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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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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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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3:2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77-180章 破心籬

披香殿內,嬴華辭別魏夫人,便要出發去函谷關軍中。

    魏夫人抱著嬴華,泣不成聲:“子華,是母親做錯了事情,連累我兒。”

    嬴華抬頭看著魏夫人,誠摯地道:“母親,上次您已經觸怒父王。您是最知道父王脾氣的,如何竟然敢一再觸犯?”

    魏夫人輕撫著嬴華額頭的傷痕,眼中滿是痛心後悔:“你為了救母,竟如此自傷,又折了軍功,叫我心裡……我寧可讓大王降我的位分,也不願教你受屈。”

    嬴華卻搖頭道:“母親,您在宮中結怨甚多,若是降位,豈不是受人欺辱?軍功,只要兒子再打幾場仗,便能再累積起來。兒子一身俱是母親所予,談何連累?”他頓了頓,又道:“兒子也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兒子而爭。可如今王后有權,季羋有寵,父王對您存有戒心,再生事端,只怕反將自己陷於絕境,到時候叫兒子該怎麼辦?”

    魏夫人抱住嬴華,泣道:“我兒,你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這太子之位原就應該是你來坐。為娘何忍叫你屈居於黃口豎子之下!”

    嬴華輕輕推開魏夫人,肅然道:“母親既知兒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就當知道,若要爭勝,還是孩兒來做,更有勝算。母親,兒子已經長大了,從此以後,應該讓兒子來努力,來為母親謀劃將來。”

    魏夫人含淚點頭,她縱有千萬主意,但在自己兒子面前,卻是毫無辦法,只能依從:“我兒當真長大了。母親聽你的,以後只管安享我兒之福。”

    嬴華站起,喜道:“母親若肯聽兒子的,從今以後,勿在宮中生事,兒子在外,也可安心。”

    魏夫人歎息:“我兒,是母親無能,才讓你小小年紀,浴血沙場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你可知自你上次出征以後,母親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說著,心頭更是絞痛。上次,嬴華獲得的軍功,便是建立在對她母國的征伐之上。可是這樣椎心泣血得來的軍功,如今竟也是半分不剩了。

    嬴華歎道:“母親,父王曾言,君子當直道而行。大秦首重軍功,兒子若能夠在軍中建功立業,自然得群臣擁戴,大位何愁不得?就算不能,孩兒有軍功,有威望,有封爵,也自保有餘。”

    魏夫人輕撫著兒子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臉,只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只想將天下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我兒,你還太年輕、太天真,這世上有些事情,並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有所回報,否則天下人何必事事算計?為娘也一樣是魏國公主,和前王后還是一母所出,就因為遲生幾年,在魏國是姊妹,嫁到秦國竟一個為王后,一個為媵侍。不但身份高下有別,更被自己的親阿姊處處算計,時時打壓,多年來位分不得提升。幸而天佑,阿姊多年不曾生育,抑鬱成病。那時她生怕庸氏、唐氏重新掌權,才將我升為夫人。我兒本是王家血脈,當生而擁有一切,豈能與貧賤之民一起爭軍功!”

    嬴華無奈,勸道:“母親,您終究是婦道人家,您不明白——”他頓了頓,昂然道:“這個世界上,唯有實力勝過一切詭計。”

    魏夫人看著兒子的神情,心中一軟,終於答應:“好、好,我兒放心,母親以後要做什麼,必事先與兒商議,絕不擅自行動,可好?”

    嬴華不放心地叮囑道:“母親既答應了兒子,可要說到做到。”

    魏夫人寵溺地看著兒子,不住點頭:“好,都依我兒。”

    嬴華想了想,還是又說了一句:“母親從前得寵時,在宮中結怨甚多。如今已經失去父王寵愛,請母親從今往後,儘量與人為善。一來讓兒子出征放心;二來兒子若有功勞,也免得因他人心中含怨,受人詆毀。”

    魏夫人聽了此言,頓時柳眉倒豎:“誰敢詆毀我兒,我必撲殺此獠!”

    嬴華見她如此,無奈道:“母親,您又來了。兒就是怕母親如此,方才勸說。世間之口,哪是威嚇能夠鉗制的?母親多結善緣,兒子自然更加安穩。”

    魏夫人無奈,只得道:“我兒放心。”見嬴華終於安心,魏夫人便轉身取出一疊衣服,遞與嬴華:“我兒在軍中必然吃苦,我聽說將士們征衣破損,都不得更換。我兒豈能受此委屈?這些衣服,便是母親這些日子,親手一針一線縫就。我兒穿在身上,也當是……如同母親在你身邊照顧一般。”她說到最後,已經哽咽,“你出征之後,萬事小心,多寫家書,也免得叫我……牽腸掛肚……”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嬴華痛哭起來。

    嬴華無言,只能緩緩相勸,等得她終於鬆手,便退後一步,深深拜伏。三拜之後,方才站起來,昂首闊步而出。

    魏夫人看著嬴華的背影,泣不成聲。

    嬴華走出披香殿外,便收起和煦神情,叫來了魏夫人的幾個心腹,露出冷酷的神情,厲聲道:“我出征以後,這披香殿中,你等要給我小心地看著,千萬不能讓夫人自作主張再生事端!若有什麼事,你等只管陽奉陰違,甚至可以暗中告訴繆監,就說是我吩咐的。夫人年紀大了,有些事,不宜讓她再操心。你們可明白?”

    采薇深知如今魏夫人已經勢衰,披香殿當以嬴華為倚仗,連忙率眾恭敬地道:“奴婢等遵命。”

    嬴華看了采薇一眼,點頭道:“你好好服侍夫人藏鋒霸天下。若是平安無事,我自有重賞;若再出什麼事,你也別活了。”

    采薇嚇得戰戰兢兢,她知道嬴華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魏夫人再倚重她,也不會為她逆了嬴華心意。

    眾人恭敬地將嬴華送走,采薇方垂首回到殿內。魏夫人坐在窗前,正由兩個小侍女為她梳妝,見采薇進來,瞥了她一眼,笑道:“子華同你說了些什麼?”

    采薇歎氣:“夫人何必問?公子能說些什麼,夫人難道還不明白嗎?”

    魏夫人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明白的。”

    采薇看她臉上的神情,知道她半點也沒有將嬴華臨行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心中暗急,賠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又何必逆了公子的意思……”

    魏夫人擺擺手,冷笑:“子華年紀輕,把人心想得太好,太過理想。須知這宮中,便是人踩人的,我便肯與人為善,難道她們就願意與我為善嗎?難道我以後,就這麼當一個棄婦,等老,等死嗎?”

    采薇吃了一驚,問道:“夫人意欲何為?”

    魏夫人詭笑:“意欲何為?采薇,你將我新制的白狐裘拿來。”

    采薇詫異地問:“夫人要做什麼?”

    魏夫人緩緩地道:“我要去見羋八子。”

    采薇怔了一怔,便明白過來。這次假和氏璧案,雖然最終魏夫人也沒得到好處,但卻明明白白在王后羋姝和羋八子之間撕開了一條不可彌合的大縫。看她此刻的言行,想必就是去羋八子處,將這條裂縫撕得再開一些,甚至是讓羋八子成為王后下一個勁敵,而她自可坐山觀虎鬥了。

    采薇雖然記得嬴華吩咐,但也拿魏夫人沒辦法,只得收拾東西,隨她出門。

    魏夫人緩緩地走下臺階。這咸陽宮占地極大,所謂“離宮別館,彌山跨穀,輦道相屬,木衣綈繡,土被朱紫,宮人不移,樂不改懸,窮年忘歸,猶不能遍”。她的披香殿卻是上下兩層,主殿在上,其下為內室,外面是回廊,廊下以磚墁地,簷下有卵石散水。宮殿之間,便以層疊的複道和廊橋相通。

    魏夫人走在複道上,宮中諸人,往來相見,都面露驚訝之色。想不到魏夫人經此重挫,不閉門避人,還這般大膽招搖地再度出來,只不曉得,她這是要去何處?

    她故意慢慢地走著,甚至不時地停下來,賞玩廊邊的花枝。有時那些宮人走避不及,忙不迭地行禮,那些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情在她嘲弄的眼神下,漸漸縮成惶恐之色。

    魏夫人卻在心中冷笑。這些宮中人精彩的臉色,當真是十分可笑。她們以為,她就這麼完了嗎?早著呢!

    離常寧殿越來越近,許多人亦已看出了魏夫人的目的地,遠處的回廊上便有人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魏夫人卻仍然帶著微笑,踏入了常寧殿中。

    羋月聽了侍女稟報,便走出來相迎。兩人位分有差,這亦是依了禮數。

    魏夫人卻不客氣,也不在外頭候著,自己笑著走了進去。她走到廊下,便見羋月從西殿中出來迎接,正走到庭院當中銀杏樹下。片片銀杏葉落下,落在她的頭上、身上。秋風疏朗,她的眉宇之間,也有著疏朗之色。

   魏夫人抬起頭來,看到羋月,一時竟有些恍惚。魏夫人一直將羋月視為一個小丫頭,雖然知道她也得寵,她也厲害,但終究還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可是此時的羋月,卻讓她有種不能輕視的感覺。

    羋月迎上行了一禮:“魏夫人倒是稀客,難得難得,快請進來坐吧。”

    魏夫人滿臉含笑,走到羋月面前,拉著她的手道:“季羋妹妹臉色看著好多了,真是可喜可賀。”

    羋月不知其意,只能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道:“不敢當,夫人快請入內。”

    當下讓了魏夫人進了外室,薜荔奉上酪漿來,一壺倒了兩盞,一盞遞與羋月,一盞遞與魏夫人。

    魏夫人接了,卻只放在一邊,打量周圍,笑道:“妹妹也忒寒儉了,此處也沒有多少好的擺件。便是王后無心,唐姊姊也應該有所表示啊!”

    羋月只笑道:“何嘗沒有呢,只是稷兒尚小,恐怕他淘氣砸了,因此都收著呢。”

    魏夫人嘴一撇:“妹妹也是楚國公主,卻去學唐氏的小家子氣。子稷堂堂大秦公子,便是砸了什麼,咱們還砸不起嗎?”

    羋月不去聽她挑撥之言,只笑道:“不知魏夫人今日來,有什麼事?”

    魏夫人卻扭頭,令采薇捧上一襲衣袍,笑道:“我是特來向妹妹道謝的。幸而妹妹向大王澄清事實真相,方免去我的嫌疑。大恩不言謝,只想有所報答。思忖著入口之物難免忌諱,剛好子華前些日子獵了些白狐,集綴成裘,連夜趕著做了送來。妹妹試試衣服,可合身不?”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一襲外罩大紅菱紋重錦的白狐裘,在袖口、領口和下擺露出雪白的毛鋒,紅白相映,格外豔麗。又聽說是公子華所獵,心頭抵觸,口中卻笑道:“魏夫人客氣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如何承受得起?況且,這是公子華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若收了,實在是太不合適。”

    魏夫人卻說:“無礙的。”

    羋月只道:“切切不可萌貨大戰美御醫。”

    魏夫人的笑容便撐不住了,問道:“妹妹可是對我仍然心存芥蒂?”

    羋月假笑道:“魏夫人說哪裡話?都是宮中侍奉大王的姐妹,何來芥蒂可言?”

    魏夫人微笑道:“你信不過我,是正常的。我與你從前的交往,實有太多的不愉快,也有太多的不坦白。但我今日來謝你,也實是一番誠意。”

    采薇只得也跟著勸道:“是啊,羋八子,今時不同往日。公子前日見過夫人,誠心勸說,夫人已經悟了。公子如今已經成人,夫人的事,如今也由公子做主。”

    魏夫人也跟著輕歎一聲:“不知不覺,兒子都比母親高了,也比母親有主意了。我如今萬事聽兒子的,什麼事也不爭,什麼事也不想了。”

    羋月微笑道:“這是魏夫人的福氣,我也日夜盼望著子稷有朝一日能夠長大成人,如公子華一般,建功立業,得一方封地,便一生無求了。”

    魏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羋月的神情,判斷著她話語的真假:“唉,我也是同妹妹一樣的想法,只可惜別人卻對我偏見已深。就如今日,我特地來向季羋妹妹道謝,妹妹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羋月卻仍舊笑道:“人之偏見,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只要魏夫人真的努力了,自然人人都能看見您的改變。”

    魏夫人略一沉吟,揮手令采薇退下。羋月見了她的舉動,也揮手令薜荔退下。

    卻聽得魏夫人緩緩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請教妹妹。”

    羋月問:“何事?”

    魏夫人道:“和氏璧案,是大好機會,我與王后皆落嫌疑,你正可借此除去我們,何以竟輕輕放過,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在大王處為我們辯冤?”

    羋月微笑道:“魏夫人以為呢?”

    魏夫人道:“我本以為你是糊塗了,圖在大王面前的賢慧之名,又或者想挑動我和王后繼續相互殘殺。可是我方才以白狐裘示好,你若有此心,自然會借機和我修復關係,讓大王看到你的大度。可你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對我戒心依舊,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羋月心中暗歎,口中卻道:“難道我就不能是為了明辨是非黑白?難道對你們來說,是非黑白並不重要,借助每一件事打擊對手才是本能選擇?”

    魏夫人聽得不順耳,心中瞧不起她這般裝模作樣,當下冷笑:“難道你不是嗎?”

    羋月搖頭:“我不是。”

    魏夫人不服氣:“我不信,這世間誰人做事,不是為了一己之利?”

    羋月沉默片刻,知道與她之間,已經無法溝通。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道:“魏夫人,你可知道先王后去世之後,大王為什麼不立你為王后嗎?”

    這是魏夫人這一生最刺心的事,她聞言不禁臉色一變,差點翻臉,聲音也不由得變得尖厲:“季羋說這個幹什麼?”

    羋月見她至今猶對幾案上的酪漿點滴不沾,當下便端起自己面前同一只壺中倒出來的酪漿,飲了一口,緩緩地道:“世間婚姻,莫不是合二姓之好,求中饋主事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大王立後,也不例外。不是為結兩國之好,就是為王后的能力德行足以安定後宮,二者得其一即可。卻不在於誰是否得寵,也不在於她有沒有兒子,更不在於她是否工於心計。魏夫人,你的確很聰明,也很有心計,只可惜你做人太在乎得失,每件事都掂量得太過厲害,像商賈買賣一樣斤斤計較,生怕自己吃了半點虧,不讓別人有半點便宜。所以你明知道大王求的是什麼,可是你做不到。”

    魏夫人聽著這番言語,只覺得句句刺心,欲待翻臉,最終還是忍下,只冷笑道:“季羋說得好聽,只要是人,誰不患得患失?”

    羋月歎道:“患得患失,小人之心。你成不了王后,是因為你沒有政治勢力可倚仗,又沒有足夠的胸襟氣度和大王站到同等高度上。你的眼睛只看到這一方天、一方地,走不出這庭院,如此,何堪為一國之母?”

    魏夫人終於忍不住,沉下臉來,尖厲地冷笑:“哼,季羋妹妹好一張利口,你說旁人患得患失是小人之心,那我請教季羋妹妹,如何做才不是小人之心?”

    羋月將手中的杯盞緩緩放下,肅然道:“君子擇善而行,百折不撓,九死無悔。君子可以失一時,卻不會失百世。小人只能得一時,卻失了百世。”

    魏夫人聽了她這話,指著她,手指動了兩下,話未說出口,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停不住,還拿帕子抹了一下笑出的淚水:“季羋妹妹,原來你擅說笑話啊!”

    羋月肅然道:“我並非說笑。”

    魏夫人尖聲笑道:“原來君子就是做冤大頭,我當真是受教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緩緩地道:“我初見大王之時,他曾說過一句話: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為人君者不曾蔭德于人,何能求為人臣者仰生於上呢?夫人自甘落了下乘,他人何敢指望能仰生於夫人?”

    魏夫人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著羋月,一張臉忽紅忽青,十分精彩。好半日,方才慢慢恢復過來,悵然若失道:“你的話,我能聽懂,可我卻做不到,我想世間也沒有什麼女子能夠做到。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身為女子,從生到死,處處仰生於人,這決定了我們的心胸格局,走不上君子之途。”

    兩人沉默,一時無言。

    魏夫人來此,本有些話要與羋月說。她擅能移人心志,但是,對於羋月,卻有一種無從著手的不解。這個女人,竟不似普通的女人一般會嫉妒、會防範、會算計,她這麼坦坦蕩蕩,教她不知是真是假,竟無話可說。

    卻聽得外面有人道:“參見大王。”

    魏夫人一驚站起,卻見秦王駟已經大步走到門前。魏夫人臉色一變,忙擠出笑容,上前盈盈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還抬手扶了魏夫人一下,溫言道:“子華走的時候,說你近來身體欠安,還未痊癒。若無事,便多休息。”

    魏夫人只覺得心口一痛。秦王駟這一扶一勸,看似溫情脈脈,可是兩人之間,便是這麼一點肌膚相觸,已經讓她感覺到,那雙手曾經有過的男人對女人的溫熱,已經消失。他此時待她,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罷了。那溫柔言語中含著的警告,她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她苦澀地一笑。秦王沒有扶羋月,卻扶了她;沒有先對羋月說話,卻先對她溫言相勸。可是這其中的親疏遠近,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
   魏夫人站起來,勉強笑道:“我原是為了感激季羋妹妹替我仗義執言,特來相謝。既然大王來了,妾身不敢打擾,就先告退了。”

    秦王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一傾紅顏媚天下。魏夫人只得施了一禮,匆匆離開。

    秦王駟坐了下來,拿起剛才那杯不曾飲過的酪漿,一口飲盡,道:“天氣轉涼,以後不要貪嘴飲這酪漿了,叫醫摯給你煮些藥用湯飲來。”

    羋月掩嘴一笑,方問道:“大王何時來的?”

    秦王駟道:“來了有一會兒了。”

    羋月面露驚訝之色,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口。秦王駟卻仿佛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

    羋月見秦王駟在看著她的臉,她被看得有些詫異,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道:“臣妾臉上有什麼,難道是這幾天忽然變樣了嗎?”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眉間,歎道:“正是有些變樣。寡人觀你眉宇之間神清氣爽,有豁然開朗之意。”

    羋月微笑:“也許臣妾只是……想通了。”

    秦王駟道:“哦,你想通了什麼?”

    羋月沉吟道:“也就是……我中毒那幾天。”

    秦王駟有些意外:“你中毒那幾天不是昏迷不醒嗎?”

    羋月搖頭:“不是的,那幾天我雖人不能動,口不能言,在別人眼中昏迷不醒,可不知為何,我卻能聽、能聞,腦子一直是醒著的。我聽到你們人來人去,我感覺到太醫在為我診脈,薜荔給我喝藥,我能咽下去……人到鬼門關前走一趟,又這樣完全不能自主,只餘下腦子能動,反而豁然開朗,參透得失。”

    秦王駟道:“你想了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如果沒有對症的解毒藥,我再也起不來了怎麼辦,我就此一命嗚呼怎麼辦。那麼我現在,有什麼事情是還沒做的,有什麼是被我浪費了的,又有什麼事是我後悔做了以為可以補救卻已經沒時間補救了的。我把我這一生的所思所為理了一遍,竟是好多事沒來得及做,好多事是做錯了的。”

    秦王駟道:“那你以為你什麼事是錯得最多,最後悔的?”

    羋月道:“也就是我剛才跟魏夫人說過的話,我不該患得患失。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不該被環境所擾,失了本心。”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寡人也曾經有過你這樣的心路。”

    羋月詫異地:“大王也有?”

    秦王駟道:“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在山林中迷失近一個月嗎?”

    羋月點了點頭。

    秦王駟道:“那個時候,我也以為我會死在密林裡,我想我究竟錯過了什麼,迷失了什麼,還有什麼是可挽回的。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任何事情上迷失過。”

    兩人執手相看,了悟一笑。

    夜色初上,承明殿中置酒行宴,羋月便彈起箜篌,邊彈邊唱。

    秦王駟興致勃勃地跟著羋月的腔調學唱楚歌。

    羋月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秦王駟拍手跟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自宮巷望去,承明殿前的高臺上,燈火輝煌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空中隱約傳來楚歌聲,男聲高亢入雲:“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女聲婉約伴唱:“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一曲畢,秦王駟哈哈大笑:“這楚歌當真拗口,寡人學了數日,才學會唱這一首。”

    羋月嫣然一笑,道:“可妾聽大王唱起來,卻無任何異音,想是大王天資聰明,學什麼便像什麼。”

    秦王駟飲了一口酒,忽然道:“五國聯兵於函谷關下,大戰在即,這歡歌置酒,寡人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有了。”

    羋月忙盈盈下拜,道:“妾聽說大王點兵,要與五國盟軍作戰。妾請求讓弟弟魏冉也跟著樗裡子一起作戰,請大王恩准。”

    秦王駟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寡人焉能不准?好,寡人讓他跟著樗裡疾出征。出征前,叫他進宮,讓你姐弟道別。”

    秦王駟一聲令下,魏冉便奉命進宮,來見羋月。

    魏冉在繆辛引導下,向內宮走去。他入宮時帶著一個包袱,交宮門口驗過以後,便交由繆辛捧進來。

    繆辛邊走邊問:“魏校尉,您這包袱裡是什麼東西啊?挺沉的。”

    魏冉目不斜視,邁著軍人的步伐向前,每一步似量過一樣等距:“是我帶給阿姊的東西。”

    兩人一路來到常寧殿西殿。繆辛通報之後,魏冉便走了進來。

    卻見羋月坐在窗邊,膝邊放著一件紅底黑紋的絲綿袍。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看到了魏冉,不禁粲然一笑。

    魏冉沖上前跪倒在羋月面前,激動地道:“阿姊……”

    羋月見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雖然臉上還帶著稚嫩之態,個子卻已如同成年人一般長大,一時恍惚:“小、小冉……”

    魏冉抬頭:“是,我是小冉。”

    兩姐弟頓時熱淚盈眶,抱頭痛哭起來。

    好半日,女蘿等才抹淚帶笑上前勸道:“季羋,姊弟相逢,當歡喜才是。”

    兩人這才止了哭,打水洗了臉。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額頭、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半晌,才輕歎道:“小冉,你居然這麼大了,大得連阿姊都不敢相認了。”

    魏冉忍悲帶笑道:“是啊,阿姊,我長大了,如今我已經能保護你了。”

    羋月歎道:“是,我的小冉長大了,能保護阿姊了……你在軍中,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都是阿姊無能,才會讓你過刀頭舐血的日子。”

    魏冉道:“阿姊,我很好,將軍很提拔我,同袍們也很照顧我妻主太狂夫之過。征戰沙場才是男子漢應該有的人生,才是我魏冉應該有的人生。”

    羋月欣慰道:“嗯,小冉長大了,我的小冉真的長大了。”

    薜荔一拉繆辛,繆辛將手中的包袱放下,兩人行了一禮,悄然退出,關上了門,室內只余羋月姐弟獨處。羋月拉起魏冉,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仿佛看不夠似的。

    魏冉便將包袱打開,道:“阿姊,三日之後,我就要上沙場了。”他將包袱向著羋月一推,“這是我這些年軍功受賞的東西。有七十金,還有功勳田,雖然只有十畝,不過我將來一定能掙更多的。這幾塊玉石是我的戰利品,特意給阿姊留著……”

    羋月見了這一包袱零零碎碎的東西,驚呆了:“你,你這是……”

    魏冉憨笑著道:“阿姊,這些東西我帶著也不方便,以前也常托放在別人那兒。如今難得進宮,我就帶進來給阿姊了。”

    羋月連忙收拾起來,嗔道:“傻孩子,阿姊這裡什麼都有,你這些東西還是自己收好。”

    魏冉按住了羋月的手:“阿姊,我就要出征去了,帶著也不方便,不如先放在阿姊這裡,好不好?”

    羋月無奈:“好,那阿姊先幫你收好,再給你添上一些,好讓你將來娶婦。”

    魏冉臉紅了:“阿姊!”

    羋月道:“對了,天冷了,阿姊給你做了幾件衣服,你路上行軍,可要多注意別受了寒。”

    魏冉道:“阿姊,我是個男人,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沒關係,阿姊在宮中不可太過辛苦。”

    羋月道:“不辛苦,阿姊怎麼都不會辛苦的。”

    羋月站起來,從櫃中取出一疊衣服,又將剛才放在身邊的那件紅底黑紋綿袍拿起抖開,對魏冉道:“你瞧瞧這件袍子好看嗎?我怕你會冷,特意做的綿袍。”

    魏冉笑道:“阿姊做的都好看。”

    羋月招手道:“來,套上試試,看哪兒有不合身的,阿姊再改。”

    說著,她走到魏冉身邊欲為他穿衣。魏冉羞澀,只得站起來,自己伸手去拿綿袍道:“阿姊,我自己來。”

    羋月卻笑著替他穿上衣服:“你如今大了,便不讓阿姊替你穿衣服了嗎?”

    魏冉只得乖乖讓她套上衣服。羋月一邊替他整衣,一邊卻握住魏冉的手,按住衣袍上的一處,壓低了聲音:“你按一下這裡,可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魏冉一驚,見羋月神情嚴肅,當下伸手在她所說的地方按了一下,同樣壓低了聲音回道:“裡面,似乎還有一層東西。”

    羋月點頭:“不錯,我還縫了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魏冉見了羋月的神情,臉色也沉重起來,低聲道:“是什麼?”

    羋月低聲道:“是孫武兵法十三篇。”

    魏冉一驚:“孫武兵法十三篇?阿姊從何而得?”

羋月替他系上腰帶,又將他衣袖領口拉起,端詳他穿的這件衣袍長短如何。她之前叫人問來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終究不是親自量,還是略有些偏差。她手裡不停,口中低聲道:“當日孫武為吳王練兵,留下這兵法十三篇在吳宮之中。吳王闔閭憑此破楚,險些毀了大半個楚國。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自吳宮中得到這兵法十三篇,藏于越宮。父王……”她頓了一頓,想起她的父王與魏冉可不相關,又改了口:“我父王當年滅了越國,自越國得此兵法,藏于宮中。只可惜父王駕崩以後,新王不恤政事,這兵法便明珠蒙塵,無人過問。我離宮那年,為阿姊收拾嫁妝時發現了它,就悄悄地抄錄了一份在帛書上,藏於身上帶走。孫武兵法,雖有流傳在外的斷簡殘篇,但都殘缺不全。世間最全的,除了楚宮中那十三卷竹簡外,就是這綿袍中縫著的帛書了。”

    魏冉按著綿袍,心潮起伏。他明白羋月為何要將此兵法給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軍中成功的機會便大了許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動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萬死不敢辜負。”

    羋月見狀忙去扶他,見魏冉眼中有淚,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萬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對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紀便在沙場上拼命,可阿姊只能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你身上了一夢榮華。富貴於我,本如浮雲;君恩寵愛,亦不強求。我要的只不過是活著,好好地活著,一家團聚地活著。可這大爭之世,你縱無爭心,卻已處戰場,為了生存不得不爭,不得不戰……”她擦乾了眼淚,聲音漸轉強勢,“要爭,就不得不讓自己變強。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護他。大王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而秦國留給這些公子的封地,卻不會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建功立業,去爭去搶,連魏夫人都要把公子華送到軍中。為了子稷,為了你,為了還留在楚國的戎弟和母親,我必須變得強大,還要狠下心,捨得讓你去拼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強大起來,我們才有新的生機。”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對天起誓,總有一天我會強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護住阿姊,護住子稷,護住阿姊要護住的所有人。”

    羋月輕歎:“小冉,你知道嗎,我自生下子稷以後,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會走上母親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小冉,你要強大到足夠護住我,而我要強大到能夠幫助你,能夠有足夠的力量應付可能忽然降臨的噩運。所以我把這孫武十三篇給你,我還要設法參與朝政,得到朝中大臣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更希望在噩運降臨之前,能夠帶著子稷離開這個宮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會從大王那兒學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運用權力,如何招賢用才……”說到這裡,她不禁情緒激昂,“我絕不會讓所謂註定的命運輪回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會將它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運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兩個絮語良久。不多時,繆辛就去師保處把嬴稷抱了回來。小嬴稷很少見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小舅舅,猶豫不前。羋月拉過他,對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這鼻子、這下巴,長得頗像你小時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會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聽了這話,頓時撲哧一聲笑了。

    羋月笑著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臉:“你小時候呀,和子稷一般愛吃。子稷,這就是我常說的你那個愛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遞給魏冉:“小舅舅,我請你吃。”

    魏冉笑著接過來,大口吃掉,還贊道:“這甜糕真好吃。子稷請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還謝子稷。子稷可喜歡什麼,愛玩什麼?”

    嬴稷聽了頓時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沒有不喜歡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長於宮中,各妃嬪之間關係複雜,相互戒備。唐夫人的兒子年紀太大已經出宮,歷數宮中與嬴稷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卻是羋姝、樊長使、景氏這三個讓羋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宮奴玩玩,但這種遊戲宮奴們都是讓著他的,未免讓他有些寂寞。

    此時見魏冉蹲下來笑嘻嘻地和他說話,並無身為長輩的距離,頓時感覺無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劍,在庭院裡嬉戲擊打。嬴稷歡叫著賣力進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兩個人一來一去,打得十分開心。羋月站在樹下笑看,不時叫他們小心。

    夕陽西下的時候,魏冉走了。

    夕陽照著他高大的身影,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甲狂狼不噬妾。

    嬴稷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背影,問:“母親,舅舅去哪兒?他什麼時候再來呀?”

    羋月輕撫著他的脊背,道:“舅舅要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著木劍,仰頭道:“母親,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羋月摸摸他的臉:“等你長大後再說吧。子稷要練好本事,將來在戰場上才不會輸哦。”

    嬴稷點頭,昂首道:“我要學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樣保護母親!”

    羋月笑了笑,叫傅姆帶嬴稷去玩。她雖然這麼跟嬴稷說,但身為母親,又何嘗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上戰場?她是恨不得將他永遠永遠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爭之世,又豈是她的個人意願所能改變?願不願意,嬴稷都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戰場上、權力場上去搏殺,贏得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著他如今還小,還可以做天真的夢,就讓他高興一些吧。所有的憂慮,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羋月獨坐高臺,沉默地吹了一會兒風。半晌,她將嗚嘟湊到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樂聲悠揚而哀傷,隨風飄向雲天之上。

    秦王駟走上高臺,靜靜聽著。

    羋月一曲吹畢,停下來,看到了秦王駟,驚訝地喚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知道她的傷感:“還是捨不得?”

