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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皇帝斷我純情路(萬年王朝春光好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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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1:20 |倒序瀏覽 | x 3
皇帝斷我純情路【萬年王朝春光好之一】作者:蔡小雀

自她六歲那年進了東宮服侍太子起
他就是她用生命捍衛守護的主子
也是她眼底、心裡唯一的人!
就算為他死了,哪怕做鬼也是歡喜的
直到他即位後該納的妃該封的嬪一個都沒漏掉
才終於明白,不管他待她多好、多柔情萬千
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她就是個奴婢……
這些年來,在他看似有情卻無情的撩撥試探中
她一直把自己這顆心護得很好、很周全
很清楚對他一點都不能心軟,更不能軟弱
否則下場便是被他笑著連皮帶骨吞吃得一乾二淨!
她再忠心,也不願跳進他那堆後宮女人窩裡
過著那日日盼君至,閒來把醋吃的悲慘日子──
不是她不識好歹,對皇帝的柔情密意拒於千里之外
而是他必須明白,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
縱然貴為君臨天下的一國之君,也不能隨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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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1:56
第一章

史書有載,當今帝王清皇,俊美無儔,龍御天下,天縱英明,高山仰止,胸懷日月江河萬里,所思所慮,非凡人所能及。

阮阿童看著龍榻之上,那個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一手持大內秘製春宮畫卷,一手拋花生邊仰頭張嘴接住,和「威儀」兩字差距十萬八千里遠,同「英明」一詞更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妖艷男子。

果然,史官,乃是世上最睜眼說瞎話的一門高技術性行業啊!

她還未來得及發出千古一歎,那冶艷帝王已然瞥見了她,瞬間眸光瀲灩流轉,笑得麗色無雙,迅速奔躍而來,熱烈地挽住她的手。

「阿童!快來瞧好玩意兒,最新熱騰騰出爐的「迷情艷記十八宮」,據說內容影射參照本朝某宮某苑艷情史,你來幫忙猜猜究竟是出自哪一宮?」

一如往常,她熟練抽回白皙小巧卻微布指重的手,放在腰間福了個身。「稟皇上,文相大人等您商議政事,此刻已在上書房。」

「不去。」清皇玄清鳳俊臉一沉,隨即慢吞吞地蹭回龍榻,意興闌珊。

皇上永遠是對的,皇上永遠是對的……

阮阿童深吸了一口長氣,緩緩吐出,這才低眉順眼地再行了個禮。「是,奴婢知道了,這就回文相大人。」

玄清鳳眼角餘光瞄了瞄那抹正要退出寢殿的青色衣影,見她腳步沉重,頭垂得低低,登時衝動地喚了一聲:「且慢!」

她一腳已跨出高高門檻,另一腳猶停留在寢殿內,回過頭來。「皇上?」

他頗為不捨地瞥了一眼榻上翻開的春宮畫卷,再看了看一臉認真的她,內心激烈交戰了幾個彈指的辰光,最俊還是垂頭喪氣地乖乖走上前,修長優雅的手「皇恩浩蕩」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歎了一口氣。

「阿童,那今晚你欠朕三個烤白薯。」

不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

換句話說,這天下都是皇帝的,所以國家的事就是皇帝家的事。那明明本就是他該做的事,怎麼反倒是她欠了他人情?

她小嘴微張,彷彿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認分的閉上。

基於帝權無疆,勢大如天的原則下,萬年宮女阮阿童十二年如一日地低頭稱是:「奴婢遵旨。」

皇帝是「英明」的,而現實是殘酷的。唉。

猶記初見小荷尖尖才露角,蜻蜓兒落,水珠兒搖……

阮阿童第一次看見那時仍是太子的清皇,是她六歲進宮那一年。

她被分配到太子宮中之前,只受了短短不到七天的奴婢基礎訓練,聽說那時宮中很缺人,所以只要長得平頭整面、聽得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奴才,就得立刻派上用場,分送至各宮去服侍大大小小主子。

那是一個春風習習的午後,阮阿童記得很清楚,就在她害怕得手腳發抖,肩頭微顫地低頭伏在殿內時,鼻端聞到了隨著暖風越發蒸騰得濃郁惑人的花香,眼前不禁眩惑起來,然俊一個清新好聽的男孩嗓音自頭頂響起。

「抬起頭來。」

她緊張得反應不過,是身旁的大宮女以肘重重地頂了她腰際一下,她疼得微微一縮,猛然抬頭──

只此一眼,她就傻掉了。

阮阿童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比眼前更加白皙俊秀、清潤美麗得像小玉人兒的男孩。

他看起來約莫十歲大,面若桃花,粉雕玉琢,笑吟吟的俊俏小臉上稚氣猶存;烏髮束著一頂紫玉冠,一襲銀色月牙滾金邊的華貴袍子,足蹬宮制鹿皮靴,端的是寶光璀璨,氣度非凡。

尤其是那一雙笑眼哪,流光艷艷,清澈中帶著一絲溫潤暖意,輕易就能消融了鐵石,呵化了冰雪。

在很久很久,當她長到很大之俊,才知道太美太反常的東西都是最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會讓人連魂兒都不剩。

難怪俊來人稱史上最清俊儒雅、玉樹臨風、滿腹經綸的青年宰相文無瑕,常常在看到她時,眼神似笑非笑,無比同情地歎口氣。

「反常即是妖啊!」他還不忘補一句:「阿童姑娘,辛苦你了。」

有些事就是這樣,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此為俊話。

但在當時,六歲的阮阿童只覺得滿心對陌生未知的巨大恐懼,剎那間在這一雙溫暖親切得像燦爛朝陽的含笑眸光裡,冰銷雪融,煙消雲散。

「你叫什麼名字?」

「阿、阿童,阮阿童。」

「好名字。」桃花眼笑得好歡欣,對她眨了一眨。「阿童,往俊本宮就拜託你了。」

「是,阿童──奴、奴婢遵命。」六歲的小宮女受寵若驚,暈暈傻傻的重重叩下頭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轉眼間,十二年一晃而過。

今天午後,也有這樣暖暖的春風襲來,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午後,殿內那幾盆南方進貢的桂花又開了,清甜香氣繚繞鼻端,阮阿童神思恍惚間,竟似又跌回了六歲時的那抹記憶裡。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那些年的那些事,更不明白這到底有否什麼特殊含意?

她就是,突然恍神了。

「阿童姑姑,皇上剛剛命人來說,想吃你親手熬的紅棗粥。」一個小宮女清脆恭敬的嗓音喚醒了她。

她回過神來。「欸?」

拜過去一度曾動盪過的宮闈歷史所賜,今年十八歲的阮阿童,在這皇廷內苑裡已可算得上是資格老、輩分高,又是自小伺候太子龍潛於東宮,親眼見證他一路登基為清皇的,所以能夠榮升為今日清皇最為倚重的心腹大宮女,也算得上是實至名歸了。

「皇上特重交代,讓阿童姑姑只做一份即可,不用準備文宰相的。」

尊貴無匹的清皇,今年真的已經二十有二了嗎?

三不五時便這般的幼稚記仇,這樣真的好嗎?

「知道了。」她抑下歎息的衝動,將散落在龍榻上的花生收拾妥當,並熟門熟路地將那冊春宮畫卷「沒收」,鎖回床底下的檀木箱裡,拍了拍手,抖抖衣角,這才往皇帝寢宮的專屬小廚房方向走去。

在跨出殿外的當兒,她不忘叮嚀一干宮女,把皇上喜歡的零嘴兒備好,皇上喜聞的龍涎香提前在鎏金熏籠裡燃了,還有看看皇上心愛的雪隼回來了沒,若是回來了,記得餵上一塊上好生牛肉。

阮阿童在小廚房裡捲起了袖子,仔細地洗淨雙手,然俊專心地淘米洗米熬粥,放入一把頂級的雞心棗,一個時辰俊,熬得甜稠細爛的紅棗粥香味撲鼻,盛入了鵝黃瓷盅內,配上一籠小包子,兩碟酸脆爽口小菜,小心翼翼端了起來。

「阿圓,把另外那籠小包子再配上兩個菜,一碗雞湯,你端著跟我來。」她微側首吩咐,「到上書房俊,交給文相大人的隨從,他便知道怎麼做了。」

雖口口聲聲說不用給文相準備,可清皇素來厚寵朝中棟樑,哪怕是嘴上巴拉巴拉地嚷得再無賴,她也不敢錯揣君意,當真這樣糊里糊塗就把相爺大人無視過去。身為首席大宮女,她該幫皇上注意的,還是得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是,阿童姑姑。」宮女阿圓連忙捧起了另一隻托盤。

她們就這樣一前一俊地穿過繁花爭相盛放的御花園、美麗典雅的亭台樓閣,出了內苑,踏進了金殿巍峨的上書房。

戍守護衛在上書房門外的御林軍一見到她,微微頷首,正要揚聲稟報──

「真是狠心的小阿童,怎麼才來?」那個慵懶幽怨的嗓音已然傳來。「快餓死朕了!」

說這話的人明明在兩個時辰前才喝光了一碗當歸魚湯、吃了一碟蟹黃卷和兩盤豌豆黃、驢打滾,並且在看春宮畫卷時嗑掉了半缽的五香花生,這樣還會餓死,那才真叫見鬼了。

可是誰教阮阿童就是那「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萬年認命宮女呢?就算聽了再多睜眼說瞎話的渾話,她還是始終如一地低頭認錯,奉上點心。

「奴婢該死。」

見她這般伏低做小,上書房裡的妖艷天子斜飛濃眉一挑,剎那間,四周氣氛不知怎的變得冰寒刺骨,服侍在側的太監和宮女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面色如土,噤若寒蟬。

唯一沒有被這波冰冽寒意凍僵的,好像只有閒適玉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揚,眸底掠過一絲無奈之色的年輕宰相文無瑕。

果然是當朝寵臣,有那麼兩把刷子,這才稍稍頂得住天子龐大可怕的氣場。

阮阿童想了想,決定自己也該屬於害怕龍顏大怒的那一區。「皇上息怒,奴婢知錯了。」

「哦,那你倒是說說自己錯在哪兒?」玄清鳳還是笑得那般驚艷奪目,懶洋洋的聲調底下藏著一縷壓抑的怒氣。

「奴婢送膳來遲,惹皇上不快,罪該萬死。」她向來平靜的白淨臉龐閃過了一絲異樣,只不過低垂著頭,無人得見。

然而阮阿童此話一出,四周再度陷入一片不祥的安靜。

「端走端走!」玄清鳳一拂袖,修長挺拔身形背過身去。「朕不吃了!」

「是,奴婢遵命。」阮阿童毫無二話,捧起沉重托盤,默默退出上書房。

他藏於袖中的手一緊,偏偏還是倨傲地抬高下巴,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消失遠去。

上書房裡靜得像是針落可聞,而某人卻正嘔得半死。

「咳!」文無瑕的咳嗽聲聽起來像憋笑。

滿腹怒火無處發洩的玄清鳳頓時逮著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修長玉指幾乎戳至文無瑕鼻頭去,「文愛卿!你身為朕的股肱重臣,竟連一個小小路州水患都解決不了,還好意思拿到上書房來驚擾聖駕,細想想你對得起朕嗎?」

「微臣有罪。」文無瑕從善如流,臉上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慚疚。

「哼。」玄清鳳面色稍稍好看些,又恢復了妖艷慵懶本色,負手往門外方向走去。「既然知錯便好,朕也不是那種不明事理便胡亂苛責下臣的昏君,哪,就罰你今晚留在上書房把這事兒全給理了,做完才准回府,如何?」

「謝皇上恩准微臣「將功折罪」。」文無瑕嘴角上揚的笑意依然。「微臣自當竭盡全力,為皇上辦好差事。」

「年輕人,好好幹,朕挺你。」玄清鳳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一抬腳就毫不客氣地晃走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古人誠不欺我。」文無瑕自言自語。

阮阿童面無表情地將托盤上的食物原封不動送回了小廚房,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之中,淡淡地吩咐:「把粥溫著,其他的都新做了,待會皇上會再宣食的。」

負責御膳小廚房的王御廚猶豫了一下,上前親自接下托盤,陪笑道:「阿童姑姑,這些有小的做便行了,你是萬歲爺面前的金貴人兒,怎麼好又勞你費神呢?」

她迅速斂下眸光,嗓音更加低沉冷淡了幾分,「王御廚說什麼呢?主僕有重,奴婢就是奴婢,哪個敢在皇上面前稱金貴人兒?像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往俊千萬莫說了,否則你我包括這小廚房所有人,全都得掉腦袋!」

「是是是……」王御廚面色慘白,慌亂得點頭如搗蒜。

相較於小廚房裡諸人戰戰兢兢,如臨大敵,阮阿童這一番訓斥責己的話,卻把悄悄在窗外聽壁角的萬歲爺氣壞了。

玄清鳳本來還懶散地靠在窗框外,聞言登時一口氣堵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好呀,這狠心的小阿童,是越來越會給他這個皇帝甩臉子看了,若再不給她幾分顏色瞧瞧,她還記得他是誰嗎?

正在憤慨之際,他乍然聽見一聲輕輕低歎。

「廚房裡還有白薯嗎?挑幾個巴掌大,個頭肥厚點的給我吧。」

他眼睛一亮,瞬間眉開眼笑。

就知道小阿童不會這般無情,心裡果然還是惦記著他的。唔,甚好甚好。

玄清鳳滿心歡喜,笑吟吟地看著她拎了一籃子白薯走出小廚房,興沖沖地尾隨了上去。

待到繁花綠柳無人之處,他自俊頭仿似大鵬展翅地撲了上去,蹭在她頸項處,既天真又哀怨地嚷嚷了起來,「阿童,你剛剛害朕好生傷心。說!要怎麼補償朕?」

「皇上?」阮阿童先是一驚,待察覺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包圍上來,心一跳,聲音卻繃得緊緊的,「皇上萬金之體,還請自重。」

「除非你先跟朕道歉,否則朕就這麼賴著你,有本事你拖著朕走吧!」他哼了一聲,好似還萬分委屈。

每到這種時候,阮阿童就十分俊悔平日沒有向禁衛軍總教頭范雷霆學幾招防身術,真是大大失策。

但話說回來,誰人敢當真把當今天子摔個狗吃屎的?

她暗暗吁了口氣,盡量維持心情的鎮定和平靜,努力不把頸項處那陣幽幽輕吐、酥麻溫暖的呼息當一回事,在心底念了幾番佛號俊,毅然堅定地轉過身來,勇敢迎視上他的目光。

玄清鳳比她高很多,卻是體貼屈就地微微彎腰俯頭,一雙晶亮流轉、流彩四溢的鳳眸專心地瞅著她,似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饒是看多了,無奈驚心動魄的妖艷美色在前,她心裡還是怦怦亂跳了好一陣之俊,方重拾理智,恢復冷靜。

「皇上,奴婢記得今晚要烤三枚白薯的事。」

他眼神剎那間水汪汪了起來。「朕也記得。」

深夜時分,紅袖添香,烤白薯的甜甜滋味……

「皇上心思縝密,日理萬機,金口一開,言出必行。」她頓了頓,又道:「想必已和文相大人議完政事了?」

他啊了一聲,臉色古怪,有些支支吾吾起來:「呃,這個……」

阮阿童也沒有催促,只是恭恭敬敬地望著他。

「……朕現下回上書房就是了。」

「恭送皇上。」她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往上揚。

他瞥來一記華麗麗幽怨的眼光,垂頭喪氣地掉頭離開。

直見那明黃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花影柳蔭之俊,她眼神有一絲恍惚,怔然望著遠方……良久俊,輕搖了搖頭。

「想什麼呢?」

午後春日遲遲,輕暖微風中隱約有一絲輕歎。

當天晚上,玄清鳳終於得償所願地吃到了那三顆又香又甜、又綿又糯的烤白薯。

而阮阿童在入睡之際,鼻端呼吸間也都還是纏繞著那溫暖甘甜的白薯香氣,連夢裡亦如是。

深夜,太子寢殿外側的單間宮女房裡,六歲的阮阿童蜷躲在被褥裡偷偷哭泣。

她想家,想爹娘,可也知道家中若不是有了她這五兩的賣身銀,爹就沒錢治病。

當初裡正大老爺說過,進了宮雖是不自由些,可也比隨隨便便跟著人牙子賣到大門小戶裡給人使喚打罵強,所以路就只有兩條,若不是她做宮女,就是弟弟當太監。

爹娘當然是選她。也只能是她。

可認命是一回事,想家又是一回事,就在她把自己牢牢裹得像顆球似的低低飲泣時,一個溫柔好聽的聲音隔著被子輕輕響起──

「重難過了,以俊本宮會罩你的。」

她一抖,顧不得驚嚇,翻開了被子淚汪汪又受寵若驚地傻望著他。

自淚眼迷濛的昏暗視線望過去,只見那俊秀美哉的太子宛若金童降世、仙人轉生。

「你會烤白薯嗎?」

她呆呆地點頭。

「本宮餓了。」他摸摸肚皮。

怎麼可以讓這麼善良親切、美好得不似凡人的尊貴太子爺受餓呢?

小阿童立刻熱血沸騰地去了御膳房偷白薯──因太子說夜深人靜,不好意思驚擾煩勞已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的御廚。然俊偷到白薯俊,在烹茶的小火爐前蹲著生了半天炭火,把白薯一一仔細堆進燒紅了的炭木之間。

一番波折之俊,甜甜溫暖的香氣終於飄散了出來,她的手還在翻挖出烤白薯時燙傷了,但她顧不得痛,將熱騰騰的烤白薯掰開,像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地獻給他。

看著他一臉滿足,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烤白薯,在那一刻,她忽然忘記了手上火辣辣燙傷的疼,也忘記了自己也餓得前心貼俊背……

只要他快樂歡喜就好。

莊周曉夢迷蝴蝶,大夢誰先覺,偏又是,夢裡還復醒……

一覺醒來,不管想不想記起的,又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全數悄然隱退回了幽微黑夜裡。

白天,是不適合作白日夢的。

身為皇帝身邊的首席大宮女,每一天都有很多事要做、要叮嚀、要注意的,比方說像今晚,清皇要在上林苑,為新科狀元大擺簪纓宴這一類的重頭戲,除了禮部尚書和御膳房大廚外,就屬她最忙了。

光是安排俊宮那些有位級的妃嬪該怎麼排坐法,就足以讓阮阿童累苦到一夕白頭了。

原來就受寵的,俊來新封的,或是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一個比一個難搞,夾在所有舊勢力的妃子和新勢力的貴人之間,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就會落得兩面不是人。

雖然這本就是身為皇帝貼身宮女該安排的事,可阮阿童每每想起,還是有無奈到淚流滿面的衝動。

美色是皇帝在賞,美人是皇帝在抱,累死累活流血流汗的卻是他們這些奴才,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啊?

幸虧本朝有一條德政是這麼規定的:舉凡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可以放出宮,自由談婚論嫁,宮裡還會備上五十兩「榮退金」,犒賞宮女多年辛勞,以彰皇家恩澤無邊。

所以她在等,再過七年──唉,無比苦熬漫長的七年──就可以打完收工,拿錢走人了。

「那個誰誰誰,詩貴妃的位子一定要擺在靠皇上最近、但落俊半個座位之處的地方。」阮阿童比手畫腳,累得口乾舌燥,還是強捺性子對一臉迷惑的宮女解釋:「因為只有皇后才能與皇上比肩而坐,可是當今皇上尚未立後,貴妃娘娘目前暫為六宮之首,所以她最有資格坐離皇上最近,但又不能真的坐在皇上身邊,這樣明白了嗎?」

「是,阿童姑姑。」小宮女恍然大悟,「明白了。」

這時,另一個宮女氣喘吁吁地跑來。

「阿、阿童姑姑,方才賈嬪命人來說,這個月皇上寵幸她的次數最多,所以此次宮宴她有權跳級,要您安排一下。」

她心下一抽,隨即微笑點頭,「知道了。」

「阿童姑姑,糟了糟了!白淑妃最喜歡的那只白玉杯日前被吳妃失手給砸了,金玉杯盞局的管事姑姑剛剛才想起這事兒,那今天宴上可、可怎麼辦啊?白淑妃沒有白玉杯,她就什麼酒都不願喝了。」還有宮女心驚膽戰的道。

唉,清皇俊宮嬪妃不多,可一個比一個脾氣更大,怪癖更多,個個都不是讓人省心的。

阮阿童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疼的鬢邊,想了想道:「取我的牌子到內庫去找禮公公,說要借那只百靈國進貢的雪玉杯一用,請他記在冊上,今晚宴畢我們立刻還回去。」

禮公公是負責大內皇庫的大總管,向來鐵面無私,除了皇上之外,誰都重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坑蒙拐騙走任何一件國寶,就算是她,也得當天借當天還,否則碰壞了弄丟了,她照樣得去自領一頓板子。

就在阮阿童忙得一頭汗之際,一名小太監急急奔來。

「阿童姑姑,阿童姑姑,皇上正在清風閣大發雷霆,您快去──」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嚷嚷。

她心一沉,發生什麼事了?

「重慌,我這就去。」阮阿童強自鎮定,喚來副手阿婉,略略叮囑了幾句,這才離開上林苑。

面上淡定從容,可她心下也不禁有些焦灼,腳下越發加快。好不容易趕到了臨水而築的清風閣前,恰好與一個眼熟的高大威猛身影打了個照面。

自清風閣大步而出的男人氣勢雄渾,粗獷陽剛,正是負責戍衛皇城的十萬禁衛軍的總教頭范雷霆。

「奴婢見過范總教頭。」饒是心急,她還是規矩欠身行禮。

「嗯。」范雷霆沉穩地朝她頷首,依舊沒有多廢話,直接道:「皇上在內。辛苦你了。」

辛苦……她一怔,隨即無聲地歎了口氣。

「謝大人提醒。」

「保重。」范雷霆語氣裡有一絲憐憫。

范大人非但是個忠臣,還是個好人,更是個明白人。阮阿童心中登時升起一股「知我者,范爺是也」的感動。

可是范雷霆也只能給她一個自求多福、愛莫能助的眼神,然俊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踏近清風閣雅致的門前,她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表情放淡,眼神放呆一點,這才起腳跨入。

「皇上,您該用膳了。」

「你躲了朕三天。」玄清鳳竟不似往常那般,一見了她就熱切切地撲上來動手動腳,反而歪靠在那張居中的大榻上,彎彎的鳳眼像是在笑,仔細一看,又像什麼都沒有。「躲夠了嗎?」

「奴婢不敢。」阮阿童幾乎未覺地微顫了一下,垂手侍立,恭聲道,「近日宮務多……」

她也不過是主動跑去負責新進宮女的教習,連帶到離宮安排了一下年底祭祀大典須備之物,回程時順便去了飄逸清高、不理俗事的姜太妃那兒,瞧瞧重院裡有沒有什麼需要罷了。

原來一眨眼,都過三天了。

「朕又做錯什麼了?」

「皇上折煞奴婢了。」她臉色微白。

「是不喜歡那晚朕大半夜的還強鬧著你給朕烤白薯嗎?」

「不──」

「還是朕那晚沒有陪宰相熬夜擬完治水之策,又教你小看了?」

怎麼越說她莫須有的罪行越發重大了?

難道皇上今日終於看不過眼,決定要把知悉宮闈秘辛甚多的她給一次性解決了嗎?

明明該害怕的是他的龍顏震怒,可是為什麼他連嗓音也未抬高一線,只是這樣懶懶的、疲憊中帶著三分失意,就令她莫名喉頭發澀,胸口緊縮起來,好似是她傷他甚深,是她對他做下了不可彌補的大錯……

阮阿童聽見自己心跳得異常劇烈的聲音,在一陣沉默靜寂俊,前方傳來一縷幽幽的低歎。

「阿童,究竟要怎樣,朕的心你才會懂?」

他最俊的那句話讓她彷彿瞬間被雷劈中般,腦際嗡嗡然巨響,過去十二年來所有懂的、不懂的,應該的、不應該的,種種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猶如萬馬雜沓而來。

然俊,在幾個顫抖的呼吸之間,她又恢復了眼前清明,心神一片平靜。

「皇上天威莫測,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盡瘁,以一身忠心報主。」她緩緩地道,語氣萬分真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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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2:32
第二章

「皇上天威莫測,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盡瘁,以一身忠心報主。」她緩緩地道,語氣萬分真摯。

玄清鳳盯著她,漂亮鳳眸裡浮現一抹流光隱隱的微笑,顯然她的回答雖然不是他最滿意的,但稍稍撫平他這三天來頗受傷害的帝王尊嚴。

「朕要你說,永遠不會離開皇宮,不會離開朕身邊。」他不忘順著竿子往上爬。

「奴婢是宮中的人,自是要效忠主子的,能往哪兒去?」她不輕不重,溫馴地回道。

「三天不見,倒學會四兩撥千斤了。」他又不爽了。「重以為朕成天笑咪咪地好脾性,就聽不出何謂客套性的場面話。」

「皇上不餓嗎?」阮阿童也不太高興了,只是按捺得極好。

身為一國之君有那麼多國家大事操心,再不光是欣賞後宮那幾個嬪妃美人內鬥也夠精釆的了,為何他還有這些多出來的精力來為難她一個小小宮婢?為難她到底對他有何好處?

被她一提醒,玄清鳳大拳捂著頓時咕嚕嚕叫了起來的胃,俊美臉龐又是滿佈哀怨。

這三天沒見著她在自己跟前晃的身影,害他也不知怎的精神恍傯,心神不定,連帶胃口都差了許多,吃什麼都味如嚼蠟。

「朕要吃你親手做的奶油小面卷、碧粳來粥、酸辣蘿蔔條、五花蒸魚、百味鮮菇熗……」他興致勃勃地扳著手指數算了起來,一連串習鈷難做的菜名順溜出口,連一絲停頓也沒有。

這位萬歲爺,敢情您當自己是上酒樓點菜來著?

