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748|回覆: 13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雷恩娜]滇門名花(閻王寨之春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29:11 |倒序瀏覽 | x 2
滇門名花(閻王寨之春之四) 作者:雷恩娜

才想過過安分的日子奈何老天不成全
教他遇上這妖女無端捲入是非中
對她近乎調情的話語他總是窮於應付
明知在她無辜的笑臉下有顆狡黠的心
偏受不住美色誘惑一顆心兜在她身上
拋下一堆正事不管四處追尋她的蹤影
見她遇襲落崖不顧自身安危出手搭救
可憐一片真心換來的卻是她的欺騙
在她布下的美人關裏狠狠跌了一跤
像畜生被鐵鏈鎖住成?她的階下囚
這個此生唯一動情的女子亦教他恨極……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29:51
寫在前頭兒 雷恩娜

  終於把苗女的故事寫完。
  這個故事藏在心中已有一年多了,一開始是思緒太多,不知從何下手才好,後來決定了,整個寫作過程可說是困難重重。首先,在第一章剛結束,娜子為了公事不得不被丟到國外三個月,真是吃盡苦頭,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更慘的是,這麼忙,體重仍是直線上升,哇咧!這是蝦密景形?!
  那時根本沒時間管故事的發展,後來苦盡甘來回到台灣,得了一小段空閒時間,卯起來寫,一直寫、拚命寫,寫到第五章時,發現故事內容和自己剛開始預設的愈離愈遠,那ㄟ安咧?!全都亂了套了。結果,娜子藏得挺好的惰性終於破繭而出,這一拖,稿子又擱下一個多月。等到某一天吃飽了、喝足了,終於發現那躲在角落、哀怨睞著我的良心。唉唉......
  這本書是《閻王寨之春》的卷四,有關閻王寨十三位義給金蘭的故事在此做個結束,唉唉,娜子想,放眼言情小說界,能把一個系列拖這麼久的也沒幾個了,在此至上十二萬分的歉意。(拜托,別對我噴氣嘛!人家可是真心誠意的說。)
  書中提到「兩湖漕幫」,嗯......娜子在這邊先說明一下下。
  漕幫應該是清朝才在長江流域興起的大幫派,而娜子人懶,腦中只想得到這個稱號,所以就借用了。如果讀者對漕幫大有研究,請原諒我的過失,也期待你寫信或伊媚兒來告訴雷恩娜,大感激!
  還有一件事要同大家商量、商量!
  娜子想辦個活動啦!
  加上這本《滇門名花》,娜子共出了八本小說。如果讀者願意,請你寫信寄到雷恩娜的信箱,或是以伊媚兒的方式來倍,回答下列問題。
  娜子會從中選出十位朋友,將下一本新書(是新系列喔!)奉上,另外,還要從這十位朋友中選出兩位,將娜子在京都清水寺求到的護身符(御守)寄給你,保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呵呵......
  問題一:請問雷恩娜書中,您最喜歡的男主角是誰?為什麼?
  問題二:請問雷恩娜書中,您最喜歡的女主角是誰?為什麼?
  問題三:請問雷恩娜書中,您最喜歡哪一本?最不喜歡哪一本?為什麼?
  問題四:請問,您喜歡看什麼樣內容的言情小說?
  問題五:有話對娜子說?(隨便你要說什麼啦,好的壞的、褒獎、批評、指教、建議,多多益善,雷恩娜的心髒很強壯的,禁得起眾家姊妹兄弟的摧殘!呵呵。)
  下一本新書,雷恩娜會卯起來寫啦!請不要用懷疑的眼光看人家啦!等你來信喔!
  娜子的信箱:220板橋郵政第6之113號信箱
  娜子的伊媚兒:leona15s58.hinet.net(是數字的15喔,別弄錯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0:34
第一章--金鞭破寂袖如霞

  長江兩岸泊了幾艘船。
  江面上映照滿天的西川錦霞,水波和緩起伏,金色光芒藉著水澤搖曳生姿。
  這裡是四川雲陽,是梯形盆地東方的頂點,出了雲陽縣往宜昌而去,一波三折的地形造就湍急多變的水勢,千裡水路,一日往返。
  天色漸沉,再東去已是瞿塘險峻,只要是老手自是清楚該把船只停在此地過夜,待船員養足精神,明日再入三峽--
  「螃蟹一啊爪八個,兩頭尖尖這麼大個,眼一擠啊脖一縮,爬呀爬呀過沙河,一對寶啊該誰喝--三壓花啊該誰喝--六六順啊該誰喝--哇哈哈哈--」
  「他娘的!」猛地一句暴喝,差些將船艙給震垮。
  「你這紅頭發藍眼睛的蠻子,跟著咱們也一些時候了,正正經經的中國話學不成幾句,罵人倒是挺順溜的!」
  艙內幾名漢子隨地而坐,空間尚稱寬敞,一壇酒置在中間,那不是普通的酒,是遼東桃花酒館所釀的「蜜裡桃」,香、醇、厚、烈四色皆齊,是難得的佳品,莫怪一干人為了它幾要大打出手。
  公平起見,眾人劃酒拳決勝負,規則未變,卻沒人想贏拳,使著千奇百怪的法子教自個兒輸,為了便是罰酒。可這麼一來,輸拳的喝得痛快,贏拳的就只有乾瞪眼的份了。
  「再來!再來!」雖是中國話,卻夾著怪裡怪氣的腔調,羅伯特氣呼呼撩高衣袖,藍眼瞇得細長。以往他總是輸,今天倒讓好運纏上,一路過關斬將拳拳勝出,眼看一壇酒即將見底,他卻半口也沒嘗到。惱啊!
  「來,老子同你玩玩!」輪到那勁裝漢子,他瞄了眼敗了上一局、正扛起酒壇罰酒罰得痛快的大胡子,連忙道:「媽的張胡子,你他媽的喝太多了吧!」
  「我媽早歸天啦,沒福氣喝這酒。」將酒壇挾在腋下,張胡子用衣袖胡亂拂去虯髯上的酒液,環視眾人,慢吞吞又道:「所以--我這做兒子的就幫她老人家多喝幾口吧!」話剛下,他再度以壇就口。
  瞬息間,七人條黑影撲將過來,詛咒和謾罵聲響徹雲霄,激烈的爭奪戰就此明朗化。所幸船艙內擺設極為簡單,能砸的東西有限,一名白衫書生技巧地閃過飛來的矮桌、繞過糾纏成團的幾人,推開木門,俐落地躍上甲板,將那亂象全拋在身後。
  「夕陽無限好,餘暉當珍惜。」理了理軟衫,打開手中書扇,他往負手立於船頭的男子步去。
  聞言,那男子半側過臉,星目微瞇,低沉語調有絲不悅,「你專程帶那壇酒來,為的就是想看他們自相殘殺?」
  「砰砰!鏘咚--」裡頭傳出巨響,叫罵之聲未歇,看來戰況加倍劇烈了。
  宋玉郎溫和笑著,習慣地搖動書扇,辯道:「天地良心啊!三哥,那壺『蜜裡桃』是老十三同他潑辣媳婦兒討來孝敬您的,我只是順水人情替他帶了過來,怎生怪到玉郎頭上?」
  「我還不知你的把戲嗎。」男子冷哼,視線調回江面。
  「呵呵呵......」宋玉郎笑不離唇,與男子並肩佇立,眼眉垂斂,溫吞的模樣十足無害。「在三哥眼皮底下能耍啥把戲?瞧您這般提防,真不把咱當兄弟了,唉唉,無情啊--」話繞了回頭,又把錯兜在對方身上。
  一向習慣直來直往,最受不了這滑溜性子,抬手壓了壓額角,容燦直覺腳底發癢,極想將身旁逕自搖扇的家伙踢入江中,順道練練腿力。
  「咦?這--好香啊--」忽地合起扇子,宋玉郎嗅著飄來的食物香氣,鳳眼一溜,瞧見岸邊三名忙碌的少年和架子上燒烤的魚蝦。
  個頭最小的少年轉向這邊上面攪動鍋中熱湯,一面揚聲道:「燦爺、六爺,晚飯就快好了。」
  宋玉郎朝他們點點頭,隨即感慨一歎,「三哥好福氣,當年突發善心收了三名孤兒,如今都成有用之人,衣食方面幫你打理得妥妥貼貼,只是......你一人何需用上三個貼身小廝?倒不如讓一個給玉郎這可憐人吧。」
  怎會同這反覆的笑面虎結為異姓兄弟?容燦百思不得其解。須知那三名少年是宋玉郎撿來,爾後硬塞給他的,現下卻說這風涼話。
  「三哥,哦......你目露凶光耶。」那張貌比潘安、容逼宋玉的臉還是笑,不過身形已機靈地往旁退開。
  「老六。」容燦側目瞧他,手指骨節捏得格格作響,嘴角微牽,「你覺得一拳揍在臉上舒服?還是一腳踹在屁股上痛快?」
  唔--明知捋虎須代價慘重,偏生他嘴巴癢、本性難移。宋玉郎乾笑了笑,書扇護在胸口,趕忙道:「三哥別惱、別惱,瞧清楚了,我是玉郎,是您撮土插香、歃血為盟、義結金蘭的親親六弟,咱們有福同享有難我當,三哥怎捨得折磨我?」見容燦逼近一步,他繼而快道:「唉唉,事實上是鐵老大要我來的......別再過來了,我若落水,可要勞煩三哥相救啦!那可過意不去。」
  「說重點。」容燦劍眉一蹙,指頭敲著船緣。
  既是俊傑,當然很識時務。宋玉郎如同背書似地忙著回說:「寨子向各處發出號令,下個月十五兄弟們聚會閻王寨,一是因七妹已繪出新的機關地形圖,二是為商討法子,免去朝廷與閻王寨之間的紛爭,眾家兄弟對那無聊的爭戰已感厭煩,再有......」他頓了頓,見容燦神色稍霽,那招牌的溫吞笑容重返嘴邊,「二哥練功走火入魔。」
  閻王寨中的當家二女十一男,皆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這些年,因大寨主鐵無極和他十二位結義弟妹的手段,閻王寨快速竄紅,武林黑白兩道,誰都得給上三分薄面。而十三位義結金蘭裡,容燦和排行二當家的容韜不僅是貨真價實的親兄弟,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雙生子,但因職務有別,身為北提督的容韜常年駐扎北地,而他卻為了漕幫的事務奔忙。
  漕幫,長江水路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幫派,除主要的幫眾外,無人得知它實是閻王寨往南方及內地延伸的一股勢力。
  見容燦若有所思,宋玉郎又道:「此事實有內情,好似同咱們那位郡主嫂子大有關系,待兄弟聚會,三哥再問詳情。呵呵......這烤魚真香......」說著,話題一轉,一雙鳳眼忍不住又瞄向岸邊。
  容燦擰眉沉吟了片刻,正欲詢問,前頭江面卻傳出打斗之聲。
  江心上,一艘中型烏篷船順流而下,無人掌舵,只見五、六名黑衣漢子圍攻船上兩人,瞧那兩人身形似是女子,其中一人使雙刀,另一女子則使長鞭。雙方斗得正酣,江面上緊追而來一艘墨色大船,船上拋下鐵鏈,瞬間已將烏篷船拖住。
  「玄風堂。」口中靜靜吐出派別,容燦雙臂抱於胸前,專注觀望著。身旁除了宋玉郎,方才為酒打得你死我活的手下們聞聲後也都陸續跑上甲板觀戰。
  「竟有人肯花大把銀子請來玄風堂這等殺手組織如此追殺,瞧這陣仗,莫不是傾巢而出了吧?呵呵,這兩名姑娘來頭不小。」宋玉郎微微笑道。
  傍晚的優閒氣氛已然盡毀,除容燦這方,其餘停靠的船只全緊閉艙板、拉下木窗,沒人敢多看一眼,生怕惹上無謂的江湖恩怨。
  四周一沉,爭斗之聲更顯清厲。
  容燦神色未變,目光深遠,耳際捕捉那劃破氣流的聲調,異於刀劍鐵器相擊之音,颼颼厲響,留有餘韻,那長鞭宛如金蛇,迅捷的舞動帶出一波波鑠光,而持鞭的女子在惡斗中來去穿梭,衣袂飄飄,七彩斑爛的服色竟與落日霞紅相映。
  見爭斗不下,墨船上又派援手,幾名黑衣人飛撲而至。此時,使雙刀的小姑娘護左攻右,險險避開指至面門的長劍,有些難以招架。
  「阿姊!」
  小姑娘驚喊未止,女子的金鞭已如靈蛇吐信,眨眼間擊中持劍之人,那名漢子登時腦骨碎裂,慘吼一聲跌入江中。
  金鞭毫不收勁,氣勢凌厲倒旋了一個大圈--
  「都給我滾。」
  女子話語剛落,撲通撲通接連幾響,泰半的黑衣人已讓鞭子打入水裡。
  「好!」好俊的手段。一旁觀戰,容燦忍不住拊掌喝道,心知就百家武器而言,鞭的難度遠高過劍、刀、槍、槌等,因它身長質軟不易駕馭,這女子卻可以氣馭鞭,將其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足見武功修為。
  「她、她看向這邊啦。」身後的張胡子銅鈴眼瞇成細縫,一手搭在眉上,還不忘抱緊搶在懷裡的酒壇子。「嘿嘿,是個標致的娃兒。」其實以兩船之距,瞧不分明女子容貌,但見她身形修長窈窕,便覺是個貌美女子了。
  聽到叫好之聲,女子稍稍分神,差些讓一柄斜裡疾出的大刀砍中,一個翻滾狼狽避開,金鞭不攻敵人,反而擋住使雙刀那名小姑娘的腰肢,大聲喝道:「阿妹走!」
  「不!」小姑娘急喊,身子卻讓金鞭帶起飛至半空,「阿姊--」
  「快走!」金鞭再下,捆住一名漢子拋將上去。
  此際千鈞一發不容多辯,小姑娘咬唇蹙眉,頭一甩,將飛來的黑衣人當作跳板,在空中借力使力,竄出了圍困,小小身子落入丈外遠的江中不見蹤影。
  那名被擲飛的黑衣人早不知所措,接著背部又受小姑娘一蹬,身軀便如同斷線紙鳶朝容燦這方疾撲過來,眼見龐大軀干就要跌落甲板,一雙厚掌忽地托住他的頸後與腰綁,跟著勁力一吐,硬生生幫他旋正身體、頭上腳下的落在船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說實話,容燦全然不想介入眼前的麻煩,但也不能任由這百來斤重的漢子撞爛自個兒的坐船,如今出手助他,皆是以本身立場做為考量,可此番舉動落在女子眼底便自然起了誤會。
  棄守烏篷船,女子忽地躍上水面,落了水在江上載浮載沉的黑衣人提供了最佳的施力點,她雙腳踩點,眨眼間,身形輕飄飄落在容燦的船頭,金鞭亦隨之祭出。
  「姑娘--」情況急轉直下,容燦無法多做解釋,長腿迅捷而出踢偏了軟鞭,避開第一波攻擊。
  見他動作俐落瀟灑,女子好似有些訝異,咦地一聲,忽又喝道:「吃我一鞭。」
  沒想到她這招是聲東擊西,鞭子在半空轉向,朝那個書生裝扮,瞧起來最弱質、最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擊去。
  「莫傷我兄弟。」
  鞭梢恰奔至宋玉郎俊到姥姥家的臉龐前,容燦的長腿已然踢到,只聞颼颼清響,女子連續打出八鞭,皆教他一鼓作氣擋將下來,但見對方招招狠辣,下手不留餘地,容燦心中愕然,濃眉不由得皺折。
  見當家的斗她不下,船上兄弟全操起家伙,哇哇大叫卻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一群大男人圍攻一個小女子,此事若傳了出去,漕幫也甭在江湖上混了。
  「姑娘且慢,請聽在下一言。」啪地厲響,乾脆清冽,金鞭捆住客燦單邊護腕,他腕底一沉,赤手擒住鞭梢,雖奪不下她的武器,亦不讓對方抽回。
  雙方動作一止,容燦這才瞧清楚那女子的模樣--
  她衣為白底,青裙及膝,胸前、袖口和衣角處繡上了耀眼斑爛的色彩,一圈圈燦亮奪目的滾邊,刺出神秘的花草紋路,小腿肚纏著七彩顏色的綁巾,雙足穿著一雙勾角花鞋,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
  鵝蛋臉龐輪廓鮮明,肌膚如蜜,雙眉細且長,鼻梁挺秀,兩邊各戴著一只腕大的耳環。她立在船頭,手上扯緊長鞭,視線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容燦,薄抿著桃紅般的唇,眼波流轉,既艷又媚,臉上竟瞧不出半分怒氣。
  張胡子說對了,這女子的確是個標致的娃兒,不僅標致,而是美得過火。
  「美人......是大美人......大大的美人......」羅伯特軟軟歎了一句中國話,藍眼睛瞪得直勾勾的,跟著口中念念有詞,嘰哩咕嚕地也不知說些什麼。
  女子的美眸朝羅伯特睞了睞,櫻唇微微上揚,聽聞旁人贊她貌美,她不覺對方無禮,反而心下歡喜。接著,她將視線調回,同樣直勾勾地瞪住抓緊軟鞭另一頭的男子,咯咯一笑,那張嬌顏更增光彩,美得連天邊的霞雲都要失色。
  「你功夫好得很、生得很俊呢。你也覺得我美嗎?」
  她的聲音軟軟膩膩,十分悅耳,但此話一出,卻是教人錯愕。漢族女子受禮教約束,男女之間授受不親,好人家的姑娘若主動與男子攀談便已危及名節,又怎會話及這等問題?饒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容燦一時間也不知何以對應。
  「你怎地不說話?你覺得我不美嗎?」她問得柔膩直接,見容燦遲遲不答,美眸微微一沉,殺意陡現。
  「美就美,不美就不美,三哥,你就痛快回答人家吧。」宋玉郎書扇半掩面,藏在扇後的嘴快笑咧到耳根後了,忘記前一刻這異族姑娘欲致他於死地。
  容燦微瞇雙眼,感覺一股力勁透過長鞭與自己抗衡,握鞭的掌心略微刺疼,他沒去在意,瞧見女子這近乎調情的語調、當眾賣弄的媚艷神態,厭惡之情頓生。
  「姑娘,這是一場誤會,在下之所以出手幫他......」說到這兒,容燦瞄了眼軟在一旁的黑衣人,視線又調回鎖住女子臉龐,淡淡地道:「只為不讓他撞毀此船,別無他意。至於姑娘與人恩怨,同我等無尤。」
  「誰愛聽你說這個?」女子嘟唇輕睞,眸光銳利,語氣卻軟膩嬌柔。
  身後一陣吞咽口水的響聲,容燦不必回頭,亦想像得出這票兄弟已被眼前的妖女迷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請姑娘離開。」不悅的心緒高張,容燦冷冷啟口,手中便要松開掌握讓長鞭抽回。
  卻在此時,一陣箭雨漫天疾射而來,那女子背對佇立於船頭,容燦不及思索,原要放開的手掌力道陡猛,藉由長鞭將女子扯向自己,躲開破空銳箭。
  女子順勢迎向他,未有反抗、毫不矜持,溫軟的軀體直直撞進他的懷中。
  這一切全憑意識反應,絕非容燦本意。為躲箭雨,他雙臂抱住撲來的人,兩人倒於甲板上,翻滾了兩圈才停止,等回過神來,那雙媚艷的眼瞳近在寸尺,正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中原的男子都是這般口是心非嗎?」她躺在他身下,密而俏的睫毛眨了眨,美艷中卻有一番無辜。「你心中明明贊我美麗,口上偏又不說;我的恩怨你不願干涉卻又出手;要我離開,偏偏將人家抱在懷裡,你怎地如此反覆?」
  面對突來的襲擊,眾家兄弟終於回復正常,叫囂之聲飄過容燦耳際,宋玉郎、張胡子等人都已尋求掩護,居於備戰位置。但容燦卻不正常了,兩人貼得這麼近,近到鼻尖幾乎頂著鼻尖,他的視線在女子美顏上穿梭,一點櫻紅唇瓣、一股誘人香氣,他心髒猛地跳動,吸入的空氣中夾雜女子呼出的溫熱氣息,又甜又辣。
  瞧見容燦怔仲模樣,女子心中得意,一對眼兒直勾勾凝著,笑得倍加嬌媚。
  「燦爺!是打還是退?你再不指示,船都快成蜂窩啦!哇--他媽的!老子的瓊瑤玉露啦--」一支箭射穿酒壇,碎片與酒液登時散成一地,張胡子隔空哇哇大罵,眼見玄風堂的大船愈靠愈近,抬頭便是一片箭雨,再不反擊,還等著別人欺到頭上來嗎?
  聞聲,容燦如夢驚醒,正欲放開身下女子,那女子反倒抱住他的腰際,打了半個圈,翻身將他壓在下頭,容燦待要斥責,卻見一支羽箭直入甲板,釘在兩人方才的位置,箭身尚兀自搖晃,發出嗡嗡輕響。
  「危險。」她慢半拍地提醒,笑容未變。
  不知怎地,容燦惱怒起自已,「走開!」他俊臉微紅,厭惡地推開她。
  「中原來的男子,你又在口是心非嗎?」她笑問著,意有所指地瞄了瞄教他緊握的金鞭,那是她的護身兵器,他不放手,她如何能走?
  「還你!」容燦雙眉更鎖,將長鞭甩開,另一手則瀟灑地擊開數支羽箭。
  原想過幾天安分的日子,無奈老天不成全,教他遇上這妖女,無端卷入是非。這女子是禍水,天大的禍水--望見甲板滿目瘡痍,容燦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卻無所謂,一逕地笑,笑得無辜柔媚。
  「青天月!把旗升上。」他揚聲大喚,將火氣盡數發洩,「弟兄們聽好了,開右翼炮門、三帆揚滿、全面作戰!」既是非打不可,就得贏得迅速徹底,只是過了這一戰,漕幫與玄風堂的梁子算是結定了。
  「是!」眾弟兄一陣歡呼,天曉得有多久沒玩這種刺激游戲了?
  長江一帶是他們的地盤,往來的船只商號,管他是黑道白道、管他是正當營生抑或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瞧見是漕幫行船,還不給上幾分薄面?而今日玄風堂欲致這名女子於死地,竟不分青紅皂白追殺到漕幫船上來,這口鳥拉氣忍得下去,除非船上的人全死絕了。
  全體得令,眾家弟兄動作迅捷,在最短時間武裝船只。
  趁容燦與眾人忙碌之際,那異族女子特意去尋黑衣人的晦氣。方才容燦出手相幫,他便縮在船邊,蒙面的黑巾已然掉落,露出一張黝黑年輕的臉孔,但見他的恐懼如此明顯,她反倒心慈,只抬起勾角花鞋將他踹入江中,未下殺手。
  另一邊風吹旗動,玄風堂方辨明對方高升在桅竿上的旗幟,不及反應,船身已結實地吃了一炮,轟地巨響炸出一個大窟窿,登時木屑與煙灰彌漫江面。
  「那是什麼......」女子悠悠問著。首次見識火藥的威力,她眼中流露近乎著迷的神色。
  容燦沒有為她解答,右手舉高,示意屬下暫緩炮擊。
  玄風堂的箭雨後繼無力,船身進水嚴重,情勢危急下,數十名黑衣人決定棄船,分別乘坐由大船上放下的三、四艘木舟,透過江上薄霧望向容燦這方,似乎頗為躊躇,他們追殺的目標就在前面船上,卻又忌憚對方的實力。
  容燦知道他們在顧忌些什麼,雙臂好整以暇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揚,對著那名女子扯出涼薄的笑意。「請你離開。」
  「嗯......」她漫應了一聲,對於容燦厭惡的語氣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自顧地玩著金鞭,輕緩地道:「可是我還沒弄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呵......」
  可能天生如此,女子的音調嬌嫩特殊,說的雖是漢語,卻夾雜著本身族中母語的發音,咬音些微模糊,教人聽著,好似哼著什麼曲調。而她的膚色並非白皙,是種可人的蜜色,帶著極淡的粉紅。
  容燦皺眉聽著,目光不由自主飄向女子把玩兵器的雙手,感覺那雙小手彷佛也泛著透明的金色光澤--
  就這麼兀自思索,片刻失神,忽地,女子低垂的眼眸飛揚,出手極快,一道金光朝堆在炮門旁的竹筒襲去,那筒內裝備火藥,開一次炮火需用掉一支竹筒的火藥粉,她旁觀這群人的動作,自然猜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其中。
  負責填充火藥的是方才在岸上准備炊事的三名少年,見金鞭直取竹筒,三人竟不顧安危,兩名小的反射性張開雙臂護在竹筒堆前,瘦高個子的少年則想也未想,身子朝那道金光撲去。
  「眠風,不可!」宋玉郎高喊,與容燦同時行動。前者白衫長卷,眠風的腰際緊縛,往後讓宋玉郎抱在懷中,又因力道太強,雙雙跌在甲板上。
  「別得寸進尺了。」容燦後發先至,身形如風,連環腿將女子逼退幾步,他兩臂各提一個孩子將他們拋開,兩旁弟兄已前來接應。
  女子本就無意傷人,鞭勢時緩時疾、變化多端,只想取得一支竹筒占為己有,那是神奇的東西,她從未瞧過,今次首回見識,內心的好奇如焰高張,不弄明白怎肯罷休?
  「你說啥我不太明白啊?什麼寸啊尺的,我不懂,好不好咱們說白話?」她手中的鞭連連擊出,卻是嫣然一笑,「你知道的,我的漢語懂得不多。」
  容燦讓她的笑弄得有些煩躁,一招空手白刃打算奪下那道招搖凌厲的金光,手掌成刀劈近女子面門,她卻狡猾得緊,反將長鞭倒轉施力,妥貼地纏在白個兒腰間。
  容燦此招甚是迅猛,眨眼間金鞭異主,握柄落入他的手裡,正欲收取對方兵器,一經拉扯,金鞭卷著女子腰肢一塊撞進他的胸懷。
  本想運勁擰斷金鞭,折損女子的銳氣,未料及一股溫熱的氣噴在自己耳後,帶著郁郁香味,似愛撫一般,溫溫柔柔又酥又麻,是那女子紅艷珠唇中徐徐呵出的氣息。
  「你--」容燦驚怒,猛地推開她。
  旋了個大圈定住步伐,女子撫著失而復得的護身兵器,笑吟吟地問:「我怎麼了?我好得很啊。你這是什麼功夫?瞧來不怎麼厲害嘛,明明把人擒住了,臨了又放了手,你師父是這樣教你的嗎?」
  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容燦眼神銳利,攤開右掌,掌心上一只銀環閃爍光輝,正是女子戴在耳上裝飾之物。
  見狀,她反射地抬手一觸,才發覺左邊耳垂下空空如也,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對方取走耳環時,自己竟絲毫未覺,倘若他在摘取銀環時,順道在她的頸後或太陽穴上一掐,自己是必死無疑了。
  但見他僅是怒著,下手已留情面,足知他並無惡意。女子飛快轉著思緒,隨即寧定,臉上又綻開嬌甜的笑花。
  「那銀環是成雙成對的,真是喜歡的話,送你一只也無妨,何必偷偷由人家耳上取走,回頭又拿來戲弄人家?」
  容燦被她搶白一番,登時不知何以對應,覺得這個異族女子狡黠非常、行事多怪。他峻顏微赭,冷冷一哼,「還你。」銀環朝女子平平擲去。
  她不接,纖手輕揚,將飛來的銀環倒彈回去。同一時刻,女子身形往後彈去,長鞭隨即出手,她早已鎖准目標,這一下疾走如電,直直往愣在旁邊、瞧美人瞧得垂涎三尺的羅伯特擊下。
  金鞭沒往羅伯特身上招呼,而是精准地卷走他握在雙手中的竹筒。方才他負責的炮門僅發了一次船炮,而手上握著的火藥是由眠風那裡取來准備做填充之用,誰知對手不堪摧殘,才用上第一發火炮,局勢就一面倒,用不上第二發,再有他貪看美人,把玄風堂忘得乾乾淨淨,待得鞭梢擲至面前,一探一取間,竹筒輕易地落入女子掌握。
  「你拿我的東西,我拿你的東西,這才公平。」她揚聲說著,身子疾速後退。
  「留下!」容燦喝道,出手阻她,欲奪回那支竹筒。
  她與他纏斗,細聲細氣地說:「一會兒走,一會兒留,這麼反反覆覆,我不睬你啦!」接著腳下踩著船沿,身軀忽地躍起。
  容燦朝半空中的女子擊出一掌,她巧妙避開,以鞋底接他的掌心,借力使力,讓容燦發出的內力送自己躍飛。
  「多謝啦。」她回眸朝容燦嫣然一笑,身子已彈離船只大段距離。
  容燦奔至船頭,只見那抹斑爛霞紅的身影墜入幾丈外的江中,好似燃燒的火浸透在浩浩江面,火焰忽地熄滅了,與先前使雙刀的小姑娘相同,一入水中便再無蹤跡可尋。
  生平首次教人這般捉弄,容燦低聲詛咒,兩道劍眉擰得老高,一股氣梗在胸口不得發洩。下回倘若再教他碰上這妖女,他定要、定要......他定要......
  定要如何?一時之間想不出答案,容燦只覺心中無比厭惡,雙手不由得使勁,船沿都讓他捏出十個指印來了。
  「燦爺,玄風堂的人動了。」青天月道。
  玄風堂三、四艘木舟果真有所行動,見女子躍離大船落入江中,他們再無顧忌,以追擊目標為要務,一干黑衣殺手朝她墜落的區域劃進,邊是搜尋,還需提防容燦這方的攻擊,木舟順江而下,漸隱入薄霧之中,不復可見。
  此刻,長江兩岸僅剩容燦的船,原本停泊作歇的船只在炮擊前走了大半,餘下的小半在炮轟開打後又走得精光,管他三峽險峻與否,總比一個不小心成了炮灰來得安全些。
  周遭又恢復本來的平靜,夕陽落入山頭,天際灰蒙,彷佛所有的光色都隨著女子斑斕的身影消失不見。幽然江面,幾只鳥兒低空盤旋,那艘殘破的烏篷船隨流水緩緩浮動,不知何時已飄近過來......
  容燦隨意一瞥,眼神陡然炯厲,一個記號引起他全部的注意。
  刻在烏篷船的船身木板上,以五枚火焰組成五瓣花形--
  「滇門火焰花。」宋玉郎亦注意到了,道出容燦心中所想。他合起扇子輕擊掌心,微微一笑,「這姑娘來頭不小。」瞧瞧玄風堂追擊她的陣仗,再加上這火焰花的印記,她在滇門之中想必舉足輕重。
  滇門發跡於雲南,以洱海、滇池一帶為主要巢穴,門下原聚集了各部苗族,後來聲勢日趨壯大,已延伸至四川、貴州以及廣西各省,門眾廣泛,加入不少其他部族,如白族、擺夷、羅羅等,話雖如此,目前滇門裡居領導地位的仍多數為苗族中的菁英。
  「滇門苗女。」那女子衣袖、裙擺的刺繡是苗疆獨有的花紋,鑲在頭巾上的珠翠、一身白底霞紅,容燦若有所思地瞇起銳眼,沉吟片刻又道:「滇門之中,誰使長鞭?」
  此話既出,船上的人莫不心中一凜,思及那苗女模樣與方才打斗的情景,一個名宇同時浮現腦海
  「金鞭霞袖。」宋玉郎慢吞吞地吐出這四宇。
  金鞭破寂,袖色如霞,她在江湖上闖蕩,博得如此名號。
  張胡子忽地地掌大笑,恍然地道:「原來是沐家小娃,哈哈哈!之前在蒼山與沐老鬼斗上,那時她扎著麻花辮子,還是個小丫頭,沒想到幾年不見,小丫頭長成大姑娘啦!」
  「你何時惹了那只老鬼?」青天月濃眉挑高,斜睞著張胡子。他口中所說的老鬼指的正是滇門現任門主--沐開遠,亦是金鞭霞袖的爹親。
  張胡子搔搔濃密的落腮胡,撇了撇埋在黑叢中的嘴,「唔......陳年往事啦,也沒啥,比試武藝嘛,到得最後我打了他一掌,他砍了我一刀,就這樣。」
  他說得輕淡,兩三句便帶過,但船上的弟兄知他的脾性,不難猜出那場比拚定是凶險萬分。
  張胡子伸伸腰桿,肚皮忽地打起響鼓,他哀聲大歎,「眠風,變點東西來吃吧!我肚裡餓、嘴上饞,不想想辦法真會死人的。」
  「你還說,那壇子酒全入肚皮裡,還不撐了你?!」念念不忘的酒香呵......
  「撐了我倒好,誰教天外飛來一支他媽的爛箭!」
  「是你沒護好,美酒沒啦,摔得半滴不剩。」
  張胡子吹胡子瞪眼。「老子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說我沒保護好,怎麼不說說那個蘿卜頭,沐家娃兒一個笑,登時三魂少了七魄,一支竹筒火藥就雙手奉上啦!到得現在還轉不回神。」
  羅伯特感受不到眾人眼光掃射,藍色眼眸滿是迷醉,右手捂著心口,對著女子方才離去的方向悠悠地唱起歌來,那是他的「家鄉情歌」,一長串的蠻話,除他自己以外沒人聽得明白。
  「天啊,這小子又要念咒,拜托誰去把他的嘴捂起來吧!」
  眾人哀號,又是一番斗嘴。
  此時,眠風靜靜步至船頭,將手中之物遞上前。
  「燦爺,這是那苗族姑娘之物,該如何處置才好?」
  望住眠風掌心一只銀環耳飾,容燦稍緩的眉再次皺起,那苗女以巧勁將它掃回,他並不接下,任它嵌在後頭桅竿上,他的小廝卻將它取來。
  「丟了。」煩。一口惡氣梗在胸臆。他知道她的底,心頭加倍厭煩,從沒誰如此捉弄過他,之前的較量,自己武藝雖然猶勝於她,卻占不了半點上風,比起心思狡黠、機警靈敏,那名苗女教人印象深刻。
  他衣袖輕揚,氣勁卷起躺在眠風掌上的銀環,那耳飾拋高起來,以順暢的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0:57
第二章--此間乾坤復乾坤

