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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山丘之下的淨室,很像一個蟄伏著的巨大秘密。
她不相信太后沒有在小皇帝離開淨室之后派人進去查探過,但是,太后卻仍然希望能有個人跟著小皇帝走進密室,親眼看看他每天究竟在里面干什麼。
能讓太后如此的小心謹慎,是否也表示……那位小皇帝其實並不如外表看起來的那般純良,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侗紫述木訥地低著頭往沐宵殿走,看起來像是嚇傻了,腦子卻在飛快地轉著。
她要怎樣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投向皇上?小皇帝可靠嗎?就算他知道了太后的打算,會不會仍然選擇按太后說的做,犧牲一個微不足道小宮女的清白來換取太后暫時對他的放任?況且……她有什麼條件和籌碼來跟小皇帝做交換?
慢慢地走到了淨室門口,卻只是拿著書呆呆地站著。想了很久,終于決定咬牙一試。如果不去找小皇帝試試,她怎麼也不會甘心的。
腳步剛動了動,不遠處塘邊山石的陰影中突然躥出一個黑影,“噌”的一聲跳入了前方緊挨著小丘邊緣的草叢里,閃了几閃就不見了。
侗紫述被嚇了好大一跳,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雖然沒有看清卻也知道應該是那只黑貓阿烏,深吸了一口氣,她終于抬起手,輕輕地敲了敲淨室的石門。
“誰?”隔了半晌,小皇帝的聲音才隔著石門低低地傳來,聽不大真切。
“啟稟皇上,是太后讓奴婢過來的。”她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
里面又安靜了片刻。
“你進來吧。”
侗紫述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几乎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緩緩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大門。
石門之后的空間很寬闊,擺設和普通淨室沒有任何區別,當中是一個巨大的丹爐,兩邊靠牆立著兩排高櫃,無數個抽屜分門別類地存放著煉丹需要的各種材料,角落里還有一張長几,除了些瓶子就只擺放著一套茶具。
后面的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八卦,牆壁上有數盞油燈,丹爐一側有個蒲團,一身淺黃的小皇帝孟羿珣正盤膝坐在上面,淡淡看著她眼底不見一絲波動。
侗紫述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視線一轉,突然就落在了小皇帝身后一個高櫃側面和牆壁形成的陰影里——有一小團黑黑的毛茸茸的東西,在那里一閃,隨即就隱沒不見了。
那是一條黑色的尾巴,只露出了尾巴尖的一點。那只叫阿烏的黑貓。
那只剛剛還和她一起在淨室外,然后沒入草叢不見了的黑貓。
孟羿珣也循著她的視線看向了同一個地方,“那是阿烏。”
他招了招手,黑貓從高櫃的陰影中踱了出來,搖著尾巴爬到他腿上,慢條斯理地開始舔毛。
侗紫述的心震了一下,想也沒想,突然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奴婢是來跟皇上說,奴婢願意從此追隨皇上!”
“唔?”孟羿珣一怔,“你是什麼意思?”
“奴婢說,奴婢願意從此追隨皇上。”侗紫述又重復了一遍,自動把這當成是對自己的考驗。
“這宮里的人,不都是追隨朕的嗎?”他疑惑地側側頭,反問道。
“是太后讓奴婢過來的。”侗紫述覺得自己的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
孟羿珣又怔了一下,“母后……讓你來做什麼?”
她第一次知道,紅顏禍水這句話果然不是說假的,她總是要花很大的精力才能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小皇帝的臉上,于是小皇帝語氣中的那些茫然與疑惑究竟是真是假,她也全無分辯之力了,更加弄不清他是真的不清楚她的來意,還是刻意在裝傻。
侗紫述別開臉,猶豫了一下,一咬牙實話實說:“太后說,讓我把自己和這個一起送給皇上。”她雙手捧起那本書,向前平伸,讓孟羿珣能看清封面上的四個字。
“這是……”小皇帝認真看了她手上的書几眼,想了想,仿佛明白過來了,停頓了片刻,他突然用同之前一樣的無辜的語氣,說出了很直白的話:“你似乎並不願意按太后的意思獻身給我……于是,你就打算來向我投誠了?”
這毫無征兆的轉變,讓侗紫述太陽穴莫名地一跳,頭痛的同時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
他方才是在試探,還是純粹地逗著她玩?這家伙到底是只兔子,還是只狐狸?或者根本是只談笑用兵的笑面虎?