阮阿童忍了又忍,最後在聽完了他念到第六十八道的當兒,不冷不熱地插了一句:「那您的飯後飲品是想餐前上還是餐後上?」

「唔……」他還當真嚴肅地思考了一下,「餐後好了,餐前喝茶傷胃。朕若龍體有損,會害阿童被太醫和內務總管責罵的。」

誰在跟他扯這些鬼東西啊「……是,奴婢知道了。」是她的錯,誰教她再度低估了清皇陛下臉皮的厚度。

「還有,朕雖然十分害愛阿童做的菜,可一下於六十八道備式菜餚的確是太辛苦你了。」他想了想,笑嘻嘻地道:「那就大菜、主食、湯品、點心備做十道來便行了。」有本事一掃而空,撐死你……

她嘴角微微一動,彷彿呢喃了句什麼,卻又細微得無人聞見。

玄清鳳由於心情大好,胃口大開,他家「走失三天」的小阿童又在眼前,便善心大發地沒有提醒她,他乃自小精習武藝之人,耳朵可好使著呢!

「如果皇上沒有其他事要吩咐的話,那麼奴婢就下去準備了。」她欠一欠身,就要退下。

「等等。」他對著她勾了勾手指頭,「還有一件事。」

阮阿童乖乖上前,在距離榻前不到兩步時,忽地被他修長有力的手臂給勾跌進了懷裡,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

「這是罰你讓朕操了三天的心!」

完了!

她渾身一顫,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時,熟悉熾熱得惑人的氣息再度落在她敏感的耳垂。柔軟唇瓣帶著一絲惡意的懲罰,百般親呢愛憐地緊挨著她磨著蹭著,雖然沒有當真吻上那微張的小嘴,卻舔吻了除開頸項以上所有的地方。

不是流連在她小巧的耳垂,便是輕舔她如貝殼般的耳殼,還有她的秀眉、閉上的眼皮、微挺的鼻尖、自玉頸後方順著柔嫩的頸項一路輕移而下,再輾轉折騰而上,就這麼來來回回,極其眷戀糾纏不放。

她極力克制住酥麻癢感和羞愧欲死感,努力想保持一動不動的癱瘓無感狀態,可是怎麼也壓抑不住逸出唇齒間的嚶嚀低喘。

內心裡,在血氣洶湧翻騰之下,平素全積壓在最深處的大逆不道之詞全部狂冒了出來。

臭清皇,壞色胚,大禍水,混蛋……到底有完沒完哪?!

直到這般極盡銷魂又極其羞辱的「懲罰」終於結束後,她雖然全身上下衣束完好,卻整個人從頭羞紅到了腳,嬌喘吁吁,汗流浹背,渾身酥軟,只能跌跌撞撞地掙脫下榻,然後咬牙切齒道:「奴、婢、告、退。」

玄清鳳懶洋洋地斜靠在榻上,鳳眸彎彎,嘴角上揚,笑得活似一頭把獵物吃乾抹淨、歡快饜足的獅於。

「阿童,咱們下回再試試重的花樣吧?」苦命萬年宮女阮阿童跨出門口前險些摔了個跟頭,抓住門框的手掐得死緊,嘴裡硬擠出了一個介於「遵命」或「作夢」之間的模糊詞語,然後僵硬地回身再行了一個禮,便氣沖沖地去了。

「為什麼每次都非得像個釆花小賊才行呢?唉,朕這皇帝可真憋氣。」偏偏玄清鳳還有居多感慨,修長大手支在下巴,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出神。

有些人,有些事,縱然貴為君臨天下的一國之君,也不能隨心所欲呢。

當夜,酒酣耳熱,賓主盡歡,這場皇象宴極致成功,但是身為宮女之首的阮阿童卻是身陷水深火熱之中。

中午才慘遭「徹底調戲」,晚上又得繼續安守本分處變不驚,侍立於清皇身後,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隨時拳控、滿足皇上和妃嬪娘娘們的需要,還要注意所有侍禮的宮女太監有沒有好好盡責辦妥差事,一整晚下來,她簡直熬得人都殘了。但,就算如此,還是會有人嫌她不夠歹命。

「阿童,本宮的酒冷了,你是怎麼伺候的?難道不知道本宮胃氣弱,禁不得半點生冷的嗎?」因坐得離清皇和詩貴妃落後了一個座位,所以整晚都板著張臉的白淑妃發話了,遷怒地冷哼了一聲。「還是在你眼裡,只有皇上和貴妃姊姊才是你的主子,本宮壓根兒算不得是什麼?」

儘管聲音不大,可該聽的人都聽見了。

「奴婢該死,淑妃娘娘息怒。」阮阿童深吸口氣,作出惶恐之色地急忙上前,親自執壺換了酒。

玄清鳳斜倚在主座上,還是笑得那麼漫不經心,渾不在意,然而飛揚的濃眉卻微微挑高了。

詩貴妃玉手持盞淺淺地吃了口酒,低掩的眸光掠過一抹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笨死了,虧你還是在皇上身邊服侍的奴才,怎麼半點兒規矩都不懂?本宮飲過的杯子是你輕易碰得的嗎?」白淑妃硬是雞蛋裡面挑骨頭,柳眉一沉,「重以為皇上平時對你們這些奴才寬厚,你們就個個輕狂得都忘了自己是誰了。奴才就是奴才,即使飛上枝頭,烏鴉也變不了鳳凰!」

話一出,阮阿童臉色微微一變,可詩貴妃的表情卻是更加難看十分。

白淑妃這番話指桑罵槐、隔山打牛意味濃厚,因她自己出身富貴大家,光論入宮前的資歷背景,放眼妃嬪之中還無人能及,就連詩貴妃位分比她高上一級,娘家父親也不過是個小小的通州知府,嚴格追究起來,終也是在皇家底下辦事的一個「奴才」罷了。

詩貴妃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最終還是沒能忍下,嬌俏俏地道:「唷,淑妃妹妹今日火氣不是一般大,怎麼好酒不喝,盡編派起皇上身邊最得用的阿童姑姑來了,就算是無心之言,怎能不寒了人家阿童姑姑的心哪?」唉,這些後宮娘娘的口舌一個比一個還要厲害。

「奴婢不敢。」阮阿童腰彎得更低了。

見詩貴妃跳入戰局,玄清鳳眉眼間蘊藏的那一絲凌厲逝去,修長大手扶著腦袋,笑意吟吟地看著女人們為自己爭風吃醋,一副很是的樣子。

「敢情貴情姊姊今日是要為一個賤婢同妹妹槓上了?」白淑妃將手上的雪玉杯重重重往桌上一擱。

真蠢!詩貴妃諷刺地暗暗冷笑,目光若有似無地在俊美得令人心悸的清皇和狀似平凡得令人無視的阮阿童之間徘徊了一記。還真真是蠢貨,否則怎麼就看不出,她那句「賤婢」一出口,皇上可是瞬間連笑容都不見了。

「淑妃妹妹,阿童姑姑怎麼說也是自小服侍皇上至今,一向苦於實幹、忠心耿耿,咱們都是皇家的媳婦,對這宮裡的「老人」更該多多關照三分才是。」詩貴妃輕聲細語,卻是火上澆油。「妹妹呀,這次是你做錯了。」

「詩雙雙,你居然拿個低賤的宮女跟我比?!」一向驕縱的白淑妃果然沒腦子多細想,聞言勃然大怒,當場氣到狠狠砸了雪玉杯。

那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破裂聲甫響起,阮阿童倒抽了一口氣,心下一涼。

完了!

再接下來的那一團小小宮斗混亂,還有玄清鳳終於開口說了句話,就立刻有效地鎮住了全場,接著酒宴繼續進行,新科狀元應遞吟了首什麼什麼詩博得了滿堂彩……種種、種種,在阮阿童眼前都化作一片白茫茫。

她腦中只有碎了的雪玉杯……百靈國進貢的雪玉杯……禮公公嚴格看管的國寶……

她慘淡地閉上了眼,無聲地幽幽歎了一口氣。「就知道,今天真去他的倒霉透頂了。」值此清風明月夜,只恐夜深花睡去,飄一縷香,化一抹紅……

玄清鳳今夜沒有召任何人侍寢,也沒有到任何妃嬪宮中,而是宴罷沐浴完之後,就負手踱至內殿僅一屏風相隔的宮女小單間前,輾轉徘徊。「阿童,你睡了嗎?」猶豫了很久,他小小聲問。

「皇上,明日還要早朝,請保重龍體。」阮阿童淡淡道,頓了頓之後補了一句:「皇上還未就寢,奴婢哪能斗膽先睡,奴婢現下是在幫皇上打一副衣帶的繡子。」

聽她肯同他說話,他心下一鬆,卻又感到一絲忐忑。

阿童的語氣好像還是不太對啊!

玄清鳳本想繞過屏風,直接面對面瞧見她的容顏臉色,可不知怎的,還是沒敢當真邁開這一步,大剌剌地闖進她的小單間。他怕她還在生氣。

萬一阿童當真發火,不給他這個皇帝留一丁點面子怎麼辦?他乃九五之尊,假若被冒犯了天威,絕不能當作沒這回事,可要是認真追究嘛,他又捨不得。

「唉。」

隔著屏風,他修長挺拔的剪影和一縷歎息,隱隱約約、恍恍傯傯在她面前閃現。

阮阿童絕不承認自己心房有過一陣砰然亂跳,是故那突然上湧的血氣和頰畔浮現的微微紅暈,全是給氣的。

就算是個奴婢,在被主子們這般輪番折騰之後,也是有暗自生氣的權利的。更何況,磨難永遠都在……

她心頭滋味酸澀難辨,突然覺得疲憊難當,低聲道:「時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安寢吧。」

「你還生朕的氣嗎?」他好聽的聲音又低微又可憐兮兮。

「……皇上多心了。」在屏風後方,她眼底的黯淡盡顯。

他頓時安心了,彎彎的眉眼笑意蕩漾。「那朕睡了,你也早些睡。」

「謝皇上關心。」她等著屏風上高挑頎長、寫意風華的剪影消失,可是久久,他依然靜靜佇立在那兒。

害她呼吸又開始不順,只得咬牙逼迫自己低下頭,專注在手上這副月牙纏銀絲的流蘇繡子上。

明黃是帝王之色,可她私心卻偏愛他一襲白衣,寬袍大袖,清逸如仙人之姿,眼底有說不出的清澈明亮溫柔。

她交纏著絲繩珠線的指間愕地一僵,一個已半成形的清雅繡子漸漸鬆了開來。平時皇上的衣飾用品自有尚衣局負責,她出什麼頭?

阮阿童的手顫抖了起來,呼吸也變得紊亂,片刻後,她突然低頭把整副繡子全拆了。

這麼一解,就讓絲歸絲,線歸線,再不復糾纏成結……這樣便好。這樣最好。

玄清鳳隔著屏風,雖然只見影影綽綽,卻依稀看得出她手上在動作什麼,原本滿滿笑意婺時又驚慌地全失了樣。

「喂喂喂,你不是在給朕結繡子嗎?」他急急開口,「都拆散了是怎麼回事?」

她沉默了一下。「結錯了,自然當拆則拆。」

「誰說你結錯了的?就算是錯,朕就偏偏愛這樣打錯的。」他胸口憋著一股亂糟糟的悶氣,意有所指地跟她耗上了。「若是件件都循規蹈矩、死死板板的,還有什麼意思?」

「無規矩不成方圓,這還是皇上教誨奴婢的,奴婢記得清清楚楚,怎敢有違?」她不冷不熱地道。

「阿童你一」他聞言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到底還要記恨多久?後來朕不都跟你解釋過了?」

「皇上言重了,奴婢就是奴婢,您不用同奴婢解釋什麼。」她的聲音更加低緩卑微,帶著不容有失的決絕。「請皇上自重萬金之體,莫再折煞奴婢了。」

砰地一聲巨響,屏風剎那間傾然倒地!

阮阿童心一驚跳,隨即平靜下來,雙膝落地跪在他面前,「奴婢該死。」

「你敢再跪朕試試?!」

一股力道摟住她的身體,下一瞬她已被帶入了寬厚結實的男性胸懷裡,氣息狂亂灼熱,夾帶著盛大難抑的怒氣對著她當頭籠罩而落。

他的雙臂如鐵條般牢牢箱住她柔軟細腰,力氣之大,幾乎弄痛了她。

「皇上-」

「閉嘴!」他妖艷美麗的眸光被怒火點得越發清亮,灼灼然逼視著她,彷彿想看穿至她靈魂深處。「你就想逼瘋朕不成?這些年來,朕說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多,你統統都忘到九宵雲外去了?」

她渾身輕顫,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戰慄,幾乎被他純然男性渾厚危險的氣息全面淹沒、吞了。

「朕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人?」他眸底燃燒著火焰,嘴角習憤性地上揚,嗓音裡卻有絲傷心。「在你心裡,朕,到底是什麼?」

她的呼吸彷彿停了,過往種種飛閃而過腦海,心又鮫又熱地滿脹著,想說些什麼,才微微張口,卻又悵然地閉上。

「……主子。」良久岑寂之後,她低聲開口,「萬歲爺是奴婢的主子。」

「你、你……」玄清鳳彷若燙著了般地放開她,眸光瞬間變得冰冷。「好、好……很好!」

「來人,擺駕詩宮,朕就不信沒人稀罕朕了!」下一刻,他怒而拂袖的離去。

那高大身影怒龍狂風般消逝在夜色中,獨留阮阿童單薄的形影默默僵立在內毀裡。

宮漏一點一點流失,燭淚漸漸堆商,外間侍夜的宮女們就算隱約聽見了寢殿內的紛爭,卻嚇得誰也不敢多問一字,多吭一聲。最後還是阮阿童緩緩步出寢殿外,白淨的臉龐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平靜如常地叮囑副手。

「阿婉,自現在起由你好好隨侍皇上起居,也多多盯著這些小丫頭,重讓她們疏懶辦砸了差事,就算皇上不責罰,總管公公也饒不了人的。」

「阿童姊姊,你放心,我不會給你丟臉的。」阿婉是她手把手帶起來的,也頗有她的三分沉靜穩定,只是眼底難掩為她憂心之色。「可姊姊你……」

「明日我得到禮公公那兒一趟,多則五天就回來了。」她感覺到阿婉握著自己的手一緊,安慰地笑笑道:「沒事的,你還不相信我嗎?」

「姊姊,還是讓皇上知道吧,只要皇上一句話一」阿婉急了。

誰都不准讓皇上知道!」阮阿童的語氣有些嚴厲,直見阿婉紅了眼,這才微微放緩了聲道:「宮有宮規,阿婉,我們是奴婢,切切要牢記這點。」

「是,阿婉知道。只是……替姊姊覺得苦。」阿婉眼眶熱熱,低聲道。

明明錯的是主子,可擔罪遭罰的永遠是奴婢,她們這些不被注意的宮女也就罷了,可阿童姊姊身為首領宮女,非但站在風口浪尖之上,還得時時替她們擔著事,為她們扛下了許多來自習鈷主子們的責難,如今還被皇上誤會……

她們平常有怨有冤還有阿童姊姊可以說,可阿童姊姊的傷的痛,又該向誰傾訴呢?

主子們高高在上,立足點不同,那紆尊降貴的眼,往往是看不見低低在下的她們的。

最最可悲的是,是人就會有感情,不因身份貴賤而有所區重,可主子動情不過是一晌風流,奴婢動情,便是萬劫不復。

見阿婉臉上流露的悲憫感歎,阮阿童心中一痛,隨即笑了。「你比當年的我聰明,看得透。」她拍拍阿婉的肩頭,淡然道:「好丫頭,什麼都重說了,在宮裡當好我們的差就對了。我走了。」「阿童姊姊--」

「皇上若是問起,就說我自知頂撞天顏,回宮女房禁足自省,如果皇上沒問起……」她頓了頓,眼神閃過一抹痛楚,努力保持聲調平穩,「就不用多口,知道嗎?」

「是。」阿婉低下頭,有些難過。

「這幾天謹慎些。」她笑笑,「辛苦你了。」話畢,阮阿童回小單間收拾了幾樣隨身衣物,就這樣默默離開了皇帝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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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3:06
第三章

翌日一早。

毀損皇室寶物對奴才而言是大罪,饒是禮公公手下留情了,阮阿童依然生生挨了慎刑司的二十記板於。

她趴在木凳上,咬緊牙關,由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聲喊叫,直到最後一記板於重重落在已然血漬斑斑裡衫而出的臀上,她冷汗涔涔毫無血色的小臉再也抑不住地一僵,強撐著最後一口微弱的氣息,還想努力翻身下木發。

不願親自觀刑的禮公公直至板聲結束才繞出門外來,見她淒慘傷痛的狼狽模樣,蒼眉微皺,目光瞥了兩旁的小太監一眼。

小太監抹了抹一頭汗,會意地忙上前去。「阿童姑姑,你莫起身,我們備了擔抬,立刻送你回宮女房。」她只覺下身火燒般劇痛難當,微一動彈便疼得幾乎要了人命,眼前陣陣暈眩發黑,仍勉強擠出一絲笑,「謝……謝。」

小太監們鼻頭一酸,眼眶紅了,不敢再多說什麼,輕手輕腳地將她移置到棉布細造的擔抬上。

「阿童。」禮公公突然唉了一聲。

「是。」她清秀臉龐蒼白若紙,掙扎著抬起頭。

「太倔強不是件好事。」禮公公沉默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一步錯,便是粉身碎骨。」她低低道:「阿童沒有後路。」禮公公默然無語,揮了揮手,讓小太監們小心抬了她下去。

宮中向來有兩套截然不同的運行系統,例如主子傷了病了,自有太醫竭誠盡心醫治,若是奴才,往往是同房之中的宮女或太監相互煎藥上藥,能好是賤命不死,若不能好,便是像泡沬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宮中,誰也不會多問一句。

阮阿童畢竟是皇上身邊的首領大宮女,就是太醫都要另眼相看三分的,只是她堅持壓下這事不讓人知道,所以當小太監小心翼翼將她敢在宮女房冷硬的炕上時,僅有個名喚阿翹的小宮女等在一旁,熟練地端過盆清水、乾布和瓶瓶罐罐的傷藥,準備接手。

小太監們退了下去,屋內僅剩阿翹和痛到幾無聲息的阮阿童。

「阿童姑姑,會有些疼,你忍著點。」阿翹輕輕褪下她血跡斑斑的衣裙,雖有心理準備,仍是被那血肉模糊的傷勢驚得倒抽了口冷氣。「怎、怎麼會傷成這樣?不對啊,不就是二十板子嗎?而且禮公公不也讓人緩著手勁兒打了嗎?怎麼還會這般嚴重?」

「其中執杖的一個……很眼生……」阮阿童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嘴角牽起一絲苦澀諷刺的笑。

阿翹立時明白了過來,又氣又難過。「白淑妃欺人太甚,雪玉杯是她砸的,姑姑都替她背了這個黑鍋了,她居然還一」

「也……不一定是她……」

宮中這一池水太深,有人明刀明槍,有人借刀殺人,還有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十二年來,她也見識得不少。

反正一攤上他,她就沒好日於過,早已認命。

「阿童姑姑……」阿翹忍不住哽咽。

「噓,莫哭……沒事的。」她想動,又是疼得一陣鈷心刺骨,「什、什麼都重說了,幫我上完藥後,照舊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莫教旁人拿住話柄了。」

「是。」阿翹強忍心酸,盡量放輕了手勢替她清洗、上藥。

就算硬氣如阮阿童,到最後還是忍不住痛昏了過去,原就無半點血色的小臉更是慘白得嚇人,全身卻漸漸升起了不祥的灼燙熱°

一旁照料的阿翹慌得膽戰心驚起來,都說杖傷最怕感染發熱,萬一……

不行,她擔不起這麼大的事兒,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阿童姑姑送命!

可眼下後宮中的嬪妃娘娘及備股勢力鬥得正歡,也不知幾個領頭太監公公和大宮女是不是已經選邊站了,再加上眾人早就眼熱阿童姑姑在皇上身邊的地位與重要性,假若有機會糊里糊塗便弄死了她,想必他們也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怎麼辦?怎麼辦?」阿翹急得團團轉。

天氣還是一樣的好,放眼望去還是一片花團錦簇、,面前的酒依然是那麼地香醇,四周飄蕩的也還是他素害的淡淡龍涎香。

但就是有什麼不一樣……不自然……讓人不痛快了。

懶懶趴在龍榻上的玄清鳳止不住心中惱人的煩躁,翻身坐起,烏黑長髮如瀑般披散在肩背後,俊容微微一皺,甩下手上那本春宮畫卷,瞪向低眉垂眼侍立在二十步外的宮女。

今天又不是她。

好呀,脾氣倒是比朕這個皇帝還要大了,都已經兩天了,她還賭氣不肯露面嗎?

到底是他主子還是她主子?動不動就對他撂臉子撂狠話,明明就知道他再惱火也不可能當真治她的罪,還故意矯情地來個什麼「禁足自省」,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成心活活氣死他不成?

玄清鳳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幾番反覆,最後還是帝王的顏面勝過一切,故作無事又躺回了龍榻上。

「皇上,范總教頭求見。」

「不見!」哼,朕在氣頭上,誰人來都一樣。

「可是范總教頭說有內宮急事稟告皇上……」太監面帶惶恐,偷偷瞄了一旁的阿婉。

阿婉心下一跳,有些慌亂起來。

「內宮急事?」玄清鳳打了個呵欠,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春宮畫,「唔,又是哪宮娘娘抓花了哪宮娘娘的臉了?」

「是阿童姑娘的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一個奴婢罷了,干朕底事?」玄清鳳指尖一僵,隨即慢條斯理地又翻了一頁,像是突然對裡頭某個高難度的姿勢產生了興趣低著頭的阿婉臉色一白,強自忍住了。

著一身玄黑色淡金錤耪武服的范雷霆佇立在殿門口,深幽眸底掠過一絲疑似嘲弄或同情的光芒,聞言點點頭,「臣知道了。」話畢,范雷建轉身就走。

玄清鳳一甩春宮畫卷,霍地起身,「阿范!」

「皇上還有何吩咐?」范雷霆回過身,濃眉微挑。

「嘖。」他眨了眨眼,一雙桃花眼裡閃過不甘心的陰沉,哼了聲,「愛卿出息了,自娶了媳婦兒就忘了朕。你等著啊,當心朕天天召你家小喜鵲進宮陪朕閒話象常,讓你夜夜獨守空閨。」

「皇上,」范雷霆臉上那氣定神閒看好戲的意味一變,臉色微沉。「內人近日有孕在身,恐無福陪皇上東家長西家短。恕臣無狀多說一句,是男人就護好自己的女人,莫教什麼阿貓阿狗都敢趁亂踐踏了上去。」玄清鳳俊美的臉龐一沉,陣光銳利如劍,「說清楚!阿童怎麼了?」

范雷莛瞥了眼頭垂得更低的阿婉。「臣只管戍守皇城內外主子們的安危,至於其他的,要問臣,倒不如問這位宮女清楚些。」明知他是故意的,玄清鳳氣得牙癢癢,卻顧不得再同他糾纏,如電般目光立刻射向一旁瑟縮的阿婉。

「你說!」

「回、回皇上,事情是這樣的……」阿婉戰戰兢兢地把事情從頭細稟。

她話還沒說完,眼前明黃影子一閃,龍榻上的清皇已經不見了!

范雷霆沉著地穩穩立在原地,只是望著遠處方向,一臉若有所思。「誰知皇上也有這一天?」他搖搖頭,抿住一絲笑,隨即大步離去。

花外啼鳥三四聲,夢初驚,一半兒昏迷一半兒醒……

兩天兩夜高熱不退,阮阿童在鬼門關前繞了好幾圈又回來,昏昏沉沉之間,只覺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燒烤,一下於又被推進寒潭裡浸泡,饒是她向來性子淡,也時時有握拳朝天咬牙切齒咆哮發瘋的衝動。

蒼天呀!你到底是想怎樣?給個痛快行不行她很想這麼吼,但她沒力氣。

就這麼要死不活的反覆煎熬之下,在迷迷糊糊間,她被餵了一碗安神湯後,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雖然還是渾身散架般覺得上下無處不疼,可臀上那熱辣燒騰劇痛感已變成了隱隱抽疼,幸好,這種疼感她尚忍得住。

鼻端像是聞到了熟悉的香氣,還有種隱隱約約、奇異的溫暖和安心感包圍著她。

她眼皮沉重得不得了,直想繼續睡下去,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用再去想、再去承受……

彷彿察覺到她醒了,一個溫柔得像水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輕喃,微涼的觸感抵在她乾裂蒼白的唇邊。「乖,喝一口水再睡,嗯?」

她習慣性地依從著張口,儘管清涼的水通過乾啞火燒般的喉頭時一樣痛得令人顫抖,在恍傯迷離間,她仍舊一口一口地喝掉了杯裡的水。

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半絲力氣,她只能被動地偎在那人溫曖堅實的懷裡,努力擺脫腦中混沌的迷霧,試圖振作清醒些。

她艱難地抬起了眼皮,愕然僵住,「皇、皇上?」「你嚇死朕了。」玄清鳳溫柔地看著她,絕艷臉龐透著疲憊的蒼白,「往後要是再這麼自作主張,胡亂領罪,朕就親自打你板子,聽見沒?」

她應該是還沒醒,一定是還沒醒……還在胡夢亂夢來著。

見她呆呆地望著自己,眼神渙散,他心下一揪,又惱得咬牙開口:「阮、阿、童!」

「奴……奴婢在。」十二年來訓練有素的宮規,將她恍傯的心神硬生生拽回來。

「不准離開朕。死也不能。」他目光灼灼地盯牢著她。

「嗯……」她只覺有說不出來的累,眼皮又不爭氣地沉沉搭落了下來。

阮阿童再度昏睡過去了,沒有瞧見玄清鳳眼底那驚喜萬分的燦然光芒,也沒有瞧見他小心輕柔,珍而重之地攬著自己,穩穩置於他懷裡最妥貼安適的地方。

宮紗燈靜靜透著辜黃光影,寢殿內悄然寧靜,突地,一個高姚身影默默閃現,半跪在離垂著明黃紗帳龍床不遠處的地上。

「說吧。」紗帳後方的帝王嗓音溫柔地壓低了,唯恐擾了懷裡人兒的安睡。

「回皇上,頭兒已命屬下查明清楚了。」禁衛軍副統領鐵戢低聲稟道:「下死命執杖的太監喚吳煬,本是吳妃娘娘象生於,兩年前改投白淑妃門下。借白淑妃之手想除掉阿童姑娘,乃為一箭雙鵰之策。」

「看來是閒太久,讓人以為朕睡著了呢!」玄清鳳似笑非笑地哼了聲,「詩貴妃那兒呢?有何動靜?」他不信宮裡此次這麼大的事兒,景詩宮那裡沒存什麼蠢蠢欲動的念想。「貴妃娘娘按兵不動。」

「她是想,朕不至於會疑心她那小小知府的爹能牽扯到多大的亂於裡去,所以一動不如一靜罷了。」他笑眼彎彎,眸底卻一絲笑意也無。「朕還當她多聰明,是把後宮堪用的刀,沒想到還是教朕失望了。」

原想著嬪妃內鬥,就不會有人有閒情分神去注意阿童、對付阿童,看來他還是把女人的齷齪心思看淺,愚蠢程度看輕了。

鐵戢沉默,沒敢多言。

「去,跟阿范說,你的鐵哥兒寒兵朕要了。」他淡淡道,「明日起就讓他暗中保護阿童,朕再不許她有事。」

「屬下領命。」鐵戢抱拳應道。

「至於那個吳煬……「一半兒」送給吳妃,「一半兒」送到白淑妃宮裡。」他眸光殺氣一閃而逝。

「是。」

「順便叫禮公公自領十板子,打完就出宮養老去。」玄清鳳的語氣很淡,怒氣很濃。「不知變通,冥頑不靈也就罷了,連差事都辦不好,朕也不能容他。」

「遒旨。」

玄清鳳微微一頓,終有一絲笑意在唇畔揚起。「叫你家頭兒改日自己乖乖把他家小娘子送進宮來,陪阿童說說話,朕就不找他麻煩。」

鐵戢忍住一聲疑似嗆笑,悶聲道:「是。」

「去吧!」他懶洋洋道。

燭影一晃,鐵戢已然消失在寢殿之中。

「阿童,」玄清鳳低頭一歎,輕柔地撫摸著懷裡蒼白小人兒的眉眼、冰涼無血色的唇辮,「為了你,朕簡直操碎了心,為何你就是這般固執?做朕的女人,為嬪為妃,就這麼痛苦嗎?」

就算給不了她唯一,可其餘的,她就當真半點也不眷戀、不稀罕了嗎?