    羋月點頭,歎息:“有點傷感。上次送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一轉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大人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與她並肩看著夕陽:“那麼小的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

    羋月手中握著嗚嘟,腦海中諸事盤旋,張儀曾經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話語,讓她終於下了決心,輕聲道:“大王,臣妾有個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駟“哦”了一聲,問道:“什麼想法?”

    羋月道:“大王心憂國事,臣妾飽食終日,卻不能為君分憂,深感慚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麼事,為大王分憂解勞?”

    秦王駟聽了,倒覺得詫異,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業,女人生兒育女,各司其職。國家大事,你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羋月卻肅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為良母;亦有邑姜,輔佐武王,可謂賢婦。臣妾不才,願效先賢,為夫君分憂,也為將來教導子稷增長見識。”

    秦王駟轉頭看著羋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後,他漸漸發現她身上有一種令他欣賞的素質,對她有了一層新的認識。聽了她的話,他沉吟片刻,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見你確有才能智慧和襟懷氣度。寡人之前曾帶你去四方館聽士子辯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你也能夠初識這些言論。正好寡人之前曾廣招天下賢士,收了許多策論,還未及研讀,就遇上了五國兵臨函谷關。軍情緊急,所以這些策論都放在那兒蒙塵。你若無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這些策論,挑選分揀。這些策論,諸子百家俱有,理論相互攻擊,倒可讓你增長見識,辨別蠱惑之言。”

    羋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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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81-183章 蘇秦策

秦王駟讓羋月去看這些策論,也是因為自函谷關開戰以來,這些策論已經堆積如山,自己卻實在沒有時間去看。但是這些策論皆是四方館策士的心血,長期擱置,對於那些或懷著野心、或窮困求變的遊士來說,也實是一種折磨。

    因此,宮門口常有一些獻了策論卻不得回復的策士來問下落。宮衛們亦是見怪不怪,只是如眼前這位,卻有些討嫌了。

    現在還是秋風乍起時,這個被宮衛們討厭的策士卻已經早早穿上了一件黑貂裘衣,整個人也努力做出昂然的氣勢來。但這些宮衛閱人多矣,這策士明明熱出汗來也不肯脫了裘衣,裘衣之下的袖口又透出裡面的夾衣質地,他們自然看得出此人實是虛張聲勢,如今他的生活定已困窘,這件裘衣怕是他唯一體面的衣服了。

    這些日子,這青年策士已經來了數次。此時他站在宮門外,賠著笑問站在門口的宮衛:“這位校尉,請問大王最近可有看我們的策論?”

    那宮衛雖然也是個識趣的,奈何同樣的問題答了多次,也開始沒好氣了:“我說你這人,你當自己是什麼,想當官想瘋了不成?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便是再好的策論,大王也不是專看你這一篇。大王最近忙於軍務,哪有時間?如果大王看了你的策論賞識你,自會派人去四方館找你的,你跑到宮門來天天問有什麼用?”

    那人一臉焦急又為難的神情:“不是啊,我不是想當官,我、我有急事啊……”

    那宮衛不耐煩地揮手:“我說你這策論才交上多久啊,就急成這樣?人家交上來一年半載沒回音的也多得是,都像你這樣,宮門都不走人了。走吧走吧!”

    那人急了:“哎呀,我確是有急事啊。這位校尉,你一定要幫我記著,在下姓蘇名秦,蘇秦、蘇秦。”

    他把自己的名字說了數次,見那校尉已經不耐煩了,只得悻悻地回了館舍來嘛,少俠。

    這蘇秦原是東周國人,入秦已經有數月了。他幾次上策論,奈何都不得面見秦王。他固然希望秦王能夠看到策論,可這策論之外,他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要讓秦王知道。

    他在咸陽無親無故,那事情又十分要緊。他不敢將信物交與別人,否則萬一在傳遞中失落,他豈不是對不起那囑託之人?

    他家境本就不富裕,此番入秦,也是傾盡家財,方湊足路費。又知世人一雙勢利眼,因而軒車裘衣,亦是一一備足。沒想到一路行來,遇上大軍過境,本就耽誤了一些時日,入秦之後又遇五國兵困函谷關,物價飛漲。他為了打點宮衛,又用去不少錢,挨到如今,便行囊漸空了。況如今天氣轉冷,他還欠著館舍的錢,若是秦王再不看他的策論,那他當真是無計可施了。自己受困倒不要緊,只是辜負了那托他之人。想到這裡,心中十分煎熬。他也知道,自己日日來打聽,顯得名利心重,十分可鄙,要受那宮衛之氣。但這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啊!若只為自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受此屈辱的,只是……一想到那人,他便什麼屈辱,都視若等閒了。

    他卻不知,自己的策論並不在秦王駟手中。

    自秦王駟下令之後,羋月便得以在宣室殿側殿,替秦王駟閱看策論。這些策論,來自諸子百家,對天下大勢、秦國內外的政事,皆有各自的看法。

    羋月如今便是將這些策論先一一看過,然後編號分類歸置,再擇其內容要點,寫成簡述,便於查閱。若有格外好的策論,便挑出來,呈與秦王駟。

    清晨,當晨鐘敲響,群臣依次上朝之後,羋月安頓好嬴稷,交與唐夫人,自己便去宣室殿側殿閱看策論。若見著好的策論,她不免依依不捨,難以放下。每每都要女蘿揉著她的肩頭來催她:“季羋,天晚了,不急在一時,咱們明天再來吧。”

    羋月低頭繼續看著竹簡,揮手道:“別急。別揉了,晃得厲害,讓我看完這一卷。”

    女蘿停下手繼續勸道:“季羋,小公子一天沒見著您了,肯定會哭的。”

    羋月猶豫一下:“等我看完這一卷吧。這一卷是墨家駁儒家的言論,格外精彩。”

    女蘿又勸道:“季羋,大王都要議政完畢回宮了,您比大王還忙嗎?若是大王回宮見不著您,豈非惹大王不快?”

    如此勸了半日,羋月只得放下手中的竹簡,站起來道:“好了,走吧。”

    果然,羋月一走進常寧殿,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暗自慚愧,忙加快腳步沖進室內。傅姆正蹲在地上哄著大哭大鬧的小嬴稷,卻怎麼都哄不好,急得團團轉。

    羋月急道:“子稷怎麼了?”

    傅姆見羋月回來,松了一口氣:“季羋,您回來得正好,小公子哭著要您。奴婢無能,怎麼都哄不好。”其實不過是今日羋月回來稍遲,嬴稷見母親素日這個時間就回來了,如今卻不見人,自然鬧騰得厲害。

    見羋月回來,嬴稷大哭著向她撲來:“母親,母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了。”

    羋月心疼不已,抱起嬴稷哄道:“子稷,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要獨立要堅強,不能老賴在娘的身邊。娘現在學的一切,都是為子稷學,教子稷學會如何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將來幫子稷管理一方封地。所以子稷一定要乖乖的,不要鬧啊,知道嗎?”

    嬴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婚情撩人。

    傅姆見嬴稷已經止住了哭,上前笑道:“果然季羋一來,小公子就安靜了,可見是母子連心,格外牽掛。季羋,您讓奴婢給小公子淨面吧,您也好更衣。”

    羋月將嬴稷交給傅姆,讓傅姆為嬴稷洗臉換衣,自己亦伸手由薜荔服侍著更衣,一邊隨口問道:“薜荔,今日宮中,可有什麼新鮮趣聞嗎?”

    薜荔想了想,笑了起來:“今日宮中沒有新鮮事,宮外倒有。”

    羋月道:“怎麼?”

    薜荔恰好今日出宮,回宮時便見著了那蘇秦之事,還責怪那宮衛無禮。宮衛便直說,那人日日到來,委實讓人不耐煩了。見著羋月問,她便說了此事:“近來有一個叫什麼秦的遊士,投了策論沒多久,就隔三岔五跑到宮門外問大王看了他的策論沒有。真是好笑,難道他以為大王閑著沒事幹,只等著看他的策論嗎?”

    羋月更衣畢,坐下來抱過嬴稷給他餵飯,隨口道:“你別笑話人家,保不定這些人當中就有一個衛鞅、吳起,因為不得國君重視,一氣之下投向別國了呢。”

    薜荔笑道:“季羋如今不正好在幫大王看策論嗎?就看看這個人到底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急不可耐的?”

    羋月也笑道:“那些策論堆成了山,每卷書簡看上去都是一樣的,若不拆開了仔細看,誰知道裡頭是誰寫的,寫的是什麼啊!他再著急,也得候我一卷卷地看。”

    薜荔道:“那就讓他慢慢等唄。”

    兩人隨口說著,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過了兩日,羋月翻看一卷竹簡,方解開繩子,就見一張白色絲帛飄下來,正落在羋月腳邊。

    羋月詫異,俯身拾起帛書。這一看,她頓時臉色大變,再抓起那竹簡打開一看,卻見落款寫著“蘇秦”二字,猛然想起前幾日薜荔說過的話,頓時擊案道:“原來就是這個蘇秦。”

    女蘿嚇了一跳,忙問:“季羋,出了什麼事?”

    羋月卻將那竹簡抖了抖,又問:“這人還有其他的竹簡不曾?一齊拿過來。”

    女蘿忙去找了找,將幾卷竹簡俱都翻了出來,見裡面都夾著帛書,內容相似,卻唯有最初的一封帛書是她所熟悉的字體。

    當下羋月將幾張帛書都拿了起來,又看了那竹簡,竹簡的內容倒是普通策論了。她當下站了起來,拿起那帛書,大步向外行去:“我要去見大王。”

    此時秦王駟正與樗裡疾和張儀等人在宣室殿議事。函谷關已經被困數月,雙方僵持不下。青壯從軍導致田園荒蕪,再繼續下去,不但今年歉收,還會影響到明年的耕種。而秦國後方又被義渠人連著攻破十餘城,內外交困,必須儘快破解。

    樗裡疾分析道:“此番五國雖然聯兵,但真正出兵的只有韓趙魏三國。魏國為主力,趙國與韓國也頗為重視,趙派公子渴領兵,韓國更是派出太子奐領兵,共十五萬兵馬,圍困函谷關。楚國雖以令尹昭陽為首,但楚國國內對此事意見不一,出人不出力,兵馬不足。”

    張儀亦道:“臣已派人遊說楚國,並製造混亂,以便讓鄭袖在楚王面前進言,召那昭陽回朝。昭陽若回朝,楚國就算派出新的統帥,也無法與昭陽相比了。”

司馬錯亦道:“此番出兵,魏國最為出力。想來也是張子這些年連橫之計,蠶食魏國,終於讓他們感覺到痛了。”說到這裡,眾人不禁一笑。

    秦王駟道:“此番五國合兵,當如何應對?”

    張儀道:“三國聯軍,各有所長。趙國長年和狄人部落往來,學習狄人的騎兵之術,所以趙國出的是鐵騎。魏國出的則是名聞天下的魏武卒方陣,魏武卒個個身體強悍、訓練有素,更身披重甲,戰場上一般別國兵士奈何不了他們。韓國重弓箭,韓國射士經常遠程射殺大將,實是防不勝防。這三國分別作戰倒也罷了,聯合作戰,遠中近皆有照應,實是難辦。”

    樗裡疾冷笑:“只可惜函谷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騎兵雖厲害,卻施展不開;鐵甲再厲害,也擋不住滾石檑木;射手再厲害,射不到函谷關上去。而且三國人心不齊,只要我們準備充分,偷營突襲,必能將他們一舉擊垮。”

    司馬錯道:“雖是五國合兵,但是各國發兵時間不同,魏趙韓三國已經在函谷關外集結,但楚國和燕國約定的人馬只到了小半,其餘部分還在路上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恨那公孫衍,不但說動五國聯兵,還以財帛誘使義渠人在我大秦背後為亂。”

    樗裡疾一揮手:“所以我們的兵馬必須分成三支,一支重兵用來對付函谷關下的三國聯兵,到時候將他們驅至修魚這個地方……”

    司馬錯亦正在研究地圖,也指到此處,拍掌笑道:“吾與樗裡子所見略同,此處剛好設伏。末將請令,率一支奇兵在此設伏,我們就在修魚好好打他一仗。”

    秦王駟一擊案,道:“這一戰,要讓天下人知道,敢犯我大秦者,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以為大秦剛剛崛起,就想聯手把我大秦打壓下去,”他冷笑,“做夢。”

    張儀道:“不錯,當日他們視大秦為野蠻之族,認為我們沒資格與東方列國並稱強國。如今秦國崛起,他們就要把我們打壓下去。只要打贏這一仗,秦國的實力就更加強大,他們就不敢再小看秦國了。”

    秦王駟決然道:“從來各國的強弱,未有不以戰爭決定的。秦國崛起,令列國恐懼,秦國只有打破包圍,打痛他們,他們才會正視我們的存在,不得不和我們坐到談判桌上來。”

    樗裡疾沉吟道:“義渠那裡,還需一支精兵,將他們截斷,令他們不得合兵。只要我們將五國聯兵打敗,義渠人不戰自退。”

    秦王駟恨恨地道:“哼,義渠人在我大秦後方屢次生事。等這次五國之圍解決以後,一定要狠狠地教訓義渠人,打他一記狠的,要把他們死死地踩在腳下,再不敢生出妄念來。”

    樗裡疾卻道:“我就是有些疑惑,燕國此番居然也跟著出兵。大公主自嫁到燕國以後,頭兩年還有消息,這兩年卻毫無消息,此事真是令人憂心。”

    秦王駟臉色一黯,轉又振作起來:“寡人相信自己的女兒,絕對不會輕易成為失敗者的。”

    正說到此,繆監匆匆而入,看了看諸人,不聲不響站過一邊。

    秦王駟眉頭一皺,問道:“何事?”

    繆監湊近秦王駟耳邊低聲道:“羋八子來報,她在列國遊士的策論中,發現了大公主的求救信。”

    秦王駟一怔:“孟嬴?”

    樗裡疾聽到,上前一步關切地問道:“大公主出了何事?”

    張儀和司馬錯對望一眼,知秦王駟此時有事,便極有眼色地站起來拱手:“臣等告退。”

    秦王駟揮了揮手,張儀和司馬錯退出殿外。

    司馬錯心中好奇,見張儀恍若無事地往外走,一把抓住了他問道:“張子,你說,大公主出了什麼事?”

    張儀嘿嘿笑了一聲:“不管出了什麼事,大公主有消息總好過沒消息。只要運作得當,壞事未必不能變為好事。”

    司馬錯蹺起大拇指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果然不愧張子在列國大名。”兩人對望,哈哈一笑。

    此時羋月已經自側殿執著帛書竹簡入內,呈與秦王駟道:“臣妾在看各國遊士送上的策論,結果在這個蘇秦的策論裡,居然發現這樣一封帛書,上面是大公主的筆跡。臣妾不敢延誤,所以連忙來稟告大王。”

    秦王駟奪過羋月手中的帛書,展開一看,立刻擊案罵了一聲:“豎子安敢精英妾:狀師王妃!”

    樗裡疾道:“大王,怎麼了?”

    秦王駟將帛書扔給樗裡疾:“你自己看。”又問羋月:“那蘇秦何在?”

    羋月猶豫搖頭:“妾不知,應該是……還在四方館吧。”

    秦王駟轉向繆監吩咐:“速去將此人帶來。”

    此時蘇秦正站在館舍門口,猶豫著要不要今日再去一趟宮門問訊。天氣已經轉冷,他的箱籠已經見底,值錢的東西典賣已盡,連館舍的錢也欠了許多。

    來來去去猶豫了甚久,他想了想,還是一頓足,轉頭向外欲行。卻見外面一行人進來,領頭一人進了門,便問:“可有一位來自東周國的蘇秦蘇子?”

    蘇秦還未回過神來,那館舍的侍者已經應道:“有的,有的。”侍者一抬眼,見蘇秦就站在門口,忙叫住他道:“蘇子,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愕然。一個宦人忙上前,向他行了一禮,道:“您可是日前給大王上策論的蘇子?”

    蘇秦下意識地點頭。點了兩下頭,他忽然明白過來,顫聲道:“大王……大王看到我的‘策論’了?”

    繆乙見館舍門口人多,不便說明,只壓低了聲音問道:“策論裡,還夾著一張帛書,可是?”

    蘇秦連忙點頭:“正是,正是!”

    繆乙忙拱手道:“恭喜蘇子,大王有請。”說著便要將他請上馬車。

    蘇秦一喜,正要上車,卻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且請稍候,容我回房去取一件信物來。”這件信物他一直不敢隨身攜帶,生怕不小心失落,那就無法交代了。

    繆乙雖然詫異,卻也是恭敬相候。

    蘇秦忙狂奔回房,取了那件信物來,匆匆隨著繆乙上車進宮。

    自宮門下車,他便隨著繆乙一路進宮,走了許久,才走到宣室殿。他雖然目不斜視,低頭行路,但這一重重複道回廊的地面都著朱紅之色,兩邊壁畫精美異常,又有高臺層疊,一步步拾級而上,如入天宮,實是王家氣象,令人不禁拜服。

    進了正殿,地面上鋪了茵褥地衣,殿內四隻金燦燦的銅鼎已經點燃,秋風已起,此處卻暖如春日。

    蘇秦上前,行禮如儀:“外臣蘇秦,參見秦王。”

    秦王駟冷眼看去,這蘇秦面相忠厚,外頭披的一襲裘衣似乎還能看得過去,但衣領袖口卻隱約露出裡面的舊衣來。他大約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舉止之間極力想遮掩裡面的舊衣,顯得有些拘謹。明明殿內甚暖,已經無法穿著裘衣,但他似乎不敢脫下這件裘衣,所以額頭見汗,顯得更加緊張。

    秦王駟暗自頷首。這人相貌,倒似個摯誠君子,難怪孟嬴要將書信託付與他。但秦王駟素日喜歡的臣子,卻是如公孫衍這般驕傲之至,又或者如張儀這般狂放不羈的人。他向來認為,大爭之世,只有足夠自信的人,才能有掌控事物的能力。似蘇秦這樣看上去過於老實的,實不是他所欣賞的人才。他本想若是此人有才,可以將他留為己用,看到蘇秦,卻又打消了念頭。



    秦王駟一邊整軍,欲與五國決戰,一邊令司馬錯派一隊兵馬悄然進入韓國,接回孟嬴母子。

    一月之後,孟嬴的馬車在司馬錯等人的護持下,悄悄回了咸陽。但這次行動卻只成功了一半。

    原來,他們一行人在即將順利離開韓國、進入秦國的時候,忽然路遇胡人打劫,人馬分散。孟嬴為了救子,令司馬錯帶著燕公子姬職先走,而她在魏冉的保護下欲以自己為目標引開追兵。

    哪曉得等到他們殺出重圍,會合了司馬錯之後,才發現其後竟有第二道伏兵,而燕公子姬職就在這第二道伏擊中被人劫走。

    孟嬴知道此事,便暈了過去,醒來後立刻就要親自去尋回兒子。然而此地位於秦韓交界處,司馬錯怕耽誤過久,讓韓國知道,會派出追兵,到時恐怕連孟嬴也要折於其中了,於是他硬是護著孟嬴先回咸陽,同時分兵查探姬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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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84-187章 公主恨

  秦王駟接到回報時,已經查明,借假胡人名義打劫,暗設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職的,便是趙侯雍。

    孟嬴一入咸陽,便飛奔至宮中,撲倒在秦王駟腳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兒……”她的聲音悲愴而絕望,令侍坐一邊的羋月也忍不住拭淚。

    秦王駟看著伏地大哭的女兒,語氣沉重而無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豈能坐視不管?趙侯雍早有預謀,他抓走你的兒子,打的必是挾持他以制燕國的主意。此刻縱然寡人傾全國之力攻趙,只怕也無法接回你的兒子。”

    孟嬴癱坐在地,放聲大哭:“那我的子職,我的子職怎麼辦?”

    秦王駟勸道:“你放心,你兒子是燕國公子,也是燕國王位的繼承人。我聽說燕王噲已經打算禪讓王位給相國子之,正在擇吉日以舉行禪讓儀式。趙侯雍手中扣著公子職,必是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後,打著推立姬職為燕王的名義侵入燕國。你的兒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會有問題。”

    孟嬴聽了這話,如獲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駟的手,問道:“他不會殺子職,對不對?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卻又黯淡下來,“可我兒還這麼小,若離了我,一個人在外,他會害怕、會哭,他會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駟哀求道:“父王,子職不能沒有我,一個孩子不能沒有母親照顧。父王,求您送我去趙國吧,讓我去趙國照顧子職,好不好,好不好?”說到最後,她退後一步,不住磕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失態,卻是惱了,啐道:“你說的什麼糊塗話!既然你要去趙國,你當初在韓國為什麼要托人給我送信,叫我救你?這麼多的大秦健兒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趙國。你將國家大事、將士性命,皆視為兒戲嗎?”

    孟嬴聽著秦王駟的話,卻恍若未聞,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駟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為了大秦,犧牲了一生碧雲。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父,沒有夫。我什麼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寧可生於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滿足一個女人最卑微的願望,讓我和我的兒子在一起。這個要求很過分嗎?”她越說越是激憤,“為什麼你如此冷酷無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說到最後,她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沖了出去。

    羋月欲去擋她,卻已經來不及了。“公主——”她頓了頓足,轉向秦王駟,欲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開口,便見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地看過來。羋月心中一凜,掩口不敢說話。

    秦王駟疲憊地揮了揮手:“出去,讓寡人一個人安靜安靜。”

    羋月沒有再開口,只默默一禮,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沖了出去,心中牽掛,便欲去引鶴宮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鶴宮前,卻被擋在門外,只說大公主心情不好,誰也不見。

    羋月無奈,只得回到常寧殿。

    女蘿見她心情不悅,忙來相勸:“季羋,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這種事,大王都無可奈何。難道大王不愛大公主嗎?難道大王有辦法,會不幫大公主嗎?”

    羋月點頭,卻還是歎息:“女蘿,我知道你說的有理,我只是……”她撫著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裡過不去。”她想到當日與孟嬴結識之事,不禁傷感,“你可知道,我曾經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經那麼幸福,擁有大王全部的父愛,擁有庸夫人那樣聰明睿智的母親,天生麗質,聰明有才,生而為公主,出嫁為王后,生下擁有繼承大位機會的兒子。可如今,她甚至還不如一個生於平民之家的女人。她為大秦嫁給了一個老人,又因為權力之爭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離。這大爭之世,男人們說起來熱血沸騰,爭的是眼前功業,爭的是萬世留名,可從來不管這背後有多少女人的犧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淚和心碎。”

    女蘿也歎道:“是啊,大爭之世,爭的是男人的榮耀。可女人呢,女人爭得最高的地位,也不過是當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當上王后,依然要眼看著夫君寵愛別的女人,依然要為自己親生兒子的太子位而爭。爭輸了,可能失勢被殺,被流放,母子分離。爭贏了,像威後那樣,也不過是懷著一腔怨念,從王后宮中遷出,把執掌後宮的權力讓給兒子的女人們,自己呵雞罵狗,坐著等死罷了。”

    羋月聽著,只覺得一陣陣心寒:“不!女蘿,你說,我們這些後宮婦人,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嗎?”

    女蘿看著羋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經常會有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這種想法,經常會折磨她,讓她夜不能寐,甚至讓她不能像別的後宮婦人一樣,去向大王獻媚討好。那種後宮婦人以為很正常的獻媚君王、打壓同儕的行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種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掙扎,甚至無數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夠邁出這一步來。

    所以,她的後宮之路,就註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掙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見她似乎又陷入某種掙扎中,女蘿暗啐自己多嘴,忙勸道:“季羋,我只是胡說八道,您休理我。”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女蘿,你說得很對,我不能這麼活。”

    女蘿暗驚:“季羋,您想做什麼?”

    羋月有些迷惘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卻漸漸有些清明起來,“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樣的活法,我想要一種屬於自己的活法鹿鼎記後傳。”

    女蘿暗悔,只得哄勸道:“季羋,您別想太多。”她抬頭看看天色,道:“待會兒小公子就要回來了,哄哄孩子,您就不會想這些有用沒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歲,已經開始識字習書,每日便由繆辛抱著去師保處學習,到下午再抱回來。

    說到嬴稷,羋月的心思稍稍轉移,搖了搖頭,歎息道:“不,正是因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徹,我應該怎麼走完這一生。雖然我現在還沒想到該怎麼辦,但我卻不願意就這樣任由別人擺佈我的命運,這樣困守在四方天地裡,和幾個充滿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著過完一生。”想到這兒,她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書架前翻找,“女蘿,我的那卷《逍遙遊》呢,到哪兒去了?”

    女蘿一怔,也想起來了:“季羋,您似乎好久沒看這本書了。”

    羋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從我懷了子稷以後,還是從我服侍大王以後呢……”她輕歎一聲,“一個女人,嫁夫生子以後,就忘記什麼是自己,忘記曾經有過的鯤鵬之心了。”

    正說著,卻聽外面傳來嬉鬧之聲,羋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來了……”

    果然,嬴稷已經脫了鞋子,爬上走廊,飛快地跑進房間裡來,口中還叫著:“母親,母親……”

    羋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兒,等著這個胖乎乎的小身子撲進自己的懷中,才接過女蘿遞來的巾子為他擦臉,問他今日學了些什麼,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一會兒,便聽得嬴稷問道:“母親,我聽說宮裡有個阿姊回來,是哪個阿姊啊?”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說:“是我剛才路過,看到內小臣指揮人送東西到引鶴宮。我問他誰住進去了,他說是我的大阿姊。”

    羋月點了點頭:“是啊,是你大阿姊,你從沒見過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說到這裡也不禁觸動心事,歎道:“你大阿姊還有一個兒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對母親忽然歎氣頗感不解,只問:“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嗎?”

    羋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問:“他去哪兒了?”

    羋月看著他童稚的臉,忽然心底一酸。設身處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將嬴稷與她分開,她也是要發瘋的吧。這麼小的孩子,如果沒有母親,該怎麼辦呢?

    羋月輕輕地撫摸著嬴稷的小腦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親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點頭:“好啊!”

    羋月轉頭對女蘿道:“你差人去引鶴宮問問,我想帶子稷去見大公主,大公主可願一見。”

    過得片刻,孟嬴那邊便有回報,說是請她過去相見。

    自此之後,羋月便經常帶著嬴稷,去引鶴宮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來,滿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兒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也沒有興趣。

只有羋月帶著嬴稷來見她,她才會強打起精神來。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自己的愛子。她沒有抱嬴稷,也沒有同他親熱,只是讓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鬧,而她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眼中露出的傷感和懷念,真是令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見。

    她甚至沒有和羋月說話。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氣,都只用來思念兒子和追憶往事。她經常就這麼一整日地呆坐著,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朝上的爭議,仍然沒有結果,孟嬴卻以極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當成兒子的替代品,但終究,她的兒子離她有千里之遙。對她來說,這種短暫的安慰只是杯水車薪,根本抵不過每時每刻錐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這一日,常寧殿的庭院中,秦王駟坐在廊下,聽著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聲背詩:“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秦王駟嘴角微彎,抱起嬴稷誇獎道:“背得好。子稷,知道這詩是什麼意思嗎?”

    嬴稷響亮地說:“知道。”

    秦王駟道:“說說看。”

    嬴稷道:“這詩是說母親很辛苦,做兒子的要孝敬母親。”

    秦王駟點頭:“嗯,學得不錯。”

    嬴稷卻有些不安地問:“父王,孩兒沒背錯吧?”

    秦王駟微笑:“沒背錯,怎麼了?”

    嬴稷道:“那孩兒昨天背這首詩,為什麼阿姊哭了?”

    秦王駟看了坐在一邊微笑著對兒子露出鼓勵表情的羋月一眼,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阿姊,哪個阿姊?”

    嬴稷道:“引鶴宮的大阿姊啊。昨天母親帶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著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駟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讓女蘿帶你出去玩。”

    女蘿連忙上來牽著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帶您去采桂花。”

    見女蘿帶走嬴稷,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無聲跪下。

    秦王駟並不意外:“你想為孟嬴求情?”

    羋月道:“是。”

    秦王駟道:“你可知這是干政?”

    羋月道:“臣妾不知道什麼是干政,臣妾也是一個母親,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將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豈非也辜負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還不如圓了大公主的心願,送她去趙國,讓她無憾天才魔音師。”

    秦王駟歎:“你不瞭解趙侯雍。列國君王中,魏王遲暮,齊王已老,楚王無斷,韓王怯弱,燕王糊塗,能與寡人相比者,唯趙侯雍。天下諸侯皆已稱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稱王,他有極大的抱負和野心。子職已經落在他的手中,他將來必會狠狠地咬燕國一口。孟嬴若落於他的手中,會讓他有更大的贏面。”

    羋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為秦國犧牲過一次,這次就算秦國還她一個人情,讓些利益與趙國,可不可以?”

    秦王駟道:“國家大政,豈容兒戲?”

    見秦王駟已經沉下了臉,羋月不敢再說,只取了旁邊的六博棋局擺開,賠笑道:“大王,您喜歡玩六博,今日臣妾來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駟瞟了棋盤一眼,擺手道:“罷了,你棋藝太低,不能與我共弈。”

    羋月道:“不要緊,臣妾下不過大王,下次臣妾可以從唐姊姊手中贏過來。”

    秦王駟失笑:“你這算什麼?”

    羋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還在,這局棋裡輸掉讓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盤掙回來。大王,讓些許利益給趙國,還有翻盤的機會。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遠活不過來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神情頗有些玩味:“看起來,你比寡人還更像賭徒。”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寧可冒犯寡人?”

    羋月卻搖頭道:“不,臣妾只是認為應該為大公主說句公道話。”

    秦王駟眉毛一挑:“應該?”

