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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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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垚 -【天子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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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0:59: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山青橫雲破

  近一個月的時間,時繹之的內力不絕地輸入木頭體內,將他氣府經脈修復穩固,積于丹田。但畢竟不是自己修爲,還需韓蟄鳴從旁輔理,以防真氣錯走,待得時繹之的真氣能運轉自如時,方能算是痊愈。

  蘇離離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著和前兩天也沒多大差別。"

  木頭拾一張硬實的桐葉,往天上一扔,那樹葉飄飄輕揚,飛了上去。他兩指拈一根小樹枝,隨手劃過。樹枝與樹葉淩空相隔三尺,樹葉如蝴蝶的兩翅,從中翩然分開,翻卷著零落。他收手而立,道:"這就是差別。"

  蘇離離瞠目結舌,"這……這已經很厲害了呀。"

  "時繹之原本于武學之道極有天賦,數十年的內功修爲非我所能深窺。我現在能運用的也不過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來豈不是更厲害?!"

  木頭點頭,"當初他打傷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們今日卻要互療內傷,可見因果之道,迴圈不息。"

  蘇離離聽了卻高興,"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後面谷底河床邊上發現了一個寶貝。等你傷好了,我們去把它挖起來。"

  木頭蹙眉道:"什麼寶貝?"

  蘇離離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著穀口往下,叢林茂密,漸漸開闊起來。前兩天下雨,一條小河涓涓而過,在平坦處衝開一塊積沙。蘇離離在積沙中尋覓,片刻之後扒了扒沙礫,泥地下露出一塊黑漆漆的東西。蘇離離敲了敲道:"你說這是什麼?"

  木頭也敲了敲,聲音有些鏗然,如金石相撞,"石頭吧?"

  "胡扯,這是陰沈木啊!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內綠是楨楠。從這麼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夠長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頭幫著她刨著沙土,"這面上翹曲變形有什麼好的。"

  蘇離離痛心疾首道:"怎麼會不好!陰沈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來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紋理比織錦還要潤澤光亮,比紫檀還要細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價值千金,你沒聽說過'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前朝都不許民間私用,只能做帝王宮殿棺木之選,還有詩說'泥潭不損錚錚骨,一入華堂光照衣。'"

  木頭望著那漆黑有如被燒成了炭的陰沈木,"我只看過韓先生的藥書上說:'烏木夜發幽香,彌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亂吐痢,取屑研末,用溫酒服。'我還問他是不是南邊常見的那種烏木。他說不是,是埋在地下幾千年的那種,叫陰木沙。"

  蘇離離點頭,"沒錯,就是它。陰沈木奇重,已經埋得跟石頭差不多了。我們先把它掩好,別讓韓先生拿去做了藥。"

  木頭依言幫她埋上,又記了記周圍地理。蘇離離方依依不捨地沿著河谷往回走。木頭把她牽過一淙溪流,道:"這下面偏僻,有野物的。你一個人不要跑來。"

  蘇離離聽他說得認真,心裏高興,偏找茬道:"我記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說過各種木料,就有提到過陰沈木。你怎麼忘了?"

  木頭低頭細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講過,我一定記得。"

  蘇離離道:"我肯定講了。"

  "沒講。"

  "講了!"

  "沒。"

  ……

  山林寂靜,阡陌逶迤,只聽蘇離離怒道:"木頭你這個沒記性的,我明明講了,你自己忘了。"

  木頭的聲音不慍不火,"你記錯了,還氣急敗壞。"

  蘇離離張牙舞爪道:"我要是講到木料,一定會講陰沈木!"

  木頭覰了她一眼,淡淡道:"醫書上說,女子時而暴躁氣急,多爲月事不調。"

  蘇離離如遭雷擊,"你說什麼?!"

  木頭"哼"了一聲,蘇離離的臉卻漸漸紅了,果然氣急道:"你……你學了個半調子的醫很了不起啊。"

  木頭扭頭看著她不語。蘇離離猝然閉嘴,見他目光逡巡,掃著自己的眉目唇頜,有些明白過來,又有些心慌。木頭慢慢低下頭,蘇離離的皮膚觸到他的呼吸,只覺自己的呼吸亂了一拍。

  正在這半遲半就之時,但聽"砰"地一聲巨響,碧波潭裏波瀾乍起。木頭無限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縱身一躍如長虹貫日般栽進了水裏,濺起一個漂亮的水花。蘇離離忍不住笑了,追到潭邊望著水裏暗影浮動,心道:陸伯可真會挑時間扔人。

  潭水一分,木頭挾著一個人冒出水面,直躍到岸上。蘇離離心情不錯,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臉大哥,你怎麼來了?!"

  聽她把這並不雅致的別號叫得這般親熟,扒爪臉聲調鬱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頭鬆開他衣領,擰了擰頭髮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傳句話。"

  木頭頭也沒擡,"說。"

  徐默格拿出一個油紙包裹了的盒子遞給蘇離離,"這是給你的。"蘇離離有些怔忡,猶豫地接過來看著。木頭掃了一眼,問:"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這次出征雖勝,但人馬死傷大半,手下大將李鏗也被刺身死。主子讓我告訴你,他答應你的事做完了。"

  木頭定定聽完,略一點頭,指絕壁小路道:"這條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頭走了兩步,忍不住又轉回來,有點遲疑尷尬道:"韓先生醫術高明,能除疤麼?"

  木頭盯著他臉上看了看,問:"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沈默一陣,轉身濕淋淋地沿著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遠,蘇離離問:"祁鳳翔跟你說的什麼意思?"

  木頭擡頭看著徐默格在山間穿爬的身影漸漸變小,"祁鳳翔答應過我不會傷你,現在告訴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後殺你剮你絕不手軟。"他回過頭來看了蘇離離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麼?"

  蘇離離解開那層油布上的繩子,裏面是一個錦盒,蘇繡的玉蘭花熠熠奪目。她打開盒子,愣了。裏面竟是一隻簪子,玳瑁骨,流紋花樣,簪頭參差鑲著兩顆小指頭大的明珠,晶瑩剔透。男女之間贈這等釵環帕墜之物,多有些曖昧情事。

  樂府詩雲:"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這簪子乃是情人私贈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蘇離離心中忿忿,祁鳳翔歷來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這雙珠相思玳瑁簪給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調戲!

  木頭一張俊臉板成了最古樸的棺材樣。蘇離離看他臉色不善,道:"我跟他沒什麼的。"

  木頭覰著她,不帶情緒地說:"你那天說了許多別後的事,惟獨一個字也沒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測,我跟他就像耗子跟貓,怎麼可能……"

  木頭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鋒利,淡淡打斷她道:"真有情趣。"

  蘇離離一聽他如此說話,就知他是真生氣了,心一橫,"只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時候……他親了我一下。"

  木頭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動,不知怎麼就到了她面前。蘇離離尚未反應,就見他面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著她的臉,已是輕輕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軟的觸感牽起心底粘膩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貼著鼻間問:"是這樣親的?"

  親密的鼻息相互糾纏著,蘇離離虛弱道:"不是……"

  話未說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頭掃在她白貝一般的牙齒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邊的竹引,池底斑斕的卵石,無不清新怡人,不願放開。

  蘇離離呼吸遲滯,勉強掙開他,聲氣兒柔軟道:"不是這樣,是親的額頭。"

  木頭鬆開她,定定站住道:"你臉紅了。"

  蘇離離登時大怒,"廢話,你不也臉紅了。"

  木頭臉雖紅,卻猶作淡定道:"我臉紅是因爲我喜歡你,你臉紅就說明你也喜歡我。"

  蘇離離向來伶牙俐齒,在他面前從不落下風,此刻卻像被饅頭噎了,被火鍋燙了,被魚刺卡了,緋紅著臉色默然不語。

  木頭見狀,一臉正色,施施然往藥院踱去。走了兩步,見她不動,折回來拖了她手。蘇離離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由他拉著,唇角卻微微扯起一道弧線,手掌的肌膚摩挲得砰然心動。

  木頭回頭瞪她一眼,道:"回去說清楚。"

  "什麼說清楚?"

  "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說清楚!"

  那只簪子的玳瑁紋理疏密別致,明珠光彩照人,價值不菲。蘇離離欲扔到碧波潭裏,覺得浪費了;欲送給韓夫人,覺得捨不得。躊躇再三,決定改天拿到大集上當了賣了換成錢,買東西回來大家吃喝一頓比較劃算。木頭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說:"換成錢你自己用,別拉著我跟你用。"蘇離離偃旗息鼓。

  木頭在時繹之指點下,內力運轉越發流暢,動靜自如。時繹之喟歎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時日你必成大器。"木頭收勢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時繹之道:"那你要什麼?"

  "不要廟堂之高,不戀江湖之深。天地廣闊,但求其遠。"

  "那離離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遊天下。"

  時繹之緩緩點頭道:"你們說好了的?"

  "說好了。"涼風乍起,吹亂他衣角。他內力收斂,如小舟入海,天地間渺小自得。

  時繹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難得了。世間難求一心人,華髮蒼顔不相離。"仰起臉,眼睛卻濕潤了。

  六月初,時繹之告辭而去。蘇離離問他意欲何往,時繹之道:"江湖深遠,尋個僻靜角落獨自安身立命,了此殘生吧。"蘇離離聽了,沈默了一陣,也沒說什麼,鄭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飯菜送行。站在冷水鎮的大道上,看時繹之一點內力也無,尋常氓夫般踽踽遠去,覺得有什麼舊事前塵在心裏落定。

  發愣時,木頭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還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蘇離離切著蘿蔔絲兒,心中忽然念及一事,這天吃了晚飯問木頭,"你的內傷都好了麼?"

  木頭道:"好了。"

  蘇離離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頭也不問做什麼,點頭道:"好。"

  蘇離離眉毛一挑,目光指點著遠處的韓真,"這麼痛快就答應了,你的桃花兒債怎麼辦?"

  木頭將她一瞪,忍了;念頭一轉,還是忍不住道:"我這個不是桃花兒債,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兒債。"

  蘇離離頓時繳械投降。

  三天後辭行,木頭正色道:"韓先生,韓夫人,這一年多來有勞照顧,無以爲報。他日若有什麼效勞之處,必當盡力。"

  韓蟄鳴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這輩子治了許多人,要人報答,早就報答不過來了。"

  這天韓真卻沒露面兒。

  走到冷水鎮官道上時,正有人家早飯時的炊煙嫋嫋升起。蘇離離說:"木頭,我們今後還回來這裏,就在鎮上開個棺材鋪可好?"

  木頭說:"好。"

  蘇離離說:"你還會走麼?"

  木頭並不回頭道:"當初我走,只因爲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報。爲此,我連名字也沒告訴你。如今諸事皆了,我已無束縛。"

  蘇離離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縛,那……情是束縛麼?"

  他回過頭來,晨曦中看著她的眸子,陽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縛,不報難安;情也是束縛,心甘情願。"

  夏日的驕陽用清晨這唯餘的一點溫柔照耀著人們。

  黃土地上,他們的影子被拉得修長。

  梧桐葉落時,鴛鴦會老死。世間再多的繾綣風情,百年之後都是空幻,其實,有這一刻的相知相伴,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梁州地處西隅,連通雍、益,地物豐饒,而遠離京畿。進可爭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爭地。出了冷水鎮,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蘇離離帶的銀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財之道。

  木頭說:"省著點用。"反正天氣也熱,住宿客棧只在柴房,四面透風,十分清爽。蘇離離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問他:"你現在武功這麼好,要點小錢還不是手到擒來。"

  木頭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爲,有所不爲。難道武功好就做強盜?"

  蘇離離一面聽得頻頻點頭,一面把銅錢數了兩遍才交出去。

  木頭看她如此掙扎在道德與現實間,忍不住勸道:"你別犯難了,天大地大,餓不死我就餓不死你。"

  蘇離離也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孔聖人六國流浪,窮困潦倒。這就是有所不爲的下場。"

  一路向西,這天終於趕到蘇離離要去的霧罩山時,正行到一處山野人家,黑雲卷地,勁風乍起,豆大的雨點憑空落下。木頭忙拉著她躲到那茅草院簷下,看天上風雲翻卷著,雷聲隆隆滾來,將悶熱一掃而空。

  蘇離離聞著雨水氣息,凝神聽了一聽,問木頭:"你聽見什麼聲音了麼?"

  木頭內力充沛,耳目靈敏,"屋子裏有個女人在哭。"

  蘇離離奇道:"哭什麼?"

  "她沒說。"

  蘇離離從院牆外茅草縫隙裏看去,茅屋門扉緊閉,拉木頭道:"我們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麼?"

  木頭想了想,允了,一手攬著她飛身一掠到了院裏,房檐下站了。蘇離離便從那破窗戶縫望進去,見一個農婦,散著頭髮坐在地上抽泣,聲雖虛弱卻見哀慟。地上一動不動地橫躺著個男人,也是農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轉過臉來。

  雨聲嘈雜中,木頭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問:"看見什麼了?"

  蘇離離臉上閃著同情的光,卻頷首道:"商機。"

  農婦農夫都是本地人士,這兩天因爲下雨,山上泥水足,沖下一條當地人稱烙鐵頭的小紅蛇盤在柴房木茬子下。農夫早上去抱柴沒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暈,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了。

  木頭細細看了看他手上的傷口,確像是毒蛇牙印。指甲烏紫,面色發青,也是中毒跡象。蘇離離拉了那農婦道:"大姐,如今盛夏,人這麼放著不是個辦法,這附近可有賣棺材的?"

  農婦低著頭,搖頭不語。

  蘇離離又道:"我會做棺材,不如我給大哥做一具,兩天就好,早點入土爲安。"

  農婦終於擡起頭,紅腫的眼睛像兩隻桃子,水色泛濫道:"你爲什麼要給他做棺材?"

  蘇離離回頭無奈地看了木頭一眼,木頭挑了挑眉。她轉過臉道:"不爲什麼,就想這兩天借你這兒一住,有米飯就借我們吃一口,讓他捉野味來做菜。"她一指木頭。

  農婦看了看木頭,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我也不能讓他就這麼卷著席子埋了。"

  俗語雲:"桑、皂、杜、梨、槐,不進陰陽宅。"蘇離離帶著木頭在附近山上找了幾株松木,就農婦家的菜刀借來。木頭內力貫注,兩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論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圓。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難得蘇離離許多時不曾摸到棺木,勁頭十足。

  那農婦也不挑剔,哀容頓消,只剩下一臉的麻木,沒有半句言語,用家裏剩下的糙米做了飯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幫底做好了,蘇離離沒有尺子,估摸著做了七尺長。頭上橫擋約莫一尺八,三塊板拼成的,農婦將房裏箱蓋子砍了一塊,說拼在那前擋上吧。

  蘇離離接到手裏看了看,道:"這裏的木料盡夠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農婦也不說爲什麼,執意如此。蘇離離就給她鑲在前擋上,儘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頭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說:"這大姐在騙我們,他們不是本地人。"

  木頭問:"你怎麼知道?"

  "她給我那塊鑲在前擋的木塊是柏木,只有晉中祁縣一帶才這樣做棺材。不論何種材質,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塊。可她卻跟我們說她是本地人。"

  木頭道:"她下盤沈勁,會武功。"

  蘇離離鎖眉道:"你早看出來了?"

  木頭點頭。

  "那現在怎麼辦?"

  "不怎麼辦,大家各自有事。我們給她做完棺材就走。"

  蘇離離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形,沈思了一會兒,道:"好。"

  雖然離別經年,再見到木頭仿佛沒有任何時間的隔閡,兩人鋸著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沒有油氈鋪底,沒有大漆罩面,就這樣一具白皮棺材,將那個男人鄭重地葬了。那農婦沈默地站在新起的墳堆前,目光卻有些深邃狠厲。蘇離離和木頭在小溪邊洗盡了手,正要告辭時,她忽然開口道:"你們是要進山?"

  蘇離離道:"是。"

  "你們有事?"

  "有事。"

  "什麼事?"

  蘇離離見她如此追問,道:"我舅舅早年在這邊經商,生意壞了才到霧罩山上的道觀裏做了道士,後來死在這兒。他生前托人捎信兒,說想要回鄉。如今我們來看看,把他靈柩帶回鄉裏。"

  農婦默默聽完,審視了她片刻,道:"小姑娘,這是個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雖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說著,一指木頭。

  蘇離離呆了半晌,笑道:"怎麼會呢?這樣荒郊野嶺,有什麼是非?"

  農婦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說完了,你們走吧。"言罷,徑直往茅屋裏去。

  蘇離離立在那裏想著什麼。木頭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問:"還走麼?"

  蘇離離轉過身,看著遠處山巒,嵯峨峻峭,朝暉夕陰。青山一點橫雲破,別無半分戾氣,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去麼?"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蘇離離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皺眉,搖頭道:"我要進山。"

  木頭說:"那就走吧。"

  太陽出來,山路上的泥濘半幹,還有些滑腳,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搖曳著。木頭拉著她一路爬山,山梁埡口上風急而呼嘯,蘇離離辨了辨方向,道:"左邊走。"左邊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風的彎裏。草色青翠,鬱鬱蔥蔥。慢慢走過去時,便見地上有個大坑,似被新挖開,已冒了些嫩綠的草苗出來。

  蘇離離在那一塊地方左右轉了轉,最後拄著竹杖站在坑邊。站了一會兒,她挑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來,望著山下道路田莊發呆。木頭見她不說話,一撩衣擺,坐到她身畔,輕聲道:"這裏是不是你父親的墳塋?"

  蘇離離搖頭,"不是,我爹是死在這裏,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沒有留任何標記,我自己都不記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這裏砌作荒墳,埋的卻是天子策。"

  木頭默然想了一陣,"是不是你言語不慎,讓祁鳳翔知道了?"

  蘇離離並不憂慮,眉宇之間似乎還有一絲淡然的笑意,"沒有,我沒有對他透過半個字。"她想了一會兒,笑了笑,道:"那個東西也沒什麼好。這麼多年都在害我,我心裏掛著這事,總是個羈絆。這樣一丟,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來,面北跪下磕了一個頭,神色雖淺淡,卻看得木頭一陣難過。

  蘇離離望空道:"爹,女兒這些年過得很好。那昏君無道,已爲天下人所誅,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頭在她身側跪下來,也磕了個頭,道:"伯父大人,離離雖無親人,今後我便是她親人,必定愛她護她,不令她再受顛沛之苦。"

  蘇離離轉頭看他,見他神色鄭重,心裏被一陣突來的感動擊中,卻嘻嘻一笑,拉著他手起來道:"我們這是發的什麼傻,跟演戲似的了。"

  木頭正色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蘇離離收了笑意。山間空寂,觸目淒清。

  木頭牽起她雙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這個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個人,我必定跟著你,護著你。這一年多我在三字穀,許多次夜深人靜時想,哪怕離開穀底死了,能見你一面也情願。只可惜我若離開穀底,還沒見著你就死了。"

  蘇離離聽著,沈默中卻微笑起來,"你何時變得這麼多話。"

  "言隨心而發。"他捏住她的手,"你應了我麼?"

  "什麼?"

  "這一輩子。"

  那將是怎樣一種平靜從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蘇離離只需遙想,便已心馳神往。她拉起木頭的手,低頭輕吻在他手背上。這是一種積澱的感情,在棺材鋪那無數個日夜裏迴旋,在不知所蹤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爲真摯而厚重,經歷時間而薄發。

  她不動聲色,卻心意圓滿,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經過一片荷塘時摘兩片碩大的荷葉頂在頭上遮陽。傍晚時走到山腳,尋了間破舊的土地廟。木頭在外轉了一圈,捉了兩隻肥肥的山雞,扒毛開膛,變戲法般摸出包細鹽抹上,用荷葉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裏烤。

  蘇離離奇道:"看不出來你還會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軍中學的,可惜那時我還小,沒用心去學。"

  蘇離離望著天上星漢燦爛,幽幽道:"我小的時候都沒怎麼出過門,後來出來了又東奔西跑……現在想想,什麼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著木頭,"你那時候還有什麼事,說來聽聽?"

  木頭用樹枝翻著火,想了一陣,"要說過去對什麼人印象最深,其實是祁鳳翔。"

  "你們一早就認識?"

  木頭道:"認識。在幽州軍中見過,還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裏呆了兩天,跟他說了許多話。"

  蘇離離覺得這兩人都不多話,"你們說什麼呢?"

  木頭添著柴火,"無非是男兒功業,戡亂守成什麼的。"

  他輕飄飄一句帶過,然而蘇離離又怎不明白。江秋鏑家破人亡,數年來命懸一線,當年再多的豪情壯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燒已被掐滅。蘇離離挨到他身邊,挽了他手臂道:"木頭,你心中有憾麼?"

  木頭認真想了一想,道:"說不上來。我父王從前是少林寺的掃地和尚,先帝平亂時,救了先帝,從此便追隨左右,封王拜將。四年前,他臨死對我說,當年他離開少林,方丈大師勸他,宦海沈淪,功業彈指,何必去那喧囂浮世,可他沒聽從。直到身敗名裂,才覺得後悔。"

  蘇離離仰起臉道:"他既然選了,又何必後悔。就算他現在還在少林寺掃地,難道就是心滿意足的一輩子了?"

  木頭看著她面龐,一本正經道:"那也沒什麼,只是我肯定不滿意。"

  "爲什麼?"

  "那就沒我這個人了。"

  蘇離離"噗嗤"一笑。木頭轉過頭來,看她眼睛映著火光有種流動的瀲灩,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臉緩緩湊近。蘇離離怎會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臉色。待他靠近時,只覺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異,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頭幽怨地望著她,蘇離離止了笑也湊上去。彼此有些試探地接近,親吻在一起,輕輕熨帖,吮吸,輾轉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頭頸,舌頭撬開了她的唇。

  抱著她親吻,像潛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卻有溫熱的水從肌膚上流過,緩慢輕盈。蘇離離招架不住,摟了他的腰半是回應,半是承受,只覺這種溫存的觸感使人安心,歡喜,又有些微微發熱的迷醉。糾纏繚繞的氣息融合在一起,柔軟卻深刻。

  良久停下,木頭像從水底透出一口氣來,抵在她額上。蘇離離低聲笑道:"雞燒糊了。"他笑了一笑,轉頭扒開懨懨欲熄的柴火,將那兩個燒硬了的泥團子扒出來,就火邊敲碎殼子。濃郁的香氣飄了出來,蘇離離食欲頓起。

  木頭吹了吹涼,撕下一條腿子遞給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吃雞腿。"

  蘇離離錯愕了一陣,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該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頭點頭。蘇離離接過來嗅了嗅,雞肉帶著股清香,雖不是精細的烹調,卻是質樸純粹的做法,贊道:"不錯,看來你深藏不露。今後我們吃的飯都由你來做了。"

  木頭也不推辭,"只要你吃得下。"

  蘇離離當然吃不下,這種野味即時即景地嘗一嘗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飯,除非萬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幾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數十騎馬蹄聲疾勁而來,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幾個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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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歧山驚聞訊

  爲首一人方臉闊額,頭上的盔纓飄飛,衣甲燦然,縱馬直至面前。木頭不露聲色地將蘇離離擋了擋,那人已然勒住馬,執鞭指他二人道:"你們是什麼人?"

  木頭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極不客氣道:"這山路已經封了,你們怎能私自進山。來人,把他們拿下!"

  木頭左手往後把蘇離離微微一推,右手拿過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雲流水般優美地劃到地上,一地碎石繽紛而起,"啪啪"作響打在每一個人腳踝上。用力,角度,無不精確。他將竹杖一拄,對著錯愕的諸人道:"我們只是過路,還是不勞各位拿人了。"

  那將領一把擎出佩劍道:"你要做什麼?!"

  木頭看著他那把劍,鋒刃光華,亮可鑒人,仍是平靜道:"不做什麼。我們即刻就要下山。諸位有事請行。"

  將領怒道:"小子,你知道這山裏有什麼嗎?也敢在此亂闖!"

  "有什麼?"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是搖頭道:"事關天下大事,跟你這山野小民說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蹤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細審。"

  木頭微微蹙眉道:"可你們加起來也打不過我,拿不住啊。"

  那將領也皺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難麼?"

  蘇離離從木頭身後側出半身來,道:"敢問軍爺,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將領一臉得色,"梁州州將早在三月前就被殺死了,如今佔據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趙將軍。"

  她又問:"哪位趙將軍?"

  "姓趙,諱無妨。"

  木頭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還請入山公幹,我們這就下山。"一把拉了蘇離離便走。那將領也不糾纏,看他們轉身往山下去。蘇離離默默地被他拉著走,突然問:"木頭,你說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麼辦?"

  "殺。"他回轉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這個趙無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個。"

  蘇離離冷笑道:"他說山中有什麼東西關乎天下大事。我爹當初被官兵追殺,死於此地,此事稍做打聽,也不難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趙無妨得了去,別說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頭沈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該還派人來找。我們且下山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趙無妨。"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面"啊"的一聲,緊接著刀劍聲起,乒乒乓乓響個不住。木頭拉著蘇離離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轉過一個彎,便見那十餘個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連同那個將領與一個白衣人影鬥在一起。木頭細細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個農婦。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卻十分奇怪,似乎是個大竹筒。她將筒口對著誰,誰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轉動,那竹筒四轉,圍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紛紛矮身躲閃。那將領破口大駡道:"淩青霜你個臭婆娘,躲在這裏暗算老子。"

  那農婦更不答話,手指將竹筒上的機關一扣,密密的銀線飛出竹筒。那幾人閃身避過,只聽鏗鏘之聲釘在石牆上,竟是寸長銀針,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是有劇毒。那七八人環伺左右,農婦顧此失彼,手臂上已著了兩劍。那將領怒道:"大家小心著些,她的銀針總有射完的時候,不怕砍不死她!"

  蘇離離幼年時便對官兵沒有什麼好印象,此時一見那農婦勢弱,對木頭道:"救那大姐。"

  木頭長身而起,落入陣中,只一招便奪過了那將領的劍,那人一見是他,立時恨道:"我便知道你們不是什麼好東西!"木頭嗤嗤兩劍劃開他前襟,他再不敢說話,連連退到馬旁,上了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兩卒也尾隨而去。木頭收劍站住,看他去遠,天已漸漸黑盡。農婦倒在地上喘息,捂著肩臂傷處。蘇離離過去扶她,手觸到她身邊竹筒時,她叫道:"別碰。"蘇離離忙縮了手,那婦人道:"小心傷人。"蘇離離便聽出她話裏的善意來,轉到另一邊扶她坐起。

  木頭轉過身來,抱拳道:"前輩便是人稱晉陽歸飛鶴的淩前輩?"

  "我是淩青霜,我們夫妻隱居已久,可不是什麼江湖前輩了。"她擡頭看著木頭,"這位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不僅招式奇妙,內力更是精純,必不是自己的修爲。"

  木頭坦然道:"是一位前輩高人爲救我性命傳了給我。大姐爲何要殺這幾個兵士?"

  淩青霜咬牙道:"趙無妨的手下殺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殺!"

  蘇離離雖覺她如此行事太過偏激,此時也不由得問道:"這個趙無妨是何許人也?"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狠毒陰險之徒,引了千餘人襲擊了梁州邊郡,鏖戰數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個爲首的,便是他兄弟趙不折。"

  蘇離離遲疑道:"他們是來找什麼東西麼?"

  淩青霜冷笑一聲,"什麼好東西,也就是兩個月前,在後山發現了金沙。趙無妨令人提煉,以做軍資。不料前兩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個空,他們將山封了,四處拿問。趙無妨搜羅在手下的那幾個江湖異士逼問我們,我丈夫性子急與他們爭執起來。他們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條小紅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說到這裏,眼裏浮出悲色。

  蘇離離見天色已晚,扶了她起來,三人走到山腳下茅屋。淩青霜用一塊圓鐵封住那竹筒,對蘇離離道:"我們夫妻都擅使暗器,你們幫過我,我無以爲報。你不會武功,這個流雲筒就送給你防身吧。"她打開機關給蘇離離看,道:"你要小心,這裏面有機簧,鋼針射出時力透鐵石,不可誤傷了自己。"

  蘇離離也不知這暗器厲害,接過道了聲謝。淩青霜不再說什麼,也不管身上劍傷,轉身從他們昨日來路走了。蘇離離把那流雲筒拿在手裏翻看著,抱怨道:"讓那幾個傢夥一鬧,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到哪里落腳去。"

  木頭看她一臉疲憊,七分真實,三分假裝,道:"這裏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面鎮上吧。"

  蘇離離皺了眉,作弱不禁風狀,"我走不動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還被官兵嚇。"

  木頭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蘇離離大喜,將流雲筒用繩結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頭的肩背不見得很寬闊,卻堅實平穩,令人安心。伴隨著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兒時催眠的搖晃,夜風拂面中,蘇離離抱著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著。她溫軟的鼻息掃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癢,卻像背負著世間的美好,心懷珍惜。

  邁過地上一條溝渠,晃了晃。蘇離離模糊地問:"重不重?"

  木頭說:"不重。"

  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還亮著燈,夥計倚在櫃後瞌睡著。忽然櫃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睜眼看去,但見一個年輕男子,劍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著說:"給我一間客房。"臉上的神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笑容讓夥計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還背著個人,那人似是睡著了,伏在他肩上,隱約看見白皙的額頭和如畫的眉尾。夥計將他們引進房去,關上門出來,心中猶自疑惑不定,這人容色俊朗態度謙和,深夜背著個人趕路倒像趕得心情愉悅。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蘇離離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來,打了個呵欠,欠起身看時,木頭坐在她腳邊,背靠了牆閉目養神。蘇離離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靜看他的側臉,一如那年在院子裏相偎醒來的清晨。輪廓優美,挺直的線條不失圓潤,就像他本人剛毅而不堅執,感情沈默卻深刻。

  木頭眼睫微微一擡,睜開眼來,跟她目光對個正著。他聲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經地問:"怎麼?我臉上有錢?"

  蘇離離"噗嗤"笑了,戳著他肩,問:"早醒了吧。"

  "你打呵欠的時候。"

  蘇離離也背靠了牆,跟他並肩倚仗坐著,打趣道:"江大俠住這麼好的房間,我倒好奇,你一會怎麼付房錢。"

  木頭"嗯"了一聲,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來,"在這兒等等,我去把趙不折的劍當了。"

  蘇離離大喜,贊道:"原來你也不是不知變通之人啊!不錯不錯,昨夜你奪了他的劍我就想著能賣個一兩二兩的。可惜啊,趙無妨的金子讓人偷了;不然我們順手用用倒不差。"

  趙不折的劍乃是龍泉上品,一把賣了五十兩,還是因爲沒鞘才折了價。蘇離離一邊在房裏喝著才出鍋的薑汁肉末粥;一邊痛惜著木頭不會談價錢,要是她去必定能多賣十兩。拈一塊生脆的鹹菜嚼著,說:"木頭,我們現在有幾十兩銀子,到劍閣去玩玩,然後回三字穀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墊了松針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醬餡,一口一個,鮮香可口。木頭咽下一個,方道:"好,等我把趙無妨殺了就去。"

  蘇離離"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這種事,我這輩子也不睬你了。"

  木頭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殺他只是舉手之勞。"

  蘇離離怒道:"胡扯。趙無妨那是什麼人,連祁鳳翔都沒捉住的人。你看他身邊又是毒蛇猛獸,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麼用,讓蛇咬一口還能不中毒?到時候我來給你釘薄皮花板麼?!"

  木頭擡起清亮的眸子看著她,"這人害死程叔,還傷過你,你爹的東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裏總是放不下的。"

  蘇離離默然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經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罷,沒拿到也罷,隨他去吧。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說到這句驟然停住了,聲音像瞬間有些凝固。

  木頭慢慢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說不殺就不殺。"

  蘇離離沒好氣地擡頭道:"你就知道氣我。"

  木頭抿了抿唇,低眉順眼,把碟子裏最後一隻小包子搛到她碗裏。

  天河府在小鎮西北二十裏,並無兵馬駐守。蘇離離背著流雲筒與木頭徜徉街市,自得其樂。在街邊大娘的籃子裏買了一包縫被褥的大鋼針,打開流雲筒後的機關,一枚枚順了進去,搖一搖,卻聽不見針響。蘇離離道:"真是個怪東西。"

  木頭道:"你不知道,淩青霜在江湖中爲人稱道的就是暗器。他們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僅能制,且善使。她送你的這個流雲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還無緣一見。"

  "哈?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三字谷裏常有江湖中人來求醫,聽說過一些。"木頭遙遙望見遠方天空似有浮塵,不覺皺了皺眉。

  蘇離離道:"今後誰要是敢欺負我,我用這個對付他。哎,你說這個鋼針射到人身體裏會不會死?"

  木頭仍然望著街道盡頭,微擡著下巴,"你不妨試驗試驗。"

  "怎麼試驗?拿你試驗?"

  他搖頭道:"馬上就可以試了。"

  街市那邊嘈雜起來,人們驚慌奔跑著,朝這邊湧來,叫道:"山賊下來了,山賊下來了!"旁人一聽,也不顧攤鋪,撒腿就跑。蘇離離轉身拉著木頭的腰帶,木頭攬著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塊,兀自不動。

  木頭問:"你用流雲筒,還是我出手?"

  蘇離離皺眉道:"我沒殺過人,有點心怯,還是你來吧。"

  他們慢條斯理議論之時,街角已經揚起了塵土,一夥山賊舉著長刀,縱馬而來。

  馬賊吆喝著沿街沖了過來,爲首之人騎在馬上,個子比別人矮了一頭,雖穿著男裝,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從左肩垂至腰際,發梢微微搖曳,右耳上卻戴了枚單粒的紅珊瑚耳墜子。七八匹馬將木頭和蘇離離團團圍住,走馬燈一般轉著。

  那女賊舉一把窄而薄的長馬刀,扛在肩頭朗聲笑道:"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其餘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輩,跟著嘿嘿笑。女賊將馬刀一指,對著木頭眉心道:"小子,你們兩爲什麼不跑?"

  木頭一指蘇離離,"她跑不動。"

  蘇離離道:"亂講!我怎麼跑不動。不過是不想跑罷了。"

  那女賊微微一笑,一排牙齒倒是齊如編貝,"你爲什麼不想跑?"

  蘇離離也微微笑道:"你們做你們的事,我們做我們的事。我們身上沒錢,你們該搶誰搶誰。"

  女賊點頭道:"我們只搶錢,沒有錢的就去給我們做苦工。"

  蘇離離一片摯誠道:"我不會做工,只會做棺材。"

  女賊卻聽得變了味,眉毛一豎,"你還是給你自己做棺材吧!"馬刀一揮便向她砍來,木頭背著一手,另一隻手當空一劃,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她刀刃。只聽一聲脆響,馬刀尖刃從中折斷,雪亮地閃在木頭指尖。

  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賊愣了,其餘的山賊也愣了。木頭緩緩松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蘇離離見他如此厲害,也禁不住跟著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女賊躍下馬來,將斷刀回握肘邊,正色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剛才多有得罪,請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馬,其餘的人也紛紛下馬行禮。

  木頭淡淡道:"我姓木。"

  女賊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說著,街尾那邊也過來了一隊人馬,爲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織的大氅子,陽光下一照,閃著藍綠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當家的,這裏有兩位好本事的兄弟,你來瞧瞧。"說話間他縱馬近了,蘇離離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馬背時,脫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臉廓,擡眼時確鑿無疑,正是三年不見的莫大莫尋花,他細看了片刻,大喜,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她肩膀,"離離!你怎麼會在這裏。哈哈哈。"順手拍了木頭一下,"你還跟這小子混著啊。"

  蘇離離猛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莫大打量她兩眼,遲疑道:"這麼幾年,你怎麼越長越……越娘了。"不僅蘇離離笑,木頭也笑,連旁邊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來就是姑娘,這麼顯眼。"

  莫大大驚,"啊?你是女的?你是蘇離離?!"

  蘇離離點頭,"女的怎麼了,你披著這花花綠綠的氅子也沒爺們兒到哪兒去。"

  莫大大笑,解下來道:"一個地主家抄出來的,拿給莫愁玩。"說著,扔給莫愁,莫愁笑著接了,道:"原來是蘇離離,我早聽他說過,沒想到你們在這兒見著了。"她將孔雀氅拿回馬背上放了,招呼著諸馬賊該收的收,該搶的搶。

  這邊莫大只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來你是女的,一直騙著我。還說什麼斷袖是盜墓,害我被人笑話得好慘。"

  往事歷歷在目,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發出響亮的笑聲來。

  歧山在梁、益兩州之側,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東南臨中原。蘇離離與木頭本無定所,萬方皆是扶搖處,與莫大久別重逢,索性跟著這夥山賊東行。一路近百匹馬,都駝著箱籠。

  路上閒聊,木頭問莫大,怎會搶到梁州邊境上來了。莫大說有位李師爺,教他歧山縣下要與人生息,要搶便要往遠了搶。最近過來做了筆大買賣,正要往回趕。打這小鎮過,就順便來逛了逛。

  木頭點頭道:"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來是這個理。你這人肚子裏明白,面上總裝著,我過去就看你不順眼。"

  木頭笑笑,問:"做什麼大買賣了?"