“皇上覺得呢?我是什麼意思皇上難道不明白?我以為皇上該是個聰明人。”既然分辨不出來,她只好硬碰硬了。
“為什麼朕是聰明人,就一定要能聽懂你的意思?”他輕笑,長睫一垂,漂亮的面孔在淨室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有種水墨淡彩般的精致。
侗紫述淺淺地吸了一口氣,第一次有甘拜下風的感覺。這個人實在太擅長用那種讓人絕對上不了火的語氣和無辜表情,不緊不慢地跟你繞著圈子,讓你發狂的同時更有借他懷里那只黑貓的爪子狠狠撓他几把的衝動。
“方才我在門口看見了阿烏。”
她拿出所有的氣勢,直勾勾地看著孟羿珣,已經不想裝什麼柔弱無助了。對付這種擅長裝傻裝無辜還極會兜圈子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跟著他繞,簡單明了直切要害。
“我確定它沒有跟著我一起進來,但是現在——它卻出現在了淨室里。沐宵殿的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皇上進入了淨室,阿烏和大鴉一定會守在淨室外面。現在我進來了,恰好阿烏也進來了……至于它到底是從哪里進來的……是碰巧進來的,還是看我靠近了淨室專門進來給皇上通風報信的……奴婢就愚鈍不知了。”
一口氣說完,挑釁地微抬了抬眉毛。裝傻是他的權利,但是討厭裝傻的人也是她的權利。
有那麼片刻,她以為孟羿珣會發怒的,沒想到他居然只是再次怔了怔,然后垂下眼睫真正笑了出來,長睫掩去眸中目光的一剎那,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對她的贊賞。
“這就對了……”他微微低下頭,手指輕輕撫過黑貓的背脊,方才那無辜不解的神情瞬間全收了起來,只留下嘴角邊一點隱隱的犀利,“在朕的心目中,你就該是一個會這樣講話的姑娘才對。”
“……”這下她真的聽不懂了,“皇上是什麼意思?”
孟羿珣卻話鋒一轉:“你是打算來跟朕投誠的不是嗎?那我們還是先來談談條件吧?朕知道,你想保住你自己的清白,但是——朕憑什麼要幫你?”
侗紫述呆了呆,隨后忍不住在心底罵了句市井粗話。
現在他們的情形該是調過來才對吧?先皇和藍貴妃生前大概沒教過他什麼叫得寸進尺——她是太后派過來的人,單是把今天在這里看見的一切切切實實回報給太后,相信就有他麻煩的了。更何況,他連殺她滅口的條件都沒有——除非他擔得起殺了她之后引起太后懷疑的后果。
“專門訓練出大鴉和阿烏來放哨,想必皇上在這淨室里,應該不是真在修道煉丹吧?而且皇上現在在沐宵殿的確孤立無援不是嗎?多我一個幫手,對皇上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吧?”
“那麼……你怎麼證明,你的確可以幫朕,而不是為朕帶來更多的麻煩?”
憑他的本事,絕對能把一個好好的人當場逼瘋!侗紫述第一次開始覺得慶幸,慶幸她是在太后那邊看清了局勢,知道自己確實已無路可退才放手一搏投向他的,不然她現在肯定已經衝著他喊出來——
就憑我一眼能發現你在用那只黑貓放哨!發現你這淨室里肯定有鬼!發現你那好看的皮囊下藏著如此可惡的性格!
她卻沒有發現,似乎從她走進這間淨室后看到小皇帝的第一眼起,她就下意識地認為,無論小皇帝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至少他是可以信任的。
侗紫述雙拳緊握,知道自己咬牙切齒的臉一定很難看,她終于領悟到其實兔子不可怕,狐狸不可怕,連笑面虎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長著兔子臉、生著狐狸心腸,還永遠對著你笑得一臉無辜的笑面虎。
這位小皇帝基本上齊全了……
她這算不算為虎作倀?侗紫述忍不住在心里為自己的將來悲嘆。
“好了,我不逗你了。你究竟想怎麼跟我交換條件,說吧。”做任何事終究得講究尺度,眼看她已快瀕臨爆發,孟羿珣終于收起了之前的逗弄,含笑正色道。
侗紫述一肚子的官司勉强被這句話暫時澆熄,深吸了口氣,開始和他談判:“我可以幫皇上。”
在小皇帝開口之前,她又截口道:“我不敢說我多麼聰明多麼有用,但是有一個人幫皇上,總是多一分援助。太后不僅讓我來獻身,還讓我待在皇上身邊隨時監視皇上在淨室中的一舉一動,並且每日向李總管彙報。以后我仍然可以每天跟皇上進來,至于皇上到底在里面干什麼,我也知道該怎麼跟李總管說。”
“你確定?”