    羋月歎道:“就如同當日,臣妾願意為王后求情,為魏夫人求情一樣。大王,臣妾曾經有過四處求告無門的時候,知道這種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個人都在別人落難的時候袖手旁觀,那就別指望自己落難的時候會有人相助。”

    秦王駟有些動容,卻又問道:“倘或你助了別人,到你需要幫助時,依舊無人助你呢?”

    羋月道:“臣妾知道這種事不能斤斤計較,有付出未必有收穫。但是臣妾種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種,那自然是無果可收了。”

    秦王駟看看羋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扔下棋子,站起身來,走下步廊,小內侍為他穿上鞋履。

    羋月見他一言不發,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卻見秦王駟穿好鞋履,回頭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會派司馬錯出使趙國。”

    羋月一怔,頓時笑靨如花,盈盈下拜:“多謝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說的,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季羋,你很好。”說著,他頭也不回便去了。

    長巷寂靜。

    羋月披著厚厚的大衣,帶著女蘿走過長巷,進入引鶴宮中。

    引鶴宮室內一隻青銅大爐,燃著爐火。羋月進屋,脫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邊,但見孟嬴臉色慘白,閉著眼睛,病情越發沉重了。

    羋月俯身喚道:“公主,公主貪吃王妃霸王爺。”

    孟嬴睜開眼睛看到羋月,微弱地笑了笑:“季羋,是你啊。”

    羋月道:“公主,司馬錯已經去趙國與趙侯交涉接回公子職的事情,你要好起來啊。”

    孟嬴強打精神:“謝謝你,季羋,我會一直支撐到子職回來的。”

    羋月道:“來,吃藥吧。”她服侍著孟嬴喝了一碗藥,見孟嬴精神漸漸恢復,勸道:“既然公子職回歸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來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這帝王家的富貴,你看我身為秦王女、燕王后,從小有父王喜愛,出嫁了不愁有別的女人在夫婿跟前爭寵,到如今,居然也落到這種地步。”

    羋月勸慰:“公主,您已經回到秦國,也即將和公子職見面,有些事就別再想了。”

    孟嬴卻搖頭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後悔當日……”

    羋月道:“當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羋月的手,一字字道:“季羋,我告訴你,你要記住我的教訓,在權力鬥爭的時候絕對不能退讓。人有仁心,卻不能施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別人的手中,去乞求別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別人能夠看在你足夠退讓的分上饒過你。沒有這回事,季羋,真的,沒有這回事。權力之爭,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後悔,當日易王死前,我就應該和太子噲爭上一爭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爭,不敢爭,沒有用心去爭,結果你看,我落得這般下場。”

    羋月動容:“公主,我記住了。”

    孟嬴輕歎一聲:“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還以為太子噲不會太狠心,可沒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於死地。”

    羋月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燕國之事,不禁問道:“太子噲和宰相子之,是怎麼樣的人?”

    孟嬴輕歎:“先王……當年寵嬖甚多,對太子噲,卻不甚關心。因此太子噲自幼與宰相子之關係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時間形影不離。我亦沒見過他幾次,只是聽說,太子噲是個志大才疏的人。燕國勢弱,他不知道勵精圖治以振興國家,卻喜歡玩華而不實的東西,以為這樣就能夠‘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會輕易被子之操縱,居然相信什麼恢復‘禪讓’之禮就可以提升燕國在諸侯中的地位……”

    羋月也覺得好笑,道:“國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實力,不是靠什麼虛幻的學說。列國爭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遊士掀起。遊士以才幹販賣學說,國君為了用他們的才幹,可以假裝信他們的學說,自己卻不可以真的執迷相信,甚至把學說置於實幹之上。否則,就是買櫝還珠。”

    孟嬴虛弱地笑了笑:“我發現你跟父王越來越像了,尤其是這種說話的口氣……”

    羋月驚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識到這點,忽然間居然臉紅了。

    孟嬴道:“季羋,你現在處處學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間事,學七分足矣,不可學全十分。因為,你畢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夠強勢,以此震懾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夠婉轉,才能說服他人。”

    羋月看著孟嬴,誠摯地道:“多謝公主提醒。”

  孟嬴拍拍羋月的手道:“我做過王后,也做過國君的母后,入過朝堂,見過朝臣,議過朝政。有些東西,雖然我也不懂、不擅長,但是見過做過以後,自然就懂了。”

    孟嬴輕輕喘息著,羋月輕拍著她的背部。孟嬴露出憂傷的神情:“儘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當個小女人,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湯……這世間千千萬萬個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卻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說到最後,她伏在羋月身上痛哭,將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傾瀉而出。

    羋月輕撫著孟嬴,默默無語。

    孟嬴漸漸止住哭泣,羋月為了開解她,指著另一邊錦褥上堆著的衣服道:“那些是什麼,是為公子職做的衣服嗎?”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職了,就給他做一件衣服……否則,我無以度過這些沒有他的日子。”

    羋月翻看著衣服,讚美道:“公子職真幸福,我還從來沒有給子稷做過這麼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連忙阻止:“等一下——”

    羋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卻發現是成年男子的樣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這是……給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奪過,扔到旁邊的箱中,胡亂掩飾道:“沒什麼,我打發時間,閑著做做的……”

    羋月也不以為意,只含笑說起若是姬職救回來,當如何為他準備衣食等事首富嫡女。說到這個,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說了半天,從姬職在燕國的日常生活,到在韓國時的艱難,到如今一應器物皆無,要如何準備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講了許久,才放羋月回去。

    羋月見孟嬴終於又恢復了些許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閣道之時,心情還甚是愉悅,可一回到常寧殿,聽到薜荔回報說椒房殿王后有請,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椒房殿這些年來,與她漸行漸遠,假和氏璧一案之後,更是撕破了臉。雖然後來羋月澄清案子真相,羋姝亦派人送了禮物,並說要請羋月過椒房殿一聚,消除誤會,但羋月當時以“毒傷未愈”為由拒絕了。

    羋姝心裡有些不悅,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近日,因羋月替孟嬴求情,羋姝覺得這也是一個姐妹修好的機會,便派了人來請她。

    見羋月進來,羋姝便含笑對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邊來。”

    羋月無奈,羋姝今日的狀態擺明瞭是修好之態,她卻有些頭疼。對她來說,目前最好的狀態,便是和羋姝保持一定的距離。

    羋姝有一點“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性子,太親近了,她那種自以為“對你親熱”、“為了你好”的樣子,卻讓羋月從內心抗拒。於是她只說一聲“多謝王后”,便坐到了她右側的茵席上。果然,羋姝說道:“想你我本是親姊妹,同榮辱,共進退。當初剛入宮的時候,我真是一步也離不開你。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就漸漸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無意改正對你的稱呼……”她說到這裡,不勝唏噓。

    羋月淡淡地道:“我並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執掌後宮,我不敢在稱呼上出錯,成了別人議論王后的話柄。”

    羋姝也被自己說得有些感動了:“唉,什麼也別說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誤,誰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劍?都是她在挑撥離間,令我們姐妹離心。如今我們還是和好如初,可好?”

    羋月道:“但憑王后吩咐。”

    羋姝道:“如今宮中大患已去,你我應該攜手才是。”

    羋月“哦”了一聲,問道:“王后的意思是……”

    羋姝道:“上回的事,你雖然替魏氏也一併求情,但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脫身才會那樣說。你既對我忠心,我自然也關心於你。如今我也聽到一些事與你有干係,所以特地喚你來提醒一二。”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道:“聽說你為了大公主的事,數次忤逆大王,你可知這樣做十分欠妥?”

    羋月深吸一口氣,知道與羋姝無法溝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說得是,我也只是見大公主落難,心中不忍而已……”

    羋姝越發得意,終於有一件事可以讓她借此示好,又能對羋月訓誡一番,當即道:“那也不是我們後宮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說你這又何必呢,為了一個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來不及。少不得,我幫你在大王面前說說好話。”

    羋月無奈地道:“多謝王后關心,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大王並沒有生我的氣。”
羋姝卻說:“你別以為大王明面上說不生你的氣,就真的無事了。惹了大王不高興,也許大王面上不說,以後就冷落你了呢。這宮裡多少女人想討好大王都來不及,有些錯,是不能犯的。”

    羋月暗歎:“多謝王后指點。”

    羋姝驕矜地道:“好了,去吧,記得我教誨你的話,回頭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後也是你行事的準則。”

    羋月垂眉低頭道:“是。”

    羋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吐盡在殿中堆積的鬱悶。

    薜荔追上來,拿著毛邊的外袍道:“季羋,小心外頭冷,快披上。”

    羋月推開道:“不必了,讓我走幾步透透氣,裡頭太悶了。”

    羋月固然氣悶無比,但她出去以後,羋姝亦不勝惱怒,將手爐往地上一摔,道:“哼,當真無禮。”

    玳瑁從暗處走出來,拾起手爐笑道:“王后,奴婢說得沒錯吧,羋八子對您從來都是陽奉陰違的。”

    羋姝道:“哼,看在她上次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來還想容她再為我效力,沒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經完全失寵,孟昭氏這個內奸也揪出來了。王后如今在宮中的地位何等穩固,這宮中還有誰能是您的對手,您又何須再由著羋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畫腳?倒不如好好行使權威,讓這宮裡再沒有人敢違您的心意才是。”

    羋姝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對。當日我真沒想到她會為我求情,可是仔細一回想,事情總是因她而起,見了她反而難堪。本想借大公主這件事,示好於她,也乘機訓誡她一番。真沒想到她居然不識好歹。既然如此,從今往後我對她再也沒有情面可言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玳瑁卻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羋因此得寵,許多妃嬪都去討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羋姝一怔:“這倒奇了,她不過是個區區八子,討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陰惻惻地說:“若是大王寵愛,封她為夫人,亦未嘗不可。”

    羋姝冷笑:“只要我還是王后,她這輩子,便休想在八子這個位分上再進一步。”

    玳瑁終於露出笑臉:“王后這麼想,那就好了。”

    玳瑁說得不錯。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後,王后和魏夫人皆捲入嫌疑之中。雖然秦王駟吩咐由唐夫人和衛良人共掌宮務,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兩位都不是後宮裡能夠挑頭的人。而羋月自此以後卻更加受寵,甚至開始為秦王駟整理策論。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勞。

    宮中暗中流傳,說是羋月不久之後就會被提升,因此各宮妃嬪頻頻拜訪,一為探口風,二來亦是為了結交。

    羋月只覺得與她們應酬十分吃力,常常藉故推託。唐夫人冷眼旁觀,這日便請了羋月到正殿說話。

    羋月不解,問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說:“季羋,昨日衛良人來,今日屈媵人來,你為何都推辭不見呢?”

    羋月苦笑:“夫人豈不知我?她們前來示好,卻非好意,我亦無意被她們當槍使。”

    唐夫人卻搖頭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寵,雖然只是個八子,但封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關頭仍然能夠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夠冒著觸怒大王的危險,為大公主求情。王后為人寡恩少義,若無人與她對抗,則滿宮妃嬪都無喘息之餘地了。”

    羋月卻搖頭道:“可是她們把我推出來,讓王后以我為敵,於我而言,卻是不願。”

    唐夫人看著羋月,搖頭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橫行宮中嗎?王后為人心胸狹窄,來日若是大王寵愛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諸公子中顯得聰明能幹,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時你也要隱藏一輩子的才能和心氣,低眉垂首任她欺淩嗎?”見羋月不語,轉頭看著窗外,唐夫人繼續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樣。一把寶劍不能藏盡鋒芒一輩子,否則若不能傷人,便會傷己。我在這宮裡,膽小裝愚,裝了一輩子,可真有選擇,誰願意過這種忍氣吞聲的日子?可是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能耐。但是你不一樣,從一進宮開始,你就沒有示弱過,沒有退讓過……”

    羋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說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說了,我只願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為別人的靶子,也不想成為別人的盾牌。”

    唐夫人搖頭歎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羋月聽了這話,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為自己、為他做打算了。”

    羋月怔在當場。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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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88-190章 燕公子

宮中風雲乍起,函谷關外戰火已燃,咸陽城中,各方勢力亦是相持不下。

    張儀府書房,爐火正旺瘋丫頭玩古代。

    蘇秦裹著黑貂裘,雖然已經額頭見汗,卻堅持著不脫下來。他看著張儀拱手:“張子,我這策論已經改了十次了,您看這次如何?”

    張儀坐在蘇秦對面的主位上,一身輕薄錦衣,神情灑脫中帶著不屑。他隨手翻了翻幾案上的竹簡,不屑地扔下:“蘇子,易王后托我將金帛送給你,你為何不受?”

    蘇秦道:“君子喻于義,不喻於利。我帶信是為了君子之義,豈是為了金帛而來?”

    張儀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職?要什麼樣的官職,想必易王后也定會幫你爭取的。”

    蘇秦道:“我入秦是為了貢獻我的學說,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學說、我的才幹,任我以官職,我自然會欣然接受。為了一點官職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後宮女子說情,這種事我絕對不接受。”

    張儀斜眼看著蘇秦,搖搖頭:“你啊,太無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國,遊說君王,憑的並不僅僅是知識和頭腦,更是對人情世故的體察。我問你,你給大王上了十次策論,卻沒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蘇秦道:“是什麼?”

    張儀道:“你的理論,不適用於秦國,再改十次也是一樣。就算送進宮去,也是扔在那裡發黴。”

    蘇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張儀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大王!”

    蘇秦大怒,拂袖轉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宮門,求見秦王。

    此時,秦王駟正在調兵遣將,做函谷關決戰的最後準備,聽了繆監來報,便問:“何事求見?”

    繆監道:“蘇秦送來了他的策論,想請大王面見,一述策論。”

    秦王駟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論?不見。”

    繆監道:“那這策論?”

    秦王駟道:“也退還給他吧。”

    披著黑貂裘,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待的蘇秦,接到了秦王駟退回來的策論,不禁驚呆了。

    繆乙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這……要不然,我幫您把這策論給大公主,讓她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不料蘇秦像觸了電似的沖上去,奪過竹簡,惱羞成怒道:“不必,本來就是當柴燒的東西,何必玷污了貴人的眼睛!”說著,便怒氣衝衝地轉頭回到了館舍之中。

    那館舍的侍者看到蘇秦回來,連忙跟在他的身後賠著小心:“蘇子,蘇子……”

    蘇秦走進房間,脫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見侍者跟進,便瞪著侍者問道:“你來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蘇子,您的房錢飯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還有,您這兩個月用掉的竹簡,錢也還欠著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結一下賬?”

    蘇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翻箱子,卻發現箱子裡只剩下舊衣服,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了逃妾升職記。正一籌莫展之時,轉身看到幾案上的竹簡,自暴自棄之下,便一把抱起來交給侍者道:“這些,都賣了。”

    侍者不敢接,賠笑道:“蘇子,這些可是您費盡心血,熬夜寫出來的策論啊!”

    蘇秦苦笑一聲:“費盡心血,熬夜寫就……呵呵呵,這些策論,若有用時,價值萬金;若無用時,一文不值。現在,它沒有用了,賣了它吧。”

    侍者退後一步,苦笑道:“蘇子,這寫過字的竹簡,也是……不值錢的。”

    蘇秦垂手,竹簡散落在地。他頹然坐下,手朝著整個房間一劃道:“那你說,我這房間裡,還有什麼是值錢的?”

    侍者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房間裡只有散亂的竹簡和舊衣服,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見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動,蘇秦神情變幻,從憤怒到痛苦到無奈,終於歎了口氣,一頓足,走過去把黑貂裘抱起,遞給侍者道:“把這個拿去當了吧。”

    侍者吃驚地道:“蘇子,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門穿的好衣服了,況且這大冬天的,當了它,您以後怎麼辦……”

    蘇秦苦笑:“我?我就要離開這咸陽了,再也不會去拜會那些權貴投書投帖,用不上它了。當了它,若還有餘錢,就幫我去雇輛車吧。”

    侍者驚惶地申辯道:“蘇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錢,也不是要趕您走啊!”

    蘇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陽雖好,不是我蘇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也應該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將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賤賣給了一些同樣行囊羞澀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錢飯錢。只是沒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舊衣,整個人頓時顯得寒酸了許多,一走出房間便要在寒風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時,此時幫他雇了車來,一手拎著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卻又拿了件舊羊皮襖,道:“蘇子,馬車已經在城外,就是要幾個人拼車。”說著,他把手中的羊皮襖遞過來,道:“您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當了,可怎麼過啊!您若不嫌棄的話,小人這件舊羊皮襖,您穿著擋擋風吧。”

    蘇秦拱手謝道:“多謝老伯古道熱腸。”

    侍者道:“要不,您現在穿上?”

    蘇秦看了看周圍,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還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給您放這竹箱子裡。”

    見蘇秦背上竹箱離開,館舍老闆叉著手看天道:“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後,也道:“不曉得蘇秦先生會不會遇上下雪。”

    正說著,卻聽得馬蹄聲響,只見一隊黑衣鐵騎護衛著豪華的宮車揚塵而來,在館舍門口停下。他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侍女下來,問道:“請問蘇秦蘇子,是否住在這裡?”

    那館舍老闆還未回答,卻見那馬車的簾子已經掀開,一個貴婦急問道:“蘇子現在何處?”

    那老闆頓時低頭,不敢看她,恭敬道:“蘇子已經走了。”

    那貴婦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剛才的問話過於拘禮板正,忙急促地追問:“去哪裡了?”

    老闆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下馬車,看到黑衣鐵騎肅殺的氣勢,嚇得又低下了頭愛傾紫禁城。他是老於世故的人,從話語中知道對方的急促,不敢囉唆,忙道:“蘇子回鄉了,剛出的門,要在東門搭乘去韓國的貨車。如果貴人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

    那貴婦失聲道:“貨車?蘇子何等樣人,怎麼會去搭貨車?”

    老闆心頭一凜,連忙向侍者低聲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連忙轉身跑進館舍,取了黑貂裘出來,那老闆捧著黑貂裘賠笑道:“蘇子十上策論而不得用,千金散盡,因此決意還鄉。蘇子為人坦蕩,不但搭貨車回鄉,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來抵押房錢。小老兒辭讓不得,貴人若去追他,請帶上這黑貂裘還給蘇子。”

    說完,便覺手上一輕,那侍女早已經取了黑貂裘奉與那貴婦。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馬蹄聲起,便向著西門而去了。

    那館舍老闆手中,只是多了一隻錢袋而已。

    此時蘇秦已經出了城,在城門下與一撥穿短衣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寒暄,一邊等候馬車。

    因為寒冷,且此時也沒有認識的人,蘇秦已經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襖。只是他雖然衣著寒酸,但往那兒一站,氣質仍與普通人有別。

    有一個秦國商人見他氣質不凡,上前搭訕:“這位先生,亦是去韓國啊?”

    蘇秦漠然看著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韓國販貨,先生您呢?”

    蘇秦道:“回鄉。”

    秦商道:“先生是韓國人啊?”

    蘇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韓國再搭別的車嗎?”

    蘇秦道:“是。”

    秦商抬頭望天道:“先生,你說這馬車什麼時候會來?”

    蘇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結交蘇秦,但搭訕了半天,只有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也覺得無趣,悻悻地走開和別人說話去了。

    蘇秦長長籲了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

    寒風淩厲,吹得等車的人個個縮頭縮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大篷車終於緩緩來了,停在離他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大路上。

    眾人轟動起來,都爭著上前搶裡面背風暖和的位置。見眾人擠擠挨挨地上前,只有蘇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著,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蘇秦一眼,一邊跑一邊招呼蘇秦道:“先生,快點,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風的。”

    蘇秦嗯了一聲,仍舊慢慢走著。不想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叫聲:“蘇先生,蘇秦先生,等一等——”

蘇秦聽到這個聲音,表情頓時一變,不但沒有停下來,還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想沖到大篷車上。

    此時羋月正陪孟嬴坐在宮車上,見狀立刻指揮軍士道:“把他攔下來。”

    一隊黑衣鐵騎頓時賓士上前,將蘇秦和眾人隔絕開來。

    孟嬴叫道:“停車,停車。”

    宮車停下,孟嬴抱著黑貂裘跳下馬車,向著蘇秦的方向跑去。

    蘇秦欲逃避而行,卻被騎士們擋住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孟嬴跑到蘇秦身後,撲上來抱住蘇秦,嚶嚶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連我的面都不想見,連我叫你也不肯停下來嗎?”

    蘇秦扭頭,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舊褐衣羊皮襖形成強烈的反差。在心愛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覺抬不起頭來。他漲紅了臉,沉聲道:“易王后,請鬆手,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有損您的名聲。”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蘇秦無奈道:“我不跑,您讓我把竹箱放下來,我怕硌著您。”

    孟嬴微微鬆手,卻仍然緊緊地抓住蘇秦的袖子。蘇秦把竹箱放下來,轉身面對著孟嬴,歎了一口氣。

    羋月舉手示意,眾騎士排成隊擋住大篷車和百姓們,轉身背對著孟嬴和蘇秦。

    孟嬴看到蘇秦衣衫破舊,傷心不已,哽咽道:“來時錦衣軒車,去時舊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蘇秦見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經看出是自己原來的東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幾分感動,無奈道:“是我學識不足,不得賞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盡,與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蘇秦聲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嚴。”

    孟嬴撲到蘇秦的懷中,哭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手忙腳亂地拾起剛才抱著的黑貂裘,想要給蘇秦披上。

    蘇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動作:“你啊,你當真就不顧及你的身份、你的名節了嗎?”

    孟嬴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蘇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節能改變我做寡婦的命運嗎?能讓我母子團聚嗎?能讓你留下來嗎?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蘇秦一怔,從她的話中聽到了關鍵所在,連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問道:“怎麼了,你們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訴道:“我們離開韓國的時候,遇到趙人伏擊,子職被趙國奪去了。”

    蘇秦大驚:“秦王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邊的羋月聽到這裡,上前一步道:“蘇子有所不知,那趙侯雍奪去公子職,打的就是挾持燕國公子、謀取燕國王位的算盤,想來就算秦國大軍攻入趙國,也未必能夠奪回公子職。大王已經派司馬錯前去與趙侯雍商議贖回公子職的事情了。”

    蘇秦看著孟嬴,眼中充滿憐惜。他本以為她回到秦國,便可一切安好,苦盡甘來,卻不曾想到,他雖然替她把信帶到了,她的父親也來救她了,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另一重悲劇。他細看孟嬴,此刻她雖然一身華貴,然而臉色蒼白憔悴,身體也似無法支撐,不由得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孟嬴——”

    孟嬴含淚看著蘇秦:“先生——”

    蘇秦腦海中此時千萬個主意閃過,他張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圍情況,忽然又灰了心,長歎一聲:“罷了。”

    羋月察言觀色,上前一步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蘇秦卻不識她,問道:“這位夫人是……”

    孟嬴道:“這是羋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藏鋒霸天下。”

    羋月道:“蘇子有所不知,當日蘇子的策論,是我發現的,我與孟嬴亦是有舊。如今她痛失嬌兒,難以支撐,先生若有高見,還請賜教。”

    蘇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軟了,歎道:“若是由我來說,此事並不難辦。”

    羋月眼睛一亮:“先生有辦法?何不一起入宮,面見大王。”

    蘇秦卻冷笑一聲,道:“不了,我十上策論,大王不屑一見,我又何必再自討沒趣?我隨口一說,你們願不願意採用,悉聽尊便。”

    孟嬴凝視著蘇秦,眼神中有無限信賴:“先生請說。”

    蘇秦深深地凝視著孟嬴,充滿了留戀和不舍,良久才終於放棄地收回目光,歎息道:“罷了,你畢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終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蘇秦放開孟嬴,走開兩步,負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國君臣易位,逆天違人,不但國內動盪,更會引起諸侯不安。趙侯扣押了公子職,必是為了等待燕國內亂,他好乘機以擁立公子職為藉口,入侵燕國。但趙*隊現在拖在函谷關,他不能兩面作戰。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先挑起燕國的戰亂,再以此迫使趙國和秦國聯手,共同擁立公子職為燕王。如此,函谷關之圍可解,易王后歸燕可行。”

    羋月這些日子以來,亦知秦王駟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職,便是攻破趙、燕兩國的一件絕頂利器,只是具體如何運用,卻商議數月猶未有最好的辦法。如今見蘇秦說出這話來,雖然並不新鮮,但已經極為難得,更難得的是,他意猶未盡,真正精要的內容,當在後面。此時也顧不得避諱,她上前一步,急問:“如何才能挑起燕國內亂呢?”

    蘇秦諷刺地一笑,將手一劃,指向東邊,道:“齊國。”

    羋月與孟嬴對望一眼:“齊國?”

    蘇秦壓抑已久,此時決意辭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開胸懷,指點江山,滔滔不絕:“趙國雖有燕王噲之弟公子職,但燕王噲的兒子太子平卻在齊國。燕王噲被子之所騙,願意讓位於子之,可太子平卻因此失去王位,豈有不恨之理?五國聯兵攻秦,齊國卻沒有加入,我猜他們就是在等這次機會。只要派細作在太子平身邊挑起事端,則齊國必將提前捲入燕國之爭端。只要燕國開始內亂,不管子之還是太子平都會被燕人所憎恨,到時候秦趙合兵入燕,乘機擁公子職繼位,不但可迫使齊國退兵,還可以挑撥魏韓楚三國跟秦趙聯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齊兩國的領土。如此一來,可轉化五國困秦之局成六國困燕之局,秦趙二國更是可以借鷸蚌相爭而成為最後的漁翁。而且各國制衡,趙國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讓三分。”

    羋月擊掌叫絕:“妙,太妙了,先生真是當世奇才!”

    蘇秦卻解下身上的黑貂裘,還給孟嬴:“此物我抵押給了店家,已不屬於我,所以我不會收的。易王后,您將回燕國,執掌一國,你我萍水相逢,有緣一會,今日告別,各自東西。”

    蘇秦朝著孟嬴長揖,昂首闊步,走向大篷車。

    羋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蘇秦頭也不回,傲然道:“蘇秦已經燒了為秦王所獻的策論,就此辭別咸陽,不會再回來了。”

    孟嬴猶癡癡地抱著黑貂裘,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羋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為何不留下蘇子?”

    孟嬴癡癡地道:“先生不願意留下,我當尊重他的意願。”

    大篷車還停在原處,蘇秦走到車前,拱手道:“請各位讓一讓,容我找個位子。”

    車上諸人,都只不過是普通商販、市井鄙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此時已經知道蘇秦的不凡,肅然起敬,一聽這話,立刻閃身讓出一個最中間的位子給他。

    蘇秦不以為意,拎著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車壁道:“馭者,可以走了嗎?”

    這大篷車的馭者如夢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貴人,見她們沒有反應,只得揮鞭開車。原本他們周圍的那些黑衣鐵騎困住車子,不讓他們走,此刻見到馬車起行,卻肅然讓開一條道路。

    馬車揚塵遠去,漸至不見。孟嬴抱著黑貂裘,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凝結成冰。

    羋月一頓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宮,去稟報大王吧。”

    當下兩人急忙回宮,羋月便立即去見了秦王駟,將蘇秦之計說了萌貨大戰美御醫。秦王駟大驚:“什麼,蘇秦竟有此計?”

    羋月道:“是,大王以為可行否?”

    秦王駟拍案叫絕:“絕世妙計。此人才智,不下於張儀!”

    羋月道:“蘇秦此人,急智辯才,不及張儀,可深謀遠慮,精通人性的弱點,這方面又勝於張儀。”

    秦王駟亦點頭,當下便傳令道:“來人,速速追回蘇秦。”繆監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而去,羋月卻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駟的手,道:“大王,且慢。”

    繆監站住,等候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看向羋月,眼中有著君王之威:“怎麼?”

    羋月微驚,卻勇敢地迎上:“大王,蘇秦十上策論,大王為何不用?公孫衍為大良造,為何出奔魏國?”

    秦王駟怔了怔,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才點頭:“你說得對。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頂尖的謀臣。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政令反復。執政者最忌變換治國的策略,寡人已用張儀,便不能再用蘇秦。”

    羋月側身向前,放軟了聲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駟沉吟片刻,展開了微笑:“不錯,不錯!”他讚賞地看著羋月,見她謙遜又有些不安地低下頭,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稱讚道:“我得季羋,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

    羋月驚喜地抬頭看著秦王駟,為這樣的讚美感到激動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樣的賢後?”

    秦王駟輕撫著她的肩頭,歎道:“為女子者,困於閨中,眼界小格局小氣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環境所致。古往今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掙脫這種天性和環境,超脫同儕。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寶。”

    羋月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認可和肯定,激動得微微顫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這一生沒白活,就算立時死了,也死而無憾!”

    秦王駟用讚美和珍視的眼光看著羋月:“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野丫頭……可是看著你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脫胎換骨,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變化。月,你每天都能給我新的驚喜。”

    羋月羞澀卻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給女人準備的都是籠子,唯有大王,給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籠子裡,只能聽到雀鳥的鳴叫;給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鳳凰的飛翔。”

    秦王駟寵愛地看著羋月:“是啊,我的季羋,我的小鳳凰,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

    羋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飛翔。”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飛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鳳凰……”自楚威王死後,羋月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褒揚、這樣的肯定,這令她也不覺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在次日見到張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將秦王駟對她的誇獎說了。

    兩人走在回廊中,她說到這裡,仍覺得如要飛起來似的高興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張儀,你說,大王這是何意?”

    張儀帶著縱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誇獎季羋。”

    羋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誇獎嗎?”她希望張儀能夠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來,讓她感覺更高的讚美。

    不料張儀卻收了笑容,帶著深意問:“季羋還要聽到什麼話?”

    羋月一腔喜悅,在張儀嚴肅的神情中慢慢沉澱了下來:“張子以為,就沒有其他的含義嗎?”

    張儀悠然道:“大王也曾誇張儀為無雙國士,可是張儀心中明白,縱有再多的誇獎和倚重,可大王在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首先要找的,還是樗裡子。”

    羋月有些不服氣:“可樗裡子畢竟只有一個。”

    張儀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張儀的話像一盆冷水,將羋月的熱望給澆熄了。

    羋月有些沮喪。她往前走了幾步道:“張子,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張儀道:“季羋請講。”

    羋月道:“我與人走在高臺上,本來我站在人後,可別人不走了,我比別人努力多走幾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風景,卻已經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後退,不甘心。我應該怎麼辦?”