  莫大摸出水壺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將的軍資劫了。"

  "多少?"

  "黃金兩千兩。"

  蘇離離坐在木頭馬上大笑,眼波流灩,"原來是你把趙無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頭看了一眼,低頭嘿嘿笑,"那野丫頭,寨子裏搶來的。我出來不久,到處都是兵馬,亂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來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沒看過眼,把那大王殺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沒爹媽,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因爲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師爺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莫愁。"

  木頭也回頭看了一眼,莫愁騎在馬上,姿容颯爽,顧盼生輝。木頭道:"這個名字有出處,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麼人?"

  莫大徐徐策馬道:"是個算命先生,叫李秉魚,兗州人,以前給縣大老爺做過兩天師爺,後來被搶上了山。我看他識文斷字就讓他給我記帳。他這人整日喝酒,糊裏糊塗的,出的主意卻妙極了。還給我算八字,說我有將帥才,只是時機未到。"

  蘇離離嬉笑道:"我說你這麼不學無術的人,現在也有些明白事理,還能做一寨之主了。原來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臉笑道:"你也不耐,當初把這小子救下來,就想著當小女婿了吧。"

  木頭微微笑,蘇離離"呸"了一聲,道:"這裏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麼嗎?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時閉嘴斂容,一臉正經。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後到了雍州邊上五丈原。秋風蕭瑟,天氣漸涼。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面。肥瘦適宜的帶皮肉,切碎下鍋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後倒上當地人釀的醋,炒得鮮豔油亮,香飄十裏。擀薄的面皮切成細條,下鍋一煮,撈起來澆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無窮。

  木頭吃得冒汗,意懷叵測地問蘇離離:"你怎不學一學?"

  蘇離離瞪他一眼,"這面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陝這邊出的醋,別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後做給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點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見兩峰矗立如歧,嵯峨對峙,山川形勝,地貌巍然。莫大說這叫箭括嶺,山間有吊索輪滑,可以飛躍而過。蘇離離腳臨深淵,眼望蒼穹,胸懷開闊,肝膽緊縮,自是不敢去那雲霧中的輪索滑上一滑的。

  羊腸小道轉過那險峰後面,地勢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樓上望了一望,寨中漸漸沸騰起來,叫道:"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莫大挺胸擡頭,頗有領袖風度地頻頻揮手示意。八丈大木鐵柵門緩緩絞開,衆人進了山寨,但見這寨子極大,半山都是星星點點的房屋。莫大將手一揮,"兄弟們辛苦。東西擡去後面李師爺入帳,下去歇著吧。"

  一時有人端上水酒點心,幾人洗了手坐下閒聊了兩句。木頭看著頂上吊著的油燈,突然道:"我想見見你說的那位李師爺。"

  莫大欣然領了他們往後寨去,一路見人扛著木料,搭著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手下嘍羅忙回道:"大王,李師爺前兩天推太乙數,說年末西北方有大災,叫什麼……什麼天劫,叫我們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罵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過兩個小寨子,便到了寨後屯糧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餘丈,深逾百丈,洞內有些晦暗。開闊處一張油黑的桌上擺著只葫蘆,一人正將本冊子對著洞口微光辨著。莫大叫一聲,"李師爺。"

  那人回過頭來,慌忙放下帳冊,站起身作了個揖,熏熏道:"大……大王回來了,大王萬安了。"

  莫大揮揮手道:"你這神棍,又算出什麼精怪來,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師爺一撇山羊鬍子,五六十歲年紀,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虛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洩露。"忽一眼瞥見蘇離離和木頭,收了玄虛態度,只眯著眼打量,"大王……這是新入夥的兄弟?"

  蘇離離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這幾年可威風啊。人家祁三公子打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個銳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風什麼呀,這一帶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馬打鬥。百姓沒地方去,才紛紛跑上山做賊。"

  李師爺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道:"祁三公子啊……他那個銳王只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頭抱肘道:"怎麼?"

  李師爺輕點著桌子,"這次派出去搜集線報的人回來說,祁公子鳳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蘇離離大驚,"爲什麼!?"

  李師爺的一雙眼睛閃著矍鑠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練,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懷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煥臣查出來了。這祁鳳翔又不識時務,偏不肯吐出來,於是他爹將他削去軍職,打入天牢,只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蘇離離又吃一驚,"怎麼,祁煥臣會殺了他?"

  木頭一旁沈吟道:"若是他大哥摻在裏面,就難說了。"

  李師爺翻開那冊子,"哦對,這兒還有一條。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熱。"

  木頭目光如炬,只盯著他道:"李師爺以爲當下之勢如何?"

  李師爺微微擡起眼皮覰著他道:"大王還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趙無妨的軍資,他遲早來找你算帳。"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木頭淡淡道:"李師爺真醉假糊塗。"

  李師爺頓了頓,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兩聲,蹣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

  木頭看著李師爺搖晃的身影,道:"趙無妨不日將兵出梁州,不爲軍資,欲伺祁氏內亂而動。祁鳳翔年初平了山陝,戰功卓著,身份卻尷尬。他若不肯退讓,祁家雖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場內訌。如今他倒楣,必是祁煥臣時日無多,怕基業毀於一旦,想防患未然。"

  蘇離離驟然聽到祁鳳翔的消息,驚疑非常。在她印象裏,祁鳳翔是強大到無所不能的,是能把什麼事都攥在手裏的,是讓她看著既害怕又聽話的,他怎麼能有被人制住的一天?蘇離離低低道:"那你覺得是殺,是貶?"

  木頭搖頭,"難說。畢竟祁鳳翔用則如虎,反則爲患。"

  莫大抓頭髮,急道:"你們說話不要這麼掉書袋!就說我這邊怎麼辦?"

  木頭低頭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兩千多人吧。"

  木頭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陣發怵,"我說兄弟你別笑,你笑著我心裏發毛。"

  正說著,莫愁從那邊過來,問:"蘇姑娘,木兄弟,你們……"話沒說完,卻低了低頭。

  蘇離離道:"什麼?"

  "……你們是住一處呢?還是……"

  蘇離離愣了一下,也低了低頭,側眼看了木頭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翻著李師爺的帳冊。蘇離離頭一擡道:"我們不住一起的。"帶著三分惱意,卻紅了臉。莫愁"哎"了一聲,忙轉身去安排。

  木頭"啪"地合上帳冊,四平八穩道:"這邊怎麼辦,我想想再說吧。"

  莫大後來回想起來,總是感慨萬千。這個姓江的小子話少人冷,偏偏從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開始聽他的了。命乎?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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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0: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心安即吾鄉

  莫愁佈置了兩間比鄰的客房,蘇離離住在左邊一間,木頭住在右邊一間。晚上蘇離離洗漱了回到房裏,素潔的被褥鋪在床上。她也不點燈,就在床邊坐下來,撫著那棉布發呆。

  約發了一盞茶的工夫,門扉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人影鑽進來關上門。蘇離離抄起枕頭扔過去,木頭應手接住給她扔回了床上。蘇離離低聲冷笑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裏來做什麼。"

  木頭站在她面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臉上,朦朧卻真切,"你惱我了?"

  "我惱你什麼?"

  "今天莫愁問是不是一起住,你惱我不說話。"

  蘇離離果然有些怒,"這種話你不回,你讓我來說。"

  木頭半抿著唇,雖未笑,卻比笑更多了幾分愉悅,"我是想聽你的呀。你說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說分開住我可以悄悄來看你。"

  蘇離離騰地一下站起來,卻被他一把撈住了抱在懷裏。她三分氣惱,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兩頰扯著。木頭被她捏得皺起了鼻子眼睛,本來下頜的弧度恰到好處,現在扯得寬了三分,鼻子眼睛縮在一起,言緘依從,目露無辜。

  蘇離離嘻嘻一笑,鬆手時踮了踮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將他的臉揉了揉,復原了本來面目。木頭無奈地看了她半晌,問:"你是不是覺得把祁鳳翔害了?"

  蘇離離默不作聲,手從他肋下穿過,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葉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趙無妨胡編過他,但是他也利用過我;我因之受過傷,他卻又救治過我。"她驀然想起祁鳳翔手上的刺痕,心裏有些寥落,仿佛又觸到了那種孤單和依耐,明知他是鴆酒,卻渴得時不時地想喝。

  "木頭,我跟祁鳳翔互不相欠。只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這世上,是他在我旁邊。"她緩緩道,"我要來取天子策,所爲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遺物,不能輕棄,留著又是個負擔;其二,祁鳳翔志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給他,物得其主,從此他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你明白麼?"

  見他不語,蘇離離細細看他,"你生氣了?"

  木頭搖頭,"沒有。我在想,你雖說得輕描淡寫,可我不在你身邊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該預料得到,但我還是走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們扯了個直。"蘇離離輕笑著。

  四目交投,有些細碎的親昵廝磨,淺嘗即止,卻又久久沈溺。木頭點吮著她的唇,蘇離離心有旁騖,沈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賣了,然後到冷水鎮開棺材鋪去。你說好麼?"

  木頭卻專心得緊,隨口道:"你走的時候怎麼不賣?"

  "走得急,沒時間。又怕祁鳳翔作怪。"

  "現在就不怕?"

  "現在……嘻嘻,他倒楣了,又有你在,我賣我的房子,誰管得著。"

  "嗯……"木頭勉強答應了一聲,蘇離離捧著他的臉推開道:"我跟你說話呢。"

  木頭點頭,"祁鳳翔是個明白人,就算有幾分喜歡你,也不會過於執著。關鍵在於你要專心地喜歡我。"他說到最後一句,眼神一凶,將她瞪了一眼。

  蘇離離卻笑道:"嘻嘻,你有什麼讓我喜歡的?"

  他哼了一聲,把她用力抱起來親吻。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料感覺到他肌體的熱度和力量,蘇離離只覺耳根發熱,用力掙開他道:"我們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體統!"

  木頭松了手,蘇離離看著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興,手指戳著他胸口道:"哎,你說我的天子策在哪里去了?"

  木頭眼皮擡了擡,出餿主意道:"要不讓李師爺給你算算?"

  這夜,木頭就是耐著不走,蘇離離拗不過他,兩人只好合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趕了路,倒在枕頭上就睡著了。木頭側在她枕邊看著她睡熟的樣子,就像他離開那天的眷戀。指尖輕觸著她的臉,皮膚細膩柔滑,心裏充盈滿足。

  早上醒來時,木頭不在枕邊。蘇離離也不知別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這裏,出門遇見莫愁,沒見異樣,放下心來洗了把臉,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給她,說後山的兄弟們在練武,莫大王拉了木頭過去指教,問蘇離離去不去看。蘇離離問明瞭地方,道:"我一會去瞧他們。"

  出來後寨大山洞這邊,李師爺正抱著一個白瓷小壇,擺一隻雲停荷葉杯斟著。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撲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來,啜一口,大是愜意,吟道:"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蘇離離緩緩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來冬至,不是這等春光。李師爺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師爺放下杯子笑道:"蘇姑娘啊--,你也知道飲酒賦詩?"

  "也不怎麼知道。"蘇離離已進到洞內,"這裏黑漆漆的,怎麼不點燈?"

  李師爺搖頭道:"這是倉庫,怎能用火!"

  蘇離離失笑道:"是我糊塗了。李師爺,聽莫大哥說你善蔔筮測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李師爺精神一振,道:"什麼事,說吧。"

  蘇離離斟酌道:"我有一件家傳的東西,找不著了。我想知道它在哪里。"

  李師爺撚著山羊鬍子,"唔……找東西,什麼時候丟的,五行屬什麼的東西?"

  "上月二十五發現不見了,屬金。"

  李師爺沈吟半晌,打開小桌內屜抽出一張星盤,伏案推演干支。蘇離離看著山洞高大空曠,寒氣逼人,轉到外面陽光底下曬了曬,見一條肥壯的毛毛蟲從這片葉子蠕動到了那片葉子;又進來石頭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螞蟻東探西探尋覓冬糧。

  擡頭時,李師爺演算片刻,又沈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飲越醉。蘇離離忍不住好笑,站起來想說:"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們。"

  話未出口,李師爺一拍桌子道:"推出來了!"

  "怎樣?"

  "這東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處。"他習慣性地搖頭晃腦。

  蘇離離瞠目結舌道:"就這樣?"

  李師爺也瞪圓了眼睛道:"怎麼?這還說得不夠細緻?"

  蘇離離哭笑不得,"你總得說個地方,比如梁州還是雍州,在什麼人手裏。"

  李師爺盯著那星盤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蘇離離耗了大半個上午,頗爲無奈,轉身欲走,走了兩步折又回來道:"李師爺,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難言的傷心事,只是你本有學識見地,即使懷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裝糊塗呢。人世寬廣,自有適意之處。"

  李師爺一楞,往椅子後倚了倚,望著蘇離離不說話。蘇離離言盡,轉身出來,便聽他在身後緩緩吟道:"愁閑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來是個多情種子,蘇離離搖頭而去。

  回到大寨,就見莫大、木頭、莫愁都回來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兒了,我們等你半天。"

  蘇離離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師爺算個事,他耽誤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麼?"

  "找個東西,我爹留下的一個匣子。"她轉頭看了木頭一眼,木頭卻正拿水甕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滿。

  莫大問道:"什麼匣子啊?"

  蘇離離也不拿莫大當外人,望天想了一陣,"約莫九寸長,八寸寬,六寸厚的一個烏金匣子,很堅實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陣,"很堅實?是不是埋墳裏的?"

  蘇離離一口水沒咽下去,險些咳出來,"你見過?!"

  "倒是見過一個。"他遲疑道:"早先我出來,到處亂糟糟的。走到梁州時,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過我看山勢巒頭,我當時見著一座荒墳,那地勢風水好得不得了。我窮極了,想著也許是哪位貴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爲了防盜,就挖了。結果挖了半天既沒有棺木,也沒有屍身,只得一個不滿一尺的金匣子。"

  蘇離離越聽越急,又是緊張,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陣,"我以爲那裏面定然有什麼好東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開,砍了砸了也沒用,還用火燒了一通也不熔。"

  蘇離離幾乎想張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莫大搜腸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蘇離離頹廢地叫了一聲,無言頭點桌。莫大看她這樣,抓頭髮道:"你過去也沒說過,我怎麼知道那是你家的東西。"

  莫愁忽然打斷他們道:"是不是後面修豬圈,木樁短了一截,墊下面那個?"

  莫大一拍腦門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後寨。後寨養了幾十頭豬,大小不一,左右拱擠,圈裏屎臭哄哄。莫愁轉了一圈,指著北面木樁下一塊黝黑的方形石頭問:"好象是這個。"

  圈側那豬膘肥肉厚,雙目惺忪地看了幾人一眼,呼呼又睡。

  蘇離離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見那石頭稜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著的煙塵,露出烏金的底色,正中一個三稜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堅強地佇立于……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蘇離離半是驚喜,半是哀歎,撫額道:"無奇不有!"

  木頭望豬道:"暴殄天物。"

  "舔什麼東西?"莫大愣了一愣,隨即跳腳道:"你們又掉書袋!到底是不是啊?"

  據說囊括天地之機,包藏寰宇之計,爲天下群雄所覬覦的天子策,驚現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豬圈中。莫大當即著人拆了豬圈,將那匣子取出來,拍拍灰遞給蘇離離。

  一時皆大歡喜,只有豬不高興。

  木頭幫著蘇離離用水洗淨了匣子,卻疑惑道:"這麼小能裝下什麼神出鬼沒之計?"

  蘇離離奮力地刷著匣子,道:"我爹沒說過,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麼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會給人殺了麼?不過他說到過先帝,說先帝性子隨和,有時喜歡開個玩笑。我猜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時高興,故意神神秘秘地裝上,讓傳給後世之君玩的。"

  "那你還這麼重視?"

  蘇離離接過他遞來的抹布,擦幹上面的水,"我爹甯死也不給那昏君,我想並不爲著這是多麼了不得的東西。這更多的是他的志節,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吧。"匣子帶著烏金色澤,非銅非鐵,光可鑒人。

  木頭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疑道:"當真刀不能開,火不能熔?"

  蘇離離看他那樣子有些躍躍欲試,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頭委屈道:"我還不如個匣子。"

  蘇離離一時語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遞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說笑呢。"

  木頭一把將她拖進懷裏,"你捨不得砍我,我也捨不得違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蘇離離聽他說得明白,怔了怔,卻淡淡笑了。

  木頭看著她溫柔的笑容,問:"還回去賣房子麼?"

  "賣呀,我就那點財産了。"

  "那這個匣子呢?"

  蘇離離低頭看了看,"祁鳳翔有鑰匙,還是給他吧。要是他交出去還能救命當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頭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想說什麼,又止住了。

  木頭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邊界,一去半月,說是爲著一旦開打,歧山大寨好即時應對。蘇離離閒散了十餘日,沒事跟莫愁練練騎馬,有時手指扣著天子策的匣子極目眺望,天高雲淡,不起波瀾。木頭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歡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歡。

  不爲什麼,因爲那是木頭,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驚慌中給她慰籍的人,是爲了她的安危可以捨棄生命的人,像一個港灣,一觸便心安。蘇離離不是貪戀世間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遺棄流離的孩子。如果說祁鳳翔有什麼觸動過她,便是他偶爾流露的那份寵溺,卻從不能讓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會最終被他掐滅。他既不會靠近,也不會遠離,於是她轉身走了,仍然記著他。蘇離離容易忘記惡,卻把些微的好記在心裏。因爲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後者少。並非美德,只是爲了自己活得開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頭回來時,有些曬得黑了,風塵僕僕的樣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門口,莫大便一把攬在她肩上,相偕而歸。蘇離離也大方上前,挽了木頭的手臂拖回去,心裏忽然升起一種異樣。這種等待仿佛妻子對丈夫,是她不熟悉,也從未設想過的。

  蘇離離自以爲驚世駭俗地說:"木頭,你娶我吧。"

  木頭淡定地應了句,"好啊。"

  蘇離離看他不驚不懼不喜不憂,再逼一句:"什麼時候娶?"

  "你定。"

  蘇離離終於敗下陣來,訕訕道:"再說吧。"

  木頭容色嚴肅,一本正經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實在著急,今天也成。只是今天已過了大半,白天的禮儀來不及了,晚上的內容似可斟酌……"

  蘇離離一腳踹過去,"斟酌個屁,你想得美!"

  雖是玩笑,卻知道他想什麼。只是她拒絕,他便也不躁進。

  九月二十三,蘇離離背著流雲筒,木頭背著兩人的行李,牽著兩匹馬跟莫大辭行。莫大劫了趙無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庫,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兩黃金,全都送給蘇離離,說:"其他的錢是寨裏的,我不好隨便拿出來送你。"

  蘇離離扔回五兩道:"老規矩,平分。"

  木頭聽他說得公允,點頭道:"莫大哥能拉起這麼多人來,全在仗義輕財。"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著彎罵我別的東西一無是處吧!"

  木頭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說的事別忘了。"

  莫大也擺著臭臉道:"忘不了。"

  三年多過去了,這兩人還是和當初一般話不投機。

  十月初二,蘇離離站在了京城西門外,看看時候尚早,拉了木頭去看程叔的墳。不大的墳塚上草葉蕭條,兩人跪倒磕了三個頭,徑去棲雲寺找十方。棲雲寺破敗如舊,那門匾卻已掉下來了。二人穿過接引殿,踏上大雄寶殿的石階,木頭陡然警覺起來。

  只聽極細的破空聲,"嗖"地一響,木頭伸手在蘇離離面前一劃,已拈了兩枚袖箭在手上,道:"出來吧。"他並不疾言厲色,也不大聲呼喝,自有一股從容。角落帷幔後有什麼東西落地,一個小和尚穿了身縫補破舊的衣裳一手拉著帷幔,卻愣愣地看著蘇離離。

  只片刻,他叫道:"蘇姐姐!"

  蘇離離站著沒動,他又叫了一聲,"蘇姐姐!"跑上前來,被木頭一手抓住領子,問蘇離離:"認識?"

  蘇離離這才猛然蹲下身來,拉著那小和尚的手,道:"於飛!於飛!你怎會在這裏?!"

  木頭鬆開他領子,於飛激動地抓著蘇離離的手,"蘇姐姐,我當初喝的是假死藥,吐了許多血,在宮裏耽擱了三天才瞞過耳目送出來,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起床,險些真死了。"他一邊說一邊便哭了,悲喜出於胸臆,不似往日深沈鬱悒。

  蘇離離只微笑著聽他說,待他說完,摸著他光頭緩緩道:"你沒死就好。"

  "他剛才用袖箭射你。"木頭冷淡地插了一句。

  於飛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師傅留給我防身的。門外匾額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會進來。我聽見人進來,心裏害怕,就把袖箭按出來了。"

  蘇離離瞪了木頭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視於飛道:"十方是你師傅?"

  於飛道:"嗯,我現在這樣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實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擡眼看著蘇離離的神色,遲疑道:"如今祁……"蘇離離神色平淡,打斷他道:"那你師傅呢?"

  "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裏。"十方玉白的面孔,洗褪色的淡藍緇衣,不知何時合掌站在殿門口,"施主找貧僧何事?"

  蘇離離看他態度寵辱不驚,沈吟道:"我有一件東西,拜託你交給你主子,他用得著。"

  十方尚未答話,木頭忽然道:"我會拿去給他的。關在哪里?"

  蘇離離愕然,十方仍是不慍不火道:"大內天牢,最裏面倒數第二間。"

  木頭點頭道:"我知道了,走吧。"

  蘇離離跟了他出門,臨去望了於飛一眼,見他依在十方身邊,略放下心來。走下那青石臺階,木頭伸手握了她的手,蘇離離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頭站住道:"他救這小皇帝,于他而言弊大於利。"

  蘇離離怔了片刻,將另一隻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頭搖頭道:"你不知道。"

  蘇離離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歡葉知秋的女兒,卻又被他父親搶去這種話,趙無妨傳不出來。當初我跟趙無妨撒謊,他將計就計自己編了這麼一個謠言,讓人傳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曉,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將來不義。否則以十方耳目之廣,這種傳言他早就該聽到,又怎會毫無因應,以致下獄。"

  她拉起木頭的手,"他對我好是真,算計我也是真。我願意把天子策送給他,就讓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險。"

  木頭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話說,我拿給他就是。"

  兩人牽著手從小山丘上下來,已是正午。找間小店吃了點東西,蘇離離買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蘇記棺材鋪。去年離開時,只覺世間孤單零落,漂泊無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變化,非人力所能窺測。

  木頭擰斷了鎖,二人進得門來,但見浮塵沾在窗櫺上,院子裏還散著木料,那口沒做完的棺材原樣擺在那裏。什麼都沒變,只有蘇離離放在枕上的那張字條不在了。蘇離離笑笑,放下東西便打了水來擦灰。

  木頭將地洗了一遍,八尺長的竹枝掃帚劃得地上條石刷刷做響。午後斜照進院中的陽光,映著空中塵埃飛舞,纖毫畢見。蘇離離想起木頭說的"塵質搖動,虛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從後抱住了他的腰。木頭回過身來擁著她和掃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諧的影子。

  收拾完這一院子已是傍晚時分,簡單吃了點東西。蘇離離點了截蠟燭,找出床單被套來換上。木頭燒了水洗澡,洗完又給蘇離離盛滿一大桶熱水。蘇離離進浴室插上門,見桶身濕著,想到這是他剛才洗澡時身體發膚或觸碰過的東西,臉上就有些發熱。

  洗完換好衣服出來,見木頭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覺冷,挽著袖口站在院子裏看那屋檐。蘇離離走過去,"看什麼呢?"

  木頭似歎似問:"姐姐,你說這裏是家麼?"

  蘇離離被他這一問,也有些悵然,"怎麼不是呢。我攢了好幾年的銀子才把這麼大的院子買下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那幾年和程叔一起,雖過的清貧,想想卻很留戀。"

  她解開頭髮,挽著的發梢有些沾濕了水,垂在衣服上。木頭回過頭來拉了她雙手道:"我當時那麼慘,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里,醒了就看見你指著我說,要是死在這裏,只有薄皮匣子給我睡。"

  蘇離離一拳捶在他胸口,"你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麼這麼記仇啊!"

  木頭把她撈到懷裏,聞著她洗澡後的味道,懶洋洋道:"我當然還記得別的。"

  "記得什麼?"

  他望著她的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欲望,"記得你的腿,你裹著一張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裏,我卻一直記著你的腿。怎麼會那麼好看。"

  蘇離離大窘,想掙開他,卻被他捉住了親吻。在這個屬於他們的院子,在這個僅有他們的院子,貼在他懷裏,纏綿而心動。蘇離離吊著他的肩膀,輕聲道:"我只鋪了一張床,怎麼辦?"

  木頭低低道:"好辦,一起睡。"

  他半抱半舉地將她拖進房間。蠟燭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時翩然一轉,也不知是誰把誰推到了床上。蘇離離踢掉鞋子,跪到裏側,木頭也跪上床沿,抽開她夾衣上的腰帶,解掉了淡藍夾衫。手從她裏衣的領口伸進去,由肩背直撫到腰上。細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間,腰與臀的曲線柔和而分明。

  兩人跪在床上,木頭的衣裳卻被蘇離離扯開,半露著胸堂,和腰腹上隱隱浮現的肌肉,身形雖有些瘦削,卻堅實有力。她手指緩緩摸上去,帶點跳躍的癢,像輕輕地撩撥。木頭呼吸亂了,將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撫著她的背,細膩的觸覺令人不忍釋手。

  蘇離離穿過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線,他的背猛然繃了起來,身上的毛孔仿佛隨著她手指所到而開合舒張。胸腹肌膚赤/裸地貼在一起,激起強烈的愛欲。木頭微微推開她,低頭吻在她肩上,一手沿著她脊骨探進垮在腰間的衣服,一手捏著腰往上撫在柔軟的胸乳上。

  蘇離離被他的動作逼得折腰向後,微仰著頭抵在木牆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襯著她身體像暗夜裏開出的一朵雪白的梔子。抵禦不住他雙手唇齒的進攻,忍不住輕吟了一聲。叫得木頭頭皮一麻,抓著她腰間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聲撕了開來。

  蘇離離皺了眉,輕聲道:"你幹嗎用撕的。"

  木頭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氣,將身上的中衣甩脫,"它擋著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脫光了。"

  "嗯。"

  蘇離離有些膽怯道:"然後呢?"

  他扯著她菲薄的褲子,"然後你躺著。"

  蘇離離下意識地擋著他的手,"你怎麼知道?"

  木頭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將她帶倒在床上,"我看過醫書。"

  "什麼醫書講這個?"

  他扯著褲腳將她剝了個精光,道:"《房中秘術》。"

  蘇離離急切地尋找被子躲藏,也不忘罵道:"我呸,這哪是醫書,你哪來的?"

  木頭詭秘地一笑,"韓先生的,被我發現了。"

  "啊?"

  韓蟄鳴光輝的形象頓時猥瑣了。

  蘇離離拖著被子不放,直叫:"吹蠟燭。"木頭看也不看,隨手一揮,五尺外的蠟燭應手而滅,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屋裏一時有些暗,看不清東西,他拉開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腳尖分開了她的腳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膚上是輕微的癢。肢體輾轉騰挪,本能地尋找欲的出口,愛卻纏綿在每一處溫軟的鼻息裏。

  "嗯?"昏暗中蘇離離輕聲詢問,卻忽然"啊"地一聲,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堅定。"噝--木頭?"她忍不住叫他,他並不回答,壓著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鍥進了她的身體。因爲緊窒而緩慢,在撕裂的疼痛裏揉進一絲酸楚,激得蘇離離的眼淚刹那間湧了上來,輕聲嗚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誘。

  木頭全身都繃了起來,如滿弦的弓,卻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緊緊地箍著她,身體某一處傳來喧囂的快意,讓他一陣陣發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臉,在十月寒薄的空氣裏,呼吸可見。生命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時光叠加著掠過,捉不住一個片段卻心意遷延。身體的契合如一個落定的誓言,不曾約好,卻共同發見。

  心底有種大愴然,從中生出喜悅圓滿。蘇離離眼睫上沾著淚,卻擡起脖子緩緩吻到他唇上。柔軟而溫存,綿密卻熟悉,年輕的身體自覺尋找快慰,觸撫盤桓。迷蒙的痛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酥麻,讓蘇離離下意識地收攏了腿,卻將大腿內側敏感的皮膚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嫵媚情致。微微有些強迫的姿勢,佔有無微不至,承受無處可逃。

  木頭食髓知味,漸漸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體糾纏的空隙間微微擡腰躲閃,卻挑起深淺輕重不一的觸感。她緊緊地收縮,他用力地佔領,像至愛的親昵,又像殊死的搏鬥,愛欲交織著將最強烈的感覺刻入了骨髓。

  蘇離離仿若浸在了熱水裏,水流一波波襲來,直至洶湧得將她淹沒。輕聲的呻吟帶著戰慄的尾音,聽得木頭想吞了她,仿佛精純而深厚的內力在體內奔湧,排山倒海般撲來。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貫穿了她的身體,像矯捷的獸抱住獵物時的齜牙一喝。身子從雲端墜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強烈地從全身一掠而過。他閉上眼,感受這一刻的黑暗與甜蜜。

  像嘈雜後的寂靜,帶著紛亂的呼吸,放鬆了身子相擁在一起。睜開眼來,世間萬物仿佛如舊,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順下來,蘇離離疲軟地擡手掐在他終於鬆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軟得發抖。木頭攬過她來,溫言相勸道:"你力氣不及我,還是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了。"

  蘇離離本擬氣勢奪人,奈何聲氣兒也細弱了,"你個混蛋,好疼的!"

  木頭吻著她的額,"那一會兒我溫柔點,試試看還疼不。"

  "不要!"

  木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蘇離離堅定重申道:"我要睡覺了!"

  木頭微微笑著,並不答話。

  這夜,他用事實給她證明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再豪邁堅定的言語也趕不上丁點兒的實際行動。

  第二天懶懶睡到中午,蘇離離趴著不想起來。某人陪著躺了半天,手腳又開始不老實了。蘇離離無奈而憤恨,勉強爬起身,被木頭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運起內力把她從肩背揉到小腿腳踝,一身酸乏頓消。

  換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廚房。將鮮魚湯做湯,熬得奶白;蒸了昨天醃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軟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蝦米,晶瑩剔透。

  木頭拈一片冬瓜,大贊好吃,蘇離離將他瞪了一眼,"哪里好吃?"

  木頭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看,態度和藹真誠,"哪里都好吃。"

  吃完飯,木頭收了碗,蘇離離讓他摘了牌匾,在大門上寫上"店鋪出售"。傍晚天將黑不黑,木頭將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塊包袱包了,打個結背在背上。

  蘇離離看他系著腳上鞋襪,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頭回頭看她,"有什麼話要跟他說麼?"

  蘇離離愣了一陣,"沒有。"

  "那我走了。"

  她輕輕打個呵欠,"早點回來。"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蘇離離關上門回床上倒頭睡覺了。

  *
  注:李師爺吟的詩,第一句詩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陸遊《對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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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0: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談笑皆兵馬

  一個人的輕功與耳目之聰敏,與內力強弱休戚相關。木頭此時的功力,只需提一口氣,便能躍入十丈宮牆,暮色中倏來倏往,如影似魅,渾不可見。趁著酉時初刻換崗,掩入了大內天牢。牢內的侍衛一聲不出,已被他盡數點倒。

  能蹲天牢的人,歷來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孫。古禮刑不上大夫,故爾天牢雖是牢,卻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卻潔淨乾燥。木頭無聲地行到最末倒數第二間,隱身黑暗之中,便看見了鐵欄那一面的祁鳳翔。

  他優雅地,甚至可以說是萬分優雅地抱膝坐在稻草雜亂的地上,將一襲白衣穿出了幾分"跌落塗泥不染塵"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翹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稻草,慢慢撚揉著,稻草在他指間柔順地曲折團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彈,稻草團白光一閃穿過碗口粗的熟鐵欄隙射了出來。

  木頭擡手接住,緩緩走進欄桿,水銀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鳳翔方徐徐回頭,看到他時一怔。目光從他的臉上看到腳上,逡巡探究。江秋鏑不復是那個沈默冷清的少年,臉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矯健,眉宇間卻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靜。

  祁鳳翔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頭也不說話,打開挽著的包袱,蹲下身將烏金燦然的匣子從鐵欄間遞進去,放在地上。祁鳳翔驟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這裏來給我?"

  木頭並不站起,撫膝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暗人隨侍來見你。"

  "你以爲這裏就這麼好進?"祁鳳翔緩緩搖頭,語重心長道:"你不是個自大的人,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貶低別人。看來這幾年虎落平陽也沒有磨平了這份傲氣。"

  木頭慢慢站起身來,"我不是來和你議論人品的。有人願意把它送給你,僅此而已。"

  祁鳳翔平靜卻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頓了片刻,木頭方問:"爲什麼?"

  祁鳳翔眸子裏的光冷冽如刀,緩緩站起來,走到鐵欄前,手足間卻有細細的精鋼鏈,淅娑作響。他拾起匣子,並不轉身,卻一揚手,匣子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精准地從狹窄的窗口飛入了夜幕。須臾落地,空曠地一響。他注視著木頭的眼睛,眼裏是深不見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爲什麼,我不要她的東西。"

  木頭微愣之下,看出他幾分負氣,不由說道:"你很喜歡她。"是陳述不是疑問。這不可見的情緒,輕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讓祁鳳翔一時答不上話來。他並不承認,也不否認,卻道:"男人之間不必談女人,說說你吧,現在做什麼?"

  木頭想了想,眼睛越過他頭頂看著灰白的厚磚牆上,一隻小壁虎趴在那裏,凝固不動,"也沒做什麼,比你略好一點。"

  祁鳳翔伸開雙臂給他看手腕上縛著的鐐鏈,態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並沒有什麼不好。一個人無論處在何種境地,都是一種經歷,從中可以領悟種種真意。我雖經歷起伏,卻好過你大事未了,就從此圍著女人的裙邊轉。"

  他收了手,察量木頭的神色,頗有幾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衛營裏我問你,清平世界,輔國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說亂世之中激流奮擊,才爲快意。我曾經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亂,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敵手,卻萬萬沒想到你……"

  他開始說到經歷時,木頭尚露出幾分贊許之色,此時卻笑了,聲音低沈悅耳。祁鳳翔也微笑道:"你笑什麼?"

  木頭微微搖頭道:"祁鳳翔,時至今日你不替自己擔憂,還在想著煽惑人。"

  祁鳳翔見他看了出來,也不辯,仰頭望著牢頂道:"我有什麼可擔憂的。我父皇怕內亂要廢我權爵,偏生又露出幾許父子親情來,不忍殺我,當真迂腐。身爲皇帝,這種事情猶豫不決,能有什麼建樹。"

  他如此置評令人匪夷所思,木頭卻點頭道:"不錯。他實在該將你殺了。"

  祁鳳翔悠悠道:"他要將我廢爲庶人。不如今後我也遠離朝堂,和你們一起寄情山水。我們三人在一處,必定十分和睦親愛。"

  木頭唇角抽了抽,卻不動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發弄舟;但你不是,你只會越挫越勇。"

  祁鳳翔定定地看著他,默然片刻,收了戲謔態度,道:"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木頭也肅然道:"半月之內,我救你出牢門,你從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麼招惹她了?"他反問。

  "那支簪子是什麼意思?"

  祁鳳翔擡了擡下巴,"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費了。"

  木頭冷容道:"倘若我不應呢?"

  祁鳳翔帶著三分散漫,"別忘了四年前你是怎麼重傷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別想安寧,昨晚的溫柔鄉也長久不了。"

  木頭臉色愈加冷,"昨夜四更簷外那兩人是你的人。"

  祁鳳翔笑出幾許狎褻,"做這種事需得心無旁騖,才能細品其中滋味。你這樣子豈不大煞風景,想必她也沒什麼趣味。"

  木頭終於有些惱了,咬牙道:"再來一人,我便殺一人,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祁鳳翔收了笑,指點著鐵欄,話鋒一轉,"我要出這牢門是輕而易舉之至。"

  "那你爲什麼不出呢?"