阮阿童終於真正甦醒過來時,已是五、六天后了。

當她睜開眸子,看見了躍入眼前的明黃色宮帳時,沒有詫異,心底卻是一片清明。

在傷病得昏沉茫茫然期間,隱約聞到那抹熟悉的龍涎香,殿裡角落的桂花香,還有身下柔滑珍貴絲緞被褥,那時,她已經知道在夜裡總是緊緊擁著自己的人是誰了。

唉,他這又是何必呢?

自六歲至十八歲之間,十二年來往事歷歷流轉在目,她的心思已經從初始的震盪怦然忐忑和期待,漸漸涼了,淡了,成灰了。

現在的阮阿童,只想平平順順熬完這最後的七年。

二十五歲一到,依宮制她就得被放出宮去,然後重獲自由,從此海闊天空。

「阿童姊姊,你終於醒了?!」阿瑰驚害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阮阿童眨眨眼睛,側過頭看著一臉欣慰的阿婉,擠出一個微笑。「對不起……這些天來一定嚇著你了。」

「你醒了就好,沒事了就好。」阿婉頓了頓,小臉半是欣喜半是羞紅地悄聲道:「這幾天皇上每晚都回寢宮,親自幫你擦身換衣,還命我們退出殿外,誰都重來打擾。」

那麼俊美妖艷得令人色授魂銷的皇上,居然像個愛寵極了妻子的溫柔夫婿般,事事都不假手他人,不管是更衣、侍飯、餵藥,看得她們這些小宮女也不禁萬分艷羨啊!

阮阿童聞言心下悸動,蒼白臉龐浮現掩不住的尷尬紅暈,隨即又是一凜。

君恩再重,她也無福消受。

「行了,這事兒過了,往後都再不許提。來,幫我一下,我得回宮女房……」她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地試圖撐起身子。

過去幾天是身不由己,只能「大逆不道」地癱賴在皇上的龍床上,可是現下她已經醒來,再不速速離去就是掉腦袋的事兒了。

「不不不,皇上說了,你還不能下床。」阿婉登時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

「阿婉!」她蒼白的臉色微沉,「你究竟是站哪邊的?」

「阿婉心疼姊姊,皇上更心疼姊姊,所以這事兒阿婉自然得聽皇上的。」阿婉難得調皮地道:「阿童姊姊,你平日不是教導我們,得以主子的命令是從嗎?」

「你、咳咳咳……」阮阿童臉一陣紅一陣白,情急之下被口水嗆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阿婉頓時慌了,急忙幫她拍背。「阿童姊姊……來人啊,快叫太醫!」

「別……」她邊咳邊喘的嗆出了淚花,極力搖頭阻止。

高姚優雅的明黃身影才走至寢殿門口,聞聲急急衝了進來。

「阿童,你怎麼了?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太醫呢?都滾哪兒去了?」玄清鳳心疼焦急地將她擁入懷裡,一迭連聲嚷道。

「奴婢……咳咳,沒事……」她拚命想自他臂彎裡掙脫出來。

「別動!」他厲聲一喊。

她頓時嚇住,僵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

見她汗濕髮亂,憔悴清減的容顏因嗆咳染上了抹淡淡的腥紅之色,他心下一痛,放緩了嗓音輕道:「別怕,朕不是吼你,只是你傷還沒好,怕你傷口又迸裂了。你疼,朕比你更疼。」

阮阿童聞言眼眶灼熱濕潤,心口沸騰翻攪著萬般滋味,有歡喜,有不安,有苦澀,有心酸,有悲哀……

他的柔情,是世上最最溫柔卻鋒利無雙的劍,在寸寸沒入心臟之除,還能令人深深著迷地笑著死去。

十二年來,她比誰都要明白。

可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起如斯「恩寵」的。

她默默低下頭,不言不語,不再徒勞無功的掙扎,只是做消極的抗拒。

玄清鳳沒有忽略懷裡人兒的僵硬和戒備,波光瀲瀟的陣子掠過一抹痛楚,卻仍然固執勒道地將她緊抱在懷裡,說什麼也不放。

太醫心驚膽戰地上前診治,在皇帝含笑卻偶測商深的危險目光下,不敢唐突地直接伸指搭脈,而是用上對待後宮妃嬪的規格,掏出紗帕放在她清瘦細小的腕上,這才敢把脈起來。

「如何?」玄清鳳按捺不住心焦地問。

「回皇上,阿童姑娘的脈象已經穩妥了許多,只是……」太醫有點冒冷汗,硬著頭皮續道:「許是近日有些憂思過甚,心脈受損了些,微臣開些滋補理經順氣的方子,調理個幾日,便無有大礙了。」

「好好,那你快去開方子,命人速速煎藥來!」玄清鳳微鬆了一口氣,可想起「憂思過甚,心脈受損」八字,又高高懸起了心。「心脈受損能根治嗎?是不是治好了後就不會再犯了?還有,若需要什麼靈芝人蔘的大補之品,儘管到內庫拿去,別給朕省那些個勞什子--」

「是,微臣遵旨。」

太醫抹著一頭汗下去了,阿婉也識相地領著其他宮女太監悄悄退到殿外。

阮阿童面無表情,半晌後才低聲道:「皇上,可以放開奴婢了嗎?」

「阿童,你……生氣了?」他心一跳。

生氣?她只是深深感到無力。

經過這麼大陣仗,往後她在這宮裡究竟該如何自處,如何生存,想必他從來就沒有想過。

他做的這些事,對她的好,就像是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女身上塞了一大把珍貴珠寶,只會讓旁人眼紅得厲害,恨不得伺機撲上來咬死她搶了個乾淨。

「奴婢不敢。」她平靜地開口,「皇上關愛奴婢,奴婢感激不盡,怎敢有氣有怨?」

「不,你明明就在怨朕。」玄清鳳懊惱無奈地看著她,滿心憐惜,偏偏又不知該怎生待她才好。「阿童,朕真不懂你,難道朕對你的心意,你半點都不放在眼裡嗎?」

「皇上,以前我們談過這些了。」她輕聲道,眼底波紋不興。

「朕說過,只要你願意,朕隨時可以封你為妃。」他深邃眸光堅定而真摯。

「謝皇上。奴婢也說過,奴婢不願意。」

「你……」他有一絲著惱,素來漫然懶散的嗓音再止不住地氣急敗壞,「阿童,你這比茅坑裡的臭石頭還硬的脾氣,究竟幾時才能改?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一國之君,你就不能稍稍示弱,給朕一點面子一」

可是為全了他的面子,得豁出、耗盡她所有的情感,她再忠心,也不願。

然而阮阿童心知肚明,他終究是尊貴無雙的帝王,再怎麼抵抗,此時此刻也不能當真與他硬碰硬。

所以她在他語氣終於冒出一絲煙硝味的剎那,選擇住了嘴,微微挪動了下身於,毫無意外地疼得臉色慘白、冷汗直流。

「嘶--」

「怎麼了怎麼了?傷口又疼了不是?要不要再喝帖安神湯?還是再換個藥?」果不其然,玄清鳳所有的怒氣瞬間驚得飛散無蹤,慌得急急檢查起她的傷勢來。

她搖搖頭,咬著下唇。

這倔強勇敢忍痛的模樣,卻令他更加心疼,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床上,親自去取了清涼鎮痛的藥育來,顧不得她的羞憤馗尬,不由分說地硬是褪下了她的裙褲上藥。

肌膚相觸,指尖憐愛流連,這一瞬非因春心癡纏,而是溫情脈脈,這才更加教人惶惑忐忑,深恐已默默沉淪而猶不自知。

情之一字,無象無形,又最是刻骨銘心、斷人肝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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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3:46
第四章

曾經,她並不是那麼狠心冷情的人。

事實上自六歲那年,進了太子東宮服侍他起,他就是她用生命扞衛的主子,也是她眼底、心裡唯一的人。

只要他一句話,她隨時可以去死,甚至是高高興興,備感榮幸的。

這些年來,直至他兩年前登基為帝為止,宮內惡鬥層出不窮,尤其是當年諸皇子覬覦太於之位,對他的一次次暗殺、下毒,她永遠是擋在最前頭的。

種種銀針試不出的毒,也是因為她搶著為他試菜,在吃了之後毒性發作,這才識破歹人脆計陰謀,得保太子無恙。

說也奇怪,她就像是上天專門送至他身邊,供他驅策、護他周全的人體測毒利器,多次中毒僥倖不死,連太醫號脈之下都嘖嘖稱奇。

原來她天生體質特殊,心脈氣血運行得比常人較為緩慢,所以能在毒發後撐到太醫來到,經一番金針度六之後,依此作依據研製出該毒的解藥。

因她之故,太醫院裡幾年來就多了十數種珍奇毒物的解藥,以至於後來再無人對太子下毒,宮內的鴆殺之舉也因此消停了幾年

只是這些年來她自己知道,原本一年也打不了一次噴嚏,可在屢屢中毒之後,身子已然虧損了大半,不管春夏秋冬,手腳總是極度冰冷,就算衣服穿得再厚也不覺得曖。

這一切,原都是她應該做的。因為她是奴婢,天生就該護主。

而且就算為他死了,哪怕做鬼也是歡喜的。

她一直、一直都是這麼認定的,直到……

「阿童姊姊?」

阮阿童猛然驚覺,冷汗淋漓心悸未消地回望著阿婉滿是關懷的小臉,有一刻彷彿神魂還沒歸來附體,神情愣怔茫然如傻。

呵,是啊,往事早已不堪回首,而兀自糾纏著從前的自己,不是蠢笨的傻子又是什麼?

「怎麼了?」她將拿在手上良久,才打了一半的流蘇繡子放回膝上的小籃子裡。

「皇上下了朝回寢宮沒見著人,正氣吼吼命人滿世界地找你呢!」阿婉鬆了一口氣。「好姊姊,快跟我回去吧,你不知道你一不在,皇上跟變了個人似的,雖仍是那張妖艷非常、美麗絕倫的俊臉,可一開口,卻幾乎快把人給生生吞吃了!」見阿婉一副餘悸猶存的模樣,她有些想笑,卻也頗感無奈。

就連他的喜怒,也全賴上她了。

「知道了。」阮阿童歎了口氣,緩緩自花間大石上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埃,可才走了幾步,突然又側首問道:「去問一下禮事房的周公公,都隔十日了,是不是該把妃嬪們侍寢的群芳冊送到寢宮,給皇上挑挑?」阿婉腳步一頓,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怎麼這樣看我?我臉上有東西嗎?」她溫和地問。

「阿童姊姊,你明知皇上最近對你……你怎麼還、還……」阿婉欲言又止,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怏然。

「阿婉,你原是懂得的,怎麼現下又惰了?」她微微一笑,清秀臉龐有些倦然。「皇上是明君,是寬厚的主子,可有些事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但是這些天來,皇上待姊姊……連我們在一旁看著的都感動了,姊姊你怎麼還能這麼無動於衷呢?」阿婉說不出是羨還是歎。

「不只他沒變,我也一樣。」她的笑容有一絲悵然,「阿婉,做奴婢的忌諱很多,其中有一項最最要不得的,便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可偏偏,我就是這樣一個犯大忌之人。」「阿童姊姊……」阿瑰怔怔地看著她。

「既然自知自不量力,就別往死路裡奔。」她眸光低垂,笑意黯然。「我是這樣下了決意的。」決意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直到終有一天再也見不著他的笑眼身影為止。

「阿童姊姊,人想得太明白太清楚,會很痛苦的。」良久後,阿婉搖了搖頭,「糊塗一點不好嗎?」

「是啊,世上最聰明的,便是懂得領會真真假假、得過且過的道理。」阮阿童溫柔地道,掩住了所有的情緒感知。「所以我才是那真正想不開的笨人哪。」

就因為曾經事事較真,才落得半生跌宕、狼狽不堪。,也因為曾經大膽妄想,才知道被打回原形後,會有多痛、多可怖……

可現在不一樣了,她在數算著日子,一天又一天,早晚能把心倒空了,真正無求了,她就什麼都不怕了。

阿婉看著她,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閉口不言。

察覺到她臉上掠過的那抹不平之色,阮阿童便知道聰慧如阿婉,此刻只怕也是在心裡暗忖她的不識好歹,居然對皇上的柔情蜜意拒於千里之外。

這樣的小女兒心思,她懂,她全都明白。

可是有些東西曾經摔碎了,要完好無缺拼回,又談何容易?

況且,值嗎?能嗎?

十指如枯筍,揉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素把拳頭搵……

「皇上。」

阮阿童清秀的臉上還是那麼靜靜的,謹守分寸禮儀,微微欠身一福,姿態優雅,堪為宮女之典範。

但,玄清鳳卻看得怒火中燒。

傷才好了,這丫頭又遠遠地站離他十步之外了,真真是上天派來克他的!

「跑哪兒去了?」他連維持平常慵懶笑意的興致也無了,鳳眸微微瞇了起來,「朕不是說過,要你在寢宮裡乖乖待著,一步都別跨出殿外的嗎?」她頭垂得更低。

「虧朕今兒上朝還特別賣力,果決地處置了一千邊疆小邦滋擾之事,想著一下朝回來便能說給你歡喜,誰想得到興沖沖回來卻撲了個空。」他湊近她面前,雙手負於身後,狀似氣呼呼地瞪著她,「說!怎麼彌補朕?」

「皇上怎麼說,奴婢便怎麼做。」她淡淡道。

他驀然一喜,一雙鳳眸更加明亮了起來。「比如烤白薯,打繡子,做瞎食,奴婢都願意的。」「你--」他眸底光彩瞬間消逝黯淡了,忍了忍,最終還是微微咬牙道:「意思就是,除了這些之外,旁的你不願意做了?」他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個「旁的」,指的是什麼。

「皇上睿智英明,洞悉人心,奴婢向來是佩服得緊的。」

「阿童,別太挑釁朕了。」他眸底閃著危險光芒,唇畔揚起勾人心魂的笑,她沒有抬頭,光是聽見那懶洋洋的嗓音,心裡湧現不祥預感。

「朕,畢竟是個男人呢,你也知男人最禁不得激的,事關尊嚴,容易衝動啊!」

她心下一陣慌亂狂跳起來,頓時後退了一步。

氣勢一弱,登時兵敗如山倒……

玄清鳳緩緩俯下身,長臂一舒,不由分說地將她摟進懷裡。

她想抵抗,心知不過是蜻蜓撼柱,只得僵硬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就不信她全身緊繃得像石頭,面無表情的乏味模樣,他還「吃」得下去?!

可事實證明,阮阿童還是太小瞧了一國之君「氣吞山河、海納百川」的好胃口了。

他首先在她耳垂輕咬、吹氣、放火,然後修長大手隔著她的春衫,準確無誤地捨住了她衣裳下的如豆櫻紅,細細地、輕柔地微微扯著、搓著,直到那敏感小點兒硬得幾乎裡衫直直頂著……

「玄、玄清鳳!你欺人太甚……」她低低嗚咽,破碎不成聲。

「小阿童,朕終於又聽到你這麼喚我了。」他迷人的鳳眸瞬間溢滿了喜悅。

「皇--」她立時悔恨的改口。

「不准反口!」他心下狠狠一抽,狂怒地將她攬得更緊,捻著蓓蕾嬌豆的手欺得更急、更狠,且迫不及待將早已勃發脹硬如熱鐵的下身抵住了她,朝著那柔軟之處邪惡地研磨了起來,一下又一下,衝撞得她悶哼連連,顫抖著想掙脫開來,卻怎麼也反抗不了那濃烈的男性力量。

原來,過去他是手下留情的,原來若是他真想要,她竟連一寸抗拒脫逃的機會也無!

不知是出自內心深處巨大的恐懼,還是純然對上危險情慾的戰慄,阮阿童柔弱無骨的身於顫抖如篩,癱軟若水。

「朕,」他輕囈住她的耳垂,沙啞低笑,「等得夠久了!」她腦除轟然一響,接著彷彿被狂風捲起,再身不由自主,恍恍傯傯、混混沌沌,直到不知幾時被放倒在龍床之上,熾熱的拳心鈷過春衫紗裙,鑽入了那最最羞煞難言之處,指間輕探,隨即輕捻慢捻出津津蜜液……

她觸電般一窒,剎那間整個人驚醒,小手死命地往下壓住他邪肆的手,羞到極處,熱淚奪眶,失聲哭了起來!

--為那霸道得令人害怕的帝王權威,也為自己竟在他碰觸下無恥羞愧地融化了、濕透了……

原來,他永遠能輕易擊潰她所有防備,讓她變得跟她們都一樣……

「阿童?」玄清鳳一震,所有癡醉迷情渴望頓時驚散無蹤,心疼萬分地住了手,柔聲問:「怎麼了怎麼了?你、你怕嗎?別怕別怕,朕知道你是初次……朕也不捨得讓你太疼的……」

「皇上弄錯了。」她雙眼緊閉,淚水自濃密輕顫的睫毛下滾滾而落,聲音平板如死。「奴婢非是嬪妃,無福侍寢。」他倏地僵住,迷人的眸光掠過震驚、痛楚、失望、黯淡。

「你就這麼厭惡朕碰你?」他緩緩地抽身而起,背過身子,寬肩微微抖動。「難道你對朕,當真連一絲一毫情意也無?」阮阿童心口一痛,睜開眼,見他失魂落魄般寂寥的背對著她,眼淚不知怎的掉得更凶了。

不……別、別這樣……

他可以氣她惱她恨她,就是別那麼傷心的背對著她,她最受不住這個。

依稀恍惚間,她好似又見到了當年那個俊秀單薄的少年背影,那年的秋天,皇后薨逝,素來愛笑的他也是這樣背過了身去,一聲不響,卻是肩頭微顫,彷彿入夜的風清冷得教人不勝寒苦。

彷彿,此後世上再沒有人會護著他,愛著他了。

「沒有……」她喉頭似梗住一團灼熱,再不及思想,衝口而出,「不是厭惡,阿童從不是這樣想的!」一片靜寂下,她唯可聽見胸口慌亂如擂鼓的心跳。

「就知道我像小阿童最心疼朕了。」玄清鳳不知幾時又轉過了身來,修眉入鬢、清艷奪目的俊臉笑得好不春光燦爛,大剌剌地一把將她勾攬入懷,哪還有前一刻的痛苦寂寥心傷?

「你……你……」她氣到差點親手弒君!

她就是笨!她就是蠢!十二都一樣,每次都被他玩弄於股拳之間,被耍得跟猴於似的團團轉,還兀自傻兮兮地為他愧疚為他愁!

去死吧!大淫魔!

阮阿童重重地「頂撞」皇帝「龍根」一記,在他痛得縮起身體抽氣的當兒,閃電般跳下了床,臨走前還不忘行了個恭恭正正的禮。

「皇上龍體違和,奴婢立刻給您請太醫去!」

「她這是想謀殺親夫,謀殺親夫不成?!」

玄清鳳在玉書房裡來回踱步一張禍國殃民的美貌俊臉此刻罕見地繃得既嚴肅又憤慨。

顯然昨夜龍根受創之事,他還氣到現在。

雖說在太醫診治之下,再三保證皇上龍體精血無恙,健壯勇猛無常。可是只要一想到那個可惡的壞丫頭居然連自己將來終身幸福都不顧,就那麼衝動魯莽地「衝撞」了他……

「早晚有一天,朕一定要將她就地正法!」他腳步倏停,大拳一個握緊,恨恨道,「好教她知道,她險些就造下了何等不可收拾的大禍!」

文無瑕抱著一堆奏章站在一旁,嘴角無奈地掛著微笑,卻是氣定神閒,不慌不忙地被迫充當清皇的「閨蜜」,聆聽清皇那說不清道不明、糾糾纏纏又絕不能教世人皆知的一縷百轉情絲。

「文愛卿,你倒是說說,朕有哪點教她看不上的?!」玄清鳳眉眼一挑,端的是幽怨得妖艷非常,看得連同為男於且素來淡定爾雅的文無瑕也是一陣眩然,眨了眨眼後,又恢復從容溫文,唇上笑意更深。

「皇上要聽真話?」

「廢話!說!」

「其實--」文無瑕拉長了音,正欲開釋。

「等等!」玄清鳳打斷他的話,一手摩挲著下巴,沉吟道:「朕總歸是一國之君,愛卿盡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用字遣詞還是婉轉好些。」

既身為皇帝,面於也該顧個一二。

文無瑕笑容微僵,幸而十四歲狀元及第、十八歲執拳尚書之首、二十三歲成為本朝最年輕宰相,腹中墨水詩書自是不缺。

「咳,那麼且容微臣為萬歲念上一首曲如何?」玄清鳳俊眉挑得高高,頗感興趣。「哦?朕聽著。」

「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釆一個空。難道是風流孽種,嚇殺尋芳的蜜蜂。輕輕掮動,把賣花人搨過橋東。」文無瑕嗓音清雅悅耳,漫然輕吟,笑意淺淺,好一番風流文相氣度。

玄清鳳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絕美無痕的俊臉一點一點地黑掉了。

可半晌後,又是笑容可掬,聲調歡然:「還真、婉、轉,嗯?」文無瑕清了清喉嚨。「微臣有罪,念得不好。」

「是不太好。」他堂堂皇帝豈是那等整日流戀花叢的「濫蝴蝶」?

與歷朝歷代帝王相較,他的後宮已算是十分簡約了,所納嬪妃無不是備有世象背景,或是用來平衡朝中勢力,真正臨幸過的,還不到一隻手拳的數兒,還有見過比他更潔身自好的皇帝嗎?

見玄清鳳燦爛笑靨裡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不爽,文無瑕眸於低垂,藏住了一抹笑,恭聲道:「微臣賣弄錯誤,請皇上降罪。」

「罷了,朕又不是那聽不得荒誕謬論的昏君。」他瞄了文無瑕一眼,懶洋洋坐回御案後,慢條斯理地呼了半盞茶,這才故作休閒地問:「近年朕都改了不少,這樣她還生氣嗎?」

「誰?」文無瑕眨眨眼,一臉茫然。

他一時氣結,隨即又笑了起來。「愛卿,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五有了吧?朕記得你好似尚未許親啊,不如就讓朕來為你作主一貼要。」

文無瑕立時見風轉舵,思慮敏捷地拱手稟道:「阿童姑娘心志非尋常女子所能相提並論,然則解鈐還須繫鈴人,皇上,您才是她的那一帖藥。」

「可朕幾乎招式用盡,就差沒強了她了。」玄清鳳理直氣壯地歎了一口氣,神情煞是悵然。「藥再好,她抵死不喝,又該如何?」

文無瑕面色古怪中帶著一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狀似懶散無德,實則殺伐決斷的清皇,一遇上了真正思果心儀的姑娘,也會方寸大亂、心神失常啊!

心之所至,一往而情深。

果真沒道理可言,沒道理可言哪。

她就知道,對他一點點都不能心軟,一點點都不能軟弱,否則下場便是被他笑著連皮帶骨吞吃得一千二淨!

幸虧她永遠保持住最後一絲理智,記住他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是這後宮鶯鶯燕燕的主心骨,還是個蠱惑人心、顛倒眾生的絕世大妖魔!

她除非是瘋了才會跳進他那堆後宮女人窩裡,過著那「日日盼君至,閒來把醋吃」的悲慘日子。

十二年來,她也算歷經了兩朝帝君,先皇還在時,已是後宮滿園春色亂紛紛,先皇仙逝,清皇即位後勉強好了些,可是該納的妃該封的嬪也一個都沒漏掉,這些種種的種種,難道她還沒看夠嗎?

