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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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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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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1:14 |只看該作者
惡搞番外   當穿越遇到RPG

  窗戶半開,海風吹進來,楊木雕架上的蘭花開了,一室馨香。

  姜沉魚持著毛筆,凝望著幾案上的紙張,眉間微皺,遲遲不肯落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自外推開,進來的人,是薛采。

  只見他把懷中的書捲往另一張桌子上一放,然後轉身朝她走過來:「你把自己關在書房三日,做什麼呢?」目光落到那張紙上,眉毛一挑,念了出來:「罪——己——書?」

  姜沉魚嗯了一聲。

  「寫這東西做甚?效仿禹湯麼?」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獲取程國的兵器冶煉術秘方,和迎娶頤殊公主。這兩樣我都沒有做到,雖然現在的結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采輕嗤,「所以你怕回京後皇上責罰,就乾脆先自己來請罪一番?」

  「嗯。」

  「你覺得這樣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遲遲無法落筆。」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索性往幾案上一坐,側過身來,很近距離地仔細打量著她。

  被他那麼炯炯逼人的看著,姜沉魚不禁有些尷尬,訥訥道:「怎麼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錯誤不在沒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沒有娶到公主。」

  姜沉魚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話,「我知道。我最大的錯誤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書上寫一百條沒有完成任務的理由都沒有用,因為皇上暗殺赫奕之事是機密,根本不能外洩,你沒辦法寫到紙上去。而你能寫到紙上的,都不是問題的真正關鍵。寫了也白寫。你還是省省心吧。」

  姜沉魚鬱悶了。其實她何嘗不知道多此一舉,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達璧國,她卻還沒想好該如何面對昭尹的質責。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剛愎的帝王,又會怎麼處置她呢?無法確定,因此,就滿懷惶恐。

  薛采看著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最大的優點並不是——謀?」

  姜沉魚詫異的抬眸。

  薛采的目光深邃清透,有著這個年紀的孩童所無法想像的明睿,望著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麼多人誇你美麗,難道,這還不足以給你自信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麼一句,驚詫過後,臉立刻就紅了。

  薛采起身落地,淡淡道:「別忘了,豔色天下重。迷戀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說完,就要走人。

  姜沉魚紅著臉瞪著他,在他跨出門檻時,忽然開口道:「你……真的只有七歲嗎?」

  薛采停步,扶住門框,半晌才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經過了,現在是八歲。」

  「就算是八歲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智慧。簡直、簡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魚斷斷續續的說出這句話,本以為薛采會大怒,誰知他卻撲哧一笑,回過頭來,眉目帶笑,竟是難得一見的歡愉。

  「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聲音如此道。

  「什麼秘密?」

  「其實……」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來的。」

  姜沉魚瞬間石化。

  薛采如願以償的看到了期待中的反應,於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聲中,姜沉魚垂首,呆了好一會兒,才再抬起頭,回視著他,緩緩道:「其實,我也有個大秘密,你想知道嗎?」

  「哦?難不成你想告訴我你也是穿來的?」

  姜沉魚搖了搖頭,「我不是穿越來的。不過……」

  「嗯?」

  「我是……」

  「嗯嗯?」

  「遊戲玩家。」

  薛采一驚,接著就看見姜沉魚的雙唇微微揚起,勾出一個格外豔麗的笑容,用天籟般悅耳的聲音道:「《禍國》是一個RPG遊戲,我是玩家,進入這個世界,挑選我想要的棋子,選擇我想追求的帥哥,營造我想要的結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采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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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1:3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易醒晨昏易醉人

  陽光從海平面上升起來的樣子,原來,和在家裡從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樣的。

  在家時,晨曦的到來其實並不明顯,總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識到,有薄薄的光從天邊攏過來,落到手上,沒有溫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紅光點亮,那一瞬的絢麗,卻幾可讓人窒息。

  我忍不住會想,這樣的光,與火,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吧。

  ——同樣來的那麼直接、乾脆、驚心動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樣的晨曦裡,靜靜的站在船頭,凝望遠方。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

  這幅畫面被時光烙成了永恆,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裡。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樣子。也許,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會忘記。

  小姐是個美人。

  從來都是。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七年前。當時我父經商失敗,投河自盡,丟下孤兒寡母充為官奴。我算是幾個姐妹裡命比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進府時是一個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嬸的管事帶領下前往花廳拜見主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就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用袖子擋著頭從院子那頭匆匆跑過來,少年經過我時,還重重的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見他那件鑲金嵌玉的衣袍後,忙不迭的將已經湧到喉嚨的驚呼聲生生壓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貴,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則一邊擰著濕嗒嗒的袖子,一邊回頭喊:「沉魚,快點啊!」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還有第三人。

  那是個七八歲的女童,年紀比這兩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緩步走來,裙襬不見飄蕩。父親生前最慕虛榮,恨不得養出個當世無雙的大家閨秀出來,因此,對我六個姐妹的日行舉止,都要求苛嚴,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我以為自己在長年的訓練之下,已經做的很好。但此時看見這女童,方知何為真正的貴族鳳儀。

  雖然她只穿了一件素衣,挽著雙髻的頭上也沒有佩戴任何珠寶首飾,但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出十二分的尊貴與教養,與她一比,先頭的那少年簡直就是個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風華所震,連忙後退,讓出道路。她走上臺階,見我退讓,便抬起頭來衝我一笑。

  雨珠滴答墜落,景物本顯陰霾,可她的這一抬頭,這一笑,卻像是光,頓時映亮了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驚嘆出聲,然後自知失態,連忙用手摀住嘴巴。

  容嬸轉身訓斥:「叫什麼?怎麼這地沒規矩?」

  女童好奇的望著我,睫毛沾了水,顯得越發黑亮。

  我紅著臉,低聲道:「這位……小姐,長的真好看,像觀音菩薩身邊的玉女一樣。」

  容嬸唇邊閃過笑意,但嘴上仍是訓斥:「別盡說傻話了,還不見過三小姐。三小姐,這是府裡新來的丫頭,不懂事,你別見怪。」

  「誒?昨天說是新招了一批丫頭,其中有個特別好看,就是她麼?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隻腳進了大廳了,聞言又轉回來,衝到我面前,對著我細細瞧。

  我不知所措,慌亂的看向容嬸求助。

  容嬸笑道:「哪有特別好看,也就是生的乾淨了些,人也挺機靈的,而且之前唸過書,識得字,所以帶來給夫人看看,說是收進大屋裡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將我上上下下刷了個遍,然後嘴角一勾,輕佻的笑了:「是看著不錯。正好我少個丫頭,就把她給我吧。」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第一個少女已啐道:「呸,就你還少丫頭?你屋裡都有七八個丫頭了!」

  「我說少就少,你囉嗦什麼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轉向容嬸,「就這麼說定了。帶她見過娘後,再領她來我屋。」

  容嬸雖面有難色,但最終躬身應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雖然只是初見,對這位少爺的品行全然不曉,但見微知著,從他剛才魯莽的衝過來渾然不顧走在前方的我,強行將我撞開爭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咪咪的看著我明顯不懷好意的表情裡,我就知道是禍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個壞主子……

  我攏手於袖,難掩悲涼。

  女童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逕自先進屋了。容嬸示意我也跟上。進得裡屋,但見一位三十出頭、衣飾華貴的美婦人正倚在軟榻旁與人說話。少年一邊喊著「娘」一邊跑過去,湊到榻旁。

  美婦人伸手撫平他歪了的衣領,笑道:「去哪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們放風箏去了。不想這鬼天,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剛才沉魚見天變黑,就提議回家,偏他不聽,還要繼續,結果天上突然砸下來一記霹靂,就落在他腳旁。娘你看他的褲子,被燒著了呢!」

  美婦人大吃一驚,「這可怎麼得了?沒事吧,孝成?讓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滿不在乎道:「你聽畫月瞎說,我不好好的回來了麼。」

  「你這孩子,就是貪玩……」

  「算了,娘,不提這個。我跟你說個事!」姜孝成一邊說著,一邊目光朝我瞟了過來,我心知他這是要提收我進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唇。不料他還沒開口,一個清稚的聲音已先他一步響了起來:「娘,今天上課,夫子給我算了一卦。」

  我轉頭,說話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婦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麼?」

  女童垂下眼睫,顯得有點憂鬱,「夫子說我命理與玉無緣……」

  姜孝成哈了一聲:「瞎說,咱家還能沒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無玉,理念之理,非裡面之裡。」

  「有什麼區別麼?」姜孝成撓了撓頭。

  女童走到美婦面前,牽其手道:「娘,夫子說了,若是常人沒有玉,無甚大礙。但我不同,我這一生,與玉相聯極重,輕則憂心缺眠,重則血光壓頂。」

  美婦急道:「那怎麼辦?周夫子可有說如何補救?」

  女童點了點頭:「嗯。他說找兩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女子朝夕相伴,雖不能完全釋禍,但亦可佑一世平安。」

  「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美婦將目光轉向容嬸,「咱們府中可有這樣的丫鬟?」

  容嬸想了想,答道:「龔帳房家的小女兒是。然後就是……」她朝我看來,「這丫頭也是。」

  姜孝成頓時警覺:「什麼?不行!娘,這個丫頭是我先看中的,不能給沉魚!」

  「你看中了?」美婦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是啊,娘。我房裡少個伴讀丫頭,正好她又識字……」姜孝成的話還沒說完,名叫畫月的少女已哧鼻道:「就你那木疙瘩腦袋,十個伴讀丫頭都沒用,有了也是浪費。」

  「總之這個不行。」姜孝成懶得理她,直接轉向女童,「沉魚,你可不能跟我搶哦!」

  女童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哥哥,缺玉的話,我會死的。」

  姜孝成面色頓變。美婦人忙道:「沉魚,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我不和哥哥搶。」女童道,「容嬸,府裡沒有別的符合條件的丫鬟了嗎?」

  「這個……一時半會還真沒有。要不,我再去外頭買?」

  「買什麼,這不有個現成的嗎?」姜畫月將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這樣了。這個丫頭,還有龔帳房的女兒,全歸沉魚了!」

  姜孝成還待說話,姜畫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樂重要還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噥著,果然不再要求。

  美婦輕輕嘆道:「如此就這樣罷。」

  事情轉折的太快,以至於我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又換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轉身先走了。我被容嬸帶去領取日需物件,然後在一個小室內看見了另一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後我們兩個被帶往三小姐的住處。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麗色,恬然綻放,素潔高華,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著上等雪紡的綠欞窗,窗旁一女童靜靜的坐著,托腮凝視遠方,靈秀難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魚。

  容嬸領我們進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帶來了。這個是龔玉,這個是柳璞。」

  女童轉身,回望著我們,最後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連忙答謝:「謝謝小姐誇獎。」

  「夫子說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們二人相陪,這事,容嬸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吧。」見我們點頭,她繼續道,「夫子還說,雖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為你們倆人改下名。唔……叫什麼名字好呢……」她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案旁,提筆寫下兩個名字:「就叫這個吧。」

  我伸頭去一看,紙上寫的是:「握瑜、懷瑾。」心中不由得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位三小姐,看起來一幅柔柔弱弱的大家閨秀模樣,不想,給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懷瑾,莫非她是想讓蜀相孔明和都統周瑜都陪在她身邊不成?

  那邊,名叫龔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懷……是念瑾字吧?這跟玉有什麼關係?」

  女童還未回答,容嬸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別稱。還不快謝謝三小姐賜名?」

  龔玉啊了一聲:「那我叫哪個?」

  女童問:「你喜歡哪個?」

  龔玉想了想:「龔握瑜、龔懷瑾……唔,我喜歡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轉向我,目光裡笑意淺淺,「你就叫懷瑾,好不好?」

  我哪敢說不好,連忙再次拜謝。就這樣,從此右相府裡,多了懷瑾握瑜一對丫鬟,作為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說也奇怪,雖然此後有關於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風流韻事接二連三的傳入我耳中,什麼他又看上了哪個名妓夜宿不歸啦,什麼他和某位寡婦有染啦,什麼他當街調戲誰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卻再沒找過我的麻煩。即使在府中遇見,他也只是用色咪咪又充滿遺憾的目光看看我,並無實舉。

  就此事,握瑜曾問過:「為什麼大公子每次看見懷瑾姐姐,都一幅痛不欲生的表情?」

  當時正巧二小姐畫月在場,聞言撲哧一笑:「那是當然。他看中的肥肉,臨到口卻被人硬生生的搶了去,而且那肥肉還經常在眼前晃悠,看的著吃不著,他當然痛不欲生。」

  我羞紅了臉,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過他的魔爪,已經是萬幸,就吃點虧做肥肉又怎麼了?要知道,這府裡頭啊,也就沉魚的東西他不會動,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鬟,估計他也是照吃不誤的。」

  我的心格了一下。二小姐說的是大實話。的確,姜孝成作為右相家唯一的兒子,自小無法無天極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囂張跋扈。唯獨對沉魚這個妹妹,卻是親厚有加,所有壞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著三小姐的額頭打趣道:「你說,同樣是妹妹,為什麼那豬對我這麼壞,對你卻這麼好?真讓人看著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為我從來不叫他豬吧?」

  此言一出,當場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後,我為三小姐梳頭時,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靜靜地看著我。我奇道:「三小姐,怎麼了?」

  「你跟了我,可後悔?」

  「三小姐這是說哪的話,奴婢能跟著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何來後悔之說?」

  「哥哥喜歡你,若當年你進了他屋,可能現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當個下人……」

  我不等她說完,忙道:「可我不願去他屋!」

  三小姐不說話了。

  我咬著下唇,直視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三小姐……當年不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從大公子手裡,要了我麼?」

  三小姐的目光閃爍著,放開我的手,微微一笑:「原來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對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記在心裡的。」

  「其實我挺對不起哥哥的。不過,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毀了。比起顧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讓一個女孩子活的開心自由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說到這裡,她輕輕嘆息。

  我抿緊唇角,然後退後一步,屈膝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親自盡,母親和姐姐們自此分離,天各一方,今生還能不能再見都不可知。以為那已經是痛苦的極致了,也曾想過一死了之。若不是進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而我現在,穿的暖,吃的飽,還能繼續唸書識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親和……我想,天底下沒有第二個做丫鬟的,能像我這樣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懷瑾此生永遠銘記,沒齒不忘!」

  「快起來。」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雙手所帶來的溫暖和力度,卻讓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力量,強大,卻極盡溫柔。

  「懷瑾。我需要兩名辛子年生的丫鬟,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說,卻不是假的。」三小姐有著世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而她,就用那種令我永生難忘的表情看著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後,小姐當年的批命應驗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幾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間,因著一道聖旨而變成了路人。

  那男子溫潤如玉,世稱淇奧。

  命理少玉,原來指的……是他。

  三年後的初夏,我隨小姐同赴程國,在那,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奧侯。再然後,小姐隨他同回璧國。

  從盧灣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時間儘可能的與淇奧侯相處。她每天巳時去拜見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書房裡,下棋、彈琴、煮茶、磨墨、議事。如此一直到酉時,回房後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醫術翻看,經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從來都是個美人,可那段時間,她幾乎是毫不遮掩、淋漓盡致的讓她的美麗綻放出來,變得和海面上的陽光一樣耀眼、奪目、濃墨重彩。

  隨行的人都很驚訝,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令這位原本低調內斂的東壁侯的師妹在一夕之間改變。儘管她的臉上仍有傷疤,儘管她依舊穿黑色的大披風,但是,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她的變化。

  她更憂鬱,也更明朗。

  憂鬱和明朗原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卻在同時流露在了她身上。

  當她對人微笑時,人們可以看見有花朵在她眼底綻放;而當她靜默時,又彷彿流風回雪般悲傷。

  大家全都為此咋舌,他們在私底下偷偷議論、猜測。但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許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為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見那樣的小姐時,總會很難過。

  當船隻抵達最終的渡口原州時,是一個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時時她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頭看日出。

  我們走到甲板上,當時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頭的燈光,散發出昏黃的光,淡淡的照著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樣站在船頭,吹著海風,一直一直不說話。

  再然後,太陽就出來了。

  一瞬間的點亮整個世界。

  在那光影交錯的瞬間裡,我彷彿看見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時,她的臉上卻沒有眼淚。她只是凝望著火燒般的海面,靜靜的看著,深深的看著,像是要就那樣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她的聲音恍惚如夢囈。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除了這個稱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姐轉過身來,正視著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從雨中抬起頭來對我笑一般。往事的畫面與此刻的景象重疊,我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

  小姐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笑著說:「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懷瑾,你看,陽光真美。」小姐注視著絢爛的大海,如此道。

  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

  我永遠沒有忘記這一幕。

  因為,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後一個早晨。

  也是她得與淇奧侯同處的最後一個早晨。

  那一天後,小姐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緣。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覺今生誤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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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璧碎   第十九章 虧欠

  圖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宮燈璀璨。

  嘉寧宮內,熱鬧非凡。放目四望,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後宮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為姜貴人的十九歲壽誕慶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顯得亦比平日裡開懷,甚至親自為壽星夾菜,直把已經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畫月感動的眼眶發紅,喜難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現,在大太監羅橫耳旁輕聲說了幾句話,羅橫面色頓變,忙上前對昭尹耳語。姜畫月見此情形,心中一沉,不詳的預感油然而升,卻見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鎮定,絲毫看不出喜怒來,反是羅橫嘴唇一張一閉間,顯得極為焦慮。最後,昭尹抬起一隻手,示意他退下,羅橫急聲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擺了擺手。羅橫立刻閉嘴,躬身退下。

  姜畫月忍不住問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從前方歌舞處收回來,然後微微眯眼,眉目彎彎的衝她一笑:「沒事。今晚,什麼都比不上愛妃的壽辰重要。」

  姜畫月懸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下,鬆口氣甜甜道:「皇上對臣妾真好……」一邊呢喃一邊將身子靠了過去。昭尹也不拒絕,伸手將她攬住,一同靠在描龍椅上看歌舞。如此明顯的恩寵,直把週遭所有陪襯的妃子看的咬牙切齒,暗暗心酸,不明白怎麼一夕之間,姜貴人就又開始受寵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為什麼這種場面曦禾夫人和姬貴嬪不來呢,若她們兩個來了,姜畫月就不可能獨佔風光了。但那兩人,一個聲稱玉體有恙,另一個三日前去了定國寺參佛遲遲未歸,直到壽宴終了都沒有出現。

  宴畢,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寧宮中,卻在寅時一刻,悄然起身,沒有驚動身旁酣睡正濃的姜畫月,披衣走出房間。

  門外靜悄悄的,宮人們都被打發去睡了,守夜的侍衛事先得了命令,見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禮,沒有發出聲響。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隻幽靈,站在夜風中靜靜等候,手上搭著件披風,見他走出宮門,幾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將披風罩在他身上。

  昭尹邊走邊問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著。」

  「讓你們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何況,主子是因為答應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離開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的進了御書房,然後又從側門一拐,走進一個密室。

  密室四面無窗,卻佈置的極為雅緻,玉案長長,旁置八把軟椅,每一把椅上,都坐著一人,模樣裝束雖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風華正茂的男子,最年長的不過三十出頭,而年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見門開,八人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揮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寶藍色長衫,國字臉,五官平凡,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皇上,屬下等人獲知最新情報——五日後,在程王壽宴上登基的人,將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帝女頤殊——而這一切,全是淇奧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臉長腮,模樣刻薄,聲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細,「先前,對於淇奧侯擅自趕赴程國一事,屬下已經覺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國後,果然肆意妄為,擅改乾坤,將我們苦心經營多年的計畫全部破壞!」

  席間一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年淡淡道:「現在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什麼叫沒什麼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變得激烈,轉身怒視著綠衫少年道,「不要忘記我們最初的初衷是什麼!並不只是要多開幾個港口,多納一點稅金,多那幾千幾萬的錢兩!在我看來,只要沒達到原來的目標,即意味著損失。而有損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藍袍人點頭道:「不錯。頤殊為帝,表面上看是與我國親善,又是開放港口又是讓利關稅,但卻與我們當初的計畫相去甚遠——我們根本就不要什麼錢財秘技,我們要的,是三國混亂,是坐山觀虎,是漁翁得利,是以戰養國,是四海稱雄!如今,淇奧侯此舉,無疑是快刀斬亂麻,將原本再好不過的混亂良機迅速銷毀,這樣一來,燕、宜兩國也跟著佔了便宜,國力勢必繼續興盛,而程國也有了休養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的開口道:「別忘了,女人為帝,是大禍端。」

  綠衫少年不冷不熱的插話道:「提醒各位一點——永遠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別小看頤殊。別且不說,光憑她能讓淇奧侯出手幫她——試問,換諸於在座諸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說此舉有問題!於情於理,淇奧侯都不應該扶植頤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沒有知會聖上的前提下擅自決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麼?」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異常詭異的安靜裡,昭尹隨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筆把玩,眾人齊齊將目光對準他,等他表態,可他卻偏偏不表態,只是輕佻了下眉,道:「繼續說,別停。」

  於是紫衣人只好繼續道:「皇上,並非屬下對淇奧侯有所偏見。他這些年來為皇上所辦的事也的確是盡心盡力。但,正因為他之前表現的太好,所以導致皇上對他的倚重也越來越多,給他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放目四國,天下皆知璧國群臣,以淇奧侯為首;再看國內,百姓更是對他膜拜如神。他雖不掌控軍權,但如今的幾名大將,都是由他舉薦提拔;他雖不干涉文吏,但兩屆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覺中,他已門人無數,不知不覺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枝獨秀啊。」

  昭尹的眼角幾不可察的跳了幾下,但依舊默不作聲。

  紫衣人深吸口氣,長嘆道:「皇上,縱觀歷史,臣子權勢過大、聲望過高,必會導致動亂。當一個人被推到某個高度時,無論他的本意有多麼純粹,無論他的理想有多麼平凡,都最終抵不過時勢二字。想高祖劉邦當年不過一區區亭長耳,其父亦斥其『無賴』,誰能想他此後會一統中原,甚至擊敗戰神項羽?陳勝吳廣,本是貧農,卻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衛軍長一路飛昇為殿前都點檢,最後黃袍加身,奪了後周的政權……皇上,這種歷史我們還聽的少麼?」

  「注意你的言辭。」灰袍男子冷冷道,「項羽自驕,秦王昏庸,周主無能,豈可與吾皇相提並論?」

  「好,不說古人。就單以前護國大將薛懷論,當年對先帝亦是赤膽忠肝,赴湯蹈火,對皇上更是盡心扶植,全力維護……結果,又怎樣呢?我們難道還需要第二個薛懷?」紫衣人說著,犀利如針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眾人表情各異。

  綠衫少年沈默半晌,抬起頭,回視著紫衣人道:「你說了這麼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奧侯,目前為止,做錯了什麼?」

  「他未得允許就偷偷赴程,此錯一;他不顧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亂,此錯二;他扶植了一個不笨的新王,此錯三。光憑這三點,就足以讓他死一百次。」說到這裡,紫衣人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猥褻之色,冷笑道,「如果這三點不夠,我還能舉出更多來,裡面甚至包含了這樣一條——他與淑妃交從過密。據暗探回報,自從他與淑妃碰頭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

  綠衫少年面色微白,終於無言。

  千古帝王最忌諱臣子覬覦自己的東西,而且關於那位姜淑妃,從名義上說,原本就應該是淇奧侯的妻子,只不過中途被皇上一道聖旨給強行搶了。這種情況下,皇上的用意已經很明顯,做臣子的更當避諱才行,可他卻仍不顧彼此的身份與伊朝夕相處——真不知淇奧侯是真的太坦蕩,所以毫不顧忌;還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見眾人沈默,可見都認同了他的話,於是就轉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屬下與淇奧侯並無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並非是故意針對侯爺。我們只是皇上的謀士,為皇上思慮最周全的帝術,防患於未然,是我們的職責之一。而我們大家一起商討後的結果,都認為——淇奧侯的權勢太大了。已經大到可以影響帝位。是時候削弱他了。否則,等他繼續壯大,恐怕到時候想再抑制,就來不及了。而且,皇上對侯爺的專寵,雖然目前還沒出現大的隱憂,但難免會引起其他朝臣不滿。上天降雨,講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總是只下一處,該塊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卻會因缺水而荒蕪。皇上要三思。」

  昭尹將毛筆架在指尖,以拇指輕撥筆端,那毛筆便在他指尖飛旋起來,他一遍遍的做著那樣的動作,顯得專注卻又漫不經心。

  紫衣人和藍袍人對望一眼,藍袍人開口道:「屬下知道皇上欣賞侯爺,侯爺的確是個百年不出的人才,屬下等也絕無那種『如此人才,非聖上所能駕馭』的意思。養虎時,一味飼餵並不能讓老虎真的對人言聽計從,什麼時候該賞肉,什麼時候該鞭子,兩相交替,才是訓獸之方。皇上給侯爺這隻老虎的肉已經太多,是時候該給個鞭子小懲一下,讓它不至於忘記,誰才是它的主人。這樣,他下回,才不至於再不事先知會一聲,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補充道:「也就是說,其實扶植誰為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請示皇上。只有皇上點頭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點頭,他就絕對不可行!」

  「喀」的一聲,拇指撥弄的力度發生偏差,導致毛筆從昭尹的中指上滑脫,就那樣掉到了長案上,骨碌碌的一直滾啊滾的,滾到案尾。

  ——正好從在座的八位謀士面前一一滑過。

  八人目光閃動,對於這個很難說清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之舉的狀況,暗自揣度。

  然後便聽得一聲嘆息,從弧線輕薄,卻又優美難言的雙唇間輕輕溢出,他們的聖上,終於將目光從筆上收回來,平視著眾人,緩緩開口道:「最後一次。」

  八人互相對望。

  昭尹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的再次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在對他們發令,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最後一次。」說完,拂袖離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後,又過了許久,才有一個聲音打破寂靜,怯怯開口:「皇上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綠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說,這是他對淇奧侯的最後一次縱容與不追究吧。」

  藍袍人擰眉:「也就是說……」

  紫衣人陰森森的接下他的話,「也就是說,淇奧侯下次再犯這種錯誤之時,就是他的毀滅之期。」

  堂中某支蠟燭哧地跳起幾朵燭花,令得光線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懸掛的烏木匾額上,綠漆陰文的「百言堂」三字,顯得莫名詭秘。

  而這時,昭尹已走到御書房外的長廊上,抬起頭,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隻烏鴉恰好飛過,啊啊的叫了兩聲。

  田九緊隨其後,聞聲手指輕彈,那烏鴉就發出一聲慘叫,從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處。

  「小人這就去處理掉。」田九飛速上前正要拾撿,昭尹已一腳踩到烏鴉身上,面色平靜的走了過去。田九的身形頓時僵住,抬眸觀摩主子的表情,那張在月夜下顯得比往日更蒼白的臉,因為沒有笑容,而顯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

  他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默立許久後,說了六個字——

  「朕要去看曦禾。」

  寶華。

  兩個蝶體大字,雕琢於翡翠匾額之上,四角各鑲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點綴著底下的紫檀高門與白玉石階。

