想告訴她,這一切並不是她的錯,太后針對的是她背後的他,無論她今日如何小心應付,結局都一樣。

至多,不過是貓捉老鼠,多玩弄上那麼一時半刻罷了。

可是這些解釋與安慰之詞,宇文堂不打算再說一字半語。「你說過,要陪在孤的身邊,」他淡淡地開口,「倘若你不能真正壯大起來,不能成為孤的臂膀,如果你只會扯孤的後腿,還是別在這大周宮中枉付性命了,孤隨時可以送你回南梁。」

趙妃子聞言如遭雷擊,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君上你……要趕阿妃走?」

「看來,你並不是那個能與孤比肩的女子。」他俊俏得像一幅畫的臉龐毫無表情,無情動地冷冷道:「若你的存在只會分孤的心神,讓孤時時刻刻還得自前朝

紛亂如麻的國政上抽出手來保護你,甚至替你鎮壓掌管宮務,那麼孤寧願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趙妃子腦際嗡地一聲,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劇痛如絞,像是有人抓住了她的心臟想狠命的扯出來,雙頰一片火辣辣,整個人就要被巨大的羞慚、狼狽、悔愧深深淹沒了。

「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站起身,神情漠然地俯視著她,「是走是留,屆時給孤一句話。」

她傻傻地望著他,滿眼惶然慌亂。

「決定權在你手上,」他嘴角微勾起一抹嘲弄輕諷的笑。

「孤不會再留你。」說完,宇文堂毫不眷戀地轉身大步走出寢殿。

拾階而下的當兒,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頓,側首瞥了後頭廣大幽深寢殿內那縮得小小一團的人兒,眸底閃過了一絲異樣光芒,隨即毅然離去。

趙妃子如木偶般蜷縮在榻上,良久良久……

受命隱於暗處的亢默然無言。

臘月初作。任為五味臘者,皆中作,唯魚不中耳。

白湯熟煮,掠去浮沫;欲出釜時,尤須急火,急火則易燥。

置箔上陰乾之。甜脆殊常。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脆臘》

太宰府。

贏太宰恨恨砸碎了手中的白玉樽,清俊的臉龐晦暗難辨,既像是憤怒,又像是後悔,卻更像是恐懼。

「蠢!蠢透了!」他咬牙切齒的吐出話來,胸口劇烈起伏著,半天后顫抖著手覆上佈滿疲憊的臉孔。

贏氏如今看似烈火烹油之勢,實則已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他拚了命攏絡大臣、士族,擴張勢力,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君權刀刃落下之際,有可與其抵抗之力,能夠護得贏氏不倒、全族不滅。

可他那個又驕又蠢的妹妹做了什麼?

上次私下調動贏氏家族暗衛,聯絡北夷人辟牙率軍半路劫殺宇文堂,若非他及時收到線報,速派親信精兵及時攔截了辟牙留於後手的一千獠軍,恐怕早已鑄下大錯。

大周此刻還亂不得……

可君上,他的親甥兒,還會留最後這一絲餘地與情面嗎?

「若非她是我的親妹,是母親的掌上明珠……」他老早就命宮中的釘子親自投毒,送她上路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平息皇帝的怒氣,如何挽回混亂的局面。

不到最後一刻,贏太宰還不想和這個宛如阿修羅降世的殺神甥兒對上!

也許,傾盡贏氏數十代人經營以來之勢,能令他元氣大傷,可贏氏經此一役,必將全族覆滅屍骨無存。

贏太宰不由打了個寒顫。

不,贏氏不能斷送在他手中,有些事,還是該步步慎行。

「來人,備轎,本官要進宮--」負荊請罪。

太宰府中的另一頭,正院福和院內。

「咳咳咳咳……」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躺臥在軟枕上,喘咳得幾乎換不過氣來。

「老太君,您喝口梨湯潤潤喉吧。這梨是君上特地命人送來的,說是南樑上貢的冰玉甜梨,最是養肺了。」一旁的老嬤嬤體貼地攙扶起她,邊替她拍背,邊示意侍女喂湯。

贏老太君好不容易稍稍止了這波激烈的咳嗽,有氣無力地倚在老嬤嬤懷裡,聞言露出了虛弱而歡喜的笑。

「君上國事繁忙……咳咳,怎麼好教他老是掛念著我這老婆子……」她慈祥地笑瞇了眼,滿溢著深深的疼愛之情,難掩感傷地道:「那好孩子過得苦啊,他父皇早早不在,他母后又是個不曉事的,也沒少讓他吃苦頭……唉,幸而這孩子爭氣,度量大呀!」

老人家叨叨絮絮反覆念著外孫兒的好,老嬤嬤邊聽邊點頭,卻是暗暗捏了把冷汗。

如今全大周國上下,也就只有老太君敢提及君上的父皇母后,還有當年宮闈詭秘……可是她老人家敢說,他們這些個做奴下的卻不敢聽,恨不得能戳聾了雙耳才好。

更無人敢勸老太君,現在的君上,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幼漂亮心軟的小兒了。

想起君上的狠厲手段,想起太宰大人交代的話,老嬤嫂和侍女們無不兩股顫顫,心下駭然。

贏老太君叨啥著,忽然想起一事。「我那乖孫兒,怎麼好似好久沒來探看我這老婆子了?」

「老祖宗,您都知道君上現今國事繁忙了,又哪裡能常常出宮來呢?」老嫂嬡陪笑道。

「對對對,是我老糊塗了。」贏老太君恍然大悟,笑呵呵地頻點頭。「咳咳咳,人老了,連腦子都不中用了。」

「老祖宗是老福星,要長命百歲,還得親眼看著君上大婚,親手抱大胖曾孫兒的呢!」老嬤嬤忙哄道。

「是啊,我還沒見到我的曾孫兒出世,還不能認老……」贏老太君只是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就疲累不堪,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咕噥道:「還沒,還沒盼到玉兒回來看我呀,不能老……」

老嬤嬤忍著淚水,輕手輕腳地扶著睡著了的贏老太君躺好,小心地為她蓋上錦被,理了理鬢邊微亂的白髮。

如何忍心告訴她老人家,大小姐早在十數年前已被拘於後宮中,至死都不能踏出宮門半步,這還是君上發的話。

贏氏當年送女入宮,想博得滔天的權勢富貴綿綿長長,可主子們從未有人想過,一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又如何能做得好一國之母,穩坐這後宮大位?