  "你說呢?"

  木頭直言道:"你雖可以出去,卻怕名目不立!我能讓你出來仍然做你的銳王,掌你的兵權。"

  祁鳳翔打量他兩眼,"江秋鏑,我把你送到三字穀治傷,不曾跟你講價錢,也不是讓你今日來跟我講價錢的!我已說過,女人的事沒什麼好談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這一套的人!"

  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決斷,木頭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卻用目光指點著窗口外,淡淡道:"外面是哪里?"

  "出門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個校練場。你再不快些,只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禦案上了。"

  木頭轉身就走。

  祁鳳翔在他身後懶洋洋道:"只有一種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頭站住,"哪種?"

  "我下屬的女人。"

  木頭的瞳仁微微縮起來,也淡淡道:"只有一種男人我殺起來決不留情。"

  祁鳳翔已然笑道:"哪種?"

  "搶我老婆的男人。"

  祁鳳翔一時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內侍衛聞聲而動。他看著木頭的身影倏乎一閃,直如幻夢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著石壁,兀自低聲道:"你比原來有趣了嘛,難怪能討人喜歡了。"

  窗外微風不起,月涼如水。

  蘇離離一覺睡到二更,在枕上細聽了聽,萬籟無聲,木頭還沒有回來。她爬起床來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覺著非得找點什麼事來做才好。點了支半截蠟燭,端到廚房竈臺上,將一隻大紅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面漿。燒熱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裏炸至面色金黃,便是一塊外酥裏糯,香甜可口的苕餅。

  她撈起來瀝在竹箕裏,又炸第二個,心裏卻有些七上八下。炸到第四個時,聽得院子裏似有木葉飄落的聲音,她放下勺子就跑了出去。木頭一身黑衣站在簷下,見她出來,微笑道:"炸什麼東西,好香。"

  蘇離離細細打量了他兩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麼去了這麼久?沒事吧?"

  "沒事,甩幾個在後面追的人,繞了一圈耽擱了時間。"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仍是那個烏金匣子。

  蘇離離疑惑地望著匣子,木頭撫著匣子道:"他不要。"

  "爲什麼?"

  "他不要你的東西。"

  蘇離離望著匣子有些默然,愣在當地。木頭也不再說,只陪她站著。

  這本是祁鳳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廢盡心機地找到鑰匙,她廢盡心機地隱瞞抵賴;如今她情願雙手奉上,他卻拒不接受了。蘇離離有些豁然開朗地了悟,卻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悵然,站了半晌,微微一歎,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腳道:"糟糕。"

  跑回廚房時,見那塊苕餅已炸得焦黑,忙撈起來磕掉。木頭也慢慢跟進來,將匣子放在桌上,洗淨了手,卻拈了一塊她炸好的苕餅咬了口,道:"這是什麼做法,怪好吃的。"

  蘇離離兀自倚在竈台邊,看著新放入油鍋的竹勺和餅子,緩緩道:"木頭,你能把他弄出來麼?"

  木頭靠在門邊,吃著那塊餅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遲十月二十,他會出來的。"

  蘇離離緩緩倚過去站了。木頭見她面色不豫,便笑了笑,將那半塊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嘴咬了一口,嚼了會兒,咽下去方道:"這是以前在梁州街頭見著的一種做法,簡單又好吃。剛才看見這裏有紅薯,突然想起來,就做來試試。"

  第二天,蘇離離要他把大門上的匾摘了下來,卻撫著"蘇記棺材鋪"那幾個大字發愁道:"這塊匾可怎麼辦好?扔了怪捨不得的。"

  木頭說:"劈了當柴燒吧。"

  蘇離離怒道:"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頭湊近去,細細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塊匾,是皇帝寫的。當日我父王取下來砸了,也沒見怎麼捨不得。"

  蘇離離"哼哼"一笑,"誰家沒有皇帝的匾了,我家還有兩塊呢,我爹說那字沒他寫得好。再說了,皇帝寫的匾能有我棺材鋪的好?"

  木頭看她臉色不善,唯諾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終於把這塊匾扛到程叔墳邊埋了。

  四日後,店鋪出手了,蘇離離看著價錢合適,也不計較多少。簽房契文書的時候,心裏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極重要的東西作別。這裏曾經是她的家,一年之間,她把中原轉了個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頭議好了十月十五來收房子,找了一家較好的銀莊,把錢存了,收好票據。

  木頭說祁鳳翔會出來的,卻也沒見他做什麼。蘇離離成日與他廝守在一起,總不覺膩煩,將這市井小院住出了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裏那具舊棺材風吹日曬也沒多大用處,木頭拿來練雕工,盤膝坐在棺材蓋子上,一筆筆刻著。

  蘇離離見他默默地坐在那裏,也爬上棺材蓋,從後抱住他腰,柔聲道:"你每次這麼刻著東西,心裏都在想事。"

  木頭停下刀子,道:"是麼?"

  "嗯,我看得出來。"她把臉貼在他背上,靜默了一會兒,"木頭,我過去兩年間不曾追問過你姓甚名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你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

  "因爲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麼,我都不介意;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說情是束縛,心甘情願。你甘願爲我做的,我也甘願爲你做。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因爲我而有所顧慮。"她說得懶懶散散,殊無體統。

  木頭低頭坐了一陣,有些釋然的笑意,"當真?"

  蘇離離像條懶蛇纏在他背上,"當真。只要你記得答允過我,要回冷水鎮開棺材鋪。"

  木頭沈吟片刻,商量道:"我們開醫館好不?我跟韓先生學醫去。"

  蘇離離一聽他要學醫,頓時眉飛色舞,拍手笑道:"好極了。我在你醫館旁開棺材鋪,必定生意興隆。"

  木頭向來不跟她計較口舌之利,貴在身手靈活,折轉身來就將她捉住,吻了下去。蘇離離掙扎了兩下,再說不出笑話,細碎的親吻帶著扭動中身體的碰撞,片刻時間便作成一幅旖旎圖畫,將那三分纏綿悱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蘇離離深知木頭是個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間擰他臉道:"不能在這裏!"

  木頭半抱半壓著她,詭辯道:"我又沒說要在這裏。"

  "哼哼,你是沒說,可你正在做!"

  木頭也不推辭,"那就做到底。"

  "不行!"

  "爲什麼?"

  她義正嚴辭地說:"這是在棺材上,這樣子太沒職業道德了!"

  木頭額上青筋一跳,躍下棺材蓋,一把將她扛了起來。

  蘇離離垂死掙扎了兩下,已被他捉進屋裏,砰地踢上了門。

  十月十五,木頭一早起來收拾了兩人隨身衣物,院子裏那破舊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塊堆到廚房裏。太陽剛出時,買家已遣了人來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牽了兩匹馬出京城西門而去。由官道直過冀州,沿途只見驛站往來快馬,都說梁州趙寇犯邊。

  兩日後行至霍州城,木頭與蘇離離正坐了一家店堂裏沽酒小酌,便見一騎快馬系著兵部加急的大銅鈴,一路揚塵而過,行人車馬紛紛避讓。木頭看那人馬過去,抿著杯口沈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鳳翔必會出天牢。"

  蘇離離正品著一塊棗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聽他這樣說,疑道:"因爲趙無妨來犯?"

  木頭點頭。

  蘇離離到:"這趙無妨倒會挑時候,反幫了忙。"

  木頭微微笑,"祁鳳翔心裏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我們走後,莫大哥便置辦軍旗兵服;若是我們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將人馬扮作趙無妨兵馬夜襲祁軍大營,遊而擊之,引到安康、石泉。趙無妨兵馬既驚,自然要尋訪探究。莫大哥再去趙無妨營邊放點小火什麼的,一來二去,三來四去,祁、趙兩家自然就真打起來了。"

  蘇離離一塊棗泥糕噎在嘴裏,"你教他的?"

  木頭道:"我只是動了動嘴,關鍵還得莫大哥辦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將雍、梁一線走了一遍,看看何處可攻,何處可守,心裏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來,李師爺說得不錯,莫大哥果然有些將才。"

  "莫大哥怎會聽你的?你們兩一向不投機。"

  木頭放下杯子,緩緩斟酒,"男人義氣相交,不一定要投機。"

  蘇離離腦子半天才轉過一個彎來,"那祁鳳翔也不一定能出來啊,他太子大哥也許自己領兵到邊界?"

  木頭搖頭,"祁煥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時父親死了,祁鳳翔占住京城得了先機,寧願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沒有兵權,據住一個朝廷半分用處也沒有。這一點上祁鳳翔比他大哥明白,他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樣?"

  "不怎樣,留駐山陝,等著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臉開打。"

  蘇離離歎道:"哎,這就是書上說的停屍不顧了。"

  木頭頷首,"也不是不顧,只是顧不上。"

  蘇離離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勝。"

  木頭看看簷外鉛灰色的雲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鳳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辦法出獄。他按兵不動,只是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我把他弄出來,不過是先下手爲強,要他被動罷了。"

  蘇離離徹底地糊塗了,"木頭,你能不能講得淺顯一點。"

  木頭斟酌了一下辭句,解釋道:"他現下回到山陝駐地有兩個難題。一是軍資尚握在朝中,如若斷了,他難以爲繼;二是兄弟一旦開打,他必須速勝,否則內訌太久,天下群豪必來瓜分祁氏,祁鳳翔地處中心,便會落在四面圍困之中。這第一點,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來算計我們;第二點有些棘手,我現在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法子敢行險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蘇離離聽了一遍,仰臉半晌,歎道:"真是複雜。"

  木頭看著她面龐細膩的肌膚,突然一笑,道:"銳王殿下得脫牢籠,心裏只怕鬱鬱不樂。"

  "爲什麼?"

  木頭溫文爾雅,款款道:"無論他願不願意,總是我把他救出來了。他既然這般傲氣,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蘇離離的天子策,祁鳳翔可以斷然地說不要;然而木頭搶在頭裏這樣一攪,祁鳳翔卻不能說我不出來。這下落人口實,必是祁鳳翔心裏一大痛,有苦說不出。

  蘇離離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仿佛不想木頭這樣涮他,又仿佛有點畏懼他,"你就不怕他報復你?"

  "一個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陰鷙,必要有容人的氣度。我是在幫他磨礪性情。"木頭一臉無害地將一箸土豆絲夾進了蘇離離的飯碗裏,"別光吃糕點,吃飯。"

  *

  十月十八日晚,聖旨下到獄中,著祁鳳翔統兵山陝,以擋外寇。祁鳳翔聽了個明白,咬牙謝了恩。回到府裏,終於氣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鎮紙。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詫異,不明白主子爲何出了天牢卻氣得臉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門時,聽祁鳳翔低聲吩咐道:"傳信兒給雍州,計劃變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鳳翔輕騎簡從,一日夜間到了霍州城。

  其時,木頭與蘇離離已悠哉遊哉地行到了歧山腳下。莫大親自到山間接住,一路跟木頭述說別後情形。這番鬧騰,竟未損一兵一卒,木頭也禁不住誇了他幾句,加上蘇離離從旁湊趣。莫大那飄飄然的情狀,差不多要騰雲飛仙了。

  回到大寨,蘇離離一路走著,卻見寨門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麼?李師爺又推太乙數了?"

  莫大道:"可不是麼,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們說,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後有天劫,很兇險,叫兄弟們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這次一路給我出的主意都不錯,我可不想聽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說,說來也怪,那次你們走後,李師爺像變了個人,也不整日浸在酒罎子裏了,倒正經了不少。"

  蘇離離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當晚,木頭與李師爺、莫大又湊在一起不知計議什麼。蘇離離睡得半酣時,恍然覺得床邊有人,驚得一下坐起來。待看清是木頭,方松了口氣,揉眼道:"回來了。"說著往裏讓了讓,倒下去又睡。木頭看她一副朦朧不清的樣子,嬌憨萬狀,擠上床來,合著被子,側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們一起……"

  話未說完,蘇離離驟然一個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說什麼?!你不跟我一起?"

  木頭輕聲解釋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暫時小別。"

  蘇離離沈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語氣平平,不帶起伏,卻有十分的堅持。

  木頭遲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著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蘇離離有些氣惱道:"你總是有事,也不跟我說。我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卻沒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頭瞧著她橫眉怒目的模樣,沈默中輕聲笑了。蘇離離見他發笑,本是惱怒,心裏卻陡然一酸,聲音微變道:"你還笑我!"她一低頭,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橫徵暴斂。

  木頭束手就縛,待她透出一口氣時,方摸著嘴唇抗辯道:"你輕點。"

  蘇離離抵在他額上微微喘氣,"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頭笑著應了,三分無奈,卻有七分遷就。

  第二天清晨,木頭背著二人的行裝,蘇離離仍舊只背著她的流雲筒,又一次告辭出山。木頭將一封書信交給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來揣在懷裏,揮手道:"知道,知道,要你囉嗦。"

  蘇離離蹙眉,"你們又搞什麼?"

  木頭也不答話,牽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鳳翔抵渭南,招來十方手下探報,問明瞭趙無妨襲邊之事,當日便起五千馬步軍,直撲歧山縣。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圍歧山,可謂奇兵突至,古往今來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沒之用兵。兩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祁鳳翔站在歧山大寨門前,將馬鞭折起來,輕輕敲著手心。大寨中整潔不見人影,平坦的寨門前,黃土地下插著一隻長箭,翎羽向外,桿上系著一封書信。祁泰辨明無毒,解下來呈上祁鳳翔。祁鳳翔將馬鞭遞給他,自己接了信來,抽出信紙展開。

  一筆行楷,揮灑清矍,頗得先賢遺風,書曰:

  "銳王殿下均鑒:僕以鄙陋之質,遠遁以避兄之兵鋒。山陝方寸之地,東有兄之家讎,西有趙氏強寇,南有諸方流賊,卻討歧山遊勇。擊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籌。

  向者賤內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親制箭鏃一翎以贈,聊表問候。書不盡意,願聞捷音。

  江秋鏑頓首。"

  一番言語稱兄道弟,說得極其謙遜而低調,曉之以理,喻之以情。祁鳳翔看了兩遍,回視地上箭羽,銀牙咬碎,卻氣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張紙撕成零星碎片,拋了滿天,咬牙切齒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衆兵馬入寨搜了個遍,沒有一個人,只有一圈豬嗷嗷覓食。手下偏將出寨回稟道:"寨子裏的賊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燒了這營寨?"

  高手過招,輸贏自知,燒個空寨洩憤不是大將之風。祁鳳翔默然半晌,緩緩搖了搖頭,揮師下山。

  回軍途中,露宿荒外,北風蕭瑟,吹得他胸懷淩亂。祁鳳翔秉燭夜讀,以千古悠思寄託這一朝寥落。帳下參將來報,叛將歐陽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顯然是要將他祁鳳翔拒之於外了。祁鳳翔聽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軍中探子來報,歧山上那夥山賊又回去了,在山上張燈結綵,縱酒戲樂,好不囂張。一旁偏將聽了,個個大怒,摩拳擦掌,告請回軍剿滅。

  祁鳳翔斜身坐著,一手支頤,食指按著額角,拇指按在腮邊,安靜地聽完,沈吟半晌,卻淡淡笑道:"不怪你們,是我意氣用事了。既已失算於人,跟幾個山賊較什麼勁。"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籌謀片刻,坐正了命道:"傳令東線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馬回扼潼關。"

  *

  蘇離離與木頭此時卻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棧上房,裹一條厚棉被裏,趴著看窗外飄起的初冬細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風情與中原已大相迥異。蘇離離仰頭看著那細雪珠漫天飛揚,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詩書,上面有一句'大雪紛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雍州的雪花這般細碎飄飛,倒勝過了柳絮輕盈。"

  木頭摟著她肩頭,淡淡道:"嗯,古時傳說'鳳凰鳴於歧,翔於雍',雍州以前也叫鳳翔,正是創業開基的好地方。據此用兵,必應古讖,從此名揚千古,永垂不朽。"

  蘇離離聽他說得一派正經,其實是嘲諷之意,心裏擔憂道:"你說他會不會去找莫大哥的麻煩?"

  木頭將臉埋在她脖頸,悶聲應道:"這個時候,只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蘇離離一驚,推他道:"你意思他會去?"

  木頭擡起頭,"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蘇離離看他說得篤定,料得又有應對,頗爲躊躇道:"其實吧,祁鳳翔待我還是不錯的,到底……也沒把我怎麼樣。你……也不用跟他計較……"

  木頭板起一張棺材臉,涼涼道:"我也沒把他怎麼樣啊,你急什麼?"

  蘇離離看他臉上神氣,比歧山的陳醋涼皮還要夠味了,伸腳丫子扒著他腳,訕笑道:"我不急,我當然不急。我就是覺得吧,他們那些爭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隨他們去吧。我們何必混在虎狼堆裏,撩須拔牙的,嘿嘿……"

  木頭冷著臉道:"他也未必就那麼喜歡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著;你一走,他折了面子,自然氣不過……"話未說完,房檐上極輕地一響,蘇離離沒聽見,木頭內力渾厚,已然擁了她坐起,揚聲道:"徐默格,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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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0: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前生烏衣巷

  房頂上一時無聲,頓了片刻,方有輕微的瓦片響動。蘇離離懶懶道:"我想喝水。"木頭起身倒了一杯水給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個翻身已輕巧地躍了進來。蘇離離喝一口水,擡頭看他,但見他黑衣不改,刀痕縱貫的臉上卻用黑紗蒙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燭火掩映下貓一般警惕。

  蘇離離噙著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嗆得有些咳嗽卻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這次又用紗擋住尊容,莫不是找著小情人了,突然這般端莊起來。"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尷尬,蘇離離裹著被子嘻嘻笑。木頭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態度大方卻隱含危險,"我記得跟你主子說過,再有人跟我們,見一個殺一個。"

  徐默格悶聲道:"是,你光聽呼吸之氣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遠遠尾隨,看你們到了哪里罷了。"

  木頭道:"那怎麼遠到屋頂上來了?"

  徐默格低聲道:"我剛才發現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頭略一沈吟,一把拉起蘇離離,伸手取了包裹,道:"馬上走。"蘇離離急急套上鞋,披了從莫大那裏搜刮來的一領狐裘,跟他疾步下樓。走到樓梯上時,木頭已然聽見外面腳步聲紛雜細微,他當機立斷道:"樓梯下面去。"

  樓梯之下傾斜狹窄的空間裏堆了桌凳箱籠一類雜物,木頭拉開一道空隙,三人縮身藏入,便聽見大門外一人沈聲道:"上。"

  門"砰"地一聲打開,身穿青色軍服的人搶入客棧,湧上二樓。當先一個頭領模樣的人,生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還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遊目四顧道:"不要放跑了一個!"軍士紛紛拔刀,二樓上響起了兵器相擊,打鬥吆喝之聲。

  只聽一人大笑道:"老子隨便來逛逛,沒想到還讓狗崽子發現了。"隨著他話音一落,兩名軍士摔下來,各中刀傷。

  那尖臉頭領目光一凜,喝道:"趙不折,雍州是羅將軍屬地,你梁州小賊,怎敢來此招搖!"

  樓梯下三人只覺頭頂上重重一落腳,抖下些細灰,顯是有人從二樓躍到了樓梯上,又從樓梯躍到了大堂裏。方臉闊額,正是趙不折,他手上兩輪雙刀,四縱開合,進退有據,一邊打架,一邊鬥嘴,"好不要臉,你家羅將軍取雍州不到一年,還有三分之一在祁鳳翔手裏,也敢說雍州姓羅!"

  尖臉頭領冷笑道:"祁鳳翔捉襟見肘,已退回潼關去了,這三分之一自然姓羅,還輪不到你們姓趙的來搶!"他拔刀迎上,趙不折一面擋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閑著:"我呸,誰家的地不是搶來的,烏鴉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躍下樓梯時,另有五人隨他躍下,個個都是好手,困鬥良久,已所剩無一,青衣軍士也死傷過半。趙不折雖勇,雙拳難抵四手,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圍到身邊,肩腿相繼中刀,雖勉力支援,卻難以招架。那尖臉頭領覰空,以刀柄擊向他頸後大椎穴,趙不折膝蓋一曲倒地,立時被四個人按住用粗繩索牢牢縛了。

  尖臉頭領劇鬥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衆人打鬥,聲音雜亂,如今驟然安靜下來,便見那尖臉頭領凝神聽了一聽,斷然喝道:"什麼人,出來!"

  木頭內息自斂,徐默格運力屏氣,只有蘇離離不懂內功讓那頭領聽了出來。她一驚欲動,木頭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應,徐默格忽然起身,幾步一躥到了大堂,頓時數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飄忽一動,竟繞過衆人直奔向店外。尖臉頭領當先出門道:"快追!"身後軍士魚貫而出,最末兩人押了趙不折跟上,刹那間走得乾乾淨淨。地上屍首橫陳,詭靜非常。蘇離離有些害怕,偎向木頭身邊,低聲道:"徐默格跑得掉麼?"

  木頭想了想,"跑不掉,對方人太多。"他拉開雜物,將蘇離離牽了出來。

  蘇離離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那我們跟去看看。"木頭將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蘇離離依言趴上他脊背,木頭提一口氣,出了門隱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後飛掠,碎雪卻飄得小了。蘇離離伏在他耳邊,聽他呼吸綿長規律,心裏忽然有些羨慕這樣的身負絕技。少時,上了一處官道,兩旁有樹,隱約看見那隊軍士在前,果然趙不折身後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頭放慢了腳步,隔著四五丈遠遠隨著。蘇離離在他耳邊輕聲問:"我們救他不?"

  她聲音低回,氣息輕拂在耳朵上,木頭有些心猿意馬,卻也低聲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來到處露營的闊地,紮著七八處大帳篷,正傍著一湖水。

  其時細雪已停,空氣清寒。雲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紋起伏,珠沈淵而水媚。

  木頭放下蘇離離,牽了她手,兩人緩緩弓身走到近處,伏在過膝的衰草間。草葉縫隙中看去,地上燃著篝火,一人背對他們而立。趙不折與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沈聲不語,趙不折大罵狗賊。

  尖臉頭領向站著那人躬身道:"將軍,這趙不折捉住了。"

  那人點點頭,"嗯,搜他身上。"蘇離離聽他說話,語氣雖隨意,卻令她覺得莫名嚴肅。尖臉將領帶了人按著趙不折搜身,趙不折奮力掙扎,敵不過幾人合力。隨身的暗器,文書,金銀陸續掏了出來。

  尖臉頭領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細長的東西掉了下來。他拾起來,必恭必敬交給站著的那人,那人對著火光看去,卻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紋,簪頭卻是兩粒晶瑩的明珠。

  蘇離離一眼望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隨身背著的小布包,裏面裝了碎銀子,裝了手帕……還有一支簪子。祁鳳翔送來的那支還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樣的又是什麼東西?

  那人斜執了簪子,道:"松了他的綁。"軍士應聲割斷了縛著趙不折的繩索,趙不折忽地一下站起來。那人慢條斯理道:"趙將軍,適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來,我有一言相勸。"

  "如今祁家勢大,旁人打不過他,他們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鄉僻壤蝸居之人,這時候何必互相過不去呢。我們兩家正該結盟,同討祁氏。滅了祁氏,劃地平分,那時再打也不遲啊。"

  趙不折本自正衣理物,聽了這話,笑了一聲,"哈,羅將軍,那你抓老子來做什麼?"

  那位羅將軍道:"正是想請趙將軍對尊兄說一說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趙兄再勿無故入我雍州了。若是聽明白,這便請吧。"

  趙不折沈吟片刻,道:"同討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轉告兄長。"他看了羅將軍一眼,"只是這支簪子能否還給兄弟?"

  那羅將軍道:"趙將軍怎對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趙不折嗤笑道:"說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邊做個念想。回去若不見了,只怕老婆怪罪。"

  羅將軍乾笑兩聲道:"趙兄如此英勇,卻忒怕老婆。"

  趙不折接道:"對敵人要英勇,對老婆要遷順。"

  蘇離離聽得這句,不覺轉頭去看木頭,正對上木頭轉過來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說,我也怕老婆。蘇離離做了個"呸"的口型,扭頭只看著趙、羅二人,臉靨上卻薄薄地染了緋色。

  那羅將軍反背了手,緩緩上前兩步,道:"趙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種天子親兵,叫做烏衣。人數少而精,又極爲隱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聽命;專職探察情報,外至夷狄,內至三公,概莫能外,只聽天子令。"

  趙不折搖頭道:"這樣隱蔽,我兄弟世代務農,又怎會聽說。"

  "按照我朝中規矩,各州庫府之銀、糧,每年各積一半以爲儲備。這積銀積糧之地,旁人不知,只有爲天子親兵的烏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儲糧之地都用暗語畫在了圖上,而這暗語只有烏衣人的大統領知道。烏衣的規矩,能讀之人無圖,有圖之人不會讀。"

  趙不折愈加不耐煩,"那關我什麼事?"

  羅將軍笑道:"趙兄當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紛爭不休,農商皆傷。長此以往,軍資軍糧從何而來。天下群雄誰若得到這批儲備,誰就有了大把的銀糧,未戰而先勝一半。"

  趙不折疑惑道:"這個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羅將軍冷笑道:"趙兄演起戲來還真不賴。"他伸出右手,舉了簪子道:"這支玳瑁簪便是換圖的信物,本爲一對,拆而成單。一對可取,單支可看。本是藏在宮中,京城破時,流落民間。"

  趙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羅兄真會編故事,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說它是信物,除了烏衣人,誰知道在哪里去換圖?就算換到了圖,除了烏衣人的大統領,誰知道圖上畫的是什麼?羅兄若喜歡,我送給羅兄,但願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錢糧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羅將軍,徑直從來路大笑而去。

  那羅將軍隨他遠去而慢慢側轉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對著蘇離離,這會兒轉過半身,卻見這羅將軍也並不太老,留著淺淺的胡茬,憑添幾分滄桑。蘇離離似在哪里見過這人,又似乎沒有見過,耳聽木頭突然極低地"咦"了一聲。

  她轉頭看時,木頭盯著那位羅將軍,臉上漸漸浮起一抹微笑。難道他認得?蘇離離又轉頭看去,細辨那人眉宇,仿佛驟然觸通了記憶,她大吃一驚。怎麼會是他!

  那位羅將軍見趙不折的身影沒入了黑夜,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對部下命道:"拔寨,連夜回雍州大營。"

  軍士聞聲而動,紛紛收拾行裝,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闊地上。羅將軍騎了馬,朝北而去,數百名步兵跟隨在後。待最後一隊人馬去遠,蘇離離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卻仿佛累得很,低頭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膚露了出來,弧線優雅,木頭拉了拉狐裘給她遮住。蘇離離也不動,低聲道:"祁鳳翔想要銀、糧,所以把簪子交給我,是要你去找。"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猝然擡頭,肅容道:"你怎麼能找到?"

  "先要找到圖。"

  蘇離離道:"然後呢?去找那個大統領?!"

  "大統領已經死了。"他答得平靜。

  蘇離離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還有誰知道?"

  木頭也隨她坐起來,夜色雖暗,卻見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氣雖寒,卻仿佛能觸到他肌膚的溫熱。他看著她的眉眼,緩緩道:"那個知道的人,當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蘇離離望著他熟悉已極的臉,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頭見她神色,心裏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紙打磨著,放柔了聲音,"姐姐,你能看出祁鳳翔傳的流言,就沒有想過,臨江王謀反族滅,我身爲其子,爲何獨獨逃脫了?"

  蘇離離慢慢轉頭看著身邊草色,緩緩搖頭,"我從不曾……不曾懷疑你的事,覺得你始終是你罷了。"她最後幾個字如同歎息,細若蚊音,說完,卻將臉埋到了掌心裏。

  蘇離離乍聞其事,心裏突然迷茫起來,木頭手裏握著這樣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寧?木頭看破她心思,挪近身邊,輕聲道:"我是什麼人,知道什麼事,都無關緊要,在你面前始終是木頭罷了,你原本想得不錯。"

  蘇離離像溺在水中被他撈了上來,有些虛弱的猶疑,更多信任的釋然,"你怎麼會知道?"

  "烏衣的大統領是我父王。"

  "那我們怎麼辦?"

  木頭失笑道:"你傻了呀?什麼怎麼辦,現在在一起,以後還在一起。無論我是誰,那也不過是從前的事。你陪我把這件事辦完,我陪你做棺材。"

  蘇離離凝神半晌,終於理清一點淩亂的思緒,擡頭看他道:"爲什麼叫烏衣?黑衣服?是夜裏做過賊,還是山西挖過煤……"

  木頭愛憐橫溢的表情頓了一頓,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只是個稱謂。"

  "你爹怎會是烏衣的大統領?"

  他像說一件極其遠久,又不關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來:"我父王出身少林,後來隨征入仕,論功封爲異姓王。我從小被送到少林學武,方丈大師親自教我,卻不肯收我爲俗家弟子,只說是教一點基本的拳腳。我十二歲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濃于水,但親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繼位之後,聽信了鮑輝的讒言,猜忌父王,想將他騙到京城殺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說他謀反,父王一時激憤,與朝廷打了起來。"木頭裹一裹蘇離離的衣服,握了她手捂著,"那個時候皇帝尚存,各路諸侯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圍攻我們。父王寡不敵衆,兵敗已定。他武藝高強,自己本來可活,卻覺得無顔再面世人,終是在陣前自盡而死。"

  "臨死之際,我才知道他是烏衣的大統領。他告訴我烏衣這一批軍資的事,讓我記住,今後以圖再起,誅君討逆,複他名譽。"木頭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見群山暮色般的蒼莽。

  蘇離離靜靜地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遲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號,爭雄天下?"

  木頭的目光凝聚在她臉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總是極不相襯地出現在他年輕的眼睛裏,卻從來清濯湛然,不見頹喪,"佛經上說,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牽扯不清。我殺那昏君,足報父母之仇。至於我自己要做什麼,即使我父親也不能駕馭。"

  蘇離離止不住要問:"那你要做什麼?"

  木頭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翹,道:"天地廣闊,我什麼都可以做,只不想做皇帝。"

  蘇離離也淺淺笑道:"算你聰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壞都累得慌。"

  木頭道:"這正是我不堪其憂,祁鳳翔不改其樂。"

  蘇離離被他一提,問道:"祁鳳翔怎麼知道你能找到那批軍資?"

  木頭蹙眉道:"他交遊甚廣,消息來源也多。烏衣本已支離破散,難保沒有什麼關鍵人物落在他手裏。前年他在京城遇見我,我們在棲雲寺密談時,他問過我軍資的事。我想那批錢糧,分儲各州,藏而不露總不是了結,祁鳳翔素有壯志,給他也不爲過……"

  蘇離離擠一擠眉,怪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木頭一臉無辜,"我沒答應啊,我覺得他並無把握,只是詐我一詐,當時就否認了。但他覺得我父王用盡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圖,咬定我知道。要說猜度人心,祁鳳翔真是世間翹楚,只是當真把別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蘇離離從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問:"你父王用了什麼方法讓你活命?你當初又怎地到了我門口?"

  "我父王跟我說了軍資之事,便設計讓我秘密逃脫,隱姓埋名,輾轉州郡,被烏衣衛和官兵當作叛軍殘餘追殺。我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從臨州回到京城。當時受了重傷,生死之念,早已拋開。怎麼落在你門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掛著淡淡的笑。

  她看著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時那種虛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強,心已經軟了,"那你也不該一直騙著我啊?"

  "我沒有騙過你啊,"木頭無奈道,"我只是不能告訴你罷了。當時在你家裏,若是被人發現,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管什麼人就亂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還以爲你別有用心呢。"

  蘇離離奇道:"什麼?我傻!我難道還救錯了呀?!"

  木頭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頰上,"沒救錯,不然我死了,你這輩子怎麼嫁得掉。"

  "哈!"蘇離離短促地一笑,憤然抽掉手。

  木頭笑道:"我一聽你叫我木頭,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個做棺材的,這輩子除了和木頭在一起,還能找上什麼。"

  蘇離離使力將他一推,沒推動,嗔道:"你跟誰學得這麼貧嘴的?"

  即使冷靜穩重之人,情愛中也不乏風趣靈犀。木頭無師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學的。"

  蘇離離卻被他貧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涼的面頰,卻捨不得下重手,捧著他臉道:"明明是個臭雞蛋,偏要開個縫,現在讓祁鳳翔那綠頭蒼蠅盯上了,怎麼辦?!"

  木頭也不顧自己是臭雞蛋,但聽她說祁鳳翔是綠頭蒼蠅就十分高興,欣然道:"要拿住綠頭蒼蠅容易得很。比如,我們去告訴趙不折,那位羅將軍是誰,那蒼蠅就是裝成鳳凰,也飛不出山陝重圍。"

  蘇離離被他一提,興致驟起,"那羅將軍是不是那個滿臉寫著別人欠他錢的李鏗,徐默格上次說他隨征死了,其實是祁鳳翔將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頭贊許點頭道:"聰明,就是他。我倒沒想到祁鳳翔來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趙無妨進攻祁軍,這位羅將軍也會攻打祁軍的。祁鳳翔總能出天牢,只看時機罷了,誰也想不到他有這樣一支生力軍埋伏在雍州。"

  蘇離離伸手掩進木頭前襟裏,只把他當暖爐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說他有兩個難題,一個是缺軍資,一個是需速勝。後者的問題解決了,前者的問題要靠你?"

  木頭撫摩著她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著,無論給不給他,拿在我手裏總不至於被動。"

  "你爲什麼要給他找錢找糧?"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隨便露一露,我就再別想安寧。正是他有求於我,我也不能不應。"木頭站起身來,順手將她抱起,"我跟祁鳳翔是信義相交,這麼多年來誰也沒對誰不仁不義過。大家守著這個底線,不願先撕破臉。只因我們都清楚,我不會與他相爭,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爲敵,非爲上策。"

  蘇離離猶自抱著他道:"那現在怎麼辦?"

  "李鏗自然不會爲難徐默格,就在這裏等徐墨格送簪子來給我。"

  蘇離離仍然抱著不動,"那筆錢……很多?"

  "是。"

  "多少?"

  "不下億萬。"他靜觀她錯愕的神色,溫和地煽風道:"你想要麼?"

  蘇離離緩緩搖頭,"不想。我貪小財,不貪大財。我只要自己的鋪子和你。"

  木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來你才是最貪心的一個。"

  他說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緊密相擁,在初冬的寒夜,纏綿難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世人能看淡錢權二字者,廖廖無幾。這個人還能爲你所愛,且愛著你,那是怎樣一種幸運,江秋鏑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個夜晚可以用來親吻,從容不迫,又柔緩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結。江秋鏑回首看去,無論是權貴的家世,還是秘密的身份,榮耀與才幹帶來的懌悅都像迷離的浮幻的前生。他向著不可知的方向沈墮,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這是他前世的淵藪。

  蘇離離扶著他的臂膀,時而極近地看著他的眼睛,又再闔上眼,沈溺地親近。他的眼睛清明濯淨,從來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險謎題。即使他是江洋大盜,即使他十惡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後快,於她而言,他也只是木頭。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虛空般博大充盈,舉重若輕。

  從來不去懷疑,不該懷疑,沒有左試右探與如履薄冰,因爲此時此刻,他們就在這裏。

  祁鳳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終是冷笑了一聲。

  木頭驚覺擡頭,便見九丈遠的官道上,靜立一人。白衣映著薄雪,透著冷清的幽光,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頭心下頓時明白,祁鳳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鏗在一處。他伸手攬了蘇離離,神色間隱有巋然的堅定與執著。

  蘇離離離京一年,驟然見到祁鳳翔,一驚,下意識地把木頭抱得更緊,幾分小鳥依人般的畏縮。狐皮毛色柔軟,圍在她頸邊,憑添嫵媚,越見清妍,眉宇間多了幾許韻味,絲毫不像當初女扮男裝的市井俚俗。

  風從北而來,吹起祁鳳翔束起的頭髮,拂在臉上是輕柔的癢,心卻如失了般空蕩,讓他措手不及。他爲什麼要親自走來,只因心裏隱約想要見她一見,現下卻把握不住這相見的意義。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訴他那番順風逆風的話時,他也忍不住想去見她,一見便將所有拒絕的努力瓦解。

  那時她看見他站在屋檐下,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當時無恥地笑她,現在他卻一句也笑不出來。三人默立許久,祁鳳翔忽然一揚手道:"拿去。"木頭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發麻。想必祁鳳翔面上強自鎮定,心裏卻難抑起伏,內力激蕩隨那簪子擲來。木頭微微一愣。

  祁鳳翔卻退了兩步,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點白衣消失在夜色深處,越走越急,漸漸運起內力奔跑。思緒如視物,浮光掠影般滑過,眼見李鏗的大營燈火閃耀,他陡然停住腳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塊冰涼,忽然覺得灰心。縱使他千辛萬苦得來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傾心愛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無人地纏綿。

  他撫著左手虎口上的一點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舉,以爲可以將她拒之心外,不給感情以任何機會。她那麼孤弱無助的處境,竟敢拋下自己僅有的店鋪營生遠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張紙,寫著"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著紙條心裏後悔,他想將她捉住,想問她我不再隱藏,那麼你能不能不怕燒手?