  拾級而上,彎彎曲曲七重璧廊後,是琉璃為壁、水晶為地的屋宇。縱已入夜,但依舊燈火通明,依稀有絲竹聲從大廳處傳來,聽不真切。

  昭尹卻沒有往那邊走,而是沿著碧林小道拐了個彎,進了後院。相比前院的喧鬧,後院則一片靜謐。

  兩位宮人正坐在迴廊盡頭的臺階旁小聲說話,見他出現,俱是一驚,正待躬身行禮,他卻已掀了雪紡竹簾走進去。

  月光從大開著的窗戶照入,映得滿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裡,一女子擁被而臥,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在枕旁,她閉著眼睛,呼吸綿長。

  昭尹走過去,腳步很輕,幾近無聲。

  月光落在曦禾臉上,她的睫毛與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陰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靜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邊,對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變得深邃和柔軟。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著她的嘴唇,小心翼翼,遲遲停停。

  於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點笑意出來。

  昭尹目光閃動,也隨之笑了。

  「別鬧……」 曦禾嚶嚀,微側了側頭。

  昭尹俯過身去吻她,曦禾一邊笑一邊無意識的揮手,呢噥道:「別鬧了……小紅。」

  昭尹的動作頓時僵住。

  月光如紗。

  紗下的美人膚似象牙,五官明麗。尤其此刻,笑意深濃,縱然還未睜眼,縱然仍在夢中,但眉梢眼角,蘊了道不完的銷魂,揚起數不盡的風流,美的傾國傾城。

  他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重新收回來。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時,目光深處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識到什麼,眉心微蹙,醒了過來。看見他,有點驚訝,又有點茫然:「皇上?」話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長,將她緊緊抱住。

  曦禾下意識的掙扎,昭尹放輕了力度,但沒有鬆開。曦禾便不再掙扎,懶懶道:「今晚不是姜貴人的壽宴麼?你不在她那待著,跑我這來幹嘛?」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邊眉毛,於是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譏諷。

  昭尹將頭埋入她頸旁,深吸口氣,夢囈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難道不是在新進的宮女集體去拜會薛皇后的那天嗎?」

  昭尹搖了搖頭,「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經見過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表情頓時警惕了幾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的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昭尹說到這裡,鬆開手,將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離,見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無比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當時很專注的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厭惡之色。

  昭尹沒有被她的表情氣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為什麼?」

  曦禾沒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過她望向遠方,淡淡道:「朕自有記憶以來,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親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時興起臨幸了她,後來就忘了。同階的宮女對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諷,紛紛落井下石,總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大家把衣服丟給她,她也就乖乖的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腫的像饅頭一樣,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鑽心的疼,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廚房偷酒……」

  曦禾定定的望著他,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宮以來,受盡恩寵,可以說是後宮裡和昭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卻也是第一次聽昭尹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臉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斂起平時的陰笑後,反而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她喝完酒後就會變得很快樂,會一邊唱歌一邊洗衣服,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歌聲卻美極了。每當我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忘記我們有多麼不幸。可是,偷的多了,廚子們就發現了,他們用世上最難聽的話罵她,用東西丟她,她就拉著我拚命的跑啊跑,我不知道宮外的同齡人都是怎麼樣的,但是想來,那個時候的我,和街頭的小叫花子,其實是沒多少區別的。」

  曦禾低聲道:「難怪你那麼喜歡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轉著,橫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的很好,不是麼?」

  昭尹揚唇輕輕一笑,搖頭道:「不……不,與那無關……姬、姬忽她……不一樣。她和你們,都不一樣……」

  曦禾冷哼一聲,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繼續道:「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親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裡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出去找,結果發現她暈倒在河邊,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我抓她的手拚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掉離我而去。偶爾有宮女太監走過,我向他們求助,但沒有人來幫我,一個都沒有。最後我沒辦法,就回屋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繩子綁好,一點一點拖著繩子拉回屋。從河邊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離,我拖了整整三個時辰。沒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我一邊拖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死了嗎?」

  昭尹凝視著曦禾的眼睛,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當時,沒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後來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那十天裡,沒有一個人來看她,當然,也沒有人來看我。太陽一點點的升起來,再一點點的落下去,影子沿著門縫一點點的移動,很慢很慢。我看著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為什麼我會遭遇那樣的命運,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童年?為什麼太子荃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拉娘親回家都沒有人施以援手?為什麼別的妃子病了有御醫專門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殘喘了整整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過問?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頭慢慢的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靜靜地看著他,表情複雜,半天才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昭尹很慢的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陰森森的笑了起來。曦禾心中一緊,每當昭尹這個樣子笑時,就意味著有人要倒楣了,不詳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遭遇那一切、過的那麼苦的真正原因,而那個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想知道嗎?」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拖了起來,然後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一個字一個字道:「姬、嬰。」

  曦禾重重一顫。

  「姬嬰!是姬嬰讓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嬰搶走了我本該幸福的人生!所以,當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他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監視他,去看看那個真正的天子驕子究竟過著怎樣一種和我截然不同的風光生活!」昭尹說到這裡,眼中忽然露出迷離之色,看著她,看定她,眸色再次變得很哀傷,「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我看見了你,哦不,朕看見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見了你。」

  曦禾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沙啞著聲音道:「姬嬰怎麼對不起你了?」

  昭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你當時已經是姬嬰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親同樣的方式,喝酒驅寒……那一刻朕覺得命運如此卑鄙,卻又如此慷慨。它搶走一個,再還朕一個。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氣,顫聲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嬰……」

  「三月廿九,姬嬰寫信給你,讓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卻遲遲沒有出現。你久候不至,生氣回家時,就發現你爹已經一紙賭契將你賣給了人販張。第二天你就進了宮……」

  曦禾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是你安排的……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揮手打了過去。昭尹也不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臉上頓時多了五道紅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氣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捂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拆散我和姬嬰?為什麼?他究竟搶了你什麼?他不是輔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嗎?他不是你最信賴依仗的臣子嗎?他……」

  昭尹冷冷地打斷她:「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才輔佐我成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為,姬家又是為了什麼不幫勢力最強的太子荃,不幫素有賢名的晉王,不幫才智過人的弘王,獨獨幫一個出身寒微無權無勢毫無特長的我?」他每問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牆角,再無可退,最後一聲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那是因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紅欠我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連你也賠給我。但是,即便賠上了你,他欠我的,也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姬嬰頂著一頭冷汗醒過來。

  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彷彿隨時都會破膛而出,身體卻是完全靜止狀態,宛如沉在泥潭中,無法動彈。

  他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卻依舊感覺不到空氣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這時,床簾被人一把拉開,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將冰涼的藥瓶壓到他唇邊,苦澀的液體一經湧入,空氣彷彿也跟著湧進了鼻腔,窒息的感覺瞬間散去,他這才得以鬆緩下來。

  入目處,是薛采眉頭微蹙的小臉,「你被魘著了。」

  姬嬰喘息著,目光因剛剛經歷劇痛而有些渙散。

  薛采將藥瓶收回去,突又回身,問了個問題:「小紅是誰?」

  「嗯?」姬嬰微微一怔。

  薛采睨著他:「你剛才叫了這個名字。」

  姬嬰垂下眼睛,尚未表態,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說了。」說著,繼續前行。就在他掀開擋風簾時,姬嬰開口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名字可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喚你時,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徵。然而,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薛采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姬嬰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個稱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歡紅色。」

  這下輪到姬嬰驚訝:「何以見得?」世人皆知淇奧侯喜白,連聖上都以白澤相賜。

  「當年右相壽宴上,我問你要一個扳指,你不肯給。那個扳指,就是紅色的。」

  姬嬰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耳鼓深處輕輕悸動,彷彿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說——

  「我叫你什麼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樣太遙遠;也不要叫你姬嬰,那樣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樣太矯情……我要用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名字來稱呼你,這樣才能證明我對你來說,也跟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對嗎?我的……小紅。」

  「啊哈,你的眉頭皺起來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為什麼呢?你不喜歡紅色?可是,紅色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呢。最最喜歡了。我用我最最喜歡的顏色,來稱呼我最最喜歡的你,這樣一想,你是否就會接受了呢?我的……小紅。」

  「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每次看見你,心裡都暖暖的。當看不見你時,只要想著你,也就不覺得怎麼冷了。剪枝、折花,叫賣的過程原本枯燥漫長,但是,想著你的模樣想著你跟我說過的話以及又將要說什麼樣的話,時間,就變得好快,嗖的過去了。多麼神奇,為什麼人的生命裡,會出現這樣的奇蹟呢?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只因為多了一個人,從此,每天的陽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氣都是香的,看見的陌生人也都變得親切和順眼……你是不是傳說中的仙人,對我施展了不可思議的法術?從而讓我變得這麼快樂和幸福。我的……小紅。」

  「我真高興你出身貴族,家世顯赫。咦,你好像有點驚訝,你不高興了麼?聽我說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對你這麼偏愛,讓你一出生就擁有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被出類拔萃的文士所教導,被上流風雅的文化所薰陶,它們令你學識淵博、視界開闊,謙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們因缺乏條件而終其一身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現在的你,所以我現在才會遇到這麼好的你,所以我好高興。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那聲音盤旋著、迴繞著,重複著。一遍一遍,每個字的發音,都是那麼的清晰,而說話者當時臉上的表情,一顰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猶自鮮明。

  這世間,最銷魂是「特別」二字。

  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當這個人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全與其他人不一樣時,就註定了她將成為刻骨銘心。

  尤其是,那年那時,那般天真。

  姬嬰沈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門,外面夜涼如水。

  「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

  面對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薛采半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淡淡接道:「但璧國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牽掛的東西。」

  姬嬰聽了之後,表情卻越發沉重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直視著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姬嬰深深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重新仰起頭望著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沒有也好。因為,一旦有了,就割捨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的想回家。」

  他頓了一下,再次重複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閃爍了幾下,也跟著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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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2: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章 虎子

  八月初一。

  夜月如鉤,光影幽幽。

  月光透過紗窗,映進船艙,照著幾案上的書卷,或攤或疊,而在淩亂的書案中央,姜沉魚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一本醫術被她的手肘碰到,從案頭滑了下去,落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她頓時驚醒過來,揉揉眼睛,輕喚了聲:「懷瑾?」

  房內靜悄悄的,無人回應。

  再看桌上的沙漏,剛過丑時,半夜三更這種時候,懷瑾不可能外出,難道睡的太香,所以沒有聽見?

  姜沉魚直起身,走向屏風後的內室,見懷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頭一動不動。她不禁笑了笑:「怎麼坐地上睡了?懷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剛觸及對方的肩膀,懷瑾就整個人撲地倒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低呼出聲,臂上一緊,緊接著,頸上一涼,雙手已被反擰到身後,再不能動彈半分。

  與此同時,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朵悠悠響起:「虞氏,好久不見了啊……」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頤非。

  遠遠的從書案處傳來的燈光照到她身後,勾勒出挾持者的面容,眉長入鬢,眼帶桃花,笑起來時只有一邊的唇角上揚,顯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別人,正是在程國內亂時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頤非。

  沒想到他竟然在璧國的船上!

  更沒想到他竟然跟著自己的船隻進了璧國的疆土!

  他想幹什麼?

  「怎麼?很驚訝?」頤非吃吃的笑,「頤殊在程國境內布下天羅地網抓我,卻不知我早已跟著你們的官船出了邊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上船來的麼?」

  姜沉魚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道:「我只是驚訝既然你已經在船上潛伏了這麼久,又為什麼要在最後一夜功虧一簣出現在我面前?」

  頤非哈了一聲,俯下頭,貼的很近,聲音低低軟軟,宛如情人的囈語:「當然啊……是因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這些天來,每日在暗中看著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爺大人出雙入對、眉目傳情的樣子,我可嫉妒死啦……」

  姜沉魚面色微白。

  頤非嘖嘖嘆道:「連我這個局外人都如此嫉妒了,你說,萬一此事傳入你那位更了不起的夫君耳中,他,會不會比我更嫉妒呢?」

  姜沉魚被刺激到,下意識的掙扎,頤非立刻加重力度,將她扣住,沉聲道:「別動!我可不想真弄疼你!」

  姜沉魚只覺視線開始模糊,連忙眨眼將淚意強壓下去。

  「對嘛,這就對了,乖乖的,不要反抗。不然,不只是你,還有你的婢女,還有躺在隔壁間那個半死不活的暗衛,恐怕都有生命之憂。」頤殊說著,伸出手撫摸她的臉,目光閃動道,「我就說區區一名藥女怎會有你這樣的氣度風華?只是我猜了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原來,你竟是璧國的皇妃。昭尹那小子真不懂得憐香惜玉,竟然派自己的女人出來出生入死,看來他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你啊。既然不在乎你,當初又為什麼非要從姬嬰那裡搶了你呢?」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來頤非在船上潛伏的這些天,已經把她的一切都探查清楚了。而此時此刻,被挾持,被侮慢,被頤非用那麼輕佻的語音說出她最不願意回想的過往,說不刺痛是假的,說不憤怒是假的。但,如果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樣,恐怕就正遂了這個小人的心願吧。

  姜沉魚打定主意,絕對不讓頤非如願,因此睜大眼睛平視前方,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見她這個樣子,頤非輕輕一笑,親暱道:「真倔強呢……不過,這麼倔強的你,還真是讓人喜歡啊……」說著,朝她面頰上吻了過去,嘴唇輕移,一點一點的、緩慢而色情的貼近。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移到她唇上,姜沉魚終於開口道:「你既然有求於我,就不得輕薄我。」

  頤非的動作停了一下,挑眉,「什麼?」

  姜沉魚繼續注視著前方,很平靜的一個字一個字道:「否則,今日我所受的羞辱,明日必定十倍百倍的要回來。別忘了,這裡是璧國。而璧國,是我姜家的地盤。」

  頤非眯起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鬆開了手。

  姜沉魚連忙轉身,後退幾步,靠到艙壁上,戒備的望著他。兩人久久對望,頤非忽然彬彬有禮的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坐。淑妃娘娘。」

  姜沉魚又盯了他好幾眼後,才伸手把旁邊的一把椅子拉過來,原地坐下。手在袖中,可以鮮明的感覺到在不停顫抖。一時間有點沮喪又有點氣惱,無論自己如何聰明,但因為身為女子,面對那樣的猥褻時,就完全處於了下風。

  頤非睨著她,悠悠道:「看娘娘的樣子,恨不得殺了我似的。」

  「不,我不想殺你。」姜沉魚故意陰森森地道,「我只想找十七八個人來,把你剛才對我做的事情全在你身上重做一次。」

  「哦?那可是我的享受……」頤非的話還沒說完,姜沉魚已補充道:「每個人都是兩百斤以上的大胖子,十年沒洗澡,剛從泥地裡滾過,還嚼著大蒜和生魚……」

  頤非的眉毛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望著她,目光閃動似笑非笑。

  「對了,還要全是男人。」姜沉魚說完這句話後,自己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頤非卻沒有笑,定定地望著她,輕輕道:「若你能如我所願,便讓你如此解氣了,又何妨。」

  姜沉魚怔了一下。昏黃的光影裡,頤非站在厚重的帷幕旁,身穿灰布衣衫,做璧國的普通隨從打扮,不復從前風流張揚的模樣。而在摒棄了輕佻狂放的外相之後,不過也只是個單薄的十九歲少年。

  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勾勒出瘦瘦一道。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嘆道:「你上錯了船,也求錯了人。」

  「此話怎講?」

  「你不應該上璧船。你若去燕,可借千軍;你若去宜,可賒萬金;但你卻來了一無所有的璧。此其一。我父雖是右相,但手無實權;我雖是帝妃,但不受寵愛。你不去求別人,卻來求無權無勢的我。此其二。你兩樣俱錯,所以又怎能如願?」

  頤非凝視著她,許久,才淡淡一笑,也拉過一把椅子懶懶坐下,悠悠道:「娘娘真的知道我所求者是什麼嗎?」

  「除了皇位難道還有別的?」

  「皇位?」頤非像聽見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姜沉魚不禁微微皺眉——這樣子笑,不會被外面的人聽見麼?看來不只是他,他那三個了不起的侍衛也一同來了,此刻就在門外把風,故而頤非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頤非邊笑邊道:「娘娘啊娘娘,枉你冰雪聰明,卻看錯了小王呢。小王要的,可不是皇位,不但不是皇位,我反而要以皇位為禮,求見一個人。」

  姜沉魚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個答案,而頤非,很快就把那個答案說了出來:「我要請娘娘牽線,讓我見昭尹一面。」

  流沙如水,沙漏的折光映得彼此的眉眼,明明滅滅。而臥室之內,一片靜謐,連呼吸聲都幾乎微不可聞。

  明明是一瞬間就已明瞭的禁忌,但在確認時又無法肯定。牽一髮而動全身,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地問自己:這個忙是要幫,還是不要,是能幫,還是不能?

  頤非為什麼會找昭尹,原因太簡單了——他只能找昭尹。

  自從赫奕和彰華雙雙為頤殊捧冠後,四國聯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來,要說服赫奕和彰華改變陣營,明顯十分困難。只有國主沒有親自到場的璧國,可以算是這一結盟陣營中最薄弱的環節。想要破壞盟營,就得從此處下手。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華來說,昭尹明顯更容易說服。因為——

  「娘娘在想——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偉略的燕王,卻獨獨要找根基尚淺的璧王?」頤非支起一隻手輕撫自己的左眉,笑容裡,滿是嘲弄,「自然是因為——相比其他兩個皇帝,璧王要更貪婪。」

  貪婪。

  沒錯,就是這個詞。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總是笑眯眯但笑意從不抵達眼睛的臉,姜沉魚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說好助他稱帝,並以八色稀鐵等物相贈。沒想到我那個不成材的哥哥,轉頭就把計畫告訴了頤殊,並把那鐵也送給了頤殊。」

  姜沉魚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槍頭。

  「我大哥一直以為頤殊是真心幫他,所以什麼都仰仗著她,結果反被頤殊利用,夥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奧侯謀了他的勢力奪了他的位。如果我沒猜錯,淇奧侯此舉,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姜沉魚的心慢慢的往下沉:其實她隱隱也猜到過這種可能性,但見姬嬰始終一幅胸有成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放下了擔憂,然而此刻被頤非特地提出來,頓覺重重壓力,撲面而至。

  頤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覺得,還有什麼人會比一個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撥?又有什麼人會比一個的貪婪帝王更加容易說服?」

  姜沉魚素白著臉,沉聲道:「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頤非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帶著幾分鬱靜的凝視著她。

  姜沉魚繼續道:「正如你之前所說的那樣,淇奧侯是我的心上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去讓皇上因程王突然換人一事而遷怒我的心上人。」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久久,方道:「這樣的話,你還真的敢說啊……」

  「我有什麼不敢的?」姜沉魚盯著他,冷笑,「你以為我為什麼好好的皇妃不當,偏要當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謀士?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以弱女之軀趕赴這場政治漩渦,九死一生?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要現在在這裡被你這樣輕薄刁鑽無禮的對待?」

  頤非眯起眼睛,聲音壓得極低極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齒縫間吐出來,「為了姬嬰?」

  姜沉魚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是!所以,我不會幫你牽線,我不會做有損於姬嬰的任何事情。聽清楚了,我、不、會。」

  頤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懷瑾。

  姜沉魚立刻補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貼身侍女和暗衛的性命來威脅我也沒有用。他們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賠給他們,但不會做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會做的。」

  頤非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因太複雜而難以解讀,盯著她,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光影裡,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畫,睫毛濃密,眼神清亮,唇角緊抿,柔弱卻堅毅,宛如夜明珠般閃閃發亮。

  頤非的眼瞳由淺轉濃,最後輕輕一嘆,「你叫姜沉魚,沉魚落雁的沉魚?」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時三刻出生的。今年不過十五歲。」

  姜沉魚覺得他問的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備:「你究竟想說什麼?」

  頤非以手撫眉,微低下頭,肩頭聳動的笑了,邊笑邊搖頭嘆道:「人生如棋,果然半點不假。去年春時,我曾與你父約見濱州,琴酒獻策讓我娶了他的女兒,彼時心高,不肯將就,若早知遇見的會是你……」說到這裡,聲音漸低,不復可聞。

  姜沉魚的臉騰的燒了起來,一方面固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和頤非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層淵源,另一方面卻是被父親和頤非曾有暗中接觸這一事實所震撼。再細想自出使以來父親的態度,明明身為璧國的臣子,卻沒有跟著皇上一起幫麟素,也沒有跟著姬嬰幫頤殊,怎麼看都有點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來,莫非父親意屬的皇子是頤非?!而頤非之前不僅暗中取得了宜國的支持,也和父親談妥了某些條件?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自心頭冒出來,越想越覺得可怕,她抓緊自己的手,感到一種由衷的惶恐——命運,如此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啊……

  姜沉魚垂下眼睫,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帶了幾許疲憊,「所以,你之所以能那麼順利的潛伏在我們船上,是因為有我父親暗中幫忙?」

  「呵呵。」頤非只是笑,但那笑,無疑已經證明了一切。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深夜過來找我,讓我帶你去見昭尹,因為斷定了我無法拒絕?」

  「呵呵。」

  「我如果拒絕,我父與你私通之事就會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時候我們姜家就成了第二個薛家。」

  「呵呵。」

  姜沉魚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軟的絲綢在她指下扭曲變形:「我父行事一向慎密,但卻留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給你……看來,這不僅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頤非這一次,沒有再笑。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眼神輕軟,帶點憐惜。

  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陰影重重籠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極點,但卻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牽扯著、纏繞住,不得解脫。

  她的父親,看似懦弱,庸碌無為。

  但一個真正無能的人,怎麼可能成為堂堂璧國的右相,一當七年?期間經歷過先帝暴斃、太子戰死、昭尹奪帝、薛家滅門等一系列風浪,看似毫無作為,卻始終四平八穩。

  一個無能的人,又怎會秘密訓練那麼多暗衛,將勢力滲透到了每個國家的每個地方?

  她的父親,其實遠比她所看見的、知道的、想像的更加厲害。

  厲害到,此刻要用一個外人來逼她做出抉擇。

  一想到這一點,心,就疼的難以遏制。

  父親此舉無疑是要跟姬家作對,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拋棄公子,全心全意的維護家族。

  「這一天……」姜沉魚開口,聲音幽幽,「果然,來了呢……」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擔憂,隨著時光沉澱成了詛咒,變成刻骨鮮明的劫難,來到了眼前?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她姓姜,名叫,姜沉魚。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命運。

  這般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

  旭陽從海面上破雲而出,晨曦在一瞬間,繽紛絢爛。

  姜沉魚立在船頭,凝望著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躍著和晨曦一樣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邊的懷瑾如此道。

  姜沉魚開口,聲音恍同夢囈:「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懷瑾的模樣,已快要哭出來。

  姜沉魚轉過身,正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姜沉魚轉過身,注視著絢爛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懷瑾,你看,陽光真美。」

  陽光真美。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豔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幾上的捲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捲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豔: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週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癡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嘆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癡念,成就了貧賤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藉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尤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隻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隻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四下裡,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番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嘆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的很是乾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菊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菊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菊花,又最早栽植在劍湖蘭苑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20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嘆:「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而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裡,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豔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豔。

  菊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草,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嘆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的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的有兩丈餘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翻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嘆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沈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啊……

  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啊……他還好麼?」

  「葉公……」姬嬰的聲音轉為低沉,「已於去年仙逝了。」

  衛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離了起來,默默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也好。」

  姜沉魚心裡好奇之極,只盼他二人再多談一些,誰料衛玉衡卻沒再往下細說,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們上菜。

  菜餚端上來,很簡單的兩素兩葷,眾使臣一路上見慣了酒池肉林的宴請接待,此刻見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麼?

  衛玉衡卻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很鎮定地說道:「這些都是內子精心挑選的,侯爺嘗嘗看,可還合口?」

  「好。」姬嬰提筷。眾人見他開動,便也紛紛動筷,結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餚,入口竟是齒頰生香,美味無比。

  衛玉衡介紹道:「這道水煮煙筍,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筍所做。工藝不難,就是需要每年開春便上山摘筍,壓乾後用煙火薰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飪才能保持原味不損、生脆鮮香。」

  姬嬰讚道:「好吃。」

  「第二道魚香茄龍,就比較麻煩了,首先將茄子洗淨去皮,打上蘭花刀後在中間串一竹籤,然後浸入特別調製的鮮水中,一刻後取出瀝乾,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鍋,炸到定型後撈出,待油八成熟時,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內嫩,抽去竹籤。最後還要調製魚香醬汁,摻入腰果末澆上。這才算真正完成。」

  姬嬰笑道:「看來玉公不止嗜花,對食之一道也研究頗深啊。」

  「另外兩道清蒸魚、鴛鴦錦菜羹,我就不多細說了,免得有搬弄之嫌。」衛玉衡這番解釋完畢,眾人頓時刮目相看,原本覺得寒磣簡陋的菜餚,立刻變得稀罕起來。大魚大肉天天都有,但這等極品佳餚,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樣,不可多得。一時間,讚嘆聲此起彼落,吃的津津有味。

  姜沉魚心中卻是無比明白:這位玉公,分明是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他這麼做無非兩種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嬰所好,巴結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窮水盡,手無閒財,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功夫。再加上眾人在船上顛簸困頓了一個月,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嘗到如此味淡鮮美的食物,自然覺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要更高於第一種。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噓——若當年他不拒婚,現在,恐怕成就會更甚於潘方罷?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餚,又覺得,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那位杜鵑夫人,實在是太有過人之處了……

  接風宴在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氛圍中結束,衛府的下人們正要引眾人去客房休息時,江晚衣輕拈了下姜沉魚的袖擺,對衛玉衡道:「在下淺悉醫術,如不嫌棄,可否為尊夫人看看?」

  衛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爺的醫術冠絕天下,玉衡亦有耳聞,只不過……內子雖頑疾已久,但並無大礙,不敢勞煩侯爺金體……」

  姜沉魚心中訝異: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貴,雖然他自己並不想擺架子,但想要被他親自診治,須得是王侯將相之流。區區一邊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機緣巧合,是怎麼也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神醫的,沒想到素來愛妻的衛玉衡,竟然想也沒想就把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給回絕了。

  而江晚衣,顯然比她更吃驚,不解道:「不麻煩,於我只是順手之勞而已……」

  「還是謝過侯爺美意了,真的不用了……」正在推謝之際,一約莫五十出頭的灰衣老嫗快步行來,邊走邊道:「那邊的可是東壁侯江大人?」

  衛玉衡看見老嫗,面色微變,「梅姨,你怎麼來了?」

  叫做梅姨的老嫗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請江大人。」

  江晚衣揚起眉毛:「你家夫人?」

  衛玉衡苦笑道:「正是內子。」

  「江大人,這邊請——」梅姨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江晚衣看向衛玉衡,衛玉衡露出無奈之色,後退了一小步,於是江晚衣便給姜沉魚使了個眼色,背起藥箱起身。

  姜沉魚跟在他身後,走出大廳,心中疑惑不已。衛玉衡幾次推脫,顯見是不想讓江晚衣為夫人看病,沒想到杜鵑自己反而遣了僕人來請。

  有趣。

  看來,今夜留宿回城,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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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3: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一章 夜棋

  一路西行,穿過一排圍牆後,原本石子鋪就的小徑就改為由木板鋪制,兩旁各有扶欄,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聲。

  而每隔一定距離,欄板的銜接處就會鑲嵌著一盞明燈,與尋常的燈不同,下是燭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麼調製而成,一經薰點,便散發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緻越發怡人,屋舍未見精美,但一木一花,一簾一椅,皆於細節處見心思。

  木廊盡頭,是兩間小屋。

  姜沉魚遠遠就聽到一種很有規律的唧唧聲,待得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在織布。

  房門大開,那女子背對來客,坐在機杼前,淺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長髮,細細軟軟的披在衣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靜止的場景,卻流瀉出一種微妙的動感。

  光這麼一個背影,姜沉魚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鵑。

  在街談巷議的那些傳說裡,杜鵑從來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這樣一個出身貧寒而且還瞎了雙目的女子,卻能令衛玉衡那樣的男人為了她而捨棄公主、捨棄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靜卻又靈動的存在吧。

  明明雙手和雙腳都在做著機械行的織布動作,但看上去依舊好沉靜;明明顯得很沉靜,但又讓人感覺她身體的每處地方都在說話,都在表達。

  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渾若天成般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姜沉魚忍不住想,從小到大,見過的女子眾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賢慧如薛茗者,有高雅如姬忽者,有嫵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嬈如頤殊者……然而,像杜鵑這樣的,卻還真是頭回遇見。

  正想著,機杼聲停了下來,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彎腰行禮:「民女杜鵑,拜見侯爺。」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請起。」

  燈光映上杜鵑的臉龐——十分消瘦的一張臉,眉淡唇薄,雙目呆滯,毫無神采。比起背影的靈動,這張臉,顯得好生平庸,毫無靈性。難怪當初宣琉悲傷欲絕,因為她以相府千金之貴、閉月羞花之容,最終不止輸給了一個瞎子,而且還是個不好看的瞎子。

  杜鵑道:「梅姨,看座。給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姜沉魚忍不住問:「夫人怎知還有一個我?」她的腳步聲已經放的夠輕,為什麼杜鵑竟會知道還有第三人在場?而且,還一語道破是位「姑娘」?