    張儀道:“那就讓自己站得更穩。”

    羋月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站得更穩?”

    張儀道:“光是站在高臺上,那是虛的,你得撐得起這座高臺,讓這座高臺離你不得,離了你就有缺憾,讓你自己不可替代。”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問:“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張儀道:“在上,有人拉著你;在下,有人托著你。”

    羋月不解地說:“有人托著我?張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來托舉者?”

    張儀笑了:“我記得季羋曾經和我說過:‘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人主並非天生,有人聚於旗下,便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廣施恩惠,自可聚人。”

    羋月聽了這話,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並非天生?”

    張儀再度長揖:“張儀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於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於我者,我更不敢忘。季羋不只對張儀,更對大公主、對庸氏皆有施惠。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羋月眼神閃動,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但是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將張儀的話與唐夫人的話,兩相對比了一下,喃喃道:“張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張儀朗聲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羋,您悟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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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191-194章 巡四畿

冬去春來,捷報頻傳。

    先是燕國開始內亂,因為燕王噲將王位傳給相國子之,自己向其稱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滿,便與大將市被聯手,與齊國暗中勾連,準備發動政變。

    此時齊王辟疆在位(即齊宣王),聞言便派人與太子平聯繫,說太子的行為是“整飭君臣之義,明確父子之位”,並說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齊國將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這個允諾,便趕回燕京薊城,糾結部屬,包圍王宮,欲攻打子之。子之帶著兵馬,緊閉王宮堅守不出,另一邊卻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攏大將市被。市被本是因為自己的權力被削減,才與太子平聯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諾,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宮甚久還未攻下,便臨陣倒戈,反過來攻擊太子平。太子平大怒,於是先與市被一場大戰,市被不是敵手,被太子平所殺,暴屍示眾。這一來又引得市被屬下不服,子之乘機攻擊太子平,將太子平殺死。

    他們這數月廝殺,都在燕國京城之內,直殺得血流成河,除了雙方將士以外,無辜百姓也被牽連,慘遭橫禍。這幾月混戰,薊城百姓死者達數萬人,人心恐懼,更對子之怨恨萬分。

    就在此時,齊國趁機打著“為太子平申冤”的旗號,派大將匡章發兵燕國。燕國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後是太子平爭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將,都不知道自己該效忠誰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來天,便佔領了燕國全境,而已經讓位的燕王噲和新王子之,也在亂軍中被殺。子之更是被齊國人剁成了肉醬,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靈”。

    五國兵困函谷關,日日耗費錢糧,損兵折將,分利未入,卻見齊國悄不作聲先吞了一個大國,豈肯甘心?首先是燕*隊無法控制,就要撤軍,而趙國也開始無心作戰。就在此時,秦人開了函谷關,發動了對聯軍的攻擊。

    捷報傳來的時候,羋月正在承明殿中,與秦王駟討論近日看到的一些較好的策論,卻聽得外頭一迭聲高叫道:“捷報,捷報——”她停止了說話,臉上不禁綻開了笑容。

    但見繆乙舉著竹簡從門外大步跑進殿內,跪下呈上竹簡:“大王,捷報——”

    繆監連忙接過竹簡,轉呈給秦王駟。秦王駟正在看手中的策論,他方才聽到門外繆乙的呼聲已經停住凝聽,此時卻繼續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經心道:“念吧。”

    繆監知其心意,翻開竹簡道:“回大王,大捷一傾紅顏媚天下。樗裡子出函谷關,與韓趙魏三國大戰,將五國聯兵迫至修魚,遇司馬錯將軍伏擊,大敗聯兵。斬敵八萬多,俘獲魏國大將申差和趙國公子渴,韓國太子奐戰死。”

    秦王駟接過竹簡,展開看了,歎息一聲:“五國兵困函谷關,將我們困了整整一年多,數萬將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損,終於有了一個了結。繆監,將此捷報傳諭三軍。”

    羋月已經整衣下拜道賀:“妾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殿中諸人一起拜伏道賀,喜訊頓時傳遍了王宮內外。

    秦王駟擺了擺手,令諸人退下。此刻他整個人似乎都鬆懈了下來。這一年多來函谷關被困,對他來說,實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他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大捷之後,便是慶功。直至宴罷,他才回到承明殿中,羋月為他卸下冠冕,解開頭髮,輕輕按摩他的頭皮和肩膀。

    秦王駟側身躺在她的膝上,長歎一聲:“寡人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羋月輕輕為他按摩著,柔聲道:“這一仗打完,我看列國再不敢對我秦國起打壓之心了。”

    秦王駟哼了一聲:“六國對秦國一直打壓。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勢力日強,他們就想聯手把秦國打壓下去。哼,這一戰之後,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羋月歎道:“列強最見不得有一個新的勢力崛起,當然是先來打壓。打壓不成以後,就會爭相籠絡了。打贏了這一仗,我大秦接下來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季羋你總是深得寡人之心。對了,你弟弟這次也立下大功了。”

    羋月驚喜:“真的?小冉立了什麼功勞?”

    秦王駟點頭:“司馬錯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頓誇獎。先是燕國之戰,說魏冉和趙國的公子勝聯手,迎擊齊軍打了好一場大勝仗。後來是修魚之戰,說也是魏冉建議的伏擊點,又是魏冉領軍,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幾萬的韓魏聯兵,為樗裡子的追兵到來贏得了最關鍵的時間。”

    羋月道:“真的?”

    秦王駟道:“寡人還能騙你不成?”

    羋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謝司馬錯將軍了。魏冉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他是在大秦的軍中成長,也是在大秦的軍中學會了一身本事。”

    秦王駟道:“那也得他自己夠努力、有天分。這麼多軍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樣的機會,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準備好好賞賜他。”

    羋月道:“大王打算賞他什麼?”

    秦王駟沉吟一下:“司馬錯上表說,請封他為軍侯,賜大夫爵。寡人卻擬封他為裨將軍,賜公乘爵。”

    羋月聞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謝大王。”

    秦王駟戲謔地問:“愛妃何不謙讓?”

    羋月道:“當仁不讓。倘若大王因為寵愛我而賞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謙讓。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為魏冉自己血戰疆場立下軍功,我何必替他謙讓?”

    秦王駟哈哈大笑:“好一個當仁不讓,說得好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道:“大王欲超拔軍中新晉少年,以替代世襲軍將以及老將,臣妾亦深以為然。”

    秦王駟點頭道:“然也。”

    羋月道:“大王打贏了這一仗以後,接下來當如何做?”

    秦王駟道:“你猜呢?”

    羋月手一揮:“往東,當借此機會離間韓趙魏三國;往西,教訓趁火打劫的義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複國;往南,繼續削弱和分化楚國……”

    秦王駟大笑道:“不錯,不錯,但是,還有一點,更加重要。”

    羋月不解道:“哪一點?”

    秦王駟此刻的笑容卻有些猙獰:“接下來,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國聯兵攻打函谷關,我大秦的四鄰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撫,還有些地方的封臣權勢過大,蓄養私兵超過規定……”

    羋月不由得點頭:“是了。”此刻外憂盡去,自然是要先對內進行清理,以保證王權能夠得到鞏固。在此之後,方可一步步對外進行控制。她當即問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帶人服侍?”

    秦王駟看向羋月,調侃地道:“你說呢?”

    羋月斂袖一禮道:“臣妾願侍櫛巾。”

    秦王駟收了笑容,問她:“長途跋涉,十分艱苦,你可吃得了苦?”

    羋月抬頭:“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駟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帶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儀仗重重。無數鐵騎戟林擁著前引的導車、立有旄旗的旄車、帝王的玉輅、後妃的車、裝行李的輜車,以及隨後的從車等,車隊旌旗招展,首尾綿延十餘裡,馳離宮城。

    行行複行行,羋月隨著秦王駟,走遍了秦國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壯美江山,識遍了風土人情,不覺已經兩年。這兩年裡,她看著秦王駟每到一地,就召見鄉老,瞭解民情,鼓勵耕種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壓豪強,重點是將秦法貫徹到各郡各縣。這樣的巡幸,事實上也是將秦國所有的統轄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強了王權的控制力。

    而這兩年,亦是羋月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兩年。就在這兩年中,她隨著秦王駟的行程,丈量了秦國所有的郡縣,知道了各地的官員、封臣、軍隊和風土人情。這兩年的長途跋涉雖然艱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飲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糲無比,但對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煉,甚至是體力的錘煉,都有著非凡的好處,就像點滴的營養,不斷滋養她的身心,令她充實而豐富,令她積澱而成長。

    他們曾經在草原上雙騎共逐,曾經在雨夜裡車陷泥濘,曾經與蠻族歌舞共飲,曾經與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過刺客的襲擊、與胡人狹路相逢的交戰,還遇上過野馬遷徙造成車隊的混亂。

    羋月這一生,從楚宮到秦宮,只有這兩年,才將她帶入了一個新世界中,讓她看到天地的廣闊,視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這兩年裡,秦王駟雖然每日在行程中,卻比在咸陽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馬將各地的簡牘送來,他便在馬車中批閱發回。對列國的戰爭,亦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國兵困函谷關的計畫失敗之後,就迎來了秦國的兇猛反撲,由樗裡疾率兵,先敗趙國,取中都、西陽兩城,接著攻佔魏國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門大敗韓國之軍,斬首八萬,迫使韓國太子蒼入秦為質,而發起五國兵困函谷關之舉的公孫衍也被迫離開魏國。

    趙國見事不遂,轉頭與秦國合作,再聯合中山國,以擁立燕公子姬職繼位為名,分頭攻打攻入燕國的齊軍和齊國。

    樗裡疾再度率兵,征討曾在秦國背後插刀的義渠,連下義渠二十五城,令義渠王不得不再度稱臣。

    此時秦王駟已經巡幸至西北,車隊行進到秦國邊城,魏冉率鐵騎軍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禮:“臣魏冉參見大王。”

    秦王駟坐在車中點頭:“免禮。”

    魏冉道:“義渠君新歸,聽說大王巡邊至此,特地率部眾前來相迎。”此番義渠人歸降,恰好作為向秦王的獻禮。

    秦王駟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請義渠君與寡人共宴。”

    當夜,秦軍於城外搭起了營帳,週邊守衛森嚴,內中圍著篝火形成一個大圈,秦王駟和義渠王對坐飲宴,下麵一群秦軍和義渠將領陪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而魏冉自然是急著去見羋月了。

    兩人便在月下,順著營帳週邊緩步而行,邊走邊說。

    魏冉見著了羋月,一臉興奮,連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這些年東征西討,跟阿姊都沒有多少時間相處了。阿姊,聽說你這兩年都隨著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羋月撫了一下自己的臉,詫異道:“是嗎?我倒沒有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在外面的這些日子,整個人都比過去更好。”

    魏冉再仔細地看了看羋月,點頭道:“是,阿姊雖然黑了瘦了,但是整個人看上去……怎麼說呢,我感覺你比過去還年輕了。”

    羋月笑了:“傻孩子,人只會越來越老,哪裡會越來越年輕呢。”

    魏冉細看了羋月一番,又似點頭,又似搖頭,道:“我只是……這麼感覺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宮裡的女人,都是暮氣沉沉的。”

    羋月溫柔地看著弟弟,見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樣子,笑道:“我看你這樣倒是長大了,成了大人了。此處相見,我還知道是你,若是驟然相逢,恐怕一時間還認不出來呢。”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變化最大的。不知什麼時候,魏冉已經完成了從男孩子到猶帶稚氣的少年再到舉止老練的英武將軍的蛻變一夢榮華。除了在羋月面前會偶爾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舉止外,在別的時候,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

    魏冉聽了這話,點頭,鄭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經長大了,可以庇護你了。大王還給了我一小塊封地呢,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羋月倒聽得有些詫異,“放心什麼?”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聽說,阿姊在宮中,招王后猜忌……”

    羋月笑道:“沒有這回事,王后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說還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遠處的篝火。那裡,秦王駟正與義渠人飲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來:“阿姊放心,任何時候,我都在這兒呢。”

    羋月順著他的眼光看到了遠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歌舞之聲。

    “此番義渠人看來老實很多啊。”

    魏冉笑了:“義渠人向來狡猾,前番還跟著公孫衍趁火打劫。修魚大捷以後,我們騰出手來,狠狠給了他們一個教訓。”

    羋月點頭:“我知道,小冉又立軍功了。”

    魏冉道:“這次他們可不只是名義上的稱臣,而是真正的納土歸降。義渠王改稱義渠君,我們攻佔的這二十五個城池也都要開始推行秦法。”

    羋月點頭,語重心長道:“這世上許多事,並不在於如何開始,而在於如何推行。義渠人,可沒這麼快就馴服。”

    魏冉點頭:“樗裡子也這麼說。”正說著,他忽然似有所感。這是一種長期在沙場上生死相搏練就的特殊反應能力,這種能力往往會讓人在關鍵時刻察覺到危險的到來。他立馬抽刀,護住羋月,沖著黑暗處喝道:“什麼人?”

    羋月正自詫異,他面對的那個方向,剛才並無人經過,誰知道他這一聲喝畢,便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卻喉頭發緊,這人的步伐,竟是毫無破綻可尋。

    這人的身影,顯得比普通人還要更瘦削纖弱,但這一步步走來,卻讓魏冉感覺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他漸漸地走近,看得出來,他臉色蒼白、樣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卻像狼一樣在暗夜裡發出野獸的亮光。

    羋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脫口問道:“你是誰?”

    那人猶豫道:“你是……阿姊……”

    羋月一驚,仔細看著那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到熟悉的感覺。正在這時,草原深處遠遠傳來一聲狼嗥,那人聽了這狼嗥之聲,亦是昂首,長嘯一聲。

    羋月的記憶被觸發,一下子從陌生的臉龐上察覺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見羋月居然毫無警惕地接近了那個在他眼中極其危險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卻止住了長嘯,朝羋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帶著委屈,甚至還有一點點撒嬌:“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羋月抑制不住激動,捧起小狼的臉仔細端詳,“你,你真是小狼,你長這麼大了?”

    魏冉見狀,一股敵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羋月的手,不由得也帶上一些小時候委屈撒嬌的語氣,道:“阿姊,他是誰?”

    那小狼本能地感覺到了魏冉的敵意,看向魏冉的眼神變得兇狠起來狂狼不噬妾。他拉住羋月的另一隻手,問:“阿姊,他是誰?”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歡他。”

    羋月此時左手被小狼拉著,右手被魏冉拉著,正是滿心歡喜,完全沒有意識到兩人一見面就互生的敵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臉上笑開了花:“你們都是我的弟弟。來,我們到前面說話。”

    小狼和魏冉一邊被羋月拉著走,一邊毫不掩飾地用眼神廝殺。

    魏冉瞪著小狼,小狼朝著魏冉齜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閃身躲過,還差點踢到羋月。

    羋月詫異地轉頭:“你們在幹什麼?”

    兩人對著她,頓時又都露出一張笑臉來。

    羋月不疑有他,拉著兩人走到一處篝火邊,一邊一個拉著坐下,笑道:“好了,隔了這麼多年,我們總算能夠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來,指著小狼問:“阿姊,他是誰?”

    羋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義渠時收養的一個弟弟。”

    魏冉不悅道:“你怎麼又有一個弟弟?”

    羋月微笑著看著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嗎?”

    魏冉抿了抿嘴,沒有說話,表示默認。

    羋月歎道:“那次我被義渠王抓走,以為可能會死在義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紀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無依。當時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們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當日眼睜睜看著羋月駕車引開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後來數月的恐懼孤獨,不禁心有餘悸。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難熬的時間。他想得動容,不由得握住了羋月的手:“阿姊……”

    羋月再轉頭看著小狼,滿心歉疚:“小狼是被狼養大的孩子,那時野性未馴,連話都剛剛開始學。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教他的。可惜後來大王派人贖我,他們不讓我帶上他,我當時亦是自身難保,不得已只能丟下他離開義渠。”說到這裡,便看到小狼的眼淚也流了下來,羋月更覺心疼,忙為他拭淚,又解釋道:“我曾拜託義渠王照顧他,但後來我派人去義渠接他的時候,義渠王又不肯把他還給我。真沒想到,這次能見到他……”

    魏冉哼了一聲道:“是義渠君。”義渠已經去王號了,自然只能稱君。

    小狼揮開羋月的手,與魏冉爭辯道:“義渠王。”他被義渠王收養多年,自然也有幾分敬重,又豈肯讓人在口舌之中貶低義渠王?

    魏冉見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義渠君。”

    小狼急了,爭辯道:“義渠王。”

    羋月見狀笑了:“好了,別爭了。”轉向小狼道:“小狼,你這麼維護義渠王,看來他待你不錯。”

小狼點頭:“是。”

    魏冉在一邊不屑地說:“不錯什麼!看他一副瘦弱樣,肯定是吃不飽。”

    小狼跳了起來,叫道:“哼,要不要試試,你這樣的蠢笨貨,我一拳能打你三個。”

    魏冉囂張地揚頭大笑:“你?哈哈哈,別笑死我,你這樣的瘦雞仔我一拳能打七個!”

    小狼沉下臉,眼中有一股殺氣:“要不要試試!”

    魏冉拉開架勢叫道:“好,誰不來誰是小狗。”

    小狼便掙開羋月的手,撲向魏冉,兩人頓時打作一團。

    羋月目瞪口呆地看著兩頭鬥牛,頓足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停下,都給我停下!”

    卻聽得身後一人道:“別管了,讓他們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來的。”

    羋月嚇了一跳,聞聲轉頭,才看到身後之人,竟是多年不見的義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當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臉上多了風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經更具王者之相流觴歎。羋月不由得道:“你……義渠王?”

    義渠王略一拱手:“羋八子,臣已經去王號,請稱義渠君。”

    羋月看著義渠王,長歎一口氣:“我真沒想到,曾經桀驁不馴的你,也會俯首稱臣。”

    義渠王歎息:“人總是要長大的。”

    兩人一時無言,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羋月搜索枯腸,好不容易找了句話,笑道:“聽說您娶了東胡公主為妃,恭喜了。”

    義渠王淡淡地道:“不過是部族聯姻,沒什麼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歡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歡的男人,大家湊合著過罷了。”大國爭戰得不到勝利,周邊的小國就要變成出氣筒。趙國要向東胡下手,秦國要對義渠開刀。當日聯姻,不過是為了增強實力而已。但最終,義渠還是敵不過秦國,偶爾的得手,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稱臣又如何,政治聯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樣,只要有適當的時機,就會生生不息,捲土重來。

    兩人一時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話來。場中小狼和魏冉相鬥之聲,便顯得更激烈了。

    兩人一起看他們交手。羋月原本以為,以小狼和魏冉的體形相比,魏冉要勝小狼並非難事,可如今看來,兩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臉上的神情,還略顯羞窘。

    羋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錯,看來義渠君的確很照顧他,我要向您說聲謝謝了。”

    義渠王神情複雜地看了羋月一眼,向場內看了看道:“沒什麼,我也沒白照顧。小狼是個好戰士,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羋月詫異地看著場中的小狼,的確是身手矯健,靈活異常。此時他正與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體,力氣竟是不下於魏冉。“是嗎?可他看上去這麼瘦小……”

    義渠王道:“別看他這樣,吃得比誰都多,打起仗來比誰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麼也吃不胖。我問過老巫原因,老巫反而問我說,他就是一隻狼,你見過胖的狼嗎?”

    羋月撲哧一笑:“老巫還是那麼風趣。”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能學會說話,應該是以前會講話的,不知道為什麼跟著狼群生活。不過因為他少年時在狼群中生活,一輩子都吃不胖,就是這麼瘦弱的。但他的力氣可真不小,我族幾個大漢還打不過他呢。”

    羋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過他嗎?”

    義渠王道:“打不過。”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場中已經分出勝負。但見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將他拋了出去。魏冉打了個滾,卻又跳了起來,重新撲了上去。小狼將魏冉連著摔了三次,又摁著他的頭問:“服不服?”

    魏冉倔強地一扭頭:“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雖然渾身疼痛,卻無論如何不肯弱了這口氣,叫道:“再打就再打。”

    見兩人僵持,羋月忙上前勸道:“別打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試試身手罷了,不可真的鬥起來弑者如川。”又對小狼說:“你鬆手吧。”

    誰曉得小狼方一鬆手,魏冉便跳了起來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兩步,便也撲上去,兩人又扭作一團。

    羋月急叫:“怎麼又打起來了!”

    義渠王卻上前一步,按住兩人。他的力氣比兩人都大,且兩人剛才盡力交手,此時的力氣卻是不及他了。魏冉見已經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鬆手退後。小狼被他無端偷襲,心中不服,仍然在掙扎著。

    義渠王喝道:“沒聽到你阿姊說的話嗎?不許再打了。”

    小狼卻怒視魏冉。

    羋月見狀只得道:“誰再打,我就不理誰了。”

    小狼和魏冉同時哼了一聲,各自扭頭。義渠王松了手,兩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轉頭跑到羋月面前,一臉委屈地指著魏冉控訴道:“阿姊,你是不是因為他不要我了?”

    羋月連忙向他解釋:“不是的,我一直想著你。回到咸陽安頓下來我就想派人來接你,可是沒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聞言立刻轉向義渠王,一臉質問的神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小子,看我做什麼?你那時候連人話都不會講,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陽,不是給你阿姊惹禍就是讓你自己找死。”

    小狼憤然道:“可我早就學會說話了,也會打架了。”

    義渠王冷笑道:“會打架有什麼用?你骨子裡還是一隻狼。枉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結果你一見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說說,是也不是?”

    小狼聞言,慢慢低下了頭,卻是一臉的委屈。

    羋月見不得他這樣,心早就軟了,忙拉著他的手安慰道:“沒事,以後阿姊和哥哥來教你。”

    小狼疑惑地問:“哥哥?”

    卻見魏冉得意地一揚頭,指指自己:“對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聲,拳頭一揚:“誰打贏了誰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羋月見兩人在一起便要纏鬥,覺得十分頭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這像個做哥哥的樣子嗎?”轉頭又問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贏了你,你才會叫我阿姊?”

    小狼聽聞此言,不敢再囂張,只訥訥地低頭:“不是。”

    羋月輕撫著他的脖子,安撫他的情緒,哄道:“聽話,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違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就當混過了。

    羋月瞪著他:“叫啊,叫哥哥,叫出聲來才算。”

    小狼無奈,只得將頭一揚,從齒縫裡擠了一聲:“嗝——”轉頭就撲進羋月懷中,“阿姊,我叫了。”

魏冉便說:“沒聽清。”見羋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頓時也做出委屈相來道:“他明明就沒叫。”

    羋月卻是聽到了那半句,只得幫他混過,勸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凰寵——高門貴夫。”又示意魏冉表示友愛。

    魏冉哼了一聲,只得從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遞給小狼道:“給,見面禮。”

    小狼抬起頭,接過匕首,拔出來一看,只見寒氣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給他起個名字吧,別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軍中,將來立了功勞,也得有名有姓有出處是吧。”

    羋月聞言也不禁稱讚:“小冉,你如今真的像個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聲。小狼聞言,一臉好奇地看著羋月:“阿姊,你要給我再起個名字嗎?小狼不也是名字嗎?”

    羋月點頭道:“對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給你起個大名。”

    小狼道:“大名?”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身上帶著塊鐵牌,上面寫著個‘白’字,應該是他的姓氏。”

    羋月思索著:“白……白……”她猛然想起,“對了,我羋姓的確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註定要做我的弟弟啊。”當下便與兩人解說來歷。原來當年楚平王在位時,因寵信奸臣,廢長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吳國。後來太子建被殺,他的兒子被封在白地,稱為白公勝。白公勝又被殺以後,子嗣逐漸湮沒無聞。她便對小狼說:“你既以白為姓氏,我就以你為白公勝的後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聽不明白,只點頭:“阿姊起的名字,你說好就好。”

    羋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國之間,風雲將起,你應該在其中大有作為。我便給你起單名一個‘起’字。從今日起,你就叫白起,羋姓白氏。”

    小狼點頭:“好,從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誰也不知道,這一次普通的談話之後,一代戰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營,羋月隨著秦王駟的車隊繼續行進於草原上。

    秦王駟的大駕玉輅內面積雖然不大,但卻堆滿了竹簡。秦王駟在顛簸的車中,批閱著竹簡。羋月坐在踏腳處,整理著秦王駟批閱好的公文。

    秦王駟道:“聽說你又多了一個弟弟。”

    羋月道:“是,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白起。”

    秦王駟道:“你打算怎麼安置他?”

    羋月道:“打算讓他跟著魏冉一起從軍。”

    秦王駟點頭:“嗯。我已經與趙侯雍約好共伐燕國,就讓魏冉帶著你新收的弟弟去立這次軍功吧。”

    雖然車內不便行禮,羋月仍然斂袖低頭謝道:“多謝大王。”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秦王駟詫異地抬頭,忽然一陣亂箭如雨般射進車內。羋月驚呼道:“大王小心!”話音未了,一支箭擦著羋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羋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鮮血。此時秦王駟身手敏捷地掀起幾案擋在前面,另一隻手已經抄起太阿劍抵擋,喝問:“怎麼回事?”

    繆監正指揮著甲士們手執盾牌,將玉輅層層圍住,亂箭都射在了盾牌上裝神。聽得呼聲,繆監忙回道:“稟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驁將軍已經派人將刺客圍住,請大王移駕副車。”

    此時玉輅內已經是一片狼藉。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並沒有發現羋月受傷,便道:“你與繆辛收拾一下這裡的文書。”說著,自己便在繆監護持下走到後面的副車上。

    見秦王駟走下馬車,羋月忙取出手帕紮緊傷口,又迅速收拾竹簡,搬向副車。

    此時外面的喧鬧未歇,秦王駟卻已經坐在幾案前繼續批閱竹簡。羋月來回幾趟,才將玉輅上的竹簡都搬上副車。秦王駟見她欲爬上馬車,卻一時乏力,便順手拉了她一把,正觸到羋月傷處。見羋月眉頭皺成一團,他舉目看去,這才發現她手臂上纏著滲血的手帕,忙問:“你受傷了?”

    羋月勉強一笑:“只是一些皮肉傷,不礙事的。”

    秦王駟皺眉:“傷藥呢?”似他這樣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習騎射,身邊攜帶著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著傷藥、幹肉、火石等物,從不離身。

    羋月聞言忙從旁邊的革囊中找出傷藥。秦王駟便叫她拉起袖子。那傷口本來只是被利箭劃傷,羋月剛才匆匆包紮止血,又跑來跑去,反將傷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結的血痂將皮肉與衣袖粘連在一起,更加麻煩。

    秦王駟便拿起一隻水囊,拉著她的手臂,撕開傷口清洗了一下。見她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沒有痛呼出聲來,他滿意地點點頭,將傷藥倒入傷口,又用白帛重新包紮好,這才教訓道:“就算是皮肉之傷,也不可小視。須知戰場之上,許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傷當回事,最後整只胳膊整條腿都爛掉,甚至連命都斷送了。”羋月只得低頭聽訓。秦王駟說完了,還是給她總結了一下:“你倒是不嬌氣,這卻是難得的。”

    羋月聽到這裡,不由得一笑,抬頭俏皮地說道:“妾身嬌氣不嬌氣,大王如今才知道嗎?”

    秦王駟一時語塞,看著羋月的笑容,忽然間也沒了脾氣。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這一道箭傷?兩年多的點點滴滴,一時湧上他的心頭。想當日她與自己跋涉深山與蠻族會盟,腳底走起了水皰,也不曾叫一聲苦;她曾經陪著自己日夜賓士數百里,就是為了在敵人得到消息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最後連自己的親兵都累趴下了,她還能夠堅持住沒有掉隊;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簡夾傷過、刺傷過的痕跡,但她總是什麼也不說,只是每天愉快地笑著,陪著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過去出巡,亦曾帶著妃嬪宮娥服侍。那些妃嬪雖然侍奉恭謹,但天性柔弱,總是難耐舟車勞頓,易生病易受驚。所以每到路途艱險的地方,他就會把她們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帶著不同的人。饒是這樣,還經常會出現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勝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嬪送回宮中去的情況。所以在答應羋月隨行的時候,他並不認為,她能夠撐得過兩個月。可是他沒有想到,竟然有一個女人可以跟緊他的步伐,而且在這一路之上,和他越來越默契。有時候,他看她的感覺,已經不是當日一個成熟的男人俯視和縱容一個天真少女,而是願意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同伴。

    這種感覺,他以前只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找到過,而那個人……已經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駟收回心神。他看著羋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麼,他會在自己的心中,給她一個配得起這樣心性的位置。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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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6:0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95-198章 儲位爭

秦王駟巡幸四畿,兩年過去,羋月長伴君側,甚至都沒有換人,這是之前沒有過的。除了幾個早期曾經隨侍過秦王駟的嬪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對羋月嫉恨交加。

    尤其這次巡幸歸來之後,秦王駟又帶著羋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廟。所謂祖妣,便是女脩,是傳說中五帝之高陽氏顓頊的孫女,因為吞了玄鳥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業,子孫繁衍至今。這種情況,自然令羋姝也有所不滿。秦王駟又令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羋月住進常寧殿正殿。這種種跡象,不免令眾人猜忌。

    椒房殿內,羋姝坐在上首。兩年過去,她已經有些見老,眉心因為經常皺著而顯出兩條豎紋來,看上去與楚威後越發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嚶嚶道:“王后,您可要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帶羋八子,她一個人倒占了大王大部分的時間,這雨露不能均沾,後宮難免生出怨氣。”

    羋姝沒好氣地說:“哼,你以為我沒有提嗎?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薦你們,可你們自己也不爭氣啊嫡女三嫁鬼王爺。一個是聽到隨駕就開始生病,一個是坐上馬車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麼辦?難道我還能推薦衛氏、虢氏那些賤人嗎?”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東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帶著羋八子,甚至還帶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對公子稷倍加寵愛,您可要小心……”

    羋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兩個嫡子。她只不過是個媵妾罷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沒有我,她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難道就憑她。還敢有非分之想嗎?”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現狀,易起妄念……”

    屈氏不滿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們楚國之女,在宮中理應同心協力。守望相助。季羋得寵。就是為王后分憂,總好過魏女得寵,至少季羋還把大王給留住了。若沒有她。難道你願意看著虢氏、衛氏這些人得寵嗎?”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寵了,到時候還會跟王后您爭風呢。大王把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她佔據了常寧殿的正殿,這擺明瞭是要封她為一殿之主的架勢。看來她進位夫人。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到時候她在這宮中的地位,可就僅次於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別再弄出一個魏夫人那樣的人來和王后爭寵爭權啊。”

    羋姝收了笑容,哼了一聲:“景氏,你別忘記,季羋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關係如何。還輪不到你來挑撥。”

    景氏訕訕地道:“王后,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姝揮揮手不耐煩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願地行了禮:“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見兩人出去,羋姝無意識地扯著手中的錦帕。問玳瑁:“傅姆,你知道嗎,我剛才為什麼要向景氏發脾氣?”