  過三峽又行兩日,行船已至兩湖地帶。
  此次入內地,收得一批錫鐵兵器,需盡速運往閻王寨,因此,漕幫眾人下船補足民生用品,停留半日便繼續乘船而下。
  但容燦卻上不了船。
  在四川雲陽與金鞭霞袖交手之時,他赤手空拳抓握對方長鞭,當下微覺掌心刺麻,未有多想,待入夜,身軀竟開始發燙,曾緊握金鞭的右手掌心浮腫淤黑,分明是中毒跡象。
  滇門擅使毒,天下皆知。於自身兵器上塗毒,原為江湖人士所不齒,但滇門行事作風向來隨心所欲,視武林道德為無物,與之交手,容燦尚不知對方來歷,見她身著苗族衣飾,亦要自己提高警覺,未料及那毒無色無味,入膚無痛無感,稍覺刺麻時已深植血肉之中。
  洞庭湖上,支流分雜,一只小舟劃入偏僻水域,撐篙之人如識途老馬般在愈趨狹淺的水面上緩行,過了兩岸垂楊,一處以竹搭建的庭閣展現在前。
  舟上,手搖書處的白衣男子靜靜開口:「五哥已得知消息,正由東北趕來,這臨水竹閣極是偏僻,別具清雅韻味,三哥可趁此好生休養。」他撩開拂至頰邊的黑發,朝掌舟的少年微笑,「眠風留此為你打點一切,大船上的弟兄有張胡子和青天月領著,待此安頓好,我也會前去與之會合,三哥毋需掛心。」
  峻容依舊,眉心泛黑,兩日來的毒素侵襲,容燦目光炯然有神,臉色卻難掩灰敗。「這點傷礙不了事的,我可運功自行逼出毒素,何需讓星魂趕來?」他話中之人便是閻王寨結義兄弟中排行老五的李星魂,精通醫術,江湖上有個響當當的名號,人稱「回春手」。
  「此毒甚是怪奇,三哥雖可自行逼出,但必定大傷元氣,五哥那匹寶馬可日行千裡,明晚准能抵達兩湖,他一到,這點毒還作得了怪嗎?你就在竹閣靜心等待,豈不甚好?」
  以往,船務皆是由容燦全程指揮,但這次意外來得突然,他不將毒傷放在眼裡,仍要領著眾人順流而下,最後是讓船上弟兄「冷言冷語」地趕下來--
  說他受了傷還隨船而下,這個不能做,那個也幫不上忙,比一顆胖白饅頭還不如,饅頭還可以拿來填肚子,而他只會浪費船糧。
  又說他受了傷武功徒留招式、內力十去七八,若半途遇上什麼狀況,危急時刻,旁人還得費心照料。
  還說他受了傷面容灰敗、面黃肌瘦、面無人色,瞧了讓人心煩。
  一堆荒謬的說詞,然後是青天月和張胡子連手夾攻,他終是被丟下大船。
  容燦自是清楚一干弟兄的用意,可心中也暗自思量,待傷痊愈,正是他重立威信之時,要痛揍每個對他「冷言冷語」的人,這群家伙敢如此待他,當真生活過得太安逸,太久沒見他發飆了。
  小舟抵到岸邊,宋玉郎收起扇子率先躍出,身形瀟灑地落在竹閣廊下,容燦與眠風跟在後頭,這動作之於容燦本是雕蟲小技,但此刻提氣躍動時,胸口竟覺一陣緊窒,險些難以呼吸。
  「三哥!小心!」
  「燦爺--」
  宋玉郎與眠風雙雙扶住步伐虛浮的人,臉有憂色。
  「我沒事,不必驚慌。」待暈眩感覺消失,容燦苦笑了笑。
  眠風見狀,義憤填膺地道:「這個金鞭霞袖真是壞透了,怎麼說咱們也陰錯陽差地幫了她的忙,為了她,還莫名其妙同玄風堂結下梁子,她強奪咱們的火藥也就算了,竟對燦爺下毒,簡直是、簡直是恩將仇報嘛!」年輕的臉龐氣得紅通通的。
  容燦忽地朗聲大笑,拍拍少年頭頂,「咱們向來有仇報仇、以牙還牙,你莫要忘記。」
  毒素未能拆損他的精神,笑音歇止,嘴角仍淡淡上揚,似是有所思量。

  宋玉郎本待明日再走,無奈容燦掛心大船上的那批兵器,要顧及漕幫眾弟兄的安全、以及兵器可否順利抵達閻王寨。為此,他催促宋玉郎盡速起程,與船上弟兄會合。
  白日,眠風撐舟送宋玉郎出去,順道買足糧食用品,回來後又張羅了一頓晚飯,容燦瞧他著實累了,早早要他休息,眠風還想打著精神,偏偏呵欠連連,終於在竹閣後頭的小軒睡下了。
  時序正值夏末,入夜後的竹閣蛙鳴蟲吟,舒爽的風由水面送來,夾帶林間土壤的草腥味,掃除所有燥意。
  容燦選擇臨水的一間軒房住下,曲肱而枕半臥在躺椅上,由拉起竹幃的窗子望去,一輪明月懸於夜空,月光皎潔,倒映在水面上搖曳生姿。
  此景此際,最適於以美酒邀月,與知己暢談,可惜竹閣中沒有備酒,伴在身邊僅是自己的黑影,如今是要辜負這良辰美景了。
  容燦自嘲苦笑,合眼入眠,蟲聲唧唧,他下意識側耳傾聽--
  剛開始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不像是歌,又好像是歌,如歎息、如男女交合時的呻吟,聽在耳裡,心血不由得沸騰。忽而音調一轉,似遠若近,似真若假,濃膩中別有清柔轉合,呢喃中宛如夢境。
  瞬間,一張狡獪面容閃過腦海。
  睜開雙眼,容燦猛地由躺椅上坐起,未加外衣,人已趕至竹閣簷廊之下。
  女子坐在廊邊,她的勾角花鞋隨意丟著,一雙赤足浸在水中輕輕撩撥,如脂的月光鑲在毫無遮掩的小腿肚上,蜜般的肌膚泛著柔光,似能掐出水來。
  這一瞬間,容燦有些恍神,胸部彷佛受到重捶,他撫了撫心口保深呼吸,記起自己體內毒素未愈,更記起罪魁禍首便在眼前。
  「我把你吵啦?」她側過嬌顏,對住他笑,雙足仍打著水波。「我在唱歌,很喜歡唱歌,我可以一曲接著一曲唱下去,唱到太陽出來了為止。」
  她的歌是苗族曲調,也可能融合其他各部族,音調濃膩無方,應是情人之間的對答呢喃,容燦聽在耳中雖無一字可辨,但就歌聲之溫柔委婉,亦能猜測得出。
  情歌--容燦想箸,心頭不禁一蕩,隨即又思及首次相遇,她大膽的言語與媚態,登時反感又升,不知她的情歌為多少男子唱過。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斜倚門邊,沉聲問。
  「我來瞧你死透了沒。」她的眼如同天邊明亮的星辰,在夜色中晶瑩閃爍,帶著點愉悅,帶著點頑皮。「別談這個了,瞧,我帶了好酒來呢,既然武藝勝不了你,我同你比酒量、比酒膽。」她武藝略遜一籌,卻是雖敗猶勝。
  容燦瞥了眼她身邊的小酒甕,沒有任何動作,僅是深深地瞧著她,月脂在他身上形成另一種效果,陰郁的,難辨的,有種評估的意味。
  「怕我下毒?」她直言詢問,接著抿唇嫣然,手起手落「咚」地一聲戳破酒甕封口,舒涼的風送來醇厚的酒香。「我先喝為敬啦。祝你......祝你......嗯......」她雙手捧著酒,歪著頭顱頓了頓,「祝你身體強健、精神旺好。」接著咯咯一笑,揚頭飲了好大一口。
  聽不出她是真心誠意,抑或暗藏諷刺,她邊用霞袖拭淨唇邊酒汁,一面將酒甕遞給容燦,小臉閃著熱烈而挑釁的神情。
  挑了挑眉,容燦步近廊邊盤腿坐下,單手接過她送上的酒,輕輕搖晃,讓裡頭的酒將香味提出,他合眼嗅著,目光陡地銳利--
  「蛇酒。」
  「是。」那挑釁的神情更深了,還件著頰邊兩朵笑窩。「這裡頭泡著青竹絲、珊瑚紅、赤煉焰,你不敢喝便放下吧。」
  她眼眸轉向水面月影,蓮足劃著水,幽幽地說:「天下英雄何其多,敢同我暢飲這甕酒的又有幾個?」
  聞此一言,胸口陡熱,可能是女子臉上乍現的落寞,也可能是她略帶嘲弄的言語,容燦被激將了起來,二話不說便提甕大飲,那酒勁又辛又辣,比他以往飲過的酒還要烈上三分,幾要燒傷舌喉。勉強地咽下第一口,漫在齒腔的竟是前所未有的甘醇,他「咦」地一聲,又接連喝下三口,卻是厚醇無端,熏人欲醉。
  舒暢地呼出氣息,他抬起頭,與女子的視線接個正著,他雙目教酒氣薰染了,竟覺女子貌美如花的容顏一閃羞澀,兩道眸光如夏夜的風,這般清柔。
  這妖女懂得羞澀?!是自己眼花了吧?容燦甩了甩頭,將奇怪的影像拋開。他將酒甕放在地上推向她,身子往後頭的竹柱一靠,靜靜啟口。
  「你搶走的竹筒浸了水,裡頭的玩意起不了作用了,是也不是?你出現在此,為的也是這個。」
  那日她東西得手翻身入江,竹筒非完全密封,她也未做防備,水自然由竹筒縫間滲進,火藥一旦潮濕,唯有報廢。
  「你沒個記性,不是搶,我用銀環同你換的。」她辯得從容,喝了口酒又推向容燦。
  容燦冷笑了一聲,顯然難以苟同這樣的說法。「相傳金鞭霞袖機智聰穎、貌美如花,原來只不過是個詭計多端又蠻不講理的女子。」
  「你知道我是誰啦?」她也不同他生氣,小手習慣性玩著單邊的銀環耳飾,側望住男子,眼波流轉。「我的漢姓是沐,三點水加一個樹木的木宇,漢名喚作沐灩生。我底下還有個小妹,名叫沐瀾思,她雙刃使得很俊呢,阿爹說她筋骨奇佳,將來武術造詣肯定遠勝於我......呵呵,我是打不贏你,但有朝一日阿妹會替我扳回一城的,你且等著。」
  她自報姓名,禮尚往來的,容燦也該將名字告之,但一個沒問,一個不願說。
  拿來酒甕,容燦又是一飲,只覺酒愈飲會順喉,肚腹熱烘烘,思及方才獨處屋中,無酒無伴辜負美景良辰,而今酒是有了,伴在身旁的雖是紅顏,卻非知己......呵呵,說是仇敵亦不為過吧。他想著,嘴角牽動,暗暗嘲弄。
  沐灩生替親妹向他下戰帖,容燦嗤了聲不去理會,語氣持平,「你若是想探查什麼,來此是白費心機,這竹閣空空蕩蕩,沒一樣是你要的。」
  「你又知道我要什麼了?」她眸光晶瑩,微偏著螓首,頭巾上垂蕩的珠翠相互撞擊,聲音清清脆脆,在這夏末之夜中更添清朗風情。而蜜般的雙足將水面勾出許許多多的漣漪,水滴沾在她的小腿肚上,剔透中帶著溫潤。
  容燦眉心皺折,忍不住斥道:「自古男女有別,授受不親,一個姑娘家不該在男子面前裸露軀體,你這般模樣,如此不懂莊重,尚有何名節可言?」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多,漢家姑娘最最可憐了,這樣不成,那樣也不成,只會躲在房裡繡花繡鳥,沒半點主張。還是苗族開化一些,我們的族人熱愛自由,何需在意旁人的想法,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喝酒就喝個痛快,想玩水就玩個盡興。」說著,一只蓮足朝他猛踢水,登時水花大濺,容燦滿身滿臉全濕了。
  「你!」他喝了一聲,雙目怒瞪。
  「我怎麼了?」
  見她要故技重施,容燦反應迅速,長腿踢向她膝後穴位。
  沐灩生見勢甚快,右足拐帶躲避對方攻擊,招式未老,左足已揚起水花,容燦避無可避,水珠濺上峻顏的同時,未受傷的手已扣住那只作怪的赤足。
  「胡鬧!」他低聲斥責。
  左足在他的掌心,沐灩生雙手撐著地保持平衡,她踢了踢想要掙開,卻見男子的目光深邃地盯住自己。
  「你待要如何?」她臉蛋驀地發燙,面容微垂,不願月光洩漏羞澀的心緒。「我同你玩的,你、你抓痛人家了,快放開啦!」
  容燦初時只想制住她胡鬧的舉動,意無別念,這時一只秀足握在掌心,與自己粗糙的肌膚相摩蹭,一時間心中起了異樣感覺。他陡地松開手,彷佛她的裸足會燙傷人似的。
  縮回腳,沐灩生這回倒是乖乖套上勾角花鞋,以往她赤裸雙足戲水從不覺有何不妥,但此刻在他注視之下,他眼瞳中閃爍的火焰,手掌上奇異的觸感......她不知自個兒怎麼了,心不曾跳得這麼快。
  假咳了咳,容燦打破這凝著的一刻,重拾之前的話題。
  「我的確不知你要什麼,但這裡絕無你要的東西。」
  「那可難說。」她穩下心思,恢復又嬌又媚的神情,將剛剛乍生的小女兒心態拋得遠遠的。「你說中了一件事,我確實是想弄懂那竹筒裡的東西,白日見你的小廝落了單,本想扣住他問個明白,又見他鬼鬼祟祟的模樣,在這河道拐右轉左的,呵呵......一路跟來,沒料及竟找到你了。」
  「暗地跟蹤他人,鬼鬼祟祟的是你自己吧!」容燦嘲諷地道。
  「唉......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也不同你生氣。」她忽地掉過頭,正面望住他,月華柔軟地灑在她身上,她繼而又開口,連聲音亦是柔柔軟軟,「好不好你把竹筒的事告訴我吧?那東西打哪兒來的?怎麼做成的?我問過它的味道,該是硝石一類的東西,可光是硝石絕無那般強大的力量,你們自有產出的地方嗎?」
  容燦一怔,忽地放聲大笑。「憑什麼我該告訴你?你也太自以為是了。」他說得極是冷淡,與她溫柔的聲調形成強烈對比。
  「你說與我知,我的目的便完成一半,你不說,我很苦惱的......」唇角噙著溫婉笑花,她眨了眨明眸,幽然又道:「真是如此,我只得讓你吃些苦頭,有些手段很是難受,卻也逼不得已。」
  對她話中之意,容燦只覺荒謬,正欲張嘴說話,猛地,一股疼痛毫無預警直刺心坎,他悶哼一聲,捂住胸口,喉間興起怪異的感覺,甜味漫將上來,兩口血跟著嘔了出來,血色暗紅,略有腥臭之味。
  「酒有毒。」他咬緊牙關,目光凌厲如箭。
  「本來就是毒酒,你明知道的。」她說得無辜,主動握住容燦淤黑的右掌,觀看了會兒,然後在傷處微微施力,「這樣......有感覺嗎?會不會痛?」
  可能是蛇酒加重毒素運轉,原本僅是刺麻的傷處經她一掐,似乎每根神經、最最細微的神經都須受到極致的痛楚,那種痛是沒來由的,整個心髒緊縮再緊縮,將痛傳遍四肢百骸。
  容燦深吸著氣,絕不喊痛,牙齦已咬得滲出血來,視線一瞬也不瞬地睖瞪住女子,一字字、惡狠狠地問:「這便是你的手段嗎?」
  一只衣袖,霞般的花紋,為他拭淨嘴角的血污,憐惜低語,彷若催眠。
  「我知道很痛,那也是沒有辦法的......竹筒之物你還沒對我說明白呢......你願意告訴我嗎?」
  「作、夢--」痛,徹心扉。即便如此,這肉體的折磨是無法使容燦屈服的。
  他忽而哈哈大笑,甩開在自己唇邊輕觸的斑斕衣袖。
  「你愈想知道,我愈是不告訴你,今日落在你這妖女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最好別教我活過此劫,要不,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也會將你找到,把我身上的痛楚加倍奉還。」
  「唉......不說便不說,你何需逞能。」沐灩生幽幽歎息,手上不斷加勁,她折磨人時,臉龐始終是溫溫柔柔,語調亦不揚不躁。「你總愛生氣,動不動就冷著一張臉,你長得這般好看,該要多笑才是,像我這樣不是很好嘛?你對我凶,我總是笑著,不同你發脾氣的。」是的,她總是笑著,單純的笑容下心思已千回百轉,就算出手傷人,亦是一臉無辜。
  容燦額上冒出豆大冷汗,右手受制,他隱忍住痛,將殘存的內勁凝於左手指尖,突地上身撲近,迅雷不及掩耳出手攻擊,一招鎖喉扣逼至沐灩生頸部,饒是她反應敏捷、迅速格開,容燦的手指已掃過她的肌膚,留下火辣辣的灼痛。
  未能一招將她制服,容燦不讓對方有思考餘地,揚手朝她的天靈蓋打下,此招甚是狠辣,沐灩生竟是不擋不躲,反而趨身向前,微揚著下顎,雙眸如泓,盈盈地注視著他。
  豐潤的紅唇幾要貼上容燦,鼻中嗅到她獨有的香氣,月光下,她的眸如夏夜水面,反映出兩個自己。容燦一愣,手停在半空,怎麼也打不下去。
  「你捨不得我死。」沐灩生拉下他的手,將臉頰輕輕偎上。
  容燦又是一怔,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心中惱恨了起來。
  「走開!」單臂粗暴地格開她。
  沐灩生好脾氣地搖了搖頭,好似眼前是個正在鬧別扭的孩子。「人家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呢。你這個模樣,我怎能說走就走?」
  容燦以為她所謂「尚未完成」指的是火藥之事,唇邊浮出冷笑,「要命一條,等你來取,若想從我口中逼出什麼,那是白費心機。」道完,他又口吐黑血,身軀終於倒地不起。
  「能撐到這時候,也難為你了。」
  她移近他,氣息輕輕撩上容燦臉龐,容燦沒法動了,方才發力出招抽光體內存留的氣勁,如今的他只能任人宰割,望見女子的笑顏,他索性閉上雙目不去理睬,卻阻止不了她的輕聲細語傳人耳中--
  「剛剛沒一掌打死我,你肯定在惱怒自己吧?可是......可是我心中很是歡喜......」頓了一頓,她音調轉為低柔,輕輕地問:「你說,江湖上相傳金鞭霞袖聰敏機智、貌美如花......你怎麼想?是不是也覺得我貌美如花,長得好看呢?」
  身為女子,對自己的容貌必定是在乎的。容燦本不欲回答,隨即憶及她喜聽旁人稱她貌美,雙目睜也不睜,輕蔑地啟口。
  「我所識得的姑娘中,個個都比你美貌嬌艷,會吟詩、會作對、會篆籀、會彈絲、會品竹、唱清曲舞垂手、下圍棋比雙陸,與她們相處絕不會言之無物,倒是你,你會什麼?呵呵......只會耍心機,喔,我倒忘了你還會耍長鞭。」
  知道她漢語所知有限,容燦故意講些她不懂的詞,什麼篆籀(古體書法)、彈絲(弦樂)、品竹(管樂)、垂手(舞蹈)等等,沐灩生還是首次聽過,又如何能懂其中含意?
  「她們......都是漢家的姑娘?」許久,她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漢家姑娘知書達理、婉約貞靜,豈是你比得上的!」
  又是一陣沉默,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著。
  「漢家的姑娘最最可憐!」她下了注解,語氣微繃。
  「做什麼?!」容燦猛地睜開眼,看見她翻身跨坐在他的肚腹上。背對著月光,他瞧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只覺女子雙腿夾住自己腰側兩邊,小手握著他淤腫的右掌,兩人動作十足曖昧,容燦心一緊,狠狠又問:「你做什麼?!」
  「完成今晚來此的目的。」語畢,她由腰際抽出短匕。
  見銀光閃過,容燦暗合雙目,心想,今日要命喪此女手中了。
  匕首落下,沒有刺入容燦的胸口,卻在他右掌心割了三刀,她找出短匕、揮刃、回鞘,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而這三刀較之方才她使勁壓迫,便如搔癢一般,容燦竟是毫無痛覺。
  不知她又再想什麼方法折磨自己?容燦怒睜雙眼正欲斥罵,見眼前景象,話便梗在喉間,氣息陡地紊亂。
  沐灩生跨坐在他的腹上,兩手執著他的右掌,她半邊的臉埋在他的掌心中,她的唇溫溫潤潤、如同暫棲的蝶,貼熨在那三刀的口子上,吸吮出腥味的血。
  「你......」這一切超脫容燦所能想像,想推開她,可恨身上無半分氣力,他手心感受不到痛覺,或許是心理作用,對於女子游移吸吮的唇卻是敏感萬分,整個掌心都熱騰了起來,心亦隨之迷惑。
  沐灩生不理會他,沉默著,專心一意處理那些傷口。
  藉由月光,她每次偏開頭將毒血吐掉時,容燦瞧見她雙眸微垂,幾分倔強,幾分黯然,不知是否在意著他方才所說的話。
  「你到底......」隨著掌心流出的污血,胸口的痛漸趨緩和,取而代之是極端的困頓,容燦強睜著眼想看清楚她,眼皮卻沉重得難以抗拒,他合起眼,驀地睜開,又乏力地合起,來回四、五次,「......意欲為何?」他眉心皺折松開,意識終於飄遠了。
  直到血轉為正常的紅顏色,沐灩生才停下吸吮,將一邊的霞袖在水中浸濕、擰乾,小心翼翼擦拭著自己劃下的三條刀口。接著,由腰間取出一水滴形的藥瓶,將裡頭藥粉均勻撒於掌心,粉末碰到傷口立即沒八血肉,淤腫淡化了,傷處亦逐漸凝結,形成又細又長的痕跡,容燦的掌紋原就復雜,而今又貫穿了三條橫線,更是錯綜難明。
  「喂--」她俯下頭輕聲喚著,容燦無所動靜,彷佛睡得極沉。
  幽幽地,她歎息著,手指沿著男子冷峻的臉龐畫動,淡淡細紋的眉心、兩道濃眉、挺直的鼻梁和好看的唇形--
  沐灩生仍是幽幽一歎,螓首擱在容燦胸膛,半邊的身軀貼緊了他,仰起小臉,媚態橫生的眼眸注視著男子微泛胡髭的下顎,以及輪廓英俊的側臉。
  「人家把東西送給了你,為何將它丟棄?」她喃喃地問,明知不會有解答。
  夜深了,月華依然清亮,那歎息似的歌聲又起,如癡如醉、綿綿渺渺。
  在夢中,男子捕捉著歌音,眉微微皺著、唇微微揚著,一切似夢似幻,欲辨已難......