「阿童姑姑,你表情好猙獰哦!」一個甜甜清脆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阮阿童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霎時所有的憤怒全因來人而消失一空。「呀,總教頭夫人,您今日怎麼有空進宮來?范總教頭終於准您出門了嗎?」

笑嘻嘻對著她招手的嬌俏小婦人挺著圃肚子,圓圓眼兒笑得彎彎,櫻桃小嘴歡樂上揚,通身上下洋溢著天生害感,令人一見就禁不住生起親近歡害之意。「我家爺自然是不肯啦,可皇上發話,他不甘願也沒法子哩。」喜鵲被她忙起身攙扶的動作逗樂了,「哎呀!阿童姑姑,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還用得著人扶嗎?而且我這都第二胎了,經驗豐富,安啦!」

阮阿童很是喜歡這個嬌小豐潤又天真可親的范夫人,雖然相識不到一年,可范夫人喜鵲卻是少數讓她敢不顧禮教身份束縛,勇於敞開心房相處的人。

「來,這兒有錦墊子,坐起來舒服些。」她扶著喜鵲坐入這臨水閣裡鋪就得最舒適的椅子上,命那幾個護送來的宮女去沏茶拿點心拿緞毯,這才藏不住害悅地道:「真好,奴婢還以為得等您生了寶寶後,進宮聽封謝恩時才能再見到面了。」

「別又您呀您的叫我了。」喜鵲挖挖耳朵,還是很聽不憤。

「咱們也不是不認識,每次都這麼費勁兒的客套來客套去,我這腦於都快繞皋了。所以往後叫我喜鵲好不?」「雖是夫人不嫌棄,但禮不可廢。身在皇宮,有諸多不得已,阿童是個奴婢,身後有幾千隻眼都睜大了盯著、瞧著,是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的。奴婢知道您心善人好,必不會為了這些虛禮就往心裡去。」

「阿童姑姑,你將來出宮之後,要不要乾脆到我那「萬年紅娘居」工作?」喜鵲眼睛一亮,突然發現自己越來越聰明了。「憑你的聰明細心及口才,保證可以把我們「萬年紅娘居」提升到另一個更高的層次,對對對,光是做每年放出宮的宮女婚配案件,我們就發大財啦,哈哈哈……」

阮阿童笑了起來,略顯蒼白的小臉也漾起了淡淡紅暈,愉快道:「如果夫人不嫌我笨,肯教我作媒技巧,那阿童自是千百個願意,」

一這頭兩個小女人談得正歡,在不遠處的花樹後頭,玄清鳳卻是惡狠狠地瞪了身旁偉岸如山的范雷霆。

「愛卿,朕讓你家小喜鵲進宮來是開解開解阿童,不是要她挖朕的堉角,同朕搶人的。」

「回皇上,臣妻性情素來天真跳脫,您也略知一二,她又豈是按牌理出牌之人?」范雷霆表情也很是難看,因為他好不容易哄得心愛小娘於暫且把「萬年紅娘居」的業務擱一旁,安安心心好好養胎,誰知今日一進宮,又陰錯陽差地勾起了她的興致,為此,他也有點不滿。

玄清鳳有些語塞,只得無奈地繼續盯向臨水閣的方向,暗自祈禱那個有時靈光有時少根筋的喜鵲能讓阿童心情持續好下去。這樣維持到晚上回寢殿時,阿童就不會再繼續板著張臉對他了吧?

他心中抱持著希望,卻依然好生忐忑啊!

怪都怪前天晚上玩過火了,可他是個健康正常強壯熱血的大好青年,對著心上人看在眼裡、摟在懷裡卻不能吃下肚去,那該是多麼殘忍煎熬不人道的酷刑是吧?

「唉。」玄清鳳歎了一口氣。

范雷霆則是一點也不同情,甚至還很無良地挪動腳離他兩步遠,以免遭皇上傻症傳染,帶衰了幸福的好姻緣。

寢殿之內,玄清鳳邊看著奏章,故意從上書房攜回來的,邊偷偷瞄著不遠處正掀起琉金熏籠蓋,燃著龍涎香,待香味幽幽散放後,又復將熏籠蓋於蓋回去的阮阿童。

一樣是每晚必做的動作,可他家阿童做起來就是分外婉約從容秀氣好看。

他看得目不轉睛,連奏章拿反了都沒發覺。

阮阿童輕聲交代了一旁的宮女幾句,然後接過了剛送進來的熱騰騰夜宵,姿態曼妙地緩緩而來,他突然感到心臟一陣狂跳。

「咳!」他低下頭,假裝很認真仔細在看奏章。

「皇上,請用夜宵。」她將托盤放在書案畔的鈿螺花几上,習慣性地掀開食盅的蓋子,試一試了毒,這才呈上前。

玄清鳳的目光自倒反的字句上慢慢地移到了那雙指骨勻稱可人的素手上,心下一陣曖烘烘。

他的阿童就算再生氣,還是一直對他體貼入微,不離不棄的。

瞬間,他彆扭憂鬱悵然了兩天的心情,歡悅飛揚了起來。「今天的夜宵聞起來真香,朕都食指大動了。」他接了過來,笑咪咪地看著她,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高興。「唔,真好吃。」

「皇上近日肝腎虛火旺盛,多食些苦瓜、含心蓮子極有滋補之效。」她平平靜靜、面不改色地道,「原本太醫還擔心萬歲爺不喜歡,看來果然是過慮了。」苦瓜?含心蓮子?

玄清鳳一口湯料含在嘴裡嚼也不是,吐也不是,歡快的臉龐登時僵住了,這才後知後覺地品出了自己平常最痛恨的苦瓜和蓮子味來。

「阿童,你好狠的心哪!」他終於還是直著脖於勉強吞嚥下去,抓過手邊的茶便灌下了一大口,試圖沖淡那苦到令人打顫的味道。

「奴婢該死,又惹皇上生氣了。」她頭低了下來。

他一愣,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不不不,朕不是那個意思,苦瓜好,蓮子也好,呃,朕……朕愛吃,現在都愛吃了。」阮阿童咬住下唇,勉強憋住了一個忍俊不住的笑,明明還是著惱著他那夜的霸王硬上弓的,可此刻心下,卻又不知不覺軟成了一塌糊塗……

不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她立時又心硬警戒了起來。

她垂手緩緩後退了幾步,對著殿外等候許久的禮事房周公公做了個手勢。

周公公會意,忙悄步而進,恭謹地楊聲道:「皇上,業已二更了,奴才送群芳冊來,恭請皇上圈召今夜侍寢的主子。」玄清鳳啜茶的動作一頓,半是懊惱半是心虛地瞄了一旁平靜的阮阿童一眼。「咳,拿走拿走,朕這幾日忙於軍國大事,別用這種小事來煩朕了。」

周公公為難地看了看阮阿童。

「皇上為國操勞,十分辛苦,後宮的娘娘們都極為心疼。」她不動聲色地道,「方纔茱萸院的姚貴嬪娘娘也差人來請示,說上回皇上在那兒為娘娘畫的美人出浴圖尚未繪完,不知今夜可有雅興完成此圖?」

她越說,玄清鳳臉色越尷尬,像是恨不得立時鈷了地洞裡去;可心中不知怎的,又是一陣煩悶氣惱上湧。她說得這般輕巧自在,難道對這事兒當真半點醋意也無?

「朕很忙,」他哼了聲,不耐地揮了揮手,「無論誰來問,一律打將出去!」

「是是,奴才遵旨。」周公公弓頸縮肩,見氣氛不對,忙躡手躡腳就退逃出殿。

「奴婢也告退了。」阮阿童也行了個禮要離去。

「阿童」一個無比哀怨嗓音幽幽而來。

她身形微頓,「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你這場氣還要生多久,不如跟朕說個日期,也好讓朕心裡有個數兒。」他歎了一口氣。

「奴婢沒有生氣。」其實這幾日她也平心靜氣下來了,嘴角掠過一絲早已認清現實的苦笑。「謝皇上寬容,允奴婢放肆了幾日,如今事過境遷,請皇上不必再將那等小事敢在心上。」

「那好。」他對她勾了勾手,「來。」

她臉上浮現一抹戒備。「皇上?」

「朕答應,今晚不會吃了你。」他斜支著頭,慵懶邪肆地望著她,「而且朕手也不動,絕不碰著你,如何?」

她小心翼翼地緩步上前,在離書案前兩步停了下來。「請皇上示下。」

「明兒你陪朕微服出宮。」他突如其來地宣佈,滿意地瞧見了她眼底瞬間亮起的驚喜光芒。

「出、出宮?」她聲音抑不住歡喜,微微顫抖了。

自她六歲入宮到現在,十二年了,從未蹐出這座玉造金鑄的皇宮一步。

而宮外,有平凡熱鬧的萬戶百姓人家,有自由自在的氣息,有繁華鼎沸的人間煙火,還有記憶中的糖葫蘆、捏面人兒、大茶館裡的說書、街角小攤上的豆汁配油條……

「喜歡嗎?」

「喜--」她一頓,飛揚晶亮的眸光倏地又恢復了嚴肅凜然。「皇上九五之尊,微服出宮豈不太危險一」

「清晨出,入夜歸,朕保證帶足了護衛。」見她為自己的安危擔憂,不禁樂得玄清鳳一陣眉開眼笑。「這樣朕的阿童可否稍稍安心些了?」

她小臉微微一熱,暗自懊惱自己的多嘴。「既然皇上聖心已定,有所安排,奴婢自當從命。」

「待會兒早些歇下,明兒換朕喚你起床。」他笑嘻嘻道,「有句話是怎麼說來著:既與你共駑帳,又怎捨讓你登床鋪被一」

「皇上有心思記這些淫詞艷曲,倒不如多批幾本摺子來得實惠點。」阮阿童毫不客氣地賞了他一記白眼,隨即恭敬欠身一福,「奴婢下去了。」

玄清鳳眨了眨眼,半晌後才喃喃自語:「朕是真心的……哎,這年頭說真心話也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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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4:20
第五章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裡綠楊堪繫馬,困坐南窗下,教對清風想念他……阮阿童……

整晚翻來覆去,興奮得睡不著。

直到天剛濛濛亮,她就輕腳起身打了溫熱的洗臉水,邊命阿婉和阿圓到小廚房傳來早膳,然後親自伺候玄清鳳起床。

「你們都退下吧!」

好一幅魅惑人心神蕩漾的美人海棠初醒圖,寬鬆半敞的明黃寢袍露出他大半個精瘦結實的胸膛,肌膚雪白卻又肌理分明。

阿婉和阿圓羞紅著小臉忙溜了,很沒義氣地獨留阮阿童一個面對這麼強大的男色誘惑。

他就、是、故、意、的!

阮阿童暗暗咬牙,心中恨恨鄙視起這一大清早就用美色穢亂清純少女雙眼的「無恥昏君」。

「咦,都瞧見了?」他懶腰伸了一半,這才「發現」自己衣衫半解、春光乍洩:「哎,朕吃虧了。」

誰吃虧啊?騙鬼啦!那件寢袍上的衣結沒有三道也有五道,哪是那麼輕易睡一睡就會露點,肯定是他自己故意。

強自按捺下想找只麻布袋往他頭上套的衝動,阮阿童端出萬年宮女的平靜恭和神情,奉上洗臉水。「時晨不早,請皇上梳洗。」

「幫朕更衣吧!」待梳洗過後,他大方地展開雙臂,強壯結實的胸膛往她跟前越發靠近。

不知做了千百次的更衣動作,照理說她應該完全無感了才對,可不知是氣的還是惱的,她從頭到尾臉頰通紅一片,頭低低,嘴裡還含糊地咕噥著什麼。

上天垂憐,請讓接下來的七年如流水匆匆過去,再睜開眼時,已經到了她領贖身帖放出宮的那一天吧!

再這樣一驚一乍、忽冷忽熱地折騰下去,她只怕還未熬到那一日,就已心神錯亂而殘了。

因是微服出宮,玄清鳳換上一襲雪白翩翩的書生衣袍,端的是麗質天生、風流無雙,手持一柄扇子,輕晃間搗過無盡春風。

阮阿童做的是大戶人像的小丫頭打扮,褪去了那等規規矩矩的宮女服後,反而顯得俏皮伶俐清靈七分。

其他一路隨行暗中保護的是禁衛軍裡的高手,隱沒在人潮之中,卻時時刻刻保持警戒,務必護得聖上周全。

比較苦惱的是,玄清鳳儘管髮束烏木簪,全身上下也只有腰帶間繫了只碧綠的玉珮穗於,一派書香世象清雅公於模樣,可一張顛倒眾生的清艷臉龐不管往哪站,都是人人注目傾慕癡迷的焦點,引起了不小騷動,想低調也屬妄想啊。

「他們怎麼盡盯著本公子?」他拿起了某小攤前的一支點翠桃花釵,正在阮阿童發誓上比畫著,終於後知後覺地挑眉疑問。

「皇--公子,待會要不要到個隱密的地方易容一下?」她歎了口氣,「否則這街就沒法逛了。」

本來出宮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可她還來不及感受到宮外熱鬧的民間氛圍,甚至連那只有在市井間穿梭叫賣的糖葫蘆也還沒找到,就因為身邊這個灼灼風華、霞光萬丈的「公子」所引來的搭訕、調戲、邀看戲喫茶,搞得雞飛狗跳,疲於奔命。

「易容?」他隨即恍然,對她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邪邪媚笑。「阿童怕本公於太受歡迎,給人搶了不成?」錯!她是怕妖孽降生,搞得人間大亂……

「公子不是要走低調路線嗎?」她提醒他。「人太受歡迎,果然也很是困擾啊!」他歎道。

阮阿童摸了摸雙臂突然冒出的雞皮疙瘩,眼角微微抽搐,半晌才道:「公子餓了吧?前頭那間酒樓看起來還不錯--」

「喲!哪裡來的清麗麗小倌兒,要不要陪大爺喝一杯呀?」一個帶著濃濃淫意的粗厚嗓音在他倆背後響起。

唉,又來了!

她幻緩回過頭,看著面前那位帶了幾名家丁,大搖大擺走來,一身錦衣華袍的最新一號「登徒子」,再看了看自己身畔的這位高雛妖艷公子卻是笑得好不歡然,她心底竄過了一股惡寒感,無比同情地望了登徒子一眼。

「到哪兒喝?喝什麼?」玄清鳳燦然一笑,若春花盛放。

非但那登徒子看得口水直流,連四周男女老少無不倒抽了口氣,滿眼星星月亮閃呀閃,瞬間癡迷得一塌胡涂。「小倌兒果然上道。」登徒子一臉神魂顛倒,色膽包天的就要上前摸他一把,「以後大爺會好好疼你的……」

「可我比較想讓你疼一」他垂下長長睫毛,掩住了一聲笑歎。

然後,眾人眼前一花,那個登徒於慘叫著摔了個四仰八叉倒地!

幾個家丁嚇傻眼了,下一刻才反應過來,怪叫著要上前替自家大爺報仇出氣。

「逃吧!」玄清鳳修長大手倏地抓緊了阮阿童的小手,鳳眸掠過一絲光芒。

逃逃什麼?

阮阿童傻愣地被他拉著就往人群裡鈷去,滿腦於還混混沌沌搞不清楚狀況。他們為什麼要逃?不是有高手護衛嗎?而且要逃到哪裡去啊

她喘得差點斷氣,好不容易才隨他跑到了京城的另一頭,在一條幽靜的胡同裡停了下來。

「皇、皇上……」她吞了吞口水,氣息仍急促不穩。

「公子。」玄清鳳臉不紅氣不喘,瞅著她頰泛紅霞的小臉直笑。

「公子……」阮阿童努力調勻呼吸,抹了把額上汗珠,不解地問:「我們為什麼要跑?」

「不這樣跑,怎麼甩得掉那些跟屁蟲?」他笑吟吟的回道。

顯然他指的跟屁蟲不是那個登徒子和一干家丁……

終於會過意來的阮阿童倒抽了一口冷氣,「皇上!」

「公子。」他修長指節輕夾她的俏鼻,笑得眉眼彎彎。

「這、這怎麼行?」她幾乎氣到發抖。「您乃萬金之軀……一國之重……關乎社稷江山……」

「我想帶你看一個地方。」

她一愣。「可是--」

「放心,朕會保護你的。」他低頭對她溫柔一笑,害她那層層掩藏了萬分妥當的心,又再度砰然亂跳了起來。

阮阿童強迫自己別開眼,忽略他眸底纏綿的脈脈深情,硬著聲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來,」他不由分說又牽起了她的手,大手溫曖得令人心悸。「跟朕走,就在前頭了。」

「皇上--」

「是公子。」

她咬了咬下唇,口口聲聲要她改口喚公子,可自己又朕來朕去的,他說話行事總是這般矛盾霸道又難解,教人摸不透也想不明白。

可儘管嘴裡念叨,她還是不爭氣地紅著小臉,默默地被他牽著走。

春日遲遲,清風徐徐,這胡同隔牆植的花樹陣陣花香隱約蕩漾而來,恍傯間,她竟有些瘋糜了似地暗自希望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在這一刻,他不是皇上,她也不是宮女。

他就是他,那個總是溫柔慵懶地對著她笑的男子。,而她也只是她,一個靜靜伴在他身旁、為他張羅三餐衣食安寢的女子。再沒有別人,就只有他們倆。

「到了。」玄清鳳領著她來到一座院落外,隔著一扇半推開的圓月窗,可清楚看見裡頭是個小花園,有名婦人背對著他們,正在那兒曬被褥。

她迷惑地回頭看著他。

「噓,仔細看。」他伸手輕欖著她的肩,像是要穩住她的身子。

她想閃避開他過度親呢的舉動,可依然掙不開那溫柔又絕不容反抗的力量,只得挺直著腰桿,努力把注意力放回窗裡頭的人事景物。

突地,那棟典雅的屋於裡有扇門開了,一名清秀少年腳步輕快地奔了出來。

「娘,先生今兒說我的策論做得極好,還當著同窗們大大讚揚了一番呢!」那清秀少年一身儒衫,眉眼間依稀有些面熟。她的心狂跳了起未,難道……難道是……

裡頭那哂被褥的婦人回過頭來,滿面笑意地摸著兒於的頭。雖然歲月在婦人臉上添了數道皺紋和老態,卻仍舊是她記憶裡母親的模樣。

娘……是娘……和弟弟!

「他們現在過得很好,日子很是安定歡喜,每月朕都命人藉你的名義送月銀來,你爹雖已不在了,可害你弟弟是極聰慧懂事的,將來必定有一番成就。」玄清鳳感覺到懷裡人兒顫抖澈動了起來,憐惜心疼地摟緊她,湊近在她耳畔輕道:「阿童,你也可以放心些了。」

她熱淚盈眶,哽咽著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頭灼熱緊縮得什麼也說不出,唯有淚珠管不住地紛紛滾落。

「別哭,朕帶你來看他們,不是要你難過的。」他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為她拭去滿頰淚。「快別哭了,乖。」

「皇上,謝、謝謝您……」她狂喜感動得幾近暈眩,心口熱熱漲滿了澈蕩澎湃的幸福感,終於再也忍不住,轉過頭來忘情地把臉埋進他溫曖強壯的胸膛。「謝謝您!」

這一切,他都是為了她做的……

在這一瞬,她的心蕩漾融化如涓涓春水,所有辛苦豎立的防備消失無蹤,任憑再有萬千理智喧嚷著她該懸崖勒馬,也來不及了!

「只要你喜歡,朕做什麼都願意。」他緊緊擁著她,嗓音低沉沙啞?,妖艷俊容再不復見任何一絲的渾不在意,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見的肅然真摯、專注深情。

誰教十二年前,她掉的眼淚,她烤的白窨,她朝他笑得憨然傻氣的模樣,讓他莫名其妙就這樣什麼什麼了……唉。

還是那句老話,縱然身為帝王,也有諸多無可奈何啊!

玄清鳳唇間輕逸一聲寵溺的無奈歎息,下意識將懷裡哭得天昏地暗的小女人摟得更緊。

皇帝寢殿外的那株桃樹,一夜春風吹過,今早朵朵桃花盡數開了。

阮阿童仰望著那繽紛如霧的蕊辮花影,懷裡摟著小籃子,竟一時看呆。

「這株桃樹嫩綠常青,都好些年沒開花了,怎麼今年……」她心下有些驚、有些喜又有些亂,總覺得如此反常之兆,教人理不出究竟是好是壞。

搖了搖頭,她也不願再多想,挽著那只放了進貢鮮果的小籃於,走進寢殿之內。

「阿碗,今天有些熱了,把這些冰湃過的果子放在水晶盆裡,給皇上下朝後吃吧。」她溫言吩咐。

「阿童姊姊,剛剛王公公讓人來說皇上已經下朝,先進了上書房,還要你做些點心送到上書房去。」阿婉笑道,「皇上交代了,要吃鮮素包於和小米粥--還是一人份,重準備給文宰相。」她有些失笑。「知道了。」

也不知皇上究竟是在同文宰相賭哪門於幼稚的氣,明明都在上書房裡議事,明明每回也知道她一定會多備一份,可偏偏面於上還是很愛這般斤斤計較。

阮阿童親自洗手做羹湯,熬了香稠滑口的小米粥,蒸好了鮮素包子,放在托盤裡小心捧著往上書房方向走去。

可當她在門口報了名兒,一蹐進上書房後,卻發現裡頭空空如也。

人呢?

她有一絲迷惘忐忑,先將托盤放在花几上,輕輕揚聲問:「皇上?」輯大上書房隔著的書架屏風後頭,依然毫無動靜悄無聲息。

這是怎麼回事?

她有些驚疑不定,忍不住繞過了商聳的書架及屏風後頭到內室尋人,下一瞬間,被一隻結實有力的長臂抓進了熟悉堅實的懷抱裡!

「呀!」她嚇了一大跳。

「別怕,是朕。」那溫熱好聞的氣息再度繚繞在她耳畔,大手牢牢攬著她的細腰,彷彿抓住了就永不放手似的。「皇上,別鬧了。」她這才吁了口氣,稍稍定下心,隨即又有些彆扭害羞地掙扎了起來。「這是上書房,您是皇上,這樣成何體統?」

「朕想這樣抱你已經想了整整一個上午了。」玄清鳳幽怨地歎了氣,孩子氣地故意圈得更緊。「阿童真可惡,昨晚回宮後一躺上榻便睡得人事不知,害朕想要跟你夜訴衷情都沒辦法,只能守著你的睡容看了一整夜,一大早又得上朝去。說,怎麼賠償朕的精神損失?」

阮阿童尷尬地吞吞吐吐道:「對、對不起,奴婢……哭得太累,就、就這樣睡著了。請皇上責罰。」

這還是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事,她居然起得比皇上還晚,連他幾時梳洗更衣換好了龍袍離開寢殿都不知道,懊惱的是居然也沒有人叫她,任她這樣睡到日上三竿,簡直把宮規全壞光了。

「罰了你,心疼的是朕,這筆帳可不划算哪!」他素性將她換了個方向抱,迎視向自己微布血絲、哀怨十分的鳳眼。「說,怎麼賠償朕才好?」

她那張小臉瞬間漲得通紅,僵坐在他大腿上一動也不敢動,「皇上先讓奴婢起來。」

「不要。」他輕哼。

「可是這樣乾耗在這兒也無濟於事,不如我們先起身,有話好好說?」她陪著笑臉,悄悄挪動屁股,想逃出這熾熱得令人心慌意亂的懷抱。

「別動!」他的語氣有些急促,環住她的臂彎僵住。

她迷惑地望著他,突然感到臀部底下有個硬硬的東西越頂越賬越大,尺寸龐然驚人。

什麼呀?

腦海裡方冒出個茫然的疑問,下一刻她靈光一閃,小臉紅艷滾燙得像熟透的果子。老、老天啊!她坐到的難道是、是他的--

「啊啊啊--」她驚叫著就要跳起來,卻沒想到一個磨蹭得越發厲害,剎那間擦槍走火了!

玄清鳳呻吟悶哼了一聲,再克制不住地反身將她壓在身下,低下頭搜住了她紅潤的櫻唇。

「皇……唔……」

阮阿童原該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如同過去那數次慾火焚燒的失控時分,她總能緊勒住最後一寸理智和警戒。

可經過昨日種種,親眼見到他待她的款款情深,這一刻,又教她如何捨得、忍心將他推拒於千里之外?

他是這般愛極了她,眷戀歡喜得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裡,如若至今她還當作無動於衷,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唉。」她情不自禁放鬆了身於,雙臂悄悄環上他的頸項。

玄清鳳敏感察覺到她的軟化,登時狂喜難抑,憐愛無比地吻得更深、更深了。

好不容易身下人兒不再抵死抗拒,任由他的熱吻翻弄起了串串嬌吟,轉眼間,衣衫褪露,點點桃紅吻痕浮現,那抹欺霜蠢雪肌膚眩花灼熱了男人熾烈狂陣。

所有理智盡焚於烈火之中,他低吼了一聲,褪下她的褻褲,分開雪白玉腿,就要將那碩大推進之際,突地,一切動作硬生生地僵止住。

「不,不行……」他額除汗水謫落在她粉嫩酥胸前,痛苦地咬牙道:「朕要給你名分,要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順地成為朕的--」

那才是真正愛她,尊重她,而不是眼下如斯的無媒苟合。

「皇、皇上?」她眸底春情迷亂地傻傻望著他,喘息細碎,渾身無力。

「朕的小阿童,怎可受委屈?」他指尖輕顫地描繪過她紅暈如石榴花的臉頰,用盡了所有自制力方撐起身子,理好衣衫,胸口仍因慾望未舒而劇烈起伏,可扶起她的動作卻溫柔若水,好似生怕碰碎了她。「對不起,是朕孟浪了。」

她半裸輕顫著偎在他懷裡,心臟還是跳得好急好快,一時間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失望,滿腦子亂糟糟,怔然地把頭垂得低低的。一路丟盔卸甲的理智終於再度回籠,阮阿童越想越是心驚,下意識攏緊了半敞的衣襟,急忙逃開他身上。

「阿童?」他懷裡一空,心裡湧現強烈的失落。

她抖著手七手八腳地穿好衣衫,強支起癱軟得像來糟團於的雙腳,跌跌撞撞扶著堉往外走。

「奴、奴婢該走了。」

「阿童。」玄清鳳臉色沉了下來,又有一絲傷心。「你還是嫌棄朕?」她心底亂成一塌糊塗,卻是本能搖著頭。「不、不是……奴婢只是心裡很慌,沒個底……」說得明白些,就是她再也不知道將來何去何從了?

面對他的柔情和期盼,眼睜睜看著他朝自己伸出的手,她是否真的該渾忘過去那抹痛楚受傷記憶,並且不再害怕眼前那條荊棘遍佈的艱難之路,只管握住他的手,只管把自己全心全意地交給他就好。

什麼都不必再想,什麼都不必再擔憂……她真的可以這樣嗎?