唯有問出這句話,孟羿珣用了無比慎重的語氣。他靜默了一刻,臉上的神情也嚴肅起來。
“你知道……沐宵殿里已經死過多少人了嗎?”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他接著這樣問。
“奴婢不清楚,但是奴婢知道,一定很多。”侗紫述也不閃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語調平靜。
“他們……有的跟你一樣,想留在朕的身邊幫助朕;有的,希望能偷偷地幫朕傳遞消息;有的,甚至只是可憐朕。這些人,最終沒有一個從太后手里逃出去,全部死在了這座宮殿里……你真的想清楚了?”
“所以,奴婢不僅要求皇上保住奴婢的清白,還想求皇上,在奪回大權之日,放奴婢出宮。”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咬字分外的清楚,沒有絲毫的膽怯與退讓,這就是她最后一個條件。
的確,留在他身邊危險太大,她甘冒這個險,當然不止是想保住她的清白這麼簡單,眼前的危機,和還沒到來可能渡過也可能渡不過的深淵,她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賴活一天也總好過立馬就死。
“哦?”孟羿珣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異樣,微微側了側臉,仿佛把她從頭到腳重新估量了一遍,“你對朕就這麼有信心?”
這如今的整個皇宮,若是誰還說對他有信心,只怕旁人覺得此人就算不瘋,也已離瘋不遠了。
“進來之前,沒有。”侗紫述再一次實話實說,“但是進來之后,看見了阿烏又和皇上說了一番話之后,突然就有了。”
“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這一回,說得真心實意。
侗紫述正在思考自己是該對這句贊揚表示感謝還是唾棄,他卻又抬了抬手,從寬闊的衣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凌空點了點她的臉,“但是,下次記得——最好不要再直勾勾地看人,特別是對于一個你並不熟悉的人。”
“皇上……什麼意思?”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二次問這句話了。
“中秋那晚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探究和興味,那不是一個母后親自挑來沐宵殿的宮女該有的眼神。你去仔細觀察一下,宮里的其他人通常都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朕的。”
侗紫述語塞。回想起那晚初見小皇帝的情形,她也承認,當時的眼神的確是太過放肆和大膽了。
“平時奴婢不會這樣的。只有那天晚上見到皇上,是個例外。”她這麼說會不會讓他覺得,她是被他的美色所惑?
“例外?”
“嗯,”她終于忍不住揉了揉膝蓋,“皇上,奴婢可以起來了嗎?”
孟羿珣淡淡一笑,似乎覺得她很有意思,微微頷首。
跪了太久,腿完全麻了,侗紫述艱難地撐著地緩緩站起身,“皇上很好看,而且……皇上一點也不像一直被囚禁著的樣子。”
“好看?”他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那你覺得,被囚禁的人該是什麼樣子的?”
“應該滿腹愁緒一腔郁郁啊……端起酒來便大口澆愁,喝醉了就大聲吟詩,吟的還全是肝腸寸斷的凄苦句子。”她隨口回答著,最初進來時對他的恭敬已經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何況在她看來,那點恭敬他也未必稀罕。
孟羿珣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再次問道:“你為什麼會被母后選中?母后挑人從未看走眼過,你是第一個。”
侗紫述沒有答話,倒是后知后覺地開始打量兩個人的高度落差,她居高臨下地站著,小皇帝盤膝坐著,腿上的酸麻退去之后,她立即意識到這樣有些不妥。
“皇上,這里還有沒有……”垂下眼意有所指地往他身下瞄。
孟羿珣沒等她說完,會意地從身后又拿出一個蒲團遞給她,“不習慣的話,坐著吧。”
侗紫述如蒙大赦,立即依言坐下來,蒲團雖不算厚,倒還算柔軟。
“剛進宮的時候,我常被人欺負……吃飯常常吃不飽,月錢常常被扣,分給我的工作總是比別人的多,有時候別人闖了禍也讓我去背黑鍋受罰……我也從來不會抱怨也不會反抗。后來,御膳房的蕭公公腿上生了膿瘡,走不了路每天黃水到處流,實在太髒太臭誰也不願意管他,我看他可憐,就去照顧他,再后來,蕭公公好了,又升了管事太監,就收了我當干女儿……他就總愛說,我就算不傻,也是個半傻的。”
“你真的這麼傻嗎?”