  醒來時,容燦發覺自己躺在臨窗的長椅上。透過窗子望去,水面平靜無波,一只白鷺低旋著,長嘴捕獲水底下的小魚,又振翅飛高。
  稍稍一動,全身肌肉又酸又軟,好似年少時為扎實武功基礎、雙臂吊起水桶,躍上三天三夜的馬步,每條肌肉都撐到最大極限,忽又松弛下來--
  「覺得如何?」男子笑意隱隱,步近他。
  聞聲,容燦急掉過頭上時忘了自己正處於非常時期,頸部扭疼,喉間不由得發出問哼。
  「很不好。」他咬牙道,瞪了忍笑的李星魂一眼。
  「我睡了多久?」他知道自己睡了一段時候,夢境中,流蕩著某種輕飄飄的音調,像是溫暖的流域,將他整個包圍,流連忘返。
  忘記有多久,他的心緒不曾如此放縱過。
  「至少一日夜。」他趨前欲助容燦坐起,被對方回絕,索性坐回竹籐椅,咂了口涼茶。「昨夜我到來時,三哥便睡在這躺椅上,一動也沒動,可嚇壞了小眠風,問了他,才曉得他也是過午才醒,顯然讓人下了薰香,迷得昏厥不醒。」
  意識在墜入黑甜鄉前,容燦記得最後的影像,在竹閣外臨水的簷廊下,那女子出乎預料的舉動,匕首閃爍的光芒、埋在他掌心的小臉,那眼眸半合、雙唇輕吮的神態......而自己怎會睡在這躺椅上?是她抱他進來的嗎?
  容燦濃眉聚攏,全然猜不透那苗女是何心思。
  此時,眠風端著個大托盤跨進屋來,見容燦清醒,臉上露出歡喜笑容。
  「燦爺,餓了吧?眠風煮了粥。」
  雙眉擰得更緊,容燦一臉嫌惡。「我不吃那種既爛又糊的食物,還有,將藥汁倒了,休想要我喝下。」
  「燦爺,您可猜錯啦!五爺這回沒開藥方子哩。」眠風放下托盤,邊說著,一面揭開盅蓋盛粥。「這粥還是得吃,五爺說您不僅骨頭疲軟,連腸胃也動得慢了,這幾頓要吃些湯湯水水,免得鬧肚疼。」
  李星魂微微頷首,解釋道:「星魂替三哥把過脈,也看過右掌的傷勢,其實三哥掌心的毒早已解開,但解毒的方法十分蠻霸,用的是以毒攻毒的相殺,先活絡體內毒液,兩種毒素相互牽制、互抵互消,再劃開肌膚清出毒血。這是急法,底子強悍的人自可承受,若用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是適得其反。」
  「以毒攻毒!」思維錯綜復雜,容燦試圖厘清一切。
  為解開竹筒中的秘密,她費心追蹤至此,教他承受肉體極度的痛楚,為的是要由他口中逼出只字片語,為何--她要替自己解毒?
  他漏掉哪個環扣?那苗女要的到底是什麼?
  容燦思索著,緩緩抬起右手,驀然間,他雙目大如銅鈴,不是訝於橫貫掌心的三刀,而是一只銀環,那原是女子的耳飾,現下卻端端正正地套在手腕上。
  「燦爺,是金鞭霞袖對不?我昨日就瞧見您腕上的銀環啦,跟那日丟到長江裡的那只同個模樣,我就想,定是滇門那個妖女作怪。」
  「作怪?!」李星魂放下蓋杯,順手敲了眠風一記爆栗。「可知那銀環是難得的寶物?古醫書有雲:『上銀委以針灸,色潤澤圓,入穴寸深,無感無覺,則疏筋活血、通利關節。』呵呵......說是那金鞭霞袖作怪,又何以將這珍物送人?」頓了一頓,他慢條斯理又道:「況且,人家還在你燦爺掌心抹上止血生肌的靈藥,那藥粉是獨門調配,你五爺再怎麼花心思,也難以想出完整的方子,你這小子,竟說人家在作怪!」
  「五爺別敲啦!嗚嗚......您手勁大,疼呵......」額頭又吃了一記,不笨都被敲笨了。眠風捂住頭連忙彈出門外,轉身對門內喊著:「燦爺,籠子裡還蒸著一道蛋羹,眠風去瞧瞧好了沒,您快快將桌上的粥喝下!」轉個身,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李星魂笑了笑,視線調回,神情轉為嚴肅。
  「三哥,此次雲陽發生之事眾弟兄都已知曉。四哥在三笑樓的探子追擊而出,正暗中調查是何人買通玄風堂來與滇門為難,這些恩怨原可置之度外,但陰錯陽差牽連了漕幫弟兄,咱們不可不防。」
  「我自有分寸。」容燦冷峻地道。
  他試圖取下銀環,卻發覺環上無一縫合,銀環如渾然天成,當時他曾親手從她耳上摘下,現在竟尋不到細縫?!簡直荒謬!
  「三哥,」見狀,李星魂慢吞吞道:「若想取下,有兩種方法。一是毀去銀環,可是此物材質較一般礦石堅硬,又緊貼於手腕肌膚、無一空隙,若執意震毀,極可能錯傷右手腕骨,得不償失;二是齊腕切斷,這很明顯啦,右手肯定是不中用了,三哥還是勉強戴著吧!可惜那金鞭霞袖不見蹤影,我倒想問她從何得此銀礦?」
  手腕的銀光流轉,在眼中燃燒兩簇火焰,容燦音調持平,「她會再現身,一定會。」直覺的,她對他有所圖,以靜制動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目的到底是何?」李星魂問。
  目的是何?
  完成今晚來此的目的--那晚,她如是說。但接著下來,她所完成的事卻是替他解了掌上的毒。
  容燦回答不出,因自己也深困其中。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1:18
第三章--素魄娟娟歌無限

  深秋,楓紅映斜陽。
  林蔭道上,四匹大馬兩前兩後並行,夾道的楓樹葉紅如火,沿著土坡漫燒而去,林間風吹,拂得紅葉層層舞波,似有生命。
  經過此地,帶頭的兩匹馬緩下速度,後面馬背上的兩名少年亦微扯韁繩,熟練地控制著,仍是維持原先的隊形。
  「嘿嘿,這不挺好?咱們該買的全買了,該賣的也賣了,該裝上船的裝上了船,該卸下船的也卸下了船,一船滿滿地來,再一船滿滿地回去,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事全辦齊啦,現下緩一緩,吹吹風、看看景色,很是不錯。」前頭坐騎上一名虯髯大漢洪聲說道,正是張胡子。
  「我是聽見你肚中大打響鼓,再不讓你飲食,好似我這個頭兒不義於你。」容燦隨意說著,駿馬上的他身形瀟灑,雙目直視前方。
  「唉唉,張胡子食量大如牛,沒辦法的。」他拍了拍肚脯,咕嚕之聲適時響起,這會兒,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了。
  後頭兩名少年異口同聲嗤了一句,矮個兒的少年開口道:「才不是肚餓呢!是你肚中酒蟲作怪,張胡子食大如牛更嗜酒,誰人不知?!」
  張胡子聞言哈哈大笑,幽寂中笑聲更顯狂放,幾只林鳥震驚高飛。
  「臥陽小子,張胡子三十六招大擒拿你是不學了?竟這樣臭老子!」
  「燦爺教完咱們小擒拿,自會教大擒拿。你每回都拿這個來吊胃口,我和眠風是不上當啦!」他下巴一抬,與一旁的眠風相視而笑。
  容燦不語,平緩駕馬,耳聽他們的對話,嘴角微現笑意。
  張胡子捉弄又道:「我尚有許多獨門招式,想找個徒弟,原是打算傳給你們三兄弟的,嘿嘿,可是咱們小臥陽不領情呵」
  三兄弟中以眠風最長,臥陽次之,最小的赴雲留守大船並未同行。
  「我不是小娃娃,臥陽就臥陽,做什麼還得加個小字,難聽得緊。」所有氣概全讓一個「小」字壓垮啦。
  「還說呢?每回得空,你就光顧著喝酒,哪來精神教徒弟?」眠風一針見血。
  張胡子又是大笑一陣,落腮胡隨聲輕顫,他不再辯駁,解下腰上葫蘆,怡然地灌了口酒。消解酒饞,心情更加開懷,不禁放聲歌唱--
  「姑娘回眸對我笑,喲喂--嘿那個眼睛黑溜溜喂--只道酒中忘憂,原來姑娘一個笑,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兒跳、筋骨酥,醉在笑中作風流--」

  林蔭盡頭,景致豁然開朗,一片青草坡直至江邊。
  此處是四川盆地與滇黔高原水路往來的交接,漕幫大船往內地行駛的終站,雖非長江主流,但此分支江面頗為廣闊,除漕幫的大船外,尚停泊許多中小型的舟船,大部分是捕魚人家,加上地緣之因,部族甚多,一些定居岸邊、一些以船為家,還有一些是來來去去、居無常處。
  張胡子喝完葫蘆裡的佳釀,四騎已出楓林,容燦佇馬居高眺望,江邊事物盡入眼底,深吸一口氣,雙掌握韁正待促馬前進,突發的變故教他停下動作。
  隱約是兩名漢子,瞧不清面容如何,張望了周遭,兩條身影迅捷地竄入岸邊的篷船,那是一般捕魚用的船只,簡陋而陳舊,通常竊賊不會鎖定這樣的目標。
  容燦疑問剛起,就見兩個黑影由船篷子躍出,肩上似乎各扛著什麼,他們腳下功夫毫不含糊,速度十分之快,一前一後奔入另一邊的楓林,全然不知自己的舉動已落入容燦一干人眼底。
  「呵呵,有賊。」張胡子說得輕松,又嘟囔了一句,「底子不錯。」
  「爾等先返大船,提醒弟兄們戒備。」容燦拋下話,身軀倏地抽離馬背,運起輕身功夫追尋而去。此次深入內地純粹是貨物交易,在長江流域各集貨大市買賣,大船上雖無暗渡的錫鐵兵器,但運載有硝石、硫磺等制作火藥之物,自要萬分細心。
  「咱們也跟過去吧!」臥陽踢著馬腹急道,韁繩卻讓張胡子單手扯住。
  「跟去做啥?你輕功還沒個火候呢!一下就教人察覺了。」他伸了個懶腰又道:「燦爺老江湖啦!准沒事。」
  眠風潑來一盆冷水。「這可難說,上回燦爺不就著了金鞭霞袖的道!」
  「呵呵,這個嘛--呵呵......」張胡子笑著,兀自策馬前進,他沒做回答,卻唱起了歌來:「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睛黑溜溜喂--」
  另一邊,容燦跟隨兩人蹤影,始終維持小段距離,在楓林中左彎右拐地奔馳,約莫一炷香的時問,眼前是一處楓紅環繞的小湖畔,兩名漢子終於停下步伐,容燦提氣躍上枝頭,茂盛的紅葉形成最佳的藏身處。
  「師哥,好貨色,難得一見的好貨色啊!」略微矮壯的漢子小心翼翼卸下肩上的黑布袋,語氣急促興奮。
  被稱為師哥的漢子亦將黑布袋放下,猴急地解開袋口繩索,望著劫來的「東西」兩人氣息陡地渾濁。
  黑布袋褪至女子腰際,部分視線教兩人擋住,容燦僅看見高聳的胸脯和細小腰肢,青衣紋繡,是個身段窈窕的苗族姑娘。
  「咱哥兒倆嘗遍大江南北的嫩花兒,與此姝相較,那是雲泥之差。你劫來的那個也不錯,可惜年紀小,該長的地方還沒長齊。」那瘦高漢子笑聲淫穢,與師弟相顧,兩人又了然大笑。
  「師哥,咱們賣了小的,那小羊兒瓜子臉、骨架勻稱,肯定能賣個好價錢,至於大的嘛,嘿嘿......就留在咱倆身邊吧!」
  瘦高漢子呼吸濃重,盯著女子,快手快腳地解著自個兒腰綁。見師哥如此,那矮壯漢子也動作了起來,喉間發出荷荷喘聲,一張臉漲得紫紅。
  采花淫賊。容燦冷冷揚唇,此事既已遇上,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師哥,是迷藥下多了嗎?怎麼......頭也暈了起來?」
  那瘦高漢子扯開女子襟口,動作一滯,「是她......身上香得怪異,熏得我......我頭暈......」
  「何止頭暈?!要你們人頭落地!」
  見兩人欲對女子施暴,容燦手攀兩片楓葉,要以暗器手法打去,在此當口,突來的斥喝聲破空清響,雙刃劃開黑布袋,那小姑娘一躍而起,身手無比俐落,一招翔空展翅,雙刀對准兩人頸部砍將下來。
  這下兔起鶻落,饒是反應奇速,兩人手臂仍教刀鋒劃過,拖出長長血痕。
  「阿姊,起來!別玩啦!」小姑娘雙刃護胸,踢了踢海棠春睡的女子。
  情勢轉變,容燦與那對師兄弟同樣愕然,他們是又驚又怒,容燦則是訝異之中還存三分興味,扣住楓葉的手悄悄放下,嘴角勾動,有了看戲的心情。
  女子緩緩側坐起身,她未纏束頭,將豐厚的發梳成苗族姑娘常扎的獨角,幾綹烏絲垂在細致的頸窩,她抬起手輕柔撥開,翹長的眼睫輕靈揚動,真個顧盼間風情萬種,舉手投足慵懶而嫵媚,瞧得那負傷的兩人神魂授與,不知身所何處。
  「你還賴著做什麼?快幫忙收拾這兩只淫蟲,我肚子好餓啊--」小姑娘尾音拖長,柳眉哀怨地皺著。
  「你肚餓啊?唉,怎不早說?姆媽給咱們的玉米我放在篷船裡,剛才該讓你墊墊肚子的。」她歎了一聲,溫溫柔柔,「我只想試試新的迷香好不好用嘛。」
  「事實證明他們沒倒,試驗失敗,還是用刀解決好。」望向姊姊,小姑娘本要繼續說些什麼,誰知竟殺豬似地尖聲大叫,震得那兩人倒退一大步。
  「怎麼著?」女子優雅地站起身來。
  「阿姊!身子讓人看光了啦!」
  聞言,女子低頭檢視自已,知道阿妹說得誇張了,她哪裡教人看光?也不過是柔膩的頸項、溫潤的香肩,和欲露不露的胸前溝壑。
  抬起螓首,她嫣然一笑,「無妨,待會戳瞎他倆的招子便是。」
  矮壯漢子聽了這話,怒氣沖沖地喝道:「兩個娃兒不知死活,敢戲耍本大爺,憑這一點薰香就想迷昏『隴山雙梟』,也太不自量力了。」一開始還能氣貫丹田,才說上幾句話,聲音卻愈來愈小,氣息愈來愈薄,「咱們『隴山雙梟』可說是使迷魂香的老祖......烏梟和赤梟行遍大江南北,看上的妞......沒一個逃得過,你們兩個是......這個、這個關公面前耍......大刀......自尋死路......」
  「咚、咚」接連兩聲,師弟往後倒下,師哥往前趴下,新的迷香仍是有用,可惜發揮的時間晚了些。
  「哼!臭家伙!」小姑娘踹了師弟赤梟一腳,取出繩索將他捆成大肉粽,邊綁繩結邊問:「阿姊,那個叫關公的很厲害嗎?也是使刀的嗎?」
  「嗯......」沐灩生玩弄著銀環耳飾,偏著頭沉吟了一會兒。「江湖上沒聽過這號人物哩,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使刀。」
  「會不會與這兩只臭蟲同夥?」綁好一個人肉粽子,沐瀾思雙手拍了拍,頗欣賞自己的傑作,取出另一條繩索,准備制作第二個粽子。
  鈴般的笑音響起,沐灩生不在意地道:「若是『隴山雙梟』的夥伴,功夫也厲害不到哪兒去。」
  「哼!一刀殺了他們師兄弟太便宜啦!除了咱們族人,其他部族的姑娘也都教他們欺負了,今日教咱們逮住,我要一天拔掉他們一根指甲、割一塊肉,慢慢地折磨,替許多人出這口惡氣。」她率性地揚高下顎,豪氣萬千,「那個關公要是敢來救他們,我就雙刀會大刀,斗他一斗!」
  這番對話聽得樹上的人差些跌落。容燦搖搖頭,不由得苦笑。忽地,他目中銳光閃耀,已覺有異,指間的楓葉疾勁彈出--
  「阿妹!」相同時刻,沐灩生瞄見妹妹背後的銀光,那烏梟功力高過師弟,竟未全然昏迷,假裝喪失意識再伺機而動,沐瀾思蹲在他身旁欲將他緊縛,卻顧著言語,這下變故陡生,匕首已指至她背心,相救恐遲。
  紅色火點迅雷不及掩耳而來,烏梟痛喊,匕首脫離掌握,跟著一道金色光芒直撲他的面門,不及瞧清,雙目陷入黑暗,淒厲的叫聲響徹雲霄。沐瀾思一個回身,雙風貫耳將他擊昏。
  所有事僅在眨眼間發生,待狀態平息,才見烏梟雙眼讓金鞭劃過,溢出兩道鮮血,而腕上所中的暗器,那葉紅楓竟能勁透肌骨,三分之二嵌入其中。
  「樹上有人。」沐瀾思雙刀又抽將出來,全神戒備。
  沐灩生手握金鞭,螓首輕抬,見那男子由紅楓樹上飄然躍下,一襲淡青長衫,黑發隨意成束,他負手而立停在她的前方,面容更形清峻,眼眉之間深邃依然。
  瞧見男子熟悉的嘲諷神情,一枚笑花愉悅地在沐灩生唇邊綻放。
  「你病好啦。」她目若橫波,柔光百轉。
  說不受眩引,那是騙人的。離她僅一臂之遙,似已聞到那蜂蜜般的肌膚散出的甜味,眼前女子任由春光輕露,美好的頸項、美好的肩胛,視線不自禁朝下游移,瞥見兩團渾圓形成的美好溝壑。
  「還沒死透。」容燦靜吐一句,暗自調息,不敢多聞她身上特有的獨香。
  理智與欲望,他選擇前者。
  「阿姊,他是誰?」沐瀾思仍存敵意,所有的疑惑在望見胞姊嬌顏上的笑靨和透著紅潤的耳垂後,全數化解。她點點頭,了然地道:「喔原來是他。」接著精靈的大眼開始對容燦上上下下徹底做評估。
  「你怎麼來這兒了?」沐灩生輕放朱唇,獨有的柔膩語調,「你的大船泊了兩日,可是你一直沒在上頭,我以為見不著你了。」
  她與瀾思扮做捕魚人家的姑娘,設下陷阱為捉「隴山雙梟」,而這兩日,容燦忙於漕幫分舵的庶務,今日才由城中返回。
  方寸猛地彈跳,容燦細瞇雙目,別有深意。「你怎知我不在上頭?」
  「我自然知道。」她說得輕松,好似再簡單不過的事。
  淡淡哼了一聲,容燦語調持平,「如今見著了,又如何?」
  沐灩生嫣然一笑。「如今見著了,我心中很是歡喜。」
  「你我是敵非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有何歡喜可言?」此女詭計多端、心思難測,他該當提防。
  「唉......我自歡喜我的,可與你不相干,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到底歡不歡喜、暢不暢快?咱們既然是敵對的,方才你為何要出手相助?唉......你總是心口不一、總愛冷淡著一張臉,我是知道的。」
  她知道?知道什麼?她總有本事將話題扯得他難以回答。
  水媚的眼,無辜的臉龐,委婉的語氣,面對這樣的她,容燦胸中的惡氣翻湧起來,兩簇火在眼瞳中燃燒再燃燒,惱她,更惱恨自己。
  「阿姊!」沐瀾思結束對這中原男子的評估,掉頭望向胞姊忽地大喊,似乎思及某事。「你又被人看光了啦!」雙手翻花,雙刀妥當地插入腰間,她一個大步來到姊姊身邊,粗魯地替她拉攏前襟。
  愛憐地揉了揉妹妹的頭,沐灩生微笑歎氣,「瞧你這股緊張勁,唉......他只喜歡他們漢家的姑娘,我這個模樣,他不屑瞧,也不愛瞧,就會對我說教,說我不夠端莊,不知女孩家的矜持。」
  「嗯,他說得也有道理......哦,呸呸呸,我是說他說得太過分了。」沐瀾思連忙改口,她可不能長他人氣勢滅姊姊的威風。
  「喂!」轉身面對容燦,沐瀾思兩手叉腰擋在姊姊身前,「我阿姊說過,她替我向你下戰書了,她打不贏你,我會為她做到,你等我五年,五年後我身子抽長了,力氣變大了,我們好好打一場。」
  容燦打量著眼前的小姑娘,四肢修長,吐納平穩,武術基礎很是扎實,她的眼睛同樣的精靈清亮,卻無姊姊自然流轉的媚態,一種純真而致命的嫵媚--
  發覺思緒岔了路,微微一震,容燦連忙壓下心頭的浮動,開口問:「你今年幾歲?」
  「十三。」沐瀾思下顎一揚,初生之犢,毫不畏懼。
  「五年後你打不贏我的,苦練十年,或許還能平手。」
  「哇!好大口氣!」沐瀾思哇哇跳腳,腮幫子氣鼓鼓的,信誓旦旦道:「好,五年後,你不找我,我也會找到你,沐瀾思定要將你打敗!」
  沒理會跳得像只潑猴的小姑娘,容燦不自禁望向她身後的女子,那幽幽的凝視、多情的笑意,他捉摸不定她的心思,連自己的思路都難以控制。
  承著男子灼灼然又炯炯然的目光,沐灩生搖搖頭,面頰上的小梨窩若隱若現地浮蕩,「唉,你怎地惹阿妹生氣了?」
  「阿姊別理他,做什麼逕對住他笑?跟賽穆斯比起來,一個在蒼山的頂,一個在洱海的底,賽穆斯比他好看一百倍、一千倍,賽穆斯會唱好聽的歌、跳好看的舞、會吹苗族笙歌,他會嗎?哼!」沐瀾思瞪了容燦一眼,雖說他方才出手相救,但見他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裡,脾氣便火了起來。
  「他不會,我知道的。」兩人的視線膠著,沐灩生又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要滴出水來。「我只想他聽我唱歌,心裡便歡喜了,他會不會唱,又有什麼干系?」
  「老天!」這個笨姊。沐瀾思翻翻白眼,不想管了,生氣時力氣陡增,左手捉著赤梟的衣領,右手扯緊烏梟的褲帶,唬地一聲提將起來,粗聲粗氣地道:「阿姊別理他!走了啦!」她掉頭便走,留下兩人靜靜對視。
  心,莫名地加促。
  容燦有些迷惑、有些暈眩,她的言語似有心似無意,如一團高溫熾熱的火,而他是接受試煉的鐵,在其中翻滾熔解,他不願化為繞指柔。
  「謝謝你救了阿妹......我得走了。」她打破靜默,轉身移動腳步。
  「沐灩生--」緊聲一喚,竟是連名帶姓,見她佇足回眸,容燦卻又成了啞巴,霎時間,腦中閃過張胡子唱的那支歌--
  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睛黑溜溜喂--
  他直直盯住人家,一句話也不說。
  「你喚我。」她提醒著,不遠處沐瀾思的催促聲再次傳來。「我真的要走了......」
  微微躊躇,她再度舉步,走了一段忽地停了下來,轉身見容燦仍瞧著自己,她抿了抿唇、輕輕啟口,「明晚你來這兒......我唱歌給你聽。」說完,不等容燦回應,她嫣然一笑,腳下幾個起落朝沐瀾思追了去。
  注意到她耳上仍有一只銀環,下意識,容燦握了握右腕上的另一個,恍然悟到,這個竟是當日教自己丟入江中的耳飾,而她將它尋獲,硬扣在他身上......
  模模糊糊的一種認知,若有若無的一種牽扯......
  首次,容燦捉不穩自己的心思。

  首次,說服自己。
  對她的的,他放在心上,斟酌再斟酌,歸結出許多理由,他前來赴約,為的是想厘清某些事,若非如此,他何需在月夜裡,循著這清冷的月光,來到楓林間的小湖畔。
  是琴聲,琤琤中帶有古意,清脆、悠揚、娓娓婉婉,側耳傾聽,那行雲流水的音律不若古箏繁華多變,亦無琵琶幽沉悵然,彷佛珍珠彼此撞擊,樸素的音浪安詳若夢,那特殊的音色卻震顫著容燦的心。
  他屏氣凝神不敢稍動,帶著一種茫然的、迷惑的心緒,怔怔望著眼前景象。
  湖畔大石上,女子曲膝而坐,聽見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她側過臉,看見依約而來的男子,眼睫微垂,她對他露出靜謐謐的笑。接著,素手一撥,懷中的三弦苗琴再次傾洩出成串的音調,她叩弦而歌,幽然輕柔--
  可意的人兒你從哪裡來?
  你對我可有關懷?
  想兩人牽牽連連在一塊兒,
  為何要我費疑猜?
  總貪戀著他人將我甩
  唉--細細思量呵--
  誰人的性子比我耐?
  那美眸水靈靈,隨著細膩的歌聲,試探著男子最深沉的靈魂,緩緩重復。
  「唉--細細思量呵--誰人的性子比我耐?」琴音餘韻,歌音餘韻,和鳴的餘韻幽幽徘徊,在耳中消失,在心中蕩漾、蕩漾......
  「你准備在那兒站一整晚嗎?」又是靜謐的笑,她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朝他招了招小手,「坐在我身邊,我彈琴給你聽。」
  容燦兀自沉吟,聽了她嬌軟語調,兩只腳自然而然朝湖畔步近。
  大石恰恰容得兩人,他落坐在她身畔,一陣少女的幽香充斥鼻腔,他並非陌生,但不知是今晚月色太過可人?還是受那琴歌蠱惑?心底某處柔軟了起來,令他矛盾不已。
  月色娟娟,灑在湖面上一閃一爍,好似自有生命,她的容顏亦淫浸其中,蜜般的頓粉撲撲的,若有所知地笑著。
  「你笑什麼?」那朵笑很怪,意味太濃,容燦捉回理智,聲音沉靜低啞。
  她笑意加深,眼睛彎彎的,眉兒也彎彎的,纖指自在地撥動琴弦,伴著她獨有的柔膩語氣道:「你來了,我心中好生歡喜,自然是要笑的......我要你過來,你便過來,要你坐我身邊,你便坐在我身邊,你第一回聽我的話呵,我好歡喜好歡喜,忍不住便笑了。唉......你若能一直這般待我,我心中不知會有多快活?」
  這--算什麼?容燦斂眉思索。
  對她大膽到近乎調情的言語,他總是窮於應付,這樣的「交淺言深」教人真假難辨,更何況他與她尚有舊帳未了。
  「竹閣那晚,為何替我解毒?」既是真假難辨,就當作亂風過耳吧。捺下心思,他只管尋求所要的答案。
  沐灩生靈活的眼珠子轉了轉,有點調皮,有點淘氣,指尖與琴弦嬉戲,琴音隨心所欲。
  「你不要人家替你解毒嗎?」她沒回答。
  容燦冷哼,「光是下毒,後再解毒,我不需要這樣的恩惠。」
  「唉......」她緩緩歎息,琴音微沉。「打開始是我誤會了你,後來明白了,唯有盡力彌補,毒是我下的,當然由我解開。你生氣了,對我生氣,我明白呵......唉......你總愛生氣,總愛冷著臉,笑容卻少得可憐。」
  「為什麼我要笑?」
  「心中歡喜,自然就笑了。」她的觀點簡易明了。
  「我想不出任何歡喜的理由。」
  「怎會沒有?」她側著頭,皺了皺秀巧的鼻子,〔今夜的月光這麼美麗,小湖就像鏡面一般,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瞧,這不就是歡喜的事嗎?」
  「說不定我討厭這種古怪的琴聲,聽不慣你唱的曲調,也有可能我喜愛陽光、不愛月亮,現在這一切對我是一種折磨。」他挑釁的眉一掀。
  「不會的,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歎息如柔風拂過,那張小臉看起來柔柔水水的,有些不真切。「你故意說這些話,說這些我不愛聽的話,我知道你想做啥......你想教我生氣,想笑話我生氣的模樣,可我偏不上當。」
  他淡淡哼了聲,唇角淡淡往上。
  極欲維持對她的怒氣,但月色如此美好,湖水朦朧了起來,林間高高低低飛舞的螢光也朦朧了起來,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當中,連帶那股怒氣也迷迷蒙蒙。
  「從四川到兩江,你一路跟著我的船,找到竹閣,為的是替我解毒。」
  其實是心中的疑問,但容燦不用問句,而是肯定說出,他試探著,慢慢摸索與她談話的方式,似乎捉到了竅門。
  她望住他大大方方的點頭,蜜頰卻飄來兩朵紅雲,溶溶月華下盡是醉人風采。
  容燦呼吸一窒,但覺那琴音又變,婉約撩人,他不由得憶起竹閣那晚她吟唱的苗族曲調,神秘的、勾引的、難以自持的......
  「蛇酒是解藥,但解毒的過程並不好受。」她挑起秀眉,眸光移向月光跳躍的湖面,繼而輕語,「人在承受痛苦時意志最為薄弱,我問了你竹筒的事,你好難商量,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真是惱人。」又是歎氣。今夜的她特別喜歡歎氣。
  「為何對竹筒內的東西這麼感興趣?」他凝神靜問,不得不承認與那琴音搏斗十分費力。「你要它有何用處?」
  朱唇微啟,欲言又止,她忽而一笑,「我想知道,你不告訴我,你想知道的,我也不要告訴你,這才公平。」
  「既要公平,那就各憑本事。」
  「好。」她答得爽快,琴音拔高再轉輕柔,「我想問一件事,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容燦低低笑著,搖了搖頭,眸中有著捉弄的偷悅。
  「規則既訂,一切都得照著來,說好各憑本事,你不能問問題。」
  「唉,我把名字告訴了你。」她嘟起歷。
  「是你主動說出來,並非我強逼於你。」
  嘟著的唇慢慢放松、慢慢上彎,噙著美好的笑,她好似想著什麼,幽幽歎了口氣。她歎氣,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今夜的她真的很愛歎氣。
  「我聽見你的手下喊你『燦爺』,你的名字裡有個『燦』字吧,是火字旁、燦爛的燦?我希望是那個字。」
  深深瞧著她,他道:「如果不是呢?」
  「我喜歡那個字。」她不回答問題,逕自彈琴,逕自說著:「你是『燦』,我是『灩』,合在一起繽紛奪目。」
  「你屬『水』,我屬『火』,你我水火不容。」他回了一句,也間接承認自己的名。
  她咯咯地笑出聲,下意識用舌舔了舔唇,她發現他看著自己,眼神是復雜的、深邃的,臉頰有些熱,她悄悄垂下眼睫,指尖悄悄地彈動琴弦,月夜中的一曲,幽然若夢,她柔柔地合音歌唱--
  我迷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是迷了。
  我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竅?
  我迷了,情人哪裡恁知道?
  我迷了又醒了,
  醒了又迷了,
  迷了醒,醒了迷了難分曉。
  細想想,醒著不如迷著好。
  這樣的曲調,這樣的歌音,融在這樣的月光下,容燦發覺自己很難思考,因為那成了一種酷刑,勉強著在迷惑混沌中找出脈絡,他掉入一個自已也不太明白的情緒當中。
  莫不是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竅,醒了迷了難分曉?!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1:41
第四章--卿本佳人何為寇