贏氏往後是活路是死路,早已不由自己了。

趙妃子蜷縮在寢殿榻上,不吃不喝,已是兩天兩夜了。

到城郊北戰大營視察軍隊的宇文堂聽見暗影傳來的消息,劍眉微蹙,隨即狠心道:「由她去。」

兩日兩夜想不明白,那就三天三夜、四天四夜……終有一日,她會明白的。他對他的小肉球有信心。

如此,也不枉他那日刻意遲上片刻才趕到。

「阿妃,不要令孤失望。」他凝視著遠處的皇城,自言自語。

如今大周全局看似盡數掌控於他手中,可他終究只是帝王而不是神,無法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阻絕掉每一次的明槍暗箭。

贏氏勢力蠢蠢欲動,且當今天下南北朝正維持在一種極其微妙的平衡狀態中,脆弱如卵的南朝諸國且不去說,北朝的齊、魏、燕三國的君主俱是當世霸王,他們四國互敬卻也互防,既有著相同的野心,卻也同樣小心。

再加上北夷、東蠻、西羌虎視眈眈,局勢一觸即亂。

宇文堂揉了揉眉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若小肉球知道,是孤撕開這富貴太平的假象,逼著她站到孤身旁來,面對這些惹人生厭的腥風血雨,她,可還會把孤當成她心中的大好人、大英雄?」

「君上?」大將軍竺恆在帳外恭敬低喚。

「進。」他回過神來,俊容恢復一貫的氣定神閒。

「稟君上,南方隼信已到。」竺恆是粗獷俊朗的北方男兒,英氣勃勃的濃眉斜飛,送上密字隼信後,神情嚴肅地道:「如君上所料,南梁向魏帝借兵,且也遭拒了。」

宇文堂展開細看,嘴角微勾。「元拓是北方的狼,又怎看得上那南梁的羊?陳雙病急亂投醫,也不怕與虎謀皮,反把自己賠了個乾淨。」

「聽說魏帝的皇后又懷上身孕了,料想愛妻逾命的魏帝此刻也無暇同南梁做耍樂子。」

雖說北朝四國父輩曾為相爭一女,鬧得兄弟恩斷義絕,可那樣的蠢事是不會發生在他和其他三人身上的--令人尊敬的強大勁敵遠比軟弱無能的朋友可靠,這點他們四人早已心照不宣。

「但近日東蠻使者頻繁進出南梁王宮,看來陳雙做好了兩手準備。」竺恆平靜地稟道。

「陳雙比他的父王有骨氣多了。」宇文堂微笑,眸光深沉。「傳令下去,東面嚴密戒備,南梁那兒也該動上一動了。」

既然有人不安分,那麼就教他忙上一忙,也省著成日上竄下跳的,看得人心煩。

「諾。」竺恆領命後,忽又有一絲遲疑。「君上……」

「嗯?」他微挑一眉,「說。」

「另有南梁後宮密信所報,陳雙升了趙氏的位分,提為貴妃。」竺恆就事論事地道:「趙貴妃向來不得寵,趙氏一族已逐日沒落,南梁王陳雙此一舉……頗有蹊蹺。」

宇文堂負著手的頎長身形微微一頓,語氣波紋不興地淡淡道:「愛卿此意何指?」

「趙氏府中的釘子探知--」竺恆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毅然堅定地道:「娘娘臨行前那一夜,曾被趙妃召進宮中半個時辰,密談內容無人得知,然娘娘離去後,趙妃立刻受點侍寢。」

宇文堂那漂亮得令人心悸的俊美臉龐毫無表情,唯有鳳眸深處隱有晦暗陰鬱。「愛卿是暗示、提醒孤,要提防她?」

「臣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報。」竺恆心一緊,忙半跪抱拳,朗聲道,「並無針對娘娘之意。」

「孤明白你的忠心。」宇文堂忽爾一笑,揮揮手命他起身。「綜觀全局,不錯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孤誇獎你尚且不及,又怎會怪罪於你?!」

「謝君上。」竺恆鬆了口氣,只覺後背冷汗已濕透衣了。「孤知道你在擔憂什麼,然孤自認有幾分識人之明,她--不是那樣的人。」他平靜地道。

若懶吃好睡憨傻可愛的小肉球能是南梁的細作,那麼,他就該剮去自己這一雙火眼金睛了。

宇文堂嘴上笑意微微,眸中卻不自覺掠過了一抹郁色,過往的陰影猶如一根細刺,深深戳在他心口,拔之不起,觸之即痛。

小肉球,你萬萬莫教孤失望。

三天后,瘦了一大圈的趙妃子終於推開了寢殿的大門。虛弱的她辟形憔悴,步伐踉蹌,佈滿血絲的杏眼卻明亮得驚人,似是燃燒著熊熊焰光。

「來人,本宮要更衣用膳。」

「諾!」侍女們幾乎喜極而泣,忙應道。

有的速速去稟報君上,有的忙準備香湯,而隨時溫在爐上的膳食參湯已經有人急忙忙去傳了。

太好了,娘娘終於出來了,她再不喚人、再不踏出寢殿,君上已經說要把他們所有伺候的人全填進千蛇坑裡了……

其實性情溫善、待下又寬厚的娘娘在君上心中重要至斯,他們又有何人敢不精心伺候?

沐浴過後的趙妃子頂著一頭半濕的長長青絲,嬌小的身子裹在顯得大上許多的華衣繡袍裡,襯著那雪白得剔透的小臉,越發弱不禁風楚楚可憐。

倘若趙老太爺在此,必定會歡喜得淚滿衣襟--自家小嬌嬌,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風擺若柳、我見猶憐的病美人模樣了。

此刻的趙妃子端著參湯,卻是努力大口大口吞嚥著,其實並不十分明白自己喝下的參湯是什麼味道、究竟好喝或不好喝,她只想要迅速恢復元氣,因她得有足夠的精力好好去學習如何做一個稱職、完美的後宮妃子。

不能再讓關心她的人受傷、擔心了。

「君上,我會快快長大,我會努力成為足夠站在你身邊,為你看顧好後背的好妃子。」她飛快地喝著湯,小手緊緊握住銀箸,選著案上那些個最能養肉的菜餚塞進嘴裡。

--將女,以後換阿妃守護君上,你在天有靈可能放心了?