“真的假的,重要嗎?”侗紫述笑著拉拉垂在胸前的發梢,答得很自然,“如果這些能換我平安活到出宮那天,挺好的。”
“你不是自願進宮來的?”
“是,也不是。”侗紫述模棱兩可,“總之呢,今后的日子我會盡力幫助皇上。皇上早一日重掌大權,我就能早一日出宮去。”
她最后下了一個結論——
“我也希望,你希望的那天,能夠早日到來。”
孟羿珣終于站起了身來。他拍拍懷里的黑貓,示意它自己跳下地去,然后走到丹爐邊滅了里面的爐火,“不過,既然你進來了,我們還是得做點事情。”
在侗紫述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侗紫述站起來,接著把方才他坐的那個蒲團和侗紫述坐的擺在一起,然后又拿出一個來,拼成一排,似笑非笑地衝她抬抬下巴,“你在這上面躺一會儿吧,但是記得別躺太久,這淨室里很潮。”
說完之后,他就走到淨室最深處,施施然地把牆上那幅巨大的八卦圖翻過來,拿起大八卦背后中心嵌著的一個巴掌大的小八卦,貼在那面牆壁的某個地方,開始以一個極其復雜的路線緩緩游走。
半晌之后,只聽輕微的“哢”的一聲,那面牆轟然向上升起,露出里面的一間密室。
侗紫述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做這一切。直到孟羿珣的背影即將沒入牆內之前,才突然聽到他淡淡地丟下一句:“你有沒有想過……今天若是我當真殺了你滅口,出去也只需要對母后敷衍一句‘修煉時發生意外’,那便遮過去,她根本不須要去追究你的死因,重新換個人就行了——你其實並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安全。你已經很聰明了……但想要在我身邊活下來,這樣的聰明還不夠,你還要學。”
話音消失的時候,升起的牆壁已經緩緩地落了上來,嚴絲合縫沒有一點痕跡可尋。
也就在那一剎那,侗紫述全身一顫,從心底冒出一陣徹骨的寒意。她知道他最后說的這几句,全都是實話。就因為是實話,才讓她后怕得想發抖。
如果她遇到的不是他,而是個再心狠手辣一點的人物……她緊了緊領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原來這位小皇帝,也真的遠遠不止她想象的那麼簡單。回想之前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她突然發現,似乎她在想什麼已經全給孟羿珣套出來了,但是孟羿珣究竟在想什麼,她卻依然是一無所知。
“皇家……果然沒有一個簡單人物……”侗紫述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呆坐良久,不知不覺依著他方才說的話,倒在了三個蒲團上。望著天花板上的石刻出了會儿神,她終于慢慢地閉上了眼,竟然真的睡著了。
把她從迷迷糊糊中喚醒的,依然是孟羿珣微微帶笑的溫和聲音。
“你竟然當真睡著了……起來吧。我不是說過,這淨室里很潮,不能睡太久的。”
“唔……”她揉揉眼,躺著看了他一眼,慢慢坐起身來,“皇上的事做完了?”
“沒有。不過時間差不多,你該出去了。”
“我?”
“嗯。你再不出去,有人該起疑了。”
“哦……”她依然坐在地上,小憩初醒腦子不太靈活。
“為什麼朕總覺得,朕看到的這個你,和你自己說的那個你相差很大?”他忽然又補了一句,笑得有几分興味,“能騙過太后的耳目和眼睛,你的偽裝功夫應該很爐火純青吧?難道你平時也是這樣,在哪里都能睡著?”
至少在這間淨室里他看到的,跟她自己說的那個永遠受人欺負的傻宮女大相徑庭,很率性,很大膽,也很狡黠。
“我在宮里裝了三年,裝久了也會累的,在皇上這間淨室里回來做做自己挺好的。皇上不是也只有進了這里面,才是真正的皇上嗎?”她漫不經心地答道,絲毫沒有發現她對自己的稱呼已經從“奴婢”,自自然然地變成“我”了。
孟羿珣只是笑,走到她面前緩緩蹲下身來,忽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把匕首和一只小瓷瓶,只告訴她兩個字:“起來。”
“皇上要干嗎?”她兩手猛地撐地身子急忙往后仰,純屬本能。
“把這個拿去,在你身上比較隱秘的地方——比如手臂內側或是……割一條口子弄點血在那蒲團上。”孟羿珣面不改色,淡淡地說著聽起來很不普通的話。
“為什麼?”她的身体后仰得更厲害了,本能地知道這句話肯定不是好話。
“你說呢?”見她遲遲不接過,他索性把匕首和小瓶都放下,直接伸手拔下了她綰住發髻的兩根素簪,長發瞬間披瀉而下。
“皇上……”她抱住頭后知后覺地躲了開去,剛說了兩個字,終于意識到了他是想干什麼,“你……”手從頭發上拿開,臉卻控制不住地紅起來,表情有些尷尬。
“你沒忘那本書是什麼東西……還有太后是讓你來干什麼的吧?”孟羿珣悠悠地反問,“不僅頭發,還有衣服。原本動刀這種事該朕這個男人來的,但朕每天沐浴更衣都有人侍候,身上有任何一點傷口都是瞞不了人的,只能由你來。”說完之后輕咳一聲,又是一臉歉疚無辜。
侗紫述再一次咬牙,雖然心里清楚他說的都是實話,卻仍然有些憤憤。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十分沒好氣,“那麻煩皇上轉過去——我會自己動手!”