  猛然,一只手掌握住撥彈的小手,壓在三弦琴上,擾亂了旋律。
  他掌心熱氣燙著她的手背,那柔荑象徵性掙扎了下,滑膩的膚觸擦過他掌心的粗糙,他抽了口氣,隨即松開掌握,聲音變得沙啞低沉。
  「別彈了。」
  她端視著,輕柔地道:「你在流汗呢。」接著,一邊的霞袖靠了過去,想為他拭淨額上的汗珠。
  「不必。」他側臉避開她的心意,抬手擋開霞袖,雙眉皺折正欲說些什麼,遠處卻「轟」地傳出一響,震破靜寂。
  炮聲。
  容燦翻身而立,天際一端讓火光染成橘紅。
  他思緒變幻奇速,出手神捷,往女子肩胛落下。
  沐灩生反應毫不遜色,以苗琴為盾,趁著掌風將琴擊成木屑,偷這千鈞一發的空檔,身子後翻躍離大石。
  「先別動手,你聽我說。」她語調微高,心知計畫出了差池。
  「沒什麼好說。」調虎離山。容燦冷笑著,神情泰然得詭譎,「你約我來此,一面又派人攻擊我的手下,事情便是如此。」只是......微微的失望之情,早知她詭計多端、笑裡藏刀,他早已知道,卻難解心頭因何沉悶。
  「我沒有。」她盈盈立著,小手在身側握成拳,背對著月光,臉上的神情難以分明。「我確實派人上船,只為打探,並未要他們攻擊,不是我,你信不信?」那語調一貫的柔膩,字字說得清晰。
  「有差別嗎?」他目凝著她,唇在笑,笑意未達眼瞳。
  「既是各憑本事,為達目的當然是不擇手段,你做得很好,至於信與不信,那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將她制服,暫不管大船那方的狀況,擒賊先擒王,有她這張王牌,就已立於不敗之地。
  他知她金鞭在手如虎添翼,與她交過手亦吃過虧,若想速戰速決,絕不可讓她尋得空隙抽出兵器。不再多言,容燦手成虎爪,如鬼魅一般欺身而上,他的掌法走剛猛路子,腳下功夫卻十分飄忽。
  「你在生氣。」不敢與容燦硬碰硬,她側身避開,虎爪從頰邊而過,雖未觸及,勁風橫掃只覺一陣生疼。
  「你不值得我動怒。」他不懂憐香惜玉,一招招撲擊而至。
  「唉,你在生氣,我是知道的......」
  一貫的字句,一貫的語調,一貫的神態,對她的「一貫」,容燦又煩又厭,冷聲道:「很顯然,你知道得還不夠多。」
  見地勉強抵檔,雙手已探向腰間,摸清了她意圖,容燦掌風跟至,虎爪交叉變招,倏地扣緊女子的兩腕,阻止她取下金鞭。
  這是近身搏擊,沐灩生整個人在他掌風籠罩之下,如何躲避得了?已觸到腰間鞭索的十指一麻,她不能自制,只得松開掌握。
  「好啊,你來殺我啊!反正、反正你只會欺負人。」難得她俏臉一沉,但音調這輩子是別指望改變了,柔膩一如往常。
  「想死,多得是機會。」他低喝,感覺她運勁掙扎,反射性地,虎爪握住兩只手腕往她身後一扣,緊緊貼在腰後,教她動彈不得。
  「啊!」她驚呼一聲,整個人撲進他懷裡。
  制敵手法但憑直覺,臨場的、沒思及太多,等到她柔軟的胸脯貼在自己胸上,夾著香味的氣息噴在自己喉頭,容燦驀地一愣,垂眼瞧她,見她亦仰著小臉瞧著自己,眼睫眨了眨,眸光動人楚楚,似喜似嗅。
  「你不是真的想我死。」她靠著他的身軀,嬌喘細細,每一回呼吸起伏,胸部不可避免地與他貼近、微微松開,再貼近、再微微松開,她毫不掙扎地任他抱在懷裡,螓首側靠在他的寬肩上,低聲呢喃,「我是知道的......」
  是這句輕歎震醒了容燦。
  好似心中的秘密教人窺得,他惱羞成怒,心中咒罵起自已,接著肩頭一頂,不許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可是沐灩生偏偏不依,他愈是不許,她愈是要做,柔馥的身子如蜜糖般黏著男子精勁的軀干,小臉抵死不抬,半邊臉頰緊緊埋在他的頸窩。
  容燦方寸怦然,隨即想到自己若再落入她的圈套,受她擺布,那他就是該死!真他媽的該死!一千次、一萬次的該死,
  「別以為我不會殺你。」他愈加憤怒,虎爪不由得使勁一捏。
  這一下雖非出於全力,但他十指精准地壓在穴位,指力透骨,懷中的人兒猛地痙攣,已然抵受不住。她不呼痛,竭力地忍住呻吟,擺明跟容燦耗上,頭仍是固執地貼在原處,不抬就是不抬。
  看不見她的臉龐,聽不見她的聲音,直到頸窩感覺濕潤,有點癢又有點熱,溫暖的液體沿著鎖骨流進胸膛,容燦才恍然發覺那是女子的眼淚。
  剛硬的心腸有些松動,他命令自己別去理睬,意志已隨心動,在無法理解之下,虎爪竟自動松開,一時間,她身子癱軟、雙臂下垂,如頓失支撐的傀儡娃娃。
  見她就要跌落地面,他毫無遲疑,俯身勾住素腰身,將她抱在懷中。
  「琴壞了......我只是想唱歌給你聽的......」她朱唇微勾,臉白若紙。
  頰上猶有淚痕,星眸半合,那模樣該死的楚楚動人又該死的楚楚可憐。
  容燦詛咒了一聲,不知是罵她還是罵自己,見天際的火光不滅,他健臂環住她,往江岸方向疾奔。
  漕幫大船讓十多艘烏篷船包圍,其餘不相干的船只早駛離這是非之地,容燦奔出楓林,眼前猶如白晝,讓炮火擊中的篷船起火燃燒,如同巨大的火把,又似刻印在每只烏篷船上的火焰花。
  「燦爺!跑哪兒去了?有人踢船來啦!」青天月雙腿勾在最高的船桿上隔空大喊,聲音聽不出求援訊息,倒像玩得正興頭,邀著同伴快來加入。
  八名滇門好手或使鐵鉤、或使流星槌,已分別攀上大船船邊。
  羅伯特放了一記長槍削落一人,青天月翻身而下,雙手彈出四粒霹靂彈,同時擊中四人背心,那四人身上著火,又驚又急地跳入水中。
  「唔--這新玩意小歸小,使起來倒挺順手呵。」
  另一邊,羅伯特快手快腳地充填火藥,不及分神。
  「蘿卜頭,小心!」眠風與臥陽雙雙撲至,兩人默契十足地扯緊船繩,絆倒兩名舉刀砍向羅伯特後背的漢子,赴雲再追加兩記木棍,打得對方眼冒金星,兩顆眼珠團團轉,大臉朝下,結結實實地吻住船板。
  羅伯特回身一顧,藍眸細瞇,「砰」地再放一槍,赴雲來不及躲開,一個龐大的身軀排山倒海似地壓將下來,他跌在昏厥過去的漢子身上,又被肩頭中槍的漢子壓在身下,只露出兩只手兩只腳胡亂揮動。
  「臭蘿卜頭,欠扁啊!要放槍也不知會一聲!」終於讓人拯救出來,赴雲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瞪著他。「我尚在發育哩,將來要長不大,你賠我啊!」
  羅伯特咧嘴一笑,用那怪怪的腔調回道:「再長也沒我大,姑娘都愛大的,我不能『陪』你長不大,因為我的已經長大了。」接著眼神掃過赴雲的褲襠,意有所指。
  赴雲年紀尚輕,紅著臉啐了一聲,旁邊聽聞的弟兄已笑得不留情面。
  「頭兒回來啦!咦--摟著啥束西?」藉由火光,見客燦提氣往這裡奔來。
  「大夥小心了,左尾摸上三只鬼。」青天月靈猴似地再次攀附在桅桿上。
  「右首四只、右中三只,豐哥兒,船底下有鬼。」有人鑿船。
  「安啦!」那豐哥兒人稱「翻江蛟」,一身勁裝,他口咬短匕,回身翻入水底。
  「張胡子,解纜拔錨!」容燦揚聲喊道,腳步未停。敵眾我寡,不宜近距離迎戰,炮擊亦喪失安全距離,而對方門眾仍一波波撲湧而至。
  「滿帆,轉一刻鍾方向,拉五個船身距離!」差一個起落便可抵達,他身似大鵬,但雙腳尚未落於船板,左右兩側同時有敵人攻來。
  「放開我阿姊!」
  雙刀凌厲萬分,前後削過容燦面門,他抱著沐灩生在半空挺腰,順勢踢開沐瀾思的兵器,另一道掌風詭異拍到,按在他的肩胛,容燦借力使力,將勁勢倒逼回去,雙方在空中交手,眨眼間又各自彈開。
  受到震動,沐灩生已然清醒。
  見四周景象,燒毀的篷船、受傷落水的門眾,她心頭一悸,朝沐瀾思和立在她身邊的男子望去,不管自己仍落在他人懷裡,揚聲用苗族語言快速交談。
  「是楚雄,你的計畫教他知悉了。」男子語氣極平,雙目的銳光與容燦不分軒輊,兩個男人相互評量。他一身白衣,頭纏亦為白色,乍看下與宋玉郎頗相似,但不如宋玉郎文雅,多了份飄忽和冷然。
  「我爹不知情?」
  「他說服了門主,保證可順利奪取火藥。」
  「火藥?」沐灩生扭身掙扎,美目瞪住容燦,又讓容燦瞪了回來。
  「放開我阿姊啦!」沐瀾思用漢語叫囂,掄著雙刀就要沖上去拚命,後領卻讓男子拎住,一把拖了回來。「賽穆斯,你做什麼抓著我啦?」這句話是苗語。
  容燦眉眼微乎其微地挑了挑。
  賽穆斯好整以暇地道:「便是指竹筒內的東西!是以硝石和硫磺為主配合而成,他們應持有制作的解圖,本可取得樣本,哼,篷船隊來的真是時候。」他撇了撇嘴,繼而道:「算了,這個時機不太適合詳談,先擺脫抱住你的這個漢人,他武功不弱,我沒把握打贏,一會見你向右偏開,我要毒瞎他的眼。」
  「不要。」沐灩生回得迅速,身子硬是扭到容燦身前,她的手讓他的「黏」字訣纏住了,彷佛相連似的,再如何出招也擺脫不了、如影隨形。「賽穆斯,別施暗器、別撒毒粉,會誤傷了我。」
  「才不會,賽穆斯下毒從未失手。」沐瀾思下巴一揚,直言不諱,「阿姊,他只喜歡漢家姑娘,又不喜歡你,做什麼護著他?」
  炮聲又響,漕幫大船擬定距離後全面攻擊。
  如此下去死傷更多。
  沐灩生心中暗自歎息,兩指戳點容燦胸膛,盼他放開自己,無奈這一戳在他身上起不了絲毫作用,還震得指尖生疼。她隨即使了眼色,要賽穆斯和沐瀾思別輕舉妄動。
  「你放開我,我帶著眾人立刻離去。」
  這個女人真的不知畏懼為何。改不掉嬌軟柔嫩的語調,火光下,頰邊的笑窩隱隱約約,眼是水媚的,輕輕顫動著,流露出極淡的訊息。
  容燦讀著她的眼,嘴角朝上一勾,卻不說話。
  她小手仍不願屈服地頑強抵抗,終是明白男與女力勁上的差異,他是個強壯的男子,縱使自己聰敏擅思,真要比拚氣力,她是毫無勝算的。
  「你再像條蛇扭來扭去,信不信我點了你的穴,要你動彈不得?」
  這是威脅嗎?沐灩生瞪大美眸,身子一頓,懷疑地努著小嘴,「你為什麼學我說話?」他不咆哮也不暗諷,語氣柔軟得古怪。
  「是嗎?」容燦臉龐逼近她,陽剛氣息吹拂在悄臉上,「嚇著了?想哭?」
  她搖了搖頭,「你好狠心,我的手讓你抓得好痛,我才不想掉眼淚呢!全是讓你逼出來的,因為很痛所以掉淚,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掉眼淚並不代表生氣。你想瞧我生氣的模樣,那是白費氣力了。」話跳至方才在楓林湖畔的沖突,此刻的她頰上隱隱有淚,是殘留未乾的水痕,雙眸光澤清亮。「你該瞧得出來,再繼續打下去,兩方都討不到好處。」
  不及回答,一陣狠厲的風迫近,容燦將她的頭壓進胸懷,回身避開飛來的袖箭,第一支勁勢未墜,第二支、第三支已緊接而來,淬毒的箭頭略帶腥臭之氣。
  「別接!」她嬌聲提醒,趁容燦分神之際,金鞭終於握在掌心,她掙開他的箝制,身軀往前彈飛,鞭索卻朝後連抽三鞭,以防容燦追擊。
  「別碰著鞭子,有毒的。」她再度提醒。
  知那金鞭厲害之處,容燦以腿法還擊,幾招過後,鞭梢終於讓他貼地踩緊。未及喘息,一襲白影幻然侵來,瞬息間,兩人快打了十來招。對方並不戀戰,又是袖箭連發,待容燦回旋穩下身形,方才在自己懷裡的姑娘換了手,讓白衣男子抱在胸前。
  「好樣的,賽穆斯!」沐瀾思歡呼,朝容燦驕傲地挑眉。
  容燦瞟了眼賽穆斯,冷然的眼神在瞄見攪住沐灩生腰際的手時,倏地轉為銳利,瞳仁中竄燃著兩簇小火把。
  在他雙臂之中,沐灩生收斂蠻勁,安安順順、極自然地任人摟著,好似一種再普通不過的舉止。兩人用苗語交談,她露出特有的招牌甜笑,接著,身子像鳥兒飛入烏篷船集裡,輕盈盈立在當中一艘船頭,火光映照她的倩影,金鞭耀目,袖色如霞。
  「灩灩要我看住你,別逼我傷人。」賽穆斯漢語說得極正,好似有發射不完的袖箭,揚手又來兩支,箭頭閃爍著詭異的藍光。
  「誰傷誰還未定論。」灩灩?!叫得還真好聽!容燦沒察覺自已在咬牙切齒,目光又冷又熱矛盾地變換,幾乎要穿透對方身體。
  兩人僵持著,空氣如繃緊的弦。
  柔軟得酥骨、兼以嫵媚得難以抗拒的女音響起,有效地緩和了緊張的情勢。容燦下意識捕捉著音浪,聽見她的部族語言成串流出,伴隨周遭的吵嚷。
  「小姐,這是副門主下的令,要攻下這艘船,船上的人能捉活最好,若頑強抵抗,格殺勿論。」一名階級較高的門人開口回話。
  「咱們門眾已多人受傷,連帶又波及了岸邊無辜的人家,阿克達,金鞭霞袖要你領著大夥速速退離此段流域。」她聲音雖嬌柔,施發命令時自有一股力量,教人很難回絕。
  「若是這麼罷手,小姐,恐怕副門主他......」
  「有事我來擔代。」她嬌笑,自然而然的笑,她是滇門第一名花,是蒼山上最耀眼的雪,是洱海中最美麗的珊瑚,那朵笑無人抵抗得了。
  「是、是--」好多只眼睛貪看著她,卻不行動。
  她歎著氣臉色稍整,由霞袖中取出一物,聲音添上清朗,「五印火焰令在此,見令如門主親臨。」
  眾人心中一凜,終於回過神來,「願聽門主差遣。」
  「救助落水與受傷的兄弟,全數退離。」
  「是!」
  做出回應後,幾名門人發出特殊哨聲,」聲接著一聲響徹江面,他們動作極快,幾艘烏篷船互成防護隊形調向而去,水面上徒留燒毀後仍兀自冒煙的殘破船只,還有唯一一艘完好的烏篷船,沐灩生佇足於船首。
  「少陪了。」賽穆斯以江湖禮節朝容燦抱了抱拳,大掌箝住蠢蠢欲動的沐瀾思迅捷躍起,惹得小姑娘不爽快了。
  「抓著我干啥啦?我要跟這個漢人講清楚說明白,叫他少打阿姊的主意啦!賽穆斯,放開我--」
  賽穆斯在水面上一個踩點,在兩人安穩落於沐灩生身畔,他隨即放開掌握,然後任著沐瀾思哇啦哇啦大叫。
  此時,漕幫大船已調度方向,對滇門門眾的突然撤走,簡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鬧得正熱烘,哨聲一起,刀劍武器全收回,掉頭便走,乾淨俐落。
  「燦爺--」大船上的弟兄出聲呼喚,等待他下一步指示,見他右手揚起掌握成拳,大船才緩緩朝岸邊駛回,不做追擊。
  未等船只靠近,容燦提氣躍起,身形瀟灑地落於甲板上。他一樣立於船首,大船與烏篷船對峙著,他與她隔著漫漫水面相望著,燃燒的火苗漸熄,月牙隱在烏雲之後,所有光源一下子抽離了,她的身影變得模糊不真。
  「燦郎--明晚楓林湖畔,你來不來聽我歌唱?」
  模糊不真中,她的聲音如此熱切,不在乎有否回應,她揚聲笑了,柔膩悅耳。
  「記著了......我請你喝酒呀」
  容燦一怔,就見那烏篷船拉開了距離,纖秀身影翩然回身,沒入遠處的漆黑當中,不復可見。
  天空靜謐謐,江面靜謐謐,大船上亦是靜謐謐的,十幾雙眼睛同時射向船首沉默的男子,然後某個不怕死的弟兄打破沉默,慢吞吞地問--
  「頭兒,你跟人家私定終身啦?」

  那名弟兄被一招反手鐵拐勾入江裡。
  事實證明,身先士卒者,身先陣亡也。
  活生生的案例在前,漕幫眾家弟兄個個「心照不宣」、「暗通款曲」、「相互走告」,要學會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能離頭兒有多遠算多遠,不必說話最好,非要回話不可,請使用單音節,如「是」、「對」、「好」。
  這幾日,容燦是暴躁而易怒的。如同一頭困獸,繞著四面圍堵的牆尋求空隙,不住地嗅著、不住地摸索,卻發覺牢籠如此堅固,非己力所能摧毀。
  楓林湖畔的二次邀約,他未有前去,事實上,當晚滇門門眾前腳退盡,漕幫大船後腳便離開雲貴,連夜往四川而去,循著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水路,布帆盡揚、風鼓船動,才下幾天,大船穿州過省,穩當地泊入漕幫兩江的大本營。
  卸貨、出貨、存貨、清貨,花了半天時間忙完船上成堆的載物,漕幫眾男丁像放出籠的鳥,吃喝嫖......嗯,不對,是吃喝玩樂,該往哪兒去便往哪兒去。
  洞庭湖畔秋意深深,大船上難得寂寥。
  打開艙門,寬敞的船艙內,眠風選擇讓視線固定在溫文爾雅的無害俊臉上,試著忽略另一張羅剎黑臉。
  「燦爺,用茶。六爺,用茶。」放妥茶杯,他把頭縮了回去。
  俊逸臉上掛著溫朗的笑,自在地咂了口茶,清了清喉頭。
  「三哥,你這脾氣著實嚇壞咱們眠風了。我都還沒踏上大船甲板,入耳的全是弟兄們訴苦之聲,唉唉--」宋玉郎頓了頓,無視於眠風一連串的「臉部運動」,緩緩搖著山水書扇。「三哥有何苦惱,乾脆挑明講了,玉郎縱使不才,出幾個點子來共同斟酌倒不是難事。」
  忽然,他頭一偏,「眠風小子,你眼睛怎麼啦?發疼嗎?做什麼眨個沒完?莫不是牙疼,瞧你臉扭得跟麻花一樣。」
  「啊?!沒、沒有!我好得很,好得很!」嗚嗚,他打賭六爺肯定是故意的,摸到老虎的胡須了,不拉一拉、扯一扯,好似萬般地對不起自己。嗚嗚!讓燦爺嚇得膽都要移位了還不夠,如今連六爺也來嚇他,哼!他一副很禁嚇的模樣嗎?
  對面那張黑到臉八風不動,神情專注,目光迅速地吞噬手中的紙卷。
  約莫二十張的東雲白紙,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那是閻王寨三笑樓出動無數好手走踏江湖搜羅而得的訊息--揭開滇門一派的神秘面紗,由發跡至壯大、各個分布流域及地點、門派中權力組織等等,詳細得匪夷所思。
  頗具催眠作用的男中音仍不放棄,再接再厲地勸誘著,「三哥,別光是看那幾張紙,能吃嗎?好歹抬抬頭同你親親六弟說說話。」
  這句「親親六弟」是從趙蝶飛的「親親五哥」延伸出來的,好用歸好用,好聽歸好聽,但似乎不適合用在這個當口。
  宋玉郎搖了搖頭,連這小小動作都瀟灑俊逸得不知何以形容。「早知如此,玉郎該把那疊紙扣著,這麼快交給你實在是不智之舉。唉唉,三哥,跟姑娘定了終身是天大的喜事,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何苦頂著一片火、冷著一張臉啊?」
  火由一片變成火海,臉仍是酷得結凍。容燦頭抬也未抬,掃視完最後一頁,單手疾揮,身前的蓋杯筆直撲向玉郎。
  「你愈來愈聒噪了。」果真冷言冷語。
  玉郎書扇平攤,貼住掃來的蓋杯順勢一兜化解力道,就這麼穩當當地接了下來,未溢出半滴茶水。「呵呵呵,三哥顧及我多話喉渴,玉郎好感動。」
  將送來的訊息以最短的時間全數消化,容燦將整疊紙丟入火盆中毀屍滅跡,拇指與食指捏揉著鼻梁,兀自沉思,片刻,他睜開雙目銳光流轉,食指節奏性地敲擊桌面,薄唇掀合。
  「照三笑樓探子隊送達的消息看來,滇門當中疑有分歧,除門主沐開遠的舊部擁護者,副門主楚雄在滇門中的勢力亦不可小覷。」
  「一山不容二虎,而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指節格格作響,一聲聲傳入宋玉郎耳中。呵呵呵......這是三哥發怒,准備把人海扁一頓的前兆,今日虎須捋在此為止,見好就收,切記過分忘形,會招禍的。
  他乾笑,面容稍整。「近兩年,楚雄積極擴展自己的勢頭,據滇西縱谷,以南聯絡密支那、臘戍等番地部族,集結另一股強大力量,西南無律法,不少番地來的賞金殺手投其門下,沐開遠是養虎為患,現下想收拾這只猛虎,嘿嘿......」唇角微諷,書扇輕搖。
  被烏篷船集圍攻那日,容燦憶及當時情況,其中環結逐漸明朗。
  一張俏臉不識相地闖入腦海,自在地笑得無辜。
  你來不來聽我歌唱?明日楓林湖畔......你來不來......
  滾!都滾開!他頭猛地一甩。
  沒去便是沒去,做啥記掛在心?
  他手掌突地捏成拳頭,指關節又是格格大響,在場的另外兩人如聞喪鍾,心髒陡跳、面容一白,相對苦笑了笑,暗暗吞咽唾沫。
  「燦爺,其實情勢對咱們挺有利的。」眠風鼓勇,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舔舔嘴唇才道:「那晚您下了大船,剛入夜,江面嘈雜之聲大作,四面八方的水域全教篷船堵住,我和臥陽沖入底艙想准備火藥炮擊,才知早有人偷偷摸上了船,就是同您在岸邊卯上的白衣男子和那個使雙刀的悍丫頭,鬼鬼祟祟也不知想偷些什麼。」他哼了聲,表情忿忿不平,「那丫頭見了人提刀就砍,若不是張胡子聽見臥陽叫聲及時趕到,眠風恐怕要身首異處啦!」
  「這有哪點對咱們有利啦?」宋玉郎挑高單邊眉形,一副「拜托,請說重點好不好」的模樣。
  「哎呀,好好,長話短說、長話短說。那白衣男子在張胡子手下救起悍丫頭,見事跡敗露捉著她就跑,毫不戀戰。烏篷船大舉來侵,他老兄倒是隔岸觀火,明擺著不相干,而後的事,燦爺也親眼瞧見,他跟金鞭霞袖是同夥的。」接著,他雙手一拍,「由此可知,滇門組織不夠團結嚴謹,本來嘛,它的門眾太過復雜,各部族又有不同的習俗和生活方式......」
  「嗯,所以......咱們就以逸待勞,任他們搞內哄、狗咬狗,再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宋玉郎做出結尾。
  「對、對!就是這麼回事。」眠風不住地點頭。
  聽在耳中,容燦不予置評,對著眠風頷了頜首,神情卻是一凝,起身,他步近木牆邊,揭開圓形洞窗,清冷的秋意透進艙內,神清腦醒。
  就由著他們自相殘殺,若無法制衡,唯有強者生存。
  但不管是沐開遠抑或楚雄,這兩股勢力對漕幫的興趣全在於火藥,他所要在乎的唯有此點,該花心思部署的也僅就此項。
  那苗族女子的安危如何,干他底事?!
  她高興投入誰人懷抱、高興對誰展露笑靨?他管不著,也不想管。
  她自放縱她的,一朵滇門的火焰花,熱切而自顧地燃燒,是存是滅,又與他何干?!
  他不自覺握住右腕上的銀環,是一份極不甘願的牽扯,楓林湖畔歌音幽然,他竟忘記問她如何取下此環。記憶不僅如此,還有橫貫掌心的三條刀痕,那小臉埋在大掌之中,軟唇吮吻得濕潤熱灼。
  我只是想唱歌給你聽的......
  柔軟的語調鑽入腦中,掌心再度緊握成拳,關節辟哩咱啦爆出巨響,嚇得眠風差點撲進宋玉郎懷中,很想兩人抱在一塊發抖。
  此時--
  「我說不要!這兒沒有女人,沒誰需要這種東西。你快走啦!」外頭甲板上,赴雲不知同誰鬧著,正值變聲的語調帶了點尖銳。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一連串番話,聽不懂。
  少年忍著氣,再次強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外加比手畫腳。「我說,我們這艘大船,對對,就是這艘,你現在站的這艘,這裡做事的全是男人,沒有女人,所以沒有人要買你的東西,用不上的。」他指了一條路,是今日許多弟兄投奔的方向,他尚未去過,但以後總是會去的。「往那裡走,一直走一直走,有很多姑娘,這些胭脂水粉、梳子釵子她們會買。」最後比了掏錢的動作。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嘰哩咕嚕......」有聽沒有懂。
  「不不,不是我要買,是姑娘會買!」天啊!赴雲挫敗地抓扯頭發。
  眼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纏頭巾,身著異族衣裙,他分不清她是屬於哪一族的,怎會流浪到兩湖這兒來?還一句漢語都不會,比蘿卜頭還難溝通,簡直是雞同鴨講、長白山變長江。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布滿風霜的褐色臉龐,眼睛帶著乞求,由赴雲煩躁的臉上轉向,對著他身後的男子繼續嘰哩咕嚕著。
  「燦爺--」赴雲掉頭見到來人,眉愁成八字,瞥到眠風躲在後頭,對著自己一瞪眼,做出個抹脖於的動作。嗚嗚!慘了!
  婦人瞧容燦直直盯著,默不作聲,以為對自己的貨感興趣了。她大喜,乾脆將肩上的扁擔卸下,兩邊的大籃子裝滿雜貨,她拿起幾樣兜到他鼻下。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熱情推薦。
  沒人知道容燦在想些什麼,表情古古怪怪、若有所思。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格開那婦人遞來的雜貨,聲音持平地回答,「我尚未成親,沒有媳婦,不需要買這些女人家的東西。」接著目光稍轉,「你背上這把琴--」流利的苗族語言吐洩出來,只差音調不夠柔軟圓滑。
  見容燦肯出面打發,赴雲抹掉額上冷汗,噓了一口氣,明明會嘰哩咕嚕卻現在才出來嘰哩咕嚕,唉唉--
  賣雜貨的婦人卻是一怔,未料及會聽到苗族語,她眼角笑紋加深。
  「這是三弦苗琴,我父親曾是制琴師傅,這把苗琴是我自己做的。」
  容燦抿唇不語,一把苗琴蕩得他神思飄離。
  「你喜歡彈琴?」婦人問道。
  「我不會彈。」他回得極快,眉聚攏了起來,彷佛彈琴不該是男子漢大丈夫做的事。
  婦人笑著。「苗族男子彈三弦琴、吹笙歌,向心怡的女子求愛。」
  ......會唱好聽的歌、跳好看的舞,會吹苗族笙歌,他會嗎?哼......
  容燦臉色沉得難看,盯著那把苗琴一眼,旋身便走。
  身後傳來婦人的惋歎。「苗族男女將情意藏在琴聲之中,和琴而歌,能知其心意。不會彈琴倒還好,能聽得懂琴聲便足夠了。」
  我只想他聽我唱歌,心裡便歡喜,他會不會唱,又有什麼干系......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2:05
第五章--始覺其中有真意