明知前途吉凶參半,而且肯定是凶大於古,她還要這麼忘形忘情、義無反顧地跳進去嗎?

「傻阿童。」歎息道,玄清鳳輕輕將她納回了懷裡。「朕一直想做你的天,你的靠山,不管風風雨雨,都有朕護著你。可,你還是信不過朕嗎?」

阮阿童心亂如麻地靠在他胸口,傾聽著那沉穩堅定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彷彿訴說著他永恆不變的承諾。

可帝王的心,能愛寵一個她到幾時?

夜深沉,人靜悄,低低的問如花,歎心事,終是個女兒家……

寢殿內,隔著座屏風,阮阿童躺在小榻上,在昏黃宮紗燈影下,靜靜感覺著不遠處他均勻平和的沉睡呼吸。

心下亂紛紛,往事歷歷,交纏得她半絲睡意也無。

也曾試想過,若與他是結髮夫妻、交頸同榻而眠,該有多麼地幸福?

會生起那般虛無不實的妄想,是在十五歲那年吧,那年她剛及笄,正是小女兒情意繾綣心思,還以為在他心中,她是特別的。她竟會蠢到將他對她的喜愛、寵溺、看重,錯認成是一個男子鍾情於一個女子,且從此爾後,眼底心裡,除她之外,再沒有其他。

那一年,他親自命人為她及笄,俊美臉龐盛滿蕩漾如春波的惑人笑意,著一身淡金色玉袍負手而立,眸光深深專注凝視著她,儘是說不出的歡喜。

還記得他溫柔地捧起她的臉,低低讚歎:「本宮終於吩到你長大了。」

「殿下……」那一刻,她深深沉溺在了東風

他低頭輕吻住她,彷彿捧住了絕世稀罕的珍寶,一生再不放手。

然後,她就醉了,癡了……也瘋了。

一連半個月,他雖沒有再對她做更加出格忘情的舉止,卻總是牽起她的手,踏過了御花園的每一寸春泥、皇宮內苑的每一片青石板。

夜裡,他帶她守著看縣花開,為她親手摘下朵朵珍貴美好的雪白晷花,仔細在小金爐上烘成了滿室幽香芬芳,晾成花餅於,給她放在貼身的繡花荷包裡。

「阿童,這皇宮裡只有你能佩這香氣。」他動作優雅的親自為她繫上,「往後都不可取下來,除非香淡了一不過不怕,等曇花再開,本宮再幫你做新的。」於是,她有了自己獨有的香氣,也有了他的獨寵……

那時,她暗暗許下諾言:這一生,阮阿童都是玄清鳳的人。這一生,為他生、為他死,縱然粉身碎骨,她也甘心情願。

直到那天晚上--

「本宮下個月要納太於側妃了,阿童可替我商興嗎?」他朝她笑得溫柔如昔,眉眼彎彎,好似剛剛是在跟她說:本宮明天早起要吃水晶餃配蓮於湯,你覺得呢?她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

「怎麼了?」他微微側首,眸底湧現一抹迷惑。

「阿童身子不適嗎?」

「殿下……要、要納側妃了?」她腦中一片空白,話說得結結巴巴,「為、為什麼?」

「為什麼?」他好似聽她問了個多麼傻氣的問題,噗地輕笑了起來,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傻阿童,本宮今年都十九啦,雖然未娶太子正妃,可怎麼能連個側妃都沒有?」

「可是……可是……」她努力吞嚥著喉頭的熱團,嗓音低微脆弱得瀕臨破碎,「那阿童呢?我呢?」

他一怔,俊秀的臉龐浮現一抹古怪的為難之色。「阿童,你是本宮最貼心信任的小丫頭,本宮一直很喜歡你。」

「阿童也喜歡殿下。」她蒼白的小臉泛起紅暈,小小聲道:「很喜歡很喜歡。」

「好阿童。」他歡悅地在她頰上親了一記,笑意吟吟,「將來本宮若登基為皇,定會將你納入後宮。可你得先記住一件事,本宮是主你是奴,以祖宗皇法所定,你至多只能被收為才人或美人,哪怕想再晉陞為嬪,除了孕有龍子,否則是決計夠不上那個資格的。這樣,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嗎?」

那一剎那,她臉上血色褪得一千二淨,心痛若絞,羞慚欲死,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在這世上灰飛煙滅。

原來由始至終,在他眼裡,她就是個奴,永遠是個奴。

而奴婢,是這皇宮裡最最低賤卑下的,就算蒙受恩寵,也還只是後宮眾多女子中最末的一個,更遑論別妄想能與他比肩,成為他眼底心上唯一愛著的那個姑娘了。

那天晚上,她終於認清楚了這個事實,不管他愛不愛她,不管他待她多好、多柔情萬千,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她,就是小小的下等宮女,是個奴才。在他心裡,也只是這樣而已。

她心知他說的都是實情,也正因為是實話,所以分外傷人。

於是,阮阿童便徹底醒了。

是她的錯,身為奴婢,本就不該一相情願、癡心妄想,也不該妄自愛上未來的君王,更不該不知身份,不知羞恥。

自那夜之後,她越發安於自己奴婢的本分,默然,規矩,卑微,守禮,以主子所有的命令為尊為從。

「阿童,你變了。」

對此,玄清鳳難掩迷惘與懊惱,他總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她在他面前永遠是小心翼翼的恭謹模樣?

「你變成這樣,都不像是本宮認得的那個阿童了。」他斜飛好看的眉對著她緊緊皺起,倒像是她負了他什麼。

「太子要大婚了,奴婢身為東宮的領頭大宮女,此後更該慎言慎行,以免給太子和側妃娘娘丟臉。」她順眉低眼,欠身躬腰。

「太子放心,奴婢以後一定會更加盡心服侍太子和側妃娘娘。」

「阿童,你為什麼總要這樣陰陽怪氣、古里古怪的?」他心下一抽,有些氣急敗壞。

「奴婢該死!」她立刻跪了下來,忽覺惶恐,心跳如狂。「請太子息怒。」

「你--你氣死本宮了!」他一怒之下,揮袖而去。

她就這樣一直跪在冰涼冷硬的地上,恍恍傯傯間,發覺自己還是最適合以這匍匍之姿在皇宮裡存活。

那人上人,天上天,雲端般的生涯,果然非尋常人可及……

後來,他納了太子側妃,再後來,他登基為皇,有了後宮無數佳麗。

然後他開始寵幸這個妃、那個妃,有時候身上會帶著不同女子的香氣回到寢宮來,她服侍他沐浴時會看到他的胸瞠前、後背上,有點點吻痕和歡愛後美人留下的淺淺指尖抓痕。不知他是在同她賭氣,抑或是本就耽溺於魚水之歡。

然後她的心一點一點掩埋、死去。

她告訴自己,只要她不是他的女人,不管他寵幸誰,都和她沒有半點關係,所以她完全不會為此心碎神傷,痛苦難當。

此後,阮阿童在宮中除了幹活兒外,便日日等著二十五歲被放出宮重獲自由之身的那一天到來。

近幾年來,在他不斷半真半假、道是有情卻無情的撩撥試探中,她一直把自己這顆心護得很好、很周全,直到昨日,這份固若金湯、堅定不移的心志卻開始不爭氣地動搖了。

昨日,在娘和弟弟的新家外頭,他暗著她靜靜地看了一個時辰,陪她看著小弟念著課堂上做的文章給娘聽,看娘在哂完了被子後,坐在椅上抱著一籃豆子邊旁邊聽弟弟說話,臉上滿是歡害欣慰之色。

那一幕的溫馨,彷彿還留在她心口,暖得發燙,而這一切都是他暗中默默為她做的。

說什麼不過是每月命人送她的月銀來,可皇城天於腳下的一座院落價值不非,光憑她每月五兩的俸銀,三輩子也買不了這樣的一套宅子。

最令她感動的不是他的出手闊綽,而是這份惜花連盆、體貼入微的心。

他為她家打點安置得妥妥當當,令她在宮中再無後顧之憂,可她該拿什麼來回報他這一份眷眷情深?

她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張看不見也掙不開的軟綿綿網於裡,寸寸掙扎卻漸漸落敗。

「唉。」她的輕歎低微得幾不可聞,攏緊了綢被,抵禦著自內心深處裡出的惶然迷惘。

「……阿童,你心情不好嗎?」

寂靜裡苺地傳來溫和關切的嗓音,阮阿童慌亂地翻身坐起,望著屏風另一端那抹修長風流的剪影,沒料想被當場撞見了心事。

「皇上,您渴了是嗎?」她下了小榻套上繡花鞋,就要去憐那只一直用紅泥小火爐曖著的茶吊子。「皇上要用棗茶還是寥茶?」

「你有心事。」玄清鳳握住她的手,將她帶至自己身前,鳳眸柔光微蕩地看著她,「為什麼不告訴朕?」

「奴婢沒事。」她直覺想抽開手,卻在瞥見他眸光一黯的剎那,又心軟地反握住了他。

若說她對自己衝動之舉還有些懊悔,可見他陣底綻放出燦爛無匹的光芒,臉上湧現欣害之色,她早已搖搖欲墜的心,瞬間再度融化柔軟得一塌胡涂。

唉,果真是冤象,真真要了她的命了……

「皇上,您要吃烤白薯嗎?」她在心裡輕歎,說出口的話裡有著藏不住的溫柔。

玄清鳳絕艷臉龐登時亮了起來。「要!」

「您要吃幾顆?」

「朕想吃你。」

阮阿童心一跳,低下了頭,嬌羞的紅暈漸漸自雪白粉頰浮染了開來。

那麼,這就是決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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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4:59
第六章

雖然不是立時就花好月圓,兩情相守,可他們倆彼此都清楚明白,有些關係已經擺脫了阻攔,漸漸回到了原來的方向上。這一次,玄清鳳反而不敢冒進,他小心翼翼、珍惜地呵護著這份失而復得的美好,唯有在眼角眉梢間,怎麼也管不住那流逸蕩樣的歡然備悅。

「皇上,這是幽州最新一季的兵布圖,請您過目。」文無瑕呈上。

「好,朕來看看。」他眉開眼笑,十分好說話。

文無瑕看了看坐在御案後方的皇帝,眨了眨眼。

往常萬歲爺不是一向堅持走「虛而實之實而虛之,虛實之間天威莫測」的複雜迂迴路線嗎?

可皇上今日突然變得如此勤政,倒教人好生不習慣。

「文愛卿,你那是什麼眼光瞧朕?」玄清鳳目光盯著兵布圓,像是頭頂也長了眼睛似的。

「皇上,敢問近日宮內燈花連爆、喜鵲東來、春曖花開了嗎?」文無瑕虛心求教。

「文愛卿不愧文官之首,連探聽個宮閨秘辛都這般咬文嚼字。」玄清鳳持硃筆落在圖上某處,勾畫了個圈圈,那兒立時變成一處重兵駐紮要塞。

他頭抬也未抬,嘴角似笑非笑的又道:「朕若好事功成,愛卿記得屆時包個大大的紅包封來便是了。」

文無瑕一臉恍然大悟,隨即笑得好不燦爛。「皇上立後大婚之典,微臣自當備妥重禮,為我朝帝后永結龍鳳之喜志賀。」

一滴朱墨輕聲落在圖上,留下了一點像是觸目驚心的血潰。

「愛卿何出此言?」玄清鳳立時回過神來,鳳眸微瞇,露出不解之狀。

「朕幾時說了大婚?又幾時說要立後了?這種大事八字還沒一撇,就算是愛卿一時失言,也難保教有心之人聽去,惹得朝政再生一番波瀾。」

文無瑕眼底笑意斂起,清雅容顏掠過一絲感慨之色。

果然是他衝動,有些想左了。

再怎麼情深意重,帝皇首先是個皇帝,然後才是個男人,江山與美人孰輕孰重,自然不言可喻,不必多說。

所以阿童姑娘對於自己的「平生心願」,也已做出妥協了嗎?

「臣言行失矩,妄論內宮之事,請皇上責罰。」文無瑕掩住低歎,誠心誠意拱手道。

玄清鳳眸光灼灼地盯著他,不知怎地,心頭有些古怪地悶塞了起來。

好像就連文愛卿都知道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偏偏這些又極其重要……到底是什麼?

氣氛正凝滯間,一個熟悉的嗓音自上書房門口響起。

「皇上,文相大人,奴婢有要事稟報。」在門口的阮阿童面色有些尷尬,像是有口難言。「文相大人,貴府管象方才遞了牌子,入宮急尋大人回去。」

「愛卿象中出了什麼事嗎?」玄清鳳精神一振,立刻還以「反打探」顏色。「好阿童,說給朕聽聽。」阮阿童猶豫地看了一臉茫然的文無瑕一眼,吞吞吐吐道:「奴婢見那管家神色驚急,沒有多問一二。大人可要先行回府料理家事?」

「這……」文無瑕清雅俊眉疑惑地微蹙起。

「家事?」玄清鳳頓時樂了,笑得眉眼彎彎。「快說快說,朕最喜歡為臣子解決家中疑難雜事了。」

她努力對文無瑕頻頻暗示,可惜文相大人一向自詡潔身自好、君子磊落,絕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因此也正色道:「阿童姑娘請直說無妨,若管象所言乃尋常瑣事,盡可不必相理。再多大的家事,也絕大不了國事去。」

「就是就是,阿童別再賣關子了。」玄清鳳催促,滿眼熱切得亮晶晶。

「貴府管家前來急請大人回府,說是……呃……」她清了清喉嚨,訕訕然道:「有名女子萬里尋夫至相府門前,大腹便便,當街控訴大人……始亂終棄。」

大事件!大事件呀!萬年王朝最清雅文質翻顧好青年,居然是遺棄孕妻的負心漢了!

「哎呀呀呀!」玄清鳳樂不可支,拍案哈哈大笑出聲。「愛卿啊愛卿,朕萬萬沒想到愛卿一世清名,居然也會幹下此等人神共憤、世所不容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文雅宰相一記冰若寒霜的眼刀給砍斷了。「皇上,臣雖不才,自認半生以來嚴從聖人之道,從未有過任何行差踏錯的逾越之舉。」文無瑕微笑仍在,週身氣勢卻令人不寒而慄。「今日之事,請容微臣先行回府探究處置個分明,再向皇上詳稟,如何?」

就是最後兩字的加重語氣,教玄清鳳再幸災樂禍也不好意思再吐宰相的槽,反而立刻擺出一副「哎呀!難道朕還信不過愛卿你嗎?!」的誠懇神情。

匆忙之間,再無二話,文無瑕告退而去,留下笑到嘴角疑似快抽筋的皇帝玄清鳳和一臉好抱歉的宮女阮阿童。

「文相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遲疑再三,她還是忍不住開口,「他不是那種人。」玄清鳳這下子笑不出來了,頓時醋意大生。「阿童怎知文愛卿是哪種人?人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是個男人還想頁節到哪裡去?就連民間普通大戶人家子弟,十六歲起便有通房丫頭教導敦倫之道,不說正妻側室小妾,光是收房的房裡人,隨隨便便也得有個三五個,更何況文家乃我朝世家大族,家風再嚴謹,為了開枝散葉,也容不得他保持「清白」之身。」

他這話雖是道出了普天之下不容推翻的世俗觀念,倒也有三分為自己身為帝王之尊,為何得在後宮之中維持雨露均沾的開脫、解釋之意。

阮阿童又豈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所以連文相大人這般清雋男子也是嗎?」她心下一緊,神情有些黯然,無比感傷地喃喃:「原來男人都是一樣的。」什麼情有獨鍾,什麼非卿不娶,怕都只是她們女人幽婉心思下的一相情願罷了。

對男人而言,於女子有情,就已是天恩厚賜了吧?

見她神色不對,玄清鳳心一揪,恨不得把剛剛多嘴說出的話統統收回才好。

「呃,其實男人心中真正愛重一個女子的話,其他香花鶯燕也不過就是浮雲,過過場、做做樣子而已。」他重重咳了一聲,絕美俊容升起一抹尷尬紅暈,「總之逢場作戲,無傷大雅,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她黯然無言。

「就、就拿朕來說,」他越說越是心慌,「雖廣設後宮乃祖制所訂,但朕心中也自有盤算,現在,朕是決計不會讓任何一個妃嬪有資格擁有朕的骨血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阮阿童心下一震,霎時渾忘了呼吸。原來這就是他多年來臨幸妃嬪,卻一直無所出的真正原因一

難道……他一直在等她?

為了她,他還做出了這麼重大的妥協?

「所以不准再胡思亂想!」玄清鳳將她抓進懷裡,摟得好緊好緊,字字彷若立誓:「朕說過,這一生,心中只有你一個。」阮阿童心頭所有悵然幽傷瞬間冰銷瓦解,再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止也止不住的澎湃暖意,眼眶灼熱欲淚,喉頭澈動地嗓住,小手輕顫著、遲疑了許久,最後終於勇敢環上了他的腰。

「皇上,我……還是很喜歡您。」她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

「阿童,朕不會負你的。」玄清鳳心神澈蕩,頓時歡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低下頭封住了她的唇。

再也不錯過,再也不放手……

可憐不慣害相思,則被你個肯字兒,拖逗我許多時,終亂了愛恨不知……

因先太后的冥誕即將到來,這天一大早,阮阿童?領著幾個宮女到御花園中釆新鮮花瓣,再在小廚房裡親手揉制、烘烤出以蜜揉花餡的「百花酥」。

這百花酥是先太后最愛的點心,每到她的冥誕祭祀大典時,皇上都會親自執拈三炷馨香,並獻上一盤百花酥敬奠先太后。

「阿圓,那幾朵花兒開得太盛了,香氣已淡,是不能用的。」邊摘釆,她不忘細細教導、叮嚀宮女們箇中的巧法。

「像這種含苞的摘三分之一,半開的摘三分之一,剩下的便是開得極艷的,如此做出來的餡清中帶香、濃中帶甜,口感繁複多變,方能和外頭層層酥的餅皮相輔相成。」

「阿童姑姑,這百花酥未免也太講究了。」阿圓聽得咋舌。

「講究些,才更足以顯襯出皇上對先太后的這份孝心。」她溫言道:「記住,這是春季諸大典裡最重要的一件事,大家都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千萬別搞砸了,知道嗎?」

「是,阿童姑姑。」

就在此時,一個慢悠悠的嗓音響起一「是誰那麼大膽,竟敢毀壞了本宮新種的幾盆牡丹?」阮阿童一怔,連忙轉頭,欠身作揖行禮。

「奴婢參見貴妃娘娘。」

身著華麗貴妃袍,在貼身大宮女攙扶下款步而來的,正是目前在後位虛懸之下,後宮最為尊貴之人一詩貴妃。

「咦?阿童姑姑,你怎麼在這兒?」詩貴妃訝異地看著她。

「回娘娘,」她瞥見身旁的阿圓臉色突然一白,再想到那籃於中夾雜交錯間的紅色花瓣,心下微微一沉,暗道不好。

「是奴婢沒有注意,竟誤摘了娘娘養下的牡丹花,請娘娘責罰。」

「阿童姑姑--」阿圓一急,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睨了阿圓一眼,細微得幾不可見地輕搖了搖頭。怎麼說自己也是皇上身邊的大宮女,若受責罰,也只是跪上個一炷香,或是打幾板子便能了事,可阿圓就不一樣了,宮中嬪妃個個都是捧高踩低的能手,若當真想要一個小小宮女的性命,也不過就像攆死一隻媽蟻那般容易。

向來審時度步步為營的詩貴妃,是不會在這明面上沉不住氣,同她為難的。

果不其然,詩貴妃一聽說牡丹是她摘釆的,原本繃緊的臉色頓時軟化了下來,只略顯為難。

「唉,沒料想竟是阿童姑姑。」詩貴妃歎了一口氣,「若論理,你都是這宮裡當差多年的老人了,怎麼還會犯下此等宮中大忌呢?」

她低下頭,「奴婢下回一定會格外小心謹慎,絕不再犯錯,懇請娘娘恕罪。」

「本宮怎捨得為了幾盆花兒罰你?」詩貴妃一愣,隨即笑了,「阿童姑姑是皇上最看重的宮女,又是時常服侍皇上的,若本宮當真罰了你,皇上也會不開心的呀!」

「奴婢不敢。」阮阿童心下一驚,越發字字斟酌,態度卑微。「雖是娘娘說笑,奴婢卻當不起。」

「你同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虛禮客套的呢?」詩貴妃笑容越見燦爛可親,忽然湊近了她跟前,親親密密地壓低了聲音道:「本宮可是一直拿你當姊妹看待的,你若不信,那本宮便告訴你一個誰人都還不知道的秘密……」

她下意識就想往後退,拉開和貴妃娘娘那過度親近到瀕臨危險邊緣的距離,「娘娘金尊玉貴之體,奴婢不……」

「本宮有喜了。」

彷若平地炸起一聲雷,砸得阮阿童腦除轟轟然作響,眼前發黑,臉上血色剎那間全褪得一乾二淨。

「太醫剛剛證實的,約莫有一個月了。」詩貴妃輕撫著還極為平坦的小腹,母性的慈愛光輝流露無遺。

她腦中一片空白,全身冰冷。

「該是一個月前,皇上突然行色匆匆來到景詩宮的那回……」詩貴妃面紅如朝霞,嬌羞無限。

「那般狂風暴雨地素要了本宮,皇上本就勇猛非常,那夜也不知怎地,越發將本宮往死裡折騰,呵,說句羞煞人的話,本宮也不知暈了幾回去,皇上還是越發戀戀不捨,害得本宮隔天整整一日都起不了身。」她再也不能呼吸,無法反應。

「後來本宮才知道,皇上是急著讓本宮為他孕育龍種,為皇家開枝散葉。」詩貴妃笑得好不歡喜,狀若熱情地牽起她冰涼的小手,「阿童,你服侍皇上這麼多年,現在又知道能再繼續服侍小主子後,是不是也很為皇上和本宮高興?」一個月前,皇上行色匆匆到了景詩宮……

一個月前的那個夜晚,她拒絕了他,他一怒之下拂袖離去,那一切情景猶歷歷在目、斷人肝腸--

「來人,擺駕景詩宮,朕就不信沒人稀罕朕了!」

「現在,朕是決計不會讓任何一個妃嬪有資格擁有朕的骨血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嗎?」然後……詩貴妃有孕一個月……

她身子微微晃了晃,隨即下死命地站穩了,臉色慘白若紙,心底浮現了一個濃濃諷剌、可笑至極的聲音一阮阿童,就這樣你便承受不住,那麼將來呢?將來會有更多女子為他孕育孩兒,誕下一個又一個屬於他與她們的龍子龍女,到那天,還有得你欲哭無淚的時候,那麼你預備如何?你又能如何?

所謂的一生一世,一心相守,明明是昨晚才許下的情誓,今朝轉眼間,都成了一場笑話。

而她還是蠢笨得一如當年,就算再步步後退妥協,也改變不了他是個帝王的事實,無論是他的身,抑或是他的心,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分去了他的寵愛、他的關懷。

他和詩貴妃的孩子,必定是粉雕玉琢,一如當年的他那般可愛。又有哪個做父親的,不會將自己的心肝寶貝當命那般疼惜?而身為孩子母親的詩貴妃,永遠會理直氣壯、名正言順地進佔他身邊、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到時候她呢?她又是什麼?

阿童啊阿童,現下你看清楚了嗎?你從不是一個寬容大度的女子,你生性狹隘自私,你這輩子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身邊妻妾如雲、子女成群,而不生起一絲怨言苦恨,所以眼前詩貴妃能為他做到的,能許給他的,遠勝你多多了。

那麼,她在他身邊,還有什麼好自覺與眾不同的?

阮阿童緩緩閉上忽然酸澀痛楚難當的雙眼,只覺心跳得越來越緩慢、越疲憊。

這條路,走到盡頭只是一片黑,那麼還有必要再堅持下去嗎?

「奴婢……恭喜娘娘。」她彷彿用盡力氣才擠出一絲笑容,眼底,卻是一片蒼白的悲涼。

詩貴妃有孕的消息,由暗中保護阮阿童的副統領寒兵先行一步向玄清鳳稟報,之後,才是一臉喜色的太醫急匆匆來報。

「微臣恭喜皇上,賀喜皇上,貴妃娘娘已然孕有龍種,真是我朝之幸啊!」太醫歡喜激動萬分,完全沒有注意到龍椅之上,皇帝臉色大變的異狀。

「她,真有孕了?」玄清鳳臉龐從未這般震驚難看過。「是,微臣親自號脈,貴妃娘娘有一個月身孕了,決計不會有錯。」他心頭湧起一陣慌亂感,可在最初的惶然恐懼過後,又隱隱約約有一絲奇異地、即將為人父的害悅感。

孩子。

「朕……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低聲喃喃,「是朕的骨肉,是朕血脈相承、最親的親人……」下一刻,他好似唯恐自己弄錯了,疾聲問出自己一向對外聲稱的理由:「朕一直體貼貴妃娘娘身子虛,所以每每臨幸過後,總會令她飲下避子湯,待調養好身子後再為朕誕育龍子。既然如此,她此番為何還能有孕?」

「回皇上,微臣方纔已查過脈案,貴妃娘娘於一個多月前因傷風進了補藥,其中有一味藥性怡巧解了那避子湯的效用。」太醫說得害不自勝,「想是上天庇佑,萬歲爺福氣滔天,這才陰錯陽差,讓貴妃娘娘有了此機緣,好為皇上延續皇象血脈……」

在最初的害悅之後,玄清鳳恢復了清明理智,開始心中暗暗盤算籌劃了起來。雖是意料之外的孩子,也打亂了他原先的計劃,但尚堪欣慰的,是懷孕的是娘象背景單純的詩貴妃,而不是其他出身權貴的嬪妃,倒也令他省心了三分「來人,賞詩貴妃十尺珊瑚樹一對,夜明珠一匣,百年山蔘一盒……」他龍心大悅,笑得鳳眸彎彎。「還有,朕今晚留宿景詩宮?」

「奴才遒旨。」內務總管忙領命去了。

一直靜靜佇立在暗處的寒兵神情默然,直待清皇也重賞了太醫一番,讓其退下之後,這才緩緩蹐前一步。

「皇上,微臣可還需要回阿童姑娘身邊暗中保護?」玄清鳳一怔,終於自欣害的心緒中回過神來,俊臉掠過了一絲沒來由的尷尬。

「這是什麼話?朕是高興有骨肉了,可跟阿童有何衝突?難不成你以為朕有了孩子,便不把阿童敢在心上了?」

「微臣不敢妄測聖意。」寒兵暗歎了一口氣,恭敬道,「皇上,微臣該回去執行任務了。」

「快去!」他催促道,待寒兵消失在面前後,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了,眸子裡透著一抹忐忑不安的深思。

阿童……現下心裡定是不太好受吧?她該不會以為他故意騙了她吧?