    玳瑁滿面笑容地誇獎道:“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羋再討厭,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來您對她不滿。這樣的話,不論您說什麼,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羋姝搖搖頭:“才不是呢,我剛才心裡就是像她這麼想的。若不是她當著我的面說出來,我說不定會當著大王的面說出來。可是看著她說出來時那副尖酸刻薄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原來說這種話的樣子,是這麼難看。”

    羋姝輕歎一聲,又接著說道:“是,我很討厭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乾淨,為了得到寵愛使那種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衛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爭寵。像景氏、屈氏那種人,雖然奉承著我,可肚子裡何嘗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呢……”說到這裡,不免心酸,握著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後,我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為王后效命,萬死不辭。”

    羋姝顯得有些惶然:“我為了大王來到秦國,也曾與他如膠似漆過。我為他生下子蕩和子壯,以為可以就此無憂。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寵愛。可是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懂他了。子蕩是嫡子,他為什麼遲遲不封他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卻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國。難道他半點也不為我考慮嗎?為什麼他跟我越來越無話可說,和季羋卻有越來越多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明月系列。”

    羋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宮中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沒看過的呢?當初先王不也一樣喜歡過威後?可後來,這情分這新鮮感過了,就和別的女子有更多屬於他們之間的愛好了。像您的王兄,從前那樣喜歡南後,可後來,卻只和鄭袖夫人才有能講到一起的話。男人的情分,就是這麼一回事,您可別過於執迷了。南後就是太上心了,才會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說到這裡,她連忙掩口,滿是憂心之色。

    羋姝卻搖頭道:“不是的,鄭袖會害怕魏美人得寵。我父王當年再喜歡向氏,也會寵愛別人。那些妃嬪再得寵,都會害怕有一天會失寵。她們會變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樣,不擇手段地去爭寵。可季羋不是,她給我一種感覺……”她難以描述,只無措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試圖解釋心底的茫然,“從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顯得那樣渺小卑微,我覺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護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說,“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野丫頭,舉止連我身邊的宮女都不如。可後來,她越來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給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邊,似乎跟大王越來越像……”

    玳瑁卻不以為然:“她如何能夠與王后相比?她就是一個野丫頭罷了,從小就沒個女人樣。當日跟在王后您的身邊,也不過學得幾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宮,她又變成一個沒有女人樣的粗野丫頭。羋八子以為大王喜歡那些殺伐決斷的東西就去學,卻不知道這只是捨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論政,大王還要朝臣做什麼?她縱能讓大王一時覺得新鮮,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這樣,擁有名分地位和子嗣,這樣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羋姝卻搖頭歎息:“其實說起來,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沒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她中毒的時候,我一樣充滿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不放心,比對那些人更甚。她現在讓我越來越有一種無法掌握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她以前的馴服也是假的,恐怕她這輩子,根本不會對任何人真正馴服。”

    玳瑁聽了這話,不禁熱淚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終於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羋姝煩亂地說:“可是大王遲遲不立太子,而子蕩……唉,我數次勸大王出巡帶著子蕩,可是大王卻只讓他與樗裡子一起處理軍務,弄得子蕩現在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本來,母子同心,才能夠爭取權位。大王一向乾綱獨斷,他若是另有意圖的話,我實在憂心……”

    玳瑁見她如此,忙問:“王后,您憂心什麼?”

    羋姝歎息:“秦國歷代未必都是嫡子繼位,甚至還有兄終弟及的。你說,要是季羋或者魏氏蠱惑大王,立公子華或者公子稷為太子呢?”

    玳瑁聞言,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正是,古來立儲有三,立嫡、立長、立賢。公子華居長,公子稷得寵,這……”她見羋姝沉著臉,按著太陽穴,一臉的憂慮之色,方緩緩地把自己預謀好的話說了出來,“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與朝臣商議。”

    羋姝沉吟:“你是說……甘茂?”

    甘茂和羋姝,卻是因為當年假和氏璧案而結交的。甘茂負責此事,奉旨問詢與案件有關之人,便與羋姝身邊的近侍宮人有了接觸。當日案子一度對張儀不利,而雙方都恨著張儀,便在對答口供的時候,漸生交情。哪曉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沒有扳倒張儀,反而讓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雙方,不免就勾結到一起了。

   甘茂是下蔡人,隨史舉學習諸子百家的學說,後來投秦。因為與張儀在魏國有舊,便由張儀引薦至秦王駟處。甘茂自以為才幹在張儀之上,但秦王駟卻倚重張儀,對他不甚看重,他心裡早有鬱氣。後來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義渠人伏擊,他這趟任務也落得灰頭土臉。結果偏偏又是張儀出使義渠,接回羋月,更令他不滿。

    張儀是個口舌刻薄之人,與甘茂本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薦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訓他一番。甘茂大怒,兩人就此翻臉。

    張儀在秦國得勢,甘茂便少了機會。幾年宦海沉浮,讓他少了幾分倨傲,多了幾分深沉。羋姝為王后,生有兩名嫡子,勢頭極好,但對張儀一直含恨。且張儀與王后亦是不和,反倒與羋八子有所結交。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上,趁著一些機會,暗暗提點羋姝帶來的陪臣班進幾句。班進亦派人轉告羋姝,兩邊就此漸漸結交。

    這幾年隨著秦王駟諸子漸漸長大,宮中的後妃之爭,已經漸漸轉為諸公子之爭。羋姝對此更是上心,也更為倚重甘茂。到後來索性趁著秦王駟為公子蕩請師保的機會,請甘茂為保。

    此時,羋姝聽了玳瑁的建議,意有所動,便讓班進去向甘茂問計。甘茂果然為羋姝出了一計,叫羋姝將厚禮贈予樗裡疾,借此訴苦,迫使樗裡疾出面,請秦王駟早定太子。

    秦國亦有兄終弟及的舊例,樗裡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後宮之事,但被王后這麼甘言厚幣地上門求問,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也得到秦王駟跟前陳情。

    宣室殿中,樗裡疾與秦王駟對坐,四下寂靜,只聞銅壺滴漏之聲。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有些詫異:“樗裡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麼軍情?”

    樗裡疾卻搖頭道:“並無急事,也無軍情。”

    秦王駟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卻是為何?”

    樗裡疾肅然道:“因為臣覺得要說的事情,比政務和軍情更重要。”

    秦王駟道:“哦,是嗎?”他坐正了身子,看樗裡疾如何開口天才魔音師。

    樗裡疾卻沉默了,像是在醞釀如何開始。

    秦王駟悠然取起爐上小壺,為自己和樗裡疾各倒了一盞苦荼。繆監想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示意他退下。繆監會意,輕手輕腳地帶著小內侍退下。

    “此處,原為周王之舊宮,因周幽王寵愛褒姒,亂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國,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東遷,將被犬戎佔據的舊都,拋給了我秦國先王。先人們浴血沙場,白骨無數,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強盛。但縱觀列國,許多盛極一時的強國,卻因為儲位不穩而引起內亂,國力衰落,甚至滅亡。”盞內的茶水已經由熱變溫,樗裡疾終於開口。

    秦王駟一聽便已經明白其意:“你今日來,是何人遊說?”

    樗裡疾搖頭道:“無人遊說。我是左相,又身為宗伯主管宗室事務,當為大王諫言。”

    秦王駟垂首看著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諫何言?”

    樗裡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遲遲不立太子,卻是為何?”

    秦王駟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把玩著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還記得商君嗎?”

    這個名字,在他們兄弟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了。樗裡疾聞言一驚,抬頭看著秦王駟。

    殿前的陽光斜射入內,秦王駟在陽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間,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也似變得悠遠:“你還記得,我因為與商君意見相左,差點失去了太子之位嗎?而大父年幼之時就被立為太子,又遇上了什麼事……”

    所謂大父,便是指秦王駟的祖父秦獻公,名連,原是秦靈公之子,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年紀未滿十歲,便遇上秦靈公駕崩,因為年幼不能掌權,結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奪得君位,是為秦簡公。當時還在童年的獻公逃到魏國,開始了長達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後來秦簡公死,傳位於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繼位,亦是年紀幼小不能掌國,秦獻公才在魏國的幫助下奪回王位。

    秦獻公是個極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間廢殉葬,興兵事,甚至開始東進圖謀出函谷關,欲與天下群雄爭勝。可他在外流亡時間太長,即位時已經年紀老大,未能完成這樣的雄圖霸業,便抱憾而亡。

    這一段歷史,為人子孫,豈有不知之理?樗裡疾聽到秦王駟提起獻公時,便已經避往一邊,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駟長歎一聲:“我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就不會被身邊的人推出來,作為對商君之政的反對者,逼得君父在儲君和重臣之間作選擇。最後我成了被捨棄的人,而商君卻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哪怕是被簡公奪了王位,也不至於被逼流亡異國,整整二十九年……”

    樗裡疾已經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肅然道:“臣,慚愧!”

    秦王駟站了起來,慢慢地在殿上來回踱步:“太子之位,從來都是別人的靶子。大爭之世,為了家國的存亡,有時候不管對內對外,都是殘酷的搏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確立,就等於是在國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讓心懷異見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幟的下麵……”

    樗裡疾點頭:“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國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懷異見者,以自己的私心來左右和操縱太子,甚至逼得大王與太子對決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樗裡疾,道:“公子蕩乃是嫡長子,寡人的確更多屬意於他。然秦國雖有爭霸列國之心,無奈底子太過單薄,終寡人之世,只能休養生息,調理內政。故而寡人自修魚之戰後,一直奔波各地,親自視察各郡縣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邊疆的守衛和戎狄各族的馴服情況。所以公子蕩只能交給你,讓他熟悉軍務,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以武揚威。”

    樗裡疾遜謝道:“臣惶恐。”他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蕩好武,力能舉鼎,能夠招攬列國武士于麾下,幾次隨臣征戰沙場,確有萬夫不當之勇,將來必能完成大王夙願,為大秦征伐列國。”

    秦王駟微笑,坐了下來,輕敲著小幾道:“蕩者,蕩平列國也。”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數十年來的默契,已經不必再說了。

    當下又煮了荼來,樗裡疾笑道:“臣弟雖不喜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這裡喝慣了,有時候不喝亦覺不慣,因此在府中也備上了此物。”

    秦王駟也歎道:“此物雖好,但卻太過澀口,寡人諸子,皆不愛此,唯有子稷跟著他的母親喝上幾口,卻須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裡疾心中一動,見秦王駟情緒甚好,又打著哈哈試探:“人說大王寵愛公子稷,想來也是因為幼子不必身負家國重任,所以寵愛些也無妨是吧?”

    聽樗裡疾提到此事,秦王駟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潑,甚能解頤。寡人政務繁忙之余,逗弄小兒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裡疾也笑了,又道:“想來羋八子,也是解語花了。”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並在尋找原因:“羋八子……省心。”

    樗裡疾道:“省心?”

    秦王駟道:“你可記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時候,每次都會帶不同的妃嬪?”

    樗裡疾道:“而這幾年,大王卻只帶著羋八子,從未換人。”

    樗裡疾籲了一口氣道:“大家還猜測,是大王欲專寵一人呢。”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身為君王,用得著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嗎?羋八子……她跟別人不一樣。那次隨寡人出行,手臂受了傷也一聲不吭。她是個不嬌慣的人,不管走到哪兒,遇見什麼情況,她都不是拖累。帶著她,寡人省心,也習慣了。”

    樗裡疾點頭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駟道:“你原來擔心什麼?寡人豈是因專寵婦人而亂了朝綱的人?”

    樗裡疾笑道:“臣追隨大王多年,豈有不知大王為人的。”

    兩人之間疑惑雖解,但其他的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秦王駟自巡幸歸來之後,便常召諸公子問話,對公子蕩更是嚴厲萬分,處處挑剔。公子蕩在他面前,真是動輒得咎。

    但秦王駟對年幼的諸公子卻和顏悅色,大有放縱寵溺之意。尤其是母親得寵的公子稷,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蕩不得寵”的流言。

羋月聽了,不免心憂,這日趁著秦王駟到常寧殿來的機會,藉故問起此事來:“子稷對我說,大王近日對他稱讚有加,他十分歡喜呢。”

    秦王駟嗯了一聲:“子稷越來越聰明,他像我,也像你。”

    羋月一怔,只覺得這話有些危險,便笑道:“諸公子皆是聰明之輩,他們都是大王的兒子,大王也當多誇獎他們才是。”

    秦王駟輕哼一聲:“聰明!哼,有些人,簡直是朽木!”

    羋月心裡一緊。秦王駟剛好在昨日罵過公子蕩是“朽木”。她勉強一笑,道:“大王是愛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還小,便是看在王後面上,也要多寬容些。”

    秦王駟冷笑一聲:“還小?寡人在這個時候,已經能獨自出征了。溺子等於害子。王后再寵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夠將這江山交與他?”

    羋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看著羋月,忽然一笑:“你說,寡人是什麼意思呢?”

    羋月的心頭狂跳,後宮每一個女人,都曾有過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大位的夢想。可是,她就算想過,這念頭也是一掠而過,用理智把它壓下來,因為畢竟前面的阻礙是那麼強大。她只願子稷能夠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華的封地,然後對外開疆拓土,成為一個足夠強大的封臣領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駟是什麼意思?她跟在他身邊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會看錯的。她顫聲道:“大王可知道,過多的偏愛。會讓子稷置身於危險之地。”

    秦王駟自負地說:“他是寡人的兒子,嬴氏子孫從來不懼任何危險。”

    羋月低聲道:“可他面對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規矩。”

    秦王駟卻直視著她,道:“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羋月道:“他還是個孩子。”

    秦王駟冷笑一聲:“寡人的兒子,隨時都要結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應該更快地成長起來。”

    羋月震驚地看著秦王駟,久久不能言語。

    “張子,你說。大王這是什麼意思?”過了數日,羋月還是無法平息翻騰的內心,終於在張儀入宮議政之後,遣人私下請了他來商議。雖然明知道張儀會是什麼樣的回答。但是她卻無法不去問他。

    果然張儀哂笑道:“季羋,你是待在深宮太久。太囿于妾婢的思維了。天地間哪有一成不變的法則,哪有永遠不變的尊卑?大爭之世,若無爭心,就永受沉淪首富嫡女。”

    羋月卻問他:“爭?我能拿什麼爭?子稷又能拿什麼爭?”

    “你的頭腦。”張儀指了指自己的頭,“季羋,你可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天地既生了你我這樣的人。豈有叫我們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羋月想起昔日兩人相見之初的情形,心潮激蕩。轉而平息下來,搖頭:“不,張子,我跟你不一樣,這世間給我們女子的路,從來就比男人狹窄得多,也難得多。”

    張儀冷笑道:“我曾經說過,以你的聰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問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

    羋月看著張儀,滿臉無奈:“這一步,我怎麼邁?我在宮中,便決定我無法邁出這一步。”她不等張儀回答,便繼續說下去,“如同你在楚國,就永遠無法撼動昭陽。”說到這裡,不禁一歎,“但你卻因此陰差陽錯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孫衍、蘇秦等,他們的才能難道不如你?但卻無法在秦國這個戰場上勝你。只因為大王先選擇了誰,誰就佔據了贏面。”

    張儀悠悠道:“難道你以為大王已經選擇了王后嗎?”

    羋月歎息:“難道不是嗎?”

    張儀卻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選擇的是公孫衍,但最終,還是我張儀留了下來。季羋,時勢造人,人亦可造就時勢,只要善於抓住機會,便可以改變命運。”

    羋月一怔,問道:“什麼機會?”

    張儀道:“恐怕你還不知道,最近朝堂上為攻韓還是攻蜀之事,正在議論紛紛。”

    羋月疑惑地問:“攻韓?攻蜀?”

    張儀道:“如果你能抓住這個機會,向大王、向群臣證明,公子稷能夠比公子蕩對秦國更有用處———就如同當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證明我比公孫衍對秦國更有用處一樣———就算是別人占盡優勢,也未必不可以翻盤。”

    羋月聽著此言,遲疑地道:“張子,你在慫恿我,是嗎?”

    張儀坦然點頭:“是。”

    羋月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儀歎道:“因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最大心願;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悲哀。”他看著羋月,道:“而我認為,季羋您的兒子,比王后的兒子,更適合秦王這個位置。”

    羋月心頭劇震,這是張儀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對她提出了要為她的兒子謀求王位的計畫。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與張儀告別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寧殿。這是她的錯覺嗎?秦王駟的暗示,張儀的明言,難道……她捂住胸口,那裡狂跳得厲害,一顆心似要迸出來。

    她的腦子亂哄哄的,許多看似淩亂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來。

    秦王駟說:“我得羋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他又說:“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他還說:“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唐夫人說:“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張儀說:“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說:“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說:“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

    無數記憶的碎片湧上來,幾乎要將她的整個腦袋塞滿了。她想,應該怎麼辦?她竟已經不能站著不動了,有許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著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將她推落,踩在腳下。

    夕陽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著那縷縷陽光自指縫中落下。她想,她應該再進一步嗎?不,不能魯莽。至少,目前不行。

    這時候,女蘿悄然進來,道:“季羋,魏大夫請見。”此時魏冉積軍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稱。外臣入宮,自然要預先請見。

    羋月詫異:“哦,小冉回咸陽了。”當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來了。他走到階前,脫鞋入殿,邁過門檻時,順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銀杏樹葉,瀟灑地行了一個禮。他此時已經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沉穩來。

    羋月贊道:“小冉,每一次見你,都覺得你有了變化。”

    魏冉笑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羋月嗔道:“自然是變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謝司馬錯將軍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邊,才得以慢慢成長。”

    羋月聽到“司馬錯”三字,已經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來,不僅僅是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著魏冉,一字字道:“是為了朝堂上征蜀征韓之事吧?”

    魏冉道:“是。”

    羋月緩緩道:“司馬錯將軍有意伐蜀,而張儀提議伐韓。你來,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進言,幫司馬錯將軍一把嗎?”

    魏冉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阿姊。”

    羋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張儀也托我向大王進言,建議伐韓?”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過張儀的上疏了。”

    羋月點頭:“公孫衍據三晉,竊周天子之名,蠱惑列國攻秦,以報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張儀排擠之恨。而張儀也必然視公孫衍為大敵,因此也會對三晉之地和周天子的號令耿耿於懷。”

    魏冉道:“可我認為司馬錯將軍的話才有道理。若要強兵,必先富國;若要富國,必先擴張領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齊備,則帝王之業自然可得……”

    羋月點頭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經大有長進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魏冉便緊張地問:“那阿姊認為誰更有道理?”

    羋月笑著搖頭:“你這孩子,緊張什麼?我誰也沒有幫,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訕訕地坐了下來:“那大王的意思是什麼?”

    羋月卻不欲再答,只問:“難道你就沒有別的事跟我說,比如說阿起?”

    說起白起來,魏冉便兩眼放光,滔滔不絕地列舉了他的一堆劣跡,如平日不聽管束、打仗時不聽指揮、頂撞上司、得罪同僚、獨來獨往、脾氣怪僻等,最後才道:“只不過,他倒真是個天生的戰瘋子,打起仗來不要命,而且行動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雖然缺點極多,但還是連連升級。”

    羋月聽他描述了數場戰爭,也不免心驚,急問道:“你有沒有把孫武十三篇教給他?”

    魏冉搖頭:“我自然是教了。不過我覺得他並沒有用心去看,只挑著自己喜歡的去記,有些就記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許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樣,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羋月松了口氣,道:“只要有用,不管什麼樣的獵鷹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帶著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騎術很好,我讓他訓練騎兵呢。”說到這裡,他忽然道:“對了阿姊,我上次還結交了一個朋友。”

    羋月見他神情,也笑問道:“什麼朋友?”

    魏冉便說:“便是趙侯雍的兒子公子勝,他當真是個極爽朗、極講義氣的人。這次我跟他聯兵作戰,別提多痛快了。”他說的便是之前率兵護送孟嬴去趙國會合公子姬職,與趙國一起聯兵與齊人交戰之事。齊國雖然成功突襲燕國,迅速佔領全境,但隨之而來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齊人疲於奔命。再加上趙國、秦國、中山國一齊出兵,因此齊人也是邊打邊撤,把那些難以統治的地區扔下,然後鞏固那些燕齊交界處比較重要的城池。之後便是秦趙兩國擁公子姬職入燕。雖然姬職成為新燕王的事情幾乎是擺明瞭的,但燕易王畢竟還有其他的兒子,燕國舊族遺老們的態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鋸似的慢慢談判,暫時也沒有新的動向了。

    魏冉跑這一趟,卻也收穫不少。不但軍功提了三階,而且足跡踏遍數國,人自然也長進了不少。

    羋月見狀,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說了一會兒話,忽然間左右看了一看,壓低了聲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內鬥,唐姑梁成了墨家鉅子,聽說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羋月詫異地問:“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還聽說,大王有一支秘密衛隊,潛伏於咸陽城內,也潛伏于秦國每一處,甚至在列國和諸子百家中,都有細作。這次墨家事件,就有這些暗衛在其中操縱……”

    羋月聽到這裡,頓時沉下了臉。魏冉看她神情,也嚇得不敢再說下去。

    羋月喝道:“大王的事,豈是你可以隨便猜測的?”

    魏冉頓時求饒:“阿姊,我錯了。我這不是關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阿姊嗎?又不是跟別人說。”

    羋月無奈,只得教訓了他一頓。但是魏冉的話,卻不免已經在心中暗暗記下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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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6:42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199-202章 韓與蜀

此時朝堂之上,的確是為了攻韓和攻蜀之事,爭執不下。

    秦王駟巡幸回到咸陽後,又收義渠二十五縣,更連破韓趙魏數座城池,一掃函谷關被困之鬱氣。此時大軍需要確定下一個攻擊的目標,正好巴國遣使向秦國求援,說蜀國與楚國勾結,欲先吞苴國,再滅巴國。巴苴兩國一滅,巴蜀勢力將會為楚國所控制,秦國的西南面防線就會出現漏洞。大將司馬錯極力主張秦國應該趁此機會,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決後顧之憂,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援秦軍不斷的戰爭消耗。

    而張儀卻認為,函谷關大勝是難得的機會,當此關鍵時刻,應該乘勝追擊,借公孫衍流亡韓國的機會,先將三晉中最弱的韓國給滅了,順勢可以控制三晉中央的周天子。只要擊敗三晉,控制了周天子,秦國在爭霸大業上已經贏了一半,似巴蜀這種邊角料的戰爭,不足為慮。

    這兩派爭論不休,已達十數日。秦王駟遂下令,由力主攻擊韓國的張儀和力主攻擊蜀國的司馬錯,當殿庭辯。

    大朝會上,群臣齊至咸陽殿,分兩邊跪坐於席位之上,而張儀和司馬錯站在殿中,侃侃而談。

    張儀先開口道:“大王,五國聯兵失敗,臣出使魏國,誘之以利害,已經迫使魏國逐公孫衍出魏。不過公孫衍又到了韓國,並且得韓王重用,再度對我大秦有所圖謀。臣請發兵,攻打韓國。”

    司馬錯卻道:“大王,巴苴兩國使臣前來求援。蜀國與楚國勾結,而巴苴聯兵已經被蜀國打敗。我大秦曾與苴國有防楚聯盟,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臣請率兵入漢中,取巴蜀兩國,併入秦國版圖。”

    張儀道:“大王,請容臣說攻韓的方略。”

    秦王駟道:“願聞其詳。”

    張儀道:“當日五國聯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詔。臣以為,要杜絕這種事情的發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這些理論。之前張儀已經上書秦王駟,因此他只點點頭,道:“繼續說。”

    張儀自負地道:“臣以為。我們應當先與魏楚結盟,下兵三川,塞軒轅、緱氏之關門口,擋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國絕南陽之交通。再讓楚國兵臨南鄭,我秦兵則攻打新城、宜陽。兵臨東周西周之城下,以誅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則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獻出九鼎和玉璽。我大秦可據寶鼎。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以此成就帝王之業。而巴蜀不過是西僻之國、戎狄之倫也,蜀道之難難於上天。入巴蜀興師動眾。卻與我大秦霸業無關,勞其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爭于此,卻爭于巴蜀,實是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卻反駁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貧,故臣願大王獲取天下疆土,當先易而後難逃妾升職記。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國、戎狄之長,但卻有桀、紂之亂。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當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養兵。不傷眾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併吞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域,而不會引起諸侯反對。是以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若我大秦攻韓劫天子,則必招諸侯同仇敵愾,迫使他們再度聯手對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將失九鼎,韓自知將亡三川,二國必並力合謀。若周室將鼎與楚,韓國割地與魏,引齊趙之兵瓜分秦國,則秦國必將陷入危境。”

    張儀氣道:“司馬錯,你危言聳聽!”

    司馬錯反駁道:“張儀,你自大禍國!”

    兩人爭得不可開交,秦王駟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詳述意見。”又對著在一旁記錄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將他二人今日之言,再錄一份與寡人回頭細看。”

    朝會散去,秦王駟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羋月此時已經送走魏冉,卻得了繆監通知,叫她去承明殿。這些年來,因她得寵,有時候秦王駟心情不悅,繆監也會讓她想辦法去開解一番。

    見到秦王駟,羋月當即上前,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抬頭看到羋月,“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羋月道:“大王是為朝政而憂心嗎?”

    秦王駟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道:“大王遇上煩心的事,總是會在廊下繞行。”

    秦王駟失笑:“這也給你看出來了。好,你倒說說,寡人有何憂心之事?”

    羋月一語雙關道:“韓與蜀。”

    秦王駟忽然一笑:“寒與暑,韓與蜀,這倒是貼切。”

    羋月也笑了:“是啊,寒與暑,韓與蜀,一冷一熱,一難一易。這個諧音當真貼切。”

    秦王駟道:“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羋月道:“這些時日張儀和司馬錯為攻韓攻蜀相爭不下,臣妾這些時日也在整理四方館送來的各國策士之策論,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駟想了想,忽然向羋月招手,叫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四方館近日下注,賭寡人是攻韓還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個注啊?”

    羋月只道他因國事而憂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時居然還有此興致,駭極反笑:“大王,您居然到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

    秦王駟卻不以為忤,反而像發現了什麼新事物似的,眼睛發亮,躍躍欲試:“可惜原來混四方館的這些人,都已經認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來無人認識你。你便幫我去看看,用楚國公子越的名義也下個注。”

    羋月見他來了興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應該在哪邊下注?”

    秦王駟卻擺擺手:“下注這等事,豈能要人說的?寡人不給你提示,你自己憑直覺去下注,回來再告訴寡人。”

    羋月只覺得一腦門子都是糨糊愛傾紫禁城。她自負最知秦王駟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駟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羋月只得答道:“臣妾還以為,大王是讓臣妾去四方館打聽各國策士看好哪條路線。可為什麼又讓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應該下哪邊。再說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駟卻已經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擺擺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來問。”

    羋月看了秦王駟好一會兒,還是不解其意,只得應聲道:“是。”她退出承明殿來,又去尋了繆監打聽,也打聽不出秦王駟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羋月只得回了常寧殿,換了男裝,帶著繆辛去往四方館。

    四方館雖然策士們換了一輪又一輪,但是,人面雖變,場景如舊。各國策士們依然熱火朝天地爭論不休,最熱烈的議題,當屬“攻韓”與“攻蜀”。

    前廳之中,依舊是數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爭得面紅耳赤;廊下依舊是許多人取了蒲團坐著圍觀;院中依舊是擠滿了人,熱烈程度還是如之前一般。

    便見廳上的策士甲道:“挾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反對攻韓的。

    又見策士乙反駁道:“哼,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天下早已經禮崩樂壞,周天子的權威名存實亡,還有什麼韙不韙的。”這是支持攻韓的。

    就在策士們的爭論聲中,突然有人在羋月肩頭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羋月剛開始還嚇了一跳,繆辛在她身後保護,如何被人拍到肩頭還不知道?忙回過頭去,卻見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張儀。她詫異地問:“張子何以在此?”

    張儀笑道:“我正想問你,你如何在此?”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煩道:“你們要敘話,到一邊去,休要擋著我們。”

    兩人只得避開,穿過爭得熱火朝天的策士們,從側廊向後廳走去。

    羋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這批人入了朝堂,這裡會清靜些,沒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張儀哼了一聲,道:“百家爭鳴,爭了一百多年,越爭越混亂。不但各家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各家內部又生歧義,分出許多派別來。每天如一群白頭鴉,就只知道吵吵吵。”

    羋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張儀也笑了:“說得甚是。”

    到了後院,卻見熱鬧依舊,有個策士迎上來,劈頭就問:“你投哪邊?”

    羋月詫異:“投什麼?”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館只下一種賭注,就是大王要攻韓還是攻蜀。”

    羋月問對方:“你下注了嗎?”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後結束之前,看哪裡下注多,便投哪一邊。”

羋月看這人,儼然又是一個當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別人下注,是投攻打韓國的多,還是投攻打蜀國的多?”

    那人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攻打韓國的多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對了,你們要不要也下個注?”

    羋月點頭:“好啊。”轉向張儀:“張子,你呢?”

    張儀矜持地說:“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來了兩根竹籌遞給兩人,又問了一聲:“你們下哪邊啊?”