  天,灰蒙蒙。十二月的滇東高原,雪如羽絨,如柳絮隨風。
  一人一馬在山道上緩行,細雪落在男子寬肩,隨著馬背起伏,從他披風上紛紛跌落,不留半點飛花,倒是那匹健壯的褐毛滇馬,在原就足跡雜沓的雪地裡添上新的蹄印。
  許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仿佛有兩個自己,一個是熟識多年、理智的自己,一個卻陌生而知心、由混沌之中出生。從一把琴開始,兩個自我無時無刻不在暗自較勁,而孰勝孰敗,結果已然分曉。
  要不,他不會強逼六弟暫理幫務,不會將大船丟給張胡子和青天月,更毋需在這惡劣天候,在滇黔高原上尋她蹤跡。
  如此行為,目的是何?容燦並不確定,畢竟,許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灌了口酒,灼辣的汁液流入肚中,翻滾著溫暖。翻身下馬,他瞇眼辨明地上足印,確認是方才在茶棚的幾人所留。
  那一行人中有男有女,全做苗族裝扮,隨身卻是中原兵器,無一人使異族刀劍,與店家要茶時,雖話語簡短,已聽出非純正苗都語言。其中怪異之處,容燦自然暗暗留心。
  「去。」拍了拍馬,放它自由離開。容燦施展輕功奔馳,腳下不沾片雪。
  約莫一刻鍾,丈外雪坡傳來打斗之聲,他迂回繞至前頭,身軀背靠在巖石後,由此角度清楚望見,一個小姑娘讓人脅持,頸上架著兩把九環鋼刀,她向來心高氣傲,腳彎處挨了一腿,她雙眼怒瞪、咬牙挺著,不跪就是不跪。
  「金鞭霞袖,你不管親妹死活嗎?再不束手就擒,休怪刀劍無眼。」女子頗為狠厲,劍尖猛往沐灩生可人的臉蛋招呼。
  「唉,你說話好生奇怪,刀劍本來就沒眼睛,我為什麼要怪它們呢?」
  一瞬間,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聽她說話方式,容燦忍不住揚起唇角。
  他身子整個伏在石上,變換方位,爭斗現場一覽無遺。包括那名叫囂的女子,共兩女三男圍攻沐灩生,女使軟劍、男使鋼刀,而金鞭擋得密不透風,相互僵持,六人噴出的氣息化成團團白煙。
  「阿姊!別顧及我。你要是打敗了,我一輩子不同你說話。」沐瀾思用苗語喊著,頸子教刀劃出細微血痕,脅持她的兩人硬將她壓在地上。
  「你別生氣,我殺了他們便是。」她軟軟地說,揚手回抽,鞭索繞住另一名女子,緊力一扯,清脆的斷裂聲響,女子頸骨已斷,登時了帳。
  「你們三個讓這妖女迷了心智嗎?!魯師兄,那招『橫掃千軍』若使全了,明明救得下師妹,你為什麼不?為什麼刀子指到她的腰又縮了回來?你捨不得嗎?」那女子悲憤地叫,怨恨扭曲嘴臉,顯得十分可怖。
  「沒、沒有!」男子急辯,漲紅了臉。
  「怎會沒有?!」沐瀾思哈哈大笑,充滿惡意。「玄風堂沒半個美姑娘,我阿姊可是滇門第一名花,你那些師兄師弟見到她,心先軟了一大半,還有誰下得了手?唉唉,你的魯師兄遲早也要在我阿姊百褶裙的下面摔倒。」是拜在裙下。
  幾個男子心頭一跳,多少讓沐瀾思猜中,招式不由得沉緩。
  女子大怒。「霍師弟,把那丫頭的手砍了,我瞧她還不嘴利!」
  沐灩生柳眉一擰,撒嬌般地說:「你好狠毒。」唉,她也仁慈不到哪裡去。
  說時遲那時快,金鞭迅捷無影,伴隨女子驚駭呼聲,那玄風堂的師姊左頰染紅鮮血,讓鞭梢火辣辣地劃過。
  「喔!對不起。我不該劃傷你的臉。」她說得誠摯,懊惱地道:「可是你要人傷我阿妹,我心頭亂,鞭子就失了准頭了。」
  「霍師弟、楚師弟,殺了那臭丫頭!」女子話中已有哭音,顯然很寶貝自己的臉蛋,如今花了臉,鍾情的魯師兄又貪戀妖女,她如何不傷心氣憤。
  「阿妹!」沐灩生嬌喊,無奈沖不到她身邊。
  沐瀾思的頭顱被人壓在雪地上,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她像小獸般扭動,但手臂貼在腰後細著七八圈粗繩,根本動彈不了。「挑了玄風堂替我報仇!」
  預期的刀沒有落下,粗啞呼痛聲光後響起,沐瀾思感覺兩肩的箝制松開,以為阿姊救自己來了。她雙腳撐地正要跳起,想大大誇獎親姊一番,忽地被人提住身子抓了起來,終於看清恩公長相。
  「怎麼是你?!」她嘴巴可以飛進一只小鳥。
  「你我有五年之約,總不好讓你不明不白死在這裡。」容燦冷哼,勁力一吐,粗繩「啪啦」地裂開。「看好小命。」隨手將她丟到方才箝制她的那兩人前面。
  沐瀾思狠狠罵了一句,翻身尚未站穩,雙刀已然握在手上,頓時豪氣陡生,同玄風堂霍、楚兩名師弟斗了起來。
  見半途殺出個程咬金,輕功飄忽、掌法高明,玄風堂眾人無不駭然。而沐灩生卻是芳心怦然,眸光一柔,連手勁亦消幾分,凌厲之氣大減。
  那名師姊伺機而動,軟劍映著雪光,怨毒地彈向沐灩生的蜜頰。
  金鞭兀自與三名漢子搏斗,不及回救,眼見軟劍彈至臉前,僅差毫厘--
  大掌將她的臉壓入男子胸懷,鼻尖盡是心動的陽剛氣息,耳邊聽聞錚響,猜是那軟劍碰撞了什麼,倒擋回去。感覺素腰緊縛,身軀教人箍住,她隨著他旋了一圈穩下腳步,卻選在此時扮起柔弱,臉也不抬,軟軟地喚了一聲--
  「燦郎......」唇邊的笑宛若朝霞。
  容燦自是清楚她的把戲,想她無時無刻不在賣弄美色,對他如此,對玄風堂的殺手亦是如此,還有許許多多的男人。心頭一把無明火,他咬牙將她推開。
  「閣下何門何派?」美人投懷送抱竟不領情。玄風堂魯家師兄怒紅了雙眼。
  「漕幫。」交談間,容燦應付對方同時而來的四件兵器。
  兩字貫耳,眾人莫不一凜,口上卻道:「玄風堂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奉命擒拿此二名苗女,此事與漕幫無關,閣下為何出手為難?」
  「我與她倆尚有仇隙未明,各位要捉人,也得等我了結恩怨。」
  「好大口氣!」幾個師兄弟頓時刀沉力猛,對那苗疆美女他們是心慈手軟,之於這個艷福不淺的程咬金,他們可是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以一敵四,容燦游刃有餘,卻不願痛下殺手。而沐灩生則矛頭一轉,長鞭先助沐瀾思退敵,應是穩操勝算。
  「貴派莫非人才凋零,竟派不出像樣的好手。」容燦故意相激。
  「真正的殺手!呵呵我教你見識!」那名師姊銳聲怒喝,劍光抖花,眼神說不出的可怖,她明知打不過,軟劍朝容燦奮力投擲,身子卻如狡兔般對著沐灩生背後撲去,雙臂猶如鋼鐵合身抱住,瘋癲大笑,「騷賤貨,要死一起死!」縱身一跳,沐灩生讓她拖下懸崖。
  「阿姊!」沐瀾思砍翻兩人,回身已不及相救。
  不及心驚、不及思索、不及產生任何感覺,容燦順勢抓住軟劍,凌空連下三招,分刺三人要害,對方尚不及呼痛,他已跟著往崖下跳落。
  「沐灩生!」容燦厲聲喚出。
  他將氣凝於腳底,讓下墜速度加快,在半空追上兩名女子,手臂暴長,一手攀著巖石,一手及時抓住沐灩生的背領。
  「燦郎......」她仰頭,見他額筋暴起、手臂泛紅,承受這重量,肩臂相連處的關節定是十分疼痛。一時間,前所未有的酸楚柔情溢滿心田,彷佛要將人融化。「燦郎......」放手啊......再不放,會跟著一起墜下去的。
  容燦咬著牙不出聲,氣息在體內流轉,他調著氣,想運勁將她倆提上來。
  滿臉是血的女子忽然發出哈哈怪笑,手猛地攀到容燦的單臂上,五指如爪狠狠地扣住他的手腕。
  「不要!」沐灩生驚喊,心一緊,什麼也顧不得,張開口使出渾身的力氣咬住女子的手。
  他提住她,她咬住她,她又拽住兩人,沐灩生幾要扯下對方一塊肉來,那女子痛得發麻,手指終於不自覺地松脫,一聲淒厲呼號,身軀直直跌入崖底。
  接著是布綢撕裂的聲音,沐灩生身子一頓,她與他僅靠一塊要斷不斷的衣領維系著。她再度抬頭,眸中無所懼意,只有濃濃惋惜,語調柔軟依然,「燦郎......我、我有些話還沒告訴你......這些話你要記在心裡,一輩子不能忘記,我、我......現在才知道,我真的很喜--啊」布料終是禁不住拉扯。
  她被拖入強壯的懷抱中,天在旋、地在轉,身是飄空的,她知道兩人一起往下跌了,雙臂緊緊抱住他。
  布料撕裂聲讓容燦心髒陡跳,不等氣息調穩,他撲下抱住她,讓身子盡量挨著崖壁墜落,減緩下墜勁勢,翻滾再翻滾,他弓身護住她的頭,兩人狠狠地摔入水裡,高處墜下的沖勢激起大片水花,水如利刃,觸膚如刀割。
  拖住女子浮出水面,容燦勉強支撐到水邊,呻吟一聲,終於倒地不醒。

  鼻尖癢癢的,兩條濃眉下意識皺折,他扭開了頭。
  擾得他不能安眠的搔癢鍥而不捨,流連在鼻下,他發出煩躁的低吟,抬手欲撥開,全身筋骨發出嚴重抗議,硬生生將他拉回現實。
  口中流洩出一連串習慣性的「咒語」,容燦痛苦地撐起上半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頭,覺得這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惹得心煩欲嘔。
  「醒啦!乖乖躺著,別做太大的動作,從高處摔下來,可能傷到後腦勺了。」
  睜開雙目,他瞧見好幾個影子層層疊疊,彷佛就在眼前,軟膩的手心輕輕推著他的胸膛,他不想抗拒,身軀又倒了回去,聽見那一貫嬌柔的聲音。
  「醒來便好,你一直沒醒,我好擔心......」
  幽幽呢喃中似有啞音,他想問她為什麼傷心?可是眼皮好重,他抵擋不住,神智再度飄浮起來,無聲無息......

  溫暖,火光。
  燃燒的火堆發出「咇剝」聲響,琴音斷斷續續,不成章曲。
  夜的黑暗成為絕對的底色,火光烘托著她,火焰忽高忽低,任著光影在她臉龐和身上嬉戲。她懷中一把苗琴,弦斷柄裂,貝齒咬著下唇,小臉盡是惋惜。
  「誰讓你碰我的東西?」容燦回復神智後的第一句話,又硬又冷。
  「琴摔壞了,我想修好它,可是身邊沒帶修復的工具。」她揚起秀眉,對他的壞脾氣早已視為理所當然,巧笑嫣然地道:「你睡了好久,肚餓了嗎?我烤了幾條魚,你快吃。它們藏在水中的石頭縫裡,魚身不大卻很肥美,我也吃了好幾條呢。」小手忙碌,她試著將琴弦拉緊,重新纏住。
  他終究向那名賣雜貨的婦人買下這把琴。
  對琴,他一竅不通,至於為何買琴,還帶著它追尋至此?他心底有個聲音,悄悄說出了答案,只是此時的他卻未自覺。
  坐起身,頭仍疼著,他抓過架上的魚張口便咬,鮮美的滋味讓心情稍稍緩和,口氣不再那麼沖了。「你碰我的琴,還穿我的披風?」
  「你身上傷痕抹了透明膏藥,不方便穿著披風,我暫時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撫過,側耳傾聽,跟著眉心微擰,輕歎了口氣,「琴柄上的裂痕壞了琴音,可惜這把好琴。」她素手又撥,古音琤琤。
  其實除琴韻略低之外,容燦不覺有何異處。
  他的衣衫多處破損,兩人下墜時,他未有多想以身護她,周身上下讓石角銳處磨出不少傷來,傷處上抹了膏藥,他湊至鼻下一聞,透著淡淡香氣。
  「那一晚,你沒來赴約,我等了好久,彈了一夜的琴。」她聲音幽靜,頭巾在落崖時扯掉了,豐厚的發如流泉技在巧肩,鵝蛋臉在火光下有絲脆弱。
  「我愛去便去。」他咕噥了一句,開始進攻第二串烤魚。
  沉默片刻,沐灩生指尖挑動幾個琴音,柔軟的語調充滿蠱惑,「你沒去湖畔,我一直惦記著,想你或許還在惱我......而現下你來了,還冒著奇險救我,燦郎......我心中可歡喜了......」
  見她嬌容欲醉、蜜頰酡紅,眸光煙霏漫漫,容燦一時間呼吸急促,那句「燦郎」由她口中喚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開臉,勉強捉回理智,清了清喉嚨,粗魯地道:「我愛救便救。」
  「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每回對他說這話,她臉上便是那個神態,有點愛嬌、有點莫可奈何,口氣帶著點包容,像是對著一個鬧別扭的頑童。「你救了我也救了瀾思,我很感激。」
  容燦還是回以冷哼。「我僅傷了那三名男子,未下殺手,你的瀾思小妹獨力奮戰,說不定已命喪刀下。」
  「不會的。」她搖著頭,「他們既已受傷,更不是阿妹的敵手,況且那三個人皆中了煨在金鞭上頭的毒,愈是運氣,毒發愈急,橫豎是活不了了。」她說得輕描淡寫,論人生死毫不在意,火光映著一張玉容,唇角抿著笑花。
  「你--」容燦瞪住她,心緒好生復雜。
  「我怎麼啦?」小巧的下顎一揚,她開始扮無辜,「你倒是說啊!」
  「面若芙蓉,心如蛇蠍。」
  聞言,她笑得備加燦爛,「『芙蓉』我是知道的,便是白話裡頭的蓮花,你是贊我生得美嗎?以前你總是不說,還說我沒有漢家姑娘貌美,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存心想惹我生氣,但是呵......你今天終是說出真心話了。」在她想法中,蛇與蠍並不可怕,如寵物一般,這句話她聽在耳裡,甜在心裡。
  容燦是又好氣又好笑,又頭疼又莫可奈何,乾脆合上眼莫不作聲。
  他盤腿打坐,掌心朝上置於大腿,凝神聚氣,再暗暗運勁游走奇經八脈,舒通各處穴位,用以療養內傷,舒筋活血。
  她沒再同他說話,抱著琴,嗓音低柔的唱著歌--
  一天不見一天念,
  兩天不見如隔一年。
  這兩天,哪天不念幾乎遍?
  如今見了,解去我的心頭怨。
  這是那萍水相逢,
  也是前世裡有緣,
  早注定了你我恩情無限。
  此生此世情不變。
  崖底的第一夜,琴音泠泠,一曲幽幽。

  經過一夜調息養氣,容燦內力已泰半復原,全身上下雖受了不少傷,但皆為皮外傷,又敷以滇門獨門金創藥,傷口不紅不腫,已慢慢愈合當中。
  天方透入微光,他便詳細觀察了周遭地形,在不遠處發現玄風堂師姊的屍首,她不如他倆幸運地跌入水裡,而是直接摔在礫石地上,腦漿四溢、氣斷身亡。容燦將她身軀移正草草掩埋。
  仰首望去,兩旁峭壁險峻,將天擠成細長狹縫,巖壁陡而濕滑,將融未融的雪覆於其上,若欲施展輕功上躍,雖中途借力點少、著力不易,於他而言,也非極難之事。
  「你走吧,我武功不如你,到一半准摔下來的,我留在這兒不走了。」沐灩生嘴唇微翹,聲音清清脆脆,她拉緊肩上男子款式的披風,一手抱緊苗琴,帶著一抹無辜的神態。
  容燦怔了一怔,隨即寧定,眉自然地糾結起來。「以你的功力絕對上得去。」
  「上不去。」她反駁,咬著唇偏開頭。
  「我說可以。」他同她交過手,還料不准她武藝的深淺嗎?況且有他在旁照看,他當會保她無虞,怎會任她墜落......忽地,思緒一頓,心中漣漪大起,他對她似乎太過關注,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
  幾個月前,由探子隊所搜羅的消息中得知,滇門之中兩股勢力此消彼長,而她是門主之女、滇門名花,身分非比尋常,在這場漸趨白熱化的爭斗、浮出台面的沖突下,她成了對手亟欲擒奪的目標。
  所以,他來了,拋下大船的弟兄,刻意追尋她的蹤跡,在見地落崖時,毫不遲疑地出手搭救,竟未顧及自身安危。
  他是怎麼了?捫心自問,徒然苦笑,許多事便是這般莫名其妙。
  「你可以,我不行的。」她軟軟地歎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轉身沿著水流方向邁開步伐,走得極慢。
  一步、兩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沐灩生!」身後響起男子略微火爆的叫喚。
  背對住他咬唇忍笑,控制小臉的表情後,她才緩緩轉過身來。「什麼事?」
  容燦瞪著地,悶聲問:「你要去哪裡?」
  「找別的路出去啊。」她扭過頭,繼續往前走,「循著水的流向,它會告訴你離開崖谷的路。」一樣能走出此地,他的方法雖是捷徑,卻非她所願,總覺得一脫離險境,他倆又要各分西東。
  感覺身後跟隨的步伐,心微微放松,興起捉弄的念頭,她忽然定身回首,尾隨的容燦怔了征,雙腳也跟著停佇不前。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做什麼跟著人家?只要雙腳一蹬就能離開這兒了,你還在遲疑什麼?」她頓了頓,神情愛嬌地瞟著他,慢條斯理地說:「莫不是......你捨不得我呀?」
  方寸猛地抽跳,容燦讓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辯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右手伸至她面前,腕上的銀飾流轉光彩,與她單耳上的銀環相輝映。
  「為什麼把這東西扣在我手上?」他擰眉逼視。
  她瞧了眼,小手下意識觸了觸耳上的銀環,「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偏有人不會珍惜,胡亂丟到水裡,你可傷了我的心啦。」有些答非所問。
  他兩道劍眉擰得更高,口氣微沉,「把它取走。」
  她紅唇一咬,偏開身子,「不要。」
  「拿掉。」高大的身軀踅至她跟前,見到她若有深意的眸光,容燦的心又亂一拍,他深吸口氣,冷淡地道:「送東西給人,也得瞧對方收是不收,如這般逼迫的手段,可悲復可笑。」
  受傷神色閃過那張絕艷的臉,她控制得極好,微垂雙眸,唇邊緩緩綻笑,柔軟地歎息。「我是硬逼你收下,那又如何?橫豎是取不下來了,銀環上本有鎖孔可調尺寸,如今套在你的手上,貼膚掐成合腕的大小,鎖孔讓我給融了,若要硬取,只會傷了筋骨,唉,你再怎般地生氣,我也無能為力。」語畢,她再度拾步。
  聽到她的回答,說真的,容燦心中並無多大的怒氣,能否取下銀環好似不甚重要了,來不及弄清這荒謬的心緒,見她背影輕移,兩只腳不由得跟了過去。
  「你又跟來做什麼?」蓮步一頓。明明盼著他跟在身畔,卻故意說些反話,唉,她想,她是被他傳染心口不一的壞習性了。
  不得不承認,她很美,野媚而危險,眼眸彷若兩潭黑淵,難以捉摸卻又動人心弦。勉強移轉視線,容燦微蹙雙眉,悶聲開口:「我是要走,你以為我喜歡耗在這兒嗎?你把東西還來,我便走。」
  「我拿了什麼?」她一臉無辜,嬌嗔道:「你說啊,人家拿走你什麼東西?唉唉......你又來了,我是知道的,故意捉弄人家,想笑話我生氣的模樣,可我偏偏不上當。」
  「你肩上的琴是我的。」聲音更緊了,他垂首,她俯視,兩人對峙著,相距之近,讓交錯呼出的氣息輕觸對方的臉龐,一股曖昧的情愫漸漸延生。
  「把琴還我。」他假咳了咳,甩掉莫名的感覺,粗聲粗氣地道。這不是真正的容燦,他絕非氣量狹小之人,如今卻為著一把琴,同一個女子爭得寸步不讓。
  沐灩生忽地笑音鈴鈴,愛嬌的神氣在眉宇之間流轉。「誰說這琴是你的?上頭刻了名宇了嗎?這把三弦苗琴是我在崖底拾來的,是我修好它,便屬於我的。」
  她這是強詞奪理,卻又不無道理,縱使苗琴原就為她買下,可面對眼前情勢,容燦如何忍得下氣?
  「你穿著披風,那是我的。」
  沒料及是這般的回話,她怔了怔,下意識拉緊身上粗糙又溫暖的布料。
  「你能證明嗎?上頭有名宇嗎?這亦是我抬到的。」
  「分兩層襯裡,外部是犛牛(犛牛)皮,內部原是縫紉羊毛,如今已剝落大片,裡外合算有三處補丁,內襯領口用紅線繡有『燦』一字。」他一口氣說完,逼近一步。「披風是我的。」
  她紅唇抿了抿,微微退了一步,目光仍固執地糾纏著,「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要你脫下還我。」
  「不還。」
  「還不還?」他再度逼問,兩人像孩子般斗脾氣。
  「不還!不還不還不還!」她疊聲重申,「問了一百次還是一樣,就是不還。」接著巧肩偏開,舉步便走。
  「由不得你。」他低喝,反射地出手按住她的肩胛,欲要搶回屬己之物。
  身後勁風襲至,她雙肩微沉,回身連番裙裹腿,一下下全踢足了氣力。
  容燦僅想奪下披風,並無意傷她,招式因而有所保留,見她為著一件破舊披風竟認真至此,心中除詫異之外,又萌生了難以言明的情緒,原要擊中她肩胛的掌心陡然收回。
  沐灩生不知他的心思,以為他要變招來攻,為搶先機,她雙手合抱,使了一招「倒臥金樽」,背如弓,主動向著容燦迎來,如此一撤一進間,他雙掌恰巧貼上她的背,尚未盡散的氣勁流洩出來,拍中了她。
  「啊--」痛呼一聲,她狼狽地撲倒在地,好似極為疼痛,披風下的身子微微發顫。
  容燦既驚且愕,急急蹲在她身旁,見她咬著唇,黑發下的小臉盡布細汗,心一促,不禁緊聲地問:「傷了哪裡?我瞧瞧!」邊說著,雙手快速摸索她的身軀四肢,手來到她的背部,碰觸下竟引起一陣瑟縮。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柔軟又固執,「我、我不還的,不還不還......」她又低下頭,不知是否在哭,萬般不願教他瞧見自己脆弱的模樣。
  那殘存勁風的一掌絕不可能傷她至此,除非......
  容燦心下大疑,猛地揭開那件披風,伴隨她的驚呼,終於瞧清是何原因。
  刺著霞色的上衣有幾處破損,背部的衣料已撕裂大片,條條傷痕鮮明地烙在膚上,因沒好生地處理,已開始紅腫發炎,再加上他的一掌,傷處正泛出血水。
  「你--」該料到的,在墜崖時她的衣襟已裂,自己雖護住她,在滾落崖底時,她的身子仍免不了碰撞到巖壁,刮出裸背上的傷。
  嬌軟地癱在他懷裡,她與他難得有這麼親近的時分,她不想動、不願動,知道他正瞧著她裸露的肌膚,心底有些羞澀,那是遇見他之後才學會的心思。
  「燦郎,我......哈啾!」她打了個噴嚏,可憐地說:「會冷......」藕臂自動圈住他的腰。
  披風爭奪已分勝負,她是贏家,容燦將那塊布結結實實地裡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咆哮道:「裝什麼可憐?!你身上不是有膏藥?既已受傷,為何不抹藥?笨蛋、該死!」接著是連串的出口成「髒」。
  有些罵人的話太過深奧,沐灩生不是很懂,只知道他怒沖沖地發了很大的脾氣,方寸不由一歎,唉......她又教他生氣,唉唉......她總是教他生氣呵。
  「我想上藥,可是傷在背部......我、我沒法自個兒處理。」
  「所以就任著它發紅發腫?霸著我的披風不肯放?」他高聲吼著,臉上盡展風暴,身軀卻不再抗拒她的親近。
  「我能怎麼做?」她忽地揚起臉龐,語調在一貫嬌柔中略略緊繃,「我能要你替我上藥嗎?若我真說出來,你會願意嗎?你、你總道苗族女子不知男女之防、不懂貞節,總愛著你們漢家的姑娘......我為什麼得告訴你,再讓你來取笑我?」她微微推開他,不知是傷口發疼抑或心中不郁,臉蛋蒼白得緊。
  容燦望住她,思索著那些話,他不清楚她這樣算不算生氣?
  她總說他愛惹她生氣,或許,真是如此,現下目的達成了,心卻詭異地泛疼。
  「說來說去就為了一件披風,我、我......」唇一咬,她扯松頸上系帶,也不管天寒地凍、衣不蔽體,偏要將披風脫下。「還給你便是。」
  她的舉動換來一陣惡聲惡氣。「該死的給我穿好!」他雙手壓下,披風又穩當當地裹住她,兩條系帶俐落成結。
  「我不穿,不穿不穿不穿!」方才是「不還」,此刻情勢逆轉,披風的「人氣」急速下滑。
  她掙扎著,在他懷抱中扭動,容燦讓著她,怕她會傷上加傷,忽地一聲驚呼,她像袋稻谷掛在他的肩上。
  「你想怎樣?放我下來啦!你、你......喂!你要去哪兒,干什麼往回頭走?放我下來!我胃不舒服,我、我想吐,好難受......」
  眼前一花,她由他寬肩上卸下,仍不得自由,身軀改而讓人橫抱著。一雙大掌避開背部傷處,穩穩地抱住她,那張男性面孔映入眼簾,俊逸的眉、剛毅的輪廓,沐灩生陡地停住話語,芳心怦然,不由得暗暗歎息......
  唉......他抱著她呵......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2:29
第六章--渺渺情懷風波惡