孟羿珣很君子地站起身來,轉過去背對侗紫述。她飛快地站起身來,一邊撥亂自己的頭發,一邊小心翼翼地微微拉開衣襟,再三確認雖然凌亂但不至于春光外泄之后,才挽起袖口用匕首在左手上臂內側划了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
仔細地捏著傷口,讓几滴血落到身下的蒲團上,再用手指抹開,最后拿起方才小皇帝放在地上的小瓶,用里面的膏藥抹在傷口上,流血即止,肌膚生香。
“好……了。”
放下藥瓶和匕首,她努力想表現得鎮定一點,可臉卻不受控制地泛紅,出于姑娘家的本能,一只手極不自然地捋著頭發,一只手橫擋在胸前按著微開的衣領。
小皇帝轉回身,看到她那個樣子一下子笑出了聲來,“不錯不錯,弄得很像。”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她轉開臉,盡量不去看孟羿珣的表情,勉强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几個字。
“朕會再在這里面待一會儿,你自己哭著出去——會吧?”
侗紫述咬咬牙,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帶著一身舍生取義的氣魄用力推開淨室的大門衝了出去。
那天晚上,沐宵殿的所有人都知道,新來的宮女侗紫述被皇上臨幸了。
具体的過程沒有人清楚,只有人看見侗紫述衣衫不整長發披散地從淨室里跑了出來,然后就一直坐在宮女房里默默垂淚,低頭不語。
小環雖然小,卻也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開始還只是在侗紫述身邊焦急地詢問著,后來也陪著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晚。李總管得知之后,還特地到宮女房去看了看侗紫述,破天荒地准了她三天假,讓她在宮女房里好好休息。
皇上臨幸,這個天大的殊榮,在沐宵殿里卻仍然激不起什麼波瀾,以那位小皇帝如今的處境,只怕是福是禍都還說不清,就更談不上榮耀了,除了有人送來了一碗應該是防止懷孕的藥湯,就再沒有了任何別的動靜。
不過,這倒是讓懨懨靠坐在床頭的侗紫述大大松了一口氣。把桌上那碗藥嫌惡地潑向窗外之后,她放下碗,靠回床頭去繼續發她的呆。
昨晚小環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后來更是哭得比她還厲害,逼得她也不好意思不跟著哭。久哭傷身啊,這還真不是唬人的,她今天簡直快爬不起來了,只覺得一雙太陽穴都在一跳一跳的疼,一臉憔悴,更像被土豪劣紳强占過的可憐民女了。
不大一會儿,一個宮女進來,說皇上讓她去淨室。
侗紫述長嘆一聲,這才想起她還有配合小皇帝演戲的重任,梳洗整齊磨磨蹭蹭地去了淨室,小皇帝倒沒有進密室,而是在外間等著她。
“咦,怎麼一晚不見,就成這個樣子了?”轉過身看見她,孟羿珣詫異地開口。她的眼圈又黑又腫,一臉倦容簡直像是病了一場。
侗紫述原本就很怨婦的臉忍不住又怨婦了几分,“皇上覺得呢?”
孟羿珣挑眉,掩飾過的忍俊不禁,“看來你昨夜過得很慘。”
“別人為我哭了一夜,我要不陪著哭那像話嗎?”你那黑心母后就是罪魁禍首。
“和你一起來沐宵殿的那個小宮女?”
侗紫述頓了一下,忽然目光一閃戒備地盯著他,“她還小,皇上別打她的主意。”
孟羿珣的眉毛又挑了挑,“你很關心她?”