  杜鵑揚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從門前的那條木廊上走上十餘回,四年來,已將每一塊木板的聲音都牢記於心。來了多少人,是個怎麼樣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的沒錯,姑娘是個體態窈窕、舉止端莊的美人。因為,你的腳步很輕、很穩、很正,行走時,裙襬沒有太多的摩擦音,顯見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

  姜沉魚為之歎服。而杜鵑接下去又道:「不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為,我讓梅姨去請侯爺,照理說,即便他會帶人同來,也應該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學徒。那樣的話,你就應該走在他後面。可是姑娘卻是和侯爺並肩而來的,由此可見,姑娘身份之貴,必不在侯爺之下,所以,才讓梅姨一同看座。」

  姜沉魚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注意,的確是跟江晚衣並肩走來的。

  身為瞎子,洞悉力卻比有眼睛的人還要犀利精準,這位杜鵑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欽佩,忙道:「夫人過譽了,我不是什麼貴人,只不過是東壁侯的師妹而已,因自小倍受寵愛,故而少了禮數,敢與他並駕同行罷了。夫人快請坐,聽說夫人病了許久,師兄他正想為您看看呢。」

  杜鵑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謝侯爺了。」

  江晚衣將藥箱放下,姜沉魚熟練的在一旁幫忙,取出軟墊放在杜鵑腕下,做好一系列準備工作之後,江晚衣在椅上坐下,為伊搭了一會兒脈後,原本略顯凝重的表情舒緩了開來,淺笑道:「夫人有點體虛,倒無其他大病,多多調理,應該無礙。」

  姜沉魚有點意外,她原本以為衛玉衡不肯讓他們給妻子看病,是因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麼隱情,沒想到,竟然真的沒什麼要緊的。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聽杜鵑道:「那就好。我本就沒什麼大病,只不過回城氣候陰冷多風,雖然來了這麼多年,卻仍不能適應,經常體乏易疲。不過,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閒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睡不踏實……」

  姜沉魚嘆道:「夫人的花藝真是生平僅見呢……」

  杜鵑立刻將臉龐轉向了她,一雙沒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的望著她,幾乎是帶著幾分灼熱的期盼道:「姑娘喜歡那些花嗎?」

  「嗯,非常喜歡。尤其是那株菊花蓮瓣……實不相瞞,家母最喜歡的就是蘭花,院中也種了許多,但是說到傳說中的菊花蓮瓣,卻是心中所憾,找了許多年,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可得見。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見菊花蓮瓣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世上真有人種出了這等稀世奇花,而且,還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一株……」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杜鵑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給你吧!」

  「哈?」

  杜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贈美人。能教出姑娘這樣的女兒,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麼,那盆菊花蓮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劍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這怎麼行呢?」姜沉魚萬萬沒想到這位杜鵑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沒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貴的花送給了初次見面的客人,雖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絕,「君子不奪人所愛,夫人為那盆花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無故的收你如此重禮?萬萬不可……」

  杜鵑再次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與姜沉魚的手不同,杜鵑的手上有很多繭子,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而她,就用那雙寬厚的、溫潤的,佈滿老繭的手,撫摸著姜沉魚膚滑如玉、吹彈可破的手,眉宇間似有感慨無限:「重與輕,不過是旁人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一聽你的聲音,我便好喜歡你,總覺得跟你有緣,所以,於我而言,送怎樣的禮物給自己投緣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執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這樣粗鄙的身份,不配給姑娘送禮?」

  姜沉魚一聽這話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這時江晚衣出來解圍道:「師妹你就收下吧。若覺得心中有愧,就尋思著回一份禮物給夫人好了。」

  姜沉魚心中苦笑,這話說的輕巧,但一時間叫她去哪找能夠回贈的禮物?更何況,能與那種又是名貴、又是脆弱的花卉價值相等的禮物,根本也不會太多。

  杜鵑輕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侯爺說的沒錯,其實姑娘現在就有可以幫到我的地方呢。」

  姜沉魚忙道:「夫人但請吩咐。」

  杜鵑輕輕地喚了聲梅姨,梅姨會意,轉身進了內屋,不多會兒,端出一樣東西來。姜沉魚定睛一看,居然是個棋盤。

  梅姨將棋盤放到桌上,杜鵑道:「除了種花和紡織,其實我還很喜歡下棋。但因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來時總是比常人要慢許多,為此玉衡總不耐煩陪我玩。而府內的下人又都不會,外人我又不方便見,可以說,自從四年前來到回城,我就沒下過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謝我送你那盆花,那麼,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聽下人們說,姑娘是來使中棋藝最好的一個,還曾贏過宜王。」

  姜沉魚汗顏,果然人就是不能太過顯擺,她當初為了救赫奕故意與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沒想到竟就流傳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裡。

  不過下棋倒不是什麼難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贈,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脫?

  「如此,我便獻醜了。」姜沉魚坐到棋盤對面。杜鵑轉向江晚衣道:「侯爺累嗎?如果侯爺感到疲倦,就請先回房休息吧。因為,我下得很慢,雖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沒準會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江晚衣還未回答,姜沉魚已笑道:「師兄對棋藝一竅不通,要他留在這裡,對他可是折磨啊。」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鈍,遇到這些需要算計動腦的就很頭疼。所以,請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好。梅姨,送侯爺回去。」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後,姜沉魚看著棋盤,再看看缽裡的棋子,正在思忖該如何跟一個盲人下棋時,杜鵑開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勞煩姑娘幫我擺子了。」

  「哪裡的話,應該的。」

  「那麼,不介意的話,讓我先走好嗎?」

  「當然可以。」

  「好,那麼第一步就是——」杜鵑深吸口氣,緩緩道,「天元。」

  姜沉魚豁然一驚。

  ***

  江晚衣跟著梅姨走出西院,一陣大風突然吹來,手中的紙傘傘骨頓時斷了兩根,大雨一下子灌下來,瞬間就濕了大片衣襟。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是啊,」梅姨在身後幽幽道,「今晚上這雨,是停不了嘍……」

  江晚衣聽她聲調怪異,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靂劃過濃夜,照的梅姨的臉一片青藍,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陰影扭曲的變了形。

  「你……」江晚衣沒能說完下面的話,後頸突然受到重重一擊,暈迷倒地。

  煩躁的腳步聲,從左至右,又從右返左,如此重複了好幾次,細細碎碎。

  姬嬰的眉毛動了動,自書間抬起眼來,望著聲音來源處輕嘆道:「你吵到我了,小采。」

  噪音的製造者——薛采,這才停下踱步,回身一臉警惕地說道:「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姬嬰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相比他的雲淡風輕,薛采則顯得異常浮躁:「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問題,就不是問題了。」說完走到窗邊,啪的推開窗子,外面的風雨頓時嘩啦啦吹進來,案上的紙張四下飛散。

  「你聞!」

  「聞什麼?」

  「你不覺得,這些花香的太過分了嗎?」

  姬嬰忍不住笑了,抬起一隻手輕摩眉梢,「我竟不知——原來你還討厭花。」

  薛采嘟囔了一聲。

  「和你不同,我喜歡花。」姬嬰索性合上書本,起身也走到窗邊,望著夜雨中依然怒放的花卉,眼神溫軟,「我覺得花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它們最初只是普通的葉芽,毫無特點,也不起眼,但是一旦綻放,就會美麗盡展,顯得格外與眾不同;而且那美麗又很快就會凋零,本來是遺憾,卻因為會結出最最重要的果實而有了另一種高度上的價值……」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眸色深深,似有氤氳,如夜月下霧氣瀰漫的幽湖,令人看不出真實的表情。

  片刻後,姬嬰輕輕將窗合上,低聲道:「不過你說的對,此處的花……的確香的有些過分了。」

  薛采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輕哼道:「是吧?沒想到,衛玉衡的膽子還挺大的。」

  「未必見得就是他。」姬嬰走回案旁,以食指輕叩桌沿,低頭沉吟。

  薛采用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

  姬嬰側頭,看見他這幅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笑了:「考考你,當一個人身陷困境時,該怎麼辦?」

  「判斷目前的困境究竟是什麼,以及怎麼脫離困境。」

  「那麼,依你看,目前的困境是什麼?」

  「此地詭異,不宜久留。」

  「怎麼個詭異法?」

  薛采豎起三根手指,「第一,我們的守衛不見了,取而代之守在院子外頭的,是根本沒見過的生面孔;第二,雖然現在已經入夜,但還不到亥時,照理說還不是睡覺的時候,但除了我們這裡,其他屋子都黑漆漆的沒有燈光;第三,正如夜雨滂沱,很多聲音我們就會聽不見一樣,花香過盛,有些東西我們也就聞不到。」

  「比如?」

  「比如說——」薛采忽然抬起左手,衣袖落下,手心翻轉,上面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解釋道,「這是我剛才打開窗戶時無意中沾上的。」

  姬嬰的瞳孔在收縮,「如果剛才外面有一場廝殺,就算雨更大十倍,我也不會聽不見。」

  薛采笑了,「不錯。你的武功雖不算太好,但我相信如果有人在你窗外動手,你還是感知的到的。」

  這句話似贊非贊,似貶非貶,姬嬰只能苦笑,薛采話題一轉,繼續道:「所以我沒說是剛才發生的事情。」

  姬嬰沒有表態。

  薛采分析道:「也就是說,這裡就算有過一場殺戮,也是發生在我們到來之前。也許是因為這場大雨,所以殺手沒來的及打掃妥當,而讓血跡留在了窗櫺之上。」

  姬嬰聽到這,揚了揚眉毛道:「我基本同意你的分析,不過,關於血跡,卻有別的看法。」

  「哦。」

  姬嬰轉過身,朝著窗櫺的方向,眸色微沉,聲音也一下子變得低緩起來:「我覺得,那血跡並不是疏忽留下的,而是——有人故意。」

  「故意?」薛采瞪大眼睛,「為什麼?」

  姬嬰取過書案上的紙張,攤平,最後微微一笑,悠悠然的說了四個字:「為了示警。」

  *******

  夜雨驟急,打得窗紗啪啪作響。

  紅泥火爐上的水開了,頂得蓋子撲撲直跳,但坐在爐旁對弈的兩人,卻似完全沒有聽見一般,無人理會。淺白的水汽悠悠瀰漫,姜沉魚的臉籠罩在霧氣之中,宛如一座玉雕的塑像。

  她拈著棋子,久久沒有動。

  壺蓋漸漸不跳了。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輕輕淺淺,平靜之極。

  如此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姜沉魚終於動了,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抬起頭,注視著對面的杜鵑,杜鵑似乎意識到了她的視線,舒展雙眉淺笑道:「你想好下一步怎麼走了麼?」

  姜沉魚嗯了一聲。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她,須臾,搖了搖頭:「我不敢。」

  杜鵑又笑,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凝固:「哦,為什麼不敢?說來聽聽。你是怕輸嗎?」

  姜沉魚摩擦著棋子,緩緩道:「當夫人第一步走天元時,我吃了一驚。因為很少有人那樣開局,通常來說,敢天元開局的棋手,要不就膽子極大,要不,就是棋藝極高。所以,我不敢鬆懈,小心翼翼,但這一路走下來,卻發現……」

  杜鵑含笑將她的話接了下去:「卻發現我的棋藝也不過如此,也許連三流棋手都不如,對不對?」

  姜沉魚用沈默代表了承認。

  「既然如此,你更無需害怕了不是麼?因為,這局棋你贏定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問:「夫人棋藝平平,為什麼卻要約我對弈?」

  杜鵑掩唇而笑:「難道姑娘沒聽過越是臭手才越熱衷找人下棋麼?」

  「如果是別人,也許如此,但是夫人……」姜沉魚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下去,「在來此之前,我看見了夫人所種的那些花,就在想,如果不是至聰至慧、至強至傲之人,是種不出那些花的。」

  杜鵑打了個哈哈:「你說聰慧也就罷了,但種種花而已,哪談的上傲不傲、強不強的?」

  「我所說的傲和強,是指知道自己的特長所在,並且將該特長展示給他人知曉,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驕傲剛強的表現。恕我直言,夫人的眼睛不方便,若換了常人,知道自己有所缺陷,不如別人,可能性格就會變得內向內斂怯懦自卑,就算能鼓起勇氣面對生活,也會比較『安分守己』。夫人卻不同,偏要挑戰最高難度的花藝,而且,還做到了當世第一——故而從這方面看,夫人是那種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子——而這樣性子的夫人,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喜歡下棋,會下的不好。」

  杜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垂著眼睛沒有回應。

  姜沉魚將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順便翻了翻其他的棋子,「而且,梅姨所捧出來的這套棋具也實在太新了一點。我相信,它使用的次數,絕對不超過三。」

  杜鵑唇角拉出一道弧線,似笑非笑道:「你猜對了。加上這次,這是我第二次使用這副棋。」

  「那麼上一次?」姜沉魚含蓄的將音拖長。杜鵑果然接了下去,「今天早上,我讓人從集市上買的棋具,拆封後請人現教的基本規則。」

  姜沉魚心頭頓時為之一驚——這竟然是她第二次下棋!!!原本覺得此人棋藝不過爾爾,但得知真相後,情況立轉。捫心自問,換了自己,是否能在第二次下棋時就有如此章法,答案也是不能。而杜鵑卻做到了,看來她的聰慧,遠在自己之上啊……

  她心頭震撼,因此聲音就有點發顫:「你為什麼要現學下棋?」

  杜鵑回答的很快:「因為我聽說你會下棋。」

  姜沉魚卻越發不解:「為什麼我會下棋你就要學?」

  杜鵑臉上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沈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抬起頭來,正對著姜沉魚的方向,用一種很凝重的聲音緩緩道:「因為我想藉機認識你。姜沉魚,我想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

  姜沉魚徹徹底底呆住。

  ********

  「示警?誰向我們示警?為什麼要示警?」薛采追問道。

  姬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邊拿起毛筆開始飛快的在信箋上書寫,一邊反問道:「再考考你,現在已經確信我們有危險,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

  「分析己身強弱項,尋求自保之法。」

  「那麼,我們最強的是什麼?」

  薛采的眼瞳閃了幾下:「大將軍潘方。」

  姬嬰笑笑。

  薛采轉身道:「我這就去找他!有他和朱龍在,就算來十七八個刺客也不用畏懼!」

  姬嬰沒有攔阻,就那麼淡淡的看著他往外衝,但薛采的手指剛觸及門把,就突然停下,「不對!」

  姬嬰挑眉。

  「不對……」薛采的手開始發抖,再轉身時,表情有些驚魂未定,「對我們來說,最強有力的保護傘就是潘方——這一點,我們能想的到,敵人又怎會想不到。因此,如果有人想要對付我們的話,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除掉潘方,斷掉我們的臂膀。我若此刻去找潘方,恐怕會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姬嬰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一分,直到此時,眼底才流露出讚許之色。

  「所以,這個時候找潘方已經沒有用了,估計他現在自身都難保。那麼應該找誰呢?難道是……江晚衣?」

  姬嬰還是不表態,靜靜地看著他。

  薛采想了想,又搖頭:「他也不行。他醫術高超,天下皆知。敵人也不會留他在我們身邊壞事的……難怪衛玉衡的婆娘會一吃完飯就把他急巴巴的叫走了,原來如此!」

  姬嬰不禁莞爾:「婆娘?你的用詞可是越來越粗俗了。」

  薛采白了他一眼,「粗俗怎麼了?我現已是下賤之身,要文縐縐的做什麼?反正也不能考狀元。」

  姬嬰開始無奈的揉眉。薛采瞪著他:「婆娘!婆娘!」

  「好罷好罷。婆娘。」姬嬰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薛采這才滿意了,仰起腦袋繼續道:「我覺得衛玉衡很有問題。想當年,他狀元及第何等風光,卻因為拒絕了一個死皮賴臉得想嫁給他的女人而被左相記恨,將其下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

  姬嬰聽到鳥不拉屎幾個字時,眼角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薛采根本沒有理會他的反應,洋洋灑灑地說道:「大丈夫怎甘心蝸居在此,終日裡盡處理些東家被偷了隻雞西家又少了條狗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是真男兒就應該征戰沙場,殺敵立威,鐵甲長槍,千軍萬馬,拋頭顱,灑熱血,守的是黎民百姓,護的是大好河山……」

  姬嬰輕嘆:「你如果簡潔些,我會給你更高分的。」

  薛采快步走到他身邊,立定,「那麼就是四個字——屈才、嫉妒。」

  「嫉妒誰?」

  「嫉妒你。」薛采湊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笑的竟有幾分惡意,「所以,他設了個局要害你。我的,主人。」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你是誰?」

  紅泥火爐的火光跳耀著,映得對座二人的眉眼明明滅滅。水壺裡的水快被燒乾,開始滋滋的往外冒煙。

  姜沉魚眨也不眨地看著對座的杜鵑:起初只覺這女子相貌普通,風儀卻美,如今細看,反而滋生出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來。這眉眼,這口鼻,像是在哪裡見過。

  虧她對自己的記憶一向自負,只要是看過的書、聽過的話、見過的人,就斷斷沒有忘記的。但此刻越看這位杜鵑夫人越是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是誰?」姜沉魚低聲又問了一遍。她此行機密,就算後來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但是一個邊塞小城區區一個城主夫人竟然也知道,就太蹊蹺了。而且,這位城主夫人,看來還知道的不僅僅只是「一點」。她那句所謂的「很久很久」又是什麼意思?

  一個又一個的疑惑,自姜沉魚心頭升起,分明是暴雨清涼的夜,卻後背盡濕,大汗了一場。

  杜鵑的表情居然不比她輕鬆多少,唇角噙著一絲笑,揉了三分感慨三分躊躇三分寂寥和最後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幽幽道:「我?天下人不都知道我是誰麼?一個好命嫁給了武狀元的瞎子,一個害得丈夫從此鬱鬱不得志的無德盲妻,一個被很多人羨慕也被很多人嫉妒的女人。」

  姜沉魚索性把話題挑明:「你為什麼會知道我?」

  「我知道的可不只是你啊,還有你的父母、哥哥、姐姐……我都知道呢。」杜鵑又笑了,她五官平凡,但笑起來卻頗顯秀媚,鼻子微微皺起,唇角兩顆酒窩若隱若現。姜沉魚啊了一聲,豁然起身,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著她的臉,失聲道:「你、你、你是……」

  杜鵑將臉微微仰起,好方便她看得更加真切,「你、看出來了,對麼?」

  姜沉魚雙腿一軟,啪的跌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如果只是嫉妒的話,那麼如你所說,衛玉衡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姬嬰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終於開口如是道。

  薛采聽了發出一聲嗤笑,「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自欺欺人麼?」

  姬嬰手中的筆停在指尖,滴落的墨汁在紙上暈開,彷彿外頭的夜色一般,幽暗而潮濕。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很多悲哀。

  薛采一邊冷眼看他,一邊道:「你這次秘訪程國,還臨時更換程王的人選,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妙。而你此刻剛踏足璧國的地盤,就被人盯上,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對方是早就設計好了圈套等你往裡跳。有誰會在第一時間知道我們今天抵達回城?有誰有那個權力命令衛玉衡?當今璧國又有誰會對你下手、敢對你下手?」

  姬嬰擰眉道:「不要說了。」

  薛采卻不停,語速越發迅疾:「狡兔死走狗烹。璧國坐大的,可不獨獨只是薛家……」

  「我說,夠了!」姬嬰喝止了一聲,然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怔忡了一下。

  薛采同情地看著他。

  姬嬰以手撫眉,搖頭道:「不會……不會。他不會。」

  「當年,我爺爺也以為他不會。」薛采眼中的同情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樣的冷酷。

  姬嬰抬起頭,又默默地出了會神,才喃喃道:「不會。我與你的祖父不同,我們……是不同的。」

  見他那麼肯定,薛采露出狐疑之色。

  姬嬰深吸口氣,提筆繼續寫了下去,邊寫邊道:「現在爭議這些沒有意義,事情真相如何,等會就知道了。你先幫我送封信吧。」

  「我們現在這種情況,還出的去麼?」

  姬嬰將寫好的書箋折好,封入信封中,遞到薛采面前,只見描有白澤圖案的信箋上,依然俊挺、不見紊亂的筆跡赫然寫著一個人的名字——

  衛玉衡。

  *****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懸崖之下,因失重而暈眩的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呼吸。

  某個聲音在心底說:別想,沉魚,不要再往下想了。會疼的,會很疼很疼的。

  但另一個聲音卻在耳邊,有條不紊、不含感情、異常清晰的說:「你想到了,對不對?他們都說姜家的孩子裡,你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聰慧如你,當然會想的到。」

  姜沉魚眼中忽然有了眼淚,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卻依舊無法遏制那種發自靈魂的顫抖。

  杜鵑的聲音很平靜:「令堂喜歡我的蘭花嗎?」

  眼淚明明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遲遲沒有落下來,姜沉魚就保持著那個微微垂頭的姿勢,僵硬的回答:「很喜歡。但是,那些花到了我家,都活不過當年冬天。」

  杜鵑道:「那是必然的。」

  「母親請了好多花匠,都不行。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不會養的緣故,現在才知道……」

  杜鵑替她說了下去:「現在才知道,其實是我在土壤裡下了毒。若是你家的花一直不死,那麼我又用什麼理由再送花過去呢?」

  姜沉魚的眼眶又紅了幾分,「母親一直想要菊花蓮瓣。」

  「所以我種了這麼多年,終於成功了。你可以帶回去給她老人家。」

  姜沉魚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杜鵑:「我還能回去嗎?」

  杜鵑唇角一彎,笑了:「不然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沒有病,但卻讓梅姨請江晚衣為你看病,因為你算準了我看到那些蘭花,肯定會想見見種花之人,而我身為江晚衣的師妹,他過來了,我自然也會跟著過來。然後你又故意要我陪你下棋,為的就是讓我留在這裡,我既然留在了這裡,就說明……」姜沉魚說到這裡,哽咽了起來,「除此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了,對不對?」

  杜鵑讚許道:「你果然很聰明呢。不止聰明,聽說你還是個美人。又聰明,又美麗,又有福氣。我好羨慕你。」

  姜沉魚深吸口氣,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話:「衛玉衡要對淇奧侯做些什麼?」

  杜鵑眉毛一挑,悠哉遊哉地反問道:「你說呢?」

  姜沉魚聽見一聲巨響,尖銳、刺耳、而且無從掩耳,無可逃避,因為是從她身體裡發出來的。

  ——那是一顆心,碎開的聲音。

  ******

  「我不相信這種時候了,衛玉衡會來。」薛采盯著那封信,沒有接。

  姬嬰揚了揚眉毛:「你為什麼不試試?」

  「不用試都知道,這不是明擺的嗎?他布下了天羅地網準備殺你,又豈會在關鍵時刻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讓你有逆轉的機會?」

  姬嬰仍是堅持:「你送了就知道了。」

  薛采疑慮地看他一眼,終於接過信箋,開門走出去。

  姬嬰看著他走到院子門口,跟守衛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守衛退後一步放了行,然後那個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圍牆外面,再也看不見。姬嬰眨了眨眼睛,瞳仁幽幽,似乎在想些什麼,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最後,緩緩站起來,抖了抖衣袍,負手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望著外面依舊淒迷的雨霧,開口喃喃道:「這一場大夢……還是……不想醒啊……」

  一道火光突然竄起,在瞬間,點燃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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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3: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二章 絕境

  紅色的弧光毫無預兆地從紗窗上滑了過去,緊跟著,喧譁聲遠遠的在圍牆外頭響起,隱約聽出一個人在喊:「走水啦——」

  姜沉魚的心驟然縮緊,身體先意識而起,撲到了窗邊。

  推開窗子,只見東邊的天空已是紅彤彤一道,烏煙滾滾,無數嘶喊聲此起彼伏,分明是亂成一片的景緻,卻因為一牆之隔,而硬生生的分成了兩個世界。

  姜沉魚顫聲道:「公子……」

  東院,是姬嬰的住處。

  她的手在窗沿上猛然握緊,連門都顧不得繞,裙子一撩就要往窗外爬,一雙粗壯的大手突然出現,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摔回到了椅子上。她還待掙扎,那人出指如電,迅速點了她的好幾處穴道,身體就頓時不能動彈了。

  視線落下,那人是梅姨。

  梅姨收手,恭恭敬敬地說道:「得罪了,三小姐。」

  杜鵑也在一旁淡淡道:「如果不想受傷的話,姜三小姐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你怎麼敢這樣!你怎麼就敢這樣做!你、你……」姜沉魚氣極而喘,眼底淨是絕望,「姬嬰乃是定海之柱,你殺了他,要置璧國於何地?!」

  杜鵑聞言冷冷一笑:「當年大夥兒還都覺得薛懷是國之根本呢。」

  「薛懷判國,除之名正。可姬嬰不是!你殺了他,必有無數死士為他報仇,他的那些門生又怎會善罷甘休?你何苦背這忤逆天下的罪名?」

  杜鵑哈哈大笑起來:「真奇怪,殺姬嬰的明明是別人,我有什麼罪名可背?」

  姜沉魚一呆。

  杜鵑懶洋洋的挑著眉毛,用一雙毫無光彩的眼睛死死地對準她所在的方向,輕輕的、慢條斯理地說道:「難道不是程國的三皇子頤非與淇奧侯密談不成,惱羞成怒之下頓時翻臉,最後兩敗俱傷嗎?」