  步回最初的崖底,尋到昨夜避風之處,容燦將她安置在一塊突起的壁石上,不等她坐穩,順手便往她腰間探去,找到了她之前用在他傷上的那瓶透明膏藥。
  「我不穿、不穿不穿!」她難得使小性子,俏麗的臉蛋有了女兒家的神態,尚未察覺隨身的膏藥已落入他手中,只顧著使勁脫下披風。
  「還給你啦!」擲來的披風正巧掛在容燦肩上。
  下一刻,她讓一股力量推進,上身壓入男子壯闊的胸懷裡,一只大掌揉著柔軟的發絲,溫柔又不容掙扎地按住她的後腦勺,她的額抵著他的肩胛,鼻尖盡是他的氣息,耳畔隱約有著他的心鼓聲,咚、咚、咚......一聲聲,與自己相合。
  幽幽又是低歎,所有委屈彷佛一下子離得好遠,遠得無力去記取。
  背部透出溫潤的清涼,聞到了熟悉的藥味,她才恍然頓悟--
  他粗糙的五指正碰觸著她的裸背,以輕柔的勁道將膏藥在傷處上推勻開來。
  心跳沒來由地加促,臉發熱,終是明了了自個兒的心思。
  她喜愛他,是真心真意的喜愛,單純的男女情懷。
  自長江水畔因誤解而相遇,她以捉弄他、撩撥他為樂,以為只是愛見那因她苦惱而陰郁的神情,卻不知是為引起他的注目,在他心田留下些許痕跡。
  直到兩人分離了一季,才懂得一天不見一天念的相思。
  然後是墜落山崖,他飛下提住她的衣領,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方寸翻騰著無限柔情,酸楚得教她不能自持呵......
  終於,她明了了,知道心之所向。
  溫馴地靠在他胸牆上,可能是藥效也或許是那五指隱藏著魔力,背上的疼痛大減,隨著他的輕撫,她渾身溫熱,發出小貓般的呻吟,情不自禁地想往他懷中鑽去,身子卻讓人推離。
  「別亂動。」他口氣不佳,動作卻十分溫柔,將披風再度罩住她的肩頭。
  她小臉微仰,美眸如醉,情意橫生地望住他,乖順得如同小羊,任著對方擺布自己。
  當容燦的長指正欲從系帶上縮回,她忍不住、也不懂得隱忍,感情是洶湧的,無力控制的,它們猛地泛濫開來,已將她淹沒。寄附於情,隨心所欲,她上身往前微傾,讓柔軟的小嘴去吻住他好看的唇形。
  這一驚非同小可。
  容燦措手不及,兩片薄唇已教她銜住。
  心如擂鼓,手掌該推開那一身的柔軟,卻該死的不能動作,兩顆頭顱親密地靠著,他瞧見她又密又翹的眼睫,輕輕顫抖,瞧見她的蜜頰嫣紅似醉,下意識,他合上雙眼,唇齒間沾染了她嘴中蜜般的香氣,再也、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這個吻由她主導,嚶嚀一聲,兩條臂膀攀住容燦的頸後,她的齒輕輕啃著他上下兩片唇,舌尖卻輕輕試探,然後頑皮地闖進,加深了兩人的接觸。
  身軀像是著了火,容燦張口含住她的小舌,這一刻的纏綿如夢似幻,他跟著感覺走,情欲凌駕了理智,整個靈魂彷佛高高升起又急速跌落,沒有丁點安全。
  猛地,他推開她,雙目閃爍清冽的光芒,胸口起伏喘息著。
  「你對我下藥?」沒頭沒腦地蹦出問題。他並非柳下惠,也曾多次與女子溫存,只是他從未如此沉醉,僅是一個吻,已令他心中大亂。
  此時,她的臉蛋與名字相符,灩生,艷生,艷麗橫生。
  「下藥?」她露出一朵嬌憨的笑,「燦郎......你在說些什麼?」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麼?見她舔唇的小動作,那玫瑰色的小舌惹得他幾要發狂,彷佛回到血氣方剛的少年時歲,輕易地受人撩撥。
  「你是什麼意思?」他音調微啞,大掌隔著厚實披風握住她的上臂。
  她笑著,甜膩柔軟,眸光似水在他五官上穿梭,沉吟片刻才緩緩放口。
  「記得墜崖時,我同你說了些什麼嗎?」她稍頓了頓,吐氣如蘭,「這件事很重要的,我想了好久才知自己心意,燦郎......你要記在心裡不要忘記,我想說......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沒辦法的。唉,我喜歡你呵......」
  一個女子正對他示愛!示愛呵--
  容燦聽到胸肌下心髒的跳動,快得不可思議,他想,他是相信她的話的,因為那雙溫柔得似能漾出水來的明眸,因為她堅定又單純的神態。
  但,他該要有怎樣的回應?
  喜歡她嗎?如此的感覺是相互的嗎?他無法言明,無法厘清,只是極不習慣對她的情愫凌駕理性,他慣於掌握一切,但自從識得她之後,已有太多莫名的情感支使他,這教他不安。
  「你對多少男子說過一樣的話?」他不是想問這話的,可是卻控制不住,黝黑的眼對入她明媚的雙目,想探出最真實的靈魂。
  「就一個,我心中喜愛的人。」她看著他,芳心可可。
  「那賽穆斯呢?他會唱苗族情歌、會吹笙彈琴給你聽,你為何不去喜歡他?」天啊!就是這種莫名的情緒,又酸又悶。他一惱,眉頭不由得皺起。
  「你怎知他會?你們倆不是才見過一次面?」
  容燦抿了揭唇,粗聲道:「我自然知道。」
  咯咯笑著,她眨動眼睛,不再去追究,小手自然地揉著他的眉心。
  「他會彈琴吹笙、會唱歌跳舞,那又如何?他會的我也會啊。我是喜歡他,可那種喜歡跟這種喜歡又不一樣,我的心裡就只一人,可不是賽穆斯。」
  「所以你喜愛的人是我?」他音調低沉,不像詢問,如同自語。
  她點點頭,盡管內心有了女兒家的羞澀,一雙眼仍晶瑩地望住他。「沒辦法的......我喜歡你,你要記住呵。」
  「可是我並不喜歡你。」他直直斷言。
  並非真不喜歡,只是他不確定對她的感覺,在喜歡與不喜歡之外,彷佛還有更深刻的東西。
  「我知道的......」她微微一笑,又微微一歎,「你只喜歡你們漢家的姑娘。那些姑娘溫柔貞靜,美麗可人,懂得好多我不會的東西。唉......我知道,可是沒有辦法呵......」那神情既苦惱又甜蜜。
  聞言,容燦怔然,不懂方才的言語是否傷著了她,他自己亦是處在混亂當中,眼下這一團亂,急需獨處的空間來思索。
  放開雙掌,他旋身踏步而去,在一段距離外坐下身來,不發一語,然後兩人便各據一方,任著空氣靜默地流轉。
  不知過了多久,當沐灩生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身旁已燃起溫暖的火堆,幾串烤魚插在地上,天色黑沉,映照的火光驅走所有寒意。
  反射地搜尋他的身影,不遠處,他仍逕自獨坐,不知他有何心思。
  靜靜吃著小魚,她並不後悔對他表明情意,真正對一個人用情,便該坦然。
  況且,他不是全然無情的,要不,他不會替她上藥,不會為她生起火堆,不會怕地挨餓,留著這幾串烤得香酥的小魚,更不會為她帶來一把三弦苗琴。
  不是無動於衷啊!
  心緒柔軟,她解下那把苗琴懷抱於胸,素手撩撥三弦,清韻的琴聲蕩在靜寂裡,讓那獨處的男子側耳。
  一段琴音流洩,在月夜朦朧中她扣弦而歌,那是她最愛的曲調,最愛的詞境,映出最深的情思,聽她緩緩唱著--
  我迷了來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是迷了,
  我迷了,不知迷哪一竅?
  我迷了,情人哪裡恁知道?
  我迷了又醒了,
  醒了又迷了,
  迷了醒,醒了迷了難分曉。
  細想想呵,醒了不如迷著好。
  崖底的第二夜,依舊是琴聲泠泠、一曲幽幽。
  而這一對男女,卻是心緒隨著琴韻、隨著曲意,翻轉低吟、兀自不休。

  安然地度過這夜,沐灩生的傷復原良好,而容燦也不提攀崖上躍的捷徑了,事實上,自昨夜後,就沒聽他開口說話,連目光亦在閃躲。
  兩人依循水流方向步行,這會換成她跟在他身後,悶死人的沉默橫在中間,她想了一早,腦筋算計著該如何打破眼前僵局,卻是不得其門而入,只能望著他寬厚的背脊跺腳興歎。
  「唉啊!」她想得出了神,地上多礫石,一個沒注意絆著腳,身子往前撲去。這一摔,沒疼沒痛的,結結實實又妥妥當當地跌進容燦伸長的雙臂裡。
  「燦郎......你心中不痛快嗎?為什麼不說話?」天賜良機,她又扮起柔弱來了,軟軟癱在他胸上,用那柔膩死人不償命的語調,「唉,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的......」
  確定她無損傷,容燦冷下口氣,「我沒生氣。」想將她推開,要她自個兒站立,她卻如無骨模樣,腳步虛浮,教他不得不繼續支撐著。
  昨夜至今,他一直思索,她的話一遍遍在腦中回旋。
  對她,他有了異樣的心思,連帶出多少莫名之事,歸結而起,是因他對她有了男女之情嗎?
  這般的體會令他駭然,畢竟,他不是易受感情支配之人,要面對最赤裸、最柔軟的情緒,他難免要驚疑,難免嘗試著排斥,唯有時間能緩和。
  「燦郎,我好困好累......我走不動了。」她故意咳了幾聲,虛弱又無辜地眨著眼,「可能是昨日感染風寒,都是你,硬要人家脫掉披風。」未了又是輕咳。
  對她的伎倆,他心知肚明,畢竟遭受她多次的捉弄,不精也練得精明了。微微沉吟,他不願戳破,卻是轉過身軀讓她貼在身後,一把背起了她。
  「呵呵......」耳畔傳來她的嬌笑,溫暖拂過容燦的鬢發。
  「困了就睡吧。」他表面依舊冷靜,內心則因那柔軟的碰觸熱了起來。
  「呵呵呵......」她戒不掉愛笑的習性,蜜頰貼著他的頸項,滿足地低喃,「燦郎,你待我真好,我心中可歡喜了。」
  他背著她穩健步行,仍是不多語,但沐灩生豈會罷休,兩只霞袖悄悄地圈住他的頸項,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他略長的發。
  「那一夜在楓林湖畔,我等不到你,便時時在江邊徘徊,心想,總會再見你的大船,終會再見你的面,可是我等了好久,總教我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她合著眼歎息綿邈,「呵呵,那些都不重要了,因為你來了。」
  他步伐微頓,沉靜地道:「我並非為你而來。」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
  她不以為意,說著一貫的詞:「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這幾日我並未見著那大船,你不是同那夥人來的,是獨自一個人跑到這寒天凍地,燦郎,你為的是什麼?莫不是......因為我?」
  她猜測之神准引起容燦淡淡的氣惱,有些惱羞成怒,嘴上自然而然做出反駁,冷哼一聲,「我提前來此,為的是接應大船上的弟兄,再過幾日,我亦要與他們會合,可不是為了你。」
  他的話半真半假。閻王寨欲新入一批兵刃,幾日後,漕幫弟兄將前來內地取貨,水運至兩湖,再分批改走陸路回閻王寨。此項任務原由容燦主導,提前來此,因由皆她,而今見她安全無恙,那股憂心情懷已得舒解,他也該離去,待與弟兄會晤,再商議滇門之事。
  楚雄是個禍端,已培植出的勢力不容小覷,這一切實是滇門內部派系的傾軋,但為了她,一朵滇門火焰花,他竟動起較勁的心思。
  沐灩生不再同他爭辯,她極是珍惜這般的時光,伏在他肩背上,偶爾逗著他說話,他不願出聲,她便自顧地歌唱,一曲曲,不僅是苗族歌謠,還夾帶其他部族的曲調,她音色如此美好,容燦下意識移動步伐,神智卻沉浸其間。
  約莫半日,水流面幅開闊,兩旁的崖壁已見低緩,日光較易射入,壁巖上的雪盡融,尚有幾株細木在石縫中求生存。
  「燦郎,累不累?你放我下來休息吧。」她軟語著,小手想為他拭汗,碰觸到的卻是一片乾爽的寬額。
  「別亂碰我行不行?」他峻顏微側。
  「唉,我喜歡你,沒辦法的......」她無辜地歎息,勉強將手縮了回來。
  沉默片刻,容燦主動啟口:「我不覺累。」
  她俯在耳邊吐氣,故意搔得他耳後敏感,「你內力好,背著我走這大半路程也沒流一滴汗,唉,可是你不累,我可累啦......燦郎,人家肚子好餓。」
  「我估計再兩個時辰就能出去,現下若停下休息,待天色一晚,你我又得在此處過宿。」他冷靜分析,步伐依舊穩健。
  「我肚子餓......」艷紅的小嘴幾要貼上他。
  容燦仍是不為所動。忽地,頸側濕潤微刺--
  「你做什麼咬我?」他揚聲喝道,終是頓下腳步。
  「我肚餓,當然得吃東西了。」丟下話,她再次進攻他的頸項,又吮又舔,當那是好吃的食物一般,烙下一個個熾熱的吻。
  「你......做什麼?沐灩生!」偏開頭閃躲,她的霞袖卻緊緊抱住自己。
  他愈躲,她愈是故意,反正她看夠這個男人發怒的模樣了,他凶任他凶吧。
  玩得興味,她檀口一張,將他的耳垂含在嘴中,舌尖輕佻地逗弄著。
  「燦郎......你真好吃......」
  猛地一股力量掙脫束縛,容燦甩開了她,胸口高低起伏,他氣息渾濁,雙目閃動銳光,狠惡地瞪住跌在地上的女子。
  「你就這麼不知羞恥嗎?」大掌拭掉頸部和耳上她留下的濕潤,容燦也不懂為何發脾氣,或許是因她的感情太明顯、太輕率,讓他心難斷定,面對她輕佻的親近,他在順遂欲望與抗拒中掙扎,才會浮躁如此。
  她順勢半臥,艷麗的唇邊綻著笑花,「我不是你的漢家姑娘,喜愛一個人,想看著他、親近他,想對他坦白心中情意,這是好自然好自然的事,管什麼羞不羞恥。若是愛著他,又不敢告訴他,那是膽小,是真正的羞恥。」
  她盈盈起身,盈盈走到他面前,一雙眸盈盈地看著他。
  「燦郎......為什麼害怕我的愛?」
  容燦無法回答,迷惑地跌入她明媚的眸光中。
  害怕?是的,他在害怕什麼?
  她是媚然的、熱情的、難以掌握,明知危險,明知不該招惹,她卻如磁石般該死的吸引他,矛盾呵......
  他唇邊逸出一聲低歎,頭慢慢地俯下,不由自主想去印住那點愛笑的紅唇。
  她柔順地半合星眸,小嘴微啟,身子柔軟地向他傾去。
  兩唇已要相銜,周遭的氣流卻倏然異動,多年的臨敵經驗,容燦由迷霧中清醒。
  他身軀陡旋,利眼搜尋四周怪異之處,前方的動靜引起他倆的注意,容燦反射性地將她推至身後,整個人處於戒備中,蓄勢待發。
  空氣如滿弓的弦,忽聞一沉厚嘯聲劃破天際,一對中年男女由高處的石壁連袂而下,幾個起落,穩穩立在容燦面前。
  「阿爹!姆媽!」沐灩生嬌聲喚著,音揚愉悅,腳步越過容燦,像蝶兒似地飛到娘親身邊。「你們怎麼來了?」
  「還說!姆媽讓你嚇死了,這時期不平靜,早教你別跑出來,你偏偏性子野,沒一刻安分。」霍小喬在年輕時曾名留中原武林,以一對薄刃鋼刀和驚為天人的美貌聲噪江湖,人稱「雙刀艷半壁」,如今那雙刀已在小瀾思手上。
  她已屆中年之歲,風韻猶存,與沐灩生比肩而立,倒像一對艷容相照的姊妹花,說話時,她的語調亦帶相同的軟膩。
  「瀾思說你掉下崖谷,鬧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她和賽穆斯直接下崖尋你,我和你阿爹則沿著谷口尋來。」那憂心之情輕易可見,她撫著女兒的頰,責難地說:「阿女阿,唉......可真把姆媽嚇死了。」
  「對不起啦......」她扮乖,愛嬌地笑。忽似憶及了什麼,她神情稍整,向容燦望了望,然後轉向一旁的爹親,溫言解釋,「阿爹、姆媽,他是燦郎。孩兒讓玄風堂的人打下山崖,是燦郎救了我,之前對付『隴山雙梟』,他也曾出手救過瀾思,這次要不是他,孩兒也沒命活到現在。」
  阿爹雖嘴角噙笑,神色卻是陰沉,她瞄向娘親,後者目光直視容燦,瞧不出思緒。直覺有些不安,她緩緩加了一句:「阿爹,燦郎不是敵人。」
  趁著那對母女談話之際,兩個男人已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神情皆是高深莫測,心底各自有了計較。
  容燦感覺不出善意,男子細瞇的雙目中,閃爍凜冽的冷意,完全不似他的女兒,總是笑眨著一對美睥,水亮亮的,艷麗無端,很顯然的,她由母親那兒遺傳到姣美的容貌。
  「他不是敵人,是可以利用之人。」沐開遠音調極是厚實,自有一股威嚴,他說著,視線仍鎖定容燦,見他峻顏不顯懼怕,眼中銳光沉穩凌厲,不由得令他憶及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們皆以苗族話語對談,聽聞阿爹如是說,沐灩生識勢甚快,知阿爹定有計謀,她以為容燦不懂苗語,心中驚憂,改以漢語又道:「阿爹,他不是敵人,他救過瀾思和我的。」
  「他本就該救。他若沒救,我會殺他。」
  他摸摸女兒的頭,安撫地道:「阿女,咱們要他的火藥,要那個玩意的精密制圖,他的大船齊集配備,不只火藥大炮,連西洋火槍和霹靂彈都有,為了滇門,阿爹定要得到這些東西,你莫要忘記。」暗地裡,他對容燦和漕幫已多有注意,花了不少心血。
  「您不是為滇門,是為了門主之位。」她輕喊,小臉微白,手指扯著爹親的衣袖,一邊求助地望著娘親。
  「你爹會有分寸的。」霍小喬與丈夫站在同一立場。
  沐開遠沉聲又道:「念在他救過你們,我不取他性命。我僅想拿他做為交換,要他的手下拿火藥與大炮的制圖來贖。為爹辦事你向來盡心,這回將他引到此地,你做得很好,接下來的事你就別管。」
  「阿爹,您要什麼我定會為您取來,又何需要這種方法?」
  沐開遠不做答覆,動作如魅、手起手落,沐灩生根本不及反應,肩頭已教親爹點住穴道動彈不得。
  「燦郎,快走!」她以漢語大喊。
  「放開她!」見她遭制,容燦亦是驚愕,出手便要相救。
  一直等到容燦凌勁的掌風逼到面門,沐開遠才起手回擋,他的招式不若容燦繁復多變,純粹是內力見長,而容燦以輕靈迅捷相對,游走空隙之間。
  這一交手你來我往,連拆百多餘招,然後掌心氣勁相接,喝地一聲,雙方分向兩邊退開,容燦額際滲出細汗,目中精光流轉,直直與沐開遠對視。
  「有意思。」沐開遠不得不重新評估,以漢語道:「你的武功好得很,老夫許久未曾這樣痛快打過,我不想傷你,僅是委屈你幾日,待與你的弟兄聯系、取得火藥和大炮的制圖,我自會放你。」
  他嘴角微揚,了然地瞄了眼女兒,「我這個女兒向來心高氣做、眼高於頂,不只滇門內的豪傑,各部族的英雄少年皆要與老夫攀這門姻緣,她對你有情意,老夫豈能阻止,你助我達成目的,也算成就翁婿之誼。」
  明白他開出的條件,容燦心陡跳,眉間淡淡皺折,視線下意識掃向倚在娘親懷中的沐灩生,兩人的眼眸相凝,那溫柔似水中浮出一層粉嫩的紅暈,貝齒輕咬著唇瓣,她垂下螓首,這朵火焰花展現著難得一見的羞澀。
  他應是對她動心了。
  這一刻,容燦心中承認,有些不甘心,有些莫可奈何。
  心中感動是在瞬間決定的,而能經過考驗,才會升華為最珍貴的情意。他與她雙雙有情,卻僅僅在於最初的相互吸引。
  他怎能為她背棄兄弟情義,讓自己陷在險境當中,做為他人要脅的籌碼?
  利眼調回沐開遠臉上,他冷冷一哼,不屑地道:「她中意我,我可受不了她,就讓你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爭個你死我活吧,千萬別將我算在內,我對她可提不出半點興趣。」
  「混帳東西!」沐開遠怒唱而出,十指指節在瞬間暴響。
  「燦郎......」沐灩生倏地白著小臉,遲疑地喚他,似欲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唇瓣動了動,終是露出一貫的笑花,她眼睫微垂,掩蓋所有心思。
  動情,難免要痛,是如何的心緒?只有她自己知悉。
  縱使沐灩生神情無謂,做人父母的豈容兒女受人糟蹋。
  沐開遠心中大怒,目光如箭,發須皆揚。他怒極反笑,「你有膽識。好,很好。既是如此,多說無益,對你,老夫大可不留情面。」
  「你想留我,未必可行。」容燦不敢松懈,氣凝丹田。
  「阿爹--」內心情急,沐灩生張口輕語,用那不變的溫潤語氣,緩緩地道:「他、他畢竟是救過女兒--」
  「他是在侮辱你!」沐開遠斥喝,愈說愈怒,「我沐開遠的女兒絕不能教人糟蹋,今日他這般待你,我要讓他知道代價。」
  「阿爹啊--」她又喚著,嘴角浮現一抹美好的弧度,語調柔柔軟軟,帶著點撒嬌的味道,歎息著,「唉,您和姆媽不都知道我性子野?其實,我是同他鬧著玩的,要不,日子可無聊啦!滇門教眾中英雄豪傑不計其數,可每個都知道我是門主的女兒,還有誰敢同我胡鬧逗趣,就這個人,他不怕我,捉弄起來可好玩啦。」美眸瞅著容燦,又輕輕飄開,她繼而道:「他對我無意,我也對他虛情,是兩不相欠,呵呵呵......我沐灩生是何等人,是滇門之花,豈會弱了阿爹的威勢,教人欺負了去?」
  兩個男人仍處在對峙中,沐開遠暗暗評估女兒話中的真實,至於容燦,他神情漠然,眼是冷、嘴角是冷,臉部的輪廓彷若刀鑿,冷然掩蓋真正的思緒。
  「阿爹,您別氣了,他要走就任他走吧,經您這一攪和,我可教他看穿啦,想逗弄他也就難了,留著也是無用,唉唉,人家又要無聊好一陣子了。至於那些火藥槍炮的制圖,我自然有辦法弄到手,咱們又何需靠他?」她說得輕松,眉目飛揚,「姆媽,瞧阿爹啦!胡亂就點了人家的穴道,幫我解開好不?這樣渾身都不舒服。」
  「你乖。」霍小喬憐愛地拍拍她,心思精明,「待你阿爹擒下他,自會替你解開穴道,他這手法極是怪異,我也不懂呀。」
  「可是--」
  「好了,不差這一時半刻。」她截斷女兒的話。「你對這漢人男子無意,那很好,你阿爹下手時便不會綁手綁腳,多有顧忌。」
  「姆媽,我、可是,我......」是適得其反了嗎?內心焦急卻又不能顯露,她望向容燦,見他一臉漠然,由那緊抿的嘴角和繃著的下顎,她知道的,她總是知道,他是生氣了。唉......
  此時,容燦身後響起腳步聲,兩條身影很快地出現,是追蹤而來的沐瀾思和白衣俊逸的賽穆斯。這一下,容燦更是腹背受敵。
  「阿姊!」見胞姊無恙,沐瀾思小臉掩不住的狂喜,本欲拔腿奔近,但氣氛之怪反教她緩下步伐。
  容燦心下冷笑,側目瞧了瞧身後的援兵,又掉回頭。
  「你認為這樣便能困住我?」
  頓了一頓,沐開遠才道:「我不認為。」
  對他的坦承,容燦挑高單邊劍眉。
  「或者會受點傷,但若要逃走,以你的武藝修為並非難事,所以,我會斷你唯一的退路。」話剛下,他發出長嘯,清厲之音響徹雲霄。
  容燦揚首,瞧見兩旁地勢較緩的崖頂陡地冒出許多人影,或執刀劍、或搭弓弦,密密麻麻圍滿滇門群眾。
  憑他是佛,也難升天。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2:52
第七章--渺渺情懷風波惡(二)