「咳咳咳……」她吃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正咳得厲害,一隻溫暖大掌輕輕在她背窩處拍將起來。

趙妃子一僵,低垂著的頭不敢抬起,只覺眼眶灼熱得生疼,隱隱有什麼就要墜落。

她死命地忍住了,拚命眨去那象徵著脆弱的淚水,深吸了好幾口氣,終於抬起頭,大大的杏眼裡只餘燦爛歡喜笑意。

他如何看不出她眸底那殘存的淚意,心下暗暗一歎。

宇文堂胸口絞得極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矛盾猶豫不決的時候?明明這是他樂見其成的改變,他希望她一步步地成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完美

後宮之主,可是眼見著她正在努力改變,努力朝他想要的方向去做,他卻又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和心疼。

難道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她永遠是那個天真不知人事醜惡的嬌憨傻氣小人兒嗎?

宇文堂心情萬分複雜地凝視著她,大手自有意識地微微運勁,將她一把抱起擱在了膝上,在看見她臉上閃過倉皇慌亂的那一瞬,胸口悶痛得越發厲害。

「小肉球,你這幾日可好?」他的下巴輕靠著她柔軟的肩窩,嗅聞著熟悉又乾淨甜香的氣息,不由自主地吁出了一口長氣,沙啞問,「你--可怪孤?」

「君上,您不要這麼說,本就是阿妃不懂事,可阿妃這幾天都想明白了。」她心頭軟成了一塌糊塗,強憋著落淚的衝動,軟聲低語。「阿妃會趕快長大,趕快變成一個配得起您的人。」

宇文堂聞言,心口一片亂糟糟,既是感到萬分驕傲又覺異樣的憐惜、疼楚,驀然無言了。

「君上,您可以請幾名熟諳宮務的積年老宮嬤教我宮禮規矩和理事之道嗎?」她正色地看著他,臉蛋上滿是認真與嚴肅。

「好。」他凝視著她,聲音裡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柔。「還有能請先生教我,大周局勢與各國地域干係嗎?!」

宇文堂聞言,腦中閃現竺恆說過的那番話,心驀地一跳,鳳眸裡的笑意變冷了,語氣卻依然溫和。「學著掌管打理宮務已是不易,外朝之事本該由孤操心的,阿妃不怕辛苦?」

「不怕。」趙妃子迎視著他,杏眼裡滿滿堅決之色。「阿妃已經不怕了。」曾經只想混吃混喝,安逸糊塗過一生,可是經過那日將女和羽林衛慘烈的犧牲後,她像是活生生赤足在煉獄裡走了一遭。

她悚然驚覺到,自己不該還是那個事事都讓人頂於她身前的趙妃子,她有了她想守護的人,就該學會那些如何保護自己和心愛之人的「手段」。

宇文堂深深注視了她許久,驀地燦爛一笑。「好,孤幫你。」

孤,也會信你…一直到你值得信任的最後一刻。

自那日後,嬌憨愛吃的趙妃子有了神速的改變,雖然愛吃這點著實深深刻入骨子裡,縱是神仙來了也沒得救,尤其宇文堂成日興致勃勃的餵養,更加有推波助瀾之效,可除卻一日三餐夜宵加點心的時辰外,趙妃子都忙著跟最嚴厲的宮嬤學習規矩和宮務。

宇文堂為她安排的先生,居然是他的心腹謀士諸闔。

趙妃子一看到這個笑得好不慈祥親切,眼神卻精明睿智的老謀士,又聽他說了幾個戰國時君臣相疑與嬪妃相妒的故事,立刻就拜倒在他老人家的文士扇下,連點心時間也給排開了,為的就是要多上一會子課。

對此,始作俑者的宇文堂卻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愛卿,孤的愛妃好似崇拜你多過崇拜孤啊?!」

諸闔被口水嗆到,嘴角微抽。

君上,您這吃醋的口吻不要太明顯好嗎?

然就在趙妃子忙著蛻變的當兒,此刻的後宮卻呈現一種極其微妙的狀態。

在君上大發怒火,太后遭禁鹹安殿,贏太宰入宮求情未果後,整個後宮足足有大半個月安靜如陵墓,再無人敢在此時冒出頭來自尋死路。

可是眼看著宇文堂前朝後宮動作頻頻,士族貴胄朝臣們越發不安了起來,本就被父兄當作邀寵棋子的嬪妃們開始接到了家族中的請見牌子,或明或暗地頻繁互通消息。

她們共同得到的一個命令便是--盡早侍寢承恩於君前,無論使出什麼樣的手段,都要蠱媚君上的身心,最好的是能蒙受雨露,得孕皇子。

只是宇文堂向來不近女色,這些年來想爬床的嬪妃美人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屍骨無存,手段毒辣毫不留情,所有嬪妃幾乎嚇破了膽。

然,還是有人信心滿滿的。

位於西翼的宛然殿中,當朝太傅之女的文子衿輕輕地吹乾雪箋上,那一手端麗秀致簪花小楷墨字,遞給一旁的侍女,沉靜地道:「去,代本宮求見君上,就說本宮日前搜得半部古穆子手抄兵書,想敬獻於君前,不知君上可允否?!」

「諾。」侍女恭謹地接過,從容地去了。

另一名侍女則是奉上一盞剛烹好的茶,待文子衿啜飲完後又接了下來,隨即從小侍女的手中取過泛著蘭花香的濕帕子,仔仔細細地幫文子衿拭起雪白的纖纖十指。

文太傅府中乃是百年詩書禮儀世家,連訓練出來的侍女都是行止有度,嫻雅端方,更遑論身為嫡女的文子衿了。

年方十五的文子衿在七歲那年便以一部「談禮論」馳名京城,而後行賦寫詞無數,句句皆是驚艷四座,十三歲以秀女之姿進宮,雖從未侍寢,卻在入宮第三天,於晉見君上一面後便獲封「賢嬪」。

雖然這兩年不曾再出過風頭,但從無人敢小看這位賢嬪娘娘。

其實她只是在等身子骨長成再侍寢於君榻--年紀太小,生子風險太大,弄得一個不好便是血崩不止,母子俱亡。

性情清傲的文子衿看中的可是那個至高無上的唯一鳳座,又怎麼可能做那等心急搶吃熱豆腐的蠢事兒?就由著那些膚淺愚蠢的女人去做死、去撞得頭破血流吧!