    張儀自負道:“我嘛,當然是下在攻打韓國這邊了。”說著就走到左邊用木牌標記著“攻韓”的銅箱邊投下竹籌。

    那人又問羋月道:“這位公子想好投哪邊了嗎?”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邊,那我就投右邊了。”

    張儀剛投完竹籌,轉頭卻看到羋月走向右邊用木牌標記著“攻蜀”的銅箱邊投下竹籌,神情頓時陰沉了下來。

    羋月恍若未覺,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對張儀道:“張子是再待一會兒呢,還是一起走?”

    張儀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請公子手談一局?”

    羋月便應允了。這四方館甚大,除卻前廳後院熱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靜偏院還是不少的。當下兩人尋了一處院落,一起手談。

    對弈半晌,張儀忽然問道:“季羋,大王已經決定了嗎?”

    羋月反問:“決定什麼?”

    張儀道:“攻蜀。”

    羋月道:“沒有。”

    張儀抬頭看了羋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羋為何今日忽然來到四方館,又為何投注‘攻蜀’?”

    羋月微笑:“如果我說,只是因為與我同行的人投了左邊,所以我才投右邊,你信嗎?”

    張儀搖搖頭:“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馬錯,難道季羋會投‘攻韓’這邊嗎?”

    羋月笑道:“是。不過是一個賭注而已,張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張儀道:“那麼季羋今日前來,大王知道嗎?”

    羋月道:“知道。”

    張儀不由得關切地前傾,問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羋月輕歎一聲:“大王他……也在猶豫啊!”

    張儀卻激憤起來:“挾修魚之戰的餘威攻韓,我料列國新敗,必沒有餘力和我們作對。占三川天險,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館中的投注,可見一斑。大王為何不採納我之主張?攻蜀,有什麼用!”

    羋月卻歎息道:“列國沒有餘力,秦國也沒有餘力了。修魚之戰,斬首八萬,可是秦國自己也損失了數萬將士。十幾萬的將士在打仗,開春時錯過了播種,又少了好幾萬耕作的農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夠,撐不起明年的戰爭了。”

    張儀擊案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趕緊攻韓啊!今年的收成註定損失了,就只能從戰爭中獲得大神躺好讓我撲。與韓國交戰,佔領城池,就能獲得收成。若是能夠挾持周天子,則還可令各國上貢。”

    羋月卻反問道:“如果敗了呢?又或者說,戰爭僵持不下,形成拉鋸之戰呢?那我們何以支撐明年?”

    張儀道:“若是攻韓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難了。蜀道艱難,猿猱難度。這麼多年來,秦楚兩國虎視眈眈,卻奈何不了巴蜀,就是這個原因啊。”

    羋月便說:“所以此番巴蜀相爭,巴國主動邀請秦國入蜀,這就是攻蜀的千載難逢之機啊。”

    張儀卻道:“我為此事,與司馬錯已經在朝堂上辯論了半個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長處和短處。此番巴蜀相爭,巴國雖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艱難,許多道路只能容一兩人經過。只要蜀人把守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雖有大軍,卻難過蜀道啊。”

    羋月問:“既如此,張子對此有什麼辦法嗎?”

    張儀一攤手:“我若有辦法,我就主張攻蜀了,何必攻韓?”

    羋月又問:“若是有辦法解決此事,那攻蜀就會成定局了吧?”

    張儀笑道:“若有辦法解決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羋月忽然問張儀:“張子,蜀王最喜歡什麼?”

    張儀輕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貪財好色,可這於事無補啊,難道蜀王還能因為我們送他財色就把江山給我們!”

    羋月亦是一笑:“多謝張子,我今日受益匪淺了。”說著,便站起來,就要離去。

    張儀長歎一聲,手指輕叩幾案,道:“你先去吧,我還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頭鴉,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羋月知他自負,也在想盡辦法解決此事,當下一禮別過。她回到宮中,更衣之後,便去轉稟秦王駟。

    秦王駟問她:“你今日在四方館投注,投了哪邊?”

    羋月道:“攻蜀。”

    秦王駟道:“為何是攻蜀?”

    羋月道:“因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韓’。”

    秦王駟道:“你為何反其道而行?”

    羋月道:“國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應該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為你的行為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了。”

    秦王駟聽到這裡,眼中異彩一閃,點頭:“好,繼續說。”

    羋月卻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當時只是出於此種考慮而投了‘攻蜀’一邊。可是後來又仔細想了一想,思忖著大王為什麼要臣妾憑直覺去投……”

    秦王駟看著羋月微笑:“你想到了?”

    羋月點頭:“是,女人的直覺看似無理,其實細思,卻是冥冥間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為什麼臣妾投了‘攻蜀’這一項,它究竟有什麼道理?”

    秦王駟收了笑容,凝視著羋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響到他判斷的苗頭出現了妖者嬈也。

    羋月思索著,說得時斷時續:“人人皆知攻韓之利,可是,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情這麼好做,那麼周天子之國一直在韓魏兩國的包圍之中,韓魏兩國為何不先下手……因為實力不夠,反而會引起眾怒,成為公敵……嗯,當年齊國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齊國有足夠的實力。而秦國目前,並不具備號令諸侯的實力。沒有足夠的實力,卻去挑戰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駟低聲慢慢地引導著:“那攻蜀呢?”

    羋月說得很慢,說兩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夠回答:“臣妾當年在楚國曾在屈子門下學習,也曾經和夫子論過時政。夫子就提出過,巴蜀是秦楚相爭的關鍵。他曾經想先取巴蜀斷秦國後路,而臣妾感覺,現在蜀國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謀。蜀滅巴國,則楚人可以從漢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後,就可以對秦國形成威脅。臣妾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秦國可以利用巴苴兩國的求援而揮兵入蜀,滅蜀國,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當秦國的糧倉。秦國還可以攻下漢中,如此……”說到這裡,她不由得興起,伸手取過酒壺,倒了些酒水在幾案上,蘸著酒水畫了一個大概的地圖,“秦國的關中、漢中、巴蜀連成一大片,從水路可直插楚國後方……”

    秦王駟擊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壓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國,天下就得了一半。”

    羋月卻猶豫道:“只是……”

    秦王駟問:“只是什麼?”

    羋月道:“只是蜀道難行。”

    秦王駟歎息:“是啊,蜀道難啊!”

    羋月卻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計。”

    秦王駟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顧她手上酒水污漬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問:“何計?”

    羋月慢慢地說:“我楚國的先賢老子曾有雲:‘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要想得到蜀國,必先給予……”

    秦王駟皺眉:“給予?給予什麼?”

    羋月道:“蜀王好財,大王就給予他財物。”

    秦王駟道:“怎麼給?”

    羋月思索著:“臣妾以前看書,說到晉國的智伯欲伐仇猶國,因仇猶國山高路險,於是鑄造了兩口大鐘,載以廣車,贈予仇猶國。仇猶國為了把這兩口大鐘運回宗廟,於是就專門修建了一條大路……”

    秦王駟聽到此處已是大喜,抱起羋月親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計,好計。愛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薑啊!”羋月還在驚魂不定地擦著臉,他已經興奮地高叫起來:“叫繆監。”

    繆監聞訊急忙進來,秦王駟便下了一連串的指令:“急宣樗裡疾、張儀、甘茂、司馬錯到宣室殿中議政。”他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行去。繆監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賠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當下繆監趕去傳旨,宮人們則急忙為秦王駟更衣。

  秦王駟更衣完畢,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誰想他走到門檻,忽然似想到了什麼,折回到了羋月身邊,貼著羋月的耳朵輕輕道:“你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興。此番若是攻蜀得勝,寡人就應你一樁心願。”

    看著秦王駟走出去的背影,羋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應我一樁心願,應我一樁心願……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願是什麼嗎?”

    連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陽城數月的熱議,終於有了定論。

    秦王駟借巴蜀相爭之際,派張儀、司馬錯、張若等率兵入川。張儀用了仇猶國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隻石牛,每日在石頭下面放金子,讓蜀人以為石牛會拉金子。蜀王果然上當,派力士開山,辟出大道來。此時秦軍已經通過了苴國把守的劍門天險,再沿這條石牛之路,與蜀王軍隊在葭萌大戰絕色悲戀,傾世狂妃。蜀軍兵敗,秦軍接著佔領成都,蜀國滅亡。秦軍又借苴國與巴國勞軍之機,一舉滅亡了巴國和苴國,盡收巴蜀之地。

    此後楚國不甘失去巴蜀,派人與秦爭戰,不料秦王令魏章、樗裡疾、甘茂在丹陽和楚軍交戰,殺楚軍八萬,擒大將屈匄、逢醜等,佔據了楚國的漢中郡,使得秦國關中與巴蜀連成一片。自此,楚國完全失去了對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開,失去防衛。此後,秦國又接魏國求援,於是陳兵魏國邊境,與齊宋聯兵交戰,打敗齊將匡章。又迫使宋國與秦國聯盟。此時秦國大展武力,列國一時竟不敢爭鋒。

    一連串捷報傳來,秦王駟興奮之至,大笑著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惹得羋月驚叫連聲。他這才放她下來,喜道:“季羋,寡人已經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偉啊!”

    羋月忙謙讓:“此乃大王英明。將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興奮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國天險,陸路可接壤韓魏。我秦國土地貧瘠。經常支撐不了大的戰爭,如今有了巴蜀糧倉。將來再有大戰,寡人便無後顧之憂。此番全仗你獻計,若你是個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戶。”

    羋月眼波流轉,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戶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賜臣妾什麼了……”

    秦王駟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沒有想出對付蜀王的主意來,你卻……”

    羋月收斂了笑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臣妾這些年來,一直想著,要對付一個愚蠢貪婪的人,應該用什麼辦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對於如何對付這種性子的君王,她已經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駟收了笑容,將羋月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道:“季羋,寡人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寡人會給你應有的封賞。”

    羋月道:“那臣妾記下來,大王的賞賜,將來臣妾會向大王討要的。”

    秦王駟道:“你想請求什麼?”

    羋月俏皮地道:“現在,不能說。”

    秦王駟哈哈大笑:“你既不說,寡人便先賞你個玩物。”

    羋月問:“是什麼?”

    秦王駟拉了她道:“隨寡人來。”說著便拉她去了一處小園。那園內遍植綠竹,中間卻有兩隻圓滾滾、黑白相間的小動物在嬉戲。秦王駟抱起一隻來,放到羋月手中。此物大約狸貓大小,顯是幼崽模樣。細看時,卻見它渾身皮毛雪白,唯四肢、雙耳、眼圈為黑,長得似熊非熊,煞是可愛。

    羋月一見便喜歡上了,忙接過抱在懷中撫弄,愛不釋手:“臣妾竟從未見過此物,不知這是什麼異獸?”

    秦王駟笑道:“此乃滅巴蜀後所貢之物,蜀人謂之貘。寡人叫張儀去查了典籍,據說這就是上古所謂的貔貅,能食噩夢、安心神。寡人觀你自子稷出生以後,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異能,便賜予你吧。”

    羋月抱著懷中那黑白相間的貔貅,心中感動,撲入秦王駟懷中,笑道:“典籍有雲‘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兇惡之獸,不想如此可人。”

    這貔貅頗通人性,見他二人只抱著那貔貅說笑,地上另一隻便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秦王駟的大腿吱吱叫著邪王寵邪妃。秦王駟也笑著抱起這只主動上來討好的,笑道:“這兩隻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羋月輕撫著自己懷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駟懷中那只,雖然皆是黑白相間,但自己懷中這只白毛略多,秦王駟懷中那只黑毛略多,當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們毛色黑白相間,便起名為‘皓’與‘玄’吧。”

    皓為白、玄為黑,當下便將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為皓,將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為玄。所謂貔貅者,便是後世所稱的熊貓是也,只是此時此物甚多,巴蜀貴族常將其作寵物養。野生野長的熊貓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兇悍,甚至還有人行軍打仗時將其用作獸兵。

    羋月得了這兩隻貔貅幼崽,十分喜愛,經常去那竹園看這兩隻寵物,消愁解悶。嬴稷年紀尚小,更是喜愛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園,甚至不顧羋月禁令,偷偷將這小貔貅抱出竹園去玩耍。

    不想這日,便惹出了禍來。

    這一日,嬴稷見有空閒,便去竹園抱著小貔貅玩。這兩隻小貔貅日日與嬴稷玩耍,已經十分熟悉,見了他來,便自動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他的腿搖頭晃腦地討好賣乖。嬴稷玩得挪不動腳步,但又記得今日功課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這小貔貅,於是就想了個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間,心想如此便可一邊寫功課,一邊看著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離了竹園,迎面就遇到了嬴蕩。嬴蕩見了他懷中抱著之物,一時稀奇,便道:“你懷中的是什麼東西?拿來我看看。”

    嬴蕩素來驕橫,從小到大,嬴稷的東西被他見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給便大哭大鬧。有時候兩人母親均在,羋姝便道:“小兒家的東西,值得什麼?子稷,你當禮讓兄長,回頭母后多多賞你。”便叫寺人奪了去與嬴蕩。便是羋月在場,也是無可奈何。嬴稷年紀小時,只哭號不已,羋姝便轉而斥責羋月“不知管教兒子”,羋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勸,卻從來不曾對他說“你應該禮讓兄長”,只說“你是好孩子,日後避著公子蕩些吧”。後來年紀略大,嬴稷便也學乖,有什麼好東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著嬴蕩。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嚇得忙將那小皓遮在身後。

    只可惜這貔貅雖還是幼年,卻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蕩不過隨便一問,見他如此,反而興趣上來,對內侍閽乙道:“喂,把那東西拿過來給我玩玩。”

    嬴稷爭不過閽乙,小皓便被奪了去。嬴蕩揪著小貔貅的頸子,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小貔貅吱吱地叫著,嬴蕩哈哈一笑,一鬆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滾了幾滾,翻身起來,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蕩上前幾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擲去,看這小東西還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擲,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發出一聲慘號。嬴稷直看得睚眥欲裂,待要上前,卻被閽乙按住不能動彈,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蕩卻來了興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麼樣,這小東西才不會再跑掉。

    如此摔了數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經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動物,此時也激起獸性來。它見嬴蕩又向它抓去,便撲上去連咬帶抓地要反撲這淩虐自己的惡人。

    嬴蕩不防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何曾經歷過這些,只嚇得尖叫起來。閽乙見勢不對,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蕩手上拉下,卻見嬴蕩的手已經是血肉模糊。

  此時那小貔貅已經奄奄一息。嬴蕩一則疼痛,二則驚懼,當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劍,一劍過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聲:“小皓——”當下心痛欲裂,直撲到嬴蕩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殺了小皓,你還我小皓,還我……”

    嬴蕩亦是痛得尖叫,見嬴稷還要糾纏,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臉上。嬴稷跌坐在地,臉上頓時出現五個指痕。嬴蕩手疼得厲害,心中更是戾氣暴長,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隻手伸過來,重重打了嬴蕩一個耳光。嬴蕩驚怒交加,伸手想拔劍,卻整個身子被人提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嬴蕩打了兩個滾,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邊,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蕩驚怒交加,他這輩子還沒遇上過敢這樣對他的人,當下就要衝上去,卻怯于對方和自己體形相差甚遠,只得虛張聲勢地跳著腳叫道:“你,你是誰?竟敢對我無禮?”

    嬴稷抹著眼淚叫道:“舅舅。”這人正是剛進宮準備看望羋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聲,指著嬴稷道:“我是誰?我是他舅舅。你欺負我外甥,我來替他還手。”

    嬴蕩怪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沖著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順勢一拉,又跌倒在地。

    閽乙大驚失色,撲上來圍著嬴蕩驚叫:“公子,你怎麼樣?公子,你沒事吧?”

    嬴蕩不耐煩地推開閽乙:“滾開。”見魏冉仍然氣凝如山地站著,嬴蕩握著拳頭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魏冉冷笑道:“你欺負你弟弟,不就是仗著身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嗎?遇上力氣比你大的人,只會說‘你可知道我是誰’,羞也不羞?你若沒好爹娘,誰又知道你是誰?”他亦是精細之人,剛才見了嬴稷受人欺負,一怒之下出手,卻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對方必不肯善罷甘休。瞧著這小子是個魯莽之人,他便先拿話將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蕩聽了此言,更是羞憤交加,指著他叫道:“你也不過是仗著年紀比我長,力氣比我大而已妻主太狂夫之過。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誰。”

    魏冉稱讚道:“好,這句話說得倒像個好漢。那我就等著你長大練好功夫,來找我打架。”

    嬴蕩轉身握拳,憤然道:“你等著。”說著,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著跑去找王后羋姝了。

    羋月此時正在羋姝殿中,因為天氣轉寒,羋姝要眾媵女去她宮中,挑選一些毛皮做冬衣。卻見嬴蕩大哭著進來,羋月一聽情況,心急如焚,不待羋姝發作,搶先告辭,急忙來尋嬴稷。

    她趕到花園,見嬴稷一身是血,抱著小貔貅的屍身,哭得昏天黑地。

    繆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勸:“公子,小皓已經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會生病的。咱們回去吧!”

    魏冉擺擺手,阻止繆辛的相勸:“子稷,我們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卻依舊倔強地抱著小貔貅:“不,小皓沒死,小皓沒死……”

    此時,羋月急急趕來:“子稷……”

    嬴稷看到母親,大聲喊道:“母親……”

    羋月不顧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潰地大哭起來。羋月想抱起嬴稷,卻一下子沒抱動,打了個趔趄。魏冉接過嬴稷道:“我來吧。”

    繆辛趁機接過小貔貅的屍體,道:“奴才這便將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著掙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羋月只得一邊哄著他,一邊急忙帶他離開花園。

    三人回到常甯殿,傅姆率侍女們連忙迎出來,見他們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驚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過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卻掙扎著不肯去,反而撲入羋月的懷中,哭個不停:“母親,我好怕——”他又驚又怕,此時竟嚇得打起嗝來。

    羋月心疼地一邊撫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一邊將他抱入懷中,不斷地道:“子稷,別怕,有母親在,誰也不能欺負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頭縮入羋月的懷中,哆嗦道:“母親,我好怕,蕩哥哥是不是要殺了我?”

    羋月一驚:“為什麼這麼說?”

    嬴稷道:“他沖我拔劍了。”

    羋月的表情變得極為可怕,冰冷地道:“他沖你……拔劍了?”

    嬴稷嚇得往後一縮道:“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回過神來,強笑道:“沒什麼,子稷……”她輕撫著嬴稷臉上的掌印道:“你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傷到?”

    嬴稷搖頭道:“沒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來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說要舅舅等著……”

    羋月輕歎一聲,看著站在門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闖了什麼樣的禍?”

    魏冉滿不在乎地冷哼一聲:“老子沙場浴血,不是為了在一個小毛孩子面前忍氣吞聲的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月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愣了一愣道:“可他畢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麼樣?他還不是大王呢。就算他當了大王,想報復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隨便哪個國家都去得。”

    羋月想說什麼,卻最終無奈歎道:“此番禍事大了。”當下抱起嬴稷道:“我們去見大王吧。否則的話,王后只怕要對你下手了。”

    果然,羋姝看著兒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過一個玩物,羋八子好生大膽,子稷好生大膽!魏冉這個小東西,也敢以下犯上!”當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來問罪。不想羋月已經搶先一步去請了秦王駟,將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駟忙派了太醫去看嬴蕩,卻說只是皮肉之傷。那小貔貅畢竟還在幼年,口齒不利。雖然嬴蕩的手被咬出血來,卻只是小傷罷了。

    羋姝欲以魏冉傷人之事追究其過,秦王駟卻道嬴蕩身為公子,逗一玩物而傷己,又遷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蕩先出手傷人,魏冉還之,雖然失禮,卻是嬴蕩有錯在先,當下只罰了魏冉一年的俸祿作罷。

    羋姝疑心秦王駟偏袒羋月,心中懷恨。

    過了數日,竹園寺人倉皇來報羋月,說是羋姝派人去了竹園,將剩下的那一隻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說是為嬴蕩洩憤。

    羋月大驚,趕到竹園之時,卻見竹園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軀盡是血污,已經不活了。

    羋月撲倒在地,撫著小玄痛哭失聲。這兩隻小貔貅,曾經帶給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歡樂。她相信這兩隻圓滾滾的小東西,真的是傳說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夢、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後,一直失眠多夢,自從這兩隻小東西一來,她只要白天陪著它們玩耍,晚上便不會再有失眠噩夢。嬴稷一直是個太過懂事的孩子,自從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個人都活潑了許多。

    這竹園,原是她母子的一個快樂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過薄弱,她保護不了皓和玄,保護不了竹園,甚至……她看著淚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連她的愛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羋月強抑悲傷憤怒,踉蹌著站起來,扶著嬴稷勸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來的,皓去了,玄獨個兒也是寂寞的,就讓它們……一起去了吧。來,母親與你一起,將它們葬在一起吧。”

    兩人一起,親手一鋤鋤地挖開了土,又取了錦緞來,包裹了玄,鄭重地將它與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種了一片竹子。

    嬴稷認真地對羋月說:“母親,皓和玄愛吃竹子,我們便給它們種無窮無盡的竹子,教它們一直吃著,好不好?”

    羋月哽咽著點頭:“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對羋月說:“母親,我從此以後,再也不養小動物了。”

    羋月抱著嬴稷,失聲痛哭。

    羋月的童年,結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結束於兩隻小動物的慘死。死亡終結了孩子的天真和無邪。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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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39:4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03-205章 風雲起

時光一天天過去,日子不會由著人的心意而停下來。

    宣室殿,秦王駟將一卷竹簡朝著嬴蕩劈頭蓋腦地扔去,斥道:“一點小事都辦得這樣顛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蕩身為嫡子,秦王駟已經開始教他處理政務。只是他好武厭文,只喜歡結交武夫,不愛聽謀士之言,結果連著幾件事都沒辦好,惹得秦王駟大怒。此時嬴蕩只得狼狽地接過竹簡,請罪道:“兒臣該死。”

    秦王駟道:“土地丈量、戶籍登錄,乃是國之命脈根本,你怎敢輕忽至此?回大司農處,一樁樁都重新登錄!”

    嬴蕩抱著竹簡正要退下,卻見嬴稷乖巧地抱著竹簡進來行禮:“父王,兒臣的策論已經寫好了。”兩人年紀雖然僅差兩三歲,但嬴蕩長得粗壯,與他一比,嬴稷便顯得小巧可愛。且嬴稷雖然于武事上差了嬴蕩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務上,卻顯得聰明多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嬴蕩的狼狽狀,卻不發一言,只抿嘴一笑,向著嬴蕩行了一禮,道:“兄長好。”便乖巧地站過一邊。

    見嬴稷到來,秦王駟的神情這才轉緩,沖他溫和地招手:“子稷,過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嬴稷先行禮道:“是。”這才沖著嬴蕩一笑,坐到了秦王駟身邊。

    自皓與玄死後,嬴稷對嬴蕩的態度就大變了。之前兩兄弟還有吵有和,雖然嬴蕩驕橫了些,但嬴稷多半還是乖乖地退讓,而嬴蕩高興的時候,還會帶著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後。嬴蕩便能夠感覺到嬴稷對他若有若無的敵意。只是這種敵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別人眼中卻是看不到的。嬴稷還是那樣乖巧懂事,但卻有意無意地在各種事情上給他挖坑,看他笑話。尤其是這種場合,在他被訓斥得最狼狽的時候,嬴稷就會出現。帶著弄巧賣乖的笑容。在秦王駟面前撒嬌,讓嬴蕩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蕩頭幾次遇上這種事,在嬴稷有意無意的挑釁笑容下一夢榮華。忍不住發作起來,卻往往被秦王駟呵斥,說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幾次教訓,便只能自己忍氣了。嬴稷卻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後,除非在秦王駟跟前。否則出入便帶了數名內侍保護。而嬴蕩被秦王駟斥責之後,在甘茂勸說下,亦不敢再對嬴稷挑起事端。

    此時嬴蕩又見嬴稷在他面前賣乖,不禁憤恨地奪門而去。不想在門外撞到了樗裡疾,只得道歉:“是我魯莽,請王叔恕罪。”

    樗裡疾見了嬴蕩臉色。知道他又受了訓斥,心中不忍。忙溫言道:“無事,無事……”想要用“大王對你實是愛之重才會責之切”之類的話勸慰一下他,只是這種話,說一次或許還能教嬴蕩舒服些,但嬴蕩被訓斥得多了,再聽這樣的話也是無用。所以話到嘴邊,他還是沒有再勸,只是點頭道:“你去吧。”

    見嬴蕩匆匆而去,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才邁入門去。

    他抬起頭來,便見嬴稷坐在秦王駟膝邊,秦王駟正拿著竹簡在同他說些什麼。父子兩人,實是說不出的其樂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蕩出門時一臉的憤懣,樗裡疾心頭更是沉重。

    嬴稷見樗裡疾向秦王駟行禮,忙避在一邊,等他行禮畢,再乖巧地向他問好:“王叔安好。”

    樗裡疾呵呵一笑,點頭:“公子稷安好。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嬴稷瞪著天真可愛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馬錯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裡疾看了看秦王駟,臉上依舊帶著叔叔看侄兒的笑意,道:“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學習了?”嬴稷點點頭。

    秦王駟知他有事,當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連忙答應一聲,抱著竹簡便出去了。

    樗裡疾看著他走到殿門處,由候在門外的內侍接過竹簡,再沿著臺階下去,才向秦王駟笑道:“公子稷當真聰明可人。”

    秦王駟亦是點頭:“子稷年紀雖小,但聰明能幹,在寡人諸子中也算極為出色了。”

    樗裡疾見他如此,不由得面露憂色,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秦王駟看出他的意思來,笑道:“你又想說什麼了?”

    樗裡疾肅然道:“大王曾對臣說過,屬意公子蕩為儲君,如今,還是這麼想嗎?”

    秦王駟微微點頭:“寡人確曾更多屬意於子蕩,可是如今子蕩性情浮躁、勇而無謀,將來在他的手中,秦國頂多只能打幾場維持現狀的戰役。子稷雖然年幼,但聰慧超過子蕩……”

    樗裡疾截口道:“王后有兩個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蕩,首先考慮的也應是子壯。”

    秦王駟思及羋姝的幼子嬴壯來,更是搖頭。若說嬴蕩還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導,將他的性格養得強勢一些,嬴壯整個就被羋姝縱慣得不成樣子。他道:“子壯更不行。”

    “如此……”樗裡疾問他,“大王是要廢嫡立庶嗎?只怕會引起舉國動盪啊!”

    秦王駟猶豫不語。

    樗裡疾語重心長地勸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則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國若無序,必將動亂。只怕周幽王之禍,就在眼前。”

    秦王駟聽得不入耳,擺手道:“疾弟,你言重了狂狼不噬妾。”

    樗裡疾卻不願意甘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蕩勇而無謀,可公子蕩今日的性情,難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嗎?是大王多年來教導公子蕩,說秦國當在公子蕩手中擴張武力,所以公子蕩才輕文重武,而今卻又嫌棄公子蕩魯莽無文……”

    秦王駟冷哼一聲:“你這是怪寡人了?”

    樗裡疾忙低頭:“臣不敢。”

    秦王駟歎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這些年來,寡人在蕩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這麼大了,‘擴張武力’這四個字,還一直當成匹夫之勇來實現。這麼多年,寡人難道只教他這一點嗎?”他越說越是動氣,“身為君王,應該學的東西,寡人難道沒有教他?但他根本就無心去學,你教寡人能怎麼辦?”

    樗裡疾亦是一時語塞,他是秦王駟身邊最親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駟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導嬴蕩的。只是兩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個隻會呵斥,一個隻會內心抵觸,卻是一個越用心教導,一個越是背道而馳。想到這裡,他亦是暗歎。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為人臣子的立場上來勸:“大王,如今諸公子漸長,公子華于軍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蕩為嫡子又勇武過人,公子稷聰明能幹……大王當日說過,恐早定儲君易生變亂,如今看來,卻已無大礙。臣請早定儲君,以安眾臣之心。”

    秦王駟敏銳地掃了樗裡疾一眼,冷笑:“什麼叫以安眾臣之心?難道現在眾臣之心不安嗎?”

    樗裡疾歎息,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雖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奪,就會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為政者最忌優柔寡斷,您這樣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邊,寵愛不均……”他看到秦王駟不以為然的神情,心中一著急,失口道:“難道就不怕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亂嗎?”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齊桓公,不知道易牙、豎刁又在哪裡?”

    樗裡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請罪:“大王恕罪。”

    所謂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事,是說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首興霸業,威名蓋世。可晚年卻因為儲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時,其寵愛的五子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黨羽爭位,致使齊桓公死于胡宮,屍體長出蛆來也無人收葬。易牙、豎刁便是齊桓公晚年所寵信的佞臣。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轉身入內。

    樗裡疾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只能深深歎息。

    樗裡疾的勸諫,不是因為別的緣故,而是甘茂見近來嬴稷得寵,嬴蕩動輒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辦法說動樗裡疾進諫,早定太子。

    此後,朝中便漸漸興起一股“請立太子”的風潮來,秦王駟卻置之不理。最終還是甘茂按捺不住,上書秦王駟,說公子蕩已經成年,當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說出來,便遇相邦張儀反駁,說大爭之世,立儲不一定要立嫡,立長立德立賢皆可。兩邊人馬遂發生爭執。秦王駟卻當殿下令,擱置爭議,不許再提起此事。

    消息傳入後宮,羋姝氣急敗壞地大發脾氣:“我就知道張儀豎子,是要與我作對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論嫡庶的?他說什麼立長立德立賢,他是什麼用意,什麼用意!都當我看不出來嗎———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羋的孽子。”

她一怒之下,將室內的東西砸了個精光。玳瑁等人一邊苦苦相勸,一邊又要派人守著外頭,防著羋姝惱怒之下的話語被人聽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雖然依舊奉承著羋姝,另一邊卻向羋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絕。

    玳瑁勸道:“王后,這只是張儀片面之言。自古立儲立嫡,乃萬世不變之理,廢嫡立庶,哪個國家不動盪?大王英明,必不會做此選擇的。”

    羋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澀地道:“秦楚聯姻,若是兩國一直交好,我這個王后就做得穩;若是兩國交戰,我就是夾在兩國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張儀就敢欺到我的頭上來,甚至連魏氏都想要翻身。”自從秦國得了巴蜀之地,楚軍大敗,秦楚由交好變成交惡,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擊。

    玳瑁恨恨地罵道:“都是那羋八子野心勃勃,才會有今日的張儀阻撓。”

    羋姝心情更壞,拍案道:“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我聽說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為她獻上的計策。如今你看宮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壓制,我的蕩,我的蕩可怎麼辦……”

    玳瑁亦知羋姝的憂心,她想,那個計畫如今倒是可以說出來了,當下緩緩地道:“王后勿憂,您畢竟還有一個母國……”

    羋姝苦澀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國如今大敗,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氣不足了流觴歎。”

    玳瑁卻道:“您忘記了,您還有一位寵愛您的母后,她的手中,還有羋八子的人質呢!”