  蒼山銀嶺滇門總堂
  黃昏時分,夕陽在雲層深處,滿天的嫣紅彩霞。
  蒼山上的落日霞紅,歲歲年年、生生息息,教人百看不膩,流連沉吟。
  一只小靈雀飛下窗台,圓露兒的眼張望著,歪著頭,那小小身軀躍進窗來,啄食著女子撒在臨窗茶幾上的玉米粒。
  她憐惜地瞧著它,指尖輕緩地挨近,誘哄道:「來呀,來我這兒。」小靈雀不怕生,溫順地跳進她柔軟的掌中。
  掬了些清水在手心,那小靈雀低頭啄飲,片刻,女子靠在窗邊,揮手一揚--
  「去吧。」靈雀鳥展翅,小巧的身子伶俐地飛入天雲。
  「但願,我也像你一樣,有一雙飛翔的翅膀。」她喃著,此刻,愛笑的唇掛著淡寞,明眸凝視雲處,心中牽掛一人。
  門外,霍小喬停佇稍刻,微微思吟,終是舉步踏了進來。
  「回到蒼山上來,怎地不開心?」她碰觸著女兒的發,如同沐灩生輕撫小雀鳥一般。「姆媽好陣子沒聽你歌唱了,你不是最喜歡唱歌嗎?你的三弦琴摔壞了,姆媽讓人制作了把同一模樣的,拿過來給你試試音吧。」
  望著娘親,她笑著,一貫的嬌媚中帶著幾難察覺的刻意;只是幾難察覺。
  「姆媽,我沒不開心,我在笑呢。」像蝴蝶似的,她輕靈靈旋了一舞,拉著霍小喬的手,「您愛聽歌,我彈著琴唱給您聽。」說完,她隨即奔入內室取琴。
  才一會兒,霍小喬又見她急急奔了出來,心中了然,卻是不動聲色。
  「姆媽,我的三弦琴呢?您可瞧見了?」沐灩生略顯驚慌,彷佛丟了千金難買的東西。那把苗琴讓她收在床頭,這會竟是不翼而飛。
  霍小喬臨窗就坐,靜靜地說:「你帶回的苗琴琴柄已有裂痕,彈奏不出好音色,形同廢物,我幫你丟了它了,待會我再讓人送把好琴過來。」
  「我不要。」她緊聲道,扭著小手,跺了跺腳,「我只要原先的那一把。」
  「原先的那把琴也是好的,跟著你多年想必是有感情的,可你不是說,那把琴對敵時教人劈毀了,碎得四分五裂,又怎麼修得好呢?」她偏著話題,故意逗弄她。
  果不其然,姜是老的辣。
  沐灩生更是焦急,神情難掩。「不是原先的那把,是我帶回來的這把,是他給我的,琴柄雖裂,難以奏出最美好的聲音,可我彈著它,心裡也快活。」真是保不住嗎?連一把有他記憶的苗琴也如此波折。他與她,究竟是有緣無緣?究竟是有情無情?究竟是對是錯?
  「他?!」霍小喬眉目一掀,抓她語病,「他是誰?誰是他?不過是一把破琴,丟了便丟了,又何需心疼?」
  「他......他......」她微微喘息,秀眉淡擰。
  「阿女,你還想騙姆媽嗎?」霍小喬歎著氣,「你向來精靈聰穎、心思百轉,到底也是從姆媽肚子裡爬出來的,你心中想些什麼,姆媽還捉不准嗎?」
  沐灩生怔怔看著娘親,毫無預警地,兩滴淚珠無聲無息的滑下,她抿著唇,依舊改不了愛笑的性子。「姆媽,我做錯了嗎?我只是不想阿爹傷了他。」
  霍小喬為她拭去眼淚,見她如此神情,才頓悟女兒真已動情。
  「他困在後山的鐵牢,你阿爹......對他下毒......是『九重蠱』。」
  「什麼?!九重......」沐灩生不敢置信,身軀一軟,跌坐在椅凳上。
  「九重蠱」九重苦。「重」,音同蟲也。此蠱以九種毒蟲驅使,毒質時而相容、時而相煎,相容時毒性大增,相煎時猛烈難當、生不如死。
  「為什麼......阿爹說過,他不會取他性命的,等換來制圖,便放他離去。阿爹明明這麼說的,又怎能對他用毒?」
  「你阿爹指的是現下不殺他,如今他仍是性命無虞,用來與漕幫做為交換,並未違背承諾。」
  「阿爹想藉此控制他?」冷靜,她要冷靜思索,心急只會壞事。斟酌阿爹的計謀,她微微牽唇,「恐怕沒這麼容易。燦郎他......不是甘受威脅的性子。」
  霍小喬又撫著她的發,輕聲而言,「是不容易呵......這麼多的好男子,你偏偏對他動情,唉......你不該選他的。」頓了頓,她再啟口:「若得自由,他定會報復,擔心放虎歸山林,因此......你阿爹並不打算為他解毒。」
  那解藥提煉之法僅傳歷代的滇門門主,每回煉制「九重蠱」的解藥,煉丹房內必是腥味繚繞,似是鮮血的味道。沒有解藥,即使他目前平安,將來毒發,沒人能耐得住九重蠱毒,受盡折磨仍舊難逃死劫。
  她下意識望向窗外,真盼著有一雙翔冀,飛到那人身邊。

  見他。她必須親眼瞧著他,知道他現在的模樣。
  自崖谷歸來,他便囚在蒼山上的鐵牢,受到嚴密的監視,到今日已過半個多月,她無時無刻不思索如何救他,卻是連連失利,阿爹總有辦法阻絕她。
  這回,他是鐵下心腸,求也求不動了。
  蒼山羊腸雪道上,沐灩生尾隨在爹親身後,兩人披著暖裘,羽片似的雪花縈縈飛落,放眼望去,天地皓白。
  「你應允之事,不可忘記。」沐開遠忽而道,口鼻噴出白霧。
  「孩兒知道。」地上留著一個個腳印,她垂首,跟著爹的步伐移動。「阿爹,您應了我的事,不能忘。」若不如此,做這條件交換,她見不著他的面呵。
  「那是自然。」他微微一歎,「你向來瀟灑,阿爹希望你能做到那日在崖底所說的話,只是拿那個小子打發無聊,他對你沒有情意,若你還執迷,便是作踐自己,你是聰明的孩子,這道理定是懂的。」
  她懂,只是心弦如琴,已撩撥出悸動情曲,止難止、抑也難抑。
  繞出迂回山徑,巨大的天然雪柱聳立,四名駐守的手下同時迎了出來。
  「門主、小姐。」雪光映著他們背上的彎刀,流光銳利。
  沐開遠略微頷首,一行人步進更深處的雪柱林,沿途皆有留守的門眾,約莫一盞茶,鐵牢入口隱在雪堆當中。一名手下以長鑰匙開啟凍成冰的鐵門,領著沐開遠和沐灩生進人。
  「你先下去。」沐開遠道。
  「是。」那名屬下交上鑰匙又出鐵門。
  鐵牢建造於地底下,四邊以鐵鍍銑,步下二十來階石梯,她終於瞧見了他。
  容燦盤腿端坐,雙手捻式置於膝上,劍眉舒弛,眉心則刻著淡淡的皺痕,兩眼靜靜閉合,正自養神。
  沐灩生碎步奔近,見一條粗身鐵鏈由鐵壁延長過來,從後頭分別鎖緊他的頸項和腰際,然後是手銬腳鐐,她心中又驚又痛,竟不知他讓人這般對待,而這些全是自己的親爹下的命令。
  「燦郎......」她破碎地喚著,身子蹲在他身畔,那剛毅的輪廓是一片靜然,透著不尋常的灰白,她著了魔,手輕輕地撫著他微削的頰。
  「燦郎......」她再喚。
  終於,那男子如她所願睜開雙眼,一張峻容有了森然的轉變,若是目光能殺人,她早已在他的注視下斷送性命。
  她朝他微微地揚唇,這是一個慣有的動作,她的笑媚艷動人,自顧笑得愉悅,不管容燦冷若冰霜的面容。她瞧見了他,該要欣然歡喜,不是嗎?方寸酸疼,她一手抓緊衣襟,突再也無法輕靈,沾染著憂邑。
  「阿爹,讓我同他單獨說些話可好?」
  「不行。」沐開遠斷然回絕。「你跟著我來,就得跟著我走,我已向西南分部下帖,答應楚雄的求親,近日,水陸的迎親隊伍就要抵達,我要你多花點時間准備,咱們此次萬不可敗。」
  便是這個條件。她應允嫁予副門主楚雄,表面是共結秦晉之好,實際為松弛楚雄的戒心,讓阿爹有充裕的時間部署局面。楚雄據西南滇域,勢力日漸,這幾年動作頻頻,絕非甘願永居副門主一位,滇門派系遲早要做統整。
  她答應阿爹的要求,為這計謀披上嫁衣,為求見他一面和解藥一顆。
  「既已應允,我定會完成,阿爹也別忘記,您應了我的條件。」
  沐開遠細瞇利眼,面色深沉,如何處置容燦這頭猛虎,他內心自有定論。
  「阿爹,讓我跟他獨處吧。」
  沐開遠不語,神態明顯不悅。
  見狀,她心一橫,蠻氣地道:「那好,誘漕幫大船入葫蘆峽之事,您派別人去吧,我是不去了。您也別想我乖乖嫁給誰。」
  「你不要『九重蠱』的解藥嗎?你不是想救他的命?」他也動怒了,看著女兒竟為一個漢人小子費心思量,違抗父命,他不氣也難。
  沐灩生回眸瞧著容燦,後者依舊面罩寒霜,兩人的眼神一熱一冰,她不怕的,不怕那寒意凍人,賞給對方嫣然微笑,沖口便說:「大不了,我就跟著他,怎麼也快活。」他死,她也死。
  「你--」瞧來,女兒的蠻性是遺傳到他了,和自己一般性情,頑固起來,任誰也制不了。沐開遠總算體會,一甩袖,身影步出了地底鐵牢。
  兩人獨處,牢中陷入片刻沉默,只是相對看著,沐灩生慣然地笑,以笑來應付他滔天的怒氣,也平緩著胸中痛意。
  「燦郎,唉......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的......」她軟軟歎息,語氣如對待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握著他單邊的手背,目光憐惜地掃過鏈在他身上的粗鐵。「阿爹這樣待你,也難怪你要生氣的,我同他向你賠罪,好不好?」
  小手讓大掌猛地扣住,容燦面色鐵青,將她粗魯地拉近,咬牙切齒道:「若我弟兄有何閃失,我必血洗滇門。」
  沐灩生乘勢貼住他,螓首擱在他的頸肩,幽幽低語:「為了你弟兄的安危,你要復仇、血債血還。那我呢?我就要嫁給楚雄,當他的新娘子了,你半點也不計較嗎?燦郎......你真沒將我放在心上嗎?」
  他在她布下的美人關裡大跌一跤,是心中有伊人倩影,才教自己委實難以狠下心腸,若否,他有無數機會取她性命,要真無情,也不會陷於如今的處境。
  他是恨,原來自己亦是凡夫俗子,受不住美色誘惑,蜜語甜言。
  而此生唯一動情的女子亦教他恨極。
  「你愛嫁誰便嫁誰,與我何干?」怒至深沉,神情愈靜。他肩胛用力地頂開她的頭,忽視方寸酸痛,冷冷扯開薄唇,他也笑了,是一抹涼薄。「你想玩樂、想消磨時間,去找另外的倒楣鬼,恕不奉陪。告訴你,沐灩生......若不是我中毒內力盡失,我將十二萬分樂意去扭斷你美麗的脖子。滾!別出現在我眼前!」說完,他閉上雙眼。
  這回動的是天大的怒氣,看來是不易息怒了。
  她怔望著他,聽那些字字淬毒的話語,心一酸,脾氣也卯上了。
  管什麼恨不恨、怒不怒,管他那群什麼王八弟兄,管那個該死的假姻緣,她什麼都不想管了,牙一咬,整個身子撲向他,張臂抱住男性的軀干,小嘴緊緊、緊緊地含住他的雙唇,舌尖抵著他的齒,硬要與他纏綿。
  「你就這麼不知羞恥?!」容燦憤恨地推開她,兩人的唇都受了傷,是彼此嚙咬的印記。揩掉唇邊的血珠,他怒瞪著,見她用小舌舔去紅唇上的血點,心魂猛震,他隨即寧定,暗暗痛斥自己。
  還是那副無辜神態,軟軟地,她歎道:「唉......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沒辦法的......」
  去他的喜歡!去他的甜言蜜語!去他的沒辦法!他若不能記取教訓,便要跌入阿鼻地獄,永不超生,便是一千個一萬個該死。
  「無恥!」他惡狠狠地吐出一句。
  「是呀,我就是不知恥。」那神情好似不以為意,她微揚起小巧的下巴,不怨不躁。「我又不是你的漢家姑娘,哪裡懂得什麼禮義廉恥,我就是喜歡你,就是想親近你,喜歡吻你、抱你,你又能奈我何?」胸口微喘,她心跳好急,像針扎著一樣,刺疼刺疼的。
  容燦感覺峻臉發燙,有半刻說不出話來,他真是遇到命裡克星了,對她真是又氣又恨,狠不下心腸又無可奈何。
  一會兒,他堅硬地啟口,眉心淡有倦意。「你們想取火藥及其他火器的制圖,想以我做為交換,這筆恩怨漕幫是記下了,即便我在劫難逃,我的弟兄亦會替我向貴派追討。你我是敵非友,仇人相見但論生死,你的情意,我消受不起。」
  「別對我說道理,我聽不懂。」對他,她任性而執著。「我從沒當你是仇人,你誰也不是,你就只是燦郎,是我心裡頭的那個人。」
  「你氣也好、恨也罷,我才管不了這許多,我就想纏著你,讓你一輩子聽我彈琴唱歌,我心裡就快活。」語氣到得最後有些急了,她察覺到,用一朵笑緩和下來,眼成月彎,秀眉飛揚。
  「你中了滇門奇毒『九重蠱』,那解藥我會設法替你取來。」接著,她立起身子,由腰間取出一只小袋,「這裡頭有三顆丹藥,你心口郁結難當時可食一顆。」那是她由煉丹房偷來的續命還魂丹,單一顆已價比千金。「你拿去。」
  她遞來小袋,容燦卻是不收,雙目又是一合,瞧也不願瞧上一眼。
  「唉......你總愛生氣。」她歎息,眸光盈盈,閃過微乎其微的脆弱。
  將小袋放在他腿旁,她俯身飛快地親了親他臉頰,怕他又要罵人,二話不說,她旋身跑上石梯,美好的身影消失在暗處,卻不知身後那雙男性的眼,矛盾著、苦惱著、抑郁著,亦偷偷目送著她......
  行至此,渺渺情懷未成事,可歎風波惡情生。

  門主之女出閣,是滇門難得的盛事,何況是嫁予同門副門主為妻,真可說是雙喜臨門、喜上加喜。
  婚禮將於五日後舉行,而楚雄亦遣部分迎親船隊先行護航,自己再率領其餘屬下由西南分部緩行,預計在婚禮的前一日可抵達。
  自婚事公布,這幾日,蒼山銀嶺的總堂熱鬧非凡,人人忙得不可開交,只除了門主、門主夫人,和待嫁新娘。
  他們是各懷心事。沐開遠正自部署,想利用此次機會擒住楚雄,介時雙方人馬立場挑明,不必再維持薄弱假象的和平。他必須先下手為強,若這一戰得勝,再得火藥和火器的制圖,定可保滇門長安。
  至於霍小喬,從頭至尾皆持反對態度,可女兒為見那漢人男子、為求一顆解藥,竟甘願冒奇險,若不是沐開遠將在婚禮當天下手攻擊,她怎可能把女兒許給相差二十來歲的楚雄。
  最平靜的反倒是沐灩生。
  江面平穩,八艘烏篷船揚著四角帆集結而行,每艘約載十名滇門好手,船身的火焰花印記傲然綻放,在烏黑的船色中顯得格外耀眼。
  前頭領船,船板上,清風吹揚著女子的發絲,她握住自己的長發俐落地盤在頭上,以一條錦繡頭帕纏繞,結成苗族姑娘常梳的發型。
  「小姐,轉過此彎,再行半至就是葫蘆峽了。」一名手下來報。
  沐灩生朝他微笑,「阿克達,我知道的,謝謝你。」
  「小、小姐,這是屬下該、該做的。」阿克達黝黑的臉微赭,連忙福身退下,擋不住滇門火焰花的魅力。
  葫蘆峽,苗語稱「苦土魯」,是滇部百千水域中最變幻多端之境,卻鮮少人知,因真正經歷過的人,大都已長眠江底。
  峽如葫蘆,水域一窄一寬相互交錯,船只行過,以為已入平坦江面,誰料正是進入葫蘆口,河道連續變化,時而縮、時而放,水勢更是不同,到得後面幾重,竟能激起湍急水浪,多少年來,吞噬無數性命。
  幾日前,漕幫大船出現在楓林江畔,她暗自猜測,是為等燦郎前去會合。遵照阿爹指示,她率領烏篷船隊前去,表明要以手上人質籌碼做為交換,當下兩邊人馬轟然而起,爭斗一觸及發,後來她要求與船上的當家見面,而那日,她、宋玉郎,以及張胡子三人相談甚久,所論之事也只有他們自已知曉。
  又過兩日,烏篷船隊回報,道漕幫大船已被誘入葫蘆峽,船身在中段峽灣徘徊漂蕩,進退無路。
  凝視江水片刻,沐灩生深深吸了口氣,沁冷的空氣多少安穩了紛亂的思緒。她踱回船中,撩開厚布簾幕,身子探入船艙。
  那個男子依然維持相同的坐姿,背梁挺直、手置於盤腿上,自若地閉目善神。
  他知道是她,因那股擾人心智的香氣,他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呼吸。
  蠱毒消瘦了雙頰,將他的輪廓刻塑得更顯深沉。沐灩生心一痛,有滿腹憐惜,是他棄如敝屣的自作多情,她微微笑著,想觸摸他的容顏,卻怕打亂現下的平靜,指尖悄俏伸近,與肌膚離著些許距離,隔空撫觸他的臉。
  即是如此,容燦仍感受到她掌心的熱力,神俊黑眸陡地睜開,與她四目相接。
  「唉,你別又生氣了。」她對住他笑,收回小手。
  容燦原打定主意不理會她,冷冷一瞪,雙眼又要合上,眼角卻瞥見她拿出鑰匙,心下微怔,尚不明白她轉什麼心思,她已靠了過來,替他解除手銬腳鐐。
  「待會就到葫蘆峽口了。」她喃著,情難自禁,手指觸著他腕上的刮痕,見到那只銀環,嘴角又是微笑。
  容燦移開手,冷聲道:「解開束縛,你真不怕我殺了你?」
  她凝著他,瞧他冷峻至極的模樣,明眸眨了眨,柔聲說:「你中了毒。」
  「取人性命不一定非得用武功。」
  她好似無時無刻不在笑,成了最自然的風情。「好呀,你就把我殺了,等我變成了鬼,時時刻刻纏著你。」
  他不說話,清冷的眼底燃起火焰,心緒既冷又熱,真想狠下心來,偏偏對她出不了手。對自己真是恨極、怒極。
  「你想如何?」
  沐灩生沉吟了會兒才答:「還能如何?不就拿你去和你那些弟兄談條件。」
  容燦其實也已猜到,從方才便在思索如何扭轉劣勢。
  「你別妄想,我會下令要他們直接攻來,那些火藥的威力你也見識過,真要打,這幾艘烏篷船是不夠轟的。」
  「我知道。」她又展現出無辜的神情,語調柔柔軟軟,「可是你的弟兄們誤入葫蘆峽,那峽灣易進難出,他們都自身難保了,除了乖乖聽咱們的安排,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他又拿目光殺人。沐灩生咯咯輕笑,「唉,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的......」
  「小姐,葫蘆峽口已到。」外頭,阿克達來報。
  「乖乖的,要想著我呀。」她伸手摸他的臉,卻被他偏頭躲開。「我喜歡你,燦郎......你要記在心裡。」馨香撲來,她又任性地偷了他一吻。
  快步出了船艙,映入眼簾是兩旁高聳峻嶺,河道極縮,為葫蘆峽入口。
  「傳令,各船之間鎖上鐵鏈。」這是安全進出葫蘆峽的方法,入峽的船只以長鐵鏈相系,必須留多數的船只在峽口外,如此,才可將已入峽的船拖出,不讓峽灣中強大而難以預計的水流控制。
  幾名好手很快地動作,八艘烏篷船以鐵鏈連環。
  正待航入峽口,兩旁崇嶺間的支流響出急嘯,忽聞清厲之音,滇門教眾無不大驚,領船船艙中,容燦雙目陡睜,炯炯有神,唇角淡淡上彎,知道那長嘯是六弟宋玉郎所發,意為圍擊。
  他掀開船簾步出,果如所料,五艘中型武裝船夾擊烏篷船隊,將他們困在中央,而烏篷船因為連環,造成在此緊張時刻,無法獨自突圍。
  武裝船由四面八方轟出十來顆火藥,卻是一顆也沒擊中滇門的船,總是差了小段距離,火藥沉入水裡爆炸,水面不再平靜,猛浪將烏篷船隊弄得天昏地亂,幾名手下還因此跌入江中,所幸他們個個水性極佳,尚能在亂波中穩住身子。
  「停手!莫傷我門眾!」沐灩生在混亂中揚聲。
  炮聲停止,過了片刻,煙灰散去、江面稍息,才聞對方以內力送出渾厚聲音。
  「沐家女娃兒,咱們這群漢子也不同你為難,你乖乖把咱的頭子還給咱,漕幫就當沒這恩怨,往後還是哥倆好、一對寶,你說如何?」張胡子呵呵大笑。
  「我說過,你不會得逞的。」容燦立在她身後,心情很是復雜,神情無變,同伴前來救助,他依然是冷冷的、淡淡的,森森地看著這一切,心中閃過疑慮,不懂為何那連續炮擊,竟是彈彈虛發。
  聞聲,她回眸輕睞,唇上是一朵無畏的笑。
  「小姐,他們不是困在葫蘆峽?怎麼這會竟出現在此?」阿克達飛快說著族話,手中彎刀一抽,直直指向容燦,「小姐別怕,我們以他為人質,殺出一條血路吧!」
  容燦單眉一挑,沉靜地瞄了瞄架在頸項上的彎刀,冷冷牽唇。
  「沐家小娃,你睡著啦?想妥了沒?咱弟兄手發癢,又想點炮火過過癮,再不說好,可別怪咱沒提點。」張胡子又說。
  沐灩生似是讓他逗笑了,歎著口氣輕輕搖頭,那可人的神情教容燦覺得詭異,心中的疑慮慢慢擴大。
  「我聽到了,你若再點炮火,我的弟兄手也發癢,恐怕要將你的頭兒斬成十七、八塊的,到時可真對不住啦。」那軟膩語調讓人心酥。
  「唉唉,你這娃兒真頑皮,怎能將咱的頭兒斬成十七、八塊?那可丑啦。」
  「可不是。」她笑聲清脆,「你的弟兄不胡來,我的弟兄自然也會安分。」
  「可咱們兩邊總不好這麼耗著呀!咱的弟兄光棍多,再耗下去便耽誤他們討老婆了,你倒說說該怎麼辦?」
  「呵呵呵......胡子伯伯,您說話可有趣了,我喜歡您。」
  身後的容燦猛地雙目陰沉,他可不怎麼歡喜。
  又聽沐灩生輕嚷:「你且等等,我把你的頭兒送回去便是,可先說好啦,你們先得放其他人離開才行。」
  「小姐?!」阿克達一心護主,那過切的神態讓容燦又是沒來由地不悅。
  沐灩生朝他笑,溫言道:「阿克達,別擔心我,我會很安全的。」小臉微抬,定定望著容燦,似是思索什麼,頭一甩,又對阿克達說:「你帶著大家離開,我單獨送他過去便好,一完成,我會跟上你們的。」
  「不行,小姐。」他兩眼發火。「阿克達送人質過去,小姐同大家先走。」
  「阿克達,你不聽金鞭霞袖的號令嗎?」她口氣轉硬,拿出滇門火焰令。「我命令你即刻率眾離去,不得遲疑。」
  阿克達心不甘情不願,瞪著那塊令牌,悶聲領命。
  領船上的滇門門眾轉乘其餘七艘烏篷船,解開連環鐵鏈,將容燦和沐灩生單獨留在船上,阿克達領著大家匆匆退出,不過須臾,已在水域十裡之外。
  此時,武裝船一舉航向落單的烏篷船,將它團團圍住。
  「三哥。」宋玉郎輕搖書扇,乘船已觸及烏篷船頭。
  「燦爺!」眾弟兄亦上前招呼。
  而烏篷船上的兩人倒像是老僧入定。
  他瞪著她,她望住他,他眼瞳中兩簇火點,是危險的光芒,她不怕的,對他的怒氣早練就一身銅牆鐵壁。
  「這兩人是怎麼啦?」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哦--ㄟ--天冷,火氣大,然後就卯上了。」
  「你他媽的,天冷還會火氣大嗎?」
  「你才他奶奶的!」罵了句更毒的。「你問我,我問鬼啊!」
  「問問嘛!做什麼凶巴巴的?」
  「我天冷,火氣大行不?」
  忽地,沐灩生啟口:「怎還不過去,你的弟兄正等著你呢?」她頓了一頓,捉弄地眨眨眼,「莫不是捨不得我?」
  他會捨不下她?!笑話!容燦嗤了聲,朝她逼近,腳步卻見虛浮,他強撐住,出手欲要擒拿,無奈脈絡已空提不出丁點內勁,蠱毒刺心,身軀猛地往前栽。
  「燦郎!」她心下一驚,撲前想扶住他,但宋玉郎行動更是迅捷,搶在她之前提撐住容燦,輕身功夫行雲流水,待眼前定下,他兩人已落在漕幫船上。
  「玉郎,活捉,別教她跑了。」喉頭微甜,容燦咳出一口血,雙目仍睖瞪著。
  「可是、可是......」宋玉郎來回瞧著兩位當事人,覺得事情棘手復雜,非一時半刻解釋得清,更何況三哥現下的狀況不好,他不認為此時是說明一切的好時機。「唉唉,三哥,你就讓她走吧。這事拉拉雜雜的,眼睛看到的並不表示全為實情,等你休息過了,玉郎自會詳加說明。」
  「燦郎......你想留我,我心中可歡喜了。」她嘴上如是說,嫵媚揚唇,卻快速翻轉風帆,長桿一撐,船身往相反方向而去。
  「沐灩生!」容燦大吼,又是虛咳。
  「在我拿到解藥之前,你的弟兄會好好看顧你的。」她隔著江水凝視他。
  「張胡子,揚帆追上。」他回頭命令。
  張胡子一口酒剛落肚,搔搔滿腮胡須,擠著眉,「燦爺是想抓她換解藥嗎?唉,我瞧倒也不必,那女娃兒對你挺鍾情的,為了她的燦郎,定會設法把解毒的藥雙手奉上啦!這多好,咱們輕松等著便是。」他「燦郎」兩字還故意加重音。
  此際,容燦壓根沒想到解藥之事,只認為輕易教她走了,因她而起的恩怨情懷該如何排解?心矛盾的沉甸了起來。他將那感覺歸咎於內心怒濤未得平息,滇門欺人如此,他若不報復,怎對得住自已?
  正待說些什麼,十裡水域外忽傳炮聲轟隆,灰飛煙塵急沖入天,遠遠望去,灰蒙蒙的一片,接著又是連續炮擊,眾人無不驚愕,尤其是沐灩生,知阿克達等門眾定在前方遇上危險。
  「你們--」她瞧前方變色的天際,掉頭喊道:「你們不守信約?!」她道是漕幫設下埋伏,殲殺滇門眾人,一時間慌怒攻心,俏臉陡地雪白嚴峻。
  「天地良心啊,姑娘。」宋玉郎溫言回說:「漕幫絕不做這種下三濫的勾當。」
  她無心聽他多說,雙臂運勁急撐長桿,烏篷船以甚急之速行去。
  這會兒不用容燦下令,五艘武裝船默契十足,將帆面改向,亦以驚人的速度追趕烏篷船。
  他們倒要瞧瞧,是誰人在前方撒野?嗯......或許,順便湊湊熱鬧。
  反正是天冷火氣大,瞧瞧熱鬧,心頭也爽快。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5-8-24 00:33:20
第八章--待得天晴花已老