後宮裡,頭一個死的從來都是沒有耐心的人……

「娘娘,您要出手了嗎?!」侍女輕聲問。

「本宮是不得不出手了。」文子衿將文房四寶收起,漫聲道:「現下太后吃了大悶虧,後宮人人噤若寒蟬,若是可以,本宮也不想在此時劍走偏鋒。可是本宮等得,阿父和叔伯們已等不得了,更別說如今宮中多了那個南梁來的娘娘……阿皎,本宮有不好的預感,若再不出手,恐怕就遲了。」

「君上雖然始終於女色厭戒十分,但對娘娘還是另眼相看的。」侍女阿皎淺笑開口,「太傅大人是君上恩師,娘娘如同君上的師妹,又是自幼相熟的,衝著這情分,君上若是起了心念,第一個召寢的必定是您呀--」

「住口!」文子衿眸色一冷,輕斥道:「本宮和君上豈是你這婢奴拿來說嘴的?」

「阿皎該死!」侍女阿皎一凜,忙跪下,熟練地狠狠自掌了十記耳光。

文子衿淡淡地看著,平靜道:「記著,後宮之中耳目眾多,莫以為殿中都是我府親信就可胡言亂語,再有下次,你就別在本宮跟前伺候了。」

「奴下知錯。」阿皎背心竄過慄然寒意。

不得主子用的婢奴,自然只有個死。

片刻後,方才去送雪箋的侍女回來了,秀麗臉上有著掩不住的歡喜。

「稟娘娘,君上允了,讓您明日午時到碧波亭請見。」

殿內眾人大喜,文子衿鎮定如故,僅有淡櫻色的唇瓣微微一勾,顯露出她的好心情。

「知道了。」

呵,她就知道,意在縱橫天下的霸主宇文堂,是絕對不會錯失這部百年奇謀兵書的。

爭媚鬥妍不過是下九流的手段,對宇文堂這樣的男人來說,如何能匡助他穩坐江山、開疆拓土,成為當世之主,得像她這樣內外兼具的女子,才能夠進得了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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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16:03
第七章

小麥一石,潰一宿,炊,臥之,令生黃衣。

以水一石六斗,鹽三升,煮作鹵,澄取八斗,著甕中。

炊小麥投之,授令調均。覆著日中,十曰可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麥醬法》

「再喝一口吧?」宇文堂舀了一匙的雞湯送到正在專心擬奏摺的趙妃子嘴邊,哄誘道。

「不喝了,太撐了。」她臉上有些苦惱之色,忍不住抬起頭踩了他一眼,咕噥道:「好不容易諸閨先生說我昨兒做的那篇功課極好,要我今兒擬成正式的奏摺稟給您的,偏生您又來亂……我字都寫圓了。」

可憐她拚老命練出的這一手秀氣小楷啊啊啊!

見她哀怨的小臉蛋,他不由一陣忍俊不住,險險笑了出來。

「你還笑還笑!」她都快氣到跺腳了。

中午他下朝後,看她明明都用過午膳了,還硬是要她陪著他再用一次膳,然後陪著陪著,他不知怎的又把大部分的菜餚餵進她嘴巴裡,撐得她肚子滾圓得像球一樣,現在還堵得慌。

好不容易稍微鬆散一些,她也興致濃厚的要把昨日那篇「以工代賑,開荒儲糧」的功課默出來寫成奏摺上稟,幫忙解決近日因北夷大雪成災,投奔至大周國境的流民問題。

可他喂完了上頓還來下頓……是有完沒完哪?!

「臣妾縱然是豚,也得張嘴換口氣吧?」小肉球也翻臉了。

「噗咳咳咳……」他一個沒忍住。

美若謫仙狠似修羅的宇文堂毫無形象地趴在案上大笑,生生嚇壞了滿殿伺候的人。

內侍統領急忙把目瞪口呆的小兔崽子們全攆出殿外去,只留下兩個素來服侍娘

娘的暗影侍女「隨機應變」,免得君上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帝王形象全面崩壞,一怒之下滅了所有伺候的奴下。

這年頭臣下奴下第一主攻的當是忠心耿耿,可千萬必須副修的就是「識看眼色」這第二專長了。

趙妃子傻傻地看著他笑得肩頭猛聳,一臉困惑,乾脆低頭繼續寫她的奏摺去了。

好半晌,宇文堂方止住了笑,眸中笑意仍像是管不住又要溢出般,光彩瀲漣地瞅著她。

其實昨日她寫的那篇早早就被諸闔上呈給他御覽過了,他萬萬沒想到成日記掛著吃喝的小肉球竟然也有此番見地,雖然仍舊是跟吃脫不了干係,其中有些措施也稍嫌青澀簡陋了些,可大方向卻是極其發人深省。

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乘。

他當初將北夷打得七零八落,至今元氣尚未恢復,本想著趁北方大雪成災,精練多時的強兵已可派出,此戰當可將大周疆土足足推進五百里以上。

可是趙妃子看到的卻是北夷雪災,流民四散,如果能將大批逃向大周的北夷平民安置收為大周子民,甚至不費一兵一卒即可降伏四夷,壯大大周。

他那張俊美臉龐漸漸嚴肅起來,看著她小心地寫完了最後一個字,眼神難掩複雜之情。

仁者,天下無敵。

「……做大官幹大事都是上位者想要的,可百姓只想能吃碗飽飯,能夠一家和樂,日日有個盼頭。」趙妃子側首偷瞄他喜怒不形於色的俊容,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可想到了多年前曾在南梁街頭看見的那一幕人間慘況,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道:「阿妃沒什麼治國之才,也不是聰慧過人的才女,如果說錯了,還請君上指正,但阿妃是真心這麼覺得的。」

「太平盛世之時,君王仁心當是萬民之福,可值此亂世,梟雄才活得長久。」宇文堂淡然地道,「人心難測,一味論仁,只會將自己置於必敗之地。阿妃,難道你忘了將女之死給你的教訓嗎?」

她心一震--果然,自己還是令他失望了嗎?

趙妃子鼻頭酸楚起來,咬住下唇,硬生生把淚意給憋了回去。

不,她並非忘了那慘烈萬分的教訓,也不是執意當個迂腐冬烘的東郭先生,她只是想在學會心機陽謀之後,也還能謹記本心、念存寬厚,為了那些值得被照顧的好人。

「對不起。」她抬起頭來,圓臉上已然恢復了常色,只有微顫的尾音流露出一絲心情的波動。

「是阿妃想得不夠周全,這份奏摺暫且容我拿回去做更改,請君上再給我一次機會,阿妃定會想出一個威德並施、剛柔並濟的好條陳的!」

「孤允了。」他凝視著她,倏然笑了。

「謝君上。」她大喜若狂,伏首行了一個完美的大禮。

趙妃子歡喜太過,全然沒有發覺他眸底掠過的那抹讚賞和引以為傲。

若帝王有威權,皇后有仁心,當是大周之福吧?