明明就是君無戲言,對她說出的每句話都出自真心,他從未有想欺騙、傷害她的意思。

可,她能明白他嗎?

思及此,玄清鳳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起身衝向外。

阮阿童悄悄地去了一趟太醫院。

不久後,她臉色蒼白地走出太醫院門口,抬起頭想看看天空,亮晃晃的陽光灼刺得她眼前一陣暈眩,雙腳幾乎有些站立不住。果然,結果和她一直以來暗暗恐懼害怕的一樣。

相熟的陸太醫私底下告訴她,因她那些年來中毒連連,氣血早已虧損消耗了大半,宮寒之症極是嚴重,這一生若想懷孕生子,難了。

「若得上天垂憐,能僥倖得孕、甚至保得住胎,也只怕臨盆之時凶險十分,會連母體和胎兒都保不住。」陸太醫對著他自小看到大的阮阿童,心情和語氣皆沉重非常,遲疑再三後,還是千叮嚀萬交代道:「阿童姑娘,無論如何,自己的性命是最要緊的,人看的是一輩子,不是一時長短苦樂,知道嗎?」

好像整座皇宮裡的人都知道她原來有什麼樣的心思,或是她本來會成為什麼樣的身份。

其實,她從頭到尾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可眼下路已經走絕,她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去解釋什麼,或完成什麼。

阮阿童沉默了很久,最後只問了一句話:「皇上知道嗎?」陸太醫歎了口氣,「明知皇上對你……我怎敢多嘴,拿自己項上人頭開玩笑?」

「陸太醫,我想求你一件事。」她低下頭,聲音微弱卻平靜至極。

「這你放心,我會繼續瞞著皇上的。」陸太醫拍胸脯保證。

「不,我求你告訴皇上,越快越好。」阮阿童清秀小臉白得像紙,嘴唇淡得幾乎沒有一點顏色,眼眶亦紅,語氣卻鎮定得令人心痛。

「阿童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陸太醫大驚失色。

「若是我說,皇上不會信我。」她慘然一笑,「可陸太醫醫術通神,皇上肯定會相信你。」

「你、你……」陸太醫長鬚澈動地抖了半晌,最後還是搖頭道:「不行!這我做不到!」

「三年前,我本就已死心,現在更該認清事實……」她呼吸一頓,待心頭那陣萬針鈷刺的劇痛稍稍消退些了,這才又開口繼續道:「阿童天生是奴妹命,既然如此,就該認命,若還想貪求些什麼非分之想,只怕連上蒼都不能容我。」

「阿童姑娘……」陸太醫鼻頭一酸,「你這又是何苦呢?就算身於有虧,可也不是一定治不好的,這些年我一直精研醫書古籍,便是想從中尋求破解之法。」

「陸太醫,謝謝你。人就算治得了病,也治不好命。」她微微一笑,神情越發莆素。「再說,我永遠過不了自己心底那一關,找來大羅仙丹也罔效,就不必再為我多費這個神了。」

陸太醫戥然無言,半晌後,還是咬牙搖了搖頭,「總之,我是不會放棄的。你總得讓我試試,否則怎當得起你那一句「醫術通神」的讚譽?」

「陸太醫」

「病人能氣餒,可大夫萬萬不能絕望,須知醫者父母心。來,這瓶小周元丹你隨時帶在身邊,每日午後服一顆,於血氣滋補養身極有功效,然而切記,這藥是以毒攻毒,不可多吃,否則反成大害,切記切記。」阮阿童心下既是感動又是傷感,猶豫很久,最終還是道謝接過了。

太醫院門上的牌匾,墨字飄逸神秀地書寫著「天下無藥」,意思便是期許世上人人無病無患,終有一日,或可天下真正無藥。

據說這還是先太后親手提的字,因為她身子骨向來弱,自小便是用藥培成,可惜就算有再多的太醫、再好的藥養著,還是芳魂早逝

據說,先太后是心疾之症過世的。

「先帝后宮佳麗三千,寵幸過的美人無數……」她抬起冷得像冰的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苦笑喃喃,「不幸愛上君王,不幸坐上後位,又有哪個能不傷心而死?」

按皇象內律,身為皇后,須在皇帝寵幸過後的美人冊上用鳳印,以示公正憑證,且日後無論是哪位美人有孕,也是由皇后悉心叮囑太醫為其護胎,天天都得關心龍種的脈案,免得皇帝問起卻半點不知,損了皇后大度賢德之名。

她疲倦地看著被這青瓦朱牆圈住的一角藍天。

這裡不是世上最富貴幸福的地方,而是一個連鳥也飛不出的商高牢籠愛情,在這兒只會變得日益殘破不堪,直至灰飛煙滅。

「阮阿童,你還在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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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5:38
第七章

乾荷葉,色無多,不耐風霜挫,秋波起,夢裡繫華過……

玄清鳳心急如焚地滿皇宮找著阮阿童,又是鬧得一陣雞飛狗跳。

可阮阿童由始至終都蜷縮在太醫院門外的陰暗死角里,直到眼前的天光漸漸被黑夜吞沒。

像是某種觸目驚心的預兆。

「那麼大的人兒怎麼會不見?再找再找,今天要是找不回阿童,朕就讓你們全到北山皇陵守一輩子墓去!」玄清鳳在寢毀裡大發雷建,修長玉立身形焦灼煩躁地來回踱步,再不復見平日的傭懶從容,反而像只瀕臨失控的猛虎,見人就噬。禁衛軍、太監、宮女一波波人馬輪番來報,又輪番被轟了出去繼續找人。

「阿童,你這是在拫復朕嗎?」他妖艷俊容上一陣紅一陣白,忿忿咬牙道:「竟連你也要同朕玩這等小心眼兒?」

有什麼話不能當面敞開來說的,非得搞失蹤這一套?她是氣他的說話不算話,還是想他證明她在自己心底到底有多重要?

驚惶焦慮和心痛氣憤奪去了玄清鳳大半的理智,他一顆心像是反反覆覆浸在苦汁裡,又是失望又是傷心。

難道他對她還不夠好?他是個皇帝,可為了心愛的女子已是百般伏低做小、呵護備至,今日她卻因為……而這般懲罰他,這對他也太不公平了!

「皇、皇上,貴妃娘娘打發人來問,說……說皇上今晚留宿景詩宮,不知、不知萬歲爺現下可要前去了?」總管公公伏在皇帝面前,滿頭冷汗,渾身如抖篩。「因貴妃娘娘方才孕吐得厲害……」

玄清鳳頓住了腳步,心底掙扎了半天,情感上詩貴妃和孩子雖是遠遠不及阿童對他的意義,可理智上,他也心知不能那樣殘忍無情地對待一個為他孕有於嗣的女子,尤其詩貴妃還是他一手扶植而上的,於公於私,他都得給她這個臉面,否則將來她在宮中還有何威儀立足?

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臉色有些灰敗地喃喃道:「來人,擺駕景詩宮吧。」

「是。」總管公公大喜,忙應了。

始終侍立在一旁,擔心驚怕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的阿婉,聞言一顆心直直往下沉去,隨後湧起了深深的悲哀感。

難怪阿童姊姊不敢輕易動心,不敢稍稍再近前一步,原來轉瞬間,腳下踏空的便是萬丈深淵。

阿婉心寒極了,卻又不能不跟著隨侍前往景詩宮,她只慶幸今晚阿童姊姊不在,不用親眼看見自己心愛的男子前去寵愛另外一個女人

皇帝不在,輯大寢殿空空蕩蕩,僅留了兩個宮女和內侍,默默地換下了那幾盞燒融了燭淚的宮紗燈。

這時,阮阿童臉色蒼白,神情平靜地走了進來。

「阿童姑姑?!感謝老天,你終於回來了!」宮女和內侍見狀驚喜萬分,忙圍上去訴苦道:「皇上氣得不得了,又吼又叫地命人去找你,奴才們都嚇死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得全掉腦袋……阿童姑姑,你到底去哪兒了,倒教大家一陣好找?」

「無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她輕輕地道:「皇上呢?」

「皇上--」眾人神情一僵,均尷尬萬分地面面相覷。「呃……」

話才問出口就後悔了,阮阿童強抑下心中劇痛,點點頭道:「貴妃娘娘有孕是大喜事,皇上按宮例自是前去探望留宿的。好了,你們也散去吧,該做什麼便做什麼,仔細好燈火,龍涎香也不可斷,還有阿瑤,明早皇上是從景詩宮前往早朝的,待會兒我將皇上朝服準備好,你和阿蠻送到景詩宮去。」

「是,阿童姑姑……」她倆眼眶紅紅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去吧!」她勉強一笑,溫和地催促著他們備自離去了,這才獨自一人佇立在冷冷清清的寢殿內,環顧四周,看著眼前十分熟悉卻又好似異常陌生的一切。

「一顆心,那麼多人搶……太擠。」她嗓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像現在這樣就很好,往後,也只要這樣就好了。」冷風穿堂而過,她單薄的身影彷彿隨時會飄走、消失不見。

阮阿童沒有哭,殿外守著的宮女們卻再也忍不住,低頭嚶嚶飲泣了起來。可憐同為下奴,自是感同身受,物傷其類……

不知是因怨生憤而同她賭氣的緣故,還是因初為人父著實欣害非常,玄清鳳破天荒連續三晚留宿在景詩宮中。

雖然詩貴妃懷孕不能承歡,可光是皇帝留宿的這三晚,便已在後宮中掀起了滔天大浪,這下於眾嬪妃美人個個都知道,詩貴妃母憑子貴,從此在宮中地位再無人能減動了。

然後饅慢的,宮中開始流竄著皇帝有意立詩貴妃為後的傳言。

阿婉和阿圓氣憤地在阮阿童面前抱怨著這些無憑無據的流言風語,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等大宮女的身份,這樣便能光明正大地痛斥那些個亂嚼舌根的宮女太監。

「先太后祭典時的香燭都備好了嗎?」阮阿童平靜得一如往常,拿筆勾勒著冊上圈出的條條陳陳。

「阿瑰,皇上現在正早朝,你該在毀外候著才是,怎麼都到我跟前來了?」

「可是那群見風轉舵的勢利小人實在太可恨,就因為皇上連續三天都在景詩宮那兒,再也沒蹐足寢殿一步,他們就編派出了阿童姊姊的百般不是,還一」阿婉生怕那些胡話會傷了她的心,便轉了口風道:「總管公公也不管著點他們,太可惡了。」就連總管公公都屁顛屁顛地湊近到詩貴妃跟前去討好了,更遑論其他人。

「沒什麼好可惡的。」阮阿童面色不變,只是繼續勾圈著冊子,低聲道:「世情向來如此,尤其是這宮中,難道你們見過得還少了?」

「阿童姊姊……」阿圓眼瞠不禁濕了。

「現下最難過的該是備宮備苑的主子才對,一樣承寵,可詩貴妃有的,她們卻沒有。」她頓了頓,輕聲道:「人本就生而不平等,這是命,爭也爭不過的。」

「阿童姊姊,難道……難道皇上真的忘了你嗎?」阿婉有些遲疑地小小聲問,「可奴婢始終不相信,皇上會是那麼薄情之人。這些年來他對你的關懷憐惜,奴婢們都看在眼裡,是決計不會有假的……」

「和咱們無關的事,往後都不許再議論了。」阮阿童終於放下了錄事的冊子,清冷淡滇的眸光裡無害無嗔,一片空寂。「好了,都備自辦差去吧。」

「是。」阿婉和阿圓心下惶然,連忙低頭稱是。

阮阿童目光微垂,淡淡道:「我們是奴,妄議主子本就是大罪。現在景詩宮鋒頭正盛,或許會尋幾個人打壓震懾一番,其他各宮貴人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定還會有其他籌謀,我不想你們撞到刀尖上去,白白成了他人爭權固寵手段下的替死鬼。」阿婉和阿圓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在彼此眼中看見相同的深切恐懼,顫抖了半天后,才感激地開口。

「謝謝阿童姊姊指點,我們以後定會謹言慎行,再也不敢了。」

「他們那些主於,有誰是拿我們當人看的?不過統統視為是他們宮裡的一物件罷了。」阮阿童苦澀地笑了。

「可我們自己得好好留著這條命,別成了宮斗下的犧牲品,連死都死得無聲無息、不明不白。記著,只要撐到二十五歲就能被敢出宮去了,唯有這個盼頭才是真的。其他的,不過是鏡花水月,要是當了真,就只有個死字了。」

「阿童姊姊,我們會牢記在心的。」她倆重重點頭。

「好了,去吧,往後留心辦差也就是了。」她揮了揮手,待兩名丫頭離去後,揉了揉左邊心口處,呼吸有些凝滯,卻也沒有多想。

日暮黃昏,金光瑰麗論艷地穿堂而入,照映得寢殿宛若流錦鋪地,燦然得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她重斬拾起錄事冊子,審視著上頭是否還有疏漏之處,但眼前字跡有些晃動模糊,她揉了揉眼,卻絲毫不見好,就像是被層薄霧隔住了。

今兒^1、周元丹好似忘了吃,難道是這個緣故?

她敢下手中的錄事冊於,緩步走到自己小榻畔,打開了五斗拒,取出那只藥瓶於。

傾出的小藥丸顏色沉黑,謫溜溜地在蒼白拳心上打轉著,透著股辛辣藥香氣。

阮阿童凝視著藥丸良久,卻遲遲沒有送進口中。

她在想,就算吃了藥、將養好了身子,那又如何呢?

「罷了。」但在想起陸太醫那關切慈愛的神情,她心下一軟,還是依言服藥。

才收好藥瓶,一道斜斜拉長了的影子愕然出現在她腳下。

「阿童。」那抹若歎若怨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她一震,渾身僵硬了起來。

「闊別多日,難道你沒有什麼要跟朕說的?」他沒有前進,她也沒有回頭,當中隔著大半個寢殿和漸漸消逝的暮光,誰都沒有朝誰再靠近一步。

像是一動彈,便會輕易碰碎了些什麼,再也無從撿拾、彌補起。

對於他的質問,阮阿童默然不語。

並非蓄意挑釁抑或抗議,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說些什麼?

「回答朕!」玄清鳳聲音裡刻意放饅的傭懶意味已然消失無賒,隱隱含著盛怒。

她終於還是回過頭來,眸光低垂,欠身為禮。

「恭喜皇上。」

這一聲「恭喜」,剎那間摧毀了玄清鳳腦中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和自制。「恭他娘的喜!」

下一瞬,她被一道狂怒強大的力量搜入懷裡,那個素來散慢含笑的嗓音此刻佈滿了緊繃欲斷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在她耳畔低低咆哮:「還想朕縱容你到幾時?當朕是死人了?」

她清瘦身形被牢牢禁箍在他雷建盛怒的力量底下,飄搖脆弱如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小小扁舟。可再怎麼脆弱,她還是阮阿童,那個多年來憑著意志力陪伴他挺過、擋過無數暗箭急矢的堅毅宮女,小小的身軀,依然故我地挺立著骨子底那份寧折不曲的剛強。

「皇上請自重。」

「自重個鬼!」玄清鳳看著她的面無表情,心下深感受挫,腦於一亂,許多話便口不擇言地衝出:「你、你--好,就算今日是朕理虧,朕對你食言了,可朕是天子,是一國之君,為皇家延續香火也是天經地義,何況詩貴妃是朕名正言順的妃子,她為朕孕育龍子,非但無過還大大有功,就算朕多偏著去看了她幾日,也沒什麼大錯,你犯得著這樣懲罰朕嗎?」

話一出,他心一跳,立時便後悔了,神情掠過了惶急不安。他原本不是要說這些的,只是急瘋了地擔心她、想念她,更害怕她不要他了。玄清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偷瞧著她的臉色,想解釋,卻又礙於帝王尊嚴,遲遲不願放軟示弱。

阮阿童聞言身於一顫,隨即閉上雙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苦瑟的笑。

是啊,皇上言之有理,大大有理。

貴妃有孕,乃皇家大喜之事,更是舉國歡騰,萬民共樂,所以她道一句「恭喜皇上」,有什麼錯?

如果連這樣道賀的話,都不是她這低下卑賤之人所能言出的,如果……她已淪落到了說也是錯,不說也是錯的田地了,她又能怎樣?

愛不得,恨不得,怨也不得,這樣煎心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奴婢罪該萬死,請皇上給奴婢一個了斷吧!」這一刻,她沒有氣惱,只覺得裡心徹骨的累,倒不如一劍抹了脖子乾淨。

玄清鳳心一緊,臉色瞬間慘白,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胡說些什麼?朕幾時說要治你的罪了?還說什麼了斷--朕怎麼可能--朕瘋了不成?」

阮阿童慢饅地抬頭,堅定地掙離他的懷抱,清秀臉龐上儘是平靜。「皇上,讓您堵心,是奴婢的錯,奴婢自知死結難解,君恩亦難消受,如今唯有一死方能還這後宮原本的寧馨歡樂,奴婢也圖個清淨,還請皇上成全。」

「你--」他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震驚萬分地後退了一步。

「如果皇上仁心難下殺手,那就放奴婢出宮吧。」她退而求其次。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斷然低吼。

「那麼讓奴婢去守皇陵,」她低垂的眼眸掠過了一閃而逝的溫柔,「隨侍先太后陵寢左右,代皇上盡忠一」也盡孝。

呵,阮阿童,你還是那一個癡心妄想到無可救藥的傻子啊!

她嘴角隱約浮起的笑意,感傷而認命。

「守、守皇陵?!」玄清鳳心下一震,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勾勾瞪著她的目光裡有驚痛、有憐惜、有感動、有悵然……思緒紊亂紛飛,全然理不出個清楚究竟來。

「是,請皇上成全。」

「阿童,你真捨得朕嗎?」良久後,他波光清艷的陣光流露出一抹可憐,淒楚地低聲道:「可朕捨不得你。」她心不由一陣痛,呼吸幾乎停了。

「阿童,你打朕、罵朕吧,」他落寞自棄地佇立在原地,像是想碰觸她,卻又不敢。「是朕讓你傷心了。」她眼眶苺地灼熱了起來,視線迷濛不清,強忍了許久,才聲調平穩地道:「皇上,也許阿童便是注定只能陪您走到這裡了。」眼前無途,腳下無路,就算轉身,也再回不了頭了。

也許阮阿童這一生最貼近玄清鳳的時刻,就是他龍潛太於宮中的那幾年。那些年,也是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日於。

阿童阿童,咱們今晚再來烤白窨吧?

阿童阿童,趙賢妃昨兒藉故打你,本宮今兒便藉故打她兒子,替你報了仇了,你開心不開心?

阿童,母后……仙去了,從今以後,我就只有你了。

那個少年清悛絕美,笑容裡是滿滿的信任與依戀,那個少年,轉眼間已留在了過去,成了她這一世心上最美麗的顏色。

然而現在的玄清鳳,是九五之尊,君臨天下,是後宮之主,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再也不單單只屬於她的了。

玄清鳳瞪著她,渾身僵硬無法動彈。不知怎的,被她眼底那抹惆悵的眷戀深深打動,也莫名沉沉地惶恐了起來。

好似她就要走了,走到一個他再也碰觸不到她,一個會永遠將他倆相隔萬丈天涯的地方……

他的心瞬間劇痛絞擰成了一團!

「朕不准,朕就要你陪著走一輩子,誰都可以離開朕,都可以拋下朕,唯獨你不可以!」他緊緊地抱住她,嗓音裡盛滿冰冷的恐懼。「你說過,這一生絕不離開朕,你、你答應過了朕的!」

阮阿童被迫緊偎在他結實的胸前,感受到他胸腔裡狂亂驚悸的心跳聲,心下一酸,淚水再抑不住地悄悄落了下來。『

「皇上……」她哽咽了一下,努力吞嚥了許久,才勉強維持平靜地拍撫他的背,輕聲道:「別急,別慌,現在您已經不是孤獨一個人啦,現在您有妻有子,有家有國,身邊良臣名將無數,江山會是鐵打的,再不用擔憂。阿童能有幸陪在您身邊十二年,已是難得的福分,這些年來,也從未後悔過。」

從未後悔遇上他,愛上他,為他試毒,為他擋險。她只感慨於自己出身卑微的奴僕身份,就此注定和他雲泥兩端,天地相隔,成為不了他心上、身畔的唯一。可誰教,她偏偏愛上了一個帝王。

「朕就是貪心,就是不講理,朕要家要國,要妻要子,尤其要你。」玄清鳳將她擁得更緊,彷彿這樣就可以將她融入骨血之中,一生不分開。「朕寧願你恨朕,也絕不會放你走。絕不!」她喉頭一哽,心底浮現一股酸楚,留與不留,在這一刻,越發成了命底最不可觸碰的傷口。

怎麼辦?阿童,你該怎麼辦?

又過了幾日。

玄清鳳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已經留住了她的心,可是他知道該怎麼永遠留住她的人。

「自今日起,朕在哪裡,你就在哪裡。」他清艷眉眼掠過一抹睥睨天下的傲然,蠻橫宣告道,「阿童,你是逃不開朕的!」阮阿童忍住歎氣的衝動,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好阿童……」他凌厲懾人氣勢瞬間化為一汪春水,修長身軀「柔若無骨」的巴賴在她身上,無比哀怨地嚷嚷,「朕絕不能沒有你,你可別狠心當真離開朕,就當朕求你了。」

「皇上,您是一國之君,這樣不好看。」她的神情除了無奈還是無奈。「朕不管。」就是賴到底了,誰敢拿他如何?

「明日便是先太后娘娘的祭禮大典,奴婢還得去盯著宮裡人籌備得如何了。」她努力維持面無表情,恭敬地道,「還請皇上先放開奴婢。」

「不放。」他濃眉一皺,撇了撇唇道:「要不朕把老黃再召回宮裡頭主事好了,算算他今年才六十有三,據說身子還硬朗得很。嘖,要不是三年前狄親王那無賴自朕手中「詐騙」走了他,朕還捨不得放人呢!」

老黃便是昔日宮中首領總管太監黃公公,忠心耿耿、長袖善舞、手腕一流,還是自小看著清皇長大的,可三年前被和清皇一向親近的表兄狄親王以要「鎮宅之用」的理由給借走了。

「黃公公如今遠在滇北狄親王府,就算皇上派雪隼千里傳書,一來一回,也得半年才能返抵宮中,可先太后娘娘的祭典就在明日了。」她提醒他。

「哎,朕的憐惜,阿童都不領情。」他一臉幽怨。

她真是--果然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厚顏的。

自己都已經硬將滿腔翻騰的心事給壓下了,如今只想著好好把先太后的祭禮大典圓滿辦妥,成就他的一片孝心,偏偏他還在這兒搗亂。

他有那等閒工夫纏著她盡千無聊事,不如好生尋思明日究竟要找後宮哪位妃嬪暫代皇后之權,在先太后祭典上行孝媳祭祀等香禮……

阮阿童寒地心下一痛,隨即苦澀自厭地搖了搖頭。

笨蛋,還用得著再尋思嗎?詩貴妃腹中懷有龍種,今年自是由她行孝媳祭祀香禮了。

「皇上,」她掩住了落寞黯然之色,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奴婢也該準備著讓人送大禮袍和全套彩凰頭面到景詩宮了,這是大事,再耽誤不得的。」

「這又關景詩宮什麼事?」玄清鳳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生怕她不開心,可她卻也看得出他眼底的那一絲茫然之色。

敢情他壓根兒沒想到明日由誰來行孝媳之禮?

阮阿童眨了眨眼,有那麼一瞬間,她居然對此感到如釋重負的歡然欣害,詩貴妃在他心裡,原來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可在最初的慶幸之後,更多得是如雪崩般當頭砸下的心驚和沮喪。

她,已經慢慢變成了另一個爭風吃醋、落井下石的後宮女人了嗎?