  祁鳳翔站在營外,一時間雜念叢生。一進一退,一走一留之間,世事便紛繁錯落。他曾經以爲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卻驀然發現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覺寥落。這甚至與蘇離離無關,而是另一種悵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鏗遠遠地觀望,已看見他站在營邊,默然佇立。他撇開衆人趕到祁鳳翔身邊,叫道:"銳王。"

  "嗯?"祁鳳翔似從夢中醒來,"什麼事?"

  "太原那邊剛剛來急報,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經傳位給太子了。太子著人擬詔,要飭你叛國,看樣子就要打了。"

  聽得這幾句話,他身處之境地愈加不利,祁鳳翔心裏反漸漸清晰起來,不似方才彷徨。父親待他之薄,長兄視他如讎,原來都算不得什麼,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擲。祁鳳翔看向李鏗,李鏗眼裏有擔憂與堅定,是爲他盡心竭力的人。

  世間有情皆孽,無人不苦。蘇離離無非是彼岸的芳香,卻不是他採擷的時候,他自有驕傲,何需人償。江秋鏑說得不錯,祁鳳翔於逆境之中決不會生退卻之心。他轉顧滿營燈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氣,縱使天下千萬人負他,他又何足懼!

  祁鳳翔漫目天際,淡淡一笑,簡捷道:"打就打吧。這邊就依我們議定之計而行,我連夜回潼關。"

  雍州大道上,蘇離離與木頭兀自默立。蘇離離將頭抵在他肩窩,輕聲道:"我還以爲他要動手。"木頭右手握著那支簪子,卻不答話。蘇離離仰頭看他,見他看著遠處,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麼?喝醋了?"

  木頭俯首,搖頭道:"那是玩笑罷了,我有什麼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狀,實是對你用了心,看著我們在這裏,卻能從容抽身而去。從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說是七分,到底沒滿十分。

  蘇離離"呀"地一聲,驚道:"他會不會讓李鏗的軍馬來捉我們?"

  木頭頓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滿意有些同情,"你實在不瞭解祁鳳翔,他不是那樣的人。"

  蘇離離微微怔了一怔,勉強笑道:"那現在我們去哪里?"

  木頭放眼一看,"換家客棧睡覺。"

  蘇離離點頭,拖了他手道:"走吧。詩雲:'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木頭忍不住輕聲辯道:"是偕老。"

  蘇離離笑,"記不得後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

  兩人攜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響,靜夜間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間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著彼此的足音,緩緩去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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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1: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河畔木葉聲

  天水市集頗爲熱鬧,街角一家古樸的小書屋整潔乾淨,青竹桿子挑著細枝垂簾,入畫的意境。書屋主人的小女兒一大早正用雞毛撣子掃著書架,便見兩個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一樣的青布衣衫,卻讓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樣,劍眉星目,似乎帶著一點淡漠,目光所注又隱有溫柔。

  他身邊一人,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寬鬆卻不顯臃腫,眼波流轉,便見伶俐動人。這人長髮隨便一束,簡潔卻飄逸,肩上背著個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見膚色細膩白皙,方看出是個女人。

  木頭衣裾一振,邁進門檻。小姑娘迎上前問道:"二位客官要買書麼?"

  木頭看了她一眼,隨隨便便道:"敢問姑娘,周老闆可在店裏?"

  他態度很正經平常,那姑娘看著他面龐,卻微微紅了紅臉,略垂了頭道:"爹爹在後面廂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請他出來。"

  木頭客氣道:"有勞姑娘了。"店老闆的女兒急急瞟了他一眼,卻見他身邊那人烏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覰在自己臉上,似乎自己的臉十分有趣。她忙轉了身,揭開布簾子到裏面去了。蘇離離看著她進去,咬著唇笑得詭異,回身撿了本架上的書翻著。

  木頭轉過頭來看她手裏的書,卻是本《詩經》,禁不住道:"你要補習'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蘇離離拇指按著書頁邊沿,將書翻得嘩嘩作響,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書我也看過不少,詩詞什麼的作不上來卻也讀得來。惟獨《詩經》我怎樣也讀不進去,可能沒對上我腦子裏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松,正巧停在《豳風》裏,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蘇離離愣了一陣,想起那年在言歡的繡房,祁鳳翔說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蘇姑娘記著吧。她輕輕合上書,笑了一笑,那周老闆已掀了簾子踱出門來。

  周老闆笑向木頭拱手道:"是這位小兄弟找我?"有幾分書生氣,卻帶著屢試不第的落拓。

  木頭點頭道:"正是,我想買本《楞嚴經》,不知有沒有鳩摩羅什的譯本?"

  周老闆散淡的神色驟然一肅,緩緩道:"沒有,只有玄奘的譯本。"

  木頭道:"原來如此。但願末法之中,諸修行者,令識虛妄,不戀三界。"

  周老闆應聲道:"這本經書功德無量。如是持佛戒,身語意三業清淨,資糧具足。"

  木頭點頭道:"這書我買了。"

  周老闆看看街邊,轉顧女兒道:"小梨,看著店裏。公子這邊請。"說著,把木頭和蘇離離往裏讓。木頭伸直手掌,稍往後遞去,蘇離離已握上他手,極其默契又仿佛極其自然,二人跟著那周老闆走進里間。

  轉過一個陰暗的門廊,又打起一道竹簾,屋裏燒著素炭,比外面暖和許多。炭盆之側是一張紫檀盤螭雕花案幾,案上放了些棗果。周老闆甫一進門,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衛,恭候上差多時。"

  木頭徐徐轉身,看了他片刻,對蘇離離道:"你的簪子呢?"蘇離離從貼身口袋裏摸出來給他,木頭執了那簪子對周老闆道:"我要看圖。"

  周老闆接過簪子來,細細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這確是一對玳瑁簪中的左支,照理應該給公子看。但是圖紙現下不在此處。"

  木頭抱著手肘沈吟了半晌,莞爾一笑道:"那在哪里?"

  不知是屋裏太熱還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闆額上冒起一層細汗,道:"從此出門,沿大道南行二十裏,有一條河,溯上游而去再行十裏,有座農舍,住了個姓焦的農夫。卑職去年春,便奉上令,將圖轉給他了。"

  他說著捧上簪子,木頭接了仍交給蘇離離,看她收進包裏,漫不經心道:"南行二十裏已入梁州了呀。"

  周老闆點頭道:"正是。"

  木頭也不看他,只對蘇離離道:"既如此,我們且過那邊去吧。"

  蘇離離便順了順流雲筒,挽了他手要走,周老闆遲疑道:"敢問公子尊姓?"

  木頭站住腳,在他臉上掃視個來回,淡淡道:"不該你問的,你何必問。"

  "是是。"周老闆唯諾道。

  待他二人相偕出門,周老闆方松了一口氣。女兒倚在木門邊問:"爹,他們是誰啊?"

  周老闆卻默默地看著門外長街,愣了好半天,才搖頭道:"小梨,關門收東西。跟爹出去避避吧。"

  蘇離離走到街上,顧盼流徠,問木頭:"他嚇得滿頭滿臉冒冷汗呢。"

  木頭道:"這人當著我面撒謊。要是換了別人,他今天是過不去了!"

  "你昨天說他若拿不出圖來就是給了人。他若讓你去雍州,圖就在祁鳳翔手裏;若是支你去梁州,就是在趙無妨手裏。現在看來那圖果真落在趙無妨手裏?"

  木頭沈吟道:"那天趙不折肯輕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們已拿到了圖。所以方才沒有拿出那一支來。那老闆讓我們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只能再想辦法。"

  蘇離離拉著他袖子輕輕地晃,"我記得從前你說誰傷你一刀一劍,你就要誰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惡,那個老闆有女兒,有店子,也是誠心過日子的人。"

  木頭停下腳步,仍舊將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闆因爲手中有圖,也不得安寧。我何必與他爲難,讓他和女兒走吧。"

  蘇離離慢慢笑了,"若你還是臨江王世子,他對你說謊,你會怎樣對付他?"

  木頭搖頭,"我已不是臨江王世子。我想與你好好過,就像他想和女兒過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薄薄的陽光下蘇離離看他微微翹起的唇角,心意滿足言簡意賅道:"我喜歡你這樣。"

  木頭的眼睛驟然睜大,瞪了她一眼,轉看街上人來人往,臉色嚴肅得一本正經。蘇離離此言發自本心,沒顧慮到環境,見他這副模樣,調戲之心大起,正欲再說,後面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周老闆急速地趕了上來,腳步一錯,魅影般轉到二人面前站定,發若疾風,收如靜木,一看便是上乘的輕功。木頭微微側身將蘇離離傍在肩後,臉色平淡道:"閣下還有指教?"

  周老闆疾奔而來,倏而站定,臉不紅氣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農夫,那是處陷阱。在下爲救女兒,圖已給了人了。那人住在下游十裏一間木屋,屋側有一棵大棗樹的便是。"

  木頭定定聽完,回禮道:"多謝相告。"

  周老闆也不多說,但道:"公子高義,萬事小心。"徑自越過他二人又往來路上去了,步履雖急,卻一步步走得塌實。

  木頭和蘇離離回頭看去,蘇離離道:"他騙了你又來告訴你,你知道爲什麼?"

  木頭側目看她,"爲什麼?"

  "我爹常說,大勝在德。正因爲你沒有爲難他,他才肯告訴你。"

  木頭笑道:"可惜大德之人大多窮困潦倒,你跟了我,只怕會窮得要命。"

  蘇離離手指了自己鼻尖晃腦道:"上蒼可憐你有大德,特地命我這樣的真小人來扶持你。"

  木頭一笑,將她拖走。

  約行了大半日,已到日昳時分,遠遠看見河曲之畔有間木屋,門前草色衰黃,簷上茅草參差斜矗,正在一棵大棗樹旁。木頭凝神細聽了聽,周遭毫無動靜,他四面看看,見一叢矮灌木生在不遠的土坡之上,落葉掩映下極不起眼。

  木頭對蘇離離道:"我過那邊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樹叢裏不要出聲,調勻氣息,就不易被人發現,一會我出來叫你。"

  蘇離離點頭道:"你可要小心。"

  木頭應了,看她在那灌木叢中藏好,走出幾步又細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運起內力,提氣躍上屋頂,輕若微塵著物,已聽出屋裏有人,且只有一人。

  木頭拂開屋頂細茅,從梁柱間望去,屋裏卻與屋外大相徑庭。銀紅紗帳,橘黃錦衾,宛如深閨秀戶。一面大鏡立在妝臺上,鑲銅花邊,流光溢彩。一個女子長發散挽,淡紅衣衫,坐在鏡前。鏡子裏透出她清冷的面容,欺霜賽雪般白皙,不知在想著什麼。

  木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卻認出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蘇離離讓他去明月樓相救的言歡。他心中詫異,思忖半晌,已略有了眉目,幾步輕躍,下得房來推門而入。言歡本自出神,聽見門響,轉身看時,見是個陌生男子。

  她陡然站起身,一驚之下細細打量,遲疑道:"你……是你?"

  木頭負手站在門邊,應道:"是我。"

  "你在這裏作什麼?"

  "你在這裏又作什麼?"

  言歡一手捏著垂曳的腰帶,低頭想了一會,"我做什麼你不必知道,你快走吧。一會兒他回來,大家都麻煩。"

  木頭微微仰頭道:"他是趙不折,還是趙無妨?祁鳳翔讓你盜圖,還是臥底?"

  言歡大驚道:"你……你怎麼知道?這又關你什麼事?!"

  "離離跟我說過在棲雲寺遇見你的事。你當初把她的身世告訴祁鳳翔,又怕祁鳳翔殺你滅口,便陳以利害,讓他買了明月樓,而你做了老闆娘,爲他刺探情報,成了十方的屬下,我說得可對?"

  言歡定下神來,默然片刻方緩緩點頭道:"不錯。我去年奉令入梁,是爲接近趙無妨。但趙無妨謹慎多疑,自律極嚴,沒能成功,反被……被趙不折看中了。他大軍駐在不遠,我隨他在這裏罷了。"她擡頭時,神色不似當初放縱沈淪,卻收斂了不少,隱藏著懇切道:"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只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

  木頭聽她語出蹊蹺,心念一動,隱覺前後來路各有人過來,兩急一緩,不下三人。他轉身出了門,往屋側一閃,避在屋後。前門已有一人踏了進來,趙不折聲音洪亮道:"大白天的你呆在屋子裏做什麼?"說著,目光四下打量。

  言歡神色一改,眉眼微挑,聲音慵慵懶懶道:"才睡了一會兒,將軍這時候怎麼過來了?"

  趙不折冷冷笑道:"不過來怎知你睡得好覺。"話音甫落,腰間短刀出鞘,直從窗邊撲了出去。這一刀勢大勁沈,任誰也要畏懼三分,木頭身子微微一側,卻伸指彈在他刀面上,內力所注,鏗然作響。

  趙不折手腕一麻,臨機應變卻快,尚未回身,已是反手一刀斜劃過來。木頭仍然一避,伸指彈開。兩人由屋角繞到空地上,言歡不由得跑出屋子來,站在一旁看著。但見趙不折回過身來,一雙短刀如走龍蛇,挑、砍、劈、刺一頓搶攻。木頭赤手空拳,隨意揮灑,未還一招,已將他諸般攻勢一一化解。

  言歡見他二人對打,拳腳刀光紛紛雜雜,若舞梨花,如飄瑞雪,看得眼也花了,幾乎要做嘔。蘇離離伏在灌木叢中,見趙無妨攻得甚急,木頭似無還手之力,心下焦慮不已。她二人卻不知,趙不折心裏之驚急比在場任何人都厲害。

  他方才從木頭刀上一彈指已覺出對方內力深厚,故而這番搶攻使盡了平生精神力氣,已是強弩之末,卻連這人的衣角也沒碰到一下。眼見他一招未還,仍遊刃有餘,若是進招,只怕自己早已棄刀認輸了。

  趙不折虛擋兩招,退後一丈落在言歡身旁,持刀當胸立個門戶,正要說話,耳聽背後風聲,似有暗器破空襲來,疾勁有力,像極了那個老是躲在暗處打遊擊的淩青霜。趙不折怕了淩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邊言歡一甩,擋向身後。

  左側兀地黑影一晃,撲向場中,一掌切開趙不折抓住言歡的手腕,側身擋去,那一叢鋼針盡數射在了徐默格的肩臂上。蘇離離本端著流雲筒瞄了半日,只怕傷著木頭,好不容易覰見趙不折退開,發針射去卻被徐默格從中阻斷。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處暴露。只聽身後木葉踩響,蘇離離不看則已,一看不禁驚叫出聲,正是那要命的趙無妨。她這一叫,木頭微一分神,趙不折持刀劈去,木頭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擰,趙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單刀落地。

  言歡扶著被鋼針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間曆盡千帆;趙無妨一手握刀,一手擒著蘇離離,認出她時,吃了一驚;木頭反剪了趙不折雙臂,指出如風,連點他身上七處大穴。

  轉息之間,變故叠生。這幾下兔起鶻落,六人都愣在了當場。

  北風獵獵刮來,天色暗沈,吹起每一個人的忐忑。蘇離離既出手幫木頭,自然跟他是一夥,趙無妨衣袖一拂,將刀橫在她頸上,冷然道:"閣下何人?"

  趙不折短刀在地,木頭卻不拾,只抓著他衣領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趙無妨趙將軍吧。萍水相逢既是緣分,何必動刀動劍。"

  他二人方才劇鬥,趙無妨遠遠看著,知道木頭手上雖無兵刃,內力一送只怕也震碎了趙不折的經脈,因此直盯著他一瞬也不瞬。木頭越是說得雲淡風清,趙無妨越是捉著蘇離離不敢放鬆分毫。

  木頭心裏也怕他一個緊張,手一抖就割開了蘇離離的喉管,當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趙兄當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劃傷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斷你的手足。"

  趙無妨冷笑一聲,"你這件衣服是破的,早讓祁鳳翔給穿膩了。"

  木頭溫言道:"我若是這麼容易讓你激怒,這些年都白活了。"他微微側頭對趙不折道:"尊兄不太看重你啊,你還不如我老婆。"趙不折穴道被點,一點還手之力也無,卻大聲道:"大丈夫生不顧死,何惜兄弟。老子不是怕死的人,要殺要剮就快快動手!"

  趙無妨卻陰惻惻一笑,道:"既如此,我先給你老婆臉上劃上十七八條口子,看你天天晚上對著她可還有什麼興致!"他湊近蘇離離耳邊道:"小姑娘,你是想死呢還是想破相?"蘇離離卻很沒骨氣地哀聲道:"都不想。"

  得妻如此,夫複何謀?木頭搖頭歎息道:"罷了,罷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趙無妨略一遲疑,見他不似有敵意,方才與趙不折相鬥也未盡全力,便道:"你先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來做什麼事。"

  木頭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慣的人便是祁鳳翔,他如今虎落平陽了,我來找你就是要幫你痛打落水狗的。"

  趙無妨道:"你怎麼對付他?"

  木頭道:"聽說你得了烏衣藏軍資的圖,恰好在下懂得圖上的密語。"

  他生生停在這裏,趙無妨再深沈也沈不住這口氣,問道:"當真?"

  "當真。我可以告訴你圖上寫的什麼,你就不愁錢糧了。"

  趙無妨利誘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蘇離離道:"你爲什麼要幫我?"當日他親見蘇離離與祁鳳翔在一處,如今她和這個人一起,卻說要來對付祁鳳翔,趙無妨如何肯信。

  蘇離離乍聽木頭說要對付祁鳳翔,心裏一驚,旋即省悟,他是在騙趙無妨拿圖。倘若木頭要對付祁鳳翔只須告訴趙氏兄弟,那個雍州的羅將軍是祁鳳翔手下大將,祁鳳翔的謀劃只怕破去一半。

  蘇離離瞪大了眼睛,卻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三分脆弱,三分哀柔,對木頭聲淚俱下道:"不,你不能這樣做。"傷心之狀,讓人一見生憐。

  木頭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時至今日你還要想著他!"

  趙無妨旁觀二人神色,"哈哈"一笑將刀放下道:"尊夫人不太守本分啊。"

  木頭拍開趙不折穴道,失敗地搖頭,"疏於管教,讓趙兄見笑了。"

  趙無妨雖放下了刀,卻拉著蘇離離的手腕不放,刀尖指點言歡和徐默格道:"這兩個是誰的人?"

  木頭漠然地看了一眼,"祁鳳翔的人,暫且留著吧,或許另有用處。"

  趙不折活動一下手腳,振臂接上了脫臼的右臂。趙無妨將蘇離離甩到他手上抓著,對木頭道:"裏面請。"木頭也不多說什麼,徑直跟他進了木屋。趙不折在後,捉著蘇離離,對言歡道:"你們兩也過來!"

  四人先後進了那木屋,徐默格與言歡站在門邊。趙無妨沈吟半日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徐徐展開,兩尺見方,密密麻麻記滿了符號。他遞給木頭道:"這就是烏衣的那張圖。"

  木頭大致掃了一眼,心道這趙無妨當真謹慎小心,工於心計,冷笑道:"趙兄是在試探我?這圖上符號顛來倒去,雖是烏衣的密文,卻是張假圖。"

  趙無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辯,另從懷裏取出一張疊起來的舊羊皮,抖開來仍是兩尺見方,寫滿了符號線條,卻拿在手上讓木頭看。

  木頭只看了一眼,神色便認真起來,細細察量片刻,眉頭一皺道:"不對呀。"

  趙無妨一驚,"怎麼?"

  木頭指點著圖上符號,"這是安康,卻標了個落霞山。落霞山在江南,怎會在這裏。"他手指沿著那一串符號往下,蜿蜒看了一個來回,皺眉搖頭道:"這圖上的話有些似是而非,趙兄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趙無妨自己也低頭看了半晌,不知所云,將那張羊皮放在桌上,用手撫平整了,道:"也許密語之中還有暗語。你把它寫下來,我們再參詳。"

  木頭點頭道:"這也有理。"站到圖旁細看,趙無妨讓開了一點,手卻按在羊皮一角。木頭伸手撫上似要細看,須臾間摧動內力,以內力之中的一股綿勁擊上那羊皮。

  趙無妨只覺掌心像有一陣水流湧來,那羊皮像炸開的雪花,"砰"地一下震成了碎片,漫空飛舞,楠木桌子卻原樣未損,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這般深純內力已是世所罕有,使出來卻又如此舉重若輕。

  變生肘腋,趙無妨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木頭一掌切向他頸脈。趙無妨不料他說動手就動手,急往後一掠。哪知木頭這一招只是虛招,身形一晃,已趨至趙不折身旁。趙不折若是聰明,本當一刀砍向蘇離離,然而出乎意料之下,他只能習慣性的反應,一刀削向了木頭左臂。

  彈指之後,被木頭點中他左腕太淵,已將蘇離離拉到身後。趙無妨一擡手,止住趙不折,怒道:"你這是何意?!"

  木頭板起一張波瀾不興的棺材臉,"沒什麼意思,這張圖好得很,內容我記下了,留著也無用。"

  趙無妨心下大怒,卻隱忍不發,暗想此人武功卓絕,內力亦複深厚,若是真打,兩人合力也打不過他,問道:"閣下武藝高強,機智過人,想必不是祁鳳翔屬下吧?"

  木頭慢慢搖頭,"不是。"

  趙無妨當即一抱拳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言罷對趙不折一個眼色,轉身要走。

  木頭淡淡笑道:"你不想打了,我卻想打。"他縱身一躍,晴空排鶴般疏朗,雙拳連出,擊趙無妨之左,趙不折之右。二趙以刀相抗,木頭迎刃變招,仍擊他二人左右,雙臂所罩不離他二人要穴。

  他自得時繹之內力,又得時繹之指教,臨敵之際,應變極快。趙氏兄弟若要圍攻他,需得左右夾擊,如今被他這一打,趙無妨只得向右避,趙不折只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擠越緊,幾乎要施展不開。雖有四掌,難敵雙拳。

  三人轉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頭左攻右擊,出招越發莫測。趙無妨心下生寒,暗道:我們兄弟今日難道死在這人手裏?趙不折右臂剛脫臼過,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援,已是背後冒汗。

  蘇離離但見二人手中刀光在木頭身前身後揮舞,一顆心都縮了起來,連眨眼都顧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無聲息地站到身後,扯了扯她袖子。蘇離離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上聽他言語,仍看木頭與趙氏兄弟打鬥。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蘇離離道:"你做什麼?"

  木頭眼角餘光已瞥見動靜,順手拈一枚言歡妝奩盒上的花鈿擲去。花鈿正中徐默格手腕,擊得他連忙放手。木頭這略一分神,趙無妨緩過口氣來,腰帶中摸出一枚震雲珠,就地一摔。火光炸響,硝煙騰起,木頭不由得倒縱後退,煙霧散處,見趙氏兄弟背影已遠。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遠;蘇離離倒是追出去兩步,又回頭看著木頭。

  徐默格看二人跑遠,低沈道:"他兩人各自受傷,你輕易便可將他們追上殺死。"

  木頭方慢慢扭頭看著他道:"你主子既在趙氏兄弟身邊安插了人,自然知道圖在他們手裏。他仍然把簪子給我,又讓你跟著我們來,便是要我與二趙相鬥。最好的結果是我被二人殺死,最差的結果也得趁我不備,讓你捉了我老婆去。我說得對不對?"

  徐默格道:"你很聰明,卻只猜對了一半。主子是讓我來捉她,但也說了,如若你有危急,也當救你一救。"

  木頭頓了一頓,才說道:"還有一半你沒說。你一路追著我們,遲遲不曾下手,只因言歡不要你捉她。"方才木頭在屋裏與她說話,言歡說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只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她定是知道蘇離離有危難,而言下之意又仿佛不願她被捉住。

  徐默格眼神驚訝之後,轉爲默認,道:"剛才你們打鬥,她不會武功,站在那裏未免危險,才想拉她出來。"言歡站在徐默格身後一直寂靜無聲,此時聽了二人言語,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氣,身子一轉,不再看他們。

  木頭反笑了,"你主子千算萬算沒算著你們這一出。"默然片刻,又看了看趙氏兄弟離去的方向,到底不放心留下蘇離離與這兩人在一起,只得作罷。

  暮色漸臨,四人身在梁州,也不住客棧。尋了一處小山洞,木頭用內力逼出徐默格肩臂鋼針,鋼針細而無毒,受傷便不重。兩人找來乾草,鋪在洞底,生了一堆火,鋪了兩張乾燥的地鋪。收拾完,徐默格對木頭道:"請借一步說話。"

  木頭見他說得鄭重,起身與他出去了。

  言歡默然倚在石壁上,微闔著眼,仿佛沒有蘇離離這個人近在咫尺。蘇離離看著她側臉,睫毛的投影映在鼻梁上,叫了一聲"言歡姐姐"。言歡似乎困了,側身倒在乾草上,決然道:"睡吧。"

  她一隻手,蔥白一樣乾淨漂亮,擱在那乾草堆上。蘇離離側身靠著石壁,注視她容顔,慢慢伸手過去,觸到她冰涼的指尖,諸般生疏與隔世的熟悉漸次在心裏迴旋。她明知言歡沒睡著,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過了半天,言歡才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眼。不知是誰的眼淚先落下來,手卻緊緊握在了一起。許多年來各自承受的苦,因爲時間長久而疲於陳說,無法傾訴,卻如洪水蓄積,終於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絕堤。二人一坐一臥,哽咽痛哭。

  哭了一陣,言歡漸漸止住淚,默然半晌,柔聲道:"睡吧。"仿若小時候自己睡覺害怕,言歡等嬤嬤們都下去了,便爬到里間床上陪她睡。蘇離離依言躺下,仍握著她的手,乾草淅娑細微的聲音像走過了一地秋黃落葉,波瀾盡去,愈覺寂靜。

  山洞之外,徐默格扶著一株木棉,懇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木頭道:"你說。"

  "我想帶她走。"徐默格的聲音低沈,卻永遠透著一股寂靜孤單。

  "去哪里?"

  "要人認不出,只能去關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請你告訴主子,我與言歡都死在了趙氏兄弟手裏,從此世上便沒有我二人。"

  木頭聽他語氣堅決,心中有些觸動,慨然道:"你們放心去。"

  徐默格正色抱拳,"我二人此生只怕再不能回中原,大恩不言謝。"

  木頭也抱拳道:"不必客氣,一路走好。"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並不太熟,恍惚中醒來,火堆懨懨欲滅,山洞裏昏暗,言歡已不在身邊。她微微一動,觸到木頭的胸膛,往他懷裏縮了縮,問:"言歡姐姐呢?"

  木頭抱著她,輕聲道:"走了。"

  "跟徐默格?"

  "嗯。"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髮。

  蘇離離在他懷裏靜靜地伏了一會兒,山洞外已有些透亮的晨光,天空青白。她似睡非睡,又懶懶地不想動腦子,只覺被他這樣抱著可以過完一世。眯了一會兒,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看著山洞裏漸漸亮了起來,蘇離離朦朧半醒,口齒遲澀,含糊問道:"那圖裏的內容你真記下了?"

  木頭也懶懶地答:"記下了。"

  蘇離離沈默片刻,怪道:"沒想到你也會騙人,把趙無妨騙得團團轉。"

  "我當然騙人,只不騙你;就像你也騙人,只不騙我。"

  蘇離離沈吟片刻,臉在他肩窩蹭了蹭,輕笑道:"徐默格遮著一張臉,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歡姐姐冷若冰霜。兩人話都不說一句,想不到竟會結下私情。"

  木頭換了換姿勢,仍是抱著她道:"我看他們般配得很。言歡過去心裏有怨,對你自然生疏憎惡;她如今有了愛人,待人便有了善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離離思忖半晌,深以爲然,"嗯,那倒不錯,你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得很,看誰都好。"

  木頭借著洞口微光,遙望天邊一絲微微發紅的雲朵,緩緩道:"想那陳北光一方梟雄,和方書晴生不能聚首,死在一起;時繹之癡戀你娘一世,遺恨終生。情之一字,有萬種艱辛,世間男女,卻泯而不懼。如你我今日廝守,已是萬千癡怨中的幸事。"

  蘇離離嫣然一笑,手臂纏上他腰,"你說得這樣通透,可莫要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

  "看破之人才做和尚,看淡只能做凡人。"木頭眼神專注,心中情動,低下頭吻上她的唇。

  蘇離離宛轉相就,簡簡單單一吻,卻有無限纏綿,她笑道:"肚子餓了。"

  木頭以手撫額,笑容純粹乾淨,"這件事可沒法看淡,走吧,我們回雍州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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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1: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萬物爲芻狗

  一入臘月,辭舊迎新。雍州百姓戰亂之中仍收拾起僅餘的喜氣,守在家中預備過年。雲來客棧陳舊卻整潔的大門前突兀地掛了兩隻紅燈籠,入夜點起來格外惹眼。蘇離離說這家客棧偏僻乾淨,木頭說那就住這裏。

  店老闆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嫂,人雖乾瘦卻爽利熱情,將二人讓到最好的一間客房裏,抱來乾淨被褥鋪上。蘇離離笑靨如花,嘴甜手快,把老闆娘哄得眉開眼笑,連連對木頭道:"大兄弟,你可是上輩子積了德,才有這麼漂亮又伶俐的媳婦兒啊。"

  蘇離離順勢擠兌他道:"那可不是麼,也不知他積了什麼德,佛菩薩拿我做人情,硬讓鮮花插在……嘻嘻。"老闆娘嗔道:"這可是胡說,這孩子一看就老實,生得也好。可別依著口角伶俐就欺負人家。"

  蘇離離大驚,"什麼,我欺負他?!"木頭掛著一臉深以爲然的表情,要笑不笑。老闆娘收拾乾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年輕人就愛鬥個嘴,我去給你們燒壺熱水去,要什麼跟我說啊。"一面掩著笑意,一面搖頭歎息著出去。

  老闆娘的男人年前死在盜賊手裏,一個兒子也有二十歲了,被軍隊征走杳無音信。兒媳婦回了娘家,也再不回來了。上月祁鳳翔軍過,將這一帶的存糧錢銀洗劫了大半,現下這客棧也只有陳米蘿蔔,鹹菜幹餅充饑。蘇離離取出銅錢,讓老闆娘去街上富餘人家買來新米點心和鮮魚,做了一餐稱得上豐盛的食物,三人同吃。

  蘇離離問道:"大嫂,你的丈夫兒子都不在你身邊,你還開得下去客棧啊。"

  老闆娘歎了口氣,"過日子唄,我就是不吃不喝又有什麼用。"她拾了個凳子收到里間,猶自歎息道:"人總要過日子的。"

  私底下她問木頭:"祁鳳翔怎會縱兵搶劫?"

  木頭道:"他也是沒辦法,兵少將寡,只能收縮在潼關一線。外戰的軍隊,供給都由朝廷運發,如若被扣,他就只能自己想法子。戰亂之中,民如螻蟻,祁鳳翔還算好的,沒把這裏刮幹。"

  蘇離離想到老闆娘說的"人總要過日子",但覺人有時真是很奇怪。萬般艱難中卻有無限韌性,哪怕一無所有,只要活著,便去生活。她回想京城城破之時,木頭不知所蹤,程叔猝然身死,自己孤單一人,前路渺茫,無有目標與終點。如今思之惻然,那時卻不知畏懼,只因她不能去畏懼。

  木頭爲時繹之所傷,一年多來命懸一線,生不能見,死不能得,卻從未放棄希望,即使朝夕不保,還有閒暇去看那一本本醫書。祁鳳翔將門公卿,一生安分便富貴無憂,他卻偏要西出領軍,東拒父兄,即使一無所有,仍有破釜沈舟的勇氣。

  蘇離離對木頭道:"你記得那張圖,如果他在軍資上真的有麻煩,我們幫幫他吧。"

  木頭點點頭,"我知道。"

  沒有多餘的猜疑和解釋。

  蘇離離整理著二人的包袱,幾件換洗衣服裹著天子策,忽然想到如今在他們手中既有大批的錢糧,又有這天子之徵,問木頭:"你說我們去爭天下,豈不是很方便?"

  木頭吃罷晚飯,就坐在屋裏百無聊賴,只看著蘇離離左收右拾,此刻盯了她白淨的臉龐,懶散道:"那不是累得慌,打完天下還要治天下,治完了天下還有嗣君之亂。古來有幾個把這幾件事都辦好了的。"

  蘇離離將包袱整好,打上結扔到桌上,走過木頭身邊時,被他一把撈住了按在懷裏,笑嘻嘻地望著。蘇離離笑道:"看什麼,我臉上長了朵花兒啊?"

  木頭面不改色道:"姐姐,我們很久沒有……了。"

  蘇離離怒道:"什麼很久,也就十天半個月!"

  "那還不久,人家老闆娘都知道你是我媳婦,侍夫之禮不可廢。"

  蘇離離刮著他臉皮冷笑道:"好沒羞,既沒有娉禮,又沒有拜堂,我怎麼就成了你媳婦了?"

  木頭一臉無辜道:"我是上門女婿,這些該女家辦。"伸手就解她衣裳。

  蘇離離推拒,"老闆娘還沒睡。"

  木頭更不遲疑,"我偵察過,她睡了。"

  蘇離離哼了一聲,放手從了。木頭脫下她外罩的厚襖子,又解下她裏面貼身的棉衣扔在桌上。蘇離離知他在情事上素來狂放,必要將她剝光才盡興,拉他衣領道:"我們到床上去,這裏冷。"

  木頭一把抱起她來,走到床邊,神往道:"三字穀裏冬天也冷得厲害,但是碧波潭水很熱,泡在裏面舒服得很。今後回去,在那裏就不冷。"

  "啊?!"蘇離離頓時從臉頰紅到耳朵根,"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一說到這個,滿腦子都是齷齪念頭!"

  木頭拉開她裏衣的帶子,一臉無恥加煽惑地問:"我只對你齷齪啊,你想一想,不覺得那個環境很好麼?"

  蘇離離想了一想,那樣幕天席地,泡在溫泉裏……身上一陣熱又一陣冷,倒把脖子都羞紅了。身上衣衫已被他解了下來,皓臂如玉,青絲及腰,木頭吻上她肩膀輕吮了一下,手撫著她光潔的背,覺得她好象瘦了一點。這些日子與自己一起奔波,風餐露宿,其實很辛苦。他抱著她的腰貼到自己懷抱。

  蘇離離卻扣著他的腰帶,慢條斯理道:"抱這麼近,我怎麼脫得下你的衣服?"木頭兩下脫掉衣服甩開,手臂上肌肉的線條隱隱浮現。蘇離離見色起意,一把抱住他柔韌的腰,歪了頭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仰臉笑道:"我要在上面。"木頭微微一笑,捉住她的腰將她放到了自己身上。

  蘇離離忙道:"不對。你不能捉著我,應該讓我按著你。"

  木頭誠懇地問:"你按得住我麼?"

  "……按不住。"

  "那不就結了。"

  蘇離離怒道:"什麼叫結了?"

  "你按不住我,而我按得住你,所以該我壓著你。"蘇離離尚未反應過來,已被他一個翻身壓在了被子裏,半陷在厚棉被褥中。棉布細膩地磨在身上,木頭的一雙手精准地挑戰著她身體的敏銳,沿著起伏的曲線,或輕或重。蘇離離輕吟一聲,想反抗時已無力。親吻從容恬靜,讓隨之而來的觸撫更加撩人。

  他的手指在她皮膚上挑起陣陣細流,如泉水湧動,融化一般細膩,又帶著克制的粗暴。身體馴順地回應著,溫熱濕潤,剛被進入撐開時的脹痛令她蹙了眉,輕吸了口氣,儘量放鬆自己容納他,直到再無分毫空隙,緊密而充分。像被他戳進了心裏,她半咬著唇,臉上綻出豔麗的表情。

  木頭的手指拂過她微鎖的眉心和睫毛上的濕潤,翹著唇角問:"不疼了吧?"他的笑意純淨,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真,身體微微繃起,有小心翼翼的克制,看得蘇離離柔情湧動,知覺麻痺,卻細聲細氣地賴道:"疼--,我不做了。"

  木頭毫不掃興,雙手握住她的腰,鼓勵道:"你可以反抗的。"滿目溫柔裏帶著征服的霸道強硬。

  蘇離離攀著他手臂用力地一擰,哀哀道:"騙子。"

  "我騙你什麼了?"