他看著她的眼神越發寵溺溫暖了。

「看來,孤發掘了一枚珍貴無雙的璞玉。」他低不可聞地自喃。

隔日。

初雪過後的碧波亭,已然被勤快的宮人們打理得一塵不染,四周掛上了霞影紗幕,既透亮又能遮住自湖面而來的寒氣。

遠遠的,一身白衣勝雪的文子衿攏著件繡花狐圍大氅,清雅端莊中帶著裊裊婷婷之態,襯得面色如嬌花,身形如煙波仙子。

前頭領路的侍女手上捧著一隻紫檀匣子,身旁隨行侍女提著一隻牡丹花狀的鎏金小暖爐,後頭侍行的侍女則是抱著一架古琴,被簇擁在當中的文子衿嬌唇微微上揚,眸光流轉如笑,宛然一幕款款動人的古畫宮廷仕女圖。

「嘩……」坐在霞影紗幕後的趙妃子看直了眼。「真美啊!」

「沒出息。」正啜飲著茶湯的宇文堂放下紫玉盞,沒好氣地輕敲了下她的腦袋。「就這麼點美色便迷住你了?還說要護著孤的背後,嗤,看來沒把孤扔過去餵狼就不錯了。」

「她是您的嬪妃,不是狼。」趙妃子忍不住嘟囔,「……生得真好看,而且比我瘦一圈。」

「這後宮裡每個女人都比你瘦一圈。」他就事論事道。

她頓時大受打擊,小圓臉鼓得更圓了,悻悻然地瞪了他一眼。

「孤就喜歡吃肉丸。」他閒閒地道,還不忘在她軟嫩圓潤的臉蛋上擰了一記。

「越圓越好。」

「嘶--」她疼得險些飆淚,還沒抱怨就又被他溫暖的手掌整個捧起,小心翼翼地揉起來。

「孤太用力了?」他低咒了一聲。

她還沒回答,立於亭外的內侍統領已經恭敬地低稟了一聲,「稟君上,賢嬪娘娘到。」

趙妃子趕緊拍開他的手,正襟危坐。

宇文堂有些不是滋味地哼了聲,「究竟孤重要還是她重要?」

「您重要,但她是客人嘛。」她一愣,沒好氣地道:「君上,現在拜見的那個人好像是您的愛、嬪吧?!」

她都盡力憋住沒打算亂吃飛醋了,他在傲嬌個什麼鬼啊?

「孤討厭髒東西。」他懶洋洋地半撐著頭,「況且她也不是孤選進來的。」只不過和其他女人相較之下,文太傅這嫡女還算識相,沒弄出那些神神鬼鬼的惱人手段罷了。

「做皇帝的最大。」她咕噥。

「你,好像越來越不怕孤了?」他俊美臉龐有一絲陰惻惻。

趙妃子吞了口口水,趕緊對他綻開一個大大的討好慇勤憨笑。

佇立在亭外的文子衿神色卻有些難看,嘴上溫婉柔和的笑容似有掛不住的跡象。

儘管霞影紗掩住了裡頭人影,可隱約聽見君上低沉惑人的嗓音和一個女子嬌俏稚嫩的聊笑聲。

難道今日不是君上單獨召見她?

「臣妾參見君上。」文子衿不卑不亢,嗓音清亮溫柔。

「起。」他漫不精心地道,「進來吧。」

文子衿暗暗心喜,接過侍女手上那只紫檀匣子,抱著款款走進了亭內。

「這位想必是遠自南梁而來的趙娘娘了,」沒有宇文堂發話,文子衿自然不敢隨意落座,再看見坐在英俊年輕帝王身畔的嬌小豐潤女子,眸光僅僅是微黯了下,隨即面不改色,恭順有禮地淺笑著行儀。「賢嬪見過趙娘娘。」

「請起。」趙妃子努力縮小腹,坐得更挺,露出自認為最雍容合宜的微笑來。

「你有半部古穆子兵書想進獻給孤?」宇文堂懶得在後宮裡再搞那一套迂迴婉轉把戲,開門見山問道。

「是。」文子衿款款跪了下來,素手捧著的紫檀匣子高高舉於頂上。「請君上不吝笑納。」

他沒有接,而是慢條斯理地替趙妃子斟了一盞油茶,盯著她乖乖喝完後,才微側過首,淡然地問,「你要什麼?!」

文子衿一怔,迅速定下神來,嫻靜爾雅地道:「臣妾對君上並無他求,但知道君上胸懷宏圖偉業之雄心,臣妾深感敬之慕之,也想盡一己微薄之力,為我大周、為君上做些什麼……恰巧在機緣巧合下得獲此兵書,想來也是上天祐我大周,這才令上古兵書現世,藉由臣妾之手進獻給您,以助君上大業功成。」

趙妃子聽得目瞪口呆。

宇文堂似笑非笑地睨了身畔的小肉球一眼,手肘輕輕頂了頂她柔軟的腰肢。

--瞧瞧,這才是後宮女子拿得出手的油滑世故手段,學著點兒!

趙妃子被他頂得有些炸毛,半是心虛半是懊惱地鼓起兩頰,暗暗拋去了一個沒好氣的白眼。

--是是是,正學著呢!

「你當真別無他求?」宇文堂有些好笑,目光卻在調轉向文子衿時漠然了三分,低沉嗓音裡有些微輕諷。「孤只給你一次機會。」

文子衿一窒,心下忐忑猶豫了一瞬,最後嫣然笑了。「是,臣妾為的是自己的一顆真心,並無所求。」

宇文堂凝視著她,嘴角微勾,「好,不愧是文太傅親自調教出的名門貴女,端的是知曉進退。」

文子衿心下大喜,姿態卻越發謙恭,「得蒙君上誇讚,臣妾受之有愧。」

趙妃子雪白小手把玩著茶碗,含笑靜靜地聆聽著他們的對話,彎彎的眉目如畫,嬌憨輕甜可人若素,半點也沒有心浮氣躁之意。

諸闔先生和老宮嬤都教過,沉默與傾聽,能從中獲得的遠比誇誇其談要多得多了。

而足夠的冷靜,就能觀察蛛絲馬跡,識破敵人的弱點。

她察覺到君上面上雖然笑得平和愉悅,眼神卻是冰冷警戒的,這位賢嬪面容姿態言談間恭馴而完美,可依然掩飾不住她眼底異常明亮的野心。

這個,就是諸閩先生說的「欲擒故縱,以退為進」吧?