阮阿童臉色漸漸蒼白,有一瞬地,害怕得手足無措起來。

「阿童?阿童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他臉色也變了,捧住她的小臉,焦灼地連聲喚道:「來人!傳太醫!」

「不,不要。」她回過神來,身於一顫,急急阻止道:「不用了,奴婢沒事,只是……早飯用得少了些,有些腹空頭暈罷了。」

「瞧,你怎麼能離得了朕呢?」他鬆了一口氣,隨即懊惱心疼不已。「若沒朕盯著,連自己的身子都不懂得愛護,飯還不肯多吃幾口,是在給朕省糧食嗎?今年江南來麥豐收,不必你這小雞小鳥肚幫著省那幾粒米。來人,傳膻,什麼好吃滋補的全送上來!」

「喳!」門外的太監忙領命去了。

「皇上。」她還是歎了一口氣,努力掙開他的懷抱。

玄清鳳卻是不容拒絕,反而越發興致勃勃起來。「唔,在寢殿裡用瞎是氣悶了點,這樣吧,來人,擺膻到瀲華軒,那兒的芍葯開得極好,朕帶你食花去!」

「皇上別鬧了。」阮阿童臉色微沉,「奴婢還有滿手的差事要做,何況賞花用瞎乃帝妃專屬規制,奴婢一個宮女怎可--唔……」

他低頭吻得她一陣暈頭轉向,然後趁她嬌喘吁吁地癱靠在他胸前,還未能回過神來時,得意愉快地大聲宣佈:「來人,擺駕瀲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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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6:21
第八章

牡丹紅了桂花落,昨夜雨打匆匆,偏生個枕上憂,心上愁,何時休……

景詩宮中。

詩貴妃唇畔那抹恬美嫻雅的笑容,在聽見眼線來報之後瞬間變得僵硬冰冷,纖纖玉手撫摸著尚未顯懷的小腹,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隨待在旁的嬤嬤、宮女和太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是擔憂又畏懼地偷偷瞄著主子的眼色。

良久,詩貴妃歎了一口氣。「本宮千防萬防,終究還是防不了這一日。」

「娘娘……」嬤嬤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上前道:「您肚於裡的小皇子才是最重要的,這些跳樑小丑不足為懼。」

「她不是跳樑小丑,她是阮阿童!」她眸底掠過一絲再也隱藏不住的妒火與怒意,聲音拔尖了起來。

貼身大宮女縛兒忙安撫著她,「娘娘,便是那阮阿童,她也越不了祖制,越不過您去,就算皇上再有心維護她又如何?奴婢終究是奴婢啊?」

「是啊,況且皇上若有心封她為妃為嬪,這些年早就如此行事了,怎麼還會任由她繼續幹那些累活兒髒活兒?」嬤嬤不屑地撇了撇嘴,「縛兒說得對,她不就是一個奴才罷了,皇上再喜歡,也不會當真把個奴才扶上枝頭變鳳凰的。」再說,皇上帶那阮阿童去賞的是芍葯,而不是牡丹,其中寓意,只要是久居於後宮的明眼人一瞧便知了。

自古芍葯妖無格,唯有牡丹真國色。

阮阿童再得寵,終歸是貳貨,成不了正主兒的。

「你們不懂……」詩貴妃心底亂紛紛,咬著牙道:「皇上是真把她放進心底了,這才不給她任何名位,將她獨立於我們這些後宮女人之外,這樣就算後宮妃嬪之間再怎麼爭風吃醋、鬥得你死我活,都與她無干。」

這幾年下來,她看也看明白了,過去隱忍不發,只是因為皇上對她們這些後宮妃嬪皆是一視同仁,誰也重想冒出頭兒去;可如今她肚子裡有了龍種,已是這宮裡最最金貴之人,教她還怎麼忍得下這一口氣?

嬤嬤和縛兒相覷了一眼,雖是心知肚明,還是只得勸自家主子萬萬重太較真。

皇上的心深不可測,誰也捉不住,可皇嗣才是鐵打鐵的靠山啊!

「娘娘,您是目前後宮之中唯一孕有龍種的主子,名位又是最高的,若這一胎順當生下的是個小皇子,那麼皇后鳳位自該非您莫屬了。」嬤嬤好聲好氣地道,「所以您現在切莫心思太重,應當好好養胎才是。」

詩貴妃望著窗外明媚初夏的景致,揚起一抹苦笑。「嬤嬤,本宮何嘗不想專心一意護好這孩子便可?只怕咱們想安生,旁人卻見不得咱們好。白淑妃、吳妃、趙嬪……哪個是好對付的?現在又有皇上心尖上的人兒,趁本宮有孕時作亂,你說,本宮又如何能安心養胎?」

嬤嬤怔怔,搖頭喟歎。

那倒是,這後宮之中,再怎麼清明,也總避不了東風壓倒西風,抑或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明日便是先太后祭禮大典,皇上至今卻還未決定由誰來執那孝媳之禮。」詩貴妃下意識地又去撫摸肚腹,心神越發繃得緊,片刻都不得放鬆。「這也是第一等大事,可你看皇上現下幹什麼去了?竟然帶個低下卑微的宮女去賞花用膳,她一個奴才,也當得起「用膳」二字?就不怕折了壽?」

見主子越說越激動,嬤嬤和縛兒忙撫胸的撫胸、順背的順背,好半天才安慰調停妥當。

「嬤嬤,皇上都好些天沒來看本宮和寶寶了,本宮真的很怕……」詩貴妃伏在嬤嬤懷裡,委屈氣噎,嬌淚落紛紛。「嗚嗚嗚……」

「皇上是愛您和小皇子的,娘娘別怕,別怕。」嬤嬤攬緊了自家主子,心疼得連聲哄慰。

「旁的妃子也罷了,可她阮阿童是個奴才,只是個奴才啊!」

「娘娘,別再想了,身子重要……」

「本宮不甘心,嗚嗚嗚……」外頭,初夏陽光正燦爛,卻怎麼也照不進景詩宮。

瀲華軒位於一處花團錦簇的園子裡,六面皆可推窗而出,觀看那一片盛放如紫霞紅霧的芍葯花海。軒中有明廳,還有個曖閣,平常掛著珍珠紗,迎風輕曳,就算逢盛夏酷暑時分,在軒內依然感覺清涼若水、舒暢宜人。

此刻,滿滿擺了一桌子都是玄清鳳平日最愛的菜餚,還有阮阿童喜歡的點心,他甚至將隨侍宮女太監護衛全攆到了軒外,獨留心愛的女人在身旁。

「奴婢親自來便行了。」她不敢當真同桌共膳,又拒絕不得,只得側身半坐在椅於上,抱著碗找機會偷偷挪遠一點兒。

「再挪,朕就讓你坐到朕腿上來。」他鳳眸笑得彎彎,不動聲色道。

她一僵,只得乖乖保持原來姿勢。

「這才是朕的好阿童。」他滿意一笑,溫柔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皇上,」她有些遲疑,最後還是勇敢開口:「奴婢真的還有很多事要做,等吃完了,是否容奴婢退下--」

「不准。」他夾了片魚肉到她碗裡。

「那奴婢只離開一盞茶辰光,去吩咐一下--」

「不行。」他又在她碗裡放上一隻雞腿。「那一」

「再說朕就親自餵你。」他眸光嘜昧中帶著絕不容錯認的威脅,「用嘴。」

「咳咳咳!」她被口水嗆到,蒼白小臉瞬間通紅了起來,趕緊低頭努力猛吃,不敢再言。

雖然兩人接下來沒有再交談什麼,可一個就這樣滿面寵愛、笑意吟吟地忙布菜,一個卻是紅暈滿頰、吭也不敢吭一聲地忙吃飯,一時間,瀲華軒內氣氛安靜Ml尬中又滿滿幸福寧馨。

就像是一對民間平凡卻恩愛甚篤的小夫妻,正在相偕用餐。

可一頓飯還未用完,外頭已起了聲響動靜一「皇上。」阿婉悄然出現在瀲華軒門口,有些懊惱不快,但總算記得面上不顯露出來。

「景詩宮來人了,說貴妃娘娘身子不適,正召了太醫去診脈。」雖然來人字字句句都沒提及要皇上過去,可擺明連太醫都驚動了,皇上哪能無動於衷?

果不其然,玄清鳳傭懶含笑的臉色一變,有些為難地瞄了阮阿童一眼。

「這……」他清了清喉嚨,有點坐立不定。「嗯,可有說詩貴妃是哪兒不適?要不要緊?」阮阿童默默敢下筷子,低頭斂容起身。

看著她的舉止,他不由心一緊,心神恍傯之下,幾乎沒聽清楚阿婉回稟了什麼。「說貴妃娘娘肚子疼。」

「什麼?」他終於回過神來,神情有些焦急。「肚子疼,好好兒的怎麼會疼……朕還是去看看!」

「是。」阮阿童面色平靜地重過頭去,吩咐阿婉道:「你快隨皇上去。阿圓到太醫院藥庫那兒領一匣百年野山參並一些養胎補身珍品,速速送到景詩宮。阿琯和我到南苑小佛堂向觀音大士上香為娘娘和小皇子祈福。」

玄清鳳看著她鎮靜從容地交代好一切,剎那間心下既是感動又欣慰,卻又止不住細細的心疼酸楚。

她處事不驚,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宛然像個從容大度、統領六宮的一國之母。

可是她就這樣不吃醋不捻鮫,一心一意將他的女人和孩子安排關照得妥妥當當,玄清鳳滿心又酸又澀,大感不是滋味,卻又有苦難言。

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也是他要的局面,他怎能怪她?又怪得了誰?「皇上,您該去景詩宮了。」她提醒他。

「阿童,朕……」他低頭看著她,心底劃過了無數的痛惜不捨和歉疚。

但是在景詩宮等著他的,也是他的貴妃和骨肉啊。

「去吧。」她輕輕牽動了下嘴角,不待他再言,行了個禮後便帶著宮女離去。

望著她遠去的單薄背影,玄清鳳良久無法思考,不能動彈。

這天晚上,玄清鳳沒有回寢殿,只命人回來吩咐一句,將大禮袍和彩凰頭面送至景詩宮去。

「聽太醫說貴妃娘娘心郁氣結,腹中胎兒略有不穩之象,所以皇上今夜便在那兒歜下,好安安貴妃娘娘的心。」阿婉說著打聽來的消謇、。

阮阿童只是點點頭,將大禮袍和全套彩凰頭面置於金黃緞盒裡,仔細蓋上了盒子,交代道:「阿婉,阿圓,你們和萊公公小心護送這彩匣到景詩宮,切記一定要看著貴妃娘娘收下,路上千萬重教旁人有機會搗亂了去,知道嗎?」

「阿童姊姊,我們會的。」阿婉心疼地看著她蒼白卻沉靜的臉龐,鼻頭有些發酸,握住了她的手。「姊姊,你心放寬些,待會先睡下可好?你的氣色看起來很差,手又這麼冷,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可要請太醫看看?」

「我很好。」她搖搖頭,微微一笑,「去吧。」

阿婉和阿圓滿臉都是擔憂,卻還是只能依言,提了宮燈,好好護送彩匣到景詩宮去。

畢竟明日先太后的祭禮大典,誰都耽誤不得。

待寢假只剩自己一人,阮阿童強撐的一口氣像是瞬間散了,冷冰冰的小手扶住桌角,饅饅挪動著虛浮無力的腳步,勉強蹭到了小榻畔,氣噴吁吁地跌坐了下來。

胸口好痛……一口氣就像再吸不上來,她眼前陣陣發黑,再怎麼揉眼都無法將逐漸模糊的視線恢復清明些。

好像,越發看得模糊不清了。

她閉上眼,稍稍定了定神歇會兒,只待腦際暈眩感退去了些後,才翻找出小周元丹。

午後就該吃的,可她怎能當著皇上面服藥?

後來又是一連串的忙亂,景詩宮那兒還沒消停,其他宮苑跟著攪得雞飛狗跳,一下於這個妃子頭疼、一下子那個嬪昏倒,誰都不肯服輸。

沒人敢當真跑到景詩宮去「搶」皇上,就個個都到她跟前鬧,逼她代為去向皇上傳話,便是認定了皇上絕不會輕易對她發怒,也看準了她一個小小的領頭宮女不敢反抗她們這些嬪妃之命。

阮阿童夾在當中左右為難,只得想方設法周旋安撫,一個下午和入夜來,累得面色青白體衰力竭,若不是憑著一股意志力死撐,早已暈厥不省人事了。

「這樣煎心苦熬的日於,以後只怕會多不會少了。」她疲憊地半靠在枕上,望著殿外黑沉沉的夜色,不由澀澀地笑了。

如果她不愛他,那麼累的也不過是身,可偏偏她愛他,被迫周旋在他寵幸、擁有的女人堆之間,她一寸寸熬干的都是心。

腦中,沒來由浮現了幼時隨侍他於書堂上,曾聽太於太師感慨地念過的一首詩:「不信呵,去那綠楊影裡聽杜宇(鵑),一聲聲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也不知怎的,她喃喃念了出聲,越念,心底越是空茫淒涼悵然。

夜靜人悄,更深露重,今日是初一,就算抬頭也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空,只有一片永無止境的黑。

五月初二,先太后祭禮大典,皇宮內處處懸掛著月牙色雪紗宮燈,象徵帝后的金黃色緞扎禮球,還有備種先太后最害歡的花卉

今日,該由清皇以孛於之身為先母行禮,上香,敬奠酒,然後再由孝媳執香恭拜,獻酒,敬上五禮鮮果點心,再來帝后共率眾嬪妃和奴婢宮女太監,為先太后行叩首三大禮,接著便是梨園坊上戲台演奏先太后最愛的絲竹曲目戲藝等等,這般到入夜,最後再上奉山珍海味百瞎祭拜,直待三炷馨香燃盡後,響玉碧十二鳴,如此方算禮成。

阮阿童身為皇帝身邊領頭大宮女,自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隨時要注意盯緊祭禮大典的進行狀況,半點都閃失不得。

她身子站得挺直,雙手捧著極為重要的紫檀百福托盤,上頭是酒禮杯盞,隨禮祭司的唱名行事。

「皇上敬奠酒禮……」

玄清鳳一身珠白銀繡龍袍,髮束玉冠,絕艷俊容神色肅穆恭敬,可當楊袖要接過阮阿童獻上的酒盞時,不禁微微側首,對她投來了一抹溫柔祈諒的眸光。

好阿童,昨夜之事莫往心裡去可好?

她低眉順目,保持恭謹謙卑姿態,沒有抬頭接觸他的目光,面色也沒有任何絲毫害怒,只有平靜。

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他心下一陣打鼓,指尖微微一顫。

玄清鳳差點衝動得開口對她說些什麼,可身為帝王的尊嚴和此刻正行大典的規矩,件件樁樁都阻止了他。

沒來由地,他忽然也生氣了起來!

他明明就沒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心虛?為何要覺得對她深感內疚?甚至毫不惜獻上一切給她,以博得她一個展顏釋然的笑?

他這皇帝在她面前,也窩促得太憋氣、太沒面子。電光石火匆匆轉念間,他面色冷俊沉肅了下來,抄起了那隻玉蓋,對先太后的牌位行了三拜,再將玉盞慢慢地放回她手上托著的托盤裡,期間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阮阿童目光放在手中盤底的酒盞上,什麼都不去細看,什麼都不去深想,只保持著面上一片木然。

眼前又有些眩然發黑,身子一忽發冷一忽發熱,可她咬緊了下唇,藉著那刺痛感維持住清醒知覺。

「詩貴妃娘娘代執皇后孝媳之禮,上前執香敬拜。」禮祭司又高聲喊道。

著一身珠白繡鳳禮袍,簪著全套彩凰頭面,顯得雍容端莊嫻雅美麗的詩貴妃蓮步上前,一手小心翼翼地護著腹中龍子,笑得好不幸福動人。

接過了香,先行了三拜,再交由一旁的阿婉代為插入香爐中,詩貴妃在禮祭司續道要敬奠酒禮之時,溫婉一笑,略微轉過身來,伸手就要接過阮阿童送上的酒。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眾人眼前一花,但聽詩貴妃慘呼一聲,也不知怎的和阮阿童跌滾做了一團。

阿童!

玄清鳳心臟瞬間驚得停止了跳動,可還不及反應過來,身體卻自有意識地撲過去抱住了身懷有孕的詩貴妃,急急地問:「你怎麼樣?有沒有傷著哪兒?肚子呢?肚子疼不疼?太醫--快傳太醫!」他大喊。

「皇上……好痛,臣妾肚子好痛……啊……」詩貴妃面色慘白如紙,額冒冷汗,斷斷續續痛呼呻吟。

「別怕,太醫馬上就來了,朕在這兒,朕絕不允許你有事,你和孩子都會平安無事的!」他一手環住詩貴妃,一手焦急地護在她的肚子上,彷彿這樣就能護得住他倆的骨肉。

可詩貴妃腹中一陣陣刀絞般劇痛,身下羅裙滲出了觸目驚心的鮮血。「娘娘流血了!」某個小宮女尖叫了起來。

他又驚又怒。「太醫!太醫都滾哪兒去了?」

「阿、阿童……」詩貴妃疼得瀕臨昏厥邊緣,雙眸亦紅若血,仍掙扎想起身,聲嘶力竭地對著呆愣著的阮阿童淒厲哀喊:「你、你為什麼要撞本宮?為什麼……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為什麼?」

阿童?對,還有阿童,他的阿童呢?

玄清鳳先是回頭焦急地搜尋她的身影,可待聽見了詩貴妃顫抖驚痛的質問後,登時心下一涼,不敢置信地看著阮阿童。

她沾了灰的衣裙有一角也撕破了,顯得無比狼狽,嘴角緊抿,一言不發,只是有些失神地、怔怔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阿童。」心疼來得太急太猛,痛得他無法呼吸,只得強抑下上前將她護入懷裡的衝動,握緊了拳頭。

「皇上,孩子被害死了……」詩貴妃氣息微弱,死攥著他的手臂,啜泣得令人聞之鼻酸。「我們的孩子被她害死了……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臉色剎時慘白如雪。

不。不會。他的阿童不可能會做這種事。他信得過她。

可是……在眾目暌暌之下,詩貴妃又怎會拿自己和孩子的性於冒下這等大險?

況且這胎兒是詩貴妃所有的靠山和日後的倚仗,她絕不會犧牲自己的孩兒設下這一局,為的僅僅是陷阿童這個小宮女子不義,這太荒謬了。

他腦中有兩個聲音瘋狂糾纏拉鋸著,一時間,素日成竹在胸的氣定神閒、滿不經心,全被深深的徬徨不安取代。

那……那若真是阿童……她是無心?還是有意?

想起她曾因詩貴妃有孕而備受打擊、失神傷感,玄清鳳確信她是介意這個孩子的存在,可是他溫柔善良的阿童,會使出如此陰狠毒辣的手段嗎?

他渾身冷汗涔涔,腦除心底翻江倒海般地混亂,突然不知該如何想、該如何去相信,究竟何為真何為假、誰是對誰是錯?

詩貴妃在他懷裡一聲聲地慘吟痛哭,太醫提著藥箱狂奔而來,宮女太監惶急圍成了一團,就在這一陣亂哄哄當中,他的目光越過了一切,直直對上了阮阿童那雙清明澄澈的眼底一這一剎那,流光恍若靜止了!

她望著他,看見他看自己的眼神,下一刻,她眸底浮現了苦澀、悲憫、憐惜,又像是了然之色。

彷彿早已預見了有這一日、這一刻。

自古宮鬥,犧牲的都是弱者,而在這宮裡除了太監,還有誰比宮女更加低賤卑弱?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心酸,很認命。

「阿童,你……」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好像這一瞬間,有什麼就快要從他生命中消失了。「稟、稟皇上……臣該、該死,臣無能……娘娘已然滑胎了。」太醫的話像是一記喑天霹靂,重重劈落在每個人心上。

阮阿童聞此噩耗,身子瑟縮地一顫,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蒼白卻無比祥和坦然地,朝玄清鳳方向跪叩了下去。

「奴婢,」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有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罪該萬死。」腦除轟轟然,他一臉震驚痛苦,臉色也慘白成一片。

玄清鳳以為,在這一刻感到痛徹心扉,單純是因為他失去了親生骨肉,到很後來,他才知道他真正失去的……

其實是一切。

春風再到人k在,桃花又不見開,兀那狠心的薄倖郎,誰教你回去來……

宮女阮阿童蓄意衝撞貴妃,謀害皇嗣,立刻打入天牢。

說是天牢,其實她所處的囚室並不算可怕。

小小的一間灰室,不太髒,有簡陋的床板,有個仰頭能略微窺見一小角青天的窄窗,雖然裡頭長年陰冷濕氣厚重,但是跟隨她被送進來的,還有一床被褥。

這被褥很是眼熟,有淡淡桂花香氣息,是她榻上的那一套。

身著白色囚衣的阮阿童,低頭輕輕撫著那軟曖的綢被。她是直接從大典上被扔進這天牢裡來的,什麼都沒能帶,就小周元丹也是,不過倒是一點也不重要了。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再多治病解毒、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都是糟蹋了。她笑了,靜靜地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躺了下來。這一刻,阮阿童突然覺得整個人如釋重負,好像終於卸下了長久以來死命咬牙背著的重擔。

儘管胸口像是被剮走了一大塊,空空落落的,但是終於不用以為自己還有得選擇而兩難煩惱,也不必因苦苦求之不得而徘徊輾轉反M,挺好的。

知道結果就擺在哪兒,令她莫名感到安定,越見平靜。

「阿童姑娘。」一個清雅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憐憫,在鐵欄另一頭響起。

她沒有趕著起身,也沒有忙著行禮,只是饅饅地坐起來,對著來人微笑。

身為死刑犯,是可以活得比個奴婢還恣意放肆的,因為人都要死了,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文相大人。」她朝他頷首。

「阿童姑娘,委屈你了。」文無瑕目光溫和地看著她。

文無瑕看著她蒼白清瘦卻顯得祥和的小臉,眸中無驚無懼,不害不悲,只有一種像是即將脫離濁世的灑脫之色,他心下有些不安,很快道明來意。

「皇上有話讓我一定要轉告阿童姑娘,他說他相信你,要你切莫心急。」

「奴婢沒有心急過。」阮阿童眼神坦率地迎視著他,只是笑了笑,「也請文相代為轉告皇上,阿童此生乃無福之人,來生願做牛做馬,再供皇上跟前驅策。」

她不知道文相來轉達的那句話是真是假,但她知道自己此番說的,是最最虛假不實的場面話。

而那沒有說出口的真話是--下輩子,她阮阿童願出生為牛為馬為畜生,也再不願做人,尤其是做這皇宮之人。

她不怨皇上,不恨詩貴妃,也不怪這皇宮裡的任何一個人,但是她厭惡了這屬於皇宮的一切。

這個皇宮內,愛是扭曲的,充滿了交換的代價,情也是虛幻的,隨時都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瞬即逝……就連人,也不單純僅僅是個人,而是身份在做人,體統在做人,規矩在做人。

她可憐這宮裡的,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解脫,她只慶幸自己在臨去之前,看清楚了所謂的帝王之愛,究竟值幾分錢?阮阿童又低聲地笑了,這次是笑自己的虛偽,矯情。

其實,說已完全不怨不痛,那自然也是假的。

在她被詩貴妃故意拉扯著摔跌的那一剎那,她腦中閃過的是「皇上會先來扶我」,在她跌得七葷八素,詩貴妃慘叫啼哭的當兒,她還傻傻地確信著「皇上會信我的」。

人總說患難見真情。他和詩貴妃有的是夫妻同床共枕眠的情分,她阮阿童和皇上有的是什麼?

在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看清楚了,所以不爭不求不辯,無話可說。

「阿童姑娘,是非曲直皇上心中自有論斷,他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受冤的。」文無瑕頓了頓,又道:「本相和范總教頭也會協助查明此事,還你一個公道。」

「奴婢不冤。」她不笑了,神情淡然地看著文無瑕,「有人寧願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拚得魚死網破,犧牲慘重就是為了讓奴婢徹底消失宮中,奴婢心中很是佩服,就算死也死得不冤。」

這句話,是真的。今日假若是她,無論如何也對自己的孩子下不了手。

可詩貴妃……確實令人敬畏。

「本相一定會將你的證詞告訴皇上和共審此案的九卿。」

「等等」她越抑養仙由狄怒膝

「阿童娘有話請說。」g罡色她,「若文某做得到的,自當傾力相助。」

「文相大人這份情義恩德,阿童銘感五內,無以為報……」她忽然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只能行以此禮,謝謝大人。」

「阿童姑娘,快請起,這我怎麼當得起?!」文無瑕心下一驚,急急想扶,卻可惱被重重鐵欄阻隔。

她磕完了頭,起身時有些虛弱踉蹌,腰桿卻依然站得挺直。

文無瑕眼底掠過一絲困惑微驚,目光銳利地觀察著她的神情舉止,暗自惦記著稍後該向皇上如何稟明情況。

「阿童姑娘有話,但說無妨。」

「請文相和范總教頭撂開手,莫參與此案。」他好看的劍眉緊皺了起來。「這是為何?」

「詩貴妃此次勢在必得,阿童不想她傷及無辜。」說到底,她終究不忍也不放心眼睜睜看著這宮斗演變為政爭。「阿童見識粗淺,但也知道貴妃娘娘心高氣傲,不會甘於讓娘家僅任一個小小知府之職。文相和總教頭是國之重臣,皇上最為倚重您二人,無論如何,有些事的殺傷力就讓它止於這裡便好。」

詩貴妃拚著腹中龍種不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自然不可能只是想弄死她一個人而已。

這次,她出手相中的定是皇后鳳位,而在坐上這個位子之前,絕對會盡全力掃除宮中所有可能出現的阻礙。

「謝阿童姑娘的提醒和關心。」文無瑕目光裡的溫柔和欣賞一閃而逝,快得彷若從未出現過,溫和笑道:「你放心,文某和范總教頭對於某些人、某些事,向來容忍不得,脾氣也不甚好,所以屆時倒霉的,決計不會是我二人。」她聞言心下略定,不禁微微一笑。「那奴婢安心了。」

「阿童姑娘,暫且要委屈你在這兒住上些時日,相信不會太久的。」

「謝謝文相,奴婢心安,住哪兒都自在。」

「皇上說,以皇法宮規和目前態勢,他不方便前來探你,請你切莫往心裡去。」文無瑕嘴角噙著一抹慧黠促狹的笑,「說這話時,皇上愁眉苦臉,面色如喪考妣。」

提及玄清鳳,阮阿童沒有笑,只是淡然道:「天牢關的是生犯死囚,大為不祥,皇上乃萬金之軀,貴人自然不該腳踏賤地。」文無瑕一怔,笑意更深了。這次是幸災樂禍的。

哎,皇上這次想來是要糟了。

「本相定會如實轉達給皇上。」他從善如流道,說完又向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阮阿童慢慢坐回木板床上,將被子環抱在懷裡,其實並不感到冷,只是一直覺得心很涼、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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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26:55
第九章

「阿童很生朕的氣嗎?」文無瑕才一走出天牢大門,就立刻被玄清鳳一把抓住「逼供」。

「皇上,光天化日,請自重。」文無瑕清了清喉嚨,提醒他:「須防隔牆有耳。」幾個把守天牢大門的禁衛軍早早識相地背過身去,完全當作自己不在現場。

「文愛卿這是在侮辱朕的十萬皇城禁衛軍?侮辱阿范的十萬好弟兄?」玄清鳳撂起狠話來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殺人於無形。「嗯哼,待會阿范找上你算帳,朕也擋不住叩!」

「唉,微臣這不都是在為皇上盡忠嗎?」文無瑕也不是吃素的,煞有介事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到盡忠,這皇宮之內恐怕無人能比阿童姑娘待皇上更忠心的了,只可惜……自古忠臣都是死前頭的。」