  "你說以後不會痛,可是你每次進來的時候都痛。"

  木頭的手摩挲著她的腰肢,挽起她的膝彎,撫摸著她修長圓潤的腿,眸子像明亮的星,深情款款道:"真的很疼?"

  蘇離離被他目光蠱惑,聲音顫動,不堅定地應道:"嗯--"

  木頭微微俯下身子,胸口的熱度和渾身的男子氣令她一陣眩暈。他腰胯一送,手用力握住她的腰按向自己,帶著些狠意道:"疼麼?"

  "啊--,有……有點。"被控制的快感帶來一陣窒息,情欲轟地一聲被點燃。

  木頭板著臉道:"那還是算了吧,我不勉強你。"

  蘇離離一把抓住他的肩,半是扭捏半是氣憤,"……不要。"

  可恨的木頭死不鬆口,"不要什麼呀?"

  蘇離離把頭轉到他臂彎裏,聲音蚊子般細,咬牙道:"不要停。"

  木頭禁不住粲然一笑。

  溫軟的鼻息在輕抽淺送間糾纏,蘇離離氣息繚亂,帶出天然生成的嫵媚令人魂爲之銷,魄爲之奪。棉被上的肢體輾轉起伏,在旖旎中漸漸狂美綻放,忘乎所以。蘇離離靜謐中聽他心跳得很快,卻未必有她快。他捉著她的肩膀吻下來,肉體充分地親近。這種無間的親密讓人慰籍。像把生命裏的每一份空隙都填滿了,再無斑駁舊跡,歡喜而平靜。世上艱辛皆淡,惟有愛欲深入骨髓。

  愛是一粥一飯的平淡,愛是肌膚相親的纏綿,如同佔有,又如同隸屬,分不清彼此。糾纏在激烈的瞬間,蘇離離腦中似有煙花盛開,明麗的光亮一放,慢慢熄滅在四肢百骸,透入靈魂一般深刻。她咬住他的肩膀,壓抑地呻吟,那一陣電光火石的感覺過去,又在他的攻勢下層層疊疊地累積。

  蘇離離綿軟地倒在床上,看他呼吸淩亂,略微失控的樣子,身心都陷入舒適的平靜,只緊緊抱住他攀緣,索取,承受。她一頭黑髮潑墨般鋪開在枕邊,發梢垂在床沿,跟著他的動作慵慵懶懶地搖曳。木頭埋首其間,千絲萬縷的束縛,卻有無限沈溺,似人生僅有的一刻身心圓滿,三千業障盡數消散。

  一夜縱情,窗外黃土荒涼,北風呼嘯,刺桐又落殘葉。木頭睡到近午,輕手輕腳爬起床,穿好衣服到後院汲水洗漱,又提了一桶水放回房裏。出來客棧門邊找到老闆娘,讓她做點吃的。老闆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應了。

  木頭出了客棧,迎面吹著徐徐涼風,神清氣爽。客棧對面街邊,石階上坐了兩個老叟,正執了黃舊的象棋對弈,不遠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斜仰在石階旁,破舊的帽子蓋了臉,睡得好不悠閒。街坊幾個閒人一旁看棋,幾人閒言碎語,從弈棋講到時局。木頭在旁默然聽了一會兒,看見前面轉角處一個婦人提了籃子賣針黹帛線。

  他慢慢踱過去,要買一百枚縫被子的大鋼針。那婦人數了半天,只得七十九枚,正作難間,木頭忽一眼瞥見她身後石板地上一物蠕蠕而行。木頭拈一枚針道:"那就買這一枚吧。"婦人聞言臉現失望,還未言語,但見他手腕微微一動,銀光閃過,回頭看時嚇得"哎喲"一聲。

  一條小菜花蛇給鋼針釘在了青石板上,正中七寸。木頭俯身拔了針起來,小蛇翻動兩下,死在地上。婦人愕然半晌,且驚且笑道:"今年冬天可真怪,蛇都不冬蟄了,這兩天屋邊街角兒的老見著。"木頭笑了笑,徑回雲來客棧。

  老闆娘已煎好了幾塊蔥油大餅子,焦黃酥香。盛了壺清水,一併放在大盤子上端出來,眼神曖昧之中帶著誇讚,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不停。薄板木屋子關不住音,木頭臉上微微一紅,神色卻很端正道:"大嫂見笑,家妻臉皮子薄,她出來你可別這樣看她。"

  老闆娘嗤地一笑,又轉而歎道:"你還真是個疼媳婦的,不笑話你們,年輕孩子,哪個不這樣。"

  木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我們換的衣服前兩天洗了還未幹透,大嫂能不能借件衣裳給我媳婦穿半日?"

  老闆娘慷慨應諾,"這有什麼不能的。"特地回屋裏翻了半天箱子,翻出一件年輕時穿的碎青花小襖,墨藍裙子,抖在臂彎裏道:"你媳婦跟著你奔走,穿著男裝,也沒個姑娘樣子,這兩件衣裳多少年沒穿了,要不嫌棄是舊的,就送給她穿吧。"

  木頭道了聲謝,端著盤子回到房裏時,蘇離離裹著被子,酣睡正香,一臉恬淡美好。他放下盤子,將衣裳堆在桌上,餅子放在鐵架子旁熱著,回身燒暖了炭盆。看著她睡容,心中有種祥和寧靜,輕易被她觸發,牽一髮而動全身。曾經的聚散悲喜,他不回想,也不作悔,仿佛天生與她便是這樣,初次相遇便是這樣。

  蘇離離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方緩緩翻了個身。倦餳間睜開眼瞥見他在床邊拂衣淺坐,她揉一揉眼支起身來,朦朧叫道:"木頭。"木頭就桌上包袱裏取出那領狐裘,給她披上,捂得嚴嚴實實,才倒了清水擰了帕子給她洗臉。

  狐皮溫軟,蘇離離閉上眼睛仰著臉讓他擦。懶懶的樣子,讓他寵溺之情大盛,湊近在她眉心吻了一下,用帕子緩緩擦過;意猶未足,又在她鼻尖輕啄一口,再用細棉濕帕子輕拭。蘇離離警覺地豎起兩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你做什麼?"

  "給你洗臉。"他答得天經地義。

  蘇離離忙道:"還是我自己來吧。"一把扯過帕子,心裏悻悻地想:等他這樣把一張臉洗完又該滾到床單上去了。

  木頭也不去奪帕子,只將她掙鬆開的被子和狐裘捂了捂,回身把盤子端到床邊。蘇離離放下帕子,木頭便端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口,輕聲道:"吃飯。"

  蘇離離問:"你吃了麼?"

  "沒。"他撕下一塊酥香的烙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口咬了,厚棉被中伸出手也撕了一塊喂給他。兩人互爲喂食,相視嬉笑。

  一塊大餅子半天才喂完,擦嘴洗手畢,蘇離離方起身著衣。木頭將老闆娘找出來的那身衣裳遞過來道:"穿這個,老闆娘年輕時的衣裳。你那身髒了,一會撣一撣再換。"蘇離離有些詫異,也沒多說,依言穿好,擡手就要束頭髮。

  木頭攔住道:"等等,你換了這身女妝,也算是爲人婦了,不如梳個髮髻吧。"

  蘇離離奇怪道:"木頭,你到底在搞什麼?"

  木頭眸子裏涵著一抹高深的笑,只說:"來嘛,把你扮成小媳婦看看。"說著推她坐下,將她一把頭髮靈活地一攏,梳子輕理,手指潔淨頎長,穿插在發間黑白相間,奇異的美麗。他三挽四挽竟她一頭青絲攏作個鬆散的墮馬髻,垂偏一側,一縷餘發披肩。

  蘇離離把鏡一照,還真成了個俏皮的小媳婦了,不由得失笑道:"這算什麼呀,看著跟老闆娘似的了。哎,你怎麼會梳頭?"

  木頭牽了她手往外走,道:"小時候我娘家常閒散隨便梳一梳,我就給她梳著玩罷了,也只能弄成這樣子。"

  走到外面時,碎花衫子墨藍的裙子,素簡如蘭卻別有一番韻味,老闆娘眯了眼把她看上看下道:"我的大妹子哎,你這麼一打扮,咱這十裏八鄉都找不出一個比你出挑的來了。"說著拉了她手細細打量,半晌方言道:"你穿著這身兒真好。"心裏卻想起自己年輕時候來,不由得幽幽一歎。

  客棧大門上的小門開著,木頭站到門口掠了一眼,對蘇離離道:"我看那裏有個賣針黹的大姐,你去把她的大鋼針都買來,放在流雲筒裏防身用吧。"蘇離離伸頭一看,果然有個婦人提了籃子在那裏坐著。

  她眼珠子轉了兩轉,眉眼眯得細細的,覰見老闆娘進了里間,笑吟吟低聲道:"木頭,我們來打個賭吧,猜猜那位大姐有多少枚縫衣針,誰猜得最接近,下次誰就在上面,下面那個不許動。"

  木頭忽的莞爾一笑,"依你。"

  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喜色,沈吟片刻道:"小地方人用不了那麼多,我猜有五十枚。"

  木頭也將那籃子遠遠看了兩眼,煞有介事道:"看她籃子裏的東西齊全豐富,說不定才進了貨,我猜有七十八枚。"

  蘇離離看他自信滿滿,指尖理著肩上那縷頭髮,瞪了他兩眼,"我還不信,打賭會輸給你。"

  她提了提裙子邁出門檻,裙裾所限,只能邁著緩慢的小步走過去,倒走出了幾分娉婷儀態。木頭看她步履輕盈文雅,頗有大家風範,實則是怕摔交,心裏止不住好笑,卻抱肘于胸靜觀來往坐立之人。一個下棋的老叟得了一妙招,"啪"地一聲拍棋道:"將軍!"圍看之人轟然作聲,或贊好,或搖頭。路上行人不多不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顧盼談笑,全無半分可疑。

  少時,蘇離離拿了一包針回來,臉上神氣古怪,一步步挨回客棧門邊。木頭故作不知,一本正經道:"打開數數吧。"

  蘇離離偏了頭,摸著耳垂,期期艾艾道:"咳,我們都沒猜對,是七十五枚。不過你猜的更接近一些。"

  木頭知她扯謊,瞞不住大數目,瞞個小數也要說他不對,只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蘇離離跟著他一路往房裏走,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雖說你也沒對吧,不過猜得這麼近是怎麼猜的?難道前些時候你在山上跟李師爺學推太乙數了?"

  木頭搖頭道:"不可說啊。"眼睛亮亮地一笑,"記得賭注。"

  蘇離離忿忿,越發將信將疑。

  回到房裏,木頭將她舊衣裳抖了抖,讓她換了。蘇離離便換裝,又如往常穿戴了,收拾行裝的時候木頭又找了紙筆寫字。蘇離離湊過去一看,皺眉道:"你要交給誰?"

  木頭微微笑道:"一會你看著就是了。"

  二人整理好東西,出來尋老闆娘。木頭緩緩道:"大嫂,我們要走了,趕回家過年,這幾日在此多有打擾,這是房錢還請你收下。"他手上是一塊碎銀子,約莫有三四兩,還有一貫銅錢,都是當初莫大給的黃金兌剩下的。

  老闆娘連忙搖手道:"哪里用得著這許多……"

  木頭打斷她道:"這點錢請你收下,還請大嫂幫個忙。"他將蘇離離換下的衣服還了給她道:"麻煩大嫂換上這套衣裙,埋頭出門,向右一直走,走到鎮邊上時再回來。若有人問你,就請你把這張折好的紙條交給他。"

  他態度恭謹有禮,容色俊朗溫和,手裏銀子熠熠生輝,可值一年生計。老闆娘遲疑地推脫了一陣,又詳細地詢問了一陣,最後努力地下定了一陣決心,接了銀錢揣好,方道:"好吧,我就替你們跑這一趟。"回屋換了衣裳,又梳了把頭,木頭又囑她兩句,二人行至門邊,木頭半擋著她道:"早點回來啊。"

  老闆娘一低頭,出了門,急急地往東去了。她身材瘦削,高矮與蘇離離相仿,穿著那身棉衣裳,背影恍然一看,急切間也分不太清。木頭看著她背影,步伐帶著蘇離離方才的小心翼翼,竟讓他恍然以爲那真是蘇離離。他微微皺了眉看了一陣,方緩緩回身虛掩上客棧小門。蘇離離也從屋裏出來,與他擠在木門縫間細看外面情形。

  街上一切照舊如常,兩個老頭下完了一盤,正整棋再戰;那提籃子的婦人眯著眼有些瞌睡,就籃子裏找了個竹耳挖子挖著。過了片刻,斜倚在石階旁的乞丐將臉上破帽子擡了擡,似乎掃了一眼這邊,懶懶坐起身。帽子垂得很低,遮了半張臉,只看見尖尖的下巴。他端了面前的爛瓷碗,拄了黑乎乎的竹杖,站起身往東去了。走得看似平常,卻有一股急促。

  蘇離離"嗤"地一笑,又看了片刻,再無動靜,低聲道:"我們走麼?"

  木頭沿街再掃了一眼,道:"走吧。前街只怕還有人,把門關好,我們從後面走。"

  二人關上門,背了行李包袱,打開後窗。蘇離離一邊爬窗一邊問:"那人會不會傷害老闆娘,要是趙無妨的人呢?"

  木頭淡淡道:"他若不跟大嫂去,就是趙無妨的人;若跟了去,必是祁鳳翔的人。因爲趙無妨不放心的是我,而祁鳳翔想捉的人是你。那便好得很。"

  "好得很?你又拿個條子寫了什麼?"

  "沒什麼,跟他說正事罷了。"木頭攬著她一躍出去,兩人聲音飄遠。窗外黃土上突兀地長了兩棵白楊,光禿的枝幹,筆直,卻迎風而立。

  東面街上老闆娘漸漸走到鎮集盡頭,出了村廓,越走越荒,欲要顧盼,卻因木頭囑咐,不敢回頭看。約行了五六裏地,旁邊有塊荒野人家的廢磨盤,她索性坐了上去歇腳,卻埋著頭不敢擡。

  那乞丐遠遠尾隨在後,身手靈敏,越瞧越覺得不對勁,緩緩走前往她肩上一拍。老闆娘驚得"啊--"地一聲,摔在磨盤邊,卻是個四十上下,一臉風霜的民婦。乞丐一愣,驀地把頭上破草帽抓了往地上一摔,露出十方刻意抹黑了的臉。他目光銳利地將她上下一掃,轉身欲走,老闆娘連連叫道:"哎哎,大兄弟,你等等。"

  十方站住腳步,默然片刻,方緩緩問道:"大嫂有事?"聲音深水般低沈舒緩。

  老闆娘站起來,抻了抻裙子,又掠了掠頭髮,再上上下下看了他兩遍,忽然一笑道:"嘻嘻,這兄弟也俊,怎的是個光頭,倒像個和尚。"

  十方輕輕搖頭道:"我不是和尚,我會殺人。"

  老闆娘嚇了一跳,笑容頓斂,抖抖擻擻在衣裳上下摸索了半天,先是摸出一塊銀子,看看又揣好;複又摸出了一貫銅錢,摸摸再揣好;末了方摸出一張折了三折的紙來,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畏縮地遞過去道:"那住客給我銀子,讓我穿了這衣服出來,如果有人找我,就把這個給他。"

  十方接過來慢慢展開,看了一遍,又擡頭看了她一眼,老闆娘一臉老實膽小。他皺了皺眉,轉身便走。老闆娘看他去遠,抹了把後頸上冒出的冷汗,叉腰歎道:"嚇死老娘了。"

  三日後,這張紙條子放在了祁鳳翔軍帳的案桌上,上面寥寥數語曰:"祁兄少諒,勿再盯梢。正月十五,銅川成縣,七裏村見,大事可濟。江字。"祁鳳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讀了三遍,略換了換姿勢,擡眼問十方:"然後呢?"

  十方道:"因爲怕被江秋鏑發現,派的人手很少,剩下兩人沒有盯住。屬下回去查看時,人已經走了。後來又命人在那一帶暗尋了兩日,也沒找到。"

  "人在眼皮子底下都溜了,不在你眼前你當然更加找不著了。"祁鳳翔輕輕將那張紙撫平在案上,看著那一個個字,不慍不火道:"徐默格跟人,跟得自己不知所蹤;你身爲線人總領親自去跟,跟的人不知所蹤。你說,我要你們來做什麼?"

  十方波瀾不驚道:"屬下辦事不力,聽憑王爺處置。"

  祁鳳翔眸色陰晴不定,似有恨意,又有激賞,手指輕扣著桌子,沈吟良久,方道:"他既約了我,不跟著他們也罷。你隨我多年,向來得力,此番小敗當以爲鑒,今後多加小心。自己下去反省反省,跟著該跟的人吧。"

  十方躬身道:"是。"退出軍帳時,才覺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木炭靜靜地燃著,祁鳳翔手一送,那張字條輕飄飄落上去,火苗一亮,燒成灰燼。

  此時蘇離離與木頭已然北上,正在一戶山村農家討水喝。老農用瓷碗盛了一碗清水出來,木頭道了謝,先喝了一口,方放心遞給蘇離離。蘇離離一邊喝著,一邊瞟著他道:"木頭,我素來不喜那些陰謀,你可莫要學得鬼鬼祟祟的。"

  木頭知她意有所指,道:"第一,我不願被人跟蹤;第二,我不想殺人。可這些尾巴又甩不掉,不得已才施點小計罷了。以彼之道,還治於人。"

  蘇離離留了半碗水給他,"你說得也對,難得不傷人。我只是有點怕他,若是把他惹惱了,我們也別想安寧了。"

  木頭接過碗一飲而盡,放在農家小院的石臺上,牽了她漫步而行,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又何必拘泥。你不用擔心,他有百種計謀,我有千般對策。當初在幽州戍衛營,我和祁鳳翔推演兵法。推了整整一天,直到各自難以下手,倒頭睡覺爲止。那時難分勝負,今日再來,他也未必就勝得了。"

  蘇離離蹙眉笑道:"兵者詭道,你兩人切磋詭計還很光榮似的。"

  木頭道:"你可知道那年一遇,祁鳳翔便時常給我書信。我知他有意招攬,雖未表明過態度,但他的人品心性還是瞭解的。他這個人當狠時能狠,心地卻還算磊落,不比趙無妨陰險狡詐。"

  "是麼?"蘇離離神色有些黯然,"我見著他就沒什麼好的,不是墓地就是青樓。後來他利用我,想要我爹的天子策。狠倒是挺狠,一箭沒要了我的命。"她猝然住口。他還娶了個老婆,讓她鬱悶了一回;又救了個於飛,讓她欠了次人情。

  木頭的聲音沈鬱悅耳,帶著一些了然,緩緩道:"可你也不討厭他呀。"

  他神色坦誠清晰,永遠不是祁鳳翔的捉摸不透。蘇離離捏了捏他的手,展顔一笑,百般溫柔,"我要討厭也討厭你。"話音尚未落定,只覺一陣頭暈,她正詫異間,卻見木頭轉顧四野,神色一肅,一把將她抱過來。

  蘇離離漸漸感到了腳下土地的悸動,一陣站立不穩,整個人掛到他身上,驚疑道:"這是怎麼了?"

  木頭也有些震驚,"是地動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今天十九?"蘇離離想了想,點頭。木頭站在略微穩定下來的土地上,緩緩道:"上次李師爺推太乙數,說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難道是說的這個?"

  仿佛回應他的話,地下猛地一抖,木頭足尖飛快點地一掠,抱著蘇離離跳到一塊開闊平展的岩石上。地面山間都揚起塵埃浮土,天地間有一種極低的鳴響,沈弱卻浩大,仿佛置身在了另一個世界。大塊的岩石從山上滾下來,蘇離離身在木頭懷抱,倒也不覺害怕了,對木頭道:"我們不能在這裏,快離開這山崖。"

  木頭依言背負了她,朝山外跑去。身邊的樹葉簌簌而落,鳥驚飛,猿哀鳴。大地搖晃,人像被放在了篩子裏簸著。饒是木頭身手矯健,反應敏捷,也幾次險些摔倒。蘇離離緊緊抱著他脖頸,仿佛他是這動搖世界裏唯一的依靠。

  一路飛馳,離了山道,行至陽關大路,半個時辰進了一座城鎮。半日時間,日星隱耀,山嶽潛形。滿眼都是驚慌的民衆,攜老扶幼擠在街上。有的房屋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縫。蘇離離牢牢地拉著木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頭道:"若是太平豐和之年,遇到這樣的事,朝廷還能有個應對。如今這四分五裂,各自爲戰,可就麻煩了。"

  入夜竟飄起了細雨,淅瀝不停。蘇離離縮在木頭懷裏,躲在草棚下看著簷邊雨滴。大地時不時地顫抖,雖不如白天,卻仍然嚇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蘇離離悄聲問木頭,"地爲什麼會震啊?"

  木頭歎道:"書上說地震是因爲'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君以臣爲陰,父以子爲陰,陰陽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蘇離離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們怎麼樣了。"伏在他膝上朦朧睡去。

  一夜風聲鶴唳,都沒有睡好。

  是日,祁煥臣駕崩,消息由京城飛鴿傳到潼關。天明時分,祁鳳翔的前軍便與朝廷的兵馬打了起來。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備,當日登基,便飭令各部平叛。之後數日,沒有一天停息,兩方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在這一帶遼闊平原上一通混戰,屬地參差,早沒了界限。

  蘇離離與木頭折而向東行了十餘日,這邊災況稍減。這天正坐在路邊歇息,蘇離離摸了乾糧出來吃,沒吃兩口,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有些畏縮地挨過來,看著她手上的餅子。蘇離離見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塊要給,木頭似乎想阻難,頓了頓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過來,三兩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著她。蘇離離見不得他那樣神色,看一眼木頭,木頭毫不遲疑得把餅子收了起來。蘇離離攤手道:"你看,我也沒有了。"那孩子像看個大惡人似的看著木頭,滿臉控訴,泫然欲泣。

  這時,身後一個布衣農夫過來喚了一聲,牽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換了一把粟米,咱們回家做飯去。唉,就是沒水。"

  木頭道:"是井水沈下去了麼?"

  農夫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容貌出衆,氣質清貴,歎道:"先生不知道,我們這裏沒井,祖上就守著一條河。就不知爲什麼,前兩天河水突然沒了。從上游逃來的人還說,那邊連日下雨,可這幾天連河底都露出來幹了。"他指一指十數丈外,"喏,那不是。"

  蘇離離擡眼看去,那裏一片土色,有一帶寬寬的凹槽,顔色新黃,竟是河床。他們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處河彎之上。木頭沈吟半晌,忽然站起來,看了那河床半晌道:"這河水平日流得急麼?"

  農夫道:"急啊,雖是冬天,河下暗流卻也多,有時候打漁撒網,一拽就知道勁大力沈。"

  "那冬天也不結冰?"

  "要結幾日,不過是一層薄冰。"

  木頭再想了片刻,斷然道:"這位大哥,這裏住不得了。"

  "怎麼?"

  "河水突然斷流,必是因爲前幾日地動,山石阻住了水路。上游連日下雨,河水正該暴漲,不出幾日便要衝破阻石。到時流下來,這裏地處河彎,又在低窪之地,會被河水淹沒的。"

  農夫瞠目結舌,半晌搖頭道:"那……那怎麼會,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裏,又沒個近親,叫我搬到哪里去。"

  蘇離離聽得明白,從旁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房屋沖掉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沒事。"

  農夫仍是搖頭道:"冬天發大水,那是從沒有過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頭既無奈又急促,"地震之後,河水先涸而後發,前朝是有先例,記錄在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那孩子掙脫父親的手,去扭蘇離離的衣裾,怯生生道:"餅……"

  腳下隱隱抖動,三人俱是愣住了。蘇離離正對河岸,一指道:"你們看!"上游河道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蠕動著過來,是波浪。木頭大聲道:"快跑!"

  他一指河對岸,"往河彎那邊跑,越遠越好!"一邊扯起蘇離離就走,那孩子拉著她衣角,一絆,險些跌倒。蘇離離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時拉扯不清。

  木頭用力將她一拽,連挾帶抱,提氣飛跑。躍入河道,奔了百余丈時,水聲已近,木頭一腳踩在水裏,大喝一聲,拉起蘇離離提氣縱躍,離岸沿半尺。一個大浪打來,頓時萬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浪卷到水底,隨沈隨浮。

  蘇離離不諳水性,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頭將她抓得極緊,也不知在水裏翻卷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只覺頭頂一輕。她睜眼咳水,木頭抹著她臉上的水,道:"你沒事吧?"

  蘇離離喘息道:"沒事。"回顧方才河彎,已是一片澤國,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面漂著些浮草雜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淩亂,似要將數日的壓抑都發洩在下游的土地上。一個方形長箱子浮在水上,木頭伸手一撈,撈那件木質家什的一角,細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邊緣,將蘇離離順了進去,自己扶在棺邊,被水沖到岸邊一撞,又帶入了江心。

  蘇離離急叫道:"你也上來!"木頭擺手,這棺材載了她,已入水兩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裏搖晃,蘇離離一點不敢亂動,卻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沖散。木頭道:"別怕。"上游來水似源源不絕,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兩人在急流中迴旋脫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頭欲要用力,又無從用起;欲要借力,又無處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勢多大,可這具棺材幾經摔打,一旦散架,蘇離離在這般波濤中能堅持多久。水聲中木頭果斷道:"把你的流雲筒背好。"

  蘇離離茫然地點了點頭,流雲筒縛在她的背上。

  木頭沈聲道:"姐姐,你聽好。我在碧波潭一年,水性已練得極好,你不要擔心我。"

  蘇離離看著他明淨的眼,驟然明白了他的意圖,用力抓住他的手,眼裏迸出了淚意,用力搖頭道:"不,木頭,不要。"

  木頭一手扣著棺沿,曲了食指和拇指,豎起餘下三指,道:"三天,你不要走遠。三天之內,我會找到你。"

  蘇離離哪里聽得進去,連連搖頭大聲道:"不,不,不。"

  木頭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吻,唇上的溫熱透入她皮膚。他微微一笑,"相信我。"

  內息隨經脈而行,渾厚的內力都凝聚在掌心,他注視著她的臉龐,用力地一推。蘇離離坐著的棺材劈波斬浪,如離弦之箭沖向水流邊緣。木頭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更快速地沈去,一個浪一卷,不見了。

  "木頭--!"蘇離離看著他湮沒在水裏,嘶啞地喊叫,天水茫茫,尋不見他在哪里,蘇離離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棺材在岸邊一撞,餘力未消,竟直沖上了平沙水岸。棺底磨著沙礫,頃刻間停了下來,"啪嗒"一聲,側板向外倒下。蘇離離坐著一動未動,眼望著面前渾濁的水,二十年來聚散於她,總是如此匆促。

  她輕聲叫道:"木頭。"悱惻悽楚,空曠無邊。蘇離離伸手撫摸著手背,默然坐了半天,揉了揉眼,將流雲筒取下來搖了搖,對著棺材擋板扣動機關。十餘枚鋼針鏗然釘在擋板上,所幸還沒有被水浸壞。她唯一的武器,照樣背好,站起身將淩亂的頭髮挽了挽。風寒水冷,濕透的襖子貼在身上。

  木頭在身邊這許多時候,一直是他照顧著她,蘇離離百事不用上心,竟也沒磨平了心志。她曾經一無所有,也不畏懼再次失去。蘇離離冷得抱緊自己,一步步朝前面平地上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水,生怕木頭一會就從那裏冒了出來。看半晌,又轉身走。三天,他從不騙她。想到這一點,心裏稍稍安定。

  河岸上半壞的棺材兀自佇立,像一個最沈默的告別。在她危險的時候,是木頭和棺材救了她,這是一種宿命,還是巧合。她又回頭看了那棺材一眼,它仿佛給了她莫名的熟悉的力量,帶著一點貫穿生死的哲理,讓這力量堅定而可靠。蘇離離深吸一口氣,寒風中漸漸走遠。

  暮色四合時,才看見一處人家,屋子很窄,擠了十數個人,都是逃難來的流民,敵視地看著她。蘇離離無處可擠,也無飯可討,只能央他們給點火。其中一個老者遲疑了片刻,摸了一塊打得快光了的火石火刀給她。蘇離離真心實意道了謝,又走出裏許,才找著個背風的地方,撿起一堆枯葉,打了半日才將火打燃。

  手腳已是冷得麻木了,她縮成一團烤著,漸漸才覺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上。往日跟木頭行走江湖,有時也會在荒郊野嶺受冷,但與他在一起,似乎也不覺得冷。這難道就是佛家說的境由心生?只覺情之一字,永遠參悟不透,時有新奇,是人生中從未領會。蘇離離摸著手背,似有他唇吻的餘熱殘留,低聲念道:"木頭,木頭。"

  仿佛這兩個字從唇齒間輾轉出來,便能與他親近一些。眼見得皓月千里,靜影沈璧,心裏思忖他應該也脫困了,又在哪里,也許就在來找自己的路上。這樣一想,心中幾許雀躍,聽得道上馬蹄聲響,也失了警覺,站起身探去。

  一隊快馬過來,是兵。蘇離離連忙要躲閃,已被看見了。幾個兵痞遊上前來,勒馬道:"喂,這小子是哪里來的,身上帶了多少錢啊?通通拿出來。"

  戰亂之時,官兵盤剝百姓,是慣常的事。蘇離離儘量放粗了喉嚨道:"各位軍爺,小弟是逃難出來的,既沒有錢,也沒有糧,正是活不下去了。"

  那兵頭看了她一眼道:"一身衣裳倒是整齊,既然活不下去了,爺幫你結果了,棉衣就充軍吧。"說著跳下馬就抓她,蘇離離將他手一揮,退後兩步抱了流雲筒道:"一身衣服而已,軍爺眼皮子就這麼淺?"

  她不動聲色地打開擋蓋,心裏盤算著木頭跟她講過的搏擊方位,怎樣才能將這些人都射殺,心道:"你想搜刮老娘的盤纏,老娘正要你的盤纏。"亂世爲活命,人心都不善。

  那兵頭也不多說,已抽出了刀,蘇離離對著他扣動機關,流雲筒一轉掃向餘下諸人,鋼針叠發,千絲萬縷般撒去,須臾百發。

  那隊兵馬約有二十人,俱各中針,或倒地,或強立,呻吟不已。她心下暗道:"糟了,我這樣將針釘到他們身上,一針兩針片刻也紮不死人。"果然有受傷較輕的拔刀上來砍她,蘇離離轉身就跑。跑出兩步被那人捉住,橫了刀在她脖子上,卻不抹下去,狠聲狠氣道:"說!你是不是銳逆的奸細?!"

  銳逆?瑞麗?那是南疆地名啊,是個什麼東西?蘇離離尚未答上話來,後面大隊騎兵趕來,爲首一人聲如洪鐘,不怒而威道:"讓你們前哨探路,卻這般磨蹭,天明怎與太子……唔,皇上……的兵馬會合!"

  一個兵士稟道:"將軍,這有個奸細,傷了我們的兄弟。"

  蘇離離聽那將軍語速聲音,心中急切地回想,他是誰,他是誰?!我怎聽著耳熟?!

  那將軍略無遲疑,道:"既是奸細,殺了便罷。大軍當前,猶疑什麼?"

  蘇離離聽得這話一急,靈犀頓通,大聲叫道:"歐陽覃,歐陽覃!"

  兵士都是一頓,歐陽覃策馬上來,一時間沒有認出她。

  蘇離離方才想到是他,脫口而出,此時腦中卻思緒紛繁,歐陽覃不是跟隨祁鳳翔的麼?可他說太子……皇上,太子那是祁鳳翔的大哥啊。兩人水火不容,歐陽覃怎會去與他會合。她仿佛記起李師爺說過,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叛變到了他大哥的陣營裏。

  不待她想好,歐陽覃已認出了她,幾分恍然,幾分遲疑道:"是你?"

  完了,這下不好編了,蘇離離訕訕一笑,縮頭舉手道:"嘿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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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2: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軍中談契闊

  歐陽覃退了兩步,神氣有些矛盾,打量了她兩眼,慢慢審問道:"先帝才一晏駕,銳王就叛逆朝廷。如今皇上正親自提兵誅滅。此地不日便有一戰,你怎的做了銳逆的奸細?"

  銳逆,原來是銳王叛逆,蘇離離吞了口唾沫,殷殷解釋:"我不是奸細,是他們要搶我的東西,我不得已才用暗器射傷了他們。就……就……就是幾根針,沒人死吧?啊?"她環顧諸人,轉過臉來滿意地點點頭,"沒人死。"

  歐陽覃被她一番不倫不類的搶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微眯了眼睛似在沈思,不陰不陽道:"這麼說來,你和祁鳳翔沒什麼關係囉?"

  他怎會這樣問?蘇離離心中有個疑題一掠而過,不容多想,當下也試探道:"我跟那逆賊當然沒有關係!我這輩子見都沒見過他,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歐陽覃半冷不熱地笑了笑,道:"那便罷了,你且跟我走吧,待此戰過後,我令人送你回去。"他回頭道:"給她一匹馬,大家加緊趕路。"

  蘇離離騎到馬上,一縷神魂才算歸位,跟在歐陽覃身側,穿山越林,心中卻思量開了。歐陽覃明明見過她跟祁鳳翔在一起,她說沒見過,他就默認了。有個隱約的想法在心裏成形,但大軍當前,這種事大意不得,又怎能僅憑臆測。

  一柱香時間,遠遠可看見營地篝火。營中兵馬過來接住,只說皇上有召,歐陽覃獨個去了。少時,他手下親兵過來,將蘇離離引到一處大帳的後面。這方形帳子一分爲二,後帳又分隔兩方,一方放了雜物,一方有張木榻。那人引了她到榻邊,徑自出去。

  約莫過了盞茶時分,歐陽覃掀帳子進來,手上拿了一個饅頭,一疊衣物,擲到榻上,冷冷道:"換上,此時起,扮作我的親兵,不許離開我一丈遠。今晚你就睡這裏,不許出去。"

  "哈?"蘇離離詫異,"那你也睡這裏?"

  歐陽覃臉色更沈幾分,"我當然不睡這裏,我在隔壁大帳。"

  蘇離離頭疼得緊,卻勉力維持著邏輯,"那你又不許我出去,我肯定就隔你超過一丈遠了;你不許我離開你一丈遠,那我只能出去。"

  歐陽覃哭笑不得,搖頭道:"你現在不用出去,我叫你出去才出去……哎,什麼和什麼呀。咳,反正我說你聽著就是了!"一摔簾子,走了。

  蘇離離拿起衣服一看,是套兵卒的衣褲軟甲,琢磨了半天才套在衣服上穿好了。合衣倒下,蓋了硬如門板的被子,啃著那冷饅頭。饅頭如梗在喉,衣甲硌在身下,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那邊遠小鎮的客棧裏,與木頭神仙眷侶,心裏驀然一酸。

  腦中忽然一道靈光閃過,歐陽覃爲什麼要將她帶在身邊?內心慢慢浮起一種畏懼,怕什麼呢?怕落到祁鳳翔手裏。可祁鳳翔到底有什麼可怕的,她又說不上來。正因爲說不上來,卻又愈加怕得厲害。帳簾縫中望見營裏燈火,蘇離離數著這一天算是過去了,木頭啊木頭,你在何方?

  她下午泡了冷水,寒風裏走了半日,頭疼得厲害,恍惚要睡著時,聽見什麼東西輕微聲響。蘇離離驟醒,只盼是木頭來了,卻聽見極低的人語聲,喁喁不清。木頭獨來獨往,不會和人說話,她慢慢掀了被子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帳側。大帳週邊是厚棉,裏面只用兩層帆布隔開,前帳之人雖將聲音壓得極低,隱約也可聽見隻言片語。

  一人語調低沈,斷字卻清晰,道:"……務要確保無恙。"

  歐陽覃似乎很爲難道:"那天明行事如何?"