  姜沉魚之前覺得自己的心在碎,疼的無法呼吸,而聽了這句話後,她的心不疼了,因為——心臟已經完全沒有了。

  火光竄起的時候薛采還沒有走到主屋,紅光映得院落中的夜雨也一瞬繽紛,他立刻轉頭,就看見熊熊大火從東院的屋子下方冒出來,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把整個屋子都吞了下去。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回跑,但左腳剛邁出一步,就又突然停住,然後,站住了不動,定定的望著那越演越烈的大火,像是癡了一般。

  身旁,無數人匆匆跑過,夾雜著某個熟悉的聲音:「怎麼回事?」卻原來是衛玉衡親自出來了。

  衛玉衡看著東院的大火,滿臉驚訝,一撩衣袍下襬,快步前行道:「命令下去,迅速撲火,取水救人!」

  薛采沒有動彈,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走到圍牆旁,拎過下人提過來的水桶,往院內潑。由於他身長玉立又穿著紫衣的緣故,在烏壓壓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

  薛采忍不住想:真逼真……眼前的一幕,真逼真。像是演習過無數次的戲碼,道具、演員、天時、地利一應俱全。

  「城主,這火蹊蹺啊!」一下人嘶聲道,「照理說這麼大的雨,斷斷不會著火才對,可這火不但不熄,反而越來越大!城主,我看再往裡潑多少水都無濟於事的……」

  「閉嘴!」衛玉衡一把將他推開,繼續接過其他人手中的水桶,用力往裡潑去。誰料火焰遇水越盛,反倒舔卷而回,差點燒到他自己。

  「城主小心!」底下人一片慌亂。

  衛玉衡咬了咬牙,索性拎起一桶水往自己頭上倒,再用被水浸濕的衣袍摀住口鼻,二話不說就衝入了大火之中。

  眾人大驚失色喊:「城主!城主——」

  薛采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還是一聲不哼,手縮入袖,掏出那封姬嬰讓他轉交給衛玉衡的信箋,緩緩打開——

  大雨嘩啦啦的下,很快就把紙張打濕。

  攤開的雙手,素白如雪,沒有污漬,沒有墨痕——

  那是一張白紙。

  *****

  清冽的水注入已經被火燒的通紅通紅的水壺中,呲的泛起一股白煙。梅姨將壺中的水倒入杯中,最後將杯子捧到姜沉魚面前:「三小姐,喝茶。」

  姜沉魚抿緊唇角不開口。

  杜鵑在一旁道:「我勸你多少還是喝一口,大雨滂沱,花香逼人,你多少會吸入一些不該吸的東西。我可不想傷了你。」

  「你給我們下了毒?」姜沉魚聽到一個極其沙啞的聲音如此說,爾後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杜鵑搖了搖頭:「江晚衣是醫之大家,我怎敢在他面前動手腳。不過有些東西,卻是連大夫也是防無可防的。」

  「你做了些什麼?」

  「你喝了這杯水,我就告訴你。」

  梅姨將水再次捧到姜沉魚唇邊,姜沉魚紅著眼眶,最終還是張開了嘴巴。梅姨順勢一傾,將整杯水都倒入了她口中。

  「對了,這才乖嘛。」杜鵑倒也沒賣關子,很痛快的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原本是沒有毒的,但是聚在一起,就會變得不那麼安全。晚宴之上,除了你和江晚衣那桌的菜餚裡沒有放入一種名叫『玉露』的香料,其他人多少都嘗了些,而其中,尤以淇奧侯為甚。」

  姜沉魚素白著臉,吐字艱難:「有玉露,就有金風,對不對?」

  「真聰明。而所謂的金風,其實就是從睡火蓮根部散發出來的香味。」杜鵑揚著眉毛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淇奧侯吃了玉露,又聞了金風,恐怕就要勝卻人間去嘍……」

  金風玉露一相逢。

  有時候悲哀到了極致時,就會反而想笑。

  姜沉魚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但眼淚卻隨著這個微笑再次湧出眼眶,悄無聲息的滑落。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句與姬嬰相關的話,第一次是在程國,頤姝色誘姬嬰之時。公子和這句話真有緣……真有緣……真有緣……

  大腦已經完全失去平日裡的機敏,只能翻來覆去的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判斷重複一次又一次。

  她坐在這裡,望著火光,聽著人聲,遙想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再細看這個近在咫尺笑的嫵媚的女人,只覺這一切的一切,都好不真實。

  這麼這麼的不真實。

  「殺了我吧。」姜沉魚輕輕地說,用一種死亡般平靜的口吻。

  杜鵑臉上的笑容淡去,表情複雜的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答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殺了我吧。」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悠的吐出去,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姐姐。」

  ******

  白紙。

  薛采久久不動。

  大雨嘩啦啦,紙張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軟塌塌的垂了下來。

  「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傢伙……」薛采低聲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寫字,最後卻給他一張白紙,果然,要論故弄玄虛、裝模作樣,當世再無人可及姬嬰。

  趁著四下一片紊亂,薛采將紙揉成一團放入袖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身鑽入雨簾,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而與此同一時刻,西院中對峙的兩個人彼此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先說話。

  直到一人急急拍門而入,慌張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杜鵑微微擰眉:「什麼事?」

  「東院著火,城主為了救人,親自衝進火海了!」

  杜鵑哼了一聲,「就知道他會這樣。梅姨,你去,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梅姨隨同那人匆飛速離去。如此一來,房間裡就只剩下姜沉魚和杜鵑兩個人。杜鵑挽了把頭髮,朝姜沉魚盈盈一笑:「你是什麼時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十歲。」

  「怎麼知道的?」杜鵑眉宇間有著淡淡地嘲諷,「這麼大的醜聞,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說給你聽的,尤其是,裡面還夾雜了……那位姜畫月。」

  姜沉魚眼底泛起些許迷離——是啊,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雖然那些蛛絲馬跡散落在記憶的細節之中,但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去整理和分析過。只是依稀知道,父親有秘密,而那個秘密,他不僅瞞著她們三兄妹,瞞著母親,還瞞著所有人……

  十歲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管家送來了一盆蘭花,說是不知道誰放在大門外頭的,瞅著好看,又想起夫人愛花,所以就捧了進來獻寶。

  大年初一的,母親自然很是歡喜,覺得天降奇珍,是好兆頭。但當夜給花移盆時,卻從土壤裡挖出一物,那是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上面畫了兩隻眼睛。

  母親看到了嘖嘖稱奇,拿給父親看時,父親頓時變了表情。

  那一夜書房的燈通宵達旦,有好多暗衛出出進進,父親的身影拖拉在窗紙上,走來走去。直覺告訴姜沉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介於父親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沒多想。

  此後每年的大年初一,門外都會出現一盆蘭花,而那個送花之人,遲遲沒有露面。母親說起此事,自然是當作了一段佳話,可父親的表情,每每那時就會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個送花之人是誰。

  並且,他不準備告訴母親答案。

  就此姜畫月還戲謔的打趣說,沒準是父親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的送禮給大娘。對此結論孝成表示無比同意。但姜沉魚卻不如此認為。

  因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頭納妾,那麼,那個小妾就絕對沒有機會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現在母親面前。更別說是在第一次送禮被父親知曉後,還年年如此了。

  再後來,就是跟江晚衣開始學習醫術之後,翻查資料時,無意中發現畫月吃的那種很香的藥成分詭異,竟然內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據《本草綱目》記載,油菜籽加生地、白芍、當歸和川芎四物湯服之,筠能斷產。也就是說,會導致不孕。而紫茄花也是避孕之藥。

  為什麼給畫月治不孕症的藥方裡,會有導致不孕的藥物?

  發現這一蹊蹺的姜沉魚還沒來得及繼續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這趟子事。

  今日,在驛站內看見蘭花時,她只是心頭微動,還沒將三件事聯繫到一起。但當杜鵑握住她手,說要將花送給她時,就開始隱隱約約感到有點不對勁。等到下棋之時,發現杜鵑秀媚中帶著些許羞澀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為與母親有三分相像時,久遠的封印終於轟然倒塌,呼嘯而出的,是對命運的詛咒,和對家族的嘲諷——

  如果,杜鵑就是那個送花之人;

  如果,杜鵑和父親一直暗中有所聯繫,那麼,會是怎麼樣的關係,才能令父親默許她每年給母親送花?將頤非也在使船上這麼機密的消息都告訴了她?又是什麼樣的感情,會讓衛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給右相的妻子?更讓她在談及母親時,滿含憧憬與感情?

  某種可能就那樣浮在了腦海中——

  「姐姐?」

  姜沉魚用最絕望的心情和最平靜的姿態說出了那兩個字。話音底下,三分試探,七分祈禱。可惜,最後的結局是——

  杜鵑,沒有否認。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她最荒誕離譜的想法變成事實?為什麼要讓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原由?就好像此時此刻,明晰了杜鵑的真正身份之後,浮現在姜沉魚腦海裡的迷惑就變成了硬生生的鋼刀,每個問題都是傷害:

  為什麼杜鵑會是她的姐姐?

  為什麼她的姐姐會雙目失明?

  為什麼父親從沒認過這個女兒?

  為什麼她會嫁給衛玉衡,此刻又在這裡設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麼?或者說,父親要的……是什麼?

  個中細由,姜沉魚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著一尺之遙的杜鵑,嘴唇顫抖,眼泛淚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不說,杜鵑卻說了,「難過嗎?沉魚?」

  姜沉魚搖不動頭。

  「傷心嗎?沉魚?」

  姜沉魚捂不了心。

  杜鵑扯起一絲微笑,聲音像棉絮,細細擰織在一起,輕軟,卻又厚實:「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姐姐;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發現一場驚天陰謀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鋪墊、準備、醞釀;發現你原以為那個閤家幸福其樂融融的世界其實是假的……發現了這一切的你,想哭嗎?」

  姜沉魚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鵑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是比起在夢境中一無所知得享富貴的你,我才是最有資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個吧?因為,我是被犧牲的,被拋棄的,被剝奪了幸福的權利後還不肯善罷甘休的利用著的啊……」

  姜沉魚終於開口,聲音頹軟:「我……可不可以不聽?我……不想聽……」

  杜鵑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厲聲道:「你憑什麼可以不聽?這是我的命運也是姜家的命運,你姜沉魚,憑什麼不聽?」

  這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狠狠地刮在姜沉魚臉上,她整個人重重一震,靜了下來。

  於是,腐爛的往事在這一瞬掀起瘡疤,猩黑色的膿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七月酷熱的夏季,卻在這一夜,冷到極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後,一名女嬰終於哇哇墜地,然而,姜仲還來不及領略喜獲嬌女的喜悅,就發現,這個女嬰天生失明。

  在將產房的門關閉了又一個時辰之後,姜仲才將門打開,對外宣稱,女兒出世,取名畫月。

  「丞相夫人對這個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懷胎十月並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個瞎子時,該多麼傷心啊。她當時難產體虛,已經氣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會接受不了打擊,一命嗚呼。所以,出於對妻子的珍愛,丞相大人就收買當日在場的穩婆下人們,調換了個健康的女嬰。失明的那個,送到了偏僻的村落裡,交給一對聾啞夫婦餵養。健康的那個,留在了府中,成了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鵑的語音很平靜,甚至沒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間,儘是嘲諷,「丞相大人多愛他的妻子啊,為了妻子的安危連親生女兒都不要,真讓人感動呢。多偉大的愛情,嘖嘖嘖……你不感動嗎?沉魚?你的呼吸為什麼這麼急促?你在哭嗎?其實你有什麼好哭的?我聽說你不但健康,還很漂亮,不但漂亮,還很聰明,不但聰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順。他們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兒呢。你符合一切姜家要女兒的條件,所以,你沒有被調換,你不必哭泣。」

  一道霹靂劃過,照著杜鵑蒼白的臉,淡漠而扭曲。她就那麼一邊自嘲的笑著,一邊繼續用死水般不起波瀾的聲音緩緩道:「小時候,阿爹和阿媽告訴我,山裡頭有一個花仙,有緣人若能碰見她,對她許願,就會實現。所以,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天天往山裡頭跑,我特別希望能夠遇見那個花仙,求她幫我治好眼睛,幫阿爹治好耳朵,幫阿媽治好嗓子,讓我們一家都變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樣。我找啊找,沒有找到花仙,但卻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別的方法養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實會變成劇毒,我一點點的學,一點點的摸索,最後,在十三歲時,我所種的最大的一盆蘭花開了。阿爹阿媽商量著要把它送給他們的一個大恩人,我很捨不得,但他們還是送掉了。大過年的,走了幾十里山路的送走,然後又走幾十里山路的回來,他們很高興,覺得自己報答了那個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就聞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氣?你也猜到怎麼回事了吧?沒錯,那盆花惹了大禍,因為我在石頭上畫了一雙眼睛,再將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許願。但某個做賊心虛的人卻將其視作了威脅,二話不說就派暗衛們過來,把我的阿爹和阿媽……」說到這裡,杜鵑停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飄渺,「殺了……」

  那一夜,父親書房的燈通宵達旦。

  那一夜,暗衛們進進出出。

  那一夜的姜沉魚,預感了某個事件在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想過,五年後她會得知真相,並且,親眼看著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陳述當年。

  「他們是很老實的人,每天雞鳴起床,耕地織布,等待秋收,用一點點穀子、瓜果去市集裡換一點點肉。妻子有次發燒,為了看病所以問獵戶借了點錢,但根本還不起。這個時候大恩人送了他們一個女兒,還給了他們一錠十兩的銀子。他們還上了錢,買夠了藥,醫好了妻子的病。他們覺得人生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幸福的,他們好感激那個大恩人,所以悉心撫育眼睛看不見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把飯桌上唯一的一塊肉夾到女兒碗裡,用僅剩的一點新棉花給女兒做衣服,他們不識字,但會教導女兒做人要善良、要寬容,要懂得感恩,就這樣,一天天的把她撫養長大。他們聽說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歡蘭花,就把女兒種出來的蘭花眼巴巴的送過去……」杜鵑的眼睛一眨不眨,兩個大大的瞳仁,毫無光彩,卻又冷漠如斯,「最諷刺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誰,一心以為只是相府的某個下人。」

  姜沉魚的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有時候,柔軟也是一種鋼刀,兵不血刃。

  尤其是,用最無所謂的表情最平靜的聲音,去描述最殘忍的事實時。

  連她聽到都如此錐心刺骨,真不敢想像當年十三歲的杜鵑是怎樣面對那場鮮血淋漓的悲劇的。

  「再然後,那個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現了,對這個小女兒說她本是他的女兒,說他是出於怎樣無奈的理由不得不拋棄了她,說他這麼多年一直很後悔,說他雖然不能給她女兒的名分,但願意負責她今後的生活……他說的委婉動聽、情深似海。小女兒聽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哭累了睡著了,等她醒過來,發現丞相大人在她床邊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兒被他偉大的父愛打動了,就抱住他,喊了一聲——父親。」杜鵑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兜兜轉轉十三年,骨肉終得相認,多麼感人啊。可憐我那一句父親,可憐養我育我的雙親,倒在泥地上屍骨未寒,他們的在天之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投入兇手的懷抱,再續天倫!」

  姜沉魚繼續哭,眼淚像是直接從眼睛裡倒出來一樣的,哭得毫無節制。明明猜得出來:父親之所以要將長女調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親多麼傷心,而是如果長女是瞎子的話,就沒法嫁給帝王入宮為妃,所以換個漂亮的女嬰,順順利利的送她進宮。也明明聽得出來:杜鵑之所以喊他一句父親,並不是因為父女相逢多麼感動,而是強忍恨意圖謀復仇。這一場悲劇裡,兩個人都在做戲,爾虞我詐,直將「親情」二字,書寫的滿目瘡痍。

  叫她如何反應?又能怎樣反應?

  杜鵑的笑聲漸漸停止,再度恢復成死水無瀾的語調:「丞相認回了女兒,開始悉心教導她。女兒出乎意料的聰明,學什麼都很快。三個月後,丞相就給她許了人家。丞相說,那人儀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說,那人武藝超凡,將來必有作為;丞相還說,那人老實溫柔,會好好對她……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後女兒說:『父親,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這樣,她嫁了,兩個月後,那人科考中了武狀元,一時意興風發,果然前途無量。」

  可憐姜沉魚聽到這裡,連嘆息都發不出來——本以為父親下令殺死聾啞夫妻,留下女兒一命,還算顧念親情,但現在想來,卻是因為當年看中了還是一介布衣的衛玉衡,想要拉攏,因此眼巴巴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而衛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狀元,恐怕和父親在暗中的幫助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為自己多了條臂膀,卻沒想到女婿生的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兒也看上了。丞相怎肯已經到嘴的鴨子還被人搶走半隻?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壓力沒有應允。就這樣,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貶,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對女婿和女兒說,先去邊城待幾年,待時機成熟,必能風風光光的回去。」杜鵑撫摸著自己的長髮,忽然感慨了一下,「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四年。

  要怎樣的決心才能令一個明明身體無比荏弱不能在陰濕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又要怎樣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說養晦韜光?

  明明是同樣的血緣,甚至同樣聰慧的頭腦,但僅僅因為她失明,模樣不夠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捫心自問,若換作了自己,會怎麼樣?

  姜沉魚不敢說自己就不會怨恨,更不敢說自己就不會報仇。因此,面對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鵑,她,只能哭泣。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家醜如斯。

  進了宮的姜畫月,進了宮的自己,和沒有進宮的杜鵑。其實,都一樣。

  「我真想看看你……」杜鵑輕輕的說,「有關於你的事情我聽了五年,知道的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終於被我等到了這個見你的機會,卻也是……害你的機會。」

  姜沉魚突然萌升一線希望,想也沒想就繞開桌子撲過去,一下子跪在了杜鵑腳邊,握住她的手哀求道:「放過公子,好不好?」

  杜鵑的睫毛顫了一顫。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她開始磕頭。

  杜鵑沒有阻止,只是低嘆道:「為什麼聰明如你,卻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呢?」

  「我不是問,我是求!姐姐……」姜沉魚用力抓住她的雙手,握的很緊很緊,像是把一生的力量都用在了上面一般,「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實可以辦到的。姐姐,姐姐……」

  杜鵑淡淡道:「如果你以為我是為了和丞相作對,所以要殺害姬嬰,然後栽贓給父親大人暗中扶植的頤非,破壞他的計畫,那就錯了。」

  姜沉魚一僵。

  「你還不明白嗎?」杜鵑輕輕反握住她的手,動作裡帶了很多憐惜,「要殺姬嬰的,是皇上啊……」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至最大。

  「而父親,不過是那隻推波助瀾的幕後之手罷了……」

  最後一個了字悠悠收尾,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雨,嘩嘩嘩嘩,遙遠的東院火光,映紅了天。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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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4: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三章 訣別

  宮燈如晝。

  「皇上駕——」一個到字沒出口,喊話的太監就已被明黃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後,一列侍衛戰戰兢兢的跟著,到門口就停下了。只有大太監羅橫挪著肥胖的身體緊跟其後,進了御書房的側廳,還沒把門關上,就聽主子冷笑一聲,陰森森道:「你們有出息了,長膽子了,啊?做的好啊!」

  百言堂內,燭火搖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昭尹將手中的密報往桌上用力一擲,小冊劃出長長的弧度,四下飛散。

  天子之威,頓時震懾全場。一時間,房間裡靜的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半晌後,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緩緩起身,默默地將紙頁一張張的撿起,疊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昭尹一拂袖子,密報再次落地。

  紫衣人沒吭聲,再次彎腰把書冊撿起,放回原位。

  昭尹二度揮袖,密報撞到紫衣人的額頭,紫衣人就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任由紙張從他臉上劃落,一張張地掉到地上。

  「撿啊。」昭尹唇角咧開一絲笑,但眼神卻越發冰冷,「給朕接著撿!」

  房間裡的氣氛瞬間冷如冰窖,其餘七人無不低垂著腦袋,緊張萬分。

  紫衣人跪倒,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匍匐在地,模樣極盡溫順。然而昭尹看了,卻更加來氣,冷笑道:「怎麼不說話?成啞巴了?朕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啊?竟敢不顧朕的旨意擅自行動了?你們在逼朕嗎?你們竟然敢逼朕?」說到氣惱處,狠狠一腳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額頭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一旁的羅橫忍不住出聲勸道:「皇上,現在動怒已經無濟於事,還是趕快想想該怎麼補救吧……」

  昭尹陰森森道:「補救?沒錯,是該好好補救。我不管你們八人用什麼辦法,立刻停止暗殺計畫,如果姬嬰少一根寒毛,你們八人,就通通給他陪葬!」

  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對視一番,也齊齊掀袍跪下了。

  昭尹劍眉一樣,厲聲道:「怎麼著?這是要給朕示威嗎?」

  跪在最前面的綠衫少年抬起頭,表情凝重,緩緩道:「皇上息怒,請聽臣等解釋。」

  「好啊,你解釋,朕倒要聽聽,是怎樣了不得的理由,竟讓你們做出這等膽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眾人見事態有所緩和,這才鬆一口氣,全都眼巴巴地看著綠衫少年,綠衫少年吸了口氣,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冊子,遞交給羅橫,羅橫伸手接了,轉呈給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經心的翻開,卻在看見裡面的內容後霍然變色。

  綠衫少年這才慢慢地解釋道:「這是嘉平二十七年與今年的國庫收支對比。先帝在位期間,平定江裡、晏山,改土歸流,使吾國人口突破了七千萬,當時國庫存銀兩億一千萬兩。再看現今,人口並無增減,戰事並無衍生,但國庫如今,僅剩八百萬。錢,哪裡去了?」

  短短幾句話,在密室內久久迴響。

  昭尹的表情陰晴不定。

  綠衫少年又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本冊子,平舉過頭。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麼就說出來吧。」

  綠衫少年將小冊打開,念道:「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圖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辦……國庫的錢兩,就在這樣那樣的支出裡『不經意』的空了。」

  紫衣人以頭磕地,淚流滿面道:「皇上!薛氏弄權叛變,但抄其家產,所獲不過300萬兩;而姬氏看似低調,其實才真正的索賄貪贓、亂政禍國!其掌權不過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經久,如何了得?此毒蟲不除,圖璧血骨將被啃無完膚!」

  昭尹眯起了細長的鳳眼,冷冷道:「你們是說姬嬰貪污嗎?」

  紫衣人道:「姬嬰不貪,不代表姬家不貪;姬家巨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嬰在,姬家就絕無動搖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須先除姬嬰啊!」

  藍袍人忽然插話道:「姬嬰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據說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費七十二位織女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袖角和領口等處繡花,看似不顯山露水,其實乾坤無盡。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錦,也要用到名貴藥材數十種……」

  「夠了。」昭尹沉臉。

  藍袍人立刻乖乖的閉上嘴巴。

  綠衫少年道:「說那些沒什麼用。當務之急是——怎麼充實國庫?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發,八百萬兩何以支撐?今年普遍乾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國庫如何賑濟?當一個家族的存在已經嚴重危害到經濟民生,那麼為什麼不能剷除之?國家重要,還是心愛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對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請您,三思!」說罷,俯首於地,極其沉重的磕了三個頭。

  其餘七人齊聲道:「皇上請三思!」

  面對跪了一地的謀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間,卻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不笑,不言,不動。

  ***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沉魚覺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夢境裡,她帶著卑微的奢望期盼著最後一絲希望——

  希望能和姬嬰成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侶,哪怕與愛無關,但,是戰友,是夥伴,是很親密的人。

  因此她爭,她求,她不認命。

  她姜沉魚從來就沒有甘心過。求當謀士也好,出使程國也罷,看似驚險卻精彩紛呈表像之下,不過是她向命運發起的一場反抗。

  而今,杜鵑的兩句話,宣告了她的這場反抗,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

  父親……

  父親……

  你究竟在想什麼?

  或者說,你在籌謀什麼?你的計畫從那麼多年前便已開始了嗎?而今,是你一鳴驚人的時候了嗎?

  暗中幫助頤非逃離程國,是你暗殺姬嬰計畫中最重要的一步嗎?

  父親……要……殺……姬嬰……

  這六個字,痛徹心扉。

  姜沉魚望著一步之遙的杜鵑,想著這個女子真正的身份,想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宮裡的畫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大笑。

  苦笑。輕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閉上眼睛,笑得癲狂。尖叫聲衝破胸膛,洶湧綻放。

  姜沉魚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喊的這麼高,但無論怎樣用力,都好像還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杜鵑被她的叫聲驚到,瑟縮了一下,最後皺眉:「沉魚?」

  姜沉魚只是尖叫,像是要把畢生的委屈都發洩出來,叫的毫無顧忌,叫的歇斯底里。

  杜鵑鎮定下來,淡淡道:「叫吧。你就盡情的叫吧。當年我也很想叫,不過上天連叫委屈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這一點來說,你已經比我幸運很多了。姜沉魚,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姜家最幸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姜畫月不能受孕?」

  聽她突然提及畫月,姜沉魚顫了一下,哀嚎聲瞬間低了下來,殘留在喉嚨裡的,是動物受傷般的嗚咽聲。

  「因為姜家只需要一個皇后,而姜仲……選擇了你。」

  姜沉魚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什麼?」

  杜鵑唇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惡意:「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沉魚,早在一開始,姜家就選擇了你——他們最喜歡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續皇族的血脈,去成為他們最強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國。所以,你註定要入宮,畫月,只是一塊問路的投石。」

  姜沉魚整個人都劇烈的顫抖了起來。真相來勢洶洶,甚至不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原以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還能更痛、更傷,更絕望。

  「你和姜畫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別受賞可以自由入宮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宮裡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民間會盛傳『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流言?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與淇奧侯的庚帖會無緣無故的著了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皇上會突然要你入宮?而且還讓你一進宮就成為群妃之首?」

  姜沉魚逼緊聲音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

  杜鵑揚了揚眉,表情卻更顯嘲弄:「你知道一個傳統的皇后要具備什麼條件嗎?她必須系出名門,儀容端莊,氣度高華,落落大方。所以你就照著一切皇后所應具有的品質栽培長大,你想一想,從小大家是不是對你要求最嚴?夫子對你是不是教導的最是用心?」

  被她一說,姜沉魚想起來,小時候確實如此。平日裡的作業,哥哥總是不做,夫子也不責罰,姐姐做的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會被很耐心的指導和很嚴苛的更正。那時只以為是夫子對自己的上心,幾曾想內裡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爭氣,按照姜仲預期那樣的長大了。自你十三歲後,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勝伊姐,德才皆備,號稱璧國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誇張,因此她雖然聽聞了那些個傳聞,但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可是黃金婆的反應,昭鸞的反應,分明都是受了那些傳聞的影響,潛意識的認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聽杜鵑道破玄機,真覺是……一場赤裸裸的諷刺。

  「為了養晦韜光,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術,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錯,不建樹。所以,你及笄後,為了杜絕那些向你求親的人的念頭,姜仲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要將你許配給姬嬰。但是暗地裡,卻又緊鑼密鼓的打通各方關節,鋪好路子,燒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對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對姬嬰的防備之心,讓你順利進宮,坐穩了淑妃寶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張沉在沼澤多年的大網,浮起來時,鏽跡斑駁,殘缺淩亂,又斷口銳利,絲絲傷人。

  杜鵑呵呵的笑了,摸了摸長髮,輕嘆道:「果然,姜仲連最重要的事情都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你以為曦禾夫人是怎麼進的宮?你以為她原本是誰?」

  「她原本是誰?」這個問題一經出口,姜沉魚便已暗自戒備,但當答案慢悠悠地從杜鵑口中說出來時,她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傷害——

  「她本是姬嬰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嬰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撫摸著手上的扳指,微笑搖頭,說不行,不能拱手讓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嘔吐,想將扳指丟掉,卻終歸沒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經歷歷在目;

  可他的內心她卻從未真正明瞭。

  原來,一切的失態,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緣了那個人,那跪在冰天雪地裡一身白衣的絕色美人,那豔絕宮廷張揚塵世的皇帝寵妃,那真真正正與姬嬰勞燕分飛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魚想起了曦禾,想起她當日跪在宮門外面無表情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嬰匆匆趕來,從她身邊逕自走過,一眼都沒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宮彈琴,她默默地彈,曦禾靜靜的聽,然後,有淚如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嬰急速帶著江晚衣進宮治病……

  那麼多那麼多親眼目睹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道破玄機。

  原來——

  公子喜歡的人,是她……

  「怎麼可能?」姜沉魚喃喃,「怎麼可能……如果公子喜歡曦禾,怎麼可能讓她進宮成了皇帝的妃子?」

  「誰知道呢。」杜鵑不以為然道,「皇帝真想要,當臣子的還能不給麼?不過這一對,也著實有趣的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能裝作跟個沒事人似的,若非姜仲養的那批密探還算本事,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給挖了出來,還真沒人知道原來當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奧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魚吟唸著這個名字,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感情。說不嫉妒是假,畢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存在,而無法再喜歡別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畢竟曦禾也沒能跟姬嬰在一起。要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悲傷,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悲傷。

  因為,公子那麼苦……

  那麼那麼苦啊……

  那樣溫和的人,要怎樣深刻的愛戀,才會在宴席上杯至酒乾,黯然失態?要怎樣隱忍痛苦,才能在皇宮裡再見昔日的情人時,維持成一貫從容淡定的淇奧侯?