「君上,賢嬪雖然一心為公,沒有半點私心,可是您也不能白拿人家的重禮呀!」趙妃子念頭一轉,滾圓杏眼咪咪笑了,當著眾人的面,嬌憨地蹭了蹭宇文堂的手臂,「賢嬪真是大好人,阿妃好生佩服呢,不如這樣,您就把南梁王送給您的那顆夜明珠賞給她吧,那夜明珠呀,阿妃可就不敢討要了。」

宇文堂被嬌綿綿軟嫩嫩的小肉球蹭得渾身一陣酥麻輕顫,陌生卻又熟悉的灼熱沸騰感登時自下腹猛然竄升而起,腰桿倏然一僵,腿間那巨大的男性瞬間硬脹發疼……

電光石火間,他無比慶幸自己正坐著,且跟前矮案高度尚足以掩飾住自己已然聳立起的,咳--

宇文堂俊美如玉的臉龐有一絲僵凝,猛然抓住惹禍小肉球的軟嫩小手,以做警告。

「噢。」她疼得睜著無辜杏眼瞅著他。

他心一軟,略鬆開了手,改轉為十指交扣,牢牢地將小嫩手握在掌心裡,嗓音微啞地道:「別動,別鬧。」

文子衿雖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可看也看明白了眼前這兩人根本是大剌剌地在眾人面前耳鬢廝磨起來了,心口狠狠一堵。

「既是娘娘您看中的,臣妾又哪裡敢輕易奪您所好呢?」她深吸了一口氣,笑得越發溫婉美麗。「不如這樣吧,三日後乃是我大周的暖寒節,宮中將廣開盛宴,集邀百官和誥命夫人入宮同喜,屆時還請君上以此夜明珠做綵頭,由趙娘娘和臣妾各展一樣才藝,讓眾臣做評,勝者得夜明珠,敗者自當臣服……君上和趙娘娘以為如何呢?」

宇文堂神色微凝,冷冷地看著那笑意盈盈的清傲女子,胸口升起一股深深的厭惡濁氣。

這些後宮女人,就不能有一時半刻的消停嗎?

「好主--」

「孤的後宮是戲檯子嗎?」他嘴角上勾的笑裡夾帶著令人顫慄的寒意。

文子衿心下一凜,只覺背脊竄過了陣陣冰冷,清雅的臉龐迅速發白了。

「臣妾不敢!」她勉強笑道,從容地跪下,伏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是臣妾逾矩冒犯了,請君上和趙娘娘責罰。」

他默不作聲。

趙妃子則是心口一緊,嬌憨淘氣的神情迅速收拾起來,目光複雜地盯著面前這個能屈能伸可進可退的賢嬪。

這女子,會是她的強敵。

她有些不安地瞅了身畔的宇文堂一眼,害怕起他會發現原來在這宮中,其實有比她更適合為他分憂解勞的幹練賢德妃子。

無數念頭自她腦中飛閃而過,趙妃子剎那間心緒一定,嫣然一笑。「君上,阿妃久聞賢嬪乃大周第一才女,又師承文太傅,琴棋詩畫樣樣出彩,實令我輩閨閣嬌嬌們好生欣羨仰慕,若是能在暖寒節上小露一手,也是替大家長了見識呀!」

文子衿略感訝異又隱含防備地望向她--這趙娘娘怎會幫自己說話?

「愛妃的意思是?」宇文堂眼神溫柔的看著她。

趙妃子笑彎了一雙眼,半是撒嬌半是央求地道:「君上,您要是不允賢嬪姐姐在宴上嶄露才藝,那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她的才華嗎?」

文子衿嗅聞出一絲不對勁的意味了,清麗臉蛋微僵,有些急促地道:「趙娘娘--」

「賢嬪姐姐,您別擔心,君上向來英明,人又那麼好,他定能理解姐姐想在百

官前為皇室爭光的心情的。」她臉上笑咪咪的,充滿了無害天真之色。

宇文堂登時會意過來,默默別過頭去,寬肩可疑地微微聳了聳--給憋笑的。

原來兔子急了咬起人來也狠得很。

賢嬪仗著才華過人便挑釁於她,小肉球卻是索性不接招,反而四兩撥千斤地把賢嬪劃入了「出賣色相才藝的伎子一流」,還一臉興高采烈地等著看她大展身手驚才絕艷。

這下子賢嬪被架在火上烤,是答允也不是,不答允也不是了。

應了,便是堂堂貴嬪、太傅嬌女,竟淪落為宮宴取樂之用,文家顏面盡掃;不應,就有欺君之嫌……

文子衿因一時輕敵,反將自己陷入了兩難不利之境,心下暗恨,可終究是文氏大族精心調教出的貴女,在最初的錯愕驚慌難堪後,立時反應了過來。

「娘娘這般為臣妾著想,真真令臣妾心中慚愧萬分。」她幽幽歎了口氣,眼眶驀地紅了。「同為後宮妃嬪,自該以侍奉君上為先,怎可因爭一時意氣,反傷了姐妹和氣……是臣妾錯矣。」

趙妃子「天真無邪」的笑臉有一瞬的搖搖欲墜,眼角抽了抽--嘖嘖嘖,敢情這宮鬥鬥的不只是心計,還考驗演技啊?

她忍不住向宇文堂投去了一個哀怨的小眼神,換來的卻是宇文堂那美得近乎妖孽的臉上一抹大大的腹黑笑容。

--愛妃,請繼續,孤看好你!

趙妃子一咬牙--拚了!

「原來賢嬪姐姐剛剛說的,都是騙阿妃的。」她立時想像自己那遲遲吃不到口的「鯉魚十八吃」,眼眶兒飛快紅了,大顆大顆豆兒似的晶瑩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小圓臉一下子淚流滿面,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賢嬪姐姐,你是不是、是不是瞧不上阿妃?是不是嫌棄阿妃出身南梁小國,人微言輕,所以同阿妃說過的話都可以不作數……」

文子衿被她這一手弄得方寸大亂,又氣又急又厭惡又慌亂,想伸手去安撫她,可一下子便撈了個空。

因為趙妃子已經被心疼得不得了的宇文堂給摟進懷裡,柔聲好氣地輕輕哄慰了起來。

「莫哭莫哭,有孤在這兒,誰敢瞧不上你?」他明知是懷中小人兒仗著年紀小,又得自己的愛寵,故意以稚弱遭欺的模樣堵得文子衿束手無策,可理智清楚是一回事,親眼見著她委屈無聲落淚又是另一回事。

宇文堂緊擁著懷裡軟嫩嫩小東西,感到胸膛的衣襟被溫熱淚水漸漸濡濕了,只覺心痛難禁,有股衝動直想把這世上所有膽敢弄哭她的人全砍了了事!