  狙擊者當然不是漕幫,那清一色排開的烏篷船,船身刻著美麗的火焰花,開展的風帆上卻以簡單的筆畫勾勒著一頭玉面靈。
  沐灩生心頭陡地雪亮,知那三面靈是西南滇門分部的吉物。
  又是一記炮轟,尚未靠近,水面興起的波浪推擠她的船。
  她奮力穩住船身,長桿使勁揮擺,夾雜的炮聲中清楚捕捉到同伴的慘叫,心中急怒,終能體會容燦說那句「若我弟兄有何閃失,我必血洗滇門」時的心情。
  周圍水面飄散著船板旗帆,許多被炸得肢離破碎的人,她搜尋著可能生還的門眾,卻無一所獲,頓時,憤恨之情填滿心胸。
  「阿克達!」她大喊,朝一個半浮在水面上的人劃去。來到他身邊,她伸手一探,將他拖上烏篷船,「阿克達。」
  「小、小姐......」阿克達大口喘息,他泅水技巧高絕,落入江面亦可無虞,但胸前一道撕裂傷痕,染紅全身,教他喘不過氣來。「小姐,快走......」
  沐灩生朝他笑,眸中有憤然悲意,雙手緊捂住那道要命的口子。
  「是副、副門主......那是迎親船隊......詭訐,大家都、被騙了,蒼山總堂可能有、有危險了......門主和夫人有危險......」
  這方僅餘沐灩生一艘船,在散布滿江的殘骸上格外突兀明顯,很快成為鎖定的目標,幾門炮已同時轉向她,她猶然未知。
  「轟」地震天價響,火藥點著、炮火擊發。
  沐灩生的船無任何損傷,而是幾面玉面靈的船帆傾倒而下,隨著驚叫和毀壞的船板撲入江水之中。
  她螓首一抬,見漕幫的武裝船迅捷地航近,武備全開,擊出火藥的炮口還冒著白煙,眾人各司其職,取竹筒火藥、填裝、再瞄准目標,等下一波命令。
  情勢急轉而下,戰備雙方皆訝異對手擁有威力十足的武器,烏篷船雖多,但船身不大,僅能架上一組輕型炮火,而漕幫武裝船左右船身各有兩組,每艘共四組,來回穿梭對敵,機動性甚高。
  烏篷船隊緊接著反擊,漕幫分散追擊、炮火齊發,江面上一場大戰,打得波濤洶湧、灰飛煙滅,空氣中盡是硝石硫黃的辛辣味。
  一切似乎離得好遠,沐灩生木然看著,等雙眸調回時,懷中的阿克達早已氣絕身亡。一艘武裝船邊閃避炮火、邊轟擊敵人,朝她急駛過來,兩船船身相靠。
  「沐灩生!」船上的人張口狂吼,臉蒼白如寒霜。
  「三哥,哦別激動。」宋玉郎苦笑,拖住容燦的身軀,阻止他往烏篷船跳下,忙不迭對烏篷船上唯一存活的人勸道:「姑娘,你上咱們船吧,我三哥擔心你,怕你讓炮火給傷了。」
  「誰擔心她?!我是要活捉她!」容燦又是狂吼,勉強忍住喉間麻癢。
  「好、好--隨你怎麼說。」宋玉郎舉起雙手安撫,不想多辯。
  此時,一顆炮火擊落在離船身甚近的水面,激起好大的水花。
  「沐姑娘,上來吧。」宋玉郎再勸,容燦卻不說話,抿著唇冷冷看著。
  她抱著阿克達,雙手和上身沾滿了鮮血,對宋玉郎的叫喚似未聽聞,唇邊有笑,「阿克達,金鞭霞袖替你報仇。」她的唇輕輕點觸他的眼皮,接著,將阿克達推入江水之中,讓水流淹沒了屍身。
  驀地,她昂然而立,回首瞥了容燦一眼,唇上的笑淒艷絕媚,彷佛是最後的流連,然後長桿一撐,她使勁地劃動,讓烏篷船直直撲入敵人船隊中。
  「沐灩生!」容燦怒極,一聲令下,武裝船追隨而去,炮火連開不歇,一面為她護航、一面阻她去路。
  「該死的,你想干什麼?!」他氣得幾要暈厥,真恨自己此刻內力盡失,只能靠弟兄來保護她,而不能親自護她周全。等一下,保護她?!護地周全?!他到底在想什麼?不、不!他是為了活捉她,以解心頭之恨的。
  她不語,見烏篷船無法再近,拋掉長桿,右手拉扯腰間,那條金鞭破空厲響,勾角鞋踩踏船板,身子如一團火焰,凌躍在水面上。
  那飄浮的屍體、散亂的板塊成為她藉力之點,腳下踩著的是滇門門眾、是她的弟兄,她心中怒痛,艷麗容貌盡現殺機,尚未落在敵方船隊,手中金鞭已出,招式快如電,連續擊中十來名漢子。
  「楚雄--出來,別做縮頭烏龜!金鞭霞袖要同你決斗!出來--」她嬌聲怒喊,身軀不停地在各艘船上游斗,尋找背後的主使者。
  「金鞭霞袖,你跟我們要人?明明是總堂安排的詭計,你會不知他在何處?」一名老者開口直斥,他使的是九節鞭,精妙地回擋沐灩生的攻勢。
  她識得他,那老者是西南滇門分部的長老,一直待她不錯。
  「齊薩伊,是楚雄背叛滇門、背叛門主,他懷有二心,買通中原玄風堂的殺手取我與瀾思的性命,為奪門主之位,他讓總堂與分部陷入對立局面,吸收西南外族勢力,如今又殺同門之人。金鞭霞袖不殺他,對不起枉死的滇門兄弟。」她說著,手中金鞭如有生命,將主人團團護住。
  「一派胡言!」齊薩伊灰眉怒揚,「是門主無廣大的胸襟,他不能容人,猜忌副門主,造成對立局面,蒼山總堂才是罪魁禍首。」九節鞭在半空對上金鞭,他大喝:「捉了你同總堂要人!」
  情況十分混亂,不知哪個環節出錯?竟是各為其主、各說各話。
  似乎聽見有人喚她,是那熟悉的音調,總是怒意騰騰的。她一笑,金鞭無比凌厲,暗勁一吐,硬生生扯裂九節鞭,金鞭再下,老者命在旦夕。
  她在做什麼?誅殺同門?!這般,與楚雄有何分別?!
  念頭猛然生起,她冷汗盈額,鞭梢偏開准頭,將烏篷船擊裂一角。
  沒料及,齊薩伊做最後撲殺,他身軀直撞而來,沐灩生來不及避開,雙雙翻入江水之中。
  掙扎中,她又聽到那人喊著她了--
  水面上最後一幕,是她教人由身後扼住頸項,小臉痛苦,眉目緊皺。她抱著老者,身子往前翻滾,兩人沉入更深更冷的江底,不再浮起。
  容燦無法忍受,在炮火煙塵下跟著撲入江水,如同當日他墜崖救她。
  「三哥--」宋玉郎大急,若是平常,他才不擔這個心,可現下三哥都自身難保了。唉唉,他認命苦笑,身子一縱,跟著躍下水。
  「燦爺、六爺--」張胡子叫著。
  奇啦!怎麼一古腦兒皆往水裡沖?他皺著眉、搔搔胡須,決定先解決敵人。反正敵不停轟、我不停,敵若停轟,我就贏。
  水面下,容燦尋找她的身影,雙臂奮力劃動,想加快速度卻有些力不從心。
  水溫極凍,蒼藍下,他終於瞧見她,血由她周圍散開,染紅江水。
  他心一驚,提著一口氣游去,竟覺這短短距離如千裡、萬裡般遠長,費盡心力碰觸到她,他緊緊圈住她的柔軟,想也未想,將所剩的氣息渡到她口中。
  明眸睜開,意識到現下的狀態,目光中有驚有喜,她亦反手用力地抱住他。
  她沒事......望見那對美麗的眼瞳,容燦隱約有所意會,忽地胸口煩亂刺痛,人有些支持不住了。
  她抱著他正欲破水而出,千鈞一刻,腳讓一只枯勁的手握住,她回望,見方才性命相搏時,教自己以短匕刺中胸口的齊薩伊雙目閃著精光,死前亦要拖住她陪葬。
  她拚命踢著雙腳,可是對方下了十足氣力,咬牙死扣。
  不願放、不能放呵,她若放手與他繼斗,燦郎就飄走了。
  在水底,他的面容慘青,雙目恍惚,口鼻無氣息。
  她不顧了,她要纏著他,只要同他一起,怎麼也快活呵......
  小嘴印上他的,兩人共享剩餘時刻、剩餘的一丁點空氣,就這麼在一塊吧,她想。
  口中嘗到腥甜,是他嘔出的血,她沒有離開他的唇,將那些血吞入腹中。
  猛地,水中激起一片血霧,那拉扯的力量忽然消失,是宋玉郎游了過來,書扇機括彈出利劍,輕松地削下齊薩伊的手。他單手拉住他們,單手向上撥水,三人終於浮出水面。
  觸目所及,江面上,烏篷船毀的毀、逃的逃,漕幫有兩艘船被擊中,所幸只部分損傷,遠遠見武裝船分散各處,救助落水以及毀船上的弟兄,而青天月、翻江蛟和幾名水性高超的弟兄亦下水尋找容燦與宋玉郎的蹤跡。
  宋玉郎取出信號煙火,無奈燃線浸濕,劃不出火花。他游近,在容燦胸前摸索,找到一只油布包,他歡呼一聲,取出裡頭長管形狀之物,讓燃火線狠狠劃過自己的俊頰,做了好大犧牲,終於點燃煙火。
  那是閻王寨用以聯絡的信號煙花,「咻、咻、咻!」接連徹響,三朵橙色花火在雲空上綻放,停滯一陣才消散。
  「燦郎。」沐灩生神智轉清,抱住容燦發寒的軀體,心中又憐又愛、又急又慌。
  「沐姑娘,你別慌,我三哥不知經歷多少危難,總是能逢凶化吉,嗯......就是說本來很危險,因為運氣好,不好的事就變成好事。」他怕她不懂,特意解釋。「所以他命硬得很,閻王都不願收。」
  沐灩生朝他感激微笑,嫩頰在容燦的臉上蹭了蹭。
  「我相信,他會好好的。」
  「你......沒事吧?」宋玉郎關心的問,不知怎地,感覺她麗容罩上一層黑氣。
  她不語,只是笑。
  結果,容燦身上的信號煙火不僅招引了漕幫弟兄,更招至另一艘大船。
  它以滿帆朝這方全速前進,高立的船桅上升起一面錦旗。
  旗幟飄飄,眾人已然分辨,那是閻王寨的大旗幟。

  因漕幫運送鐵制兵器的船只失去聯系,久候在兩湖一帶的閻王寨弟兄接不到船,這情況從未有過,寨中弟兄無不猜測憂心,甚至造成二當家容韜對他的郡主娘子誤會重重,以為雙生兄弟容燦與其他弟兄失蹤,是她對外洩漏風聲。
  事發,閻王寨已出動探子營好手追蹤,不僅如此,五當家李星魂與排行第七的趙蝶飛亦奉寨主鐵無極之令,沿著流域分頭探尋消息。
  今日,趙蝶飛的大船正在附近,見天際三朵橙色煙火,自然趕到一探究竟。
  大船船艙頗為寬敞,光線由圓形木窗迤邐而下,造就一室雅靜。
  「滇門的標識,奇也怪哉......」靠在木板牆旁,趙蝶飛透過圓窗觀察外頭,見江面許多燒毀的舟只,以及上頭隱約可見的五瓣火焰花,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偏偏玉郎與張胡子聽到她的船不日將與五哥會合,兩人直接把昏得不省人事的燦丟下,等著五哥替他治病解毒,然後拍拍屁股便要走人,說什麼運送鐵制兵器與部分火藥的漕幫大船鏈靠在葫蘆峽中段水域,只眠風、臥陽和赴雲三兄弟看守,再不去相救,大船進退維谷、前後困難,三兄弟不餓死也會無聊死。
  問那群大漢要怎麼拖出大船離開葫蘆峽?他們卻面面相覷,彷佛驚訝於一向精明賽諸葛的趙蝶飛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們給了答案--
  「干啥費力拖船?咱們有炮有火藥,直接把峽口炸了不就得了,遇一個炸一個,遇兩個咱們炸他媽的一雙,大船一路往前開,等到沒峽口可炸,呵呵呵,那兒非改名不可,萬不能再叫葫蘆峽啦。」
  故意吊她胃口嘛!唉,雖然燦在這兒,但想從他口中探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像、有點、不是那麼的容易了。況且,他還昏著呢。
  趙蝶飛慢吞吞收回視線,她身邊坐著卿鴻郡主,正是她的二嫂、容韜的逃妻。她不再胡思亂想,與卿鴻安靜地望著床鋪上的一男一女。
  容燦躺在軟鋪上,峻削的面容蒼白若死,眼角極倦地閉著,緊抿的薄唇泛著詭異的殷紫顏色,雙眉聚攏,鎖住深刻的皺折。
  那名苗家裝扮的姑娘挨在床沿坐著,衣裙上鮮麗的刺繡不知沾染誰的血,浸了水,腥紅更加擴大,毀了一身霞彩。
  她的眼美如星辰,緊緊切切地對住客燦,如幻似夢中,盛載著濃烈的關懷和綿綿的情意。
  她看了許久許久,唇邊掛著微笑,以為就要這般靜默下去,她忍不住傾向前,小手憐惜地撫摸男子的頰,艷容勝桃李,藏不住的癡心情懷......
  她不理會旁人,俯下頭,紅艷艷的唇貼住容燦剛毅的嘴,她又偷吻他了,改不了這個習慣,因為上了癮,她強烈地受他吸引,感情深刻濃烈。
  難得捕捉的親熱畫面,卿鴻淡淡笑著、臉蛋微赭,趙蝶飛則「哎呀」地輕喊出聲,滿臉興味,呵呵,苗族女子敢愛多情,今天總算見識到啦!
  船艙中氣氛旖旎,沐灩生舔著他的唇,倏地輕叫而出,人已被推倒跌在地板上。原來容燦已然醒來,僅是合眼假寐,此刻他掙脫了她,半撐起身軀怒瞪跌坐於地的人兒。
  「你就這麼不知羞恥嗎?!」他眼泛血絲,痛恨地蔑視著。
  這話,他說過不下一次,以往她總是笑鬧著帶過,如今卻覺痛徹心扉。
  她選擇相同的回答,語調嬌軟,「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沒有辦法的。」
  用十丈的苦,換一寸的情,她正嘗試著,在其中遍體鱗傷。
  接著,她立起身子,不在意的笑盈盈如畫,美得教人動心。
  「拿開你的手,別碰我!」容燦轉過臉,躲避她欲拂上頰的柔荑。
  「你中了滇門的毒,我替你瞧瞧。」
  「不必!」對她的柔聲軟語,容燦厲顏以對,殘酷的道:「滾遠一點,別來煩我!」他又受她擺布、教她擾亂。他原是要擒住她,然後......然後再......再......
  再如何?他不知道、不知道!一團的亂,他的腦筋嚴重停擺。放她離去也不對、將她扣在身邊也不對!怎麼做都是該死的不對!天殺的矛盾!
  沐灩生溫柔望著,細細思量,他定未服下那三顆續命丹,要不,不會虛弱至此,那三顆丹藥可為他支撐一些時日,待她向阿爹求來解藥,為他解去蠱毒。
  唉......她是知道他的,依他的脾性,那續命丹藥是難以喂入他口中了。這亦說明她必須盡速取來九重蠱的解藥,至於該如何讓他服下?等時候到了再來費思量吧。
  她原是苗家瀟灑的姑娘,卻為一個漢家男子跌入情愛的迷陣,酸甜苦悶、深迷不醒、虛實難以分曉,就這麼在黑暗中追尋一朵火光。
  安分地收回手,她唇邊的笑依然美麗,對他的感情直接而熱烈,完全不懂掩飾。「是我錯,你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你不願見我,我離開便是。」說完,她拉開門板走出船艙。
  甲板上吹來冷風,她深深呼吸,已難平息胸口的痛。
  是無形還是有形,她已分不清,扶靠船桿,喉頭滾動著甜膩的腥味,想忍住,可是血無聲息地溢出嘴角,染紅那美好的下顎,一滴滴落在前襟,心中很明白是怎地一回事。
  「九重蠱」,九重苦。燦郎受九蟲之毒,毒入血脈,全身血液已化劇毒。
  齊薩伊扣住她腳踝時,她以為兩人就要長眠江底,吻著他時,亦吞食了他的血液。如今,她腹中流有他的血,是帶著劇毒的溫暖。
  微微一笑,想卷起霞袖為自己拭淨,卻在此時,一聲驚呼響起,那女子離自己好近。
  「你、你也中毒......」卿鴻驚悸無比。
  沐灩生亦是驚愕,不想教人瞧見現在的模樣,趕緊捂住嘴,將那些由喉間溢湧而出的血掩住,無奈又是一嘔,擋不勝擋,血從指縫滲流出來。
  她胡亂拭著嘴角,寧定心神後才轉向卿鴻,真心誠意地道:「我設法......替燦拿到解藥,這段日子......請你照顧他。」
  首次,那愛笑的臉上顯露憂郁,不再強做無謂,情絲縷縷纏繞,她癡戀地回望船艙一眼,在卿鴻來不及反應下,縱身一跳,躍入茫茫江水之中。

  「哎呀!糟了!」
  「糟什麼糟啊?六爺,最近你說話愈來愈怪啦!」巨掌搔著胡子,銅鈴眼斜睨著身旁容勝宋玉、貌比潘安的男子,懶懶又道:「若是擔心頰上那道擦傷會留下疤痕,那就甭喊糟啦!咱覺得挺有氣概的,還是會有許多姑娘追著你跑啦。」俊顏上的擦傷是為了點燃那把信號煙火,浸了水、吹了風,微微紅腫,那模樣教纏著他的娘子軍見了,不知會有多心疼。
  「我不是說這個。」
  「那是說哪個?你不說清楚,咱怎知道這個是哪個?哪個是這個?」
  「我們讓三哥留在蝶飛那裡,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有嗎?」不只張胡子,聽到的弟兄全皺起大眉。
  「有啦有啦!」宋玉郎的眉皺得最好看。「咱們沒把實情告訴三哥,這其間的來龍去脈他是完全不知,只道那姑娘真要拿他來以人易物。唉唉--」
  船上的弟兄愣了半晌,有人乾笑,「ㄟ--應該不會太嚴重啦!」
  「是啦!反正燦爺現在是打不過金鞭霞袖,沒事沒事!」
  「咱們出了葫蘆峽再去解釋,這不就得了。」
  「是啦是啦。唉唉--」
  唉唉--只怕再多遲來的解釋也是枉然。

  蒼山銀嶺。
  落日霞紅,美麗依舊,卻是人事已非。
  賽穆斯雙手負於身後,靜靜來到女子身旁,無言地了望遠山斜陽,靜謐中,天際飛翔的雲雀,那喚聲無比清脆。
  許久,他終於啟口,無波無浪的語氣自然地融入天地。
  「你何時起程?」等不到回應,他又說:「續命丹所剩不多了,現在趕制也已不及,況且尚有幾味藥材難以得手,你的解藥是他,唯有他,才能救你。」
  女子慢慢回眸,金紅霞光撒落她一身,飄搖嫵媚。
  「他的命,我能救;我的命,唯他能救。」她低低笑著,「這真奇怪,不是嗎?」回蒼山後的日子,她是靠著續命丹維持性命。
  那一日,總堂的弟兄長埋江底,僅剩她一人趕回蒼山,卻是晚了。
  一片殘破、門眾死傷,她找到賽穆斯,他讓毀倒的堂柱壓中背脊,懷中抱著昏迷的瀾思,硬撐著體內真氣,才不至於讓千斤重的石柱斷骨碎脊。而阿爹和姆媽,賽穆斯告訴她,他們與楚雄絕戰,不知是生是死。
  之後,有人在銀嶺絕壁斷崖上發現阿爹的彎刀和姆媽的一只勾角鞋,每個人都說,他們跌落崖底,可能是同歸於盡,永永遠遠在這蒼山銀嶺的萬丈絕崖底下。
  沐灩生很平靜地接受,至少,表面是極為平靜的。而瀾思仍未轉醒,腦部受到撞擊,她一直在自己的夢中游蕩。
  「門主一心想得火藥和火器的制造圖,為以鞏固滇門,但誰又料及,楚雄早在西南分部暗暗籌備,利用迎親名義,一支襲擊總堂,一支截殺你們。」他負於身後的手改為環抱在胸,緩聲道:「那人是你唯一希望,你不能心軟。」
  她終於明了,何以阿爹每回煉制「九重蠱」的解藥,丹房內那股血腥之氣久久不散;為何她為救燦郎,翻遍裡頭千種藥瓶丹甕,偏偏獨缺「九重蠱」的解藥,因那根本是不存在的。
  「你怎會知道解毒之法?」冥思中,她捉回思緒,雙唇失去往日的紅艷,而是染著淡淡的紫。再不去尋他,她活不了多久了。
  「門主替人解毒時,我曾躲在煉丹房的布幕後。」
  「你觸犯門規,按律要毀目割舌。」
  「是的。」他說得很是平靜,「賽穆斯願意接受。」
  她瞧著他一會兒,唇邊帶笑,眼眉柔軟地彎著,清朗地道:「賽穆斯,你沒有錯,金鞭霞袖絕不准你毀目割舌,因為她感激你。」

  自容燦身中怪毒,幸得回春手李星魂以高絕的針灸之術暫時保住他的性命。
  但內力盡失,體內蠱毒流轉,教容燦偶會周身發麻,四肢動彈不得,那感覺十分地難以忍受,因神智是清醒的,整個人卻如廢物般躺臥,與死有何分別?
  另外,李星魂為這棘手的蠱毒還前去遼東碧煙渚,拜訪「玉面華佗」碧三娘,經一番研探,擬出一份對症下藥的單子,卻對其中做為藥引之物頭痛三分。
  中蠱毒者,血轉劇毒,若欲解除蠱毒,必須讓一陰體飲下自身含毒的生血,此陰體之血可為藥引。
  換言之,他們需尋找一名女子,讓她喝下容燦的血,再取她的毒血做為藥引,方能讓藥劑相使相輔,體內的毒血亦會相克相殺。
  但,問題在於,這名女子絕無活路。
  若要痊愈......若要痊愈呵......
  李星魂想著這門奇毒,有毒有蠱,蠱亦帶咒,極其邪魔,他們又要上哪兒找來一個願意走這不歸路的姑娘?這明擺著,一人生,一人死。
  商議後,閻王寨將此事對容燦隱瞞,僅寨主和李星魂知悉,一方面又委托碧煙渚尋求藥引,此任務雖是怪異到了極處,擅長追尋奇珍藥材的碧素問亦應允了下來,這之於他,也是難得的挑戰。
  結果,就在這冬季的末尾時分,碧素問帶著一名姑娘來到兩湖,將她交給了正在漕幫為容燦診治的李星魂,不留片刻,即又起程返回遼東碧煙渚。
  洞庭湖支流蜿蜒,眠風撐著長桿旋繞著曲折的水徑,舟上尚有兩男一女。
  寒冬腳步漸遠,雖有冷意,也帶著淡淡的清爽。
  見金鞭霞袖來此,眠風訝異得瞪大眼,不僅是他,漕幫眾弟兄全瞪大眼,傻呼呼地看著美人大駕光臨。
  尤其是羅伯特,簡直失了魂,又捂著心口唱起他的情歌,差些蹲下來,讓她當成馬兒騎進廳裡。
  經葫蘆峽一事,對她的敵意少了許多,其實她肯來,眠風心底是挺高興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燦爺回兩湖竹閣養病後,脾氣是前所未有的暴躁,歸究起來,除身中劇毒外,另一個主因便是為了個姑娘,而這個姑娘不是別人,偏是教他大栽跟頭的金鞭霞袖。
  這情事他是不太懂啦,不過她一來,至少是有轉機吧。唉唉,要不,當燦爺小廝的自己就苦海無邊,回頭也找不到岸了。
  「女娃兒,你來了,大家或許有好日子過啦。待會見到咱頭兒,可別同他斗氣,你乖,就多讓讓他。」張胡子飲口酒,埋在黑胡下的唇咂了咂,回味甘醇。
  「我乖,他壞,我是知道的。」她笑容可掬,微微探身瞧著水中的自己。很好,她的妝仍完整,胭脂潤澤著她的菱唇,顯得嬌媚可人。
  張胡子哈哈大笑,岸邊木梢歇憩的小動物全讓他嚇得四處飛竄。
  「他壞,你也甭怕,回兩湖後,咱弟兄同他解釋過事情始末,漕幫大船深陷葫蘆峽其實是個幌子,嗯......幌子就是說是假的、裝裝而已,用來騙人的。你只是想救出他,並非真要拿他交換的。他聽了是沒啥表示啦,不過,燦爺這人就是這樣,三拳打不出個悶屁,腸子九彎十八拐的,ㄟ--這句子你懂吧,我就不解釋了。」見她點頭,他繼續說:「所以,我猜他心也軟了,偏偏嘴上不說,也難得你整得了他。呵呵呵--」
  「是呀,他常是這樣,心裡想著啥,可嘴上偏偏不說。」她笑著附和。
  「哦......金鞭霞袖,你這次來,是給燦爺帶解藥的嗎?」眠風忍不住問出,感覺她好像變得更艷麗,眉眼勾勒有形、雙腮和唇都上了胭脂水粉。
  「是呀。」她回得毫不遲疑,瞥見一旁的李星魂目中戒備算計,只有他知悉真相。心頭暗暗一笑,也難怪,他對她無法全然信任。
  在探知碧煙渚為燦郎尋藥引藥材之事,她便知道「藥材」兩字只為掩人耳目,她找到了受委托的碧素問,告訴他,她便是他要找的「藥引子」,然後堂而皇之地來到兩湖,進入漕幫的地盤。
  他懷疑她,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清楚,她雖可救燦郎性命,但燦郎身上的血卻是她唯一的解藥。
  這便是滇門「九重蠱」,蠱中帶咒,一陰一陽,一死一生。
  小舟緩緩劃入一叢柳樹,繞了進去,竹閣美好地佇立著,寧靜依舊。
  沐灩生不等眠風停妥,身子已跳到竹閣岸邊,輕靈靈往裡頭奔去。
  李星魂一驚,拔腿要追,偏教張胡子扯住。「五爺,跑這麼急做啥?人家小兩口見面,可不干咱們的事,你也是娶了老婆開過竅的,難道就不懂?」
  他張望著,急急喊:「唉呀!你不懂啦!」
  這話可惹毛張胡子。「哎呀--別以為咱沒討過老婆,就道咱真的不懂了!」
  「不是不是。」真是牽扯不清,李星魂乾脆將實情說了出來。
  這一邊,沐灩生奔進竹合,這兒的擺設她依然記得,在接近臨窗竹軒時,她腳步不自禁緩了下來,方寸間好似來了一只小鹿,跳亂所有心緒。
  門是半掩著的,她跨了進去,眼睥環顧四周,在臨窗的躺椅上瞧見那個男子。
  他面著窗斜倚,聽見他長指翻書的輕微聲音,沐灩生不能控制唇角,那裡又浮出嬌艷的笑花,心柔軟酸楚。
  悄悄地、悄悄地靠近,在容燦察覺時,她一雙小手已由後頭蒙住他的眼。
  「燦郎......猜猜我是誰?」唉,這世上只有一人這樣喚他,還用猜嗎?
  她好想吻他,隨即想起唇上的胭脂,克制了沖動,不願他知道自己真實的模樣。好想、好想吻他阿......
  斜坐的人猛地回身,大掌扣下她的柔荑,兩人目光凝接,無聲勝有聲。
  她不動,感覺他掌心的粗糙,容顏燦爛溫柔。「你有沒有想我?」
  一口氣憋在胸臆,以為是夢,直到分明那熟悉的眉眼甜笑,才恍惚回神。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他眉心皺折,隨即放開她的手。
  「你來做什麼?」他口氣是煩躁的,還不習慣感情支使。
  「我來瞧你死透了沒?」此話一出,兩人都憶起上回在竹閣相見的情景。
  那時,夏夜美麗,她的眼如天邊明亮的星。自那時起,他便深深受她吸引。
  這陣子,容燦思索極多,仍理不清情緒,總覺得無法將她掌握,兩人的關系就在這樣的不安定中聯系。
  在蝶飛的大船上,他對她心懷恨惱,怒火高熾,其實大半是惱怒自己為何受她吸引。之後經玉郎和張胡子解釋,又見鐵制兵器與其他貨物隨船而回,弟兄們安全無虞--是,他是對她誤解,但讓他受手銬腳鐐之恥,把他如畜生般鎖鏈起來,將他驅入這般困境、形同廢人的始作俑者,卻是她的父親。
  正因如此,「抱歉」兩字,他對她極難啟口。
  他想轉開臉不瞧她,想叫她走別來擾亂他,可是畢竟是想想罷了。
  然後,聽見她說:「你沒死透那很好啊,因為我已經來了......我在這兒,你就不會死了。」那語調頑皮,柔軟得仿佛喃著一曲。
  不知怎地,心莫名緊澀,容燦端詳著她,被一種突來的不安緊緊攫住......
  恍然大悟,是那對眼,他首次在她眸中察覺那種神情,他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東西」,反正就是不喜歡,極度、極度的不喜歡。
  「燦郎,別生我的氣了,我們好好相處......我帶解藥來了,待你痊愈,我、我就得回蒼山......我不能久待的......」她笑,眼眶熱熱的,她趕緊抱住他,故意將臉壓在他胸前,笑聲咯咯,說得輕松寫意,「從此,就毋需再見,我想......我會很忙很忙,忙著整頓滇門,可沒時間來纏著你......燦郎,你高興不?」心又在抽痛,她咬住唇,將翻湧的腥味咽下。
  他的直覺向來奇准,事有蹊蹺,他捺住性子按兵不動,大掌忍不住偷偷地撫著她的香發,目光轉為銳利深沉。
  此時,門悄悄教人掩上,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開,活像小偷似的。
  來到安全地帶,張胡子終於放聲說話。
  「咱就說,沐家女娃兒不會害燦爺的,她對他可死心塌地啦,現下瞧見了吧!唉唉,話說回來,她若救他,自己也活不了。你啊你--」粗指指著李星魂,也不管對方是老幾了,「是大名鼎鼎的回春手,若不想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可砸了招牌啦!」
  一旁,眠風點頭如搗蒜。
  如果金鞭霞袖真不在了,光是想像那個狀況,他背脊都冷得發麻,若惡夢成真,往後太平日子是同他絕緣了。
  「一人生、一人死,你們道我希望如此嗎?」李星魂大喊冤枉,「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可是,真有後路嗎?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0 07:3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