“談不上吧。可是小環那樣天真簡單的小姑娘,就應該讓她一直天真簡單下去。”
若都成了你這樣的笑面虎,頂著一張干淨純良溫和無害的臉出去騙人,豈不應了真正的國之將亡,必生妖孽。她貌似不經意地看了孟羿珣一眼,暗自腹誹。
孟羿珣面色平靜,看不出表情,半晌之后,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在這宮里,簡單天真的人通常都活不長。”
侗紫述全身一震,“皇上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等你很久了,跟我一起進密室去吧。”他卻已轉過身,啟動密室的機關去了。
侗紫述表情有些奇異地看著他,嘴張了張似乎想要問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石牆再一次緩緩開啟,侗紫述跟在孟羿珣背后走進去,發現后面的空間居然出乎她預料的小,只有外面那間淨室的三分之一左右大。
密室里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除了牆上約兩人高的地方,每隔一段距離就嵌著一個巴掌大的八卦,就只剩下燈油了。整個室內几乎是空空蕩蕩的,唯有右邊放著高矮不一的好几個櫃子,櫃子上擺著不少瓶瓶罐罐,也不知是干什麼用的。
這就是孟羿珣的密室?侗紫述不動聲色地轉動脖子打量著四周,心里有些疑惑,僅以她這兩天對孟羿珣一點粗淺的了解,他也不應該只在密室里放這些東西吧?
“這些……”她指著櫃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是什麼?”
孟羿珣回過頭來,“朕煉出的仙丹,什麼功效的都有,最厲害的,吃了可以長生不老。”
侗紫述翻白眼,“這個密室只是皇上用來放這些仙丹的?”她要相信她就是白痴。
孟羿珣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走到一個矮櫃邊彎下腰似乎在櫃子里找東西。百無聊賴的侗紫述掃了眼牆上那一圈八卦,發現形狀大小和他用來開啟外間機關的八卦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側頭思考了片刻,走到最近的牆邊開始一面一面地敲,試圖找出哪面牆的背后是空的。要是這間密室真的就只是這個樣子的,她的名字情願倒著寫。
忙活了一陣,把四面的石牆都敲了個遍,出乎預料的是,居然真的都是實心的。
那……機關在哪里?她回頭看孟羿珣,表情明顯迷惑了。
孟羿珣忙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收進懷里放好,直起身來又是一笑,然后從從容容地踩著几個矮櫃爬到最高的那個櫃子上,伸手從牆上取下了櫃子上方正對的那個八卦,再仰起頭,拿著八卦像昨天她在外面見過的那樣,貼在了壁頂上緩緩游走起來。
居然在屋頂上……
侗紫述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張開了一半。設計這些機關和密室的人絕對是天才,就算哪天被人發現了第一重的機關進到了這里來,大概也打死想不到第二重的機關,居然會是在屋頂上。
片刻之后,又是她聽過一次的“叮”的一聲,整個屋頂開始向左邊滑開,直到滑開快一半的時候,上面才有燈光猛地透了下來,同時垂下一架晃晃悠悠的軟梯。
侗紫述呆呆地看著孟羿珣從從容容地從高櫃上下來,抽出一條絲巾仔細抹掉櫃子上的腳印,再把絲巾塞回袖子里,然后就順著軟梯慢慢地往那個洞口爬了上去。
“看夠了嗎?如果看夠了的話,就上來吧。”
侗紫述愣了片刻,回過神來之后也手腳並用地開始往上爬。繩子和木棍做的軟梯並沒有想象中的好爬,老是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地爬到洞口,一抬頭,卻發現一只修長白淨的手已經伸在那里等她了。
“第一次爬軟梯,都會覺得很吃力,習慣了就好了。”
那只手一用力,她腳下再一蹬,終于順利站上了那間藏在屋頂上的室中室。
那里面的陳設,讓她又是一愣。
中間有一張長几,長几上擺著一方普普通通的石硯和几支筆,角落里還堆著一些奏折樣的東西。地下放著一個蒲團,除此之外,四面都靠著牆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些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從油紙上用丹砂注明的分類標記來看,那是書,滿滿一屋子的書。
“這是……”
“這才是真正的密室。”孟羿珣解答完她最后一個疑惑,已經坐到了長几前面,拿過一本奏折提起筆順了順沾著丹砂的筆尖,放任她好奇地四處打量摸索。