  她姜沉魚尚能對姬嬰開口說一聲「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卻連一絲暱稱都不可再喚。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願見他另娶?

  他和她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愛恨糾葛,無從探知,但有一點很清楚——那是獨屬於曦禾和公子兩個人的世界,她姜沉魚,擠不進去。

  從一開始,她便已經輸了。

  雲端仙侶何所見?

  盡知姻緣錯為人。

  杜鵑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姬嬰不會娶你,曦禾也不會讓他娶你,皇帝更不會。皇帝為了不讓姬家成為第二個薛家,就不能讓姬薛兩家聯姻,而要拆散這門親事,就得用更隆重的親事去壓制,再加上謀士們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魚,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計畫,成為了皇帝的淑妃,如願敲開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門。」

  姜沉魚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洞猶在,見證她曾經多麼刻骨銘心。每次摸耳洞時,都忍不住會想,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必定是哪裡還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個人喜歡。然後就會想要變得更好,想要竭盡所能的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記記耳光,火辣辣的抽回到她臉上。

  「你知道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嗎?因為你是萬金之軀,姜仲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一切。」杜鵑說到這裡,忽然放緩了語調,低聲喃喃如夢囈,「這一場夢,你做了十五年,也該醒了。」

  姜沉魚沒有回話。

  事實上,未等她有所回應,已有另一個聲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錯,這場夢的確該醒了。不過,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

  「皇上聖明!」

  伴隨著八位謀士這麼一句齊聲恭賀,昭尹緩步走出了百言堂。剛到書房門口,外面一陣風來,吹得他的長袍和頭髮向後飛揚,他抬手壓了壓,透過指縫看出去,月彎如鉤,不甚明晰,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仰著頭,就那麼定定的看著,光影婆娑,站在陰影中的他,一片虛浮。

  身後,羅橫彎腰,眸光閃動道:「皇上,他們……」

  昭尹放下壓頭髮的手,目光驟然而冷,唇角緩緩上揚,拉出刻薄的弧度,極是冷酷的一笑道:「他們既然敢弄死朕最心愛的臣子,那麼,就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白澤離世,怎麼也要有點陪葬品吧?」

  「是。」羅橫頓時明白了,彎腰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斃家中。兇手不明。是為帝都疑案。

  ***

  在明明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卻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聲音,這種驚悚令得杜鵑一下子驚到,剛想跳起,手臂一痛,緊跟著身上幾處穴道被點,就頓時動彈不得了。

  「是誰?是誰?」杜鵑忙喊道,「梅姨!梅姨——」剛喊了兩句,那聲音就懶洋洋地說道:「別喊了,就你那個三腳貓功夫的所謂梅姨,目前已經不知道在那個犄角旮旯裡睡過去了,睡的挺香的,估計是不能來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鵑短暫的失態過後,很快平靜下來,鎖著眉頭試探道,「你是薛采?」

  她身後,一少年緩步走出,燈光柔和的披了他一身,映著他的纖細的身軀,烏黑的眉眼,不是別人,正是——薛采。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鵑哼了一聲,「這個時候能悄無聲息的潛入我的住處,且聲音如此稚嫩,語氣又如此傲慢的,想來也只有淪落成奴卻絲毫沒有當奴隸的覺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對譏諷,薛采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好說好說。」

  「你的武功還不足以在不驚動外面三重暗衛的情況下來到我身邊。說吧,跟你一起來的,點了我的穴道的,是誰?」杜鵑說到這裡,眉頭又緊了緊,「莫非潘大將軍也來了?」

  一個高大的身軀像閃電、像疾風般毫無預兆的出現在房中。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魚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魚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看著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的輕喚了一聲:「潘將軍……」

  此人正是潘方。

  得到答案的杜鵑沈默片刻後,兩道彎彎的柳眉一揚,看向姜沉魚的方向道:「久聞妹妹聰慧,原來戲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聲尖叫,好壓過他們靠近時的聲音,讓我無從察覺,還一心想著你好可憐……嘖嘖嘖,久聞不如見面。姜沉魚,你果然……好樣的啊……」

  姜沉魚扶著潘方的手,臉色慘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杜鵑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沒指望過一切能順順利利。有挑戰才有樂趣……兩位大人不去救你們那個了不得的主子,卻來我這裡,想來絕不是為了來聽我們姐妹話家常的。那麼,我來猜猜……」

  薛采打斷她:「不用猜了,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抓你!」

  杜鵑臉上露出被針紮到的表情,笑容頓時沒有了。

  薛采卻笑了起來:「你想賣弄你的聰明,所以什麼事都要推斷一翻,讓別人震驚,痛苦,你就高興。你剛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的很過癮吧?可惜啊,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杜鵑什麼話都沒有說,臉色極為難看。

  「擒賊先擒王。現在,就勞煩城主夫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杜鵑又陰陰的笑了起來,「東院麼?我勸各位還是別費力氣了。那是我特地命人從程國購回的天火神油,只要點燃,普通的水根本撲不滅,煮開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時間。東院的大火燒了那麼久,你們的淇奧侯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薛采悠悠道:「誰告訴你我們要帶你去東院?」

  杜鵑呆了一下。

  「提問:甲想殺乙,然後嫁禍給丙。但是突然間,丙不見了,或者說,丙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怎麼辦?」

  杜鵑翛然變色,「你……」

  「如果所謂的頤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國境內,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現了,請問,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擔保護淇奧侯不利,讓他在你的府邸裡死掉的罪名?」

  杜鵑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咬唇道:「難道你們……不可能!絕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是頤非不可能逃過夫人布下的陷阱,還是他不可能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燕國?」薛采忽然放緩語素,「還是……所謂的暗殺姬嬰,不過是夫人和尊夫聯合起來上演的一齣好戲?」

  轟隆隆,窗外雷聲轟鳴。

  室內一片寂靜。

  只有姜沉魚,吃驚的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鵑,思維混亂,一時間,竟猜不透個中乾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鵑笑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唇角上揚,原本陰沈的表情頓時顯得無比柔和,彷彿又恢復成了姜沉魚初見她的那一刻——靜雅如水、靈秀如光。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姜沉魚忍不住問出聲:「怎麼回事?」

  薛采轉過頭來看她,目光裡竟帶了些許同情,最後別過臉道:「我累了,不想開口。」

  「還是由我來告訴你吧。」說話的竟然是從頭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當倚靠物的潘方,「我們到驛所後,就在你跟東璧侯來此處時,衛城主私下裡對侯爺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緣由,侯爺思慮之後,決定按兵不動。衛夫人女中諸葛,一邊訂下火燒之計應付姜仲,一邊命人在東院的屋捨下悄悄挖了條秘道,再借由衛城主救火之際,由他衝入火海帶侯爺從秘道逃離。」

  姜沉魚駭然:「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杜鵑接話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終於等到了為阿爹阿娘報仇的機會!」

  姜沉魚的睫毛不停顫抖,她想到了真相。

  杜鵑冷笑道:「姜仲以為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機會,但是他自己又不能親自出面,於是就把這個重擔交給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緣之親的大女兒——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調兵遣將,設下埋伏,購得天火,找好墊背的倒楣鬼,坐等漁翁之利。他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義,跟城主商量過後,決定倒戈,改為幫助侯爺。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戲碼,這會兒,估計侯爺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鵑撇了撇唇:「什麼深明大義,我就是為了報仇!我要姜仲完蛋,這就是目的!」

  姜沉魚聽了這話,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難過,我聽了這些,一點都不難過,因為,我已經麻木了,徹徹底底的麻木了……  潘方繼續道:「而此事機密,為了慎重起見,城主就告訴了我,連薛采都瞞著。」

  薛采傲然道:「哼,不說就不說。以為我稀罕麼?估計姬嬰本想帶我一起火中逃逸,沒想到卻被我先發現了花香中的玄機,於是他立刻改變計畫,借送信之名將我支開,還裝模作樣的畫了張白紙讓我送給衛玉衡。」

  潘方難得一見的露出了些許笑容:「侯爺是為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為一張白紙我就會束手無策麼?他讓我找衛玉衡,我偏不找,更何況那時候衛玉衡都沖火海裡去了。我就去找潘將軍,心想著如果是衛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說,沒想到,反倒在潘將軍那裡得知了真相。」

  「如今,姜仲的暗探應該已經接到了計畫順利的假消息,想必就會有所鬆怠。趁此機會公子秘密回京面聖,將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無可逃脫。」大概是因為怕刺激到沉魚,潘方在說這些話時,一直不看她的臉,「勾結他國,暗殺國之重臣,這兩項加起來,是死罪。」

  杜鵑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時衝動想辦法去救姬嬰,反而壞了我們的計畫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讓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無事。」

  姜沉魚淡淡道:「恐怕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鵑手上,就算父親識破了他們的計畫,也會投鼠忌器,有所顧慮。

  果然,杜鵑聞言嫣然一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那麼……」姜沉魚忽然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難言的酸楚,「你們打算如何處決我?」

  杜鵑等人聞言一僵。

  「姐姐你總不會認為,父親若是倒臺了,我們姜家的其他人還能活吧?」

  「我要針對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奧侯求得了一個承諾,姜仲之死,不會牽連旁人。」杜鵑緩緩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總該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魚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呵呵。

  這場大夢做到現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從來就不是屬於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還註定了是她的仇敵。無論是什麼原因,什麼形式,和什麼結局。

  想當初只盼望與君比肩,而今人間夢碎,卻原來,連陌路都不能夠。

  再見。

  公子,再見。

  這一刻,我姜沉魚,與你訣別。

  終究此生,無顏見,揪心見,不忍見。

  ——再不相見。

  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啦的下著,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個夜晚,將要無窮無盡地延綿下去,光明不會到來,暴雨不會停歇,而所有快樂的、美好的、溫暖的事物,就此終結。

  正當今夕斷腸處。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采和杜鵑還說了些什麼,但姜沉魚一個字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在剛才聽聞杜鵑的身世時流乾了,而此刻,縱然更是傷心,但反而一點都哭不出來。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種麻木,像絲棉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和她的心臟,她想,這樣挺好,因為裹住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哪怕裡面腐爛殆盡,血流成膿。

  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跟著,房門被重重的拍響:「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鵑揚聲道:「什麼事?」

  那人在門外答:「夫人,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奧侯,連城主也不見了!」

  杜鵑大驚,「什麼?」

  潘方立刻解開了她的穴道,再扶著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衛府的下人。

  杜鵑深吸口氣,沉聲道:「喘口氣,給我好好說。」

  「是是!」那人撲地跪倒,哆嗦道,「是這樣的,我們這邊看那火起的蹊蹺,怎麼撲也撲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廚娘想了個法子,用濕麵粉倒過去,最後總算把火給撲了。但是,裡面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淇奧侯和城主……」

  杜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那人報完了訊,匆匆離去。

  潘方道:「怎麼回事?」

  「撲火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應該是玉衡送侯爺走還沒來得及回來。」杜鵑皺眉道,「百密一疏,本以為這火怎麼也要到卯時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貴府的廚娘很厲害啊。不過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來,還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經沒了,從秘道裡打開暗門一躍而出……嘖嘖……」薛采沒有繼續往下說。杜鵑已跺足道:「亡羊補牢,我們現在就去疏散那邊的人,斷斷不能讓人發現秘道!」

  事不宜遲,連忙動身。

  薛采看了一動不動跟個木偶沒什麼區別的姜沉魚一眼,忽然道:「喂,你還能走嗎?」

  潘方道:「我扶著她。」話音剛落,姜沉魚忽然動了。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擦的乾乾淨淨,然後,推開潘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口氣,穩住身子,將脊背挺直,跨出了門檻。

  雖然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卻用行動給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卻一下子深邃了起來,似是憐憫,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無的悲哀……

  走過長長的木廊,穿過拱門,風中枯焦的氣味越發濃郁。

  姜沉魚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麵粉,基本上已經燒的沒什麼東西了,僅剩的斷壁殘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過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面的確是沒有人。

  倒是週遭圍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好不熱鬧。見到杜鵑到了,霎時靜默了下來——光一個細節,便可看出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鵑還沒開口,薛采突然快步衝入廢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後回到杜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聲道:「怎、怎麼連屍骨都無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鵑怔了一下,忽然察覺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寫了個「哭」字。她立刻反應過來,嘴唇顫動,失聲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亂,紛紛勸慰。

  薛采又寫了一個「暈」字。

  杜鵑頓時喘不上氣,直直向後倒下,毫無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眾人亂成一片。

  薛采高聲叱喝道:「你們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立刻有一部分人轉身奔離,薛采對剩餘的人道:「你們,去廚房煮薑湯,這裡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別全病了。你們,去傳命封鎖城門,這場大火來的蹊蹺,現在又莫名的丟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許放任何一人出城!還有你們,都別在這杵著,該幹嘛幹嘛去,等大夫一到,速度請去為夫人看病……」他雖然是個外人,又年齡幼小,但在璧國卻是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此番他踏足回城,眾人終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對他議論了許久,全部認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為主施號發令,眾人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紛紛照辦去了,不一會兒,就散的乾乾淨淨。

  薛采最後命令剩餘的人將東院封鎖,不得放人入內後,便領著一干人等將裝暈的杜鵑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則趁著眾人慌亂的抬著杜鵑回屋時,身影一晃消失的無影無蹤。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無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鵑暈闕的機會,將所有的閒雜人等全部調離,又讓潘方留在暗處等衛玉衡回來,這樣一來,就算父親起疑,想派暗衛過去查些什麼,也不能夠了。

  好計啊……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被雨打濕了,黏在消瘦的身軀上,明明只是個八歲都不到的孩子,卻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個姬嬰不夠,還要再遇到一個薛采。

  父親啊,繞是你機關算盡,但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燕有彰華,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註定了,不會是你的天下啊……

  當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牽制姬嬰,到頭來,卻成了姬嬰最強勁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偏幫一邊的。

  一個時辰後所發生的事情,就很好的證明了這點。

  當第六名大夫因為對城主夫人的所謂病症無法下藥而被請出房間後,一直默立窗邊沉吟不語的薛采終於忍耐不住,回身問杜鵑:「為什麼衛玉衡還沒有回來?」

  杜鵑也是一臉焦慮:「不知道……我跟他說好,送侯爺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時間,半個時辰前他就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是什麼事耽擱了?」

  「這種時候有所耽擱,即意味著計畫失敗。」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衛玉衡,還有誰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洩露了……」

  未等他說完,杜鵑便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鵑的口吻很堅決,「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們彼此之間都不認識,每人只負責其中一段,四處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為了保險起見,我已將四人全都滅口。」

  薛采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說不清是欽佩還是感慨,最後道:「你把秘道告訴我,我和潘將軍去探一下。」

  杜鵑猶豫了一下。薛采冷笑:「怎麼?你信不過我?」

  杜鵑嘆道:「這種關頭還談什麼信與不信?侯爺若是出了差池,我們全都得死。你附耳過來。」

  薛采湊上前,杜鵑在他耳旁如此這番,他點點頭,轉身跳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鵑豎起耳朵聆聽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有此膽識武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姜沉魚靜靜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聞。

  杜鵑見她沒有反應,便又笑道:「這麼消極,倒不像你了。」

  姜沉魚反問:「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杜鵑悠然道:「我所聽聞的姜沉魚,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時候都是積極的,果決的,不會原本踏步,更不會任人擺佈。」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這個時候就該想想怎麼在大勢已去的危機下自救,將傷害與損失減到最低。」

  姜沉魚一直平靜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變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杜鵑,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鵑一震。

  姜沉魚笑了笑,清淺的笑容綻現在素白的臉上,映得她眉目如畫,分明是極致的一種美麗,卻又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一人之力,實在是太渺小了。」

  杜鵑剛要說話,沉魚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為,我既不能明善惡辨是非捨棄家族深明大義的救公子於危難之際,又不能盡孝道全親情的偏幫家族於關鍵之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正視我自己。所以,這個多餘的我,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魚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知道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什麼意思?」杜鵑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場玄機裡,我承認父親小看了你,這是他的失誤。但是,反過頭來說,你又何嘗不是小覷了他?」說到這裡姜沉魚唇邊浮起幾許嘲諷,「我雖然頑愚,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將他朝夕相對的家人都蒙在鼓裡十多年,我不信,他會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鵑面色頓時大變。

  「說不準,尊夫的遲遲未歸,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幽幽散開,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搖了幾搖,陰影裡,姜沉魚的臉蒼白似雪,冷漠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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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4: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四章 吉日

  薛采籠緊身上的斗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燬,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者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嗒嗒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的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游,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采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的竄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八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八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於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采推開內室的門超裡面走去,裡面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十八具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

  薛采嗯了一聲:「杜鵑做事慎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上來……潘將軍,依你看,外頭的那十八個人是被誰殺的?」

  「當然是衛玉衡。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而侯爺……應該稍遜一些。」

  薛采撲哧笑了:「你說的真含蓄,他何止是稍遜了『一些』。」拜那個要命的病所賜,姬嬰根本不能做太過劇烈的動作,也因此雖然他其他樣樣精通,唯獨武功,先天不足,難以晉陞一流高手。射射箭還行,真要動手殺人,明顯不行。

  潘方自然也是知道這個內情的,見薛采取笑,只得咳嗽幾聲將話題帶過,另議道:「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但是……」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稜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嘆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裡,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的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的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託盤,託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了。」

  杜鵑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慎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的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的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沈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誒,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快病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的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只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姜沉魚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姜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的看著,看著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著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姜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的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的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的染了些血跡。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為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面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裡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的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杜鵑。一個姜沉魚。

  衛玉衡陰陰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臺,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為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她,「當然是因為……」

  ****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檔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著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剎那間的怔忡,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著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著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濕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看的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摀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著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里久久迴蕩。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為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為了見她一面,拚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為若能當上御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面。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為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為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裡,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為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只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裡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為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面,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裡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彷彿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裡,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的喘著氣,笑容越發鮮明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的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

  「我死了,誰給你四國譜?」

  這句話一出,就像一記霹靂,將衛玉衡劈了個正著,他重重一震,眼皮開始不停的跳動。

  姬嬰吐字艱難,但神情看來卻更輕鬆了:「你若不帶著四國譜去見姜仲,他會放過你?」

  衛玉衡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嬰的肉裡,鮮紅的血慢慢的流了下來。

  姬嬰的眉毛微微的悸了一下,但依舊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既然你知道,那麼識相的,就趕快把四國譜,還有連城璧都交出來!」

  「你們沒有去我家找嗎?」

  「哼,我們如果找到了,你還能在這裡苟延殘喘嗎?在身上嗎?」衛玉衡說著,開始搜身。但是姬嬰懷內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無別物。

  衛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錢的扳指一眼,隨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開著的窗戶飛進屋子裡,消失不見。

  姬嬰目光一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衛玉衡能再細心些,就能發現他雙手在顫抖,不過就算看見了,也只當作是因為體內的劇痛而導致的正常反應而沒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麼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嬰呵呵的笑了起來,剛笑兩聲,就轉成了劇烈的咳嗽,這下,不止脖子,嘴裡也流出血來。

  「說,你把那兩樣東西放哪了?只要你說,我就讓你少受點罪。」

  姬嬰定定地看著衛玉衡,最後開口道:「酷刑對我無用。」

  「你!」衛玉衡暴怒,收刀退後幾步,對夥計們使了個眼色。

  兩個夥計上前,一人手裡拿著個圓筒狀的機關,另一人拿了個布袋,將布袋往姬嬰頭上一罩,再發動機關,又是一股白煙,盡數噴進了布袋中。姬嬰的身體,立刻瘋狂的抽搐了起來。

  衛玉衡悠悠道:「這煙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翻攪你的心呢?又像是幾百隻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氣都是對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會死……姬嬰,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你可要好好體驗。」

  一管白煙噴完,夥計摘掉布袋,露出姬嬰的頭,只見他眼中全是血絲,臉上也紅一塊白一塊,肌肉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模樣很是可怖。

  「怎麼樣?還不肯說嗎?沒關係。我一共準備了十八筒毒煙,剛才用的兩筒都是淡的,後面會越來越濃,你可以一個接一個的嘗試,直到你願意說為止。」

  姬嬰喘了很久,終於開口,卻只是說了一個字:「呸。」

  衛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來人!給我接著用刑!狠狠噴!」

  夥計們接二連三的輪番上去施刑。

  噴到第六筒時,姬嬰暈了過去。

  衛玉衡冷冷道:「潑醒他。」

  一名夥計端著盆水走過來,姬嬰身旁的兩名夥計各自朝旁邊讓了讓,好方便他走過去潑水。但就在他們推開的一瞬間,夥計突然反手將水往他們身上一潑,趁二人躲避時狠狠兩記手刀,精準、快捷、乾脆,兩名夥計連聲都沒發出一個,就雙雙倒了下去。

  衛玉衡一驚,一道黑影蛇般朝他頭頂躥來,他只得飛身後退,就在他的一驚一退間,只聽叮叮叮叮叮,一連響了十五聲,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衛玉衡眯起眼睛,原本準備上撲的姿勢也停了下來,警惕地望著那名夥計,那夥計卻壓根沒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將姬嬰一手抱起,飛快的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沉聲道:「對不起,我來遲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嬰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該人,唇角揚起,似乎是笑,但卻越發虛弱了:「你果然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朱龍。」

  那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朱龍。

  衛玉衡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目光在四周飛快巡視了一下,「為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朱龍答道:「印記。」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觀察過,姬嬰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做印記給你!」

  像是為了讓他死心,或是為了更進一步的打擊他,朱龍繼續回答了這個問題:「公子的印記,不是符號,而是氣味。」

  「什麼?」衛玉衡一驚之後,恍然大悟:姬嬰身上有著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聞到了只會覺得這位公子哥兒生性風流愛乾淨,哪會想到其實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這種香氣,但因為很淺很淡,走過就散了,怎麼可能成為線索讓人辨認?

  這位朱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連嗅覺,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極限。

  衛玉衡又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慢慢握緊,衡量著面對如此對手,如果此時出手,會有幾成勝算。

  姬嬰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龍的對手。」

  「為什麼?」

  「因為是我說的。」姬嬰躺在朱龍懷中,雖然虛弱的似乎隨時都會死去,但聲音卻極其堅定,「我——姬嬰說——你不是他的對手。」

  姬嬰二字出口,整個世界乍然而沉,空氣彷彿也因為這兩個字,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眼前這個人,是頂著白澤之名長於強國的貴族;

  是連當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說「再過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奧不知老夫矣」的絕世才俊;

  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舉一動都影響時局的頂級人物。

  而今,他說了一句「你不如他」,頓時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邊,讓他的結論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再也不能撼動分毫——衛玉衡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

  「還有,」姬嬰又補了一句,「像你這樣無能的失敗者,根本沒有資格娶我姐姐。不,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衛玉衡徹徹底底的被激怒,尖叫一聲,就撲了過去。

  朱龍一手抱著姬嬰,一手揮舞長鞭,輕輕鬆鬆就避開了。其實衛玉衡身為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武功並不比朱龍低多少。而朱龍又抱著姬嬰,受到牽制,情勢很不利,因此姬嬰故意激怒衛玉衡,令其心智大亂。

  也因此,沒多會兒,衛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著氣,往後退開,原本激動的神情也逐漸平靜下去。

  姬嬰暗道一聲不妙,緊接著就聽衛玉衡將手指放到唇邊吹了一聲很響的口哨。

  姬嬰立刻道:「快跑。」

  但朱龍剛抱著他轉了個身,就見染布坊的圍牆外頭冒出烏壓壓一圈的弓箭手來。原來姜仲行事慎密,更換了一批夥計還不夠,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們聽到信號,紛紛現身,寒凜凜的箭頭,齊齊指向庭院中央的兩人。

  「你以為來了個幫手,就能逃掉了麼?」衛玉衡將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圍牆將自己的弓箭遞給了他。他接過弓箭,彎弓瞄準姬嬰,沉聲道,「今天,饒你再本領通天,也休想走出這個地方!」

  面對無數支弓箭,姬嬰卻半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揚起唇角,輕輕的說了三個字:「四國譜。」

  衛玉衡頓時臉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龍抱著姬嬰飛身躍上圍牆,踢翻其中兩名弓箭手,破圍而出。

  弓箭手們正要射箭,衛玉衡連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們嚇得趕緊偏力,原本對準姬嬰的箭支紛紛偏離了原來的準頭,擦著朱龍的身體射落。

  衛玉衡恨的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這麼多人,卻拿區區兩個人沒有辦法,這是何等窩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國譜的下落還沒有問出來,姬嬰還不能死。於是他就仗著那點逆轉形勢桃之夭夭,可惡!可惡!