    羋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羋月還有一個弟弟,如今便在楚國,在楚威後的手中。

    一想到這裡,羋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親生兒子,難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將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國的楚王槐與她的兒子嬴蕩教她做選擇,她幾乎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嬴蕩。

    玳瑁卻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羋八子軟肋。您可記得,當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個野種,便能要脅住她,更何況公子戎是與她自幼一起長大的?再說,她要扶她兒子上位,是千難萬難。她若敢不聽從王后之意,那便立時教她嘗嘗什麼叫痛,什麼叫悔!”

    羋姝想著自己與羋月之間的恩怨,到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反正此事自己進退無憂,羋月若是屈從,便是自己贏了,羋月便是不從,損失的痛的悔的,也是羋月自己。

    這一日,羋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羋姝從另一頭走來,忙退到一邊行禮讓道。自從嬴稷和嬴蕩交惡,她見到羋姝便繞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託病推辭。

    此事羋姝心中有數,每每見了她,亦是一臉的冷色。若是狹路相逢,羋月就會迅速避讓,而她也會目不斜視地疾走而過。

    不想今日兩人相逢,羋月避到道邊,羋姝卻不像昔日那樣徑直而過,反而停了下來,看了看羋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見,如何與我生分了?”

    羋月只當自己聽錯了話,一抬頭,便看到羋姝微微扭曲的臉。她極不情願地說出這樣的話,偏生臉上還要擠出故作親切的笑容來。她一生順遂,需要做出這樣表情的時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練,顯得僵硬無比。

    羋月心中暗歎,不曉得她心裡打什麼主意,卻不想與她多作糾纏,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後宮,忙碌異常,妾身無事亦不敢打擾。”

    羋姝向後掃了一眼,眾侍女會意,退後一步,獨留玳瑁於身邊。她走到羋月身邊,拉起她的手,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我本是親姊妹,便是無事,閑來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羋月無奈,心中卻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奉陪。”

    兩人並肩緩緩地走著。自遠處看,兩人均是面帶微笑,低聲絮語。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她們在講極要好極親密的私語。只是她們的對話內容,卻恰恰相反。

    羋姝輕笑道:“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我們在高唐台的時候。那會兒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來調停。我那時候,多半都是護著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說我不公平。”

    羋月淡淡地道:“小時候的事,妾身已經不太記得了。”

    羋姝“哦”了一聲,又道:“那你……是否還記得莒姬,記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會跟我說,也不記得了吧!”

    羋月的手在袖中驟然握緊。她微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怒意殺機。

    羋姝果然把來意亮明瞭,這是要拿莒姬和羋戎要脅她嗎?但她臉上表情不變,依舊淡笑著:“唉,女人有了孩子,這顆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弑者如川。”她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子戎是楚國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應,便是宗族,也不會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無益。”話語中,亦是隱隱拿宗族警告了羋姝一下。

    玳瑁見羋姝噎住,忽然笑著插嘴道:“威後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穩,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還念著我們王后,日夜掛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沒有比我們王后更重要的了。”

    羋月亦聽出她的意思來,不由得笑了,輕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個奴婢,竟不知道這下頭的人,也是勢利得緊。人老了,有些話,就未必管用了。”

    羋姝聽了這話,不禁惱怒起來,口不擇言道:“那可難說,他如今在軍中,須知刀劍無眼……”

    羋月的聲音頓時變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孫,哪個不是軍中磨煉出來,哪個不是在沙場上立功授爵的?遠的不說,就說大王的諸子,公子華如今在軍中,公子蕩將來亦要入軍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羋姝大急:“你敢?”

    羋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這種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膽子。若是機事不密,定會惹來翻天的禍。將來王兄的諸子皆要入軍中歷練,這些人,皆是不同母親所生。有令尹坐鎮,軍中若出了這事兒,我倒不知,有誰敢替威後、替王后擔起這責任來?”

    楚*隊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後做這個手腳,身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陽能夠活吃了他。

    羋姝欲發作,又強抑著心頭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來,心念轉動,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國立國數百年來,倚仗的是宗族同心,豈能自相殘殺?妹妹是知道進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紀不小了,我聽說他也立了不少戰功。我在宮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會十分高興,讓王兄給他封爵,賜他封地。如此,也可圓滿了莒夫人的心願,不是嗎?”

    羋月的臉色也漸漸變得和緩起來。她忽然向羋姝深深行了一禮,看著羋姝笑了:“那實在要多謝母后和王兄對戎弟的照應,也多謝王后的特別關心。”

    羋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態度放軟,羋月倒變得好說話起來了。但她畢竟也已經過這麼多年歷練,成熟了不少,當下反應過來,忙笑著將她扶起:“妹妹說哪裡話來,我們原是一家人啊!”

    羋月笑盈盈道:“是啊,我畢竟人單勢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進退有據,再為子稷謀求一個好封地,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求的了。”

    羋姝終於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聰明人……”

    兩人就這麼帶著笑容,攜手並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這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轉身之時,她們各自都松了一口氣,生怕自己剛才和對方談得太過甜蜜,對方會請自己到她的宮殿再“小坐片刻”。

    女蘿一直默不作聲,跟在羋月身後。直至進了常寧殿,她方欲說些什麼,嬴稷便已迎了上來。羋月笑著和兒子嬉戲片刻,直至傅姆將孩子帶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憑幾上歎了口氣。

    女蘿摒退侍人,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按著肩膀。羋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蘿按了十餘下,這才慢慢地鬆弛開來。

    女蘿方敢問她:“季羋,您真的就此退讓臣服了?”

羋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這是什麼話?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這麼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讓臣服嗎?”

    女蘿一時語塞,轉念又笑道:“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卻以公子戎為要脅,逼您退讓……這,奴婢不明白,季羋難道就肯屈服於這種下作手段不成?”

    羋月閉了眼睛,放鬆肩膀由著女蘿按摩,輕聲道:“我一直以為,她跟她母親不是一樣的人,現在看來,我真是太過天真了。她在骨子裡跟她母親是一樣的人,唯我獨尊,視他人如草芥。素日裡看不出來,可一到關鍵時候,她心底裡的東西還是會浮現出來。”她說得很輕,很慢,但女蘿聽著,卻不由得從骨子裡發寒。羋月這樣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過,若是將她逼到無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羋月目前的兩難處境,女蘿自己想了想,還是無解,只得問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國,您怎麼辦呢?”

    羋月輕歎:“我以前一直順從王后,妥協讓步,不僅是因為身份所限,也是因為母親和戎弟在楚國,是她手中的人質。可是沒想到,這宮中並不是靠忍讓和妥協就能夠周全的,我最終還是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女蘿想了想,還是道:“奴婢明白,季羋今日不理會她的要脅,卻故意對她的示好表示順從,想是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個機會,把公子戎接回秦國來?”

    羋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一定有防備,接是接不了的。”

    女蘿焦慮地道:“那穿越之非你不可。我們要不要告訴大王?”

    羋月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一聲:“告訴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來,她依舊是王后,我依舊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蘿,你要記住。在宮裡頭。要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麼訴說就是多餘和浪費,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種下禍根。”她抬頭看著窗外。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月亮剛剛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臉上,她輕輕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眾生,可是一堵牆就能擋住這光芒。讓你永遠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會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顧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亂了後宮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後宮。所以後宮的妃嬪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他不會為了我與王后失和,更不會為了我向楚國討人。他願意費心保護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殺死。卻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受人欺負,是不是受人傷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後宮妃子的親人是死是活……”

    女蘿聞言大慟,哀傷不平地叫道:“季羋!”

    羋月淡淡地道:“可是這些他認為不重要的事,對我來說,卻是比什麼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愛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幫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況,如今正是關鍵的時候,我若是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取勝,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戰而敗了。”

    女蘿問:“那,怎麼才叫戰啊?”

    羋月冷笑:“我知道在這宮裡,人人都要爭,可是她們卻不明白,爭什麼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麼區別?都不是王后,階位的區別有什麼意義?母親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後,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機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險些說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聲道:“這種封位,在君王還活著的時候,就不比君王的寵愛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別人會對你下毒手。”

    女蘿不解:“那,不爭位分,還能爭什麼?”

    羋月緩緩站起,負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戰者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爭的是最終的勝利。燕雀爭的是在一個草窩裡誰吃到的更多,卻不曉得一陣大風刮過來,連那個草窩都保不住。而鯤鵬不爭不鬥,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壯,能飛得更高,遊得更遠,它們的天地廣闊無限。”

    女蘿道:“奴婢不明白。”

    羋月道:“這個世界上,凡事並不只有別人給你規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經面臨過的情況那樣,王后要我替她奪回主持後宮的權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離開宮廷,可我選擇了第三條路……”

    女蘿已經有些明白了:“季羋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而要選擇第三條路?”

    羋月點點頭,道:“天黑了,點了燈燭來。”

    女蘿連忙點亮安放在四處的燈樹,見羋月走到幾案前,忙又取了兩隻燈奴點亮,送到幾案前,羋月卻已經伏案在地圖上研究了。

    女蘿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羋,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圖來了?”

    羋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圖上丈量著:“我在看一個地方。”

    女蘿問:“什麼地方?”

    羋月道:“一個可進可退的地方。”

    女蘿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這些時日她服侍羋月,自然也已經十分熟悉此處了,詫異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麼?”

    羋月嘴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巴蜀佔據天險,易守難攻,西接秦國,東接楚國,而且水土豐美,盛產糧食和絲帛裝神。若是巴蜀能夠成為子稷的封地,可以為大秦每年供應大量糧食,成為大秦的倚仗,同時又很難被人替換。而且巴蜀與楚國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將來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對我下手。而且我還可以跟著子稷去封地,經營巴蜀,自成天地。不僅如此,我還會有更多機會派人去楚國,讓戎弟脫離控制,回到我身邊來。”

    女蘿道:“那,別的地方呢?”

    羋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縮小,而且封地大多在邊境。在西北有義渠,在東有魏國和韓國,在南有楚國,都是爭戰之地,很容易成為戰爭的前線,可以被君王用戰爭的名義把封地上的人和財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併吞的,需要人去鎮守安撫,數十年以內,封君的地位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只要給我數十年,我就會讓巴蜀一個國中之國,可以與咸陽相抗衡。王后縱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對我無可奈何。”說到最後,羋月的眼神也變得狂熱起來。

    女蘿只覺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慮,疑惑地抬頭看著羋月:“季羋,你、你這是真的要退了嗎?”

    羋月手按在地圖上,沉聲道:“這是退,也是進!進可攻,退可守!”

    女蘿卻仍然沒有明白過來:“您……就這麼放棄了嗎?”

    羋月看了看女蘿,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

    女蘿仍然未能從羋月忽然的轉折中清醒過來。她是羋月的心腹,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駟的寵愛,看到了張儀的慫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嬪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羋月的心動。此時羋月的轉變,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囁嚅道:“可是,巴蜀窮山惡水,季羋您帶著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個曾經的國家?”

    羋月負手而立:“為什麼不能?我雖然身為女子,困于宮牆,失去高飛的雙翼,但我可以培養出自己的雙翼來,高飛千里。”

    女蘿迷惑不解:“雙翼?”

    羋月微笑,鎮定地說:“子稷、小冉,就是我的雙翼。”

    女蘿一臉不明白地出去了,羋月卻坐了下來。她忽然覺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著、推動著,心卻是茫然的。君恩是多麼微妙的東西,不曾示於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無的戲謔之言,她如何敢把這個當成至寶?沒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籌碼,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為這種若有若無的可能,她已經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便是不爭,也不會擁有更安全的處境。難道,她只能爭,只能鬥嗎?

    她痛恨這種被人安排的命運,這種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鬥雞的命運。

    她從來就不是魏夫人那種女人,也從來不願意做那種女人。那種女人,她在楚宮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種人的手段和命運。

    她想,她得自己逼對方亮出底子來;或者,給自己安排好一條不做鬥雞的退路。

    進,要進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從從容容。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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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0:13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06-209章 諸子封

一夜過去,秋色滿園。羋月走在園中,聞著金桂飄香。秋花雖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見,木槿、菊花、雁來紅、蜀葵等競相開放,襯著幾樹楓葉,色彩繽紛,顯得格外豔麗。

    羋月便指了幾枝,笑著叫女蘿各采了幾束來捧著,說:“待回到常寧殿中,可插瓶賞玩。”

    正走著,羋姝迎面而來。

    昨日是羋姝候在羋月素日行走的路徑上去堵她,今日卻是羋月候在羋姝素日行走的路徑上去堵她了。

    羋姝驟見羋月,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又驚訝又無措,不由得愣在那兒了。

    玳瑁見羋月已經上前見禮,羋姝還未反應過來,忙推了推她。羋姝回過神來,慌亂道:“妹妹不必多禮。”

    玳瑁低聲提醒羋姝道:“王后,何不請羋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處賞菊的小台。羋姝反應過來,眼睛落到羋月肩頭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蘿手中捧著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宮務繁忙,今日秋光正好,還是妹妹有閒心。”

    羋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閒心,能陪王后賞花,自然是樂事一件。”

    兩人便入小台落座。這小台並不甚大,只可供兩人落座,玳瑁、女蘿在後面服侍。

    羋姝看了羋月神情,心中詫異。自己昨日威脅利誘,只道對方必是輾轉反側、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見她卻氣色極好,甚至還有閒心賞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羋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閑下來了。”

    羋姝道:“妹妹今日尋我,可是有事?”

    羋月沒有回答,卻反問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羋姝一怔,轉看玳瑁,玳瑁便點頭示意她可說出真相來,正好也試探羋月用意。當下羋姝便道:“妹妹可曾聽說,張儀在朝堂上向大王進言,儲君當立長立賢,意在推舉……”

    羋月漫不經心地截斷了她的話:“阿姊是說,他又想推舉公子華嗎?”

    羋姝驚愕地看著羋月,忽然笑了,這回是真的放下心來了:“妹妹真是心寬,難道就……”難道就沒有想到自己身上來?

    羋月微微一笑:“這是自然,公子華居長,且張儀曾經同公子華共伐魏國,有軍旅之誼嘛明月系列。”

    羋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聽了這話,頓時信了十分,不由得後悔昨日匆忙找羋月進行要脅,既*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兩隻小貔貅後,羋姝自覺占理,見羋月記恨,更加氣憤。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來臉對她開口,更覺得丟臉。

    但終究這一步已經邁出,丟臉便丟臉了,更重要的是羋月所透露出來的示好之意。此時既是立太子的關鍵時刻,便不可多樹強敵。她忍住心頭的不適,當即笑道:“難得妹妹聽了這個消息如此鎮定。”

    羋月淡淡地道:“事不幹己,己不勞心嘛!”

    羋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計,笑吟吟試探道:“如此,請妹妹再幫我做個中人,送五千金給張儀,讓他改口可好?”

    羋月搖頭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卻以為,不能助長張儀這種習氣。

    他若是缺錢了就放出此類風聲,王后難道能傾盡財物去滿足他的胃口嗎?”

    羋姝越來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問道:“那你還有什麼辦法?”

    羋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計,願獻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過身邊之人?”

    羋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過傅姆的。”

    玳瑁被羋月一張口貶作與女蘿這個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樣的“侍人”,心中大是憤慨,卻只得忍了下來,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羋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過的。”

    女蘿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羋八子。”

    羋姝見其如此鄭重,只覺得心癢難耐,忙問道:“妹妹要獻什麼計?”

    羋月笑道:“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嬪沒完沒了地在大王面前爭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們的名分定下。”

    羋姝眼睛一亮:“怎麼說?”

    羋月說出了四個字來:“提前分封。”

    羋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卻見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頭快意,繼續追問詳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羋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釋:“通常諸公子受封,要麼在冠禮以後,要麼在先王駕崩之後。為了爭幾塊好的封地,還經常爭鬥不休,甚至會被削減封地。大王后宮子嗣繁盛,現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這些公子,若有受寵的母親,或者還能夠得些好封地;若是母親地位卑下不受寵,怕是將來謀條出路都難。王后不如上書大王,在萬壽節前為這二十幾位公子提前分封,還可以多關照一下母親卑微的公子們,為其多謀些好處。如此一來,人人都會讚頌王后的賢德,豈不是上策?”

    羋姝思索片刻,遲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諸公子先分封出去……”

    羋月微笑著鼓勵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蕩,就算他沒有立刻被封為太子,也會成為大家心目中的儲君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姝忽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笑出眼淚來。她伸手拍著羋月的肩頭,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負我,我也必不負你。”

    次日,秦王駟便接到了王后上書,說諸公子年歲不一,生母出身地位榮寵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長、倚其母族、倚其榮寵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賤者無人為之執言,因此建議借秦王駟四十五歲的萬壽之期,為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駟接到這封上書,想了很久,卻猜不出是誰的主意,讓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將這封帛書拋於案上,對繆監道:“請樗裡子進宮。”

    樗裡疾接到通知入宮,先看了王后這封帛書。看完之後,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地,贊道:“大王,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書乃賢德之舉。”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意味深長地道:“是啊,不管是誰讓她開了竅,總歸是一件好事。”

    樗裡疾想起日前君臣對話,當即試探道:“若是王后能夠稍補公子蕩之不足,母子相輔相成,大王當也放心了。”

    秦王駟不答,卻轉了話題:“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務,這二十多位元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來做個方案吧。”

    樗裡疾一怔,不想秦王駟竟然答應得這麼快,當下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諸位公子年紀不一,功勞不一,此番都一齊分封了嗎?”他想試探的是,公子華、公子稷、公子壯這三人,都要分封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漫不經心地揮手:“橫豎這些人將來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議定罷了。”他頓了頓,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軍功,恐封地小了,將來立了軍功不好辦。那便給他們的封地周邊留些餘地,待真立了軍功,再加封吧。”

    樗裡疾見秦王駟不語,只得低下頭接了繆監遞過來的地圖和名冊。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額頭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裡疾在宣室殿中這一番出來,手裡便捧了地圖名冊。這一幕自然瞞不過有心人,當下宮中便飛快地傳開了流言。

    張儀聞訊,急急來尋羋月,問她:“季羋可知,大王召樗裡疾,欲分封諸公子?”

    羋月點頭:“知道。”

    張儀急問:“季羋可有打算?”

    羋月不答,卻轉過話題道:“此番併吞巴蜀,後續掃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來接下去大王會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個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摺,說是想在都江一帶興修水利,不知道張子以為如何?”

    張儀急了:“這時候,季羋還說這些做什麼?”

    羋月卻依舊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說過,若能在都江之上興修水利堰渠,自然會讓糧食產量大為提升,功在當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雖然富足,但大秦久戰貧瘠,中樞財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財力填補空缺。若是興修都江水利,則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張子認為,李冰這個設想,行得通嗎?”

張儀是何等聰明的人,雖然一時未曾想到羋月用意,但原來氣急敗壞的神情卻還是平靜了些。他知道羋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話,此時是逼不出來的,當下便順著她的話題道:“司馬錯將軍一直對巴蜀十分感興趣,說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氣爭霸天下。他自請去鎮守巴蜀,還要帶上李冰等人。”

    羋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沒有說過,要將巴蜀分封給宗室?”

    張儀順口回答:“朝中建議,我們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穩,還是應該立原來的蜀王子弟為王,作為一個象徵安撫人心。不過這也是權宜之計,待到巴蜀人心穩定,我們有足夠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萬代。”他說到這裡,忽然似有所悟。他看著羋月,慢慢地張開了口,指著她,想說什麼又說不出,顯出平生極難得的蠢相來。

    羋月微微一笑,沒有再說,她知道張儀已經明白了。

    張儀看著,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開口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沒有說。

    羋月倒是詫異了:“我以為,張子會勸我。”

    張儀看著羋月,眼中精光閃爍,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書,是誰教她的。”

    羋月微笑:“知我者,張子也!”

    張儀卻氣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寧可從不知你。”他轉身就走。

    羋月看著張儀的背影,心中暗暗歎息一聲。只是有些話,如今她說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張儀走了兩步,卻又止步,轉頭對著羋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勸是勸不動的。季羋,只有當現實給您重重一擊,才有用。”說罷,他再不回頭,大步而去。

    王后這一封上書,驚動的不止張儀。

    披香殿內,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這麼想把我的子華給踢出局去嗎?孟羋這個賤人,簡直是做夢!”

    侍女采薇在一旁驚惶相勸:“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聲……”畢竟此時不同以往,魏夫人兩度失勢,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數次,外頭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來回走著,思索著,惡毒地說道:“孟羋那個蠢貨,腦袋裡沒有半兩墨汁,她絕沒這個腦子,更沒這個器量天才魔音師。哼哼哼,她要有這個器量,根本不會跟我糾纏到今天。這是誰的手筆呢?誰呢?誰要與我作對?這封上書,明明白白,便是要斷我子華後路啊。”

    見她狂怒之下,一腳踩住腳下雜物,差點一個踉蹌,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卻是一個字也不敢再說了。

    魏夫人坐下來,按著太陽穴沉思起來。孟羋為什麼這個時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對付子華,為什麼是這個時候?子華現在正在與齊國交戰的前線,並沒有什麼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腦子,也想不出這招來。那麼,是誰刺激她在這個時候行動,又是誰為她出了這個主意?

    想到這裡,她抬頭問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後宮中,發生了什麼事嗎?”見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點,她又說了句:“與公子蕩有關,或者是與王后有關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聽說,前些日子大王寵愛公子稷,看公子蕩橫豎不順眼。朝中甚至還有人說,大王有立公子稷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還只是個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廢嫡立庶的心,沒理由放著居長有軍功的子華不立,去立一個還看不出將來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還聽說,前些日子,公子蕩與公子稷爭執,公子稷的小貔貅抓傷了公子蕩,大王還偏袒公子稷,說公子蕩不友,王后氣得去把羋八子的小貔貅給打殺了。羋八子與王后因此不肯說話了。”

    魏夫人不耐煩地擺手:“這種小兒相爭,簡直不知所謂。”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蕩那日還打了公子稷,卻正好被魏冉將軍看到,教訓了他一頓,恨得公子蕩如今天天去舉大鼎練力氣,想要自己打敗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聲,沉吟道:“她們的兒子不和,將來公子蕩若繼位,恐難相處。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對,以季羋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來阻止王后的圖謀,可她卻沒有動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議:“夫人,那要不要挑動羋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這件事?”

    魏夫人搖頭道:“來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書已經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動季羋出手,也沒有那麼快,而大王做決策卻是數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華的終身就被註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魏夫人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書,明明是針對季羋,她為何沒有絲毫舉動?”又問采薇:“羋八子近日有何舉動?”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書之後,季羋曾見過相邦。”

    “張儀?”魏夫人詫異,“那張儀近日有何異動?”

    采薇便只能搖頭了。

    魏夫人喃喃道:“難道張儀會在最後發難?還是季羋另有辦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來,道:“奴婢想起來了……”

    魏夫人立刻問她:“什麼事?”

    采薇遲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覺得,此事不太可能貪吃王妃霸王爺。”

    魏夫人暴躁地罵道:“你舌頭被山魈吃了嗎?吞吞吐吐做什麼?你又能辨別什麼了?該不該講,我說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說,在菊園看到王后和羋八子一起賞菊,兩人還相談甚歡。”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著什麼,忽然又問:“是哪一日?”

    采薇仔細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書前幾日。”

    魏夫人失聲:“難道是她給王后出的主意?”她轉而又沉下了臉,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經與王后交惡,為何又要向王后獻上此計?莫不是……她並沒有奪嫡之心,只是想為兒子爭個好封地?是了,必是這樣的。”她相信自己是很瞭解羋月的,羋月並沒有多少競爭心,甚至也沒有多少可以與她們一爭的實力。自己的子華,已經在軍中擁有勢力,而羋月的子稷,還只是個未出宮門的孩子。她的背後有魏國的支持,王后的背後有楚國的支持,羋月的身後有什麼?所以,她只能認輸,甚至還怕受王后猜忌,於是便獻上此計,來向王后證明她是沒有野心的人。想到這裡,她不禁恨恨地用手擊案:“豈有此理,你沒用,還想將我兒也踩下來表忠心,做夢!”

    魏夫人一言不發,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著,計算著。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詭異。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說,若是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對他沒有信心,他會怎麼做呢?”

    采薇打了個寒戰,連忙搖頭。

    這幾日菊花開得正好,秦王駟喜歡在處理完政事之後、夕食之前,於菊園中賞花散步。後妃們都服侍了他十餘年了,知道他的性子,無人敢去裝作“巧遇”而自討沒趣。便是自己要賞花,也避開了這個時間段。

    因此,秦王駟在菊園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徑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歎。

    魏夫人手提花籃,籃中大半是菊花。她抬頭見到秦王駟,連忙行禮道:“臣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知道分封諸公子之事提出後,必有異動,頭一個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這般出來,他也覺得詫異,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顯,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魏夫人卻一手扶頭,嬌弱不勝地道:“臣妾一直有頭疼之症,聽說用這種黃花煮湯喝會有緩解,所以來採摘。”

    秦王駟見她容顏憔悴,這幾年來,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憐惜,聞言便問:“你手下盡有服侍的奴婢,再說太醫院有的是制好的藥材,何須你親自來採摘?”

    魏夫人卻一臉隱忍,道:“臣妾如今雖然名為夫人,卻已經失去大王的歡心。太醫院的藥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們採摘,臣妾怕她們手腳粗笨……”

    秦王駟微慍道:“怎麼,有人敢怠慢你嗎?”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這把年紀,已經不在乎了。”她言語之間,透著淡淡的無謂,解釋道:“臣妾並不是訴苦,也不希望大王為此問責。其實,臣妾長日無聊,也能借此走動走動,聊度時光罷了。”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有些意外,面上卻是欣慰:“哦,難得你看得開,這倒是好事。”

魏夫人看了秦王駟一眼,忽然笑得雲淡風輕,做出一副萬事看穿的樣子:“臣妾一直很愚鈍,到今天才有些領悟。倒不及季羋妹妹,早早就能看開。”

    秦王駟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圖:“哦,季羋?你說羋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駟是怎麼想她的,他想她必會想盡辦法,以哀求、以詭計,要讓子華留在咸陽,或者是揭穿某個王后的陰謀之類的吧。可是大王,你瞭解我,卻不知道,我也同樣瞭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瞭解羋八子。

    想到這裡,她心中微酸,強抑下情緒,才笑道:“是,是羋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說,後宮之爭她是看不上的。宮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夠展翅高飛,遠離宮廷,才是她的理想。這話臣妾以前不懂,現在倒懂了。”

    秦王駟“哦”了一聲:“是嗎?你懂得了什麼?難道你也會懂這樣的心態?”

    魏夫人鄭重朝著秦王駟行了一禮,道:“聽說大王要提前分封諸公子,臣妾倒有一個請求。”

    秦王駟謹慎地看著魏夫人,徐徐道:“哦,什麼請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宮中也已經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給子華一塊封地,臣妾想請求跟著子華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駟聽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觀察著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頭,額頭冷汗滲出。她終究是有些心虛,偷偷看了秦王駟一眼,卻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鋒。她承受不住秦王駟目光的威力,跪了下來。

    過了好半晌,她只看著地上秦王駟的赤舄,卻不敢抬頭,生恐一抬頭,教秦王駟看出了她的目的來。過了半晌,才聽得秦王駟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後,你自然可以跟著子華去封地受他奉養。”

    魏夫人心頭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著秦王駟的赤舄移動,轉身遠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長長地籲了口氣。看著秦王駟遠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點點、一點點翹了上去,最終,露出勝利的笑容。

    夕陽西下,映著滿園秋花,金燦燦的一片,十分豔麗。

    她素來愛春花之燦爛,如今看來,秋花卻有經霜之美啊!

    秦王駟自菊園回來,不動聲色地回了宣室殿,依舊如往日一般展開簡牘,看臣下的奏報。只是越看,他越覺得心浮氣躁。他往日處理公文是極敏捷的,今日卻心神不定,腦子裡老是有一點雜亂的思緒跳動著。他索性放下竹簡,站起來在廊下慢慢踱步。

    繆監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駟的身後,距離三尺。

    風吹著廊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清穿之華貴妃。

    秦王駟眯著眼睛,看著遠方。宣室殿是極高的,從殿后望去,整個後宮他都一覽無餘。

    魏夫人的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羋八子如何會同魏夫人說心裡話?魏夫人是到死都不會放棄爭權奪利的人,怎麼可能淡泊自退?他太瞭解魏琰,她這一輩子,就只會爭、爭、爭。爭得頭破血流,爭得一敗塗地,猶不肯罷了爭心。她亦知道,自己不會相信她會息了爭心。她同自己講這番話,絕不是為了表白自己,而是為了把羋八子的用心告訴他。

    那麼……

    秦王駟忽然站住,轉身問繆監:“連魏氏都曉得想方設法來向寡人求情,那麼羋八子為什麼沒有來向寡人求情呢,難道她不怕寡人將子稷也分封出去?難道這易儲傳言甚囂塵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圖嗎?”

    繆監輕聲提醒道:“大王曾答應過羋八子,若得巴蜀之地,會允她一個請求。”

    秦王駟哈哈一笑:“不錯,不錯,所以她這般鎮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內心卻有些驚疑不定,轉身重新朝著來路走了幾步,又停住,問繆監:“你說羋八子是會向寡人請求,將子稷留下來嗎?”