密室四周碼放著的那一摞摞書籍,經史子集、各類兵法、策論、政道……凡是作為一個皇帝該看該學的,一樣不少,任何一摞上都瞧不見絲毫灰塵,應該不是勤于拂拭、就是常常抽取翻動的。
四面的書牆中間,只有一個小小的空隙,掛著一幅畫。畫中似乎是一家三口,一個頜下微須身著黃袍的中年男子,一個衣著華容貌艷麗的宮裝婦人和一個清秀可愛的小男孩,三個人神情親昵,背景是一片花開蝶舞的花園,和樂融融的畫面讓人感覺極溫馨。
畫的左下角用有些瘦長飄逸的字跡提著:與藍素珣儿同游御花園于康景十二年春。落款是一方簡單的印章,只有一個“孟”字。
孟是國姓,藍素是小皇帝生母藍貴妃的名字,康景是先帝在位時的年號。這幅畫,自然就是先帝的手筆,畫中的三個人,是先帝、藍貴妃和小皇帝孟羿珣自己。
“你替我擦擦那幅畫吧,用旁邊書堆上放著的那個東西。這密室里潮濕,隔几天不擦畫上就會長出霉斑。”
侗紫述轉頭,果然在旁邊看到一個用手絹扎成的布球狀的東西,里面似乎包著一些粉末,大概是能吸收潮氣的。拿起那個絹球,她按照小皇帝說的,開始一點一點地在畫上面擦拭,十分的輕柔而小心翼翼。
這個……應該是小皇帝很珍貴的東西吧?她一邊擦一邊想。所以他把它帶進了這間密室,天天看著,卻又害怕它被潮氣侵害,寧願這樣每天費神去擦拭一遍。
孟羿珣小時候……大概是過得很快樂的。先皇看起來很慈愛,藍貴妃看起來也很溫柔,他們不用為衣食奔波,也不用為戰爭苦惱,哪怕還有宮闈爭斗家國天下,可是……三個人都是一起的,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然后,藍貴妃走了,先皇走了,他自己被軟禁了……一切天翻地覆。
擦完了畫,她放下絹球回過頭,發現孟羿珣已經低頭全身心投入在奏折當中了。
“這些書是怎麼來的?這八年來,皇上每天就待在這里面看這些東西嗎?”
孟羿珣抬頭看了她一眼,“夾在給我送進來的那些裝煉丹材料的盒子夾層里帶進來的,一次帶几本,天長日久,自然積少成多。”說完又把目光調回了桌上。
“……可是給皇上送東西的不都是宸儀殿的人嗎?”
“送東西的是宸儀殿的人,但東西總要從宮外買的。”
她了然地點頭,“皇上手里的是奏折?”
“不是,是太傅手抄的各地要務謄本。”答得漫不經心,“我雖然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皇上,該做的事倒是真的沒少做任何一件。”說到最后,有些自我調侃的語氣。
太傅仲行琛,是孟羿珣還是太子時由先皇親封的太子少傅。先皇駕崩之后,孟羿珣以稚齡登上大寶,太后理所當然地開始垂簾聽政,不久便軟禁了小皇帝直接掌管朝政。最初,太傅也曾嘗試過想要救出孟羿珣並從太后手中奪回大權,但屢次失敗之后,他最終還是徹底保持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向時局低頭,完全投向太后一方了。而他當時的放棄,也是保皇黨徹底偃旗息鼓的一個重要原因。
原來,他只是跟著孟羿珣一起蟄伏了。
侗紫述沉默了半晌,“那……皇上為什麼帶我進這里來?”甚至,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從今以后,你會長期陪著我在這里面。下面那兩間都太潮,若是一直讓你待在下面,怕你的身体會受不了。”關于這個,孟羿珣答得倒很干脆。他抬起頭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頓了一下又接著道:“至于告訴你這些,也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應該沒有選錯人。”
侗紫述咬咬唇,心里有微微的震動。不論他的話究竟有几分真,后面那句暫且不論,但聽到前面那句,說她完全沒有一點感動,是假的。
也因為那些感動,讓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停在了他面前那張長几上——
他用的筆和石硯都是最簡單的式樣,輕巧單薄,大概是為了方便帶進來。他不用墨,用的都是鮮紅的丹砂,這個她也能猜到,因為這里只有丹砂是現成的。
他身下坐著的,仍然是和第一間淨室一樣的薄薄蒲團,蒲團下面也鋪著兩層油紙,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里相比下面的兩間密室要稍微干燥一點,但其實仍然很潮濕,畢竟這里是山腹之內,離池塘又如此之近。
現在秋意已濃,天氣卻還燥熱,這里面倒是潮濕涼爽,若是到了寒冬,只怕就只剩下陰寒刺骨。倒是虧得他有這份仔細,把這里面存放的所有的書籍都精心包上了防潮的油紙。
他照顧這間密室里的任何東西,包括對她都算細心的,只除了他自己。
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待了八年?