  手中箭頭顫動,只要鬆開二指就能令這天下第一名臣命喪當場。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惡!可惡!  那邊牆頭,朱龍正要往下跳,姬嬰忽的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的朝後伸去。

  「怎麼了?」

  「扳指……」

  「……」朱龍心中萬個不願,但最終還是轉了回去,看準窗子飛身跳了進去。

  衛玉衡本來都做好讓二人逃脫的心理準備了,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又回來了,手上一抖,弓弦繃到極致,不受控制的從指尖滑了過去,推動箭支,破空飛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嬰後背。

  而那時的朱龍剛跳過窗櫺,刺啦一聲,姬嬰的長袍被掛木扯住,朱龍想也沒想,就順手一扯,乾脆將整件衣服都脫了下來,丟到窗外。

  白袍在風中展開,宛如一道帷幕,將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們紛紛衝進屋子時,只見屋內空空,沒有朱龍,也沒有了姬嬰。

  衛玉衡撿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難看,半響後,將袍子狠狠一揪,道:「他們逃不遠的。給我追!」

  眾弓箭手連忙追出去。

  之前遞弓給他的弓箭手遲疑了一下,上前道:「衛城主……」

  「什麼事?」

  「箭上有毒。」

  「毒?」衛玉衡大吃一驚,下意識的朝手裡的弓看去。

  「嗯。天下巨毒,見血封喉,中者立死,無解藥。」

  衛玉衡心跳加驟,逼緊了聲音道:「也就是說……」

  「淇奧侯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頭,聲音裡竟然帶著些許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風聲嗚咽,天地間,一片肅殺。

  ***

  半個時辰後——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見的是人去樓空的染布坊。

  在內室的角落裡找到扳指的薛采滿心絕望,想要繼續追蹤,卻毫無線索;想要放棄,卻又不肯甘心。正束手無策之際,窗櫺突然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竄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著追出去。檢查發現,原來是一顆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櫺之上,並沒有如尋常那樣的一撞之後就飛開,而是陷進了木頭裡。

  四下一片漆黑,雨漸漸地停了,除了風聲,就再無其他。

  是誰埋伏在暗中?又為什麼要擊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為了示警?還是威脅?

  薛采正在滿腹狐疑的時候,只聽咚的一聲,又是一塊石子,毫無預兆的跳到了他們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對望一眼,齊齊朝石子飛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像引路一樣將二人帶離了染布坊,甚至帶離了鬧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關閉城門封鎖出口,不讓人離開。可那擲石之人,卻知道另一條通道,沿著河岸穿過荊棘,竟有無人看管的一截斷牆,躍過牆後,便已在城外。

  兩人追至此處,對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薛采畢竟年幼,追到後來,氣喘吁吁,逐漸不支,而潘方要照顧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後,薛采索性停下腳步,往地上一蹲,邊喘氣邊道:「潘、潘將軍,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緊!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了。」

  潘方為難道:「可是你一個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們之心,早動手了。他引我們出來,必有所圖,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吧。」

  潘方素來不是婆媽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點頭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如遇危險,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過,潘方便離開了,幾個跳躍,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著手裡的煙火,蹲了一會兒,待氣息平靜下來後,忽然開口道:「你可以出來了,朱龍。」

  一道灰影憑空乍現,像煙一樣落到了他身邊。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紋了紅色三爪龍的朱龍。

  薛采皺眉道:「我看到窗櫺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這裡,難道說……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龍點了點頭,說了句「跟我來」便轉身帶路。

  薛采不禁問道:「你為什麼要帶我們出城?還故意繞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為主人交代要先見你,稍後自會再帶潘將軍過來。」

  薛采雖然奇怪,但沒再多問些什麼,跟著朱龍前行,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極盡泥濘,薛采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從頭到尾沒有喊過半聲苦,因此,當朱龍最終停下來時,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了些許欣賞之色。

  「你等一下。」說完,他縱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從顫動的枝葉上紛紛落下,薛采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朱龍抱了一人下來。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逼緊嗓音道:「主……人?」

  眼前這個僅著裡衣,濕透的長髮蛇一樣狼狽地黏在身上,氣息荏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的人,哪裡還像他的主人,那個笑傲風雲權傾朝野的淇奧侯?那個舉手投足都為世人所膜拜的白澤名臣?那個風華無雙翩翩出塵的絕世公子——姬嬰?

  姬嬰雖然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死了,但這個樣子的他,卻比死了更令人難受。

  薛采連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條手臂,赫然發現那整條手臂,都變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聲道:「是誰害的你?」

  姬嬰的睫毛顫了幾下,原本閉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看見他,便露出點歡喜的樣子來:「你來了?」

  「這種關頭你不找江晚衣卻讓朱龍來找我?你是豬啊!」薛采邊罵邊轉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涼,卻原來是姬嬰拉住了他。

  姬嬰的手沒有絲毫力量,他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掙脫。

  然而,被這麼荏弱無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僵硬的轉過頭,看見臉色枯黃毫無生氣的姬嬰,仍是衝他在笑,一股無力的悲哀從腳底湧起,只能低低的說了句:「你啊……」

  姬嬰用另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他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頭,純鋼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著凜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生疼生疼。而姬嬰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樣,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體,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經完全滲透進五臟六腑,神仙難救。如今他雖然還活著,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隨時都會死去,薛采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姬嬰又笑了笑,「我本以為自己還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東西還沒有教給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做。對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聲近哽咽,「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再過幾年,我肯定比你強!你……你……你憑什麼現在就死掉?憑什麼不給我超過你的機會,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嬰緩緩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你聽著,小采。我沒多少時間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長年累月服食藥物而有了些許抵抗之力,現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見你一面。我接下去說的話很重要,你要好好的聽。」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兩條路。第一條,去燕國投奔彰華,他是個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會好好待你。」姬嬰停了一下,見薛采睜著大大的黑眼睛,沒什麼表情,這才繼續往下說道,「第二條,拿我的頭顱去獻給昭尹。」

  薛采咬著嘴唇,還是不說話,但眼睛裡卻蒙上了一層霧汽。

  「兩條路都能讓你直通天梯,位極人臣,只不過一條簡單些,另一條,則十分艱難。」

  薛采低聲道:「你憑什麼認為我的目的是要位極人臣?」

  姬嬰溫柔地看著他,緩緩道:「因為……我瞭解你,一如你瞭解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你,還有沉魚,都是一樣的人。」

  薛采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雙膝一軟,突然撲的跪倒在了地上。

  姬嬰把目光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輕輕嘆息:「我們都成於家族,卻又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無自我,無善惡,無是非。我十四歲掌權,也就是那時候起,看到了光鮮外衣下的醜陋,千姿百態。堂叔貪污,表舅受賄,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無一個,是乾淨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撐下去,因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難道真忍心他們窮途末路?因此雖自知這毒瘤越大,危害越廣,卻不能動手剷除之。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回到薛采臉上,用一種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罷。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著姬嬰的手,像小動物一樣的顫抖。

  姬嬰摸著他的頭,目光輕軟,「盛衰之理,雖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別無選擇,不是嗎?所以,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著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嬰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這個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滅。

  「其實以姜仲的實力,早就可以反控時局,但他遲遲不動手,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等姜沉魚長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朝野流傳——姬家,有一本四國譜。」

  薛采抿了抿唇,開口道:「我知道。」

  姬嬰笑了,「看,連你也知道。」

  薛采沉聲道:「我爺爺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過。不止四國譜,姬家還有一塊連城壁。所謂的四國譜,是姬家自太祖以來便向其他三國密派出去的奸細,經過幾百年的累積掌握所得到的訊息,裡面所記載的任何一個秘密,說出來都足以驚動天下,引起政變。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傳、想要守護的秘密,而得知了該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這點操控他們。這,就是四國譜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嬰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看法。

  於是薛采繼續說了下去:「而所謂的連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預料到幾百年後家族的沒落,因此,就把大量財富和珍寶藏在了某個地方。那塊連城璧,就是打開藏寶之地的鑰匙。姬家有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維持長盛不衰。」

  姬嬰深吸口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那麼,你信嗎?」

  薛采沉吟片刻,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薛采的眼眶濕潤了,低聲道,「如果真有那兩樣東西,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姬嬰意料之外,他微張著嘴巴,有些驚訝,有些動容,還有一些別的情緒。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四國譜和連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勞,四處奔走,從沒睡過一場好覺,連養病的時間都沒有。你說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拋卻一切,跟著晚衣去某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靜養的話,是可以調養回來的!」

  姬嬰垂下眼睫,靜默了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靈動卻又柔軟的東西,就那麼淺淺地看著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卻確有其物。」

  這下,薛采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采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采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氣著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采站著一動不動,彷彿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複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著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姬嬰說著,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托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為圖璧,為天下,為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采顫抖著,抬起霧濛濛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嘆:「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著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裡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乳娘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著背書歪歪扭扭的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麼?全天下與我何干?你又憑什麼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麼我要繼續活著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裡,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著他哭,也不勸阻,只是默默的看著,眼底始終流動著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裡風聲嗚嗚,彷彿也跟著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只是個稚齡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著哭的淚流滿面的薛采,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嘆,吃力的伸出手臂,將薛采摟入懷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的更凶。

  姬嬰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薛采終於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聲,寒著臉說道:「你還有什麼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采瞪著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麼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沈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采吃了一驚——怎麼?此地還有別人?

  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著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采的手,將他推到眾人面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佈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面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著他超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回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著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抬起,望著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回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姜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國,就什麼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逕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的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眯了眯眼睛,「不過,我能想像的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采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湧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唇邊,保持著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采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的抬頭看他。

  薛采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為……他處非故國。」

  他處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姜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著晨光下的山巒,親吻著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麼?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藉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的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的被人破壞了計畫,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的要回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射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回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才在最關鍵的一刻裡,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嘆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采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迴到了薛采面前。

  雖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采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面前遞了遞。

  薛采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為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這麼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采大駭,不敢再拒,乖乖的平攤開手。

  姬嬰拈著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采連忙轉身作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采看著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為豔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著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的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眾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群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髮,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為眾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遊園,對著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緻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絃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著琴絃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摺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為一個帝王,長的還這麼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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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5: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五章 瘋癲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甘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週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淩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  「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冶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了一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幾上的美酒佳餚,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  「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  「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衝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髮和裙襬一蕩一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  「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  「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  「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  「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鬆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  「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  「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

  「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  「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簷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道得萬年癡。

  滄海有淚幾人見?

  總有瀟瀟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頭豔。

  怎堪飄零無人憐?

  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

  天地浩闊紅塵遠,千載春秋長相伴。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癡了。

      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暱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  「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  「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  「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  「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拚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鬆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  「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哢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

  昭尹面色頓變,跺腳道:「住手!住手!給朕住手!你們竟敢弄傷她!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侍衛們沒搶到箱子,又因為弄傷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責,就又不敢動了。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一聲音細細軟軟地冒了出來:  「皇上,讓臣妾試試看吧。」

  昭尹回頭,就看見了姜沉魚。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姜沉魚穿著一身淺藍紗衣,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梳在腦後,雖然面帶倦容,但眼波明亮,纖塵不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昭尹腦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就又被焦慮所取代,點頭道:「好,你來試試。」

  姜沉魚緩步走向曦禾,對侍衛們說道:  「放開她吧。」

  侍衛紛紛鬆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著箱子往後退,戒備地盯著姜沉魚,面色極為惶恐。

  姜沉魚笑了笑,輕啟朱唇,一開口,竟然也唱了起來: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她唱的正是曦禾剛才所唱過的曲子。

  一字不差。

  聲線雖不及曦禾美,但音調更準。如果說曦禾的歌聲是牡丹傾國天下驚豔的華美,那麼,姜沉魚的歌聲則是檀香棋旁綠蟻新醅的清香,餘韻更長。

  曦禾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戒備之色逐漸淡去。

  姜沉魚一遍唱完,停下來,笑笑地看著她:  「這首曲子真美。不是嗎?」

  曦禾呆呆地看著她,不說話。

  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聲音越發輕柔:  「小紅睏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頭去看手裡的箱子,這一看,視線就黏在了上面,眼中萬千悲傷,一瞬間,蒸成了水氣盈盈。

  於是姜沉魚又朝她走了一步:  「小紅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現在很睏很睏,需要睡覺。把他給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姜沉魚攤開雙手,坦然一笑道:  「放心,我不搶你的,只是讓他好好睡一覺。在小紅睡覺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看著他陪著他繼續唱歌給他聽,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遞給她,送到半途卻又反悔縮手,重新抱回懷內,拚命搖頭。

  姜沉魚並不氣餒,繼續微笑著靠近:  「這樣啊……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

  曦禾一邊緊緊地抱著箱子,一邊茫然她眨了眨眼睛。儘管一直被外界評價為妖姬,但其實她的五官並不妖豔,這一刻,沒了平日的尖銳張揚、狂傲刻薄,餘留下來的,便只有少女獨有的天真、軟弱,和怯生。

  姜沉魚看著這樣的曦禾,心裡隱約升起了四個字——我見猶憐……罷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強行抑下心頭那種莫名的酸澀痛楚,朝著曦禾又是一笑:

  「我用這樣東西跟你換,你把小紅給我,讓人帶他回去睡覺,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懷瑾把東西遞過來。

  懷瑾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輕輕打開,裡面是疊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熱了起來。

  姜沉魚從懷瑾手中接過白袍,緩步走到曦禾面前,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是平靜一把白袍遞了過去,然後就見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那是一個人,在情緒醞釀到頂點後轟然崩潰的樣子。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  「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  「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姜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  「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嘆道:  「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了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姜沉魚上前一步道:  「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姜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羨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  「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  「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姜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髮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姜沉魚略作沉吟,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姜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御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姜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

  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姜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姜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倖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鬱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姜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姜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涅,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魚想了想,開口道:  「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這聲音驚醒,回過頭,臉帶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裡,最瘦弱的一個呢……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  「你幾時回來的?」

  姜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  「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  「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姜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  「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  「怎麼說?」

  姜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  「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身旁一干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  「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姜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  「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面就像刺繡上面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拼成了圖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姜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  「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  「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姜沉魚馬上就做出瞭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只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面。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屆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麼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裡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  「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足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當時的姜沉魚,也許只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

  「姬嬰他……走得好麼?」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  「怎麼了?」

  姜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  「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姜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  「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姜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姜沉魚哭,就彷彿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

  姜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姜沉魚低聲道:  「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裡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姜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楣鬼,在床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姜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  「你想出宮嗎?」

  姜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  「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  「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姜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麼,不由得問道:  「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沈了起來:  「不。朕,不去。」

  雖然他面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回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姜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姜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  「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裡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麼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姜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幹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回頭時,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  「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  「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麼?」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姜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魚下身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然是畫月。

  「姐姐?」姜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姜畫月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色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  「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姜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回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回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姜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彷彿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國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親。

  秋蟬嘶鳴。

  碧欞紗窗緊閉著,室內垂簾低垂,而白瓷蟠龍燈中的燭火,燃燒正旺,映得姜沉魚的瞳仁也彷彿著了火一般,變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燈罩,用長柄金鉗夾了夾燈芯,再將燈罩罩回去,動作輕柔,眉目半斂,帶著點漫不經心、慢條斯理的慵懶。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開外的大廳中央,靜靜地凝望著她。

  室內好一陣子的安靜。

  直到懷瑾捧著茶進來,極品佳茗的清香隨著微風一同傳入,清甜的聲音打破僵持:  「老爺,這是程國帶回來的大溪菊茶,您嘗嘗。」

  姜仲笑道:  「好啊。」說罷呷了一口,悠然道,  「這味道真是令人懷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國喝這種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魚勾唇道:  「父親大人想喝程國的茶,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難道那位通權達變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見恩師時,連帶點窩心的禮物都不會麼?」

  姜仲被她諷刺,也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沒有帶窩心的禮物來,你不是最清楚的麼?當今天下,再也沒有比那樣禮物,更讓我喜歡的了。」

  姜沉魚持鉗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裡像有團火在燒,滾燙的感覺幾連鉗子都要融化。

  父親說的禮物是——姬嬰。

  分明是至關重要的談判時刻,任何怯懦都會變成失敗的理由,然而,姬嬰依舊是她的軟肋。而姜仲無疑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有恃無恐、信心十足。

  這個人……竟然是她的父親。

  這個人……為什麼偏偏要是她父親?

  內心深處的傷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魚就那麼壓抑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著姜仲,輕輕道:  「那麼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愛的這份禮物,卻是可以令你的女兒——我,死去的禮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聲道:「你長大了,沉魚。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會死。」

  姜沉魚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變成了憤怒,最後將鉗子啪地往桌上一擱,轉身跳起嘶聲道:  「因為我不會死,所以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傷我毀我折磨我麼?」

  姜仲抬手,毫不遲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懷瑾看見這一幕,嚇得手中的託盤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頭也沒回地吩咐道:  「懷瑾,出去看著門,不得允許任何人進來。」

  懷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魚,幾經猶豫,還是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整個房間就徹底與外界隔離了開來。悶熱的夜,扭曲跳動的燭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盯著地面,右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她遭遇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她的父親。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抬起頭來。」

  姜沉魚緩慢地抬起頭,因為仰視的緣故,父親的臉看上去無比威嚴。而這種威嚴,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見過的。或者說,是都不曾對她展露過的。

  他在面對下屬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殺人機器,就是由這樣一個人訓練出來的吧?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她看他十五年,卻直到今天,才看見了他真實的模樣……「沉魚,這是為父第幾次打你?」

  姜沉魚木訥道:「第一次。」

  「那麼,你知不知道為父為什麼要打你?」

  姜沉魚咬住下唇:  「因為……我不聽話。」

  姜仲搖了搖頭:「錯了,我打你,是因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魚心中一悸。

  「你看看這裡,沉魚,看看周圍。」姜仲伸展雙臂,轉了小半個圈,  「看看這個雕璃妝台,看看這個繡鳳玉枕,還有這金流蘇、號鍾琴……這裡是皇宮!沉魚,這是皇宮,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閨房!而你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你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以為自己還能與姬嬰再續前緣?告訴你,不要做夢了,從你的腳踩進皇宮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嬰,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牽扯了!但你明顯忘記了這點,一趟程國之行你給我惹了多少是非出來?姬嬰也就罷了,赫奕是怎麼回事?頤非又是怎麼回事?你以為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為他此刻對你和顏悅色,就是心裡真的絲毫不介意?究竟是什麼矇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兒!我最最引以為傲的沉魚!」

  姜沉魚的眼眶立刻紅了,一字一字道:  「女兒自問心中坦蕩,無愧天地。」

  「那麼姬嬰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縮,  「你敢說你對他也無愧於心嗎?」

  姜沉魚呆了一呆,然後,突然開始冷笑,一邊冷笑,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對姬嬰……為什麼要有愧?為什麼?我本就喜歡他。我從兩年前就喜歡他了,不,自我知曉何為情字時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恥!」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與他因為家族和皇上的緣故不能結姻,就算我身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我無愧!因為,姬嬰和你們不一樣!」

  「你!」姜仲氣得臉都紅了。

  反觀姜沉魚,卻是越來越鎮定:「看看自己,父親,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為百姓的父母,身為國家的棟樑,都做了些什麼?看看你的政績:奎河水難,薛懷親領將士前賑災災,與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裡,整整三個月;姬嬰則負責後勤,將錢糧衣物源源不斷地送過去……你呢?你在做什麼?你在忙著訓練你的死士們。淮北瘟疫瀰漫,是姬嬰去治;書生結黨鬧事,是姬嬰去勸;童鄉大雪崩山,是姬嬰去救……當國家有難,當百姓無助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你還在訓練你的死士們。沒錯,你培養出了當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原本也該是被父母疼愛被親人呵護的孩童,卻小小年紀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殘酷的方式訓練,死了多少個才能最後出一個?而出來的那些暗衛,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的殺人機器。我知道為了姜家你做了許多,你付出了許多,但是,天下不僅僅只有一個家啊……」

  姜仲被這一長串話嗆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生於官宦、長在相府的我,從小到大所見的大都是官吏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連哥哥那樣的草包,因為是右相的兒子,都可以混於朝野手掌大權……卻在某日讓我看見了那樣一個人,您說,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歡他?

  喜歡美好的東西有什麼錯?喜歡品德出眾的男子有什麼錯?」姜沉魚說到這裡,嘴唇顫抖,一瞬間轉成了悲涼,  「可是……父親,你殺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殺死了姬嬰。」

  姜仲沈默許久,才開口道:「我不得不殺他。」

  「不得不……好一個不得不。」姜沉魚冷笑,  「當年,你不得不捨棄杜鵑,因為她雙目失明;後來,你不得不殺了杜鵑的養父養母,因為怕走漏風聲;再後來,你不得不給畫月下藥,讓她終身不孕,因為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再再後來,你不得不把我也送進宮中,因為你要一個皇后……父親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魚,」姜仲忽然喚了她的名字,用一種異常嚴肅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諒解我,我也沒關係。但是,為父這一生,也許於國於民並無建樹,但卻對得起整個家族,對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魚別過了頭,凝望著桌上的燭火,淡淡道:  「對,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區別。你是為了姜氏這個頭銜,為了門楣的光鮮。而我……」她轉過頭,正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鵑、畫月,那麼那麼多人,本來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親你一手摧毀了他們。我是你的女兒,我姓姜,這個姓氏我無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魚,作為沉魚來說,我是一個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個身為人,長於天地理法間,所應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種堅毅和決心所震到,一時間,眼前這個自嬰兒起便親眼看著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女兒,顯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裡,離自己不過三步之遠,卻像是站在一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種冰涼的目光俯瞰他。

  其實,說到底,姜沉魚不瞭解他,他,又何曾瞭解過姜沉魚?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而姜沉魚已轉過身去,緩緩道:  「夜深了,父親久待此地不妥,請回吧。」

  姜仲忍不住喚道:  「沉魚……」

  「還有,」姜沉魚用一種更平靜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請父親稱呼我為娘娘。」

  姜仲徹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後轉身,一言不發地打開門走了。

  門沒有關上,懷瑾怯怯探頭,見姜沉魚背門而坐一動不動,便擔心地走過去道:「小姐……」

  喚了一聲沒有回應,便繞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話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嚨裡發不出音。因為,她所看見的是——姜沉魚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兩行液體滑落下來,在雪白的臉頰上觸目驚心。

  那不是眼淚。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宮中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經平靜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宮女推開宮門準備為她梳洗更衣時,赫然發現——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縷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軀,她坐在地上,手裡抱著姬嬰的白袍,披散著一頭瀑布長髮。

  髮與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麼就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一早探聽到這個八卦的握瑜邊為姜沉魚梳頭邊絮絮叨叨道,「而且還聽說她誰也不認識了,宮女們看見她那個樣子,就連忙找太醫給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見誰咬誰。聽說一早上就已咬傷了三個人了。」

  姜沉魚皺了皺眉,道:  「那太醫去看過了嗎?」

  「去了啊,但也無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裡就有江淮江太醫。」

  姜沉魚想了想,道:「派個人去請東璧侯。」

  「噢……好。」

  「侯爺一到,就帶他去寶華宮找我。」姜沉魚說罷,披衣起身。

  握瑜睜大了眼睛問:  「小姐這會兒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兒嗎?」

  姜沉魚注視著窗外陰沈沈的天,悠悠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皇上今天不會早朝了。

  她果然沒有猜錯。

  早朝在昭尹聽聞曦禾的事情後被取消了。而當姜沉魚趕到寶華宮時,昭尹正在怒斥宮女:  「你們都是怎麼照顧夫人的?她白了頭髮你們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幾名宮女哆嗦著跪了一地,領頭的那個哽咽道:  「夫人一向是不讓我們留夜的。所以昨晚我們見她看上去沒什麼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沒用的廢物!」昭尹將她一腳踢倒,怒衝衝地走到蜷縮在梳粧檯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結果毫無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張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卻沒有退縮,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來,厲聲道:「咬啊!儘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麼地步,瘋到什麼地步!」說著,強行將她扯到鏡子前,一把揪住她的頭髮,逼她去看鏡子,「你看看,你給朕好好地看看!你以為瘋了就可以了?你以為頭髮白了就可以了?告訴你,葉曦禾,沒這麼容易!你瘋了也還是朕的人,你醜了也還是夫人。你這一輩子,還遠遠沒有到頭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軟軟倒了下去,眼淚鼻涕一同流下,號啕大哭起來。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膽顫心驚,連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見手腕處深深兩排齒印,已經開始滲血。那一口,咬得著實不輕。

  「請容臣為皇上包紮。」江淮一邊跪下,一邊手忙腳亂地從藥箱裡取出紗布和藥膏為昭尹包紮。

  昭尹卻將他推開,再次走到曦禾面前。這一次曦禾學乖了,沒等他走近就拚命朝後躲,一邊躲一邊踢,不讓他靠近。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嘆息:

  太難看了……這個樣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難看了……這時殿外的太監高聲喊道:  「東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門口,看到屋內的一幕,他也懵了一會兒,但很快反應過來,連忙上前道:  「皇上,別這樣,皇上……」

  「放開我!」昭尹推開他的手,繼續去抓曦禾的腳,而曦禾一邊踢一邊哭,淒虧的叫聲幾乎令人震耳欲聾。

  江晚衣雙腿一屈,撲地跪倒,急聲道:「皇上,請給微臣三日時間,讓夫人恢復原樣!」

  昭尹的動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拚命磕頭,額頭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聲,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給你三日。三日後,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復,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對江晚衣的解圍和他的恐嚇,曦禾卻依舊毫無感覺,只是縮在牆角不停地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模樣不知道有多難看。

  他的臉色越發深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在經過姜沉魚時,面無表情地道:

  「跟朕來。」

  姜沉魚雖然很想留下來看看汀晚衣如何醫治曦禾,但聽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緊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發陰沈,雲層重重疊疊,看樣子一場暴雨在所難免。風也很大,吹得衣袖和頭髮筆直地朝後飛去。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攏了攏頭髮,而與此同時,昭尹抬腳,將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擺在路旁沒有擋道的牡丹踢飛。

  「哐啷」一聲,花盆碎裂。

  侍衛和太監們看出皇上心情不好,連忙離得遠遠的。

  姜沉魚看了那盆倒楣的牡丹一眼,輕嘆口氣,沒有理會昭尹陰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將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細埋好。

  這番舉動耗費了足有半盞茶工夫,在這半盞茶時間內,昭尹在一旁始終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

  直到姜沉魚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時,他上前兒步,又是一腳,將這個花盆也給踢破了。

  姜沉魚抬起頭,昭尹半眯著眼睛看著她,目光挑釁,彷彿在說:「看你能怎麼辦?」

  姜沉魚卻什麼也沒說,再次默默地拿了個空盆移植牡丹,事畢,抬頭輕聲道:「皇上,還踢嗎?」

  昭尹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突然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書房,羅橫搶步上前開門,他進去後,吩咐道:  「沉魚進來,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羅橫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

  偌大的書房內,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外面風聲呼呼,吹得窗紙颯颯作響,越發顯得屋內冷冷清清。由於沒有點燈的緣故,光線黯淡,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昭尹的側臉,在微弱的光影裡顯得越發沈鬱。

  「你不怕朕……為什麼?」寂寥中,昭尹終於先開了口。

  姜沉魚想了想,反問:  「皇上是指剛才的那盆牡丹麼?」

  昭尹「哼」了一聲,算是做了肯定。

  「大概是因為……比起皇上踢翻它時的盛怒,我還看見了在它倒後皇上眼底一閃而過的憐惜吧。」

  昭尹有些驚訝地轉過了身,直視著她。

  「皇上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那幾盆都是花匠們悉心栽植、日夜看護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們所開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搶救就是應該的,所以,有什麼怕不怕的呢?」說到這裡,姜沉魚笑了笑,換了種口吻緩緩道,「不過,花踢壞了,可以再種,人若壞了,可就難醫了……皇上還請三思。」

  昭尹的臉本來在聽前半段時已經柔緩了一些,但聽到最後一句,立刻又沉了下來:  「你在教訓朕?」

  「臣妾不敢。」姜沉魚輕提裙襬,盈盈跪倒,再抬起頭時,眼中淚光閃爍,竟似要哭了,  「皇上可知程國一行,給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遼闊之外,還有什麼嗎?」

  「什麼?」

  姜沉魚的唇角浮起一線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悵四分的淒涼五分的傷感凝結成十二分的柔軟:  「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種情愫一閃而過,沈默了。

  「你以為無所不能、非常強大的那個人,轉瞬間,就會淒涼地死去;你以為盛世太平、安享天倫,下一刻,就刀光劍影,戰火連綿……這一刻拿在手裡的,下一刻也許就碎了;昨日還對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軀殼……有一句古語我們誰都知道,但在自己親身經歷前,卻永遠不會重視,那就是一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裡,她清軟得不染塵埃的聲音,以及聲音裡所蘊含的深邃又長遠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動,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魚面前。

  姜沉魚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等姜沉魚站穩後,昭尹鬆開手指,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悶濕的氣流頓時湧了進來,屋外雷聲轟轟,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個一個浮水印——雨,下起來了。

  「沉魚……」昭尹注視著遠方濃黑的雲層,低聲道,  「聽說你和你父親……決裂了。」

  姜沉魚的血色迅速從臉上退去。

  果然……皇宮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瞞得過皇帝的耳朵的……麼?