  "照舊。"

  歐陽覃半天不說話,那人良久方道:"正月十五之前,還要趕到銅川佈置。"

  蘇離離聽得一驚,方才揭了被子,冷熱不調,鼻子一陣癢癢。她努力忍了忍,將頭埋在臂彎裏捂死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聲氣兒甚小,夤夜靜謐中還是讓那邊說話的兩人一頓。

  她忙躡行至榻,躺上去裝睡。剛擺好姿勢,歐陽覃已掀了簾子走進來,悄然無聲,令她備感緊張。蘇離離刻意微微動了動,揉著鼻子,又埋在被子裏睡。歐陽覃平靜道:"蘇姑娘,你不要裝睡了。"

  她置若罔聞,仿佛睡沈了,心裏卻絲毫不敢放鬆。僵持了片刻,歐陽覃默然而出,蘇離離緩緩睜開眼,哪里還能有半分睡意。

  她鼻塞頭沈,蜷在褥子上吸鼻子,回想當日與祁鳳翔遇見歐陽覃的情形,歐陽覃連祁煥臣的帳都不買,又怎會投向太子?他一開始就裝作一介莽夫,不僅她沒識破,連祁鳳翔也沒識破,將幾人騙到睢園去鬥趙無妨。這人演戲之技藝可謂絕佳,極可能是祁鳳翔授意假投太子的。

  正月十五,銅川之行,那是木頭寫給祁鳳翔的紙條,其餘還有誰知道?難道是紙條子落到了別人手裏,還是祁鳳翔想對付他們?許多種可能浮現心底,蘇離離心中暗暗定意,此地是非難料,明日定要尋機逃走,去找木頭。心下打定這主意,這才模糊睡去。睡得半醒間,似乎看見帳簾一動,木頭緩緩走進來,俯看著她道:"起來!"

  蘇離離猛然一醒,見歐陽覃一張大臉湊在眼前,橫眉道:"叫了你半天,怎不起來?"

  "哎哎"蘇離離應了一聲,一動,只覺頭疼得要命,強撐了起來,眼前浮光掠影。自己摸了摸額頭,好象有些發熱。她晃起身來,將流雲筒背上,埋頭跟他出去,忽然撞在他背上。歐陽覃回頭皺眉訓道:"你今日要警醒一些。"

  蘇離離揉著腦袋,"你走就走,突然停住幹嗎,要不我也撞不上你。"

  歐陽覃瞪了她半晌,道:"你若不想橫死,記得牢牢跟在我身邊,我往哪里走你就往哪里走。我往前沖,你便也往前沖,知道麼?"

  蘇離離心裏警覺起來,點點頭,"知道了。"

  出了軍帳,冷風一激,她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涕淚橫流。尋不找手巾,只好猥瑣一把,反正不是她的衣服,袖子一橫擦乾淨。平日看慣的馬,在眼前如有山高,蘇離離渾身無力,爬了半天爬不上去。歐陽覃緩緩策馬到她身邊,捉住她領子一提,把她提上了馬背,看她東倒西歪,壓低了聲音道:"你就是要死也今天過了再死,別讓我不好交待,嗯?!"

  交待?跟誰交待?蘇離離無暇多想,只能點頭,"是是,我就是現在死了,也一定詐屍起來,跟牢了你。"

  歐陽覃咧齒一笑,從隨從身邊接過一盒清涼油扔給她,命道:"抹上,清醒點。"蘇離離依言抹到太陽穴上,涼風颼颼地刮著,靈台頓時涼得清明。跟著歐陽覃策馬而出,從中軍行到轅門,便見一人衣甲燦然,駐馬當場,頭上金冠映著天邊的晨暉分外耀眼。

  這人三十來歲年紀,眉目倒也英挺,五官有那麼幾分像祁鳳翔,卻全無祁鳳翔的神韻。那人一見歐陽覃道:"你來得遲了些。"

  歐陽覃臉色惶恐,重重抱拳道:"末將怎敢勞皇上等候!"

  那皇上笑道:"不要緊,今日決戰,正該同心。你是有功之臣,他日必定榮耀非凡。"

  歐陽覃似被他感染,容色莊重肅然道:"今日一戰,陛下偉業奠定,我等能效綿薄之力,實是大幸。"

  皇帝陛下也莊重了神情,握他手道:"你能慧眼識人主,當日爲朕揭發那叛賊謀奪天子策,欲有不臣之心,朕是不會忘的。"

  他二人慷慨萬端,蘇離離聽得胳膊上雞皮疙瘩一層層地起,越發的冷戰。才做了幾天的皇帝啊,大敵在前,無屏息專注,卻在遙想著飄忽的成功之後,還遙想得十分自我感動。這位皇帝陛下若有絲毫人主之智,就不該讓祁鳳翔坐大,落到如今這一步。

  但見這人主手一招道:"走。"

  幾人便隨了他從中軍大道一直前行,漸漸看見前面隊伍森然,劍戟林立。他們一行縱馬過去時,幾十面戰鼓擂了起來,是金石相撞的清越激昂。人馬從中分開一條道路,漸漸望至陣首,耳聞鼓,足踩鞍,不待廝殺,便已有了披荊斬棘的豪情。

  幾人一路騎到陣前傘蓋下立定,歐陽覃綽刀在左,蘇離離立馬在後。

  兩陣對圓,對方中軍一桿大旗,旗腳南飄,書了個端正有力的"銳"字。陣中人馬分開,一騎當先而出,不徐不急,那馬帶著矜持態度,蹄法雍容,似閑庭信步。光看那馬蹄子優雅地向前,便知道騎在上面的主子是誰。

  祁鳳翔一身銀甲,如雪白藹,連盔纓都換成了素白,迎風輕飄。每走一步,既是穩如泰山,又是縱逸仙姿。他站定陣前,緩緩屈了屈腰,道:"大哥別來無恙?"

  蘇離離驟然聽到他磁悅的聲音,腦子裏似是一暈,心怪這傷寒太厲害,忙扶穩馬背。

  大哥皇帝冷笑道:"誰是你大哥,你這逆祖叛賊!父皇屍骨未寒,你就提兵叛亂,還不快快下馬受死。"

  祁鳳翔低低地笑,毫不疾顔厲色,"既然父皇屍骨未寒,大哥怎麼就把金冠束上了?"

  對方愣了一愣,道:"我是皇儲,父死繼位。一國之君,爲國之體統,自然正裝冠戴,豈能服素。"

  "原來如此,"祁鳳翔前一句說得滿是詩情,動靜之間卻又立現殺意,"上月你將我王府之中,上至王妃,下至門役,都斬首在京城北門,這就是爲君之道?"

  "哼哼,不錯,大逆不道,當誅九族。"

  祁鳳翔仰天長笑道:"九族?我九族之中,以你血緣最近,你殺不了我,卻殺一干婦孺。這也叫爲君之道!嫉賢妒能,猜疑兄弟,胸中策不滿百,筆下言不滿千,你何德何能來參這爲君之道!我今日叫你一聲大哥,只因你今後聽不著了。兄弟情分,今日捉住,你死個痛快!"

  皇帝陛下似聞奇談怪論,靜了一靜,方大笑道:"我是聽不著了!今日我衆你寡,你的士卒連飯都吃不飽,你縱然想勝,也難比登天。是我讓你死個痛快!"

  祁鳳翔長劍出鞘,劍尖斜挑,微指他大哥道:"好,你來決此戰。"

  他大哥尚未答話,歐陽覃已是雙目凜凜,佈滿戰意,聽了這句暗語,大喝一聲,三軍驚愕,只見他長刀一掄,淩空劃過一道圓弧。

  陽光下白刃一閃,從皇帝陛下頸上揮過。方才那生龍活虎的嘴巴,金光燦爛的頭冠瞬間跌入塵土。鮮血飛濺,身首異處。身後軍士瞬間俱駭,祁鳳翔同時地將劍一指,手下軍馬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歐陽覃叫道:"快走!"

  蘇離離奮力一打馬,隨他沖出了陣去。她從未如此接近地看一個人被砍掉腦袋,方才的景象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短短數十丈的距離,卻似跑了半天。後面有箭射來,在耳邊呼嘯而過,她左腿上一陣鑽痛,夾不住馬鞍,身子便往地上墜去。歐陽覃一把將她抓住,單手提了飛馳。

  片刻之後,迎面有人伸臂撈住她的腰,歐陽覃松了手。那人將她死死地按在胸前,用力之巨仿佛要把她肺裏的空氣都搾出來。她的臉偎上他冰冷的鎧甲,記憶中的畏懼疏離與隱約迷戀撞入心底,她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人流在身邊湧過,那是他萬千功業的奠定,在一步步累積;那是壓抑他心志的家族身份,在他手中挫骨揚灰。主帥已失,敵軍摧枯拉朽般瓦解,勝利華麗而盛大,快意絕倫。手中的人卻是意料之外,希冀之中的賀禮。

  祁鳳翔靜靜抱著蘇離離,在這舞臺大幕後,軒昂默立。

  一見祁鳳翔,小命定遭殃--對蘇離離而言,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昏沈,忽冷忽熱。仿佛又看見昨日急流中,他注視著她的眼,身影湮沒在水裏。蘇離離輕聲哭道:"木頭。"臉上有綢布細滑地蹭著,鼻子裏聞到一陣幽香。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有些模糊。蘇離離拭掉睫上的淚,摸到柔軟的枕頭,一張標致的臉龐,半尺之外凝視著她。祁鳳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旁邊,看不出什麼神氣兒。蘇離離也無暇去看,吃驚地一退,後腦正撞在牆上,疼得"哎喲"一聲叫,這才覺得渾身酸痛無力。

  祁鳳翔伸手撫著她的頭髮,舉止溫柔,語氣冷淡道:"你亂蹦什麼?"

  蘇離離半趴在床上,露著側臉,手拉了拉衣領,吃了一驚,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剝掉,卻著了一件絲寢衣,衣帶不系,裙裾鬆散。被褥厚實溫暖,心裏卻生起一種恐懼,咬牙道:"你……你……"嗓子幹啞,卻說不出下文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脫我的衣服!"

  祁鳳翔躺在旁邊,似將她阻在床上,無形的壓迫感隨著他手臂一動,遍佈蘇離離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將她蓋好,溫柔的態度將她心裏那個極大的恐慌轟然點著,眼淚迸在眼眶,牙齒幾乎都要打顫了。祁鳳翔看破她心思,莞爾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婦給你換的。你腿上中了箭,軍醫來敷了藥,又一直發著高燒,天黑的時候才褪了熱。"

  蘇離離遲疑道:"是麼?"

  祁鳳翔語氣誠摯道:"你若是疑心我對你做了什麼,那大可以放心。我要強暴你,必定會在你清醒的時候,那樣才能讓你印象深刻。"

  蘇離離現在便清醒得很,對他的印象也足夠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還是當真,是想將她留在人世還是扔進地獄,當下不敢反駁嬉笑,只得低低地"嗯"了一聲。

  祁鳳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線,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順便在這裏歇了歇,看著你卻又睡不著。你這人看著軟弱,性子卻又硬又壞。這麼蜷在床上,外表溫順畏懼,心裏卻不知在打著什麼鬼主意。定然在罵我吧?"

  蘇離離看著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灩,輕輕搖頭道:"我沒有罵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鳳翔眸子微微一眯,靜了靜,方道:"也不見得很好。只是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想找你問問,可你總是躲著我。"

  蘇離離輕輕掙開他的手,鎮定下來,"你想問我什麼?"

  祁鳳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問你,倘若當初我告訴你于飛其實有救,我其實很喜歡你,你會走麼?"

  蘇離離搖頭道:"我已經走了,說這個沒有意義。"

  祁鳳翔默然片刻,沈吟道:"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這樣的性子你始終愛不起來。可以動一動心,必要之時卻又能決然離開。那其實還是不喜歡的呀。"他仿佛自言自語,"你又不是什麼良善守矩之輩,江秋鏑有時迂腐得緊,你怎會喜歡他?"

  蘇離離決料不到他會說得這樣直白,仿佛故舊知交一般無所避諱,躊躇片刻道:"我是不拘泥小節,若是爲了活命,什麼卑鄙手段都可以用用。但若沒有什麼顧及,我還是願意善良的。"她遲疑一下,小心道:"你當然很好,比他好得多。可我早就喜歡上他了,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不要輕易動心。"

  祁鳳翔眼眸深沈,陰晴難辨,隔了半日才緩緩道:"這是誰說的?"

  蘇離離擡眼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忽然慢慢笑響,漸漸大笑起來,轉身坐起,搖頭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歡你,你棄如敝履麼?我敢承認,你倒不敢承認了。"

  見他態度終於明朗起來,蘇離離暗暗松了一口氣,心道:我敢那麼刺激你麼?撫著腿上的藥紗,低聲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個時辰,天才黑不久。"祁鳳翔站起身,從旁邊炭爐上端了碗藥汁過來,"早該吃藥的,看你睡著,也沒叫。起來喝了吧。"

  蘇離離望著那碗烏黑的藥汁,心裏抗拒了一下,還是慢慢爬起來擁了被子,就著祁鳳翔手裏一氣喝盡,蹙眉不語。

  祁鳳翔想起她當初怕苦不喝藥,自己緊哄慢哄,威逼利誘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說我要是強暴你,你會不會也如此嬌弱痛苦,卻又不敢反抗?"

  蘇離離臉色瞬間嚇白了,思忖半晌,只能旁敲側擊,半是玩笑,半是堅決道:"銳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鰥夫的人啊!"

  祁鳳翔見她當真,語調冷淡之中透著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婦。江秋鏑若無意外,怎捨得把你扔在那兵馬橫行的道上。"

  蘇離離登時斂容,收了戲謔,悲喜全無,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樣,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無所謂;可我無論生死都愛他。何況,他不會死。"

  "如此說來,我冷血囉?"祁鳳翔自問,默然片刻,也不辯,反問道:"倘若他死了呢?"

  蘇離離緩緩搖頭,"他說過會來找我,他從不騙我。"說到木頭,仿佛心底沒了對祁鳳翔那種捉摸不透的畏懼,迎視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時會一無所有。我就遇到過,還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會死,也必然會來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堅執,像冬日稀薄的陽光,卻是萬物仰賴的根本。

  祁鳳翔看著她的樣子,宛然記憶中的思慕,無比親近又如隔千山萬壑。她失去過親人,卻未曾自怨自艾;對他動過心,卻從未顛倒愛慕,喪失自我;她遭言歡冷淡,仍不顧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種淡定的自在,對人對事不必悉心謀算,全力掌控。

  處之安然,失之不悔。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那個眉目清亮的江秋鏑,無論是貴胄驕子,還是布衣少年,總有適意的決斷;無論自己怎樣用心招攬,總也不肯輕易就範。仿佛又看見他們在陽關大道上的擁吻,祁鳳翔眸光驀地一沈。

  蘇離離看他眼神陰晴變幻,一時愛戀紛雜,驕陽般熾熱,一時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測,骨子裏還是有些怕他,往裏縮了縮。祁鳳翔撩衣坐下,傾身靠近。蘇離離以爲他要有什麼不軌的舉動了,他卻只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麼也沒說,只握在手裏。他的手溫熱有力,皮膚的觸感陌生細膩,袖口雪白得連一絲花邊兒也沒有,純粹得猶如他的複雜。

  蘇離離看著他服素的領口,輕聲道:"你父親死了。"

  祁鳳翔望著袖子,像看著一段古舊的時光滄桑淡去,平靜道:"是啊。他臨終下過十二道詔書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錯,當初我下獄,他也一直狠不下心來殺我。"

  "這叫不錯?"

  祁鳳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經很不錯了,因爲我要謀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辭裏潛藏著激越,壓抑不住,卻屈臂埋了頭,伏在她床邊,有些掩飾,有些倦怠。蘇離離錯愕地看著他,他仍握著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紅明滅。她只得由他握著,側了身趴在床邊。

  良久,蘇離離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鳳翔沒有擡頭,卻更緊地捏著她手。

  咫尺之間,默默無言。

  蘇離離不瞭解祁鳳翔,似乎從來不瞭解。她設想他的種種心性言行,到頭來總是錯的。這一點上,她甚至還不如木頭。

  她這夜睡得極淺,祁鳳翔抽出手時她便醒了。他整著袖子道:"你接著睡,我還有事。"態度生氣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煙滅。蘇離離"嗯"了一聲,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著頭。

  祁鳳翔看了她片刻,見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轉身出去了。拇指與食指摩挲著,指尖仿佛留著她手上柔滑的觸覺。

  蘇離離一覺睡到過午,頭暈腦漲之狀大減。床頭放著一套絳色棉衣,她取來穿了。左腿上的傷倒不甚重,勉強可走。掀開軍帳,薄雪點翠,旌旗翻卷,蘇離離慢慢走出數丈,便見前軍校場上一隊人馬押了一人前來。那人五花大綁,風雪染花了面目,卻掙扎不屈。

  蘇離離緩緩走到木柵排欄邊,扶著高高的木樁子,便見祁鳳翔白衣勝雪,負手立在場中,歐陽覃站在身後。祁鳳翔側頭看見了她,望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那人被押到他面前,踢跪在地,口中猶自罵道:"奸賊,用詭計捉了老子,算什麼好漢。"蘇離離一聽,便知是趙不折,暗想:這人定不會降,今日必死。

  祁鳳翔淡淡笑道:"我自討祁氏叛逆,關你梁州何事?無故前來犯我兵鋒,眼下怎講?"

  趙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殺兄逆父的叛賊是你!你倒有臉皮反著說。"

  祁鳳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掃蕩四海,何懼人言。趙將軍驍勇,願降最好;不降則死。"

  趙不折大聲罵道:"鳳眼賊,爺爺生下來就沒投過降!"

  蘇離離聽得莞爾,歐陽覃皺了皺眉,祁鳳翔卻嗤地一聲笑了,忍著笑揮手道:"罷了,送趙將軍去吧。"兵卒扯起趙不折押了下去,趙不折一路大罵鳳眼賊不止。刀光起處,身首異處,頓時折做兩截。

  歐陽覃沈吟道:"太子雖然死了,京城那邊還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鳳翔點點頭,"你即日提兩萬兵回駐京師,安頓局勢吧。"

  歐陽覃遲疑道:"殿下,京師原是重地,對你極爲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當說什麼。只是末將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只怕不服。"

  祁鳳翔並不看他,淡淡道:"給你兵馬是做什麼的?我沒空跟那些腐儒舌辯什麼忠孝節義,但有不服,無論忠奸,一律滅族。總要先拿一兩個人做榜樣,這個度你自己把握。"

  歐陽覃瞠目結舌,祁鳳翔徐徐回頭看他道:"不然你有什麼好辦法麼?"

  歐陽覃細思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祁鳳翔悉心解釋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鏗回京,他在雍州經營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趙不折,深知彼軍虛實,留在這裏于我有利。你在太子身邊數月,京中往來,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適。我寫一道諭令給你,敕令不服者殺,你拿回去貼在京城九門,只說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歐陽覃大聲道:"殺便殺了,我還怕名聲不好麼?何須殿下來攬這個罪名。我去清點人馬,明日就走。只是王公大臣好辦,皇帝家事難爲,怎麼做,殿下還須給句准話。"

  祁鳳翔想了一會,慢慢開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兒子小的小,沒用的沒用,若是沒人攛掇他們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僕從侍婢可以留著,內眷子嗣,一個不留!"

  歐陽覃道:"是。"轉身按劍而去。

  祁鳳翔轉身看著蘇離離,慢慢走到排欄邊,隔著碗口粗的木樁,伸出手背貼在她額頭上,靜了片刻,笑道:"果然沒燒了,外面冷,出來做什麼?腿傷不疼麼?"

  他前一刻說到殺人,斬釘截鐵;後一刻問她傷病,溫柔周全。蘇離離望著他,有些蕭索悵然道:"追求這樣的東西,不會痛苦麼?爲父兄所猜忌,人倫離散,回頭又去殺別人的父兄妻子。毫無道理就把人殺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歡它,是因爲它曾經讓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蒼穹,天高雲淡,緩緩道:"人一生是有許多不如意處要忍受,但切不可傷頹自憐。你所有的夢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敵人,一個一個地去征服他。你看到這一切都照著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裏是決不會痛苦的。這二十餘年來,我若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見她默然無語,似有所悟,他垂下頭來微笑地望著她道:"至於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後善良地對待善良的,惡毒地對待惡毒的,必要時也可以惡毒地對待善良的。我對你已經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戰我的底線讓我對你惡毒起來!"

  蘇離離驚詫地擡頭看著他,祁鳳翔冷笑,"你心裏在盤算著走人吧?你這人要走時從來不告辭,卻總喜歡討論這些深刻的東西。"蘇離離作辭的話語還未斟酌出口,便被識破了,一時無言。

  祁鳳翔語調漫妙悠閒,又帶著無窮的壓力,"好好呆在這裏,我知道你如今視死如歸,你也得知道我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蘇離離頓時失色,方才對他懷有的一絲勸慰之情也蕩然無存,退了兩步,轉身回去。祁鳳翔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因爲受傷而一瘸一拐,毫不優雅,卻帶著決然堅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陣,卻又忍住了。

  傍晚軍醫又來給蘇離離的腿傷換了藥,叮囑她多多靜養。蘇離離懶懶靠在床頭,暗想木頭不日便當來找她。無論怎樣,她都得先把風寒腿傷養好才行。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營中燈火初上時,祁鳳翔正握了一卷書在中軍靜靜地看。祁泰急行入帳,趨至他身邊,低聲道:"主子,江秋鏑來了。"

  祁鳳翔放下書,淡淡道:"哦,發現他了?"

  祁泰搖搖頭,"安排的人都沒用上,他從大營轅門進來的,讓哨兵通報要見你。"

  祁鳳翔眉毛一軒,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來得倒快。"

  祁泰引著木頭,穿過重重營壘,到了祁鳳翔中軍大帳。大帳裏燒著炭火,將冬日嚴寒隔絕在外。大案左右順次往下整齊擺著八張大木椅,木頭在帳中站定,祁鳳翔並不起身,也不迎問,只微微擡了擡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頭抓過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藍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來。聲不發而威,姿不移而嚴,淵停嶽滯,巋然韻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著祁鳳翔,卻不說話。祁鳳翔等他開口,等了些時候,見他端坐不語,忍不住道:"你要見我,怎的又不說話?"

  木頭緩了一緩,才徐徐道:"你捉著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話說。"

  祁鳳翔眼尾的線條原有著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彎起來,舒緩而愜意,"我沒有話說。"

  "你有話說。你糧草已盡,加之關中大震,餓殍遍野,無所劫掠,你想要那批軍資。"

  祁鳳翔說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頭似乎並不意外,神色並沒有嚴肅,或是淩厲幾分,只條理明晰道:"那麼你只好回京城去,著力經營兩三年,重整旗鼓,再問鼎天下。除去橫生的變故,要討平各方諸侯,七八年的時間或可成功。"

  他話鋒一轉,"趙無妨現今便在雍州邊上虎視,此役若能將他除去,一舉拿下梁、益富饒之地,與關中想連,則荊、襄、吳、越最多三年可平,大業可成。"

  祁鳳翔一驚,"趙無妨在雍州?"

  "不錯。雍州邊上的梁州兵馬名義上是趙不折領來,實則是趙無妨主倡。他喬裝在軍中,深居簡出,只是不讓人知道罷了。否則李鏗擒了趙不折,梁州兵爲何潰而不亂?"

  祁鳳翔心裏已知他所言不虛,仍沈吟道:"他既瞞得如此隱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見打了一架,言歡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裏。"

  中原戰場自古以來多是由北向南的吞併。以黃河流域爲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嶺阻隔,南下江陵有長江天塹橫斷。祁鳳翔已佔據黃河沿線,若能打通梁州、益州,東南一隅無可抗之師。莫說三年,也許兩年就能一統天下。

  戰機稍縱既逝,祁鳳翔全身的戰意都被點燃,但見木頭好整以暇,心裏藏著萬千資糧,卻用這戰局作餌釣他,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

  木頭眉宇之間是全然的簡潔疏朗,坦誠無欺,"我並沒有威脅你,這只是一個選擇。看你是要畢其功於一役,還是要離離。"他言罷,微微擡了下巴,眸子裏帶著三分了然,靜靜欣賞他眼裏的掙扎。

  祁鳳翔躊躇片刻,緩緩搖頭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將銀糧藏地說出來。"

  "你的侍衛攔不住我。我之所以沒有悄悄把她帶走而是當面跟你說,一則是不願用這種手段來對你;二則是怕你當真惱火,後患無窮。"木頭說得平靜。

  祁鳳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陰沈猶疑,似不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帶著三分漠然情緒,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藥裏下了西域奇毒。自後每月初服下解藥便與常人無異;若是沒有解藥,活不過當月十五。"他頓了頓,又道:"不要指望韓蟄鳴,他這輩子解不了的,就是這種毒。"說完手扣了桌沿,靜靜欣賞他隱忍的錯愕與憤怒。

  木頭吃了一驚,眉頭蹙了蹙,片刻之後卻靜下來細細打量祁鳳翔的神色。沈吟少時,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沒有把握,殺你卻有把握;一年殺死沒有把握,十年殺了你卻很有把握。你若沒想跟她同歸於盡,就讓她好好活著。"

  祁鳳翔萬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搖頭歎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沒什麼好,這副市井無賴的嘴臉倒是學了個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誘,"你是殺得了我,可那又有什麼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沒了?"

  木頭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沒了,你的性命也沒了。謀劃了十數年的江山難免不讓別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難免不說你志大才疏,愛美人不愛江山,死於風流豔債。"

  祁鳳翔額上青筋隱隱一浮,咬牙不語。世人說他殘忍狡詐陰險毒辣,那都沒什麼;若是讓江秋鏑爲老婆報仇把他殺了,必然淪爲笑柄。

  木頭淡淡一笑,"這還是一個選擇,看你心裏是自己更重,還是她更重。"

  祁鳳翔默然半晌,反問:"你以爲呢?"

  木頭正色道:"我以爲,以你的智謀,不會做這樣兩敗俱傷的事,你也沒有給她下毒。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心裏氣不過。"

  祁鳳翔的眼仁裏有種莫名的張力,藏不住惱怒之色,狠聲道:"江秋鏑,你當我捨不得殺她?!"心裏激怒,當真殺機一動,蘇離離既是羈絆,又無心於他,留之何用?一時入了魔怔,蘇離離的樣子在腦海中一劃而過,縱然萬般可愛也失了纏綿心緒,只覺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木頭見他發怒,心裏倒是一松,下毒之事想必是讓自己說中了,緩緩搖頭道:"你捨得殺她,卻不該是爲了這個原因。"短短一句似涼水潑下,他的簡潔犀利,仿佛萬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鳳翔驟覺失態,反愣了一下,心中往復來回,如雪崖之上的獨坐參悟,茫然又帶著細碎的紛亂。倘若真的殺了蘇離離呢?此生夜闌反側,他能不後悔?然而容她活著,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歲月裏的美好,都是爲另一個人而舒展,自己這番心思又成了什麼?

  如絲繩縈繞,減不斷,理不清,祁鳳翔平生未曾如此難以決斷。木頭已慢慢接著說道:"譬如壯士赴死,一瞬之機,慷慨而去,與千古霸業同樣壯美;若是靜下心來衡量比較,瞻前顧後,就失了真意了。情愛也是如此,最經不得推敲,你稍一猶疑便是捨棄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業,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鳳翔理了理思緒,沈吟道:"人生並沒有這麼多選擇的時候,難道古今王侯都沒有白頭到老的?她和我所謀求的也並不矛盾。"

  木頭道:"是不矛盾,她若跟著你,一輩子也未必會遇到江山美人難兩全的時候,可惜還有我。"

  "你?你難道只爲她而活,爲她而死?"

  "我爲自己而活,卻可以爲她而死。這一點你辦不到,你要的東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從一開始對她就沒有這個心,所以聽憑時日遷移,與她得過且過地來往。她斷然離開,也正因爲她要的不是這個。用情之深純專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誰?"他說得平淡,毫無起伏,卻輕易激起祁鳳翔心內波瀾。

  見他沈默不語,木頭再逼一句,"你現在也可以帶她走,我決無二話;你若憂心天下安危,我願意替你擔這個重擔,決不墮了你的威名。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來的謀劃隱忍,大半的艱辛都度過了,如今勝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讓人?祁鳳翔驟然擡頭看著他,看了好一陣,緩緩搖頭道:"江秋鏑離了王侯之家還可以是木頭,祁鳳翔離了朝堂皇家就什麼也不是了。"

  木頭微笑不語,心意卻轉側繾綣。江秋鏑原本也什麼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鋪裏的兩年時光,才學會了做木頭。

  祁鳳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難得你想出這番說詞來。"

  木頭淡淡道:"也沒什麼難的,我只想聽答案。"

  祁鳳翔握拳虛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緩緩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來幫我。"說到"我不要她",心裏似壓著千鈞之力,說完卻是一松。一念之間九百生滅,倒把塵世百味嘗了個盡。

  木頭神色不變,問:"你用什麼來讓我答應呢?"

  祁鳳翔放下手,率然歎道:"什麼也沒有,憑你高興。"

  木頭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的打算,祁鳳翔大不是味。

  "我說,"他撫額歎道,"你我也算是故舊知交,我邀你共謀天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給句准話麼?"

  木頭越發笑得深了幾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銀糧,現下便要帶她走。"

  祁鳳翔斜睨著他,輕描淡寫道:"是在銅川麼?"

  木頭道:"不是。我寫了銅川,但不在那裏。"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別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著。"

  祁鳳翔附掌笑道:"那好極了,銅川那邊我佈置了人。"

  木頭微一訝異,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誰?"

  "十方。"

  "難怪。"木頭轉身欲走,問:"我老婆?"

  祁鳳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傷,又著了風寒,今天才褪了燒。雖沒什麼大礙,卻還需靜養。這會只怕睡得正熟。"

  木頭略一沈吟,點點頭,"好,她暫時留在這裏養傷,我三日後回來。"他說到"我三日後回來"時,運上了上乘的內力,聲雖不高,卻水波一般漪漾開去,合營皆聞,合營皆驚。

  蘇離離本睡得淺,此刻聽到他的聲音如從冥冥三界中傳來,驟然一個驚醒,翻身坐起。

  祁鳳翔內力一陣激蕩,耳內低低轟鳴,心中大驚,不料他內功收發自如,精進至此。

  木頭已轉身大步出帳,至中軍大門外牽了來時的馬。祁鳳翔起身跟至帳外,忽想起一事道:"你總要帶點人馬去。"

  木頭頭也不回,道:"用不著。"馬鞭一揚,絕塵而去,留下祁鳳翔站在那裏,憑空多了幾份賞識之色,又混雜著惆悵。江秋鏑一派坦然地將老婆留在他這裏,義下於先,擺明瞭是要絕他的覬覦之心。

  身後蘇離離趿著鞋子瘸著腳奔出帳來,叫道:"木頭!"木頭的背影已去遠,不一會兒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著他去的方向,半是因爲焦急,半是因爲奔跑,呼出的氣在空氣中繚繞。祁鳳翔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說了三天後回來。要不爲讓你聽見,也犯不著震得人頭暈。"

  蘇離離回過神來,牙齒咬得下頜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驚急之中大聲道:"我知道你在銅川佈置了人!你又弄了什麼陷阱讓他去跳?!你怎麼就折騰不完呢?見不得我好是吧?!祁鳳翔,你想逼死老娘還是怎麼的?!"

  她睜圓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這一副橫了心腸要發氣撒潑的模樣,卻是爲了擔心他算計木頭。祁鳳翔看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懶得廢話,劈頭蓋臉一通罵:"難道我臉上寫著'壞人'?我是殺你了還是害你了!給他個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這麼蠢?!有那麼幾個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裏去了!"

  蘇離離被他突如其來地一罵,一時不知所措,但聽得最後一句,張嘴就回,氣勢不減,"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鳳翔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愣在那兒,空氣清寒間瑟瑟發抖,大喝:"滾回去睡覺,睡不著眯著!"蘇離離被他震得一抖,詫異地看了他大步而去。

  這番發洩似的爭吵來得毫無緣由,一個爲愛人的處境擔憂,一個卻是因爲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了。

  營裏許多人聽見木頭那句"我三日後回來",不明所以爬起來詢問。見蘇離離與祁鳳翔這般吵架,四面竊竊私語。蘇離離看了看木頭離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頭行事向來謹慎周全,必是與祁鳳翔有了什麼勾結。他既說三日後回來,自己也只得耐心等著。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帳子裏。

  木頭策馬一夜,天明趕到一處小縣。縣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傷,投親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內人馬接住,徑往縣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著驚堂木過官癮,木頭邁步進門時,他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這官樣麼?"

  木頭將馬鞭交給小嘍羅,頷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走到堂下道:"找著離離了麼?"

  "找著了。"

  "那怎麼不見?"

  木頭正色道:"我暫時將她安頓在一個朋友那裏,回來正是有句話想對莫大哥說。"

  莫大點頭,"歧山上面震壞了,難得前天在路上遇著你。你讓我來占著這破敗的縣城,是要我做縣官麼?"

  木頭搖頭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卻不能只做縣官。亂世之中,要麼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麼做接濟天下的人物。縣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穩。"

  莫大聽了個一知半解,卻躊躇道:"你是要我當大官?我肚子裏沒多少墨水,手下也只有不到三千人馬,我能跟誰比?"

  木頭擡頭看著堂上斜掛的匾額,眼裏有種置身洪流的波瀾壯闊,氣韻清健,吐字斬釘截鐵般鏗鏘,"英雄不問出身,文墨可以學,兵少可以練。天下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到時山賊就做不成了,你若不願退回去做一個平民,如今就得往前進。你只告訴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氣感染,驀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麼不敢,天下沒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頭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現下便請衆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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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2: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欲辯已忘言

  這兩天薄靄沈沈,天上的雲朵厚重而陰灰。祁鳳翔拿了一領自己的披風給蘇離離,一色的水貂毛皮,雖是舊物,毛色卻鮮明,顛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蘇離離成天裹著,也不敢走遠,就在自己住的帳子周圍轉悠。

  她這天早上爬起來,緩緩地左轉了一圈,又右轉了一圈,便見祁泰大步流星,給她端來了午飯。飯菜很簡單,蘇離離也不挑剔,只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蘇姑娘還有什麼吩咐麼?"

  蘇離離遲疑道:"木頭,就是那天晚上在營裏說他三天後回來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里了麼?去做什麼了?"

  祁泰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問問你主子?"蘇離離就是不鬆口。

  祁泰想想,說:"主子是主子,他願意說的自然會說,不願意說的我們又怎能去打聽。"

  蘇離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道:"我只是個女人,而且還被他關在這裏。他就是告訴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說死要死個明白,他把我家木頭支使到哪里去了?大丈夫行事應當磊落,何必瞞著我一個小女子呢?"她臉上哀婉之中帶了激動。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無濟於事,還是不必操心了。"說完轉身出去。

  待他走遠,蘇離離表情一放,懊惱地拿起筷子扒飯。這祁鳳翔是個人精,連手下都練成精了。

  祁泰繞過寬闊的校練場,來到祁鳳翔中軍,正有親隨端了午飯進去。祁泰上前先用銀針試了,才給祁鳳翔端到旁邊食案上。祁鳳翔這才放下文書,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筆墨,方淡淡問了句:"給她送飯了麼?"

  祁泰應道:"送了。"

  祁鳳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來水杯給他倒了杯水,一邊倒一邊說道:"江秋鏑去了一日,下面也沒傳上來什麼音信。"

  祁鳳翔慢慢吃著飯,細嚼慢咽了一會兒,並不擡頭,問:"你想說什麼?"

  祁泰一慌,"……沒什麼,屬下……"

  祁鳳翔不鹹不淡道:"你從小跟隨我,可知道在我身邊辦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幹,辦事有效率。"

  祁鳳翔也沒加重語氣,輕描淡寫道:"老實。主子吩咐的事能辦好,沒吩咐的事不多辦。若是做不到這一點,越能幹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驚,知他看出來,忙道:"屬下也是被蘇姑娘說了半天,才想幫她問問,決不敢有什麼二心。"

  祁鳳翔慢慢笑了,問:"她怎麼跟你說的?"