“皇上應該讓人送些高點的桌椅進來,即便是習慣了蒲團,也該用厚一點的,蒲團里面再裝進些防潮的東西。難道書本怕潮,皇上自己就不怕?”不知不覺地,她微微皺起眉有些責怪地道。
心里似有若無地泛起些和初見他那晚不太一樣的感覺,那時候是淡淡的可惜,現在,居然有几分隱隱的心疼。
尤其是想起他那晚的笑容,那種隱隱的感覺就變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的笑容很特別,清淺而和煦,干淨得讓人一見難忘,似乎一切的困難和麻煩到了他手里,都可以云淡風輕地迎刃而解。至少,她第一次看到那種笑容時,就覺得除了權力被奪走之外,他其實應該過得很不錯的——至少錦衣玉食,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至少不用顛沛流離。
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只是她了解他太少了。
那樣的笑容總是出現在他臉上,似乎只是因為他早已經歷過,或者一直經歷著比她看到的這些更大的困難。
有些人,經歷的磨難越多,反而會變得更愛笑,並且笑得更加溫暖淡然。
孟羿珣的笑容背后,一定還有更多誰都不曾知道的故事。
“我進淨室來,名義上是‘修煉’,油紙這樣的東西倒可以和書本一起悄悄帶進來,但若是開口要了不該要的東西,會惹人生疑。”孟羿珣再次自書桌前抬起臉,挑著半邊眉,顯然對于她語氣中微微帶著的教訓意味有些吃驚。
簡單的一句解釋,讓侗紫述飄遠的思維一滯,竟然語塞了。
默默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她終于意識到另外一件事,再一次睜大雙眼望向他,“皇上剛才說……”
“我。”孟羿珣又是一笑,招牌的春風拂面。她實在是太后知后覺了。
“為什麼……”
他終于放下了丹砂筆,“因為私下里別當自己是皇上……我的日子,會比較好過。”
一句類似調侃的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所有東西。對于一個他這樣處境的皇帝來說,時時刻刻地牢記著自己的身份,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折磨。
侗紫述這回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又低頭站了良久,她終于像是終于決定了什麼事,挽起袖子問他:“那個用來擦畫的布球里,包的是什麼?”
“木炭粉。”
木炭粉?吸潮氣的?“你這里面還有現成的吧?”既然他都不當自己是皇上,那她也不用再客氣了。
“沒有。不過外面丹爐里每天燒著,想要多少都能有。”孟羿珣不明白她想干什麼。
“那就好。我不是進來陪你什麼‘陰陽雙修’的嗎?”完全豁出去了,侗紫述講話倒也大方了,“就算現在天熱,你去管他們要床竹席,再要些枕頭和薄被,這要求不過分吧?”
孟羿珣一愣,嘴角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有些意味深長,完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
“明天我從宮女房里帶些針線過來,你要到了東西我們一起抱到這里來,我把被子枕頭都拆開,然后往里面摻上木炭粉縫成地毯和坐墊,再這樣鋪兩張油紙就馬虎過去,你的身体受得了,我的身体可受不了。”
“這里常常有人進來察看,比如昨天,我們走之后就一定會有人進來察看。”這段話的意思是,這些人的細心程度是超出常人的,“如果我們明天要了被子再弄到這里拆了,晚上他們進來時發現被子不見了……該怎麼辦?”
侗紫述再次番白眼,那個笨字終究顧忌著他的身份沒罵出來。
“你晚上出去的時候不會胡謅個借口,就說……”她的臉一下子又紅了,但也僅僅就是那一下,“就說‘雙修’之后的東西統統不能留著,必須扔進丹爐里燒掉。我不相信,他們還能扒出丹爐里的灰去查是什麼東西燒成的。”
這回換孟羿珣被噎住了,沒想到昨天還滿臉不情願的她,今天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擱下筆,突然也對她的成長環境好奇起來——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她這樣的女孩子?
她應該是個有些經歷的姑娘,所以她的語氣中,總是顯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現實,可是現實之外,似乎骨子里又帶著一點與她的冷靜現實相矛盾的東西。
“你為什麼進宮來?”他第二次問道。
侗紫述一笑,微微撇了撇嘴角,半真半假地道:“為了有飯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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