  昭尹回頭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  「姜仲一心想要將你推上皇后之位,卻沒想到事與願違,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魚咬住嘴唇,慘白著臉,好一陣子才開口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撫掌大笑,「好一個『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魚,朕決定了!朕要為你的這一舉動,嘉賞你。而朕給你的賞賜就是——」

  轟隆——

    一道霹靂劃破長空。

  姜沉魚怔怔地看著窗前的昭尹,他身後,就是肆虐的大雨,繡有五爪金龍圖騰的袖子鼓滿了風,他的臉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他……說了什麼?

  昭尹他,剛才……說了什麼??

  圖璧四年九月初九,帝於殿堂上,意選淑妃姜氏為后,群臣稱善。

  ——《圖壁·皇后傳》

  自從原來的皇后薛茗被廢,很長一段時間裡,朝臣們都很擔心——怕昭尹會封曦禾為后。而事實上,此後昭尹的一系列行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為后:先是讓江淮和曦禾認親,再封江晚衣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國建功立業……眼看此次江晚衣順利歸來,加官晉爵指日可待,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曦禾夫人卻瘋了!

  有關於曦禾為何發瘋的傳聞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說越不像話,但皇上對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這時,皇帝早朝,突然說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誰也沒想到的姜沉魚。

  ——這整個事件,可就變得詭異起來了。

  朝臣們一半抱著觀望態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裡都是姜仲的私黨,自然是對此三竭力贊成。

  也因此,這個封后之舉就這麼一帆風順毫無阻礙地成了。

  與姜家風生水起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好不容易冒了點兒頭的江氏,雖然許多對江晚衣的醫術都深具信心,但這一次,他卻令所有人都失望了。三日之期滿後,曦禾夫人不但沒有恢復原樣,反而癲得更加厲害。原本只是見人咬人,這會兒,便是連光都不能見了。只要有一點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渾身顫抖,宮女們無奈,只得將琉璃窗全部擋上,用黑布遮了個嚴嚴實實。這還不夠,最後發展到只要聽到人的腳步聲她也受刺激,於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宮人們都只能撤的撤,調的調,僅剩下幾人看門。

  「……還不止呢!」為姜沉魚梳頭時,握瑜繼續彙報她從外頭探聽來的消息,「她現在啊整天就抱著淇奧侯的衣服縮在牆角裡哼歌,臉也不洗飯也不吃,餓了抓三什麼吃什麼,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說到這裡,握瑜臉上露出慼慼然的表情,「天哪,你們能想像嗎?那可是曦禾夫人啊,號稱四國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兒早上我去寶華宮偷偷地看了一眼,還沒走到殿門口,就聞到了從裡頭散髮出的臭味……」

  「那你見著人了嗎?」懷瑾問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來吐啦,哪還顧得上進去看啊……」

  懷瑾輕嘆道:「真可憐……」

  握瑜「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  「我覺得啊,這是她的報應,據說當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讓小姐進宮的,把小姐害得這麼苦。再加上她平日裡得罪的人太多,這會兒大家見她瘋了,都拍手稱好呢。」

  姜沉魚皺了皺眉頭:  「握瑜,沒根沒據的,以後這種什麼『我是因為曦禾的唆使才進宮』的話不許再提。皇上是什麼樣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訓斥了,扁了扁嘴巴道:  「是,知道啦……不過,皇上還真寵曦禾夫人呢……你說她都變成這樣了,又髒又臭的,連伺候她的宮女太監們在寶華宮裡頭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還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見皇上瘋得就更厲害,又哭又鬧的不讓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邊遠遠地看上一會兒再走。哎……都說帝王無情,但咱們這位皇上,還真是個癡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對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別的妃子娘娘們羨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魚聽著這些是是非非的言論,沒有表態,心裡卻是涼涼一笑——那些妃子們羨慕曦禾,卻不知最可憐的人,也許就是曦禾。

  她姜沉魚苦,乃是源於愛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因愛生恨。

  將心比心,她姜沉魚從來沒有得到過公子,在失去公子時,已經難受至此,更何況是曾經得到過、獨享過,甚至一直都還跟公子羈絆著的曦禾?

  曦禾對姬嬰有多愛,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則意味著愛得也更多。愛恨交織,構築成上天入地芸芸眾生裡那最重要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種打擊?

  所以,曦禾夫人的瘋,是必然。

  其實,瘋了也沒什麼不好。

  起碼,瘋了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個人世界裡,就可以了。

  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羨慕呢……

      握瑜裝模作樣地嘆了會兒氣,繼續道:  「曦禾夫人也就罷了,可憐了東璧侯,跟著她一起倒楣。」

  姜沉魚這才想起那三日之約,驚道:  「對了,師兄怎麼了?」

  「還能怎麼樣?沒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罰了。他倒是挺自覺的,今兒個一大早就去皇帝書房外頭跪著求罪了。」

  姜沉魚連忙起身,握瑜叫道:  「小姐!等等啊!這釵還沒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們備轎。」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聽政,昭尹特指派了頂轎子給她,但這會兒,怎麼覺得轎子都嫌不夠快了。尤其是,當她匆匆趕到御書房,卻發現殿外空空,並無江晚衣的人影時,心裡越發擔心,忙找到羅橫偷偷問:

  「公公,東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給娘娘磕頭……」羅橫作勢要拜,姜沉魚反應過來,順手摘下手上的鐲子塞了過去。

  「呦,這怎麼好意思讓娘娘破費呢……」羅橫裝模作樣地收了禮,才笑眯眯道,  「東璧侯沒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魚心中的大石這才放了下來。

  羅橫將過程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大致就是東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約,所以從寅時就來跪著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頭的消息後,沒有立刻表態,就那麼足足讓他跪了兩個時辰。直到辰時才降了道旨,說他辦事不利,撤去侯位,降為庶民,擇日出宮,終身不得再踏進京城。

  姜沉魚吃了一驚,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裡面走出一個小太監道:  「皇上有請淑妃娘娘。」

  原來昭尹知道她來了。

  姜沉魚深吸口氣,步入書房,還沒走到屋中央,身穿簡服的昭尹已在太監的伺侯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  「你跟朕去趟寶華宮。」

  「……是。」看樣子,今天的早朝也不會上了。

  昭尹沒有坐轎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魚也只得低眉斂目地跟在後頭,半路上遠遠看見了姜畫月,剛想招呼,姜畫月一個轉身走了另一條路。

  姜沉魚張了張發乾的嘴巴,很是尷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宮裡,屬寶華宮離皇帝的寢宮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門緊緊關閉,兩名宮女正立在門外閒聊,看見昭尹等人,雙雙吃了一驚,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  「開門。」

  一宮女怯怯道:  「皇上,夫人不讓見光……」話沒說完,被另一名宮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廢話,乖乖開門。

  門開後,一股難聞的氣息撲鼻而至。

  那是一種潮濕的、腐爛的,臭味與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內的各式擺設,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見幽暗的、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曦禾夫人像蝦米一樣地蜷縮著,髮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散發著一股股令人作嘔的酸臭之氣。

  她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因此對於宮門的乍開,也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將身子蜷得更緊了些。

  眾人以為看見這個樣子的她,皇帝肯定又會生氣——就如同前幾次那樣發火,但這一次,昭尹卻出入意料地臉色平靜,他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三丈遠的曦禾,眼底湧動著深邃複雜的情緒。而那些情緒,最終沉澱成了悲傷,漾了開來。

  姜沉魚將他的這一連串細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長長一嘆,然後,沒等昭尹吩咐,便輕輕地、一步步地走了進去。

  宮女張了張嘴巴,似乎想攔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應後,還是放棄了。

  而昭尹也將目光靜靜地移到了姜沉魚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魚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終於警覺地睜開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識地就要尖叫,姜沉魚連忙搶先一步開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唱得還是曦禾發瘋那天所唱過的曲子,而效果也依舊明顯——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漸柔緩了。

  當姜沉魚唱到「滄海有淚幾人見,總有瀟瀟雨未歇」時,曦禾佈滿血絲紅腫不堪的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汽。

  而當她唱到「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時,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張開雙臂撲過來,牢牢將她抱了個滿懷,與此同時,一聲呼喚彷彿穿越了千年的顛簸,最終曲曲折折地來到了跟前——

    「娘……」

  宮女們驚呆了。

  昭尹驚呆了。

  連姜沉魚自己,也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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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46: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六章 天算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時候睡不著時,方氏就會唱那首曲子給她聽。」御書房內,身姿筆挺的暗衛如是道。

  長長的御案後,昭尹靠在龍座上,一手支額,一手扶著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說,曲子是葉染寫的?」

  「是。」田九猶豫了一下,才道,  「葉染其實頗有才華,能詞會曲,否則,言睿再怎麼貪吃,也不會收他為徒。」

  昭尹「嗯」了一聲,沒就此發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  「夫人聽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將她當成了最親近的人。現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說的話,夫人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斷他:  「沉魚現在在做什麼?」

  「淑妃娘娘早上安撫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覺後,回瑤光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她去為江晚衣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淒涼。

  姜沉魚一身文士打扮,身後跟著書僮打扮的懷瑾,來此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離開此地,百官雲集沿途歡送,風光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她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

  「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濕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回,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裡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衣聽她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後低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汀晚衣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光,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色恢復了平靜,彷彿剛才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唇角彎彎,盈盈一笑:  「無論如何,恭喜師兄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著她,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成了別離:  「如此……保重。」

  幾隻烏鴉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離去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淒涼。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一件披風披到姜沉魚身上。

  而姜沉魚凝望著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足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各色宮燈明媚又柔和地照耀著五色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著純手工編織的長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著一件新衣,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的頭髮都還是濕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她身後,用一塊乾毛巾幫她擦頭。

  光影交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柔。

  兩位絕世的美人,就那樣構築成了一幅極為賞心悅目的畫面,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擦乾頭髮後,用根帶子幫她把頭髮紮好。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卻反身一把抱住她,著急地喊道:  「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柔地對她笑了笑,  「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娘要去賣麵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嗯……去賣麵。」

  曦禾眼睛一眯,滿意地笑了:「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麵!」

  「好。晚上吃麵。」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時候,她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著便看見曦禾抬起頭甜甜地對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硬。

  曦禾身上,彷彿寄託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壓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為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為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息著,站了起來。把毛巾等物交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處參拜昭尹:「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頭看他。

  昭尹將一隻手伸到唇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  「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縮到了身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動不對,只好僵硬地將手收回,顫顫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才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為曦禾不肯讓別的人碰,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她獨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千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  「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身子,抬頭看著夜空。昭尹成日裡笑眯眯的,偶爾發火,要不陰笑要不暴怒,總之,表情一向很生動,鮮少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成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成,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為何,自入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曬,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交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處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  「怎麼?你又要毛遂自薦麼?」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  「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感慨。

  姜沉魚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  「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貼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輕柔,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嗯?」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來越無法捉摸了。

  「這個抗旱賑災的人選,就由你代朕挑選吧。」昭尹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姜沉魚忍不住問:「誰都可以麼?」

  「嗯。」昭尹擺明瞭一副「朕不信你敢說個不好的人選出來」的樣子。

  姜沉魚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名字:「薛采。」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輕輕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跟上前追問道:「不行麼?」

  昭尹還是不表態,於是姜沉魚又問:「真的……不行嗎?」

  昭尹繼續前行,姜沉魚咬唇道:「皇上?」

  回應她的,是如細沙一樣滑入耳中、不輕不重、不緊不慢,有著責備的色彩卻絲毫沒有責備的語氣的一句——「你真煩。」

  姜沉魚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個漸行漸遠沒再回頭的背影,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處理旱災的人選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宣佈布了,果不其然地選了薛采。

  面對璧王的這一決定,朝臣自然是大為意外,震驚之後,便開始百般阻撓,高呼不可。

  給出的理由不外是:賑災不是兒戲,不是殿前娛君那等場面上的小事,怎能派個毫無經驗的黃口小子去?更別說薛采不但已經不是貴族公子,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奴隸,怎能擔任此等重任?

  當朝上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之時,龍座上的年輕帝王悠悠然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昭尹說的是——「既然如此,就譴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隨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是誰?

  右相姜仲的兒子,姜貴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眾所皆知,他還是個——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說讓他跟著薛采一起去,不是亂上添亂麼?

  群臣無不被震得風中淩亂,便連姜仲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這個山芋丟給自己。剛想反對,但昭尹已經起身道:「此事就此決定,退朝。」

  一千宮人連忙擺開陣仗伺候主子退朝,於是昭尹就在滿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癡呆目光中優雅退場。

  而等他回到御書房時,姜沉魚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見昭尹,雖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唇角處盡數流了出來。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著她:「你滿意了?」

  姜沉魚盈盈下拜:「皇上英明。」

  「哦,你倒是說說看,英明在哪兒?」昭尹施施然地往錦榻上一靠,像貓一樣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姜沉魚恭聲道:「臣妾淺薄,妄度聖意,若有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賜你無罪。」

  「臣妾以為,皇上讓孝成跟薛采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現在的薛采確實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順,但若讓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樣。雖然我哥……」姜沉魚說到此處,有點兒想笑,但又生生忍住,  「不是幹實事的料,但起碼資格、身家都擺在那兒。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擔任如此重要的事務,也是一個可以揚名立萬的好時機,我爹怎麼都會暗中幫他把路鋪得順順當當,做起事來,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嗯。」昭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第二,旱災,與雪災不同,非一夜之難。地方官員早該有所警覺,卻遲遲不虧上報,粉飾太平,而今終於拖得無可收場了就隨便找個藉口將原城主調離,找個新人去收拾爛攤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歡喜,收拾不好了也沒關係,皇上追究起來,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魚冷笑,「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們仗著天高皇帝遠,事事欺上,皇上就索性將計就計,派薛采和我哥去,一個年幼,一個草包,看在他們眼中,想來也不會太過重視。孰料這才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賑災固然重要,清汙更是勢在必行。等他們紛紛被定罪抄家之時,就知道自己錯得究竟有多麼離譜了。」

  面對她如此恭維,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不肯表態:「第三呢?」

  「第三……」姜沉魚深吸口氣,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繼薛氏垮臺,姬嬰離世,如今,滿朝文武,可以這麼說——大多碌碌,無出挑者。」

  昭尹原本慵懶如貓的表情也霎時變得很嚴肅。姜沉魚此話說得極重,若是換了別的時候,或是被第三人聽去洩露了,都是一場大禍。可她,就那麼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臉平靜地把這句話說出了口……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變得又是酸澀又是疼痛起來。

  「是時候該重新選拔人才了,皇上選中薛采,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宮重任,有才者居之。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無論你曾有多麼不光彩的背景,都沒有關係。」

  姜沉魚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聽了卻是一笑:「是麼?」

  和這位帝王相處久了,也就逐漸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徵。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抬,只是左唇輕輕一揚——這種笑容,就說明他並不認同。

  於是姜沉魚便停了下來,問道:「皇上,臣妾說錯了麼?」

  昭尹的目光掠過她的肩膀看向後方,用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道:「薛采……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停一停,補充道:「可重用,但不可賞。」

  雖然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姜沉魚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腳底油然升起,一瞬間,手腳冰涼。

  是對美玉蒙塵的痛惜。

  是對帝王無情的悲傷。

  亦是對世事殘酷的醒悟。

  親自亡於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個帝王的尊嚴。也是一個朝代的規則。

  縱觀歷史,為什麼很多冤案都在當時無法申訴,要等改朝換代後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規則在。

  所以,薛采無論多麼出色,無論為國立下多少功勞,都不可能加官晉爵了。起碼,在昭尹還在位時,不會有。

  「所謂官場,無非兩物:權,錢。圖璧伊始,權在薛懷手中,錢在姬氏一族。朕雖為帝王,卻因這兩樣而處處受制。如今,權回來了,但是錢呢?」昭尹將視線收回,對她笑了笑,笑容裡有很多苦澀的味道,「錢不見了。」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姬家像個無底洞,把璧國的錢都源源不斷地吞掉了。姬嬰活著時,還不明顯,他一死,所有請求撥錢的摺子如同雪片一般飛來,每一件都是要緊事、大事,但國庫……卻是空的。」昭尹負手而立,垂睫望地,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表情,「事實上,朕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江都之災。」

  所以……才派的兩個替死鬼……麼?

  姜沉魚忽然意識到:一切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

  窗戶開著,一陣風來,吹到身上意外之涼,姜沉魚搓了搓紗衣中的手臂,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

  聖旨還沒正式頒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點為欽差的消息,當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們大肆慶祝。在著名的銷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後,又去溫柔鄉胡搞亂搞了一通,最後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妓蜜小仙的床上沉沉入睡。

  半醒半醉裡,依稀察覺到床頭坐了個人,以為是蜜小仙,當即雙手一伸,狿著臉就靠了過去,嘴裡嘟噥道:  「來來來,我的好小仙,讓大爺親一個……」

  一股淡雅的香氣湧入鼻息,與蜜小仙平日裡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細嗅了嗅,還有那麼點兒熟悉,眼睛不由得就開了一線。不開還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坐在床頭,被自己摟著正在掙扎的,哪裡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姜孝成嚇得酒一下子就醒了,從床上跳起道:「沉魚?怎麼是你?」

  姜沉魚整了整被拉亂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姜孝成連忙跳下床,連鞋也顧不得穿,光著腳在屋裡跑了一圈,確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後,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魚面前,急聲道:「我的姑奶奶,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就來了啊!有其他人看見沒有?爹娘和你嫂子知道不?」

  姜沉魚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原來哥哥來這裡還是保密的?公然在紅袖樓用十串明珠買了蜜小仙的綵頭,然後又開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別人吃喝——這樣的豪舉一出,我只當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姜孝成頓時面色如土,結結巴巴道:「不、不會吧?我真、真那麼做了?」

  姜沉魚給了一個「你說呢」的眼神。

  姜孝成看看那張號稱全帝都最難上的一張花床,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點印象。但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恐懼:「完了完了完了!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遲,快走!」說著就開始匆忙地穿衣服。

  他雖然好色貪杯,但自小家裡管得嚴,因此鮮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發生。昨天實在是喝得太多,最後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了。如今看到姜沉魚出現在這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爹和媳婦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陣責駡,堵上耳朵當聽不見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碼半年休想安生,而且這一輩子都要被她時不時地拿出來冷嘲熱諷……一想到那悲慘境地,他就後悔連連,手忙腳亂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後,正想走人,卻見妹妹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床邊,就伸手去拉她:「等什麼呢?還不快走?」

  姜沉魚挑了挑眉:「走?去哪兒?」

  「當然是回家……」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姜孝成將妹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一拍腦袋道,「對哦,你不是在宮裡嗎?怎麼來的這裡?你私自出宮?」

  「哥哥,你坐。」

  「坐什麼坐啊,現在什麼時辰了?我看看還來不來得及在爹發現前趕回去。」

  姜沉魚咳嗽了一聲,沉聲道:「哥哥,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素來在家中就最受寵,年紀雖小,卻最具威嚴,可以說,姜孝成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還有點怕,因此當她板起臉那麼嚴肅地讓他坐時,雖然心裡頭急得要命,但身體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哥哥,皇上決定讓你和薛采前往江都抗旱賑災……」

  姜孝成聽到這裡,嘿嘿一笑,得意道:「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識人,看出了我過人的才華和能力。我啊,也總算是升天了,不用再被別人暗地裡說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別說,江都可是個好地方,每年選秀女,就屬那兒出的美人最多!」說到這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姜沉魚在心裡暗暗嘆息,正色道:「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雨?」

  「哦,這個,聽說了。」姜孝成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揮,「放心吧,我已經想好對應之策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魚的意外,不由得問道:「什麼對應之策?」

  「你想啊,江都年年風調雨順的,很少出現災旱,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咱們璧國的風水寶地啊。為什麼現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風水被破壞了。」姜孝成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還有人說姬嬰死得蹊蹺,沒準兒也跟風水有關呢。」

  姜沉魚竭力壓下胸口的悶氣,逼緊了聲音:「然後?」

  姜孝成拍胸道:「於是乎,我就找了個最靈驗的風水師父,到時候讓他在那兒開個壇作個法,求求雨什麼的就行了。」

  姜沉魚目艮前一黑,差點兒沒暈過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沒什麼好法子,但聽到這句話,還是超過了心靈所能承受的範圍,一時間,悲哀深濃,覺得好生絕望。

  偏偏,姜孝成還在自鳴得意中:「這個風水師父可是很貴的呢,而且沒關係的話根本請不動。你哥哥我,是平日裡會做人,認識了些個好朋友,關鍵時刻靠得住,幫得上忙。」

  姜沉魚深吸口氣,開口緩緩道:「哥哥知不知道為什麼皇上不選別人,偏偏選你處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當然是因為我能力過……」姜沉魚一記冰冷的眼光殺過來,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後半句話就吞進了肚子裡。

  姜沉魚冷冷地看著他,沉聲道:「因為皇上要你當替罪羊。你和薛采,是兩枚要被犧牲掉的棋子!」

  姜孝成嚇了一跳:「什、什、什麼?」

  「江都大旱,顆粒無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糧價上漲,百姓們就要餓肚子了!饑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開倉濟糧……而事實是,現在國庫空虛,根本沒錢買糧!」

  「啥?」姜孝成的眼睛頓時瞪到了最大。

  「你以為這是個求個雨施個法就能解決的問題麼?現在最關鍵的難題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錢啊!哥哥!現在國庫沒有錢!所以,抗旱也好,賑災也罷,皇上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所有的錢財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姜孝成雙腿一軟,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噥道:「怎、怎麼會這樣……」

  「你還以為裡面有油水可撈,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受了重視被提拔了……卻不知禍從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魚又氣又痛,一口氣岔在胸口沒提上來。

  姜孝成看見了,連忙爬起倒水餵她:「妹妹,你別急,慢慢說,來喝點,慢慢說……」

  姜孝成的舉動喚起了姜沉魚幼時的記憶:小時候,哥哥也曾這樣餵她東西吃,見她病了,和別人一樣站在旁邊直著急……哎。

  畢竟是兄長。再怎麼無用,再怎麼壞,也不能讓他去死。更何況,裡面還牽扯了薛采,以及江都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魚一把抓緊姜孝成的手,如此問道。

  「信信信,一百個信,一萬個信!這個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魚你了!」

  「那麼,江都一事,你聽我的,好不好?」

  「好好好,什麼都聽你的,你說什麼是什麼……」

  姜沉魚手上用力,加重語氣道:「哥哥!我不是開玩笑!你應了我,就必須做到,不得有絲毫閃失,否則,不止是你,整個姜家,都會受到牽連,成為第二個薛氏!」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變成了震驚,張著嘴巴,手足無措地站了半天,最後輕聲道:「那麼嚴重?」

  姜沉魚點頭:  「很嚴重。」

  「那……現在去請皇上撤旨,還來得及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沈默片刻後,悶聲道:  「原來皇帝沒錢……豎子的,我說怎麼突然間就想起我這麼個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還真是陰險,當年那麼對薛懷,這會兒輪到對付……」

  「哥哥!」

  「好好好,不說這個……本以為是花差花差去的,還高興終於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鬱悶地嘟噥了幾聲後,突又扭頭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說說皇帝他怎麼就沒錢了呢?那錢都哪兒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會兒不還抄出三百萬兩充了公嗎?怎麼才半年就又空了?咱們朝也沒那麼貪的官啊……啊!難不成是爹為了訓練死士什麼的給用掉了?」

  姜沉魚給了他一個憐憫的目光,低聲道:「不是爹。」

  「那是誰?」姜孝成轉動著他那比豬聰明不了多少的腦袋,「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燈紅酒綠揮霍無度的……」

  姜沉魚在心裡哀嚎,嘴上卻只能道:「哥哥你留點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瘋了。」

  「是是是,不說她不說她,唐突美人,罪過罪過……哎,想不出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道:「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揚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吧?姬嬰是出了名的清儉,他的門客都還要自己耕田種地才能溫飽的……」

  「不是姬嬰,是姬家。」姜沉魚一字一頓加重語氣道:「整個姬家。」

  姜孝成撓了撓頭皮:「你的意思是他不貪,但他家親戚貪?就好比咱家,爹不貪你不貪,但我貪了,所以錢也就全被我給吞了?」

  姜沉魚點頭。

  姜孝成又張著嘴巴發了會兒呆:「那掩飾得夠好的啊……不對,不對……妹妹!這事不對!姬家可是有傳說中的連城璧的,不缺錢啊!」

  「什麼連城璧?」

  見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總算男子漢雄風又起來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詳細解說一番,忽聽外頭一聲淒厲的叫聲:「姜大傻,你給我滾出來!」

  姜孝成頓時嚇得一哆嗦,原因無他,那尖細的嗓門,那鬼哭的叫聲,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說明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髮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戶一開就要往外跳。

  姜沉魚悠悠道:「哥,這是三樓。」

  姜孝成連忙把一條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來,急得汗如雨下:「怎麼辦怎麼辦?她怎麼會來的?怎麼辦怎麼辦?」

  「我替你擺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說,這次江都……」

  姜沉魚的話還沒說完,姜孝成已拚命點頭道:「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還等著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交。」姜沉魚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柔聲道,「我們在這兒。」

  領著一堆家丁氣勢洶洶地準備來抓姦的李氏在看見門內的人是誰後,還沒來得及吃驚,就被姜沉魚抓住手腕拉了進去。

  緊跟著,房門閉上了,將家丁都關在門外。

  因為只有李氏一個人看見了姜沉魚,所以門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剛要進去,就聽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你們不許進來」。眾人連忙停步。如此在門外站了大概半盞茶工夫後,房門又開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如果說進去的李氏是狂風暴雨;那麼出來的李氏就變成了風和日麗。