  祁泰依樣說了一遍,不用看到,祁鳳翔也能想出蘇離離當時那副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俠義心腸,可惜看不出人家幾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會過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飯,把她帶過來吧。我告訴她好了。"祁泰應了。

  蘇離離吃完了午飯,正準備小憩片刻,祁泰來端盤子,順便把她請進了祁鳳翔的大帳。大帳裏祁鳳翔正站在地圖之前,細細看著山川地形。身側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斂袖收容而立。她進去時,二人並未回頭。

  蘇離離眼珠子一轉,便看祁鳳翔身邊那人,衣帶之上掛了一隻寸長的小棺材,底下垂著穗子,不由大喜,脫口招呼道:"應公子!"

  應文回過頭來見是她,一貫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幾分笑意,回揖道:"蘇姑娘好啊。"

  蘇離離倒是回了個禮,笑道:"應公子好。"

  祁鳳翔臉色不佳。

  應文側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並不說話。蘇離離見到應文時幾份雀躍之情,對比見到自己時的見鬼之狀,怎不令祁鳳翔惱火。但見蘇離離身上裹著那件批風,和著棉衣,臃腫蹣跚,一張臉卻還是巴掌大,頜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線,祁鳳翔冷冷道:"你老實呆在營裏,不許再跟祁泰打聽江秋鏑的去向,否則他也沒有好果子吃。"

  蘇離離眉頭一皺,嘀咕道:"你講不講理,祁泰大哥又沒說什麼,動不動就亂遷怒人。又要把我關著,又要我什麼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鳳翔額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麼?我不關著,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遠!"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來是要吵架?"

  祁鳳翔驟然語塞,噎在了那裏。蘇離離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的聲音是比我大,不過我可以罵得比你難聽。只是我現在困得緊,沒有前天晚上那個勁頭了,你實在想吵,改天約個時間我們再來吧。"

  祁鳳翔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現在一看見她就生氣,這口氣還總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蘇離離面前,蘇離離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聲曖昧道:"你過去跟在我身邊,耗子從貓般我見猶憐,讓我著實喜歡;如今裝出這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放浪不羈,讓我越發喜歡得緊。"

  蘇離離被他一捉早已縮成了一團,聽得這句話,不由得滿臉愁容,哪怕他說要殺她,也好過說喜歡她。蘇離離欲哭無淚,一臉苦笑道:"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啊,我現在改還來得及不?"

  祁鳳翔看著她虛弱的模樣,想起她種種言行,既無淑女之體統,又無烈女之氣節,怕死貪財,到底哪一點讓自己喜歡?想到在京城時,她逮著機會便訛自己銀子,真是愛到心裏去了,神色一緩,"哈"地一笑。

  蘇離離看他笑了,滿臉佯歡道:"是是。"

  祁鳳翔覰著她一臉的狗腿相,擺明瞭應付自己,心下不悅,眉頭一皺,"哼!"

  蘇離離不敢鬆懈,脅肩諂媚道:"是是。"

  祁鳳翔哭笑不得,鬆開她一揮手,"你別的本事沒有,飯倒還做得可以,去,帶她到軍廚那邊,給我做午飯去。"

  蘇離離巴不得他這一聲兒,轉身就想溜。祁鳳翔掃著她腿上,又惡聲惡氣道:"走慢點!"應文跟出來道:"我過去瞧瞧,她可別真去做飯了。"祁鳳翔點點頭。

  應文出來追上蘇離離,蘇離離放慢腳步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應文便笑了。兩人慢慢往軍中大竈處走。應文道:"蘇姑娘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還好吧,唉,"蘇離離歎了口氣,"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應文執起腰帶上墜著的小棺材,笑道:"蘇姑娘記得當日做這棺材時說的話麼?"

  蘇離離看了那棺材一會,釋然笑道:"說起來容易啊。"

  說話間走到軍中做飯的地方,露天開闊處搭了幾片大棚子,兩尺寬的竈台砌了一溜。蘇離離一看傻了眼,那大鐵鍋把她放裏面還能蓋上蓋子。伙夫腰圓膀闊,墊了塊大石在腳下,站在與鍋平齊的位子,揮舞著肘子,手上是一柄尋常鏟土的大鏟子,配著那鍋倒是相得益彰。

  蘇離離吞了下口水,支吾道:"應公子,我炒菜的時候要是一錯勁兒摔進去了,你可要儘快把我撈起來啊。"

  應文實在忍不住,搖頭笑道:"那鏟子你是揮不動的,炒那一鍋菜,足夠近百人吃。這些菜還是我昨天從冀北帶來,也只能支援個三五天。你隨便做點小菜就是,不要太當真。"

  蘇離離連連搖頭,"那怎麼行,你是聽見的,他讓我在軍廚這裏做飯呢。我要是不做,還不知他要怎麼對我呢。"

  應文奇道:"你當真覺得他是那種人?"

  蘇離離低了頭不說話,應文正色道:"蘇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錯的朋友,你能不能說句實話,你真的對祁兄一點也不動心?"

  蘇離離埋了一回頭,方慢慢搖了搖頭,"應公子,人應懂得輕重取捨。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這個情,我實在還不起了。"她擡眼看去,地上菜蔬邊放了只年輕的公雞,不知在哪間民宅裏搶來,她問那軍廚,"師傅,這只雞能給我不?"

  那軍廚一擡頭見應文在她身邊,點頭道:"行。"

  應文見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話道:"把雞拔毛開膛清理了,一會送到蘇姑娘那裏。"伙夫不敢怠慢,少時便將那只雞收拾好,送了過來。蘇離離端詳片刻,那公雞神容安詳,死態端莊,收翅光皮縮在盤子裏。

  蘇離離躊躇片刻,欲要脫掉大衣,挽袖子分屍。應文道:"你風寒未愈,我叫人來切吧。"

  蘇離離擺手道:"要不你幫我把這只雞切成小塊吧。"

  應文皺眉道:"我沒宰過這些,君子遠庖廚,這個……"

  蘇離離嗤地一笑,"什麼君子遠庖廚?沒有庖廚,君子有飯吃麼?讀聖賢書是經世致用的,也別把自己弄得太神聖了,說這一套來裝模做樣地擺身份。一雞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應文被她一番鼓動,也覺新奇,點頭道:"說得有理,我今天就試試吧。"說著,挽了袖子,系了圍襟,手舉菜刀,不知從何下手。蘇離離指點他順著脊骨先劈成兩半,應文到底聰明,一點就通,方位準確,只是力道小了點。

  蘇離離道:"使勁宰,你還怕砍疼了它啊!"

  應文歎道:"殺雞不易,殺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蘇離離嗤笑,"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倒未必沒殺過人,只不用親自動手罷了。"

  "也是,你親自殺過人麼?"

  蘇離離不禁想起認識應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亂兵中奔走。一個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沒想便將菜刀砍進了他的脖子,那麼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鳳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腦袋,評曰:"砍得利落,只是下手驚慌。"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吧。奇怪的是,這麼久以來,她竟從沒有想起,心底也從沒有過恐懼或是道德的責問,仿佛殺那個人天經地義。人性在無所依傍時,就會失去原則,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一營的火頭軍總領是個五十上下,留了一臉淺胡茬的老伯。他端了個蘇離離要的沙鍋進來時,便見蘇離離端坐一旁,一臉若有所思的玄妙;應文揮刀斷翅,一臉比雞還痛苦的神情。

  軍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麼精細東西。蘇離離把雞塊過了水,一杯醬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幾縷野蔥瓣蒜,放一個小沙鍋裏文火收汁。燒出來的雞塊色澤紅潤,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種純粹的鮮香。蘇離離自己聞著香,先偷吃了兩塊,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頭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該回來了。"

  晚飯時,她將這盤菜端到了祁鳳翔的的帳裏,祁鳳翔打量了兩眼,擡起眼皮不冷不熱道:"這是贛州一帶的菜肴,叫三杯雞。你在哪里學來?"

  蘇離離連連點頭,"銳王殿下真淵博,我在菜譜上看來的。"

  祁鳳翔溫柔地笑,"你也挺好學嘛,坐下,就在這兒吃飯。"

  蘇離離知道推辭無用,也就坐下了。祁鳳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細看了看,道:"這雞塊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蘇離離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說著也去夾了一塊,祁鳳翔筷子一抖,給她敲掉了,"我記得你切的筍絲勻稱細緻,全不是這副樣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准而有度。可見其人沒有用過刀,但心思還算聰敏。這是應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應文家裏的廚子比你見過的還多,你居然騙得他做這樣的事。"

  這人長的是什麼腦子,蘇離離又夾了一塊,也考究道:"據我看來,是我風寒初愈,手上無勁……你!"

  祁鳳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雞塊,仍然溫柔地笑,"你風寒初愈,手上無勁,吃不得雞,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這頓晚飯蘇離離吃著軍中伙夫做的粗糙飯菜,看著祁鳳翔一塊雞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還悠悠一歎道:"我自到雍、涼領兵,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

  蘇離離定心立意,今夜回去,無論如何要給他紮一個小人!

  這頓飯吃得蘇離離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強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盞,蘇離離輕咳一聲,"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鳳翔微微眯了眼打量著她,"想走?"

  蘇離離點頭。

  "我看你還沒怎麼吃飽,要不讓他們再做點什麼來吃。我這裏人吃的東西不多了,馬吃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無害地笑。

  蘇離離無奈道:"多謝好意,可惜我沒有馬這麼好的胃口啊。"

  祁鳳翔轉身從大案底下拿出一個尺長的花漆盒子,走到蘇離離坐的墊子旁,把盒子遞給她。蘇離離遲疑道:"什麼啊這是?"

  祁鳳翔黑油油的眸子漾著水一樣的光澤,燈光掩映下映著她的影子。他舉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們在山上打到幾條草蛇,現在聽聽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個蛇羹來吃吧。可不許扔了!"

  蘇離離往後一縮,已靠到了帳子上,"我不要!我做不來蛇羹!"

  祁鳳翔一把拉過她的手來,塞上盒子,不冷不熱地命道:"叫你拿著就拿著,現下人馬都少糧草,給你找點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滾吧。"

  蘇離離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還是祁鳳翔更可怕。迫於淫威,她端著盒子逃也似的滾了。祁鳳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遠有多遠,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來。

  蘇離離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帳子裏,先放在地上,擡頭四顧,找了個大銅壺壓在上面。壓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沒有聲音。靜了片刻,她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想必都死硬了。她決定無論是什麼東西都給他拿出去扔了,盒子還得留下以備祁鳳翔明日找茬。

  蘇離離將油燈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漆盒蓋子。墨子酥,百果餅,棗泥糕,山楂鍋盔整齊地碼了一盒,少而精,飄著糕點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點心鋪子三味齋所出。

  蘇離離愣了半晌,緩緩將盒蓋放下。寂靜中拈起一塊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純香在舌頭上彌漫開來。

  第二天祁鳳翔出營去了,第三日午後才回來。傍晚將黑不黑時,陰沈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祁泰來請蘇離離到祁鳳翔帳裏去。蘇離離早吃了晚飯,不知他此時相請是爲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風出來,冒著風雪到了他帳子裏。帳側一張矮幾,放了酒杯,旁邊燙著酒。

  祁鳳翔一招她,"來坐。"他目光淺淡,態度平靜,蘇離離心裏有些明瞭,便也安安靜靜走到小幾旁墊子上坐下。祁鳳翔端詳了她片刻,笑道:"不錯,這兩天不像餓著的樣子。"指點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請你來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熱酒,蘇離離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只影;在蘇記棺材鋪的院子裏,他不請自來,與她喝酒的情形。蘇離離握了杯子,沈吟不語,祁鳳翔卻兀自仰盡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飲,至少喝一杯吧。"

  蘇離離看著他,緩緩舉杯道:"我確實不會喝酒,只這一杯。這杯酒敬你,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她仰頭喝盡,酒味醇香熱辣,從咽喉直滑到胃裏。

  祁鳳翔的心似是一沈,落在一種優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願的是什麼?"

  蘇離離搖頭,"我沒有必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害你。我會對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不是……"蘇離離不穩地抗辨。

  祁鳳翔伸出左手,手上那個刺傷終是無法消除。他的聲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緩卻涓涓流動,拂過她心底最細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問你,問到最後自己下不去手。過後我想就這樣算了,先把你晾在一邊。可是你那一箭之後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過把你留在身邊,然而變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輕輕將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來想去,覺得情之一字是個羈絆,當斷則斷。便和傅家結親,一則借勢,二則忘懷。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說你去了棲雲寺,我聽他把你們說的話說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見你。覺得即使是作尋常朋友,時常看見你也是好的。"

  祁鳳翔語音兀地一沈,"你讓我救於飛,我既然答應了你,千難萬難又怎會不救。你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於飛雖沒死,也還沒活;我也想讓你明白,我身處之勢殘酷兇險,不能婦人之仁,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見到于飛自然能明白,可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你信不過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氣的。"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走並不完全是因爲於飛。"

  "那是爲了什麼?"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微諷道:"你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有些話我們沒說過,並不是因爲我們不是。"

  蘇離離慢慢擡頭,"那我爲什麼要留在那裏呢?你把我當作什麼?"

  祁鳳翔頓了頓,一抹傷情轉瞬即逝,靜靜道:"你先前跟趙無妨說天子策在我手裏,我只能將計就計讓這件事傳出去,讓父皇囚我罰我降罪於我,讓太子覺得我大勢已去,放鬆麻痺。彼時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讓徐默格捉你回來,你只是一個平民女子,我有無數種法子可以佔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殺得一個不剩了?"

  "我沒有把你捉回來,不是因爲我不想要你,不是因爲我要不了你,而是爲了你不受傷害,可你偏偏遇見了時繹之。時繹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訴我,你跟著他去了三字穀,我知道我已經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遠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樣,她總要從我的指縫間溜走:就像看見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卻無能爲力,你知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蘇離離被他平靜的語調激得百味雜陳,從心底湧到眼中,"木頭一直在三字谷,你明明知道;我那時問你,你卻說你不知道。"

  "他讓我別說,因爲他那時易死難生;我也不想說,因爲我那時已經覺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燒手,到頭來卻燒了我的手。"他淡淡搖頭。

  蘇離離輕聲反問,"燒了你的手?我那時候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你騙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總是剛剛讓我覺得有些好感的時候,就又突然給我一個打擊。這個把戲你玩得樂此不疲,我應付得捉襟見肘。"

  她聲音漸漸激越,"明知趙無妨這樣狠毒的人在覬覦著天子策,是什麼讓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鋪,孤身去涉險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話暗示我告訴我,沒有什麼難關是過不去的,沒有什麼危險值得我害怕,讓我覺得安全,我也不會走。可你說了些什麼?!"

  蘇離離停頓了一下,慢慢搖頭,放緩語氣道:"我見過太多變故,這輩子只想求個安穩。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這顆懷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這種深厚的情誼。"

  祁鳳翔突兀地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想說什麼,又似乎是想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刹那間有眼淚從蘇離離的睫毛滾落下來,滄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斕的悲傷。有一種眩惑,讓他短暫的失神,祁鳳翔伸手摸著她的淚,似問似答:"這是爲什麼哭呢?"

  蘇離離闔上眼睫,淚珠被擠落眼眶,卻不說話。他忍不住將手偎上她的臉,回想那種細膩。蘇離離驀地一驚,側身避開了。

  祁鳳翔放下手,卻固執地追問:"是爲了我們而哭麼?"

  蘇離離拭去模糊的淚水,仍是不答話。

  "恨我麼?"她越是沈默,他越是想知道。

  蘇離離搖頭。

  祁鳳翔遲疑了一下,又問:"那會愛我麼?"

  蘇離離仍是搖頭。

  祁鳳翔靜靜注視她片刻,問道:"那麼現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是麼?"

  "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點點頭,良久歎息道:"既然如此,我心裏不高興,"語調帶著三分惆悵,三分溫柔,"所以那天喂你喝的藥裏,給你下了毒。"眼裏還留著抹不去的愛憐橫溢。

  蘇離離錯愕地瞠視著他,見他臉上回復了那種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半晌一笑,卻非真笑,"哈!我方才說過什麼,你總是讓我有點好感的時候就給我一個打擊。"

  祁鳳翔淡淡地笑了,"什麼時候我心裏高興了,就把解藥給你。沒給你之前,你只能每月服一次解藥壓制藥性。"

  蘇離離霍然站起身,"你用我來威脅他?!"

  祁鳳翔豎起手指放在唇上,優雅不改,似想制止她的激動,半笑道:"不錯。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蘇離離伸手按著桌面,"你說我願意跟你在一起你會對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願意你轉眼就給我下毒,你這叫愛我?"

  祁鳳翔徐徐點頭,"實是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愛到如你的地步。"

  蘇離離微微搖頭道:"愛一個人無論他怎樣,都不會願意去傷害他。"

  "愛而不得者,另當別論。"

  蘇離離憤然道:"放屁!"

  "我說錯了麼?"他虛心地問。

  蘇離離頓了頓,也諄諄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來權衡,都可以拿來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來當籌碼,也就只配得到那樣的感情!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再來一百次我也仍然會走,因爲這是你活該!"

  她眉尖微蹙,淡若遠山,是永遠看不厭的蕭疏墨色,七分的憤恨卻藏不住那三分虛弱,一如她離開時的脆弱,握著他的手流淚。在言歡的繡房裏,她無奈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裏的離。"

  祁鳳翔想笑,卻默默肅了神色。人一生有許多時候,可以淡然地裝扮;卻總有那麼幾次,不能不動容觸懷。四目交投,有激湧的情緒無處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將蘇離離拉了過來。動作強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卻渾然不覺。

  他隔得很近地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淚痕未消,像將要融化的蠟人,搖搖欲墮。祁鳳翔眼中是難以闡述的情感,橫波流灩,熱烈而失落;蘇離離僵硬著手臂,眼中有倔強與難過。他捧住她的臉,看了片刻,托著她的頭,緩緩將一個吻印在她的眉心。

  蘇離離用力推他,避無可避,卻不願再將淚流得肆無忌憚。溫存的觸感讓她咬緊了唇,有種瀕死的難過,像洪水淹過了全身,像曾經溫柔的對待瞬間叠加起來漶漫。她的抗拒令他索然,雖吻著她的肌膚,卻仍如隔萬里。

  祁鳳翔鬆開她時,神色已冷淡漠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拖出了大帳,走得快而堅決。夜色中鵝毛大雪漫天飄飛,蘇離離由他拽著,不覺得腿傷會痛,雪花會冷。一路走到大營中心營場上,人流往來,莫大指揮著手下山賊往營中搬運糧草。

  清寒的空氣裏,木頭站在一側,卓然如夜,沈默軒疏。雪花飄到他的頭髮上,留戀地摩挲片刻,滑落在地。他聽見身後腳步,回過頭來,眼光一掠便凝結在蘇離離身上。祁鳳翔驀然站住了,蘇離離的精神漸漸凝聚起來,浮世大雪紛飛,聚散飄落,卻有木頭的堅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實。

  她甩脫祁鳳翔的手,奔了過去。木頭一把將她抱住,像回到了闊別許久的家,蘇離離伏在他肩頭終於痛哭起來。木頭微微錯愕,淩厲地望向祁鳳翔,祁鳳翔眼中辨不清是狠是絕,默然轉身而去。

  不是因爲不想要,不是因爲搶不到,而是那個人的心不在這裏。世間最容易執著的是感情,最不能執著的也是感情。他獨自走著,便不用把別人的悲喜背成自己的悲喜,孤獨,卻無可畏懼,所向披靡。

  這一段路,祁鳳翔將指甲捏進了手心,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木頭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臉色漸漸和緩了一些,放下驚疑,抱了蘇離離,輕撫在她背上,長空落雪中輕聲哄道:"不怕他,有我在。"

  *

  莫大的人馬紮營在十裏外,佈置嚴整。木頭算著糧草給了祁鳳翔,多出來的都屯在莫大營裏。時常有難民經過,困餓不起也施捨一點,雖是陳糙米,能不餓著就好。於是便有難民盤桓營外,男的願來入伍,女的願來煮飯漿衣。木頭擇優而錄,令李師爺造冊,一應營務按行伍要求。

  第三日雪停,陽光映著薄雪,一片銀妝素裹。木頭一早快馬到了祁鳳翔大營,立馬轅門,徑入中軍。祁鳳翔正站在地圖前,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圖。

  木頭摸出一支玳瑁簪子,遞過去,"這是你那天給我的。"

  祁鳳翔接過來,拿在手了看了看,問:"那支呢?"

  "離離那裏的,她可能忘了,我也沒問她要。"木頭答得輕巧。

  祁鳳翔看著簪子,忽然想起那個典故來,樂府詩《有所思》裏,講男女定情,男子送了一支雙珠玳瑁簪給女子,後來男子負心,女子將簪子砸毀焚燒,當風揚其灰。愛與恨都是一線之隔。仿佛是一個隱喻,他本是懷著幾分調戲之心送這簪子給她,卻忘了故事本身的結果。祁鳳翔握了簪子,微微有些發怔。

  木頭打開背上的包袱,取出那個烏金的匣子,"她倒是說把這個給你。"

  祁鳳翔看著桌上的匣子,從懷裏摸出一把同樣烏金的三稜鑰匙,手懸到半空時卻停了停,輕輕把鑰匙放到了匣子上。兩人都瞪著那匣子不語,半晌,祁鳳翔忽地一笑,問:"想看看裏面是什麼嗎?"

  "唔--"木頭沈吟片刻道:"……有點好奇。"

  祁鳳翔猶豫了片時,也笑道:"我也挺好奇,但是我現在不想開。"

  "爲何?"

  祁鳳翔默然半晌,決斷道:"這樣吧,鑰匙還是放在我這裏,匣子你們收著。若我有朝一日平定天下,四海歸服,再來看這天子策,讓它名符其實。"世人碌碌,只因所求有限。祁鳳翔獨有一種淡然篤定,半是決心,半是從容,因其所求宏大。

  木頭會得他意,道:"好,待你功成之日,奉上爲賀。"

  祁鳳翔拈著那鑰匙輕點在桌面上,道:"你當真絕了功業之想,不願位居顯赫,萬人之上?"

  木頭扶案,默然想了想,道:"我從來都未想過位居顯赫,只因我家世過去已經夠顯赫。"

  "不錯,你父親是異姓王,我父親只是邊疆守將。"

  木頭雙目濯然,"功業之想大多一樣,目的卻有不同,有的人只爲禦敵平寇;有的人爲了權勢地位。我取前者,你要兩者,本就不同。人世功名有憂有樂,我不堪其憂,你不改其樂,更是迥然。你不必猜疑什麼。"

  祁鳳翔搖頭而笑,"又自作聰明,我猜疑你就不會這麼簡單放了離離。要說看透人心,你不及我,你只勝在坦率無求。無求故而不失。"

  他說到蘇離離,木頭聲音清定道:"她說你給她下了毒。"

  祁鳳翔眉頭一皺,轉瞬又舒展開來,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怕麼?放心,我不想跟她同歸於盡,下沒下毒都死不了。"

  木頭如有所思,覰了他一會兒,傾身向前,低聲道如此如此。

  祁鳳翔冷睨了他半晌,"你這不是拿我做惡人麼?"

  木頭道:"惡人你反正都做了,也不妨多做一會兒。"

  祁鳳翔咬牙切齒地一笑,正要說話,木頭搶先道:"我來是想問你,趙無妨怎麼解決?"

  祁鳳翔沈吟道:"他才在雍州失利,只怕要往回逃,必須分兵切斷他的退路。"

  "然後?"

  "最好是圍在石泉一帶。"祁鳳翔皺眉。

  木頭也皺眉道:"圍點打援不合適。你的戰線已經拉長,時間就不能拖久。否則南邊的北邊的都有可能從冀州下手,把你和歐陽覃分割包圍。最遲一個月,要把趙無妨解決了。"

  祁鳳翔道:"我有一個想法。"

  木頭道:"我也有一個想法。"

  祁鳳翔笑道:"你說。"

  "我從趙無妨左側,你從趙無妨右側,穿插包抄,合兵在他背後,正面讓李鏗帶兵壓過來。三面包圍,我們三路切割他的人,最好不要圍城對峙,能消滅多少消滅多少,讓他勢單力孤,最後好解決。"

  祁鳳翔附掌道:"正合我意。那如果梁州有援軍呢?"

  木頭想了片刻,道:"梁州背後是益州,你可以想想法子?"

  祁鳳翔大笑道:"越發說到了點子上,我正要讓應文出使益州,約他們合擊趙無妨,令他首尾不能相顧。事不宜遲,大家分頭動作吧。"

  木頭回到莫大營地時,蘇離離正和莫大說著什麼。隔著厚棉簾子的帳子裏,蘇離離輕輕打個呵欠,歪在椅上,無奈道:"莫大哥,這樣子是不行的。"

  木頭自外而入,奇道:"什麼不行?"

  蘇離離眼睛一亮,坐起身來,嬉笑道:"你問他。"

  莫大焦躁躊躇,撓頭道:"我……我想……想跟莫愁……"

  木頭已明其意,一面解下包袱放好,一面卻一本正經道:"想跟她做什麼?"

  莫大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求親。"

  蘇離離已經笑得彎了腰,木頭也忍不住笑道:"你們認識也不短了,又無父母長輩,談婚論嫁自然得很,你這副樣子倒像才認識上她似的。"

  莫大一臉苦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們就沒提過。"

  蘇離離嬉皮笑臉道:"既沒提過,那就這麼過一輩子也不錯,反正兩人在一處。"

  莫大瞅著她,半晌假笑道:"我知道你們……哼哼……哼哼……"

  木頭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問:"我們怎麼?"

  莫大猶豫半晌,不敢以身抗暴,閉目道:"沒什麼沒什麼,可我該怎麼跟她說呢?你們是過來人,給我出個主意。"

  蘇離離將眉一軒,"誰過來了,我可沒過來,誰過來了你問誰去。"

  莫大轉向木頭,"兄弟,你要幫我。"

  木頭忍著笑道:"我也沒求過親,是她跟我求的。"

  蘇離離聞言作色,欲要反駁又不好反駁,忍了忍,轉而笑道:"不錯,我沒費什麼勁兒,就把木頭娶進了門。你就直說,莫愁,我要娶你。"

  木頭臉色一暗,悶悶道:"你不會說,讓離離說也成。"

  莫大似下定了一個決心,握拳道:"不,我得自己跟她說。"

  木頭點頭道:"這就對了,拿出你挖墳掘墓的勇敢,打家劫舍的果斷,現在就去跟她說吧。"

  "現在?"

  蘇離離贊許道:"現在雲開天晴,大地回春,正是求親成婚的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莫大哥千萬要把握。"

  莫大被他二人一推一擡,也點頭道:"好,好,我去,我現在就去。"說罷轉身掀簾子出去了。

  蘇離離將腳靠近地邊的柴火,微笑地看著莫大的背影。木頭一把抱住她,惆悵道:"今後我們開棺材鋪要叫江記。"

  蘇離離露齒一笑,斷然道:"不行。"

  木頭正色道:"出嫁從夫。"

  蘇離離曉之以理,"你自己也說自己是上門女婿,得聽我的。"

  木頭猶豫了一下,"那叫江蘇記……"

  蘇離離望著他玩笑時的樣子,淡淡一笑,沒了鬥嘴的興致,攀著他手臂,將臉貼在他肩膀摩挲了兩下,懶懶道:"說這些也太遠了,我還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時候呢。你去怎麼說?"

  木頭見她面有憂色,道:"天子策他暫時不要。"又解勸道:"我昨夜把你脈,只是有些虛寒未除,並沒有中毒的跡象。"

  蘇離離愁道:"哼,不要老娘還不想給呢。他說這種毒韓先生解不了,不發作起來也看不出。我怎麼這麼命好,這樣奇怪的毒都讓我中了,就是中不了京城第一投彩行的蒙彩。"

  木頭摟著她的腰,"不如讓莫大哥送你回三字谷,讓韓先生看看。"

  蘇離離想了想,道:"你不跟我回去?"

  木頭搖了搖頭。

  "祁鳳翔威脅你?"

  木頭仍是搖頭,"我還是想殺趙無妨。"

  蘇離離沈默半晌,輕聲道:"木頭。"

  "嗯。"

  她擡起頭,"我不欠他的。"

  木頭一愣,明白她意下所指,道:"他到底沒有爲難你,這個情我領。"

  蘇離離提醒道:"他給我下毒。"

  木頭猶豫了一陣,緩緩道:"他有那麼蠢?給你下毒能得到什麼?世上哪有什麼毒可以吃下去還跟常人一樣?"頓了頓,又解釋道:"當然,我也不能完全確定,你還是回三字穀去看看好。"

  蘇離離看了他片刻,低低道:"好吧。"

  她手指撫摩著他的衣襟,將額頭抵在他下巴上。兩人默然相擁,各懷心事,萬般的情由縈繞心底。

  木頭,倘若祁鳳翔真的給我下毒,你怎會善罷甘休,還與他一起商議除掉趙無妨?我知道你怕我不安全,想讓我回去。可你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啊。

  姐姐,程叔待我們的好誰也不會忘,趙無妨不除,此生也不安心。祁鳳翔沒有給你下毒,但他未必沒有這樣想過。我助他一臂之力,是謝他放過你,也是償我舊時之志。

  仿佛萬葉千聲在身邊零落,蘇離離擡起頭,柔柔地一笑:"你想做什麼就做吧,我會陪著你的。"木頭清明的眸子漸漸涵滿笑意,他俯下頭輕啄著她的唇。蘇離離貓一般眯起眼睛,細碎親吻。木頭平日算得上沈默溫順,一俟親近,即刻狼變,按著她的頭用力吮了上去。

  只聽"噯"的一聲,兩人忙分開,同時扭頭看去,莫大站在門口咽了下口水,莫愁站在旁邊有些尷尬。

  蘇離離掙開木頭,怒道:"你做什麼呀?!"

  方才的情形讓莫大看得有些血熱,轉頭叫道:"莫愁!"

  莫愁嚇了一跳,怪道:"你到底要說什麼?非得把我拉到這裏來。"

  莫大一經看見她面龐,又開始結巴:"那個……外面人多。"

  木頭皺眉道:"別跑題。"

  莫大連忙點頭:"是是,他們剛剛指教我了……不是,是我想說。"

  蘇離離撫額,"說重點。"

  "好!"莫大一把拉住莫愁的胳膊,"我們成親吧!"

  蘇離離小聲道:"他這也說得太直接了。"

  木頭說:"噓--"

  莫愁震驚地看著莫大,兩人瞠視著誰也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莫愁低聲道:"那年你殺老大王救我,兄弟們就要你娶我,你爲什麼不肯娶?"

  莫大撓頭,"我……我救你確實不是那個……我當時是沒那麼想過……"

  莫愁突然扭捏起來,低下頭握著自己雙手,更低聲道:"……要是換個人,等你想起來,早嫁了好幾年了。"她捂住臉哽咽道:"我等了三年才聽到你這句話。"

  莫愁笑著,卻湧上了淚意,瞟見了蘇離離嬉笑的神色,身子一扭,跑了出去。

  莫大蒙了,"哎……她這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啊?"

  木頭無奈地搖頭,蘇離離失笑道:"你追過去接著問問就知道了。"

  莫大躊躇了片刻,飛一般奔了出去,蘇離離拉著木頭的手道:"莫大哥這人,某些方面也太不明白了,說好了叫心無邪念,說壞了叫呆若木雞。"

  木頭一笑,"他要是明白,也不會這麼多年看不出你是女子。"

  是日午後,人馬飽食,祁鳳翔也不多耽,撥了三千輕騎兵給木頭,自己領了三千走了。他臨走來到莫大營外,蘇離離遠遠站在帳門邊,手掀了簾子看他二人說話。祁鳳翔仍是那身鎧甲,微微從馬上傾下身來,不知與木頭說著什麼。頭盔上的白纓垂下來,被風拂到頰邊。輕浮的飄穗與他篤定的目光相融合,鮮明生動。他不可能沒有看見她,卻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木頭最後點了點頭,祁鳳翔直起身掉轉馬頭去了。木頭俟他去遠,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兵符,鎦金閃耀,是權力的光芒,昔日的舊鄉,三千人馬的責任。沈默中有許多往事浮光掠影般劃過。

  木頭將兵符揣進懷裏,回頭見蘇離離慢慢走過來。他迎上去站定,蘇離離問:"你什麼時候走?"

  北風把她鬢角的一縷碎發吹亂了起來,木頭伸手給她理到耳後,道:"我也馬上就要走,莫大哥那裏我說好了,明天讓他送你回三字穀,送到了再回來。"

  蘇離離點點頭,"你萬事小心。"

  木頭給她一個沈定的眼神,"好。"

  蘇離離又想了一會兒,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一一說起。半晌方道:"我在三字穀等你。"

  木頭道:"好。"

  蘇離離又站了一會兒,卻找不著話來說。木頭緩緩拉了她手,笑道:"放心。"

  "你這麼大個人了,不比當初落難到我門前,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她莞爾一笑,"你忙你的去吧,我去睡個下午覺。"

  木頭點頭,"照顧好自己。"蘇離離應了,先轉身回去了。莫大自打中午跟莫愁表白,一下午就沒正常過,兩人都瘋瘋癲癲的不見人影。蘇離離回去床上躺了,卻一點也沒睡著,轉側良久,耳聽得騎兵馬蹄聲出營,她爬起來直追到營門口,但見一路絕塵。

  蘇離離愣愣地望了一陣,傻笑了笑,慢慢回轉身來。身後有人叫道:"妹子,大妹子。"她站住四面看,營週邊欄邊,一個黃麻短衫的婦女,頭上裹著頭巾,欲辨而未明地打量她。

  蘇離離細認了片刻方認出她是雲來客棧的老闆娘,叫道:"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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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9 01:02: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請君同入甕

  蘇離離細認了片刻方認出她是雲來客棧的老闆娘,叫道:"大嫂。"

  老闆娘這才敢挨上前來,三分愁苦,三分笑容,道:"真是你啊妹子,我看見這些兵就怕,都不知怎麼辦好。你怎的在這裏?那位小兄弟呢?"

  蘇離離笑了笑,"他有點事不在這裏,大嫂怎麼到了這裏?"

  她這一問,倒把那老闆娘問得眼眶一紅,哽咽半晌,抹了抹淚道:"我家的客棧震塌了,都埋在地下去了。你們給的銀子也埋下面了。我好不容易才跟著人逃難出來,走了大半個月,也不知道這是哪兒,要什麼沒什麼。昨天聽人說這邊軍營裏可以討到吃的,我……我就過來看看。"

  蘇離離聽她說得淒苦,心下惻然,淡淡笑道:"這也容易,我討一些給你就是。"

  老闆娘悲中乍喜,忙問道:"聽說他們還招人,你看……我這樣的行不,洗衣做飯什麼都可以幹啊,只要有口飯吃。"她說著又要溢出淚來。

  蘇離離沈吟片刻道:"這個我就做不得主了,我只是這裏的客人。"她又細看了老闆娘兩眼,"你先跟我去吃點糧米吧。"

  蘇離離引了她穿營過寨,到後面找到李師爺,李師爺正坐在桌邊算著帳,眉間愁壑仍在,卻沒了那幾分醉意,聽蘇離離把事情一講,舀了一小袋栗米給了老闆娘,只不允她入營。老闆娘看一眼蘇離離,蘇離離攤手無奈;又看一眼李師爺,李師爺鐵面無情。只得道了謝,挽了袋子走了。

  待她踽踽去遠,李師爺叫住蘇離離,拈了山羊須,肅容道:"這個女人眼色不正,心裏必有什麼陰謀對你。"

  蘇離離方才一路走來,心裏也覺不對,可究竟哪里不對她也說不出來,大約覺得這樣遇見未免太湊巧,便問:"李師爺怎麼看出來的?"