    繆監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聖明,老奴……委實猜不出來。”

    秦王駟定定地看了繆監一眼,忽然道:“你現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獻計,讓她向寡人上書的人是誰……”繆監忙應了一聲,正要退下,卻聽見秦王駟在他退下的時候,忽然又輕飄飄地說了幾個字。他心頭劇震,再不敢看秦王駟一眼,連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圍牆擋住了裡面的視線,繆監方才舉袖,擦去額頭的汗珠。

    秦王駟最後說的六個字是:“是不是羋八子!”

    過了數日,樗裡疾入見,呈上地圖和竹簡,向秦王駟稟報:“大王,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擬了這個方案,還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下,笑問:“嗯,為何只有名冊和封地之疆域,卻沒有擬定誰分封哪裡?”

    樗裡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權,臣不敢擅專。臣只能依諸公子的人數,列出秦國還未分封的地塊,請大王定奪。”

    秦王駟點了點頭,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諸子,恐怕免不了上門騷擾你吧。”他知道,樗裡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兒子中不管是對王位有企圖的,還是沒企圖的,都會輪番派人去找樗裡疾,或詢問,或請托。眼見著樗裡疾整個人都似瘦了幾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為難之處,就不勉強你了。這眾口難調啊,連寡人都一時難以決斷。”

    樗裡疾拭汗,卻笑道:“臣不敢,雖然有些爭議,但終究只是口舌之爭,爭多爭少而已。皆是太平之爭,倒是好事。”

    見他說得詼諧,秦王駟哈哈一笑:“不錯不錯,太平之爭,確是好事。”

    當下兩人攤開地圖。這圖是樗裡疾用這段時間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塊塊目前還未劃出去的封地,秦王駟便指著幾處道:“嗯,這塊地處於魏趙之間,可以給子華;嗯,這塊地,給子封;這裡,給子惲……”

    樗裡疾在一邊,拿著竹簡記錄秦王駟說的話。

秦王駟的手劃到一處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雖然地域廣大,卻是崇山峻嶺,險惡難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裡子,依你之見,應該讓何人前去?”

    樗裡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議,封公子稷前去為好替嫁王妃要回家。”

    秦王駟一怔,看了樗裡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難治,寡人以為你會建議派年長的公子前去呢。”

    樗裡疾正低頭記著,一時未看到他臉上表情,待抬起頭來,見秦王駟已經表情無異,當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為,巴蜀情況複雜,縱然是年長的公子也未必能夠處置得好。公子稷雖然年幼,但這次領兵入巴蜀的主將司馬錯、監軍張儀皆與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連接楚國,其母為楚人,其另一母舅為楚公子戎,這重關係,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認為公子稷正是最適合的人選。”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心中暗歎。自己這個弟弟雖然聰明,但心性耿直,料來奉了自己旨意之後,便不會再受諸公子言語之影響。他能說出這般話來,想來有人早就對他灌輸過這套理論了吧。

    這個人,是張儀,是司馬錯,還是魏冉?

    樗裡疾卻感覺到一絲異樣,忽然省悟,忙賠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駟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當直言無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還能聽到何人真言?況且,你是他們的叔叔,評議他們,理所當然。”又道:“繼續吧,你看子池封在何處為好?”

    樗裡疾松了口氣,當下便又一一指點,又說了數子,秦王駟才道:“今日就先到這兒吧。把這幾個名字和封地暫時封存于金匱之中,等議完一起頒旨吧。”

    樗裡疾應了聲“是”,便依言將竹簡放入金匱,繆監鎖上,封好,放置歸檔,樗裡疾這才退了出去。

    秦王駟又繼續批閱簡牘。直至黃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來走了出去。繆監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駟慢慢走著。這個時候,他是不要坐步輦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動走動,才好調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寧殿。繆監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見羋月出迎,秦王駟便擺手道:“寡人也沒什麼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羋月賠笑問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這裡用夕食?”

    秦王駟點了點頭。

    一會兒,敦盞豆盉等諸器上來,羋月親手安置。秦王駟卻看到窗邊擺著的箜篌,便問:“你在彈箜篌?”

    羋月笑了:“妾也許久未彈了,前日去庫房給子稷找些東西,卻看到這個,不覺技癢,便拿出來試了一試。”說著她有些羞澀,“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駟手執酒盞,笑道:“這倒無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彈給寡人聽聽?”

    這等私房中彈琴歌舞,卻是閨房之樂,羋月聽了,先紅了臉,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說好,如今我多年未彈,早已手生,若是彈錯了,大王不許笑話我。”

    秦王駟笑了:“誰笑話你?還不快些彈來!”

    羋月便笑著去彈箜篌,秦王駟把玩著酒盞,閉目聽著。

    果然這琴聲聽起來不甚流利。秦王駟是極通音律的人,他聽得出這不僅是手生的緣故,還因為彈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為心聲,心神不定,便可於琴聲中聽出來。

    秦王駟笑了笑,卻不說話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他半躺在那兒,手指在膝上輕輕按拍。果然過了一會兒,便錯了一弦。又過了一會兒,又錯了一弦。忽然間“嘣”的一聲,就斷了一根弦。

    秦王駟睜開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羋月放下箜篌,紅著臉請罪:“大王,臣妾失儀了。”

    秦王駟卻招手令她過來,道:“過來讓寡人看看,你手有沒有受傷。”

    羋月走到秦王駟身邊,將手指給秦王駟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駟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還好,還好。是不是這琴弦時間久了沒換?”

    羋月道:“昨日剛換過呢。”

    秦王駟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為她的失誤找理由。

    羋月紅著臉,低下了頭。秦王駟握著她的手溫柔地看著她道:“你為何事傷神?”

    羋月忙搖頭:“妾不曾傷神……”

    秦王駟笑道:“便是傷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書之後,宮中婦人,便沒有幾個不傷神的。身為母親,關心兒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說的話,便都說了吧。”

    他這般善解人意,寬厚體下,羋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會有子稷嗎?”

    秦王駟的笑容微微收斂,笑道:“這個,寡人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只消說,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應嗎?”

    秦王駟失笑:“那寡人總得先聽你說出來吧。”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道:“臣妾記得,大王曾經說過,若征蜀得勝,便給我一個允諾,是嗎?”

    秦王駟收了笑容,點點頭。

    羋月從秦王駟懷中站起,退後兩步,鄭重下拜:“臣妾為子稷求封蜀國。”

    秦王駟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羋月伏地,沒有說話。

    秦王駟忽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女蘿等侍女嚇得跪下,眼睛直視羋月,險些要叫出口來,讓羋月去留一留秦王駟,羋月卻仍一言不發。

    秦王駟走到門口,停了一下,轉頭看向羋月。羋月仍然保持著跪伏的姿態,一動不動。

    秦王駟轉頭走了。

    女蘿等侍女伏地不敢動,直至他走遠了,才忙上前,扶起羋月。

    女蘿一揮手,眾侍女輕手輕腳上來將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蘿見室內無人,方開口勸道:“季羋,您到底說錯了什麼,如何大王竟會忽然離去?莫不是……”

    羋月抬手阻止她繼續猜想。她抬起頭,嘴角有一絲微笑:“女蘿,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訴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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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0:47 |只看該作者
羋月傳 第210-213章 探真心

   秦王駟大步走出常寧殿,出了正門,還停步回頭看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留下來,繼續往前走。

    繆監等人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住,吩咐繆監道:“去召魏冉來,陪寡人喝酒。”

    繆監忙應聲去叫魏冉瘋丫頭玩古代。

    魏冉此時正在城外練兵,聽了傳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遲緩,他當即吩咐了副將,自己回營解甲,拿桶冷水澆了澆臭汗,便急忙更衣,趕往宮中。

    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宮中已經下鑰,卻因為秦王有旨,還留著側門進出。

    秦王駟見到他時,魏冉頭髮還是半幹。秦王駟失笑,喚了侍人來,服侍他去偏殿擦乾頭髮,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時食案俱已擺了上來,階下又有歌舞,秦王駟與魏冉一人一幾,對坐飲酒。

    魏冉初時心底惴惴,但秦王駟只是閑問些他在軍中之事,又問他當日初初離宮,去軍中如何適應,又說起羋月當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誇他的話來,來來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開始放鬆下來。

    他知自己算不得聰明,更知秦王駟君心深不可測,在聰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機巧,只管直道而行罷了。看這樣子他是要閒話家常,自己是從小在他面前長大的,也沒什麼可掩飾的,當下便也依舊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駟甚是歡喜,如羋月一般叫他:“小冉,讓寡人看看你酒量進步了沒有,來來來,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辭,舉杯喝了個精光。

    秦王駟就問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棄:“這酒爵太小了,不夠勁。”

    秦王駟擊案贊道:“真壯士也。來人,搬幾罎子酒來給他。”

    魏冉忙離席辭謝:“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儀。”

    秦王駟笑著踹他:“胡說,你在寡人面前滾泥撒潑哭鬧,寡人都見過,如今倒來與寡人裝蒜。”

    魏冉撓頭,嘿嘿傻笑。當日羋月被義渠人抓走,秦王駟到驛館去看羋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獲救命稻草,哭著喊著撒潑打滾求他去“救姐姐”,如今聽他提起舊事,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秦王駟便笑道:“函谷關初露頭角,攻打燕國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這酒,便是獎賞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兒,由著侍人們一壇壇酒捧上來,不多時,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這時候還有一點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醜不可,當下死命推了,說是“實在不能喝了”。

    秦王駟見他滿臉通紅,舉手投足都已經不穩,連舌頭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夠了,當下便允了。他一揮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熱巾子給他淨面。

    魏冉原來還提著神怕出錯,見酒宴已撤,心裡一松,再用熱巾子一焐,酒意就上來了,腦子裡也迷糊起來。

    秦王駟見他半醉半醒,便與他閒話:“你立了軍功,想要些什麼東西?美人、財物,還是寶劍名馬?”

    魏冉便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抬頭看著秦王駟,笑著說:“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為自己求,臣想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駟笑容變淡,卻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們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誇他,勉強撐著幾案起來,向著秦王駟跪下,道:“聽說大王近來要分封諸公子逃妾升職記。臣想請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駟“哦”了一聲,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實誠地點頭:“臣在沙場浴血,一是為報大王知遇之恩,二是為了照顧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駟微微點頭:“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這是贊話,松了一口氣,索性一屁股跪坐下來,憨笑道:“我原來還以為,可以用軍功求一塊封地,將來把阿姊和外甥接出來……”

    秦王駟臉色頓時變了。這個傻孩子是不會講假話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頭,這念頭必是別人灌輸與他的。

    原來,原來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這宮中,不曾將寡人視為終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頭握緊,臉色沉了下去,室內一片沉寂,沉寂到連醉了的魏冉都抬起頭來,有些惶惑地搖頭張望著。

    秦王駟站起來,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說著,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邁步,袍子下角卻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本能地覺得自己剛才似乎說錯話了,惶惑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大王,臣說錯話了嗎?”

    秦王駟低頭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裡一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你沒說錯話。傻孩子,季羋是我的愛妃,子稷是我的愛子,他們的將來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斷斷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終於聽明白了,高興地問:“真的?”

    秦王駟輕聲問:“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阿姊跟你說的?”

    魏冉張嘴想說,忽然間有一絲清醒,舌頭打結地說:“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駟看著魏冉,微微一笑:“當日寡人並不因為對你阿姊的寵愛而對你格外升賞,今天寡人也不會把你的功勞給別人用,寡人從來都是賞罰分明。你放心,你的軍功,一分不少。”

    魏冉連著聽了兩句“你放心”,頓時覺得心頭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徹底昏睡了過去。

    月光如水,灑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駟慢慢地走在宮道上。

    繆監低聲向秦王駟回稟:“老奴打聽到,正是羋八子向王后獻策,分封諸公子的。”

    秦王駟點點頭:“寡人亦猜是她。”

    繆監不敢再說。

    秦王駟慢慢走著,一路走到常寧殿。

    此時夜已經深了,正門已閉。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繆監知其意,便叫繆乙悄悄地叩開側門。開門的侍女見是秦王駟來了,嚇得跪倒在地,方要張口,便被秦王駟阻止。

    繆監低聲問那侍女:“羋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羋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覺了愛傾紫禁城。”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不要聲張了,免得驚動子稷,又賴著不肯睡覺。”

    侍女會意,低頭暗笑,便迎了秦王駟等人進去。

    秦王駟便脫了鞋履,沿著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間門邊欲看他一眼,不想裡頭嬴稷還沒有睡覺,正與羋月說話。

    秦王駟待要叫喚,聽得裡頭說話,不禁駐足細聽。

    卻聽得羋月道:“子稷,蜀國便在我們咸陽的南邊,旁邊原來是巴國,不過現在已經改為我們秦國的巴郡了,它的北邊是我們秦國,東南方向是楚國,東北方向便是魏國……”

    又聽得嬴稷稚嫩的童音問道:“母親,為什麼這幾天您要我學習蜀國的事情啊?”

    就聽得羋月聲音有些低沉,道:“因為,母親要你安全。子稷,有時候,有些人不會管你是否還是個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矓,羋月說話又太低聲,他不由得問:“母親,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羋月低聲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母親,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你答應母親,你會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嗎?”

    就聽得嬴稷應道:“我能,我可已經是男子漢了。”

    又聽得羋月哄了幾句,輕輕哼著童謠,過了一會兒,便再無聲息。

    羋月見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幾句,站起來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簾子來,羋月一抬頭,嚇得腿一軟,連忙扶住廊柱,勉強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覺。

    卻原來秦王駟正站在門外,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半邊雪白,半邊卻在陰影裡頭。

    秦王駟抬手,阻止羋月說話,低聲道:“子稷睡了,休要驚動他。”

    羋月不敢開口,默不作聲地出去,兩人靜靜地沿著廊下走著。

    秦王駟說:“寡人好久沒跟你下棋了,去下盤棋吧。”

    羋月不解,卻只得依從秦王駟,令人在正殿擺了弈盤,兩人對弈。

    六博為雙人對弈,棋盤是正方形,用直線和斜線分割出棋道,棋盤邊緣的兩邊各有六道棋道,中間有空白方框稱為“池”,池中有黑白圓形棋子兩枚稱為“魚”。

    羋月和秦王駟面前各有六枚博籌,棋盤上黑白兩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廝殺。

    羋月拿起博籌,擲出了四正二反,將棋子往前走四步,豎起來道:“四步,變梟。”

    秦王駟也擲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羋月再擲一把博籌:“那臣妾可要牽魚了。”

    秦王駟笑了:“看來寡人這盤棋要輸給你了。”

羋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還是跟大王學的,如何能與大王相比?”

    秦王駟搖頭:“這也難說得很。這六博棋盤,本就是從太極八卦中來,你精通道家學說,玩起六博之弈來進步很快。雖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過寡人了。”

    羋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於一盤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縱一時能贏得一局兩局,終究還是輸多勝少。”

    秦王駟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盤,也要做好邊角的佈局。如今大秦連打了幾次大戰,威懾住諸侯以後,接下來就要穩定疆域,休養生息。”

    羋月道:“太極生兩儀,所以這棋局中有黑白二魚;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盤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陽變更中樞職位,設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設想了?”

    秦王駟看著她似笑非笑:“你有什麼看法嗎?”

    羋月道:“依臣妾看來,重點應該是新收服和有動盪的三個地方:一為巴蜀,二為義渠,三為河西之地。”

    秦王駟忽道:“你為何想讓子稷分在巴蜀?”

    羋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閃爍,苦笑道:“因為義渠與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適合。”

    秦王駟咄咄逼問:“巴蜀據稱乃窮山惡水的艱險之地,你會捨得嗎?”

    羋月鎮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兒子,大秦嬴氏子孫,身負王者血脈,自要擔當他應盡的職責。富庶疆土必有盤踞的舊勢力,窮山惡水也許能磨礪他成長,好壞也只在人的轉念之間。”

    秦王駟沉默片刻:“你可曾想過,跟著子稷去封地?”

    羋月手執博籌,想擲下去,但終於心亂了,放下博籌,問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嗎?”

    秦王駟卻道:“寡人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羋月低頭回避秦王駟逼人的目光:“臣妾聽大王的。”

    秦王駟問:“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會覺得失望嗎?”

    羋月心頭狂跳,臉上卻露出詫異的神情道:“臣妾之職,原來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駟凝視著她,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來:“若寡人沒有吩咐,由你自擇呢?”

    羋月努力用單純的目光看著秦王駟,微笑:“若不從夫,那便從子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駟目光如要看進她的內心最深處:“子稷還是個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張?”

    羋月的手垂在袖間,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子稷天性聰明,臣妾願意聽從他的意見。”

    秦王駟長歎一聲,抹亂了棋局,站起來拍了拍羋月的肩膀,道:“還記得你當日初侍寡人的時候,寡人對你說過的話嗎?”

    羋月驚訝地抬頭:“大王是說……”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季羋,寡人帶你去行獵,與你試劍,和你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羋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她的內心驚駭之至,卻又狂喜之至,嘴角顫抖,一句話到了唇邊,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她才顫聲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駟沒有再看她,轉身負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聲吟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

    秦王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風吹得滿院的銀杏葉子四處飛舞。羋月凝視著面前的棋局,眼神複雜。

    秦王駟走了已經很久了,羋月猶站在窗邊,看著滿院月光和銀杏葉子,久久不語。

    女蘿站在她的身後道:“季羋,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羋月忽然笑了:“女蘿,我贏了!”

    女蘿詫異,她看不懂,也聽不懂。秦王駟悄然而來,站在屋外聽羋月哄孩子,兩人下了一盤棋,秦王駟走出來吟了一段話,怎麼羋月便說她贏了?而且,怎麼算是贏了,她又贏了什麼?

    羋月亦知她不懂,也沒打算讓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設想和計畫,只是此刻心中歡愉,她忍不住想傾訴,便輕輕將那句話又吟了一遍:“‘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大王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逍遙遊》中的話。”

    女蘿點頭:“是,季羋,奴婢聽您常讀,只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羋月解釋:“意思是:不為世人的讚譽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誹謗而沮喪,明白自我追求與外界限定的區別,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榮與辱。”

    女蘿點點頭,可依舊不明白。

    羋月輕歎一聲,方才的歡喜已經漸漸沉澱下來。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輕歎:“其實,我原本就沒有想過進宮,也沒有想過侍奉大王,更沒想過承寵、爭寵這些事。我的命運不是我的選擇,可是命運讓我走上這條路以後,我就要為此承擔結果。大王讓我走這條路,我就必須握緊拳頭走下去。”

    女蘿擔心地道:“承擔什麼?”

    羋月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也許,我應該感謝大王,他在所有的人當中選擇了我,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天與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確是不容逃避的。”

    女蘿這時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說,您終於決定,對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還手了妖者嬈也!”

    羋月搖頭,冷笑:“不,我要面對的人,不是她們。”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駟下朝回宮,便接到羋月一封書簡,請他望雲台相見。

    望雲台乃是秦宮中登高望遠之處。

    秦王駟沿著臺階走到高臺上,一眼看去是無邊天地。望雲台的一邊已經站著另一個人,背朝著秦王駟。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朝著秦王駟微笑。

    秦王駟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上,看著前面,問:“你剛才在看什麼?”

    羋月道:“看這天地。”

    秦王駟不解:“天地?”

    羋月伸出雙手,橫於半空,衣袂飄飄,似要隨風而去。她的聲音有些縹緲,有些興奮:“站在這高臺之上,只覺得天地無垠,似可禦風而去,遨遊天地之間。”

    秦王駟道:“看來,你很想出去遨遊這天地。”

    羋月轉頭看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樣,馳騁四方,征伐天下,能夠有個地方施展我這一生所學。”

    秦王駟“哦”了一聲:“像寡人一樣?”

    羋月肯定地頷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沒有昔日的恭敬退縮,反而有一種挑戰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後宮的妃嬪一樣,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讓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麼媵女後妃。我甚至曾經幻想……”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羞澀地一笑。

    秦王駟心中湧上一種久違的少年激情來,他握住了羋月的左手:“幻想什麼?”

    羋月的右手卻指點著天地,衣袖飛卷,豪氣干雲。她的聲音很響亮,在高臺上被風一吹,遠遠地傳出去:“幻想著如果有機會,能夠讓我治理一個郡、一個封國,我就能夠把它治理得富強繁榮,那麼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樣,我就能讓你感覺到,我是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指點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後宮女人一樣,只能做被你寵愛、被你庇護、什麼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駟失笑:“你想做不一樣的人?你對她們不屑嗎?”

    羋月轉頭看著秦王駟,大聲道:“是,我不屑,因為我跟她們不一樣!我爭的不是榮寵、位分、母族、兒女。我爭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著一席之地!”

    秦王駟看著她如今的樣子。這是她從未在自己面前展現過的一面。不,也許他曾經看到過,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見她的時候,那種在祭臺上翩若游龍、丰姿若神的樣子。忽然間他有些明白了:“你要為子稷爭蜀侯之位,原來並不僅僅是為子稷所爭,更是為自己爭?”

    羋月昂首道:“天地間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卻想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要讓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實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兒子,子稷只是其中一個,也許有朝一日他可能成為獨一無二的人,但這卻不是由他的出身決定,也不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推動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駟定定地看著羋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來,是不是有違你的計畫了?”
  羋月搖頭:“不,沒有區別。因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為子稷爭,但我卻不是這麼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愛,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無聲無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麼做,我覺得委屈。”

    秦王駟挑了挑眉問:“委屈?”

    他忽然笑了,沒有再說話,卻轉身欲走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月卻從秦王駟身後抱住了他,將臉貼上他的後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從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時候開始,大王就告訴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可大王呢,卻什麼事也不告訴我,什麼話也不對我說,跟我打啞謎,拿什麼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個傻瓜。”

    秦王駟的眉頭漸漸松下來,嘴角也有一絲笑意。

    羋月道:“我要錯了,你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下次改進,別讓我一個人傻傻地瞎折騰。有時候,我真希望下輩子遇見你的時候,我是個男子,不是一個卑微的媵女,不是一個後宮妃嬪,而是一個可以馳騁天下的國士,甚至能讓你像容忍張儀那樣容忍我身上的諸多缺點,就因為我有舉世無雙的才能。”

    秦王轉身將羋月一把抱起,縱聲大笑:“可寡人如何會與張儀歡好,如何會讓張儀為寡人生兒育女?”

    羋月驚呼一聲:“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駟卻不理她,只管抱著羋月走到欄杆邊,把她放在欄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說,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嗎?你朝下看看,這望雲台高不高?”

    羋月朝下看了看,一陣暈眩,卻倔強地道:“很高。”

    秦王駟道:“怕嗎?”

    羋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駟道:“寡人若是鬆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羋月的手緊緊抓住了秦王駟:“大王不鬆手,臣妾就不會掉下去。”

    秦王駟卻忽然問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羋月的另一隻手卻扶住了欄杆,昂首道:“那臣妾會自己扶著欄杆,不讓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駟笑容微收,意味深長地道:“哦,這樣說來,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羋月笑道:“大王讓臣妾坐到這兒來,還用手扶著臣妾,是因為愛臣妾,不是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為了讓大王不傷心失望,也不會讓自己掉下去。”

    秦王駟哈哈大笑,用力將羋月抱起,轉了一個圈,將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穩了嗎?”

    羋月仰頭看著秦王駟道:“臣妾站穩了。臣妾會一直站穩的。”

    秦王駟一步步走下望雲台,坐上步輦。

    步輦起,緩緩前行。

    秦王駟低聲對繆監道:“明日,寡人要見唐昧。”

    繆監一怔,問:“大王說的是……丹陽之戰中,被俘的楚將唐昧?”

    秦王駟點了點頭,嘴角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緩緩地道:“寡人現在忽然對那個星象預言,很有興趣,想細細地問一問他。”

    半個月後,秦王駟於殿中宣佈諸公子之分封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後宮妃嬪,齊聚椒房殿中,等著消息第一時間傳回。

    她們心情焦急,三三兩兩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竊竊私語。

    樊長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緊張地拉住衛良人的手道:“衛阿姊,子惲還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衛良人微笑著安撫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讓兒子分封出去……”

    樊長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說,魏夫人?”

    衛良人笑而不答。

    樊長使恨恨地道:“難道這次分封會出岔子?”

    衛良人連忙將食指豎在嘴上:“噓,小心隔牆有耳。”

    樊長使一驚:“她又有什麼陰謀不成?”

    羋月靜靜站在右廊下,看著妃嬪們焦急不安地交頭接耳。魏夫人走到羋月身邊輕笑道:“季羋妹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啊。”

    羋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況諸公子都是大王的親生兒子,難道大王還會虧待了他們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聲:“手心手背還兩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沒有半點想法。”

    羋月微笑:“大王比誰都聰明,在他面前自作聰明,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魏夫人看她這副樣子,情知問不出什麼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唐夫人見魏夫人走了,方走到羋月身邊勸道:“此人素來如此,不要理她。”

    羋月笑著點頭:“我知道。”又問她:“唐阿姊不緊張嗎?”

    唐夫人笑道:“我是個愚鈍之人。子奐難道不是大王的兒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過大王,還能信得過誰?”

    羋月點頭:“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來愛庸人自擾。”

    唐夫人知道她說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語。

    另一頭,景氏亦在和屈氏竊竊私語:“屈阿姊,我的子雍還小,真不想讓他現在就封啊。”

    屈氏勸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娘的。”

    正在此時,利監滿頭大汗地跑進來道:“頒詔了,頒詔了。”

    這聲音一傳進來,便是連羋姝也聞聲走出來,見著利監,焦急地問:“封了哪幾位公子?”

    利監行了一禮,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軍功的公子。公子華封橫門君,公子奐封藍田君,公子通封為蜀侯。”

    衛良人猝不及防,失聲道:“蜀侯怎麼會是子通……”

    羋姝橫她一眼,轉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衛良人,恭喜你們了。”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氣,回頭拉住衛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這可是好事一樁。”

    衛良人的視線卻落在羋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謝唐夫人,只是蜀地艱難,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現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間尖叫一聲,沖了出去。

    羋姝看著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轉頭看著羋月,滿意地點頭致意。

    羋月只是淡淡一笑,卻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上前邀功示好,只遠遠地行了一禮,便與其他妃嬪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頭散髮地坐著,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敗在哪兒。她明明已經猜到,羋姝上書求為諸公子分封,必是羋月建議的。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羋月無心宮闈,甚至無意于秦王駟。

    羋月有自己愛的人,她入宮,是因為黃歇死了。後來黃歇再度出現,可她已經有了秦王駟的兒子,所以只能繼續留下。她的心不在這宮廷中,她厭惡與羋姝、與自己共處這一方庭院,她時刻想逃開。所以魏夫人猜測羋月會借這次分封,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資訊,有的是從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從羋姝與羋月交惡後發生的事情裡捕捉到的,她將它們一一組合起來,大膽地推測出了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駟,將自己的推測巧妙地透露給了他。她深知秦王駟的脾氣。他有強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是羋月主謀,他是絕對不會讓羋月如願操縱王后佈局的。那麼,王后的計畫就會因此廢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讓嬴華成為太子。

    可是,她沒有想到,秦王駟明明知道了這件事,依舊順著羋月的心意,分封了諸子,讓嬴蕩成了無形中的太子,讓她一敗塗地。

    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分封嬴稷,而將他留了下來?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個她未曾想過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駟屬意嬴稷?

    不——她絕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陰沉得嚇人,采薇嚇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時,魏夫人忽然笑了起來,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辦法,讓宮中傳唱一首歌謠……”

    數日後,宮中忽然興起了一首歌謠,羋姝走到哪兒,似乎都能聽到有人在傳唱:“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站住,問道:“什麼聲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這幾天宮中都在傳唱這首歌謠呢。”

    羋姝道:“什麼歌謠?”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臉色變了:“這是什麼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羋姝細想了想,拂袖而去一傾紅顏媚天下。

    暴雨如注,繆監負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轉頭,看看身後的繆乙,“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繆乙先是點頭,後又搖頭,賠笑道:“明白一點點,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兒,也好讓孩兒長些見識。”

    繆監冷笑:“這首詩歌,來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聰明的男人能造就一個城邦,而聰明的女人卻能傾倒一個城邦。失去懿德的聰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殺大權,就會成為梟鴟那樣的不祥惡鳥……”

    繆乙聽懂了,臉色也變了:“阿耶,您說這事,要不要稟告大王?”

    繆監冷笑一聲:“稟告大王,說什麼呢?這哲婦指的是誰,你不清楚嗎?”

    繆乙猶豫了一下,道:“是指……羋八子吧。”

    繆監道:“那麼,這歌謠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繆乙賠笑:“這,孩兒可真不知道了!”

    繆監冷笑一聲:“這後宮婦人,三寸長舌,這不,又要攪動起風雨來了。”

    雨仍然在下著,歌謠在雨聲中,越傳越烈。

    女蘿憂心忡忡地跟羋月說:“季羋,您說,對這宮中謠言,應該如何是好?”

    羋月輕蔑地一笑道:“怕什麼?‘哲婦傾城’嗎?可這後面還有兩句,‘婦有長舌,維厲之階’,這宮中究竟誰是長舌婦,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嗎?魏氏,也不過就這點花招罷了。”

    女蘿道:“縱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羋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時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蘿沉默。

    羋月道:“我一直被動應戰,一直想逃離這宮廷。我忘了這個世間處處是戰場,只想著不戰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還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戰規則的勇氣,她有屢敗屢戰的志氣,她還有處於逆境仍然能夠輕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聰明和才智。”

    女蘿搖頭:“不,季羋只是心地善良。”

    羋月也搖頭:“不,善良是對弱小的憐惜,而不是對虎狼的退讓,更不是弱者為自己的無能找的藉口和理由。”

    她看著外面的大雨,低聲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運決定要將子稷推向高處,我若猶豫退讓,反受其禍。蒼天為證,我也曾謹守其位,不敢越禮;可既然天意註定,不讓我子稷赴蜀遠行,我自當遵從天意。夏桀無道,成湯代之;商紂無道,周武革命;厲王無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這天底下已是大爭之世,沒有什麼是註定的,只能是勇者勝而懦者亡。”

    女蘿拜伏在地:“奴婢願追隨季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羋月看著大雨如注,縱聲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她喃喃道:“這四方的宮牆,燕雀相爭,不知天地之闊也。而鯤鵬,可受制于一時,但終將扶搖直上九萬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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