--真真瘋魔了。

「君、君上……臣妾並非有意……」文子衿做夢都沒想到趙妃子竟然耍出這等村婦愚娃的賤招,偏偏精明睿智的君上還吃她這一套,清麗臉龐氣得煞白煞白,胸口劇烈起伏,簡直幾欲暈去。

「住口!」宇文堂回過神來,看著她的眼神冰冷銳利如寒刃,「枉費賢嬪飽讀詩書,人稱大周第一才女,又是太傅親授學問,卻不知今日都把教養學識禮儀拋到哪去了?」

「君上--」文子衿臉色慘白得更加難看,骨子裡的驕傲再也按捺不住,高高抬起頭,傲然地道:「您一心偏袒旁人,眼裡心中又哪有臣妾的好?若是為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嬌嬌兒便要責罰於臣妾,臣妾不服!」

「你、不、服?」他忽地笑了,宛若冰雪乍融,春色燦爛若驕陽,可文子衿卻沒來由地一陣膽寒心顏。「看來,是孤近來好性子太久,竟讓某些人渾忘「死」字怎生寫得了?!」

「不、不……臣妾不是……臣妾萬萬不敢……」文子衿登時腿軟了,汗出如漿,猶如爛泥地癱跪在地,哆嗦著唇瓣,哪裡還有半點清傲才女的氣質?

趙妃子不知幾時已從他懷裡鑽出頭來,淚痕斑斑的臉上露出了詫異又微微懊惱之色。

哎哎哎,不是說今日是給她練練手,考驗她的宮鬥技能嗎?怎麼沒三兩下他大爺就親身上陣--英明神武的君上,咱們這樣以多勝少以大欺小近乎群毆的行為真的好嗎?

不過,原來仗勢欺人的滋味這麼爽啊……

她臉色紅紅的,止不住咧嘴傻笑,方才軟弱遭欺、淚灑君王懷中所營造出的氛圍早跑光光了。

宇文堂低頭一看,差點被懷裡小肉球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逗笑,嘴角微抽,霸王之氣險些早洩了。

「咳。」他強迫自己板起臉來,皺眉輕斥道:「窩回去,要見風病了,看孤怎麼整治你!」

「噯!」趙妃子趕緊縮回他懷裡,乖乖做好她「魅惑君王」的寵妃姿態,還不忘假意抽噎兩下……作戲總得作全套。

癱跪在地的文子衿頭低低的,眸底卻掠過一抹深深的怨毒之色。

「起去吧。」宇文堂縱然難掩厭惡,終究得顧及文太傅的面子,語氣淡淡道:「孤看在太傅及你進獻兵書的功勞上,便饒了你這一回。回去後好好想一想,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莫丟了你文家的百年清譽。」

「諾,諾。」文子衿心下一鬆,餘悸猶存地忙跪伏了下去,然後在侍女攙扶下,腳步虛浮地踉蹌離去。

宇文堂眼神晦暗莫測地望著那一行人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君上,阿妃可以出來了嗎?」

他回過神來,幽暗的鳳陣望進她乾淨如初的眼裡,心下頓暖,沙啞地低低笑了起來。

「孤替你撐的腰,小肉球打算怎麼報答孤?」

趙妃子笑咪咪地瞅奢他,「阿妃最近鞋底納得不錯喲。」

「只有鞋底,鞋面呢?」

「咳。」她眸光心虛地飄了飄,小臉悄悄紅了。「還在學,還在學,臣妾努力在明年開春完整繡好一對鴛鴦戲水。」

「確定是鴛鴦,不是肥鵝?」他眼露懷疑,想起曾經在她練手的繡籃裡看見的那條手絹。

「臣妾……盡量做到。」她尷尬地乾笑。「哈,哈。」

唉,誰讓她邊做女紅活兒的時候,邊想起了南梁皮脆肉嫩焦香的燒鵝,想著想著,繡著繡著,就……那樣了。

所以她後來死活也不肯把那條手絹送給他當定情物--丟人哪!

「餓了嗎?!」

「欸?」她眨了眨眼。

「最近北夷進貢,孤曾聽說北夷宮中有一庖丁所制的烤全羊美味非常,」他眸裡滿是溫柔,宛若哄著自家小兒地道,「孤特地向北夷王要了來,往後便專門給你做吃食好不?」

「烤全羊?!」趙妃子興奮地緊緊抓住他的袖子,眼兒燦爛如星星。「我要吃我要吃!」

「嗯,都給阿妃吃。」他摸著她的頭,眸底笑意越發寵溺了。

一名刀魚。六月、七月,取干鱭魚,盆中水浸,置屋裡,

一日三度易水。三日好淨,漉,洗去鱗,全作勿切。

率魚一鬥,曲末四升,黃蒸末一升,無蒸,用麥禁末亦得。

白鹽二升半,於盤中和令均調,佈置甕子,泥封,勿令漏氣。

二七日便熟。味香美,與生者無殊異。

北魏、賈思親《齊民要術、干鯖魚醬法》

暖寒節宮宴當夜,龍鳳紅綢宮燈高高燃起如長龍,登時將冬日凜冽寒氣驅逐一空。

大周國力富強,皇宮中的暖寒節自然舉辦得盛大,光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夫人便足足有上千人之數,這還只是京中官員,並無算上其他各州各郡和鎮守邊疆的文臣武將。

趙妃子被宇文堂牽著走上高台坐宴時,看見這樣的大場面,一時有些呆了,一路強忍咋舌的衝動,努力專注在他緊緊握著自己小手的大手上。

--撐住!穩住!萬萬不能給君上丟臉子啊!

她心下惶惶,極力為自己鼓舞打氣,驀然感覺到他掌心緊了緊,不由抬頭,望入了他堅定的鳳眸裡。

「別怕。」

趙妃子紛亂的心霎時安定了下來,不自禁對著他咧嘴燦爛一笑。

「有孤在。」他低聲道。

「嗯,有君上在,阿妃什麼都不怕。」她嫣然笑道,「還有,不管宴上多無趣,阿妃都陪著您……您就別再皺著眉頭啦!」

見她閃著俏皮光芒的杏眼兒,滿滿信賴歡快地朝自己笑瞇了,宇文堂心頭悸動,素來不耐這乏味宮宴的厭煩感霎時一消,有股甜甜的感覺在胸口暖烘烘地蕩漾了開來。

原來有人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著、惦念著自己,滋味竟是這樣的好。

--今年的暖寒節,是他在宮中二十多年來,頭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溫暖」。「孤不皺眉了。」他蹙起的眉宇舒展開來,溫柔目光如朗朗晴空皓月,寵溺地笑看著她。「小肉球,是你自己說的,宴上你都要寸步不離地陪著孤,別讓孤無聊到想殺人。」

「呵呵呵呵,」她憨甜地樂呵呵笑了,「君上真愛說笑。」

隱於暗處的亢心肝抖了兩抖--小祖宗啊,君上完、全、不、是、在說笑。

去年的暖寒節宮宴上,萊陽王愛女環琅郡主當眾逼婚,君上眉也未抬一下,隨手抄起一羽林衛的狼刀便斬落了環琅郡主的首級,痛失女兒的萊陽王還得乖乖地獻上藩地的一座城池,以示賠罪。

這不,沒瞧見今年的宮宴上,文武百官家連半個女兒都沒出現嗎?