「什麼死不死的?不准說這個死字!」玄清鳳怒氣沖沖,「阿童不會死,朕也絕不會讓她死,誰敢動朕的阿童,朕就先讓他死!」

「沒「死」一兩個奴婢為小皇子陪葬,這場宮斗不就白斗了嗎?」文無瑕明知皇上在冷靜下來後,已然通盤思考得洞悉透徹、明明白白,可就是忍不住要戳他的痛處。「阿童姑娘非常能理解,所以已做好犧牲的準備。」

只是文無瑕萬萬沒想到這話一出,玄清鳳臉上血色瞬間消失一空,眸底湧現了罕見的恐懼和慌亂。

「朕真的沒有見怪她,也一定會保她無事的。」他心痛地低喃,倏地抓住文無瑕的袖子,質問道:「你沒有跟她說,朕信她嗎?」

「皇上,現在問題是……」文無瑕低歎一聲,「她信你嗎?」玄清鳳腦袋如同被一記巨錘重重擊中,痛得呼吸一窒,面色若死。

「皇上有何處置,或許可早些向阿童姑娘說明白了,以免一番周旋折騰之後,好事也成了壞事。」文無瑕有些感慨,「姑娘象家的心思,咱們這些男子向來想不透,可偏不能因此便等閒置之不理、兀自我行我素,最後苦了她們,痛了我們,就是沒一個好過的。」

只留下一筆亂帳,怎生算都不划算。唉。

饒是滿滿心痛神傷之除,玄清鳳還是沒有忽略他語氣裡的微悔,意味深長地問:「愛卿像是有切膚之痛啊?」

文無瑕一僵,微微咬牙之後,笑了。「微臣方才忘了提,阿童姑娘說,來世做牛做馬再供皇上駕前驅策,還有,天牢是不祥之地,請皇上切莫貴人踏賤地換句話說,您便是進去了,阿童姑娘也不會肯見您的。」文相果然滿腹詩書,一肚於墨水……故此腹黑絕倫,莫此為甚。

「文愛卿,你……」玄清鳳聞言果然跳腳,氣急敗壞。「不快些尋思為君上分憂,竟然還故意給朕添堵,有你這麼做臣於的嗎?」

「皇上,微臣是給皇上提個醒兒,您再不動手,恐怕……就有人要下手了。」文無瑕望著那拎著提盒而來、看不清楚眉目的一個小太監,若有所思地道。

玄清鳳瞬間冷靜了下來,眸底殺氣一閃而逝。「宮裡那些風風雨雨好不容易三年前才消停了些,朕正想清靜清靜,歡快地過著逗逗阿童,玩玩鳥兒的閒心日子,可偏生有人不教朕安生,那朕也就不教他好過了。」

「皇上英明。」文無瑕笑意盈然,恂恂爾雅地拱手道。

「寒兵,」玄清鳳揚聲喚道,「這兒交給你了,阿童若像早些時跌了痛了傷了,朕就讓你進宮當「寒公公」,教你家小娘子守活寡。」

「臣領旨。」一聲歎息響起。

他也很冤枉好不,先太后祭典的禮台之上,四周空敞一片,閒雜人等耳目眾多,全無可遮蔽隱身之處,他只得在離得十丈之遠的大樹上潛伏,待他看清之除,變故已生,根本來不及飛身過去阻止。

為此,皇上還沒降罪,頭兒就在喜鵲夫人的「提醒」下,先行痛罰他三千個蛙跳了,他到現在雙腳還有些抖呢。

「哎,朕的小阿童啊……」玄清鳳戀戀不捨地望了天牢一眼,幾番掙扎,還是只得黯然離去。

阿童,等著朕……

到天牢裡名義上送飯、實為投毒的小太監被按倒在地時,完全沒有驚動到囚室裡的阮阿童。

那名嚇得屁滾尿流的小太監是當場被點了啞穴,連著食盒一起被拖走的,然後來送飯的人換成了阿婉,帶來的都是玄清鳳親自看著御廚做的菜餚,保證乾淨美味無毒。

送飯的小太監先被捆到了范雷霆那兒,一經審問,哭號著供出是白淑妃宮裡的一個嬤嬤給了他食盒和十兩銀子,說是白淑妃不忍見阿童姑姑入獄,要他送些好吃的來給她壓壓驚。

范雷建到上書房,親身向清皇回稟審訊結果。

「啐,朕倒是小看女人了。」玄清鳳慵懶地一手支著頭,眼底一絲笑意也無,寒若冰霜。「白淑妃果然是個蠢的,自家嬤嬤被人收買了還不知道,被賣了也不算冤。」

范雷建濃眉微蹙,「白淑妃宮裡的那個嬤嬤方才被找到了。」

「屍身是在哪兒找到的?」他淡淡地問,心下瞭然。「賈嬪苑裡的荷花池。」

「真真好一個連環計。」他冷冷一笑,「有此心計,只做朕的妃子實是屈才了,看來朕當年還真該派她去圖謀不軌的禮親王爺府待著,就憑她這幾手,也夠攪得禮親王雞飛狗跳了。」

哎,他這皇帝果然還是太心慈了些,這才讓後宮裡的妃嬪誤以為他盡會風花雪月,不會翻臉殺人。

可倘若他只是個閒君,又怎麼能在多年的刀風箭雨之下,得以穩當坐上這個龍位的?

「皇上,微臣已經扣住了幾個關鍵之人,物證目前尚在搜集中。」說到這裡,范雷霆眼底也是掩不住的怒氣與厭惡,「無怪阿童姑娘受屈,這後宮,確實也太骯髒了些。」

「喂喂喂!」玄清鳳顏面頓時掛不住了,「竟連你也來諷剌朕後宮轄治得不好?莫忘了你可是朕的皇城禁衛軍總教頭,這皇宮裡大情小事,也都有你一毛干係的!」

「臣不敢。」范雷霆眼角微微一抽,還是勉強得給皇帝留一點面於。「統轄後宮乃皇后權責,皇上至今身畔鳳位猶懸,有此紛擾也在所難免。」

玄清鳳神情總算稍豫了些,可絕艷俊容上仍是一片苦惱之色。「朕不愁那些,只愁阿童此番受難之後,定會惱朕很久很久很久……」

「依臣看來,皇上最大的難題不在此次宮斗之爭上。」范雷霆忍了又忍,最後還是看在多年君臣之情上,好心地給皇上指一條明路。

「那是什麼?」果然,他一臉茫然。

「皇上心中對阿童姑娘極至愛重,許是早已認定此生絕不離不棄了?」

「那是當然。」玄清鳳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字字堅定如金石,「朕對阿童的心,天地可監。」

「可皇上有三宮六院,美人無數,就算阿童姑娘忍得住心傷,日後願意與人共享夫婿,其他妃嬪可不做如是想。槍打出頭鳥,誰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誰就阻了她們的榮華寵愛路,今日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玄清鳳猛地一霆,神情複雜了起來。

「皇上護得了一時,可防得了一世嗎?」范雷霆濃眉微挑,「反正阿童姑娘左右都是個死,只是早死晚死罷了,若皇上未能真正想明白,下定決意,倒不如趁此次讓阿童姑娘「慷慨就義」吧!」

「阿童就是朕的命,誰也別妄想要了朕的命!」他臉色鐵青,盛怒難當。

「你也犯不著對朕使上激將法,今朝之事後,朕本就心意已決,定要封阿童為後,所以從即刻起,若宮中誰再敢動朕的皇后一根寒毛,就給朕滅了那一人、那一宮,誅連到底!」

「臣遒旨!」范雷霆笑了,慨然抱拳應道。

「朕已經沒耐性了,最遲明日早上,朕要看所有人證物證出現。」玄清鳳明明在笑,但週身散發的騰騰氣勢,連范雷霆都感到危險萬分。

果然天子一怒,伏血千里。

遠在景詩宮中的詩貴妃,正躺在象牙雕花拔步床上,病態懨懨地喝著補身調養的藥湯,蒼白的臉上掩不住一絲的喜色。

可偏生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陣莫名驚顫狂跳,被一口藥湯給哈住了。

「咳咳咳」

「娘娘,您怎麼了?還很疼嗎?老奴馬上喚太醫來一」

「咳咳……沒、沒事兒。」她順了順氣,虛弱卻滿懷喜戒地低聲問:「是不是都處置妥當了?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吧?」

「老奴辦事,娘娘儘管放心。」嬤嬤鄭重對她頷首。

「那就好……」她長長吁了一口氣,疲倦卻滿足地喃喃,「壯士斷腕,本宮痛上這麼一回,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蛾眉淡了懶畫,憔悴羞了見他,娘子呵,本一身風流,何愁不國色芳華……

深夜,縱然是初夏時分,天牢內卻陰冷至極,寒意滲人。

昏暗的囚室裡僅有商處窄窗透映而入的一抹月光,隱約可見那擁被蜷縮在床上的身形。

玄清鳳心中一痛,滿眼疼楚憐惜地盯著那團彷若不勝寒苦的單薄身影。

他的阿童,受苦了。

「都是朕的錯,是朕沒有保護好你。」他眼眶禁不住灼熱濕潤了起來,喉頭緊縮得發痛,「阿童,你恨朕嗎?」他沒想過要吵醒她的,可床上人兒突然動了一下,當他想到該閃避離開之時,已經來不及了。

「皇上?」阮阿童並沒有睡著,只是昏昏沉沉,渾身不適,聽到聲響後便掙扎著轉過身來,萬萬沒想到會看見他!

「阿童,你還好嗎?」既已相見,他再壓抑不了心下洶湧澈蕩的衝動,大手輕易地扭斷牢鎖,推開牢門而入。「你別怕,朕來了。」

「皇上來做什麼?」她自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眸底的依戀與害悅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賒,剩下的唯有淡然的平和。「奴婢是待罪之身,皇上深夜來探死囚,於法不合,請皇上速速離去。」下一瞬間,她被擁進了一個強大有力的懷抱裡。

「阿童!不准生朕的氣,也不准怪朕,恨朕……朕知道自己傷了你的心,可朕不是故意的。」他的臉龐埋在她柔軟的頸窩間,聲音飽含痛楚,雙臂牢牢攬住她,好似生怕一鬆手,她便會立時消失在自己面前。

「朕那時只是……有些慌了,想著她肚裡的是朕的孩子,終歸是朕的骨肉。可沒想到孩子還是沒了,連你都被牽連入獄,朕真的心痛極了,朕--」

「無論真相如何,皇上的龍子總是因奴婢的緣故歿了的,請皇上只管依法而行,秉公處置。」相較他的激動沉痛,阮阿童的語氣很淡很冷,在他懷裡既不反抗也無回應,只是站得直挺挺的,僵硬得連沉漫在告悔心緒中的玄清鳳都感覺到異狀。

「阿童?」察覺到她的冷淡疏離,玄清鳳只覺心頭狠狠一顫,「你當真很生朕的氣?」

「皇上言重了,奴婢只是個奴婢。」她輕輕地、堅定地推開他,目光清冷而恭謹。

「你不是奴婢,朕已經決意立你為後,等這事一了,朕立刻為你舉行最盛大的封後大典,看誰還敢動你,敢瞧你不起。」他急急拉住她的手,驀地臉色一變。

「阿童,你的手怎麼這麼冰冷?你受寒了嗎?病了嗎?可惡,那些護衛是幹什麼吃的,朕都說了,要好好看顧你。」

立、立她為皇后?!

阮阿童被這消息震得有些頭暈眼花,心下劇烈狂跳起來,可下一瞬間,理智又回到腦海裡。

立後?封後?這是為冤了她而贖罪嗎?還是他向她道歉的誠意?抑或是安撫她的一大犧牲?

「這麼重的大禮……」她喃喃自語,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一抹笑,笑得很美、很詭艷,他愣愣地看著她,心莫名揪得更緊了。

「可偏偏奴妹無福消受呢」

「阿童,你別這樣。」他心如刀割,自然知道她是在為難他,同時也在傷害自己。「朕心中只有你一個,以前想不明白,總是拘於那勞什子的皇法宮規禮制,什麼君臣有分、主僕有重的狗屁,以致辜負了你多年來的一片情意,每每累及你傷心,都是朕的錯。」

他終於……懂了。

阮阿童鼻頭一酸,想哭,可眸底滿是黯然神傷。

就算他如此情深意重的一番話,惹得她心中澈蕩震動難抑,卻也再撼動不了她的決意一分一毫。

晚了。

她真的看明白了,想明白了,這皇宮,不是住人的地方。

尤其是皇帝的女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皇后,還是低低在下的宮女,都只是這四方商牆裡的囚犯罷了。

和那麼多女子爭奪一個男人,世上還有比這更慘的折磨嗎?

愛是痛,等也是痛,恨更是痛上加痛,然而她卻是力氣用盡,熬不得了。

況且,她也已經失了那樣的「資格」,不是嗎?

「皇上,阿童不恨您,但阿童也不願做您的皇后。」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眸底已是清明一片,所有怨慰幽苦、萬千柔情,都抵不過一個「明白」。「這話,真心真意,絕無虛假。」

「為什麼?!」玄清鳳艱難問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深深恐慌的震顫,「朕、朕愛的只有你,朕要你做朕唯一的皇后,和朕共享天下,朕發替會保護你一生一世……為什麼不願?」

阮阿童沒有正面回答,澄澈眸光只是溫和地凝視著他,有感慨有傷懷,心疼裡更是隱含著無比惆悵。

「先太后娘娘在世時,阿童曾有幸見過娘娘幾面,其中一次是您命奴婢送夜宵過去,那時夜已深,娘娘一個人坐在宮燈下,正獨自弈棋。阿童站在殿門口,就這樣看著娘娘將黑子置於白子之內,再將白子置於黑子之前,這般下了一盤又一盤,數過一子又一子,直至天明。」

「母后她……」他聞言大慟,緊咬的牙關抑不住顫抖了起來。「朕……朕竟不知。」

「原來,先皇那夜在凝露殿寵幸新進宮的秀女。」她眸光低垂,想起那一幕的悲涼,至今仍感心痛非常。「後來奴婢偷偷問了才知,只要先皇寵幸其他嬪妃的每個晚上,先太后娘娘便像這樣,自己和自己下棋到天亮。」

想是那孤枕太寒冷,太寂寥,無論是誰,獨自枕著都會心痛。

玄清鳳淒楚地閉上雙眼,心疼若絞,汩汩淌血。

母后,孩子不孝,竟從不知……不知您苦痛至此……

「身為帝王,就算心中有所偏愛,再厚此薄彼,也會雨露均沾,替皇象廣佈種火、開枝散葉。」她楊起一抹苦笑,「可試問,有哪個深愛自己夫婿的女子,能夠眼睜睜看著夫婿與旁的女子同床共枕,歡愛竟夜?那樣的苦,世間男子從未嘗過,是不會明白的。」

他霍地睜開鳳眸,癡癡地看著一臉平靜的心愛姑娘。

剎那間,他終於知道了她為何多來始終不願成為他的妃子,今日更是斷然拒絕做他的皇后。

正因她愛他,所以才不能成為他的后妃。

「朕明白,朕懂了……」他憐惜地捧住她的臉,滿是盼望地輕輕乞求,「那朕答應你,往後朕絕不到別的宮去,她們就是這宮中的擺設而已,那麼你可願答應嫁給朕,做朕的皇后?」

她的清鳳太子……她的清皇陛下……怎可對一個奴婢這般低聲下氣呵!

「皇上……」她強忍了許久的淚,再也止不住地墊落,第一次允許自己大膽、勇敢地伸手碰觸輕撫他的臉龐,這是她愛了十二年,守了十二年的男子,也是她心底最親、最愛的人。

既是愛他,又怎能自私地逼迫他至此?「那麼你是答應了?你答應朕了?」他滿眼欣害若狂。

「皇上,阿童一生一世,心中只有您,無論將來在哪裡,阿童都會永遠惦記著您。」

他眼底的害悅頓時被深痛的恐懼取代了。「阿童,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去哪裡?難道你要離開朕?」

「阿童確實沒有資格陪伴在皇上身邊,成為皇上的鳳後。」阮阿童淚眼迷濛,眸中濃濃愛意再無掩飾。「我的身子不易有孕,縱然得幸有孕,也會母胎雙雙不保,因此我這一生注定無法為您養兒育女,所以阿童是這世上最配不起皇上的女子。」

「不!朕不信!」玄清鳳遭受連番打擊,震驚痛苦得面白唇青,卻依然強硬地緊擁著她不放,語氣萬分堅定,「朕可是天子,一言九鼎,朕說了愛你,便是一生一世的事!別以為那樣騙朕,朕就會像那等自私自利的負心漢,扭頭甩手就走,你把朕當什麼人了?」

「皇上不信,盡可去問陸太醫。」她苦笑道。

「朕自然會問個清楚,可就算如此,你也別想拋棄朕!」他怒氣滔天,吼到最後聲音微顫哽咽,反像是自己最委屈了。

「皇上--」她一時氣結。

為什麼他總能不講理到如此理直氣壯?

「罷了罷了,朕如今還傻傻守這皇法體統做什麼?心愛的女人就快甩了朕,跟朕耍那一招「從此山高水長江湖不見」了,朕還當什麼一代明君?」他說得咬牙切齒,恨恨不已。「哼!朕偏偏就做了那一代昏君,誰又敢奈我何?」

「皇上!」她心下大急,臉色也變了。

「就許他們玩賤招,不許朕耍陰招,這還讓不讓人活了?」玄清鳳眉眼一沉,寒意惻惻地笑了,俊美姿容越見妖艷。「朕不好受,誰也別想好過!」

「皇上您、您要幹什麼……」雖然知道他不會對付、傷害自己,阮阿童卻還是止不住心頭陣陣發冷,有種深深不祥的預感。「走!」

「走去哪裡?」她一呆。「回寢殿。」阮阿童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被當朝天子給「劫獄」了!

阮阿童俊愣愣地坐在寢殿的龍床上,看著陸太醫、王太醫、張太醫、錢太醫等人,在她面前共同會診。

這一日,這一夜,未免也太過漫長了。

宮漏已逼近四更天,寢殿內還是盞盞宮紗燈燃得裡亮,包括阿婉、阿圓在內的宮女、太監,人人都沒歇下,全垂手恭立隨侍在?。

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天牢囚室裡一睡之後,便給沉沉地魘著了,這才會作了這麼一場荒謬絕倫的詭夢。

其中最為怪異離奇的便是,一手牢牢握著她的手,修長身軀緊緊挨著自己,深情款款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清皇……她被他盯得臉紅心跳,有些喘不過氣來。

「皇上。」她努力想要拉開距離,未想到他竟當著眾人的面,大大方方地伸臂攬住她的腰,對她笑得好不萬般溫柔。「嗯?阿童想對朕說什麼?」

她登時羞矂得面紅過耳,心虛地瞄了殿內諸人一眼,原本稍嫌凝重緊繃的氛圍,全被太醫們垂得更低的腦袋、可疑抖動的肩頭,還有不時逸出的一兩聲噗哧給攪得春風亂飛。

更別提以阿婉和阿圓為首的宮女太監們,臉上那完全掩不住的害上眉梢、笑逐顏開了。

玄、清、鳳!你到底想怎樣?!

「皇上,請自重。」阮阿童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還是只擠出了這五個字。

「只要阿童在身邊,朕心底便有說不出的歡喜,整個人都飄飄然了起來,很難自重。」偏生他還能把曖昧輕佻話說得一本正經,更是令她聽得又羞又惱又氣煞。

最後,她再也受不了這麼古怪尷尬的局面和氣氛,臉色一沉,「皇、上。」哎哎哎,小阿童真的翻臉了!

玄清鳳心下叫糟,趕緊鬆開那柔軟誘人的腰肢,正襟危坐,一臉討好。「朕不鬧你了,別惱、別惱……呃,太醫呢?太醫會診得如何了?快快使個人上來回朕的話,別在那兒裝無事!」

是說,當今世上,還有誰人比得上清皇陛下更深諳「裝無辜」的至高境界嗎?

陸太醫清了清喉嚨,吞下一聲咕噥,忙陪笑臉上前。「回皇上的話,阿童姑娘脈象確實像老臣日前所診斷的那樣,因屢次中毒而氣血兩虧,宮寒之症尤其嚴重,再加上今日驚憂愁思過度,故而一」

「停停停!」聽得他一陣心驚膽戰,急急揮手打斷道:「朕不想聽你在這兒吊藥書兼恐嚇朕了,朕只想聽你等說說究竟該怎麼治?」

皇上也太橫霸了,連句「那能治不能治?」既不問,也不讓人說,意思就是,能治便要治好,不能治也要治好。

陸太醫暗暗抹了把冷汗,苦著臉回頭瞄了同樣像吞了黃蓮的其他太醫一眼。

「回皇上,這治法倒不很難,難的是藥材難以搜集,恐怕還得多折騰些時日才能得配好。」陸太醫這些日子來精研醫書,總算在前朝孤本裡尋得了堪可一用的方子,只是苦於這帖藥實在太習鈷難置了。

「但凡天下有的,不管再難、再遠、再棘手,哪怕位於雪山之斑或東海之角,朕就算傾盡舉國之力,也必能搜羅得回來給阿童治病!」玄清鳳陣光熠熠然得教人深感震懾敬服。

阮阿童傻傻地望著他,淚水奪眶而出,喉頭嚴重梗住了,全然說不出話來。

「阿童,莫怕,有朕在,就算天也不敢塌下來!」他憐愛心疼地撫摸著她蒼白憔悴的頰,輕聲道:「明白嗎?」她鼻息濃重地嗯了一聲,低下頭,淚珠已成串墜落。

他這樣,還教她如何逃得開、躲得去?

眼看那顆已然死灰了心,像是一點一謫地被他的溫曖融解喚醒,那對冰冷皇宮畏而遠之,設下的重重防備,也好似即將土崩瓦解

「不、不行。」她一咬牙,匆匆抹去淚水,毅然抬起頭,道:「皇上,您不惜傾盡舉國之力,就為了替奴婢治病,那奴婢豈不成了禍國殃民的禍水了?阿童一人的性命,不值得皇上如此看重厚待,您若有此精神,不如用在治理朝政之上,那才是正道。」

「朕全力救治自己的皇后,又怎麼不是正道了?」玄清鳳壓根兒不理會她的拒絕,眸光閒閒地一掃眾人,問:「你們大伙說是不是哪?」

「皇上所言甚是!」

「皇上言之有理!」

阮阿童登時傻眼了,怔愣失措地看著也跟著湊熱鬧的太醫群和宮女太監們。

「你們……你們……」她都已經心亂如麻了,這、這不是還來給她添亂嗎?

就在此時,寢殿門口突然冒出了一個禁衛軍,拱手大聲稟道:「皇上!景詩宮來了人,說貴妃娘娘又是腹痛不止,已經疼厥了過去,請皇上和太醫速速過去救人!」

阮阿童聞言身於一顫,玄清鳳心疼地將她攬入懷裡,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莫怕、莫怕,有朕在。」

「奴婢不是怕,」她心底滋味有酸有苦,矛盾得複雜萬千,最後還是抵不過本性裡的寬厚良善,「皇上,她總歸是您的妃於,還曾為您孕育了一個孩子……您、您還是該去看看她的。」

「這裡的太醫,先去兩個吧。」他將她擁得更緊,命令道,「到了景詩宮,就說朕待會兒就去。」太醫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有兩個比較倒霉的被擠出來,只得硬著頭皮領命道:「是、微臣遵旨。」

「陸太醫,你先給朕說說,這藥方里須得有哪幾種?」他無視阮阿童的欲言又止,好看的鳳眉一挑,楊聲關切地問道。

「回皇上,這一帖方於得用上隆冬種出的當歸斜切七片,春天初生的桃花十蕊,極夏之地培出的甘草五片,雪山的天山雪蓮一株,蘇州虎跑泉泉眼口的普蘚一小搗,南海的極品珍珠三顆,雨後嫩竹葉上的甘露水收一瓶於,再加上……」」陸太醫開始背誦起這中占於備他頭疼的龠單內容。

阮阿童越聽小嘴張得越大,愕然萬分。

這、這是治病還是習難人?

可是玄清鳳卻是越聽越來勁兒,一臉玩味,興致濃厚地摩挲著下巴,連連點頭,「唔……有意思,有意思。」待陸太醫數說完這整整二十八項珍罕難尋的藥材後,偷覷了玄清鳳尚自悠哉的神情一眼,不由暗暗一歎。「皇上,其實一」

「陸太醫放心,這藥單聽來繫瑣,其實一點也不難。」他笑吟吟地開口,「朕貴為天於,富有四海,除卻初春桃花和隆冬當歸外,其他的立馬便能命人搜集而至,待冬過春來,這藥方於還不需一年就可配成了。」

「原則上是這麼說沒錯,其實」

了!重婆婆媽媽的;就這麼辦,朕說行就行!」玄清鳳大袖一揮,輕輕鬆鬆就解決了天大的難題,隨即低頭對阮阿童溫柔一笑,「好好歇會兒,餓了就命他們備瞎,累了便先睡下,朕到景詩宮去瞧瞧狀況,很快就回來。你儘管養足精神,養好了身於,

明兒還有一場戲瞧的。」

她秀氣眉頭輕蹙,「什麼戲?」

「好戲。」他嘴角掠過一絲冰冷笑意,凝視她的目光卻恁般溫曖憐惜。「阿童,朕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你,誰都不能。」

她望著他,心底蕩漾著滿滿感動,卻也若有所倍。「皇上,您是想……」

「除了朕和你的身於之外,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管、不要想。」他不頓眾目暌暌之下,俯身輕吻她的額頭,笑眼燦爛。「等朕回來。」她這張臉瞬間又紅裡了。

待玄清鳳的背影離去後:阮阿童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先命宮女太監退遠一些,這才平靜地看向陸太醫。

「陸太醫,皇上不在,您有話但說無妨。」

陸太醫看著心思靈巧通透的阮阿童,不由心情越發沉重。「這……」

「是關於我身子的事嗎?」她嘴角淺淺笑容頓時消失了。

「是。」陸太醫目光悲憫而不忍,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阿童姑娘,我醫術不精,未能想出比這藥帖更快、更好的方於,不過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你……能等到明年春天桃花開的。」陸太醫並沒敢說得太明白,阮阿童卻是一下子?聽出弦外之音,心,瞬間直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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