  只見她挽了挽髮髻,笑眯眯道:「沒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環不懂分辨臉色,還愣頭愣腦地問道:「少夫人?大少爺呢?」

  「少什麼爺?」李氏啐罵道,  「也不看看這什麼地兒?你們家少爺會來嗎?蠢得跟豬一樣,快跟我回去,少丟人現眼了!」說罷,一步一扭地上了轎子。

  小丫環被罵得不敢吱聲,連忙跟著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紅袖樓。

  此事傳出去後自然又被街頭巷尾當成笑談議論了好一陣子,當然,眾說紛紜,離事實越來越遠。

  而當田九將此事的真正內幕稟報給昭尹時,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邊用硃筆在奏摺上批了個准字,一邊道:「朕本就要這效果。姜家要不捨得這個寶貝兒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該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有話就說。」

  「是。皇上真覺得淑妃娘娘會有辦法解決此事?」

  「她會。」

  「萬一她失敗了呢?江都一事畢竟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昭尹低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和奏摺道:「田九以為,目前璧國,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麼,在這兩族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是誰呢?」

  「前者當然是右相姜仲,而後者……」田九搖頭道,  「姬家與別家不同,姬氏子弟各個都可獨當一面,出色者眾,但正因為大家都挺能幹,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嬰以外,還有誰可以力壓群雄統帥全局……」

  昭尹搖了搖頭,笑笑地睨著他道:「錯了。」

  「錯了?」田九一愕,「還請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盡在這兩人。」昭尹提筆,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畫了兩個圈,而被圈中的兩個名字,正是——姜沉魚、薛采。

  「我要你拋卻對薛采的成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配合。因為,目前只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

  這是那一夜紅袖樓上姜沉魚對姜孝成說的最後一點忠告。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的直接後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徹底淪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馬後,其慇勤程度遠遠地超出了她的計畫……那是後話,暫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與姜孝成攜帝旨在眾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們走後,姜沉魚每日裡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寶華宮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許多,很多時候姜沉魚在那兒看書,她就安安靜靜地自己玩兒。某日見沉魚寫字,就纏著也要畫畫。沉魚命人準備了七彩顏料給她,她卻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見什麼剪什麼,再把那些東西七零八落地胡亂拼在一起,最後用糨糊黏到畫紙上,玩得不亦樂乎。

  姜沉魚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作畫方式,有時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兒。

  晚上偶爾要去御書房聽課,聽昭尹和心腹大臣們議事。百言堂陸陸續續地來了新人,連同姜沉魚一共八個。七人都是八面玲瓏的主兒,對於她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驚奇,坦然自若地共處著。有時候,父親也會被昭尹叫到書房內問話,她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看他議政,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久後,冊封的日子定下來了,十一月初一。

  雖然因為國有旱情的緣故,一切從簡,但封后畢竟是大事,一時問,無數樁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頭爛額。

  這一夜,她在寶華宮中處理事務,曦禾則坐在她身旁很安靜地畫著畫,大概在戌時,外面傳來一陣梵樂,悠悠揚揚,好不動聽。

  曦禾抬起頭傾耳聆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裡的筆一丟,開始哇哇大哭。

  姜沉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譴宮女去探,沒多會兒,宮女回來稟報導:「娘娘,那是從端則宮中傳出來的,據說是姬貴嬪在給淇奧侯做法事超度呢。」

  這下姜沉魚手裡的冊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雙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選用的音樂與她之前聽過的全然不同,並無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灑脫。但聽在耳中,心中更傷。姜沉魚聽著聽著,忍不住走出宮去,順著音樂一路前行,最終來到鳳棲湖前。

  遙遙看去,神秘魅麗的端則宮在湖心之中,瑩白一點,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靈的樂聲,便是從那兒飄出來,被湖上的水汽一氳,被空中的秋風一拂,越發顯得深遠綿連。

  佛說,人死之後,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決定投胎輪迴。因此,七七之中,為他超度,便可重生為人,去好點兒的人家。

  姬忽此刻為姬嬰超度,也是出於一片愛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長壽。但為什麼給予她的,卻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將一部分魂靈也一同割捨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經選好,定在東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過,便入土下葬。而他的靈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後,可輪迴轉世,就真真正正地與這一世了斷了……自回宮以來,接二連三地發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時,也無暇再去悲風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八月初一那個刻骨銘心的夜裡,她以為自己已將所有的眼淚都流乾了,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這仙樂一般的梵音,看著一湖之隔的端則,眼睛酸澀,悲傷的情緒就像夜霧一般嫋嫋升起,將整個身心都層層浸沒。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聯合起來,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卻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甚至無法為你報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會恨我的。

  但我自己……沒法……沒法原諒這樣的自己啊!

  姜沉魚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朧。自那夜她與父親決裂,雙目流血後,就偶爾會出現這種短暫性視線模糊,自己查了醫書,也請江淮來看過,都說是心憂所致,只要休息得當,保持情緒平穩,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讓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緒平穩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傷,卻見一隻小舟出現在視線之中。起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裡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隻。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身在皇宮,卻過著縱情傲物的隱者生涯。俗話說大隱隱於朝,她則是大隱隱於宮,極少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姜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動,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操槳,一人立在舟頭。

  操槳之人身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女,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色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面而至。

  姜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裡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  「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姜沉魚猛然回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她的身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姜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讓自己覺得奇怪了——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只小船上的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為他年紀雖大,卻絲毫沒有蒼老之態,頭銀色長髮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爽。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是誰?

  正當姜沉魚在心裡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回來了?」

  老師?

  姜沉魚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於跳起,身體裡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撩動,再難將息。

  當世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為老師,那就是——差點成為他的老師,卻因為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官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處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為各國的高官棟樑,但最廣為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髮妻上吊,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人販子,最後喝醉失足死掉的葉染。

  因此,當姜沉魚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言睿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既然來到了璧國的皇宮,為什麼不第一個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則宮?難道說,他與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親?還有,他為什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為公子超度時來?在回城時公子說過此人已經失蹤了兩年,誰也找不著,這會兒居然就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浮起,眼見師徒兩人要敍舊,此地沒她說話的分兒,更不可能為她解惑,便請了個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還是去寶華宮。也不知道曦禾好點兒了沒,剛才出來那會兒,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這種梵樂連她這個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聽聞,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與姬嬰有關,而瘋瘋癲癲的曦禾卻知道,所以才哭得那麼崩潰。

  曦禾……和姬嬰之間……必定是有著一部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靈相通的吧?

  姜沉魚一邊木然地想著,一邊往寶華宮走,還沒走到宮門前,就見一人站在寶華宮的殿門口,靜靜地看著裡面的曦禾,晚風吹起那人的長髮和衣裙,縱然儀容依舊精緻,卻難掩憔悴之態,不過十九芳齡的年紀,一眼看去,彷彿三十餘歲了一般。

  「姐姐?」姜沉魚驚訝。

  站在門前的姜畫月聞聲回頭,看見她,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喚道:「姐姐……姐姐……」喚了幾聲,見她不應,且越走越遠,一時心急,便厲聲道,「站住!」

  姜畫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回頭,目光冰涼:「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聽。」

  姜沉魚走到她面前,端詳著眼前這張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起這個人不久之前還滿懷期待地度過十九歲的生日,以為一切還不是太絕望,在得知妹妹回宮的消息時還會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卻劍拔弩張,針鋒相對……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人類,明明是一種寬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去怨恨別人。

  那麼,反過來,當人類開始怨恨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他們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傷害別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魚平靜下來,緩緩開口道:「姐姐難道真要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宮中,與我老死不相往來麼?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時也要給個說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無牽無掛。而今沉魚自問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被姐姐如此對待,沉魚不甘心。」

  姜畫月半是嘲諷半是淒涼地笑了起來:「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話攤開了說,那我也不藏著掖著——沉魚,這宮裡頭不止你一個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個什麼也沒做錯的……大家都認了,你,憑什麼不認?」

  姜沉魚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禁一呆。

  而姜畫月後面的話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莊回來,一無建樹,二無子嗣的就讓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給了你——這一點,也是宮裡頭所有其他的妃子們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願意讓你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麼說,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見仁見智。大家都覺得這偌大的後宮在你的領導下,起碼能比在曦禾的領導下過得好。

  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宮時間最短,資歷最淺,其他妃子們都來得比你早,因此心底裡不舒服,也是難免的。你既然要擔當璧國國母的頭銜,就要吞下失敗者們的嫉恨——這,是你一個贏家,該有的自覺。」

  姜沉魚咀嚼著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有些癡了。

  姜畫月看向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悲哀,不知是為她,還是為了自己:「沉魚,做人不能那麼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當這個皇后,就註定了……咱們姐妹,再無情意可言。」

  姜沉魚咬著下唇,顫顫地握拳,聲音彷彿是從齒縫間逼出去的:「如果我不要這個皇后,姐姐就會原諒我嗎?」

  姜畫月一怔。

  姜沉魚仰起頭,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又重複了一遍:「回答我,是不是我不當皇后,我們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畫月被她流露出的認真所嚇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正在心裡掙扎時,卻見姜沉魚展開唇角,朝她一笑。

  很難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塊中間最先裂開的那道縫隙;仿若一匹織壞的紗布里最先抽離的那根線;仿若秋天枝頭第一片掉落的樹葉…突兀而直接、悽楚卻剛烈。

  姜畫月心頭重重一悸。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聲音輕柔,但字字堅毅:「我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姐姐說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公平。既然贏家該有被輸家記恨的自覺,那麼輸家應該也有俯首稱臣的勇氣才對,不是嗎?姜貴人,你見了哀家,為何不下跪?不參拜?這,就是你所謂的自覺麼?」

  「你!」

  「如果你做不到對我下跪叩拜,那麼憑什麼我就不能對你的失禮,耿耿於懷?」姜沉魚說著眼圈一紅,委屈道,「我下面的話,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終歸是要說的。就算整個姜家都在虧欠你,我姜沉魚,可沒有對不起你。所以,見到你,我就要與你說話;你不理我,我就纏著你;你罵我,我當做沒聽見;你關門,我讓人砸開;你裝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畫月聽得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你還要不要臉了?」

  「總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開!」姜沉魚說到這裡,忽地上前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哽咽了起來,「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畫月推不動她,無奈地罵道,「居然還學會耍無賴了……」

  罵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剛起,小腹處一陣疼痛,頓時呻吟出聲。

  姜沉魚連忙抬頭:「怎麼了?」

  「疼……疼……」姜畫月摀住小腹,只覺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什麼碾壓過一般,一時間,汗如雨下。

  姜沉魚連忙為她搭脈,姜畫月痛得渾身無力,只得將整個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裡胡亂地呻吟道:「疼……妹妹,我疼……我怎麼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魚的目光卻越來越明亮,臉上融合著極度震驚、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後高聲道:  「來人!宣太醫!宣太醫」——姜畫月沒能堅持到太醫趕到,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朦朧中,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雖然沒什麼人知道,但在內心深處她騙不過自己——少女時候的她,是不開心的。

  作為相府千金,生來衣食無憂,原本沒什麼挫折磨難好去不開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雖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還是意識到了很多潛藏在融融表像下的陰影。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孝成爭寵。總覺得因為他是兒子,自己是女兒,所以母親更偏愛大哥。但有了妹妹後,又覺得母親好像也不是重男輕女,起碼比起草包大哥,母親更喜歡自小聰穎的沉魚。

  不過,她也喜歡沉魚。

  小時候的沉魚,實在是個讓人沒法不去喜歡的乖孩子。

  她記得九歲時,母親準備帶三個孩子去菩提台參佛,不料臨出發的前一夜,自己卻突然染了風疾,高燒不退。

  母親以跟菩薩約好了不能取消為由咬咬牙,最後還是出發了。她獨自一入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邊,替她換掉敷在額頭的濕巾。她原本以為是丫環,但那人最後還脫了鞋子上床,鑽到被子裡。

  睜開眼睛,那人原來是沉魚。

  沉魚見她醒了,便衝她燦爛一笑:  「姐姐,大夫說你的燒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麼沒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驚,因為,那是母親最重視的一趟出行,已經有個孩子因為生病沒能去,怎麼會允許另一個孩子也不去?

  沉魚將小小的腦袋往她肩膀下窩了窩,笑嘻嘻地說:「我跟菩薩約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說行。所以我就留下來陪姐姐了。」說罷抱住她,兩人枕著一個枕頭睡。

  她當時太過乏力,沒法再去質疑,因此沉魚這麼說,她也便這麼聽了。後來一從奶娘那兒得知,沉魚怕她一個人寂寞,所以怎麼也不肯走,還取來六爻對母親說:

  如果連得三爻俱是單,則是菩薩讓她陪在家中。

  最後銅板搖出來,果然三爻全是單。

  於是沉魚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事後她追問沉魚,沉魚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銅板給她看,竟然有一枚兩面都是字,而剩下兩枚全無字。也就是說,無論她怎麼搖,都是單。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

  「從哥哥那裡拿的。哥哥為了跟人賭錢,特地從外頭買的。」

  「那他看見了怎麼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賭錢,所以雖然看見了,也不會揭穿我的。」

  「你……你連菩薩的事都敢作假……」她挑無可挑,最後只能搬出這個理由來訓斥,不料沉魚聽了,卻是張開手臂將她抱住,撒嬌道:「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後來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薩面前還願了呀。菩薩胸襟寬廣,不會跟我一個小丫頭計較的。」

  那一年,沉魚六歲。

  六歲,就會撒嬌,會使詐,還特別會說話,讓人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也沒辦法。所以就只能跟著大人們一起慣著她。忘記孝成只欺負她不欺負沉魚;忘記母親相比之下更疼愛沉魚……她當時想,無論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歡沉魚,對沉魚的要求最嚴格。

  夫子安排下的作業,明明沉魚寫得最好,但父親還是會要求沉魚重寫。琴棋書畫裡,沉魚其實不愛彈琴,但父親命令她每天都必須練一個時辰的琴,有時候沉魚彈著彈著,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她看著心疼,跑去求父親,父親卻冷酷地說了一句「時間長了就不會破了」。

  那時候她想,父親對沉魚真苛刻,沉魚真倒楣。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跡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個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魚啊……也就是說,三個孩子裡,父親最愛的……也是沉魚。

  十四歲時,她意識到自己喜歡跟在父親身邊的畢師爺,他總是穿一身繡著竹子花紋的淺藍長袍,眉心還有一顆美人痣,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和其他人都顯得好不一樣。然而對她的一腔小女兒情懷,卻總是裝作不知,最後甚至為了避她,辭官遠行,臨走前,還把他的琴送給了沉魚……自己那會兒多難過啊,難過得飯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宮開始選秀,她被內定為其中之一。母親連夜來勸她,說她那樣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好,反正畢師爺那兒是沒有希望了,此生她也不指望能跟心上人白頭偕老什麼的了,那就挑個最富貴的夫婿來長臉,好叫所有人都豔羨她、恭維她。

  於是就狠一狠心,進了宮。

  也就是那晚,她第一次見到了璧國的新帝——昭尹。

  雖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她大半歲,但紅巾掀開,闖入視線中的臉,竟然那般俊秀年輕,還是讓她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他對她笑,眨眼都是情趣。

  他來拉她的手,指尖都溢著溫柔。

  一顆少女心,就此淪陷下去,再難自醒。

  在畢師爺身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身上獲得了補償,並且,遠比對畢幣爺的更為刻骨,更加銘心。

  家人見她嫉恨曦禾,只當是為了爭位,殊不知,她真正恨的是曦禾搶走了昭尹。自曦禾入宮以來,昭尹的眼中便只有她,惦的念的都是她。這讓她,一個所謂的舊人,情何以堪?

  雖然早知後宮殘酷無長愛,雖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專屬一人的,但是昭尹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啊。

  若說曦禾的出現,是源於後宮的宿命,那麼她雖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認了,誰能笑到最後,各憑本事。可是沉魚呢?為什麼沉魚也會捲進來?成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對手?她與曦禾鬥,起碼家族會站在她這邊,但她與沉魚爭?父母哥哥會幫誰,答案一目瞭然……老天真是殘忍,知道她最怕什麼,就給她送什麼,知道她最想要什麼,就不給她什麼……一次次的,讓她傷心……為什麼?

  為什麼?

  她姜畫月所一心嚮往的,也不過是有個專一深情的夫君,有個甜甜蜜蜜的家庭啊……「姐姐?姐姐……」嬌美清靈的語音穿透濃霧,柔柔傳來。

  姜畫月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點燈火,搖搖晃晃,緊跟著,火光中間一個人的臉龐逐漸清晰,看著她,看定她,嫣然而笑,笑容裡還帶著幾分塵埃落定的歡喜。溫柔而美麗。

  是沉魚……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懼、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夢裡那種酸澀的滋味還縈繞在心頭,姜畫月怔怔地望著守在床頭的姜沉魚,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

  而這時姜沉魚已撲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喜極而泣道:「姐姐!你有身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懷孕了!」

  姜畫月大驚,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顫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姐姐,你有了身孕,我特地找了江太醫來為你檢查,證實無誤。」

  姜沉魚身後,江淮出列,躬身跪拜道:「恭喜貴人,賀喜貴人,貴人確實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姜畫月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抓住妹妹的手,幾次張口想說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這個消息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醫院提點的保證,依舊無法置信。

  她……明明、明明是……不能受孕的啊……以往的太醫那麼說的,江晚衣也那麼說……怎麼、怎麼就會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這、這、這……

      「姐姐……」姜沉魚靠過來摟住她,凝望著她的眼睛,輕輕道,「姐姐,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麼?老天終於大發善心,把虧欠你的通通補償給了你。」

  姜畫月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緊緊反抱住姜沉魚,哽咽道:「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魚說到這裡,內心百感交集。一方面固然是為畫月高興,誰能想到,明明被那麼多大夫都說成不孕體質,在遍尋了那麼多奇方妙藥都不見效,已經對此不抱希望的畫月,竟然就懷上了龍種?另一方面,則是對世事無常的嘲諷。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爹爹算計了那麼多,想讓她成為皇后,但最終皇上之所以封她為后,卻是因為她和父親的決裂。

  爹爹放棄了畫月,甚至畫月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但老天卻沒有放棄她,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一份補償……人算,幾曾能鬥得過天?

  但無論如何,這真的是近段時間以來最好的喜事。

  太好了,姐姐。

  真的……太好了……

      姜沉魚的這份喜悅,在她當晚去御書房時依舊不減,看著埋首奏摺裡的昭尹,也越看越順眼:這個男人,在撇開帝王的尊貴身份外,儀容也是一等一的出色。眉長入鬢,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巴,相貌頗為精緻。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色,總是含著水汪汪的笑意,睫毛又長又密,一垂一揚間,說不出的撩人。

  他和姐姐所生出來的孩子,不管像誰,都會很好看呢……想到這裡,姜沉魚忍不住笑了。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便瞥了她一眼:「什麼事情,美成這樣?」

  「皇上難道不高興?畫月……懷了龍種呢。」

  昭尹扯開唇淡淡一笑:「高興。」

  「皇上好敷衍。」

  昭尹見姜沉魚難得一見地露出小女兒般不高興的表情,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下子,眉也開了,眼也眯了,算是真正地笑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要做父親的是朕,你卻比朕還要激動。」

  「當然激動,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昭尹眼底閃過一線異色,再一笑間,便多了幾分淡然:「做姨娘不好,你還是想想怎麼做好母后吧。」

  姜沉魚一怔。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昭尹手中毛筆未停,一邊批著奏摺,一邊很平靜地說道:「你若真心喜歡那個孩子,那麼,等畫月生下來後過繼給你撫養,才是對他最好的方式。」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樣,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皇上明明知道畫月非常想要個孩子,要是誰搶走她的孩子,她肯定會瘋掉的,為何還要暗示自己將孩子搶過來?難道是覺得自己身為皇后沒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如他所言,真的是為了孩子好?難道有人要害那個孩子?

  一時間,心頭大亂,她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臣妾不明白。」

  昭尹又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幾分憐惜之色,朝她招了招手。

  姜沉魚連忙走上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淺粉色的紗衣,有著長長的裙襬和袖子,被風一吹,就四下漾開, 得是風姿綽約,楚楚動人。五官也是一等一的美麗,比起初進宮時長開了許多,就像一朵花,過了含苞待放的階段,正在嫣然綻放。

  可她那麼一仰頭,一抬眼,清澈的眼底,依舊是孩子般的純真。

  果然……還是個孩子……昭尹心中暗暗…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緩緩道:「朕的第一個孩子,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如果生下的是個男孩,按照我朝例律,他就是太子。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鍵因素。所以,有很多人會期盼著他出世,而更多人會希望他不要出世。在這些利益的牽扯之下,這個孩子就會變得很危險。」說到這裡,眼底泛開了幾分陰霾,冷冷道,「你以為,朕的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了的?」

  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道不是……啊!姜沉魚忽然想起來,昭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而且那個孩子,也是當著她的面沒有了的。

  那一日,她進宮彈琴,曦禾夫人突然嘔血,然後姬嬰帶著江晚衣入宮,再然後,江晚衣宣佈曦禾流產,皇上震怒……那是薛氏一族滅門的由始,因此事後很多人都說所謂的流產一說是皇上跟江晚衣串通對外的說辭,目的就是陷害薛茗。

  可聽昭尹現在的意思,好像曦禾真的懷過一個孩子?而且還真的弄沒了?

  姜沉魚怔怔地望著昭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昭尹,擺明了不想就此事繼續深談,合上奏摺道:「時間到了,咱們進百言堂,聽聽從江都那邊探回來的消息吧。」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聲是,跟他一起進入百言堂,其他七人已經到齊了,見他們進去,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帶著姜沉魚入座,才剛坐定,坐在末尾的紫衣人已開口彙報導:「經過七日七夜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後,薛采與姜孝成終於與九月十九的酉時一刻,抵達江都。」

  一褐衣人奇道:  「七天就到了?怎麼做到的?」

  這點也正是姜沉魚和昭尹的疑問。此去江都雖不說千里迢迢,但也相隔甚遠,換了平時,走上一個月也不稀奇。而那兩人,是怎麼用七天時間就到了的?

  紫衣人恭聲道:  「是這樣的,薛采臨出發前,命人選了四匹最好的千里馬,又選了最輕巧的一輛馬車,車上一切用具盡數拋卻,只用最軟的毛皮鋪上,備了一包乾糧若干清水,上了車倒頭就睡。再選兩名車伕,依次輪班各趕六個時辰。如此一日一夜後,抵達下一個城市,立刻另換四匹好馬、兩名車伕,繼續趕路。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都。」

  姜沉魚心中不由嘖嘖讚嘆。這番做法聽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辛苦,想想,七天七夜都要在極速奔馳的馬車上度過,餓了只能吃乾糧,還要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如廁太多浪費時間,薛采倒也罷了,他本來就是個很能忍耐的小孩,就不知道他是如何讓哥哥也能跟著吃苦,乖乖睡到了江都的。

  紫衣人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下一句就道:「據說姜大人才睡了半天就忍耐不住,直喊腰疼。」

  姜沉魚掩唇,對嘛,這才是她哥哥。

  「所以,當他第二次喊疼的時候,薛采就把他給敲暈了。」紫衣人說到這裡,彷彿也有點想笑,卻又要生生忍住,因此表情顯得有點滑稽,「就這樣,姜大人是一路暈著到江都的。」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笑道:「不管怎麼去的,到了就好。繼續往下說。」

  「是。」紫衣人從懷中摸出一本手冊,打開念道,「酉時二刻,薛姜兩人洗了個澡,換了身華貴衣裳,酉時三刻,兩人前往江都城主關東山的府邸赴宴,並點名要去玉江樓遊耍……」

  姜沉魚插話道:「玉江樓是?」

  褐衣人代做了回答:「是當地著名的風月場所,因美人眾多而著稱,與京都的紅袖樓,羅山的孔雀樓,並稱璧國三秀。」

  昭尹啐了一口:「什麼三秀,璧國都淪落到要靠風月煙花撐場面的地步了麼?」

  褐衣人忙道:「臣立刻擬旨頒令廢除此說法。」

  「得了吧。這種東西,越禁越廣,還是隨著他們去吧。」昭尹挑了挑眉毛,「繼續。」

  紫衣人道:「戌時,一行人抵達玉江樓,當地的名流也都紛紛到場,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兩位欽差大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開始都很忐忑不安,不過酒至半酣,關東山上前試探口風,姜孝成哈哈一笑道:  『這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都是沒法子的事嘛。皇上派我們兩人來,無非也是過個形式而已。放心吧,皇上早已準備好五百萬兩買糧賑災,我們先行,銀兩後至。咱們就在這兒等著接錢,到時候漂漂亮亮地開倉救民,城主你好解決難題,我哥兒倆也好回去交差。』說罷,隨手打賞了送餐的一個小丫環百兩銀票。」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你哥夠有錢的的阿。」

  姜沉魚抿唇笑道:「怎比得上皇上慷慨,一出手就是五百萬兩。」

  兩人相對而視,俱都笑了起來。

  國庫無銀,於他們而言,是心知肚明,但文武百官,卻是不清楚的。姜孝成和薛采此去賑災,其實兩手空空,一分錢沒有,但卻表現得信心十足,腰纏萬貫的樣子,擺明了是在設局。這種計策,姜孝成是決計想不出來的。昭尹點頭輕輕一嘆:

  「薛采果然是個人精啊……」

  「眾人一聽這話,原本懸在半空的心全都放下了,開懷暢飲,相談甚歡。席間,薛采忽道:『久聞江都富裕,今日一見,才知竟是富到了這等地步。』眾人不明所以,紛紛詢問,他便指著不遠處看門的一條狗道:『連畜生用來盛食的盤子,都這般名貴。』眾人覺得很奇怪,忙湊過去瞧,那狗用的乃是只髒得都瞧不出花樣來的破盤子,哪裡名貴了?有人心存疑惑,便將那盤子洗乾淨了,還是個很普通的青瓷盆,看不出端倪。最後還是薛采上前,將盤子盛上水,放於燈下……」

  紫衣人口齒伶俐,聲情並茂,繪聲繪色,仿若說書一般,令人深入其境。因此,他這麼一停,在場立刻有人發出了疑問:「發生什麼了?」

  「說也奇怪,那盤子原本是青色的,但裝了水再被燈光一映,竟多出了朵牡丹,水紋流動,那牡丹也就跟著變色,宛若綻放一般。眾人見此異景,無不咋舌,再找玉江樓的小廝來問,他也不知道自己給狗盛食的盤子,竟然那般神奇。而更令人驚奇的卻是薛采,他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辨識出那盤子珍貴,此等眼力,無不令在場眾人心服口服。」

  昭尹嘿嘿一笑:「眼力嘛……多少是有點的,但做戲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精彩。」

  紫衣人跪下拜服道:「皇上聖明。」

  「行了行了,這些恭維話就省省吧。快說說,薛采是怎樣設計騙的那些達富貴人們的。」

  紫衣人訕笑幾聲,清清嗓子正色道:「那齣大戲,薛采可不止演了一晚上,而是整整三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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