「傻肉球。」宇文堂愛憐地輕點她的小鼻頭,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顯是心情好到了極點。「若是沒孤護著你,你只怕早被吞吃得連點子肉渣都不剩了。」

「臣妾才沒那麼不濟事呢!人家有在學了。」她忍不住嬌憨地嗔道。

「也不用學太多,」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心情有些複雜。「夠用便好。」

他希望她足夠成熟、長大大到能有心計應付宮中的刀光劍影,其餘的,什麼都不要變。

宇文堂也知道自己這是自相矛盾,貪心到極點了,可小肉球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乾淨美好,更是他心底最後一處溫柔的地方,他不想連她這一方淨土都失去。

「不是說好不再皺眉頭了嗎?」趙妃子不知道他內心的掙扎,僅僅只是看到他臉上那兩道好看的濃眉又微微蹙起,就覺得心疼得慌,忙踮起腳尖,伸手替他揉開了。「來,笑一笑,長命百歲。」

他回過神來,依言笑了,大手溫柔地握住她的小手……這下子兩隻手可都落到他掌心裡了,宇文堂倒也不嫌姿態彆扭,索性就這麼握著,牽著她登上了高台,連在錦榻上膝坐下來都不忘讓她緊挨著自己。

群臣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這真是他們霸氣邪魅、權勢滔天又厭女如惡的君王嗎?

嬪妃們則是恨得幾乎咬斷一口貝齒。

憑什麼這龍章鳳姿宛若天人的皇帝卻被個肉丸子似的小肥女迷住了?

這年頭好白菜都給豚拱了,真真氣煞人也!

淑妃和燕姬暗暗交換了一個眼神,而不久前才鎩羽而歸,成為後宮一大笑話的

賢嬪文子衿則冷眼旁觀,再看見淑妃和燕姬互使的眼色後,她低下頭來,諷刺地笑了。

一年一度的暖寒節宮宴終於在宇文堂破天荒的好心情下,正式展開了。

「開宴!」

趙妃子一開始自然是乖乖地挨著他修長勁實的男性身軀而坐,可是越坐越覺得臉紅心跳,整個人莫名地發熱不自在起來。

君上真的好高啊,她就連坐著也只勉強到他肩頭的高度,而且沒有挨得近還不知道,原來他的臂膀那麼結實有力,矯健美好的勁腰細得令她好生羨慕,還有他強健的大腿……咳,總之他通身上下身段優雅,肌肉卻是緊實似鐵,但也不是粗獷得叫人害怕。

再加上那張漂亮得不似凡人的絕代無雙俊容,簡直是引人犯罪的一級凶物--君上這個不近女色,潔身自好的傾世美男子,感覺起來真的好好吃啊!

她浮想聯翩,唇腔內口水氾濫,情不自禁花癡傻笑了起來。

「吃嗎?」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真的可以吃嗎?」她正沉浸在胡思亂想中,隨口樂顛顛地問道。

「孤叫你吃就吃。」宇文堂舉起金箸夾起一隻芙蓉魚球,餵食癖又上來了,含笑道,「張口。」

「啊……嗯!」趙妃子癡迷地望著他「巧笑倩兮」的俊容,一時腦門子一熱,著了魔似地想也不想傾身撲過去,吻上他形狀美好的唇瓣。

口感太太太好啦!

霎時,高台之下,杯盞辟哩啪啦碎砸了一地!

有的是驚的,有的是怒的,有的是恨的……

暗處的亢差點失足摔下來,諸闔默默地以袖掩面,連始終微笑不語的贏太宰也錯愕地把一盞酒全喂到了鬍子上。

宴上一片死寂。

雖然宇文堂之前曾也有被她偷襲過一次的經驗,可那是私底下,哪裡如今日這般……大庭廣眾……明目張膽……

但,他的心卻奇異地評然悸動了起來!

他的小肉球嘴唇好軟,好香,甜得好似她平常最愛吃的槐花蜜糕子,卻遠比槐花蜜糕子還要沁人心脾、蕩人魂魄……

宇文堂衝動地伸出長臂將她攬進懷裡,笨拙地以唇輾轉輕壓舔弄著她的小嘴,流連再三,卻始終不知其門而入。

總覺得這滋味極美極好,好得令他越發貪婪而深覺不足,只想要攫取更多的芬芳嬌甜。

趙妃子小嘴兒被啃得又是酥麻又是生疼,不禁低喘著輕啊了一聲,恰恰巧櫻唇開啟的當兒,那柔軟小舌被他啃咬舔弄得正著!

霎時間,一個奇妙銷魂的全新天地在宇文堂面前打開了--

他登時以舌勾住了她的小舌,唇瓣與唇瓣密合勾纏得更緊更熱切,一下子便將懷裡的小人兒吻得死去活來,最後還一把將她撈坐到自己大腿上,緊緊抵著他兩腿之間那硬挺腫脹、勃然似烙鐵的巨大長物……

只因她而撩撥起的陌生情慾火焰轟然大作,險些將他素來自傲的理智燒得一絲不剩!

他難耐又衝動地挺了挺腰--

「咳!」

宇文堂整個人如遭雷擊,頓時身一僵,鳳眸瞬間恢復清明,迅速地鬆開了唇,而後面無表情地用袖子替趙妃子擦了擦小嘴和臉頰。

「嗯,再餓也不能吃了滿嘴都是,下次可不許了。」

「……」趙妃子還在暈。

「……」群臣嘴巴大張,一臉呆滯。

隱於暗處的亢忍不住敬佩地對諸闔豎起大拇指,而後者則是摸摸鼻子,暗自苦笑。

壞主好事猶如挖人祖墳哪,現下自己是把君上和娘娘的「面子」顧好了,可回頭就該他倒楣了。

唉,話說君上累積二十數年,好不容易一朝爆發啊……

「老夫罪孽深重呀!」諸闔咕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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