  李師爺沈吟道:"一個人的表情言談都可以假裝,唯有眼神會透露心底所思所想。他縱然掩飾得再好,也難免不在一顧一盼之間透露出來。這婦人再來找你,你不要理她。"

  蘇離離想他說的話從來不錯,點點頭道:"好。"心裏卻生出一股恐懼,這老闆娘難道會有什麼問題麼?當初和木頭在那個客棧呆了十餘日,卻未見她有什麼異常。她忽地想起,老闆娘早不出現,晚不出現,木頭剛走,她就來了,這可不更加奇怪了。

  吃罷晚飯,蘇離離回到帳子裏收拾東西。自己的隨身衣物,天子策都是木頭背著。木頭來見祁鳳翔時,莫愁幫著保管了幾天。流雲筒是一直帶在她身邊的,被祁鳳翔拿去研究了幾日,後來又還了給她。今天一早,祁泰還奉命送了一盒藥丸過來,說是三年的解藥,鄭重地勸她一定要按時服用。蘇離離看了半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且收著,月底再看吧。

  幾樣東西不一會兒就收拾好了,蘇離離也沒什麼情緒,坐在床邊愣了愣,和衣爬床。

  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她解開頭髮來梳了重挽,梳好頭髮又扯了扯床單,眼睛掃了一眼,床角堆的東西仿佛少了點什麼。她再看一眼,流雲筒不見了。蘇離離前後左右找了找,又俯身在床下看了兩回,然而那兩尺長,碗口粗的大竹筒,半分影子也無。

  正巧莫愁來找她吃飯,見她找東西,便問找什麼。兩人合計著回想了半日,蘇離離肯定地說自己睡前還拿來看過,就順在腳邊的。莫愁又幫著找了一回,找不著,只能告訴了莫大。莫大聽著蹊蹺,營中晚上也沒有閒雜之人,蘇離離的帳子只有莫愁時常出入,莫大偶爾也過來,會有誰來拿走了流雲筒。

  此事萬分古怪,蘇離離且按下行程,看莫大將營中頭目們集到大帳,各自下去查問,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夜裏到蘇離離帳裏行竊,主動站出來最好,若是查出來,山規不饒!各人不敢怠慢,忙下去查問了半日,報上來一個換哨的小嘍羅昨夜看見那個竹筒了。

  莫大提來一問,那小嘍羅稟道:"小的昨夜從前哨上換下來,看見二當家的抱了個大竹筒子,往後營去了。"

  歧山大寨二當家的就是莫愁,莫愁聽得圓睜杏眼,道:"不可能!"

  莫大問:"什麼時候?"

  "大約一更天的時候。"

  莫大也斷然道:"不可能!"

  蘇離離疑惑地看著他們。莫大張了張嘴,卻不好出口;莫愁臉一紅,低了頭。蘇離離一看便明白了,那時候莫愁必定是跟莫大在一起。三人齊齊看著那小嘍羅。小嘍羅指天誓日道:"小的不敢撒謊啊!我還問了聲好,二當家的點點頭,自顧自走了。"

  另一個頭目聞言,遲疑道:"我昨晚好象也見著二當家的了。"

  莫大命道:"你說!"

  那頭目道:"大約就是那個時辰,我起來小解,恍眼看見二當家的在後營柵欄邊走。我當時還疑心,二當家的怎麼這麼晚了在那裏走著。"

  莫大皺眉問:"你睡清醒了麼?"

  那頭目自己也躊躇了一會,"是沒怎麼睡醒,可……可總不會沒有人,看出個人來吧。"

  蘇離離與莫愁對望一眼,眼裏都是極大的恐懼。莫大又問數遍,再無人知道,遣退諸人。三人對坐在蘇離離的帳中,各自猜測。

  莫愁埋了半天頭,方低低道:"這……是他們看走眼了麼?"

  蘇離離眉頭似蹙不蹙,忽然問:"莫愁姐,你第一次見我時說了什麼?"

  莫愁一愣,"啊?我說……我說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問你們爲什麼不跑。你們兩還有心情開玩笑,木兄弟說你跑不動,你罵他胡說。"

  蘇離離點頭道:"好,你記得,不要告訴別人。今後我這麼問你,你還這麼答。"

  莫愁默然片刻,駭然道:"是有人假扮我?爲什麼要假扮我?"

  蘇離離也心底生寒,"這人還進了我的帳子,拿走了我的流雲筒。"她驀然想起老闆娘,老闆娘白天跟她進過大營,也有可能見到了莫愁。女人扮女人,無論身形姿態都要容易得多,夜裏也不易看清。她想到老闆娘換上衣服扮成自己的樣子,木頭也說看著像。老闆娘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蘇離離心中千回百轉,想尋到那蠶繭的絲頭,好剝開這個謎團。愣了半晌,莫大正要說話,蘇離離驟然驚道:"你們說她偷我的流雲筒去做什麼?"

  莫大和莫愁都是一愣,未及答話,蘇離離已然接道:"我在她那裏住了十多日,她連問都沒問一句那大竹筒是做什麼的,現在卻來偷去。"她緩緩道:"只因她知道,那是我不離身的東西。她拿了這東西,是要去騙人。"

  蘇離離靈光一閃,霍然站起來,"她要拿去騙木頭!"

  莫大疑惑道:"你說的是誰呀?"

  蘇離離並不答他,越想越確定,兀自接道:"木頭昨天走的時候她就站在營外,她一定看見他走了。沒錯,只有這樣才說得通。"再想一想,"她……她難道是趙無妨的人?"

  莫大拍拍她肩,"我說,你在說些什麼?"

  蘇離離猛然搖頭道:"我不跟你解釋了,莫大哥,今天我們走不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托你,請你帶幾個人,沿路去追木頭,追到告訴他,無論別人拿我什麼東西找他,他都不要相信。我在這裏很安全。"

  莫大驚道:"有這麼嚴重?"

  蘇離離點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反正我去三字穀也不急在這一時。"

  莫大也不多問,當即應了。三人計議片刻,莫大點起一千人,帶了李師爺,出營沿昨日木頭離去的方向尋了過去。

  剩下蘇離離與莫愁枯坐,商議了兩句暗號,約定今後若是對對方起疑,就該怎樣問,然後怎樣答。兩人唧唧咕咕說到半夜才一起在蘇離離帳中睡下。這一睡下,等她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和莫愁商量再多,也是白說一場。

  蘇離離昏沈醒來,眼前一片漆黑。她想擡手,手上軟綿綿地擡不動,腦子也似不聽使喚。她手指蹭了蹭,身下是粗糙的布。蘇離離強睜著眼睛,某種逼近的感官讓她覺得四周都是布,沒錯,是布。她是給裝在了布口袋裏。

  她想動想喊,卻動不了喊不出。蘇離離努力保持清醒,用近乎掙扎的力量來擡動手腕,終於手腕動了動。她不敢鬆懈,大口吸氣,又動了動,手腳一次比一次聽使喚。她兀自掙扎了不知多久,遠遠有腳步聲傳來,少時,"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人腳步輕細走到蘇離離身邊,擦燃了火石,似是點了蠟燭。些微的光亮透過布紋星星點點地映入蘇離離眼裏,她正不知該怎樣辦好,那人一腳便踹上她腰。蘇離離猝不及防,驟然咬住嘴唇才沒有疼得叫喚起來,眼淚卻奪框而出,心裏大罵你媽的。便聽一個女子聲音"咯咯"地笑道:"她還沒醒,閻兄的藥下得可夠狠的。"說話緩急有那麼幾份老闆娘的樣子,聲音聽來卻又不像那老闆娘。

  另有一個男子的聲音低低道:"我好不容易趁著營裏人走時弄出來了,帳子裏下了三根迷魂香,路上怕她醒了礙事,又下了一次軟筋散。她已昏睡了這兩天多,遲不過今夜就會醒。"

  那女子笑道:"閻兄不愧是江湖有名的'賊走不空手',可惜藥下得重了點。她再不醒就得餓死了,到時候就少了分量。"

  原來自己都昏睡了兩三天!蘇離離暗暗詫異,不知莫愁怎麼樣?這人獨自到大營裏擄人,想必一次也捉不走兩個。

  只聽那女子冷笑著接道:"哼,待收拾了那人,我再琢磨著怎麼治這丫頭。那天去營裏她就疑心我,那老頭子不肯讓我入營,她也一點情都不求。"

  那男子道:"那人你辦得怎樣,他信了麼?"

  老闆娘聲音頓時柔了幾分,"嘻嘻,看著乾淨俊秀一個人兒,心眼子也不少,盤問我半日,老娘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擋了回去,他有那麼幾分信了。我又使了個計,假做被人擄走,想必能把他引來。"

  那男子怪裏怪氣笑道:"喲,千面玉羅刹在這西北一隅也是好大的腕兒了,怎麼說到人家,千張臉上都是桃花兒相。"

  那女子頓了頓,半是冷淡,半是嘲諷,學著他語氣道:"喲喲,閻兄這話說得可離譜,才偷了人來,怎麼就思春了。"

  蘇離離心中嘔了個十七八遍,暗道:"喲喲喲,你兩個還打情罵俏了。真是人在江湖飄,哪個不風騷。啊呸!"

  那男子訕訕笑道:"大冬天的不思春卻思什麼,我就是思也是思你呀。"

  但聽那女子勃然厲聲道:"你放老實些!那人厲害著呢,正是該用心的時候,一個不慎,你我都別想活!"

  男子嘿然而止。

  二人沈默半晌,那女子一把聲音毫無情緒,道:"佈置吧。這方圓五裏就這裏有間房子,有燈光,他自然會往這裏來。"

  那男子應了,兩人淅淅娑娑在屋裏擺佈了一陣,似是在拖什麼東西。安靜了一會兒,只聽那男子歎道:"真像啊!"

  女子道:"你外面荒草叢中伏著去,費了大半月的心,若是還治不住他,咱們只好逃快些了。"

  男子道:"好,你手伸過來些。"

  那女子卻又止住他道:"等等,我先把這丫頭的穴道點上,一會兒她別醒了。"她走上前來,隔著袋子在蘇離離身上拍了兩拍,蘇離離那點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知覺,瞬間又麻痺了。

  少時,只聽那男子的腳步聲出門而去,門扉虛掩。那女子在屋子裏卻悄無聲息。四周安靜下來,連一根針掉地都能聽見。蘇離離沒有聽見一點腳步聲,眼不能看,手足不能動,寂靜中卻有一種莫名的感應分外強烈,越來越近。

  半晌,門緩緩而開,咿咿呀呀地響,顯見得是以極輕的力道從外面碰開了。既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呼吸聲,蘇離離卻幾乎想叫起來,心裏狂跳著,木頭,不要進來,不要進來。

  木頭以掌力震開木門之前,已屏息靜聽了許久,屋裏有兩個人,兩個人的呼吸都很弱。門扉緩緩打開,他便看見"蘇離離"跪在屋子一角,長髮低垂,梁上吊了繩子下來綁住她雙腕。她身子微微後傾,身體被繩子拉住,欲墮不墮,仰著的面孔雪白,仿佛出氣多,進氣少。

  還有一人的呼吸來自屋子一角的一隻麻袋,竟是被人縛住了裝在裏面。木頭站在門前,再確定了一遍,屋裏再無一人,他也無暇再多想,緩緩走向"蘇離離"。蘇離離人在麻袋裏,卻仿佛能感到他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上,眼淚止不住從眼角滑了出來。

  人一哭時,呼吸便不平順。木頭內力豐沛,些微的差別已辨了出來。他在"蘇離離"三尺之外停下腳步,又細聽了聽,遲疑片刻,繞過"蘇離離"往麻袋走去。只聽機括聲極輕地一響,腳下木板陡然一分向下陷去。

  木頭身子一空,已在陷阱之中。他應變也快,閃身一側,蹬上旁邊石壁想借力上躍。然而那石壁卻異常的滑,他一踩之下沒成上躍之勢,反越向下滑了數丈。一路急滑,須臾落到阱底,竟沒站住,一交摔在地上。

  手上一摸,滑膩膩的,全是芝麻香油的味道。木頭定了定神,仰頭看去,頭頂只剩了那根長繩兀自搖晃,那人果然不是蘇離離。這陷阱極深,約有十五丈,九尺見方的井壁竟全是用大塊白瓷貼砌,邊角嚴絲合縫,細若毛髮。整個井壁上都塗了一層香油,光可鑒人。

  需知一個人的輕功再好,也難以憑空一躍十五丈高。若是這井壁不是白瓷塗油,以木頭的武功,九尺寬窄間倒可以迴旋而上。然而這布下陷阱的人,心思也高明得緊,似此油滑,除非兩肋生翅,否則怎上得去。

  木頭把穩了力緩緩站起身來,才發現這陷阱底面漏斗一般微斜,中心一個拳頭大的深洞。因其油滑,無論你往哪里站,這些微的傾斜總能將人送到那洞口去。

  只聽頭頂上一人銀鈴般笑,探頭在井邊道:"喂,你摔著了沒有啊?"這陷阱挖得既深又直,她聲音從上傳來,空洞地響。

  木頭心中思量對策,隨口答道:"倒也沒摔著什麼。"

  那女子輕聲笑道:"是啊,我怕你聞著菜油不好受,還專門找了芝麻油來塗牆。小兄弟,我可還真有些捨不得殺你。"聽她聲音本是個年輕女子,然而她說到後一句時,霍然變成了雲來客棧老闆娘的聲音語調。

  木頭淡淡道:"你的易容術也很不錯啊。我真想殺了你。"

  她嘻嘻一笑,自下頜緩緩揭起一張半透明的膠狀面具。那面具柔軟稀薄,拉扯開來卻又遷延不斷。待她整個地揭了下來時,但見明眸如水,膚白如玉,趴在陷阱邊翹腳笑道:"你說是我漂亮,還是你那個媳婦兒漂亮?"

  木頭眯起眼睛看了一陣,慢慢道:"我看不清楚,要不你把我弄上去仔細瞧瞧。"

  她卻嘻嘻笑道:"我不受你騙,費了我許多力氣才想出這個法子來捉你,你上來了誰還治得住你。"

  蘇離離在那麻袋裏聽得她聲音有種別樣的嬌柔,輕浮調笑,只覺肉麻噁心之至,心中狠狠咒駡:賤人!賤人!頓了一頓,再罵,跟這種賤人有什麼好說的!

  木頭卻渾然不覺,揚聲道:"你費了許多力氣捉住了我就是要我鑒賞你的容貌?"

  她懶懶解釋道:"當然不是,是有人要你說出你知道的東西。你說出來,就可以放了你。"

  木頭攤手道:"我知道的東西都交給祁鳳翔了。"

  "那批錢糧各州分儲,雍州的沒了,其他地方的呢?"

  木頭應聲答道:"都寫給他了,你們現在知道也來不及了。你捉著我沒什麼用,還是放了我吧。"

  "老闆娘"默然了片刻,款款道:"這可遺憾得很,你知道這個陷阱叫什麼名字麼?"

  木頭道:"不知道。"

  "這叫做化屍池。"她猶如介紹自己的閨房一般親熟自在,"你看底下那一個小洞,再往下有能工巧匠設計的機括,每一天會有化屍水從那裏冒起來,約升到及腰的地方,一個時辰將人化盡,又再落下去。無論金銀銅鐵,人身仙體,都化得一乾二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有瓷塊能抗得住,所以這個池子四周都貼了瓷。"

  蘇離離聽她娓娓道來,心裏卻漸漸冷了下去,仿佛看見定陵墓地裏,徐默格將一小瓷瓶的水淋在那太監身上,不過一會兒便化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木頭卻兀自點頭道:"原來如此。"

  "老闆娘"見他不怕,愈加高興,指點道:"最妙的是那池水只及腰,若是人還未死,尚能站立,便從腳化起,自己看著自己慢慢變做一灘臭水。"

  木頭仿若不聞,道:"你一開始就假扮老闆娘在騙我們?"

  她想了想,"那倒不是,你們第一天看見的老闆娘是真的。第二天起,就是我了。"

  木頭點點頭道:"你扮得可真像,行爲舉止也沒有破綻。我一直沒看出來,但你換上衣服出門去的時候,我便覺出不對。只因你扮得太像,連步伐儀態都像極了我老婆,即使我從你背影看去,也分不大出來。你有這本事,又怎會是個尋常民婦。"

  "老闆娘"聽了仿佛高興了,"要說易容術,天下我不做第二人想。你那個老婆也只有一雙眼睛比得上我,其餘五官平平,配你實是不如。"

  "你自然比她漂亮得多,"木頭頓了頓,又道:"從前淩青霜前輩告訴我說趙無妨手下有一批旁門左道之士,果然不假,可惜你卻爲他那種人做事。"

  她冷笑道:"江湖中人不講人才,只論錢財。你東拉西扯是要等救兵麼?來不及了,每夜子時三刻,便是化屍之時。我勸你有這個工夫趁早把錢糧告訴出來,否則等到腳化了,腿化了,縱然出來也沒什麼意思了。"

  木頭歎道:"這個也容易,可是我老婆人在哪里?"

  "你想見她?"她話音倏爾一轉,"她昨日不聽話,已被我化在裏面了。"

  木頭冷冷道:"那更好,我便等著也化在裏面,與她都成了水,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永不分離了。"

  "老闆娘"看了他半晌,笑道:"嘻嘻,你還真不好騙。"她站起身,緩緩走到麻袋邊,解開繩索。蘇離離眼前驟然一亮,有些睜不開眼。"老闆娘"一把抓住她衣領將擰起來,拖到陷阱邊,探出頭去道:"喂,看好了,她可不是在這兒麼?"

  木頭靜了靜,道:"誰知道是不是你找了個人易容的,你讓她說句話。"

  "老闆娘"哼了一聲,料得蘇離離中的軟筋散餘力未消,也翻不出自己手掌心,兩下拍開她穴道,命道:"告訴他,若是不說,就讓他眼睜睜看著我怎麼收拾你!"

  蘇離離穴道衝破,周身都疼了起來,眼見木頭在那陷阱裏,不知說什麼好。半晌,輕聲道:"木頭。"

  木頭已然聽出來是她,神色乍現溫柔,一笑,"你別怕,我讓他們放了你。"

  "老闆娘"已然冷笑道:"就知道你又臭又硬,油鹽不進!想得倒美,你不說出來,我便剁掉她一根手指。待她手手腳腳都砍完,我看你說不說!"她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橫在蘇離離頸邊。

  蘇離離頭髮被她扯疼,"噯"地一聲輕叫。木頭不知她對蘇離離做了什麼,登時大怒,死捏著拳頭忍住了火,反放慢聲音道:"你折磨她又有什麼用?反正只有我知道,她又不知道。"

  他這麼一說,反而將"老闆娘"提醒了,她湊近蘇離離問道:"妹妹,你知道不知道?"

  蘇離離這會子手腳血脈順暢,說話也靈光多了,人雖仍是綿軟無力,卻不比方才力不從心。木頭既然把話遞到她嘴邊了,她自然柔弱害怕地接道:"我……我知道,你不要殺我。"

  這話若是木頭說,"老闆娘"可能還不信;然而蘇離離自己說起來楚楚可憐,卻有那麼幾分信了。她用刀輕刮著蘇離離的臉頰,柔柔道:"那你就告訴姐姐,姐姐對你好。若是敢說一個字的謊,你這雪白的臉蛋可就倒了黴了。"

  蘇離離側了側開,坐直了身子,撫膺長歎道:"世上有姐姐這樣花容月貌的人,我這張臉蛋總是白長了,有沒有都無所謂。"

  女人聽男人誇固然高興,若是聽女人誇則更加高興。雖知蘇離離是假意,卻也止不住笑道:"你這丫頭倒是生了張巧嘴,好好說吧,你這張臉留著,還是聊勝於無。"

  蘇離離心中大罵:"你才沒有臉呢!你不要臉!"面上卻假笑道:"我想一想,他那天跟我說起過,我也沒記牢。嗯--梁州,梁州是在哪里呢?好象是太康,太康是在梁州麼?唔……有一個升官縣木材鄉,找一個叫程叔的人就能找到。嗯,梁州是這樣的,荊州……讓我想想。"她心裏卻想,程叔啊,你把她帶走吧!

  "老闆娘"皺了皺眉,遲疑道:"你說明白一點。"

  蘇離離冥想半天,道:"你等等啊,我問問他。"她探頭在井邊叫道:"你沒事吧?"井下白瓷泛著光,映在他臉上柔和細膩,木頭輕聲道:"我沒事,你不要告訴她。"蘇離離知道他故意這樣說,便是要自己繼續編了亂講,好尋機脫身。

  蘇離離摸了摸那白瓷壁,叫道:"接著啊。"身子一縱,貼著瓷壁滑了下去。"老闆娘"伸手便拉,膂力有限,爲時已晚,生怕被蘇離離帶了進去,忙松了手。木頭從井底躍起,半空接了蘇離離飄飄落到底上,情知不易站穩,就地一倒。

  蘇離離摔在他身上,連忙爬起來道:"你摔著沒有。"

  木頭凝望她眉目,靜靜道:"沒有。"

  蘇離離幾分薄怒,伸指戳在他胸口道:"才說放心你,你又發了傻了。怎麼就這麼好騙,給人家騙到這裏來了。以爲自己武功好是吧,掉到這香油池子裏半天上不去。"

  木頭坐起身,將她拉近身邊,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我提著你盡力一躍可以有十丈高,到時我再發力將你一推,你或許可以到上面。你到了上面就往外跑,我來拖住她……"

  蘇離離打斷他搖頭道:"算了木頭,我就是編著地名騙過了她,她也不會留我們活口的。他們外面還埋伏了人,我跑也跑不掉,你既然上不去,我陪你一起死,好過落在他們手裏。"她說得平淡尋常,好象這池子不是化屍之所。

  木頭抱著她的腰,看了她片刻,忽然輕吻了一下她的鼻子,壓低聲音道:"你沒下來,我出不去;你下來了我倒想到一個法子。"他貼在她耳邊竊竊而言。

  "老闆娘"在井上聽不清下面說話,大聲道:"喂!你們都不想活了是吧?"忽見蘇離離與木頭摟摟抱抱,寬衣解帶,大是驚奇道:"你們死到臨頭還要風流快活一回麼?"

  蘇離離不理她,兀自將兩人的衣帶打起結來,比了比也才兩丈的長短,遲疑道:"不太夠。"木頭道:"撕衣服條子。"

  他二人一派忙碌,"老闆娘"在上面冷笑道:"我與你們相處了十餘日,你們也沒發覺,可見無用之極。現在慌張又有什麼用!"腦後突然一陣掌風襲來,她話未說完,忙回身去擋,來人手腳極快,格開她兩掌,一腳踹中下盤。"老闆娘"一個站立不穩,仰面跌了下來。

  木頭忙拉著蘇離離閃開一邊,看她"砰"一聲響,摔平在井底,靜靜地滑到二人腳邊。頭上一人溫和道:"我跟蹤你跟蹤了十餘日,你也沒發覺,可見無用之極。佛祖說:'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十方的光頭比白瓷還鋥亮,在井邊閃閃發光。

  蘇離離小聲疑道:"佛祖不是這麼說的吧?"

  木頭出手如風已點了"老闆娘"全身十二處大穴,笑道:"佛祖說的我不知道,有一個典故叫請君入甕,不知大姐知道不知道?"

  "老闆娘"一落井底,眼中便生出極大的懼意,罵道:"和尚!你怎的又來攪老娘的事!"她叫著,蘇離離便扯她的腰帶下來,又縛在自己與木頭的腰帶上,連成一條繩子,一端系上自己手腕。

  十方四顧屋中,不見繩索,淡淡應道:"你扮得如此像蘇施主,我怎會相信你就是個尋常民婦。我跟了你到這裏,蹲在附近五日,你同夥昨日扛了個大麻袋進來,我還不知道是誰,今晚看了半夜才算把這出戲看明白。"

  他縱身躍上房梁解下方才"老闆娘"假扮蘇離離吊在那裏的繩子,房屋低矮,統共也只兩丈長。落回地面,忽又想起來,道:"哦,你那位閻兄人中龍鳳,賊走不空手,還伏在外面草叢中呢,只不過是死的了。"

  往下對木頭道:"繩子不夠啊。"

  木頭道:"先扔下來再說。"十方依言扔下了繩子,蘇離離接住,又結在那三條衣帶上,約有四五丈長了。

  "老闆娘"不想栽了這樣一個跟頭,又氣又急,"和尚……可你當時信了我的。"

  十方細心解釋道:"我當時沒信,做我們這一行,沒有上面的命令,自是不能打草驚蛇的。你看了那條子上的字,自然會去告訴你主子,你主子派去銅川的人自然都被我主子捉住了。"

  當日十方回稟祁鳳翔道:"那家客棧的老闆娘極是可疑,事後回過一次客棧就沿官道西行而去。"

  祁鳳翔問道:"她會是誰的人?"

  十方道:"如今在這一帶,是敵非友的,只可能是趙無妨的人。屬下已令人沿路盯梢。"

  祁鳳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讀了三遍紙條子,略換了換姿勢,擡眼問十方:"然後呢?"

  忽然極低極低的一聲響,似金石叩響。"老闆娘"大駭,以致牙齒打顫上下磕響,大聲道:"廢話少說,快把我們弄上去!快!"

  那陷阱極深,一般繩索不抵用。十方已屋裏屋外找了一圈,四壁徒然,無甚可用,連根竹桿子都沒有,顯然這夥人根本就沒打算讓木頭再出來。十方當機立斷,蹲下身便撕衣裾。

  木頭將蘇離離結的那條布繩的另一端系在自己左腕上,生死已連在一起。兩人默然對望,心中忽的變得一片明淨,既不慌張也無懼怕。未及說話,一股腐臭之氣從那洞眼裏冒了出來,蘇離離一聞險些做嘔,"老闆娘"已尖聲叫了起來,水聲汩汩而來,黑色的液體從那洞眼裏冒出。

  木頭也無暇多想,深吸一口氣,提起蘇離離拔地而起,一躍十丈有餘,仰頭看見出口不過四丈,無奈力道已盡。他就半空之中運力於臂,將蘇離離猛地一拋,蘇離離兀自向上飛去,木頭卻更快地向下墮去。

  蘇離離眼見飛到了井邊,手腕上布繩繃直將她一拖。她右手夠到地板邊緣,一抓之下不及自身重量,又複向下墮去。木頭已運起全身內力,身如鴻毛還輕,蘇離離一抓之力雖弱,卻足夠他借這微薄之力騰起,兩人空中交過。木頭夠到地板,一躍而上,左手一提。

  蘇離離身在下墜之中,手上布繩一帶,她被拖著向上,片刻之後,落入木頭懷裏。這番險勝,死裏逃生,二人跌坐在地板上抱成一團。原來他二人手中布繩有限,卻是將蘇離離縛在繩上,當作了飛爪索的爪頭,拋上去只須抓住一點,木頭就能借力而起。他站到了上面,便能輕易拉起她來。

  這番動作拋接,需拿捏配合得分毫不差,若是任何一處錯了一點,後果不堪設想。兩人便是練一百回,恐怕也只有一兩回能成功。他二人未經演練,一逞而成,如今坐在地板上反十分後怕起來,蘇離離瑟瑟發抖,抱著木頭終於哭了出來。

  二人躍起之時,十方看准了方位伸手去拉,卻因布繩繃直,蘇離離未能躍到地板上,只在那地板邊抓了一下,十方握空。待得木頭躍上地板,到蘇離離被他拉上來,轉息之間,生機乍現。十方不佩服都不行,對著兩人豎了豎大拇指,轉身到池邊。

  那化屍池裏老闆娘已沒了聲氣兒,口眼大張似萬般驚恐,整個人卻像薄薄的一層浮在那黑水之上漪動,又像煮軟的粥,時不時冒一個泡來,漸漸被煮粘了,融在水裏。惡臭撲鼻而來,陳屍腐肉般噁心。

  蘇離離並不去看那池子裏,拉著木頭嗚嗚哭道:"我的手腕要斷了。"

  木頭解下她手腕上系著的布繩,腕子上勒出了紅痕,有一些脫臼。木頭也不說,掰著她手一拉一接,蘇離離大聲呼痛時已經正好了。木頭扶著她站起來,看她眼淚汪汪,擡袖子想給她擦擦,袖子上滿是油跡。木頭歎道:"罷了,馬上趕回軍中去敷藥吧。"

  說著,詢問地看向十方,十方合掌道:"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木頭抱拳一禮,牽了蘇離離出門。那化屍池中已無屍骸,黑水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旋渦,顯然是水又在抽走了。十方臨出門時,留戀地看了一眼化屍池,低低歎道:"真是殺人滅口的好東西啊。"徑往東北而去。

  木頭向西南行出裏許,便見道邊樹上拴著來時的馬。他先將蘇離離扶上馬背,解開繮繩,自己也騎上去,抖繮緩緩而行。蘇離離問道:"你怎麼跑到這裏來的,是不是她用我的流雲筒騙你?"

  木頭低低道:"是啊,我們本來遇到趙無妨的人馬都打了三場了。我就知道她有來歷,本是關住她不放,想探個究竟,可是她不知易成誰的樣子跑了出來。我實在不放心,只得沿了路追過來,也就這一夜時間來找你。"

  蘇離離罵道:"真笨,沒見著莫大哥麼?我叫了他來跟你說的。"

  木頭道:"沒有啊,我還沒見著他。"

  蘇離離"唉"了一聲,倚在他懷裏。木頭忽然一笑,道:"身上都是香油,回去擰擰,能炒菜了。"

  蘇離離應道:"那是,還能炒出人肉香來。"

  木頭忍了忍,由衷歎道:"你夠噁心!"

  蘇離離"哼哼哼"長笑三聲。

  行到天色將明未明時,前面一帶開闊之地,有兩人守哨。木頭對了口令,徑入營地,卻見莫大已侯在了那裏,見他二人並騎而來,驚道:"你怎麼來了?"

  蘇離離打個呵欠,沒好氣道:"等你來,我和木頭都讓人化成一池子水了。"

  莫大委屈道:"他又沒個方向,到處亂打,我尋了三天才尋到這裏。路上還遇見了幾隊粱州兵馬。"

  木頭一夜奔波也不倦怠,聽他一說,精神又振,道:"在哪里?"

  此後兩日,蘇離離換回男裝,索性跟著他行軍。木頭領兵在梁州之北穿插迂回,遊而擊之,打散了趙無妨兵馬無數。祁鳳翔也從西深入撕裂趙無妨屯在北面的兵馬,李鏗相繼從兩翼增兵,大軍壓在正面,徐徐南進。

  趙軍驚慌忙亂,不知祁軍從何而出,又等在何地。木頭也不等糧草,只用輕騎兵,人帶三天口糧,孤軍深入,搶趙軍輜重兵器,既不占城池,也不守地利,打了就走,傷亡甚少。用莫大的話說,這仗打得痛快。雍州以南,梁州以北,四百里縱深,亂成了一鍋粥,分不清誰是誰。

  第六日上,木頭一天就遇到八股散兵,被祁鳳翔從北擊潰而來,雙方混戰一氣。傍晚在一座小城外十裏紮住,分吃了乾糧休息。夜裏北風寒徹,木頭帶了五百人,偷摸到城邊。雍、梁之邊幾十年來少戰,城池失修,多不堅固。木頭隻身摸上城牆,卻見哨衛比往常稍多,整肅嚴明。

  木頭潛身躡行到城門邊時,哨衛終於發現了他,兩下交手,又能有幾人是他對手,須臾撂倒了十餘人。然而兵士越來越多,木頭急切間脫不開身,只怕要驚動了內城。忽然耳邊風聲一響,一個上前圍攻他的士兵倒地,額上插著一枚袖箭。

  木頭躍上一步,一腳踢斷了城門尺厚的方木栓,身邊又有三人中袖箭而死。一時間暗器叠發,趙軍兵士紛紛倒地,木頭情知有人暗中幫他,四面一看,混亂中卻又沒看見人。莫大已帶了騎兵風馳電掣般沖進城來。

  趙軍抵擋了一陣,也不戀戰,從北門而退。莫大帶人在城中發揚馬賊精神,一通搶掠,無人能及,兩個時辰之後,滿載而歸。所有騎兵東移十裏下寨。木頭心神不屬,一路沈默。蘇離離將一塊餅子給他撕開泡在熱水裏,見他還是想著什麼,點點他手臂笑道:"你再不吃,我可都吃光了。"

  木頭回過神來,道:"你餓就吃吧。"

  蘇離離無奈地一笑,拉他捧了碗,"你就是塊鐵,飯也是鋼,難道不吃不睡就能打過人。"

  木頭誠摯道:"你越來越賢惠了,我真欣慰。"

  蘇離離喝道:"去!"

  木頭一笑,端碗喝了一口,又擡頭道:"我方才入城時,有人暗中用暗器幫我?"

  "暗器?什麼樣的暗器?"蘇離離奇道。

  "袖箭。"木頭撈了一塊餅子吃了。

  蘇離離想了一回,"難道是送我流雲筒的那位大姐,淩青霜淩前輩?"

  木頭沈吟半晌,招呼莫大和李師爺過來,令道:"所有人馬即刻撤回二十裏,扼住南歸要道。"

  他下令之時,另有一種果毅,是蘇離離在他身上似曾見過,又未能深究的,此時看來,別生賞慕。

  李師爺蹙眉道:"扼守要道?我們孤軍深入,一旦停下來就被動了,也不利於策應銳王。"

  木頭緩緩搖頭道:"我有一種感覺,方才上城牆時就覺得了。那些兵一遇到我們,轉身就撤,雖慌卻有序;淩前輩大仇未報,卻獨自在那城中……很有可能,趙無妨方才便在那城裏!"他驟然站起來,環顧諸將道:"這幾日混戰毫無章法,趙無妨的人馬被打散,無從因應,只想南歸固守。此時我們若北上去會銳王,勢必放走了他。"

  李師爺仍然猶豫道:"若是他在,必率身邊精銳,我們又如何檔得住?"

  木頭道:"若真是他,不知我們歪打正著,必然以爲行蹤暴露,自己先慌了。各自不知虛實,打了再說!"

  爲將帥者,戰場之上必須有靈敏的判斷力,木頭的直覺敏銳而正確。

  方才城中那股軍馬撤退二十裏方紮下營寨,趙無妨臉色鐵青坐在帳中,下屬呈上飲水。趙無妨接過來,忍了片刻,終是將盅子摔在了地下,遍指諸人道:"祁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我們昨日才退到城裏,今日又被追擊!祁鳳翔統共領著五萬人,怎麼到處都是他的騎兵!?"

  諸將沈默,少時,一名偏將趨出道:"祁軍打得古怪,不……不知道他們要打哪里。各路將領分散,還無消息。此地無險可守,糧草又將用盡,眼下不宜久留,還是尋機退回天河府爲是。"

  趙無妨強自壓抑怒氣,默然片刻方道:"大家今日辛苦,且去休息。明天五更,無論如何突出山左小路,退回天河府!"

  於是四更造飯,五更起行,人銜草,馬裹蹄,徐徐行至山隘,四圍無甚動靜。剛走到狹窄之處,隊伍拉長,忽有騎兵自兩側沖來,頓時前方鼓聲大作,山谷之中喊殺振天。趙無妨本在隊伍稍前,聽見前面擂鼓,也不知伏兵多少,策馬便往回跑。

  忽然身後一人大叫一聲"趙無妨!",回頭一看,正是那騙他圖藏的年輕人。趙無妨知他武藝高強,奮力策馬而去。木頭從後趕來,被趙軍人馬阻住,只得掩殺一陣。趙無妨退回那座小城,軍士四面把守,嚴加防範。木頭騎兵有限,又沒有步兵,累戰之下,人馬皆乏,就地紮營。

  木頭思忖了半日,如此對峙,趙無妨若來了援軍便難辦了,需得將他激出來才好。乃修書一封,上書一行大字,蘇離離親手給他縛在箭桿上,一箭射入城去。趙無妨接來看時,言簡意賅,曰:"明日銳王合兵至此,可決一戰。"

  趙無妨放下手中紙條,手下人等面面相覷,都不敢發聲。趙無妨低沈道:"我們聯繫不上援軍,若銳賊明日真的合兵而來,便是有死無生。今夜背水一戰,成敗在此可決!"

  衆將紛紛應諾,心裏卻多少有些打鼓。

  木頭令軍士飽睡一日,夜幕才降時便伏在了城外,喚來莫大耳語道如此如此。莫大應了,從各隊傳令下去。只等到三更時分,城門緩開,趙軍小隊而出,行出半裏,木頭將火一舉,騎兵躍出廝殺。趙無妨城中人馬也盡數而出,大有拼命之勢。

  雙方混戰少時,只聽莫大軍中齊聲歡呼:"擒住趙無妨了!"趙軍一亂,又聽另一邊祁軍歡呼:"擒住趙無妨了!"頓時呼聲如雷,趙軍本來慌亂,心中底氣也不足,被這一叫又生怯意,十個倒有七個放下兵器,舉手投降。剩下幾個頑抗的,死的死,傷的傷。

  趙無妨的馬中了箭,跌落下來,本揮劍抵擋,聽得祁軍這樣喊叫,情知是對方詐稱以亂軍心,奈何壓不過這許多人的聲音。眼見衆人不明所以,大有投降之意,心下頓灰,暗道罷了罷了,我今日兵敗於此,有死而已。舉劍便欲自刎,一枚袖箭射來,打下他手中長劍,凝神看時,淩青霜全身披掛各類暗器,正拿了一隻短弓瞄向了他。

  一箭當胸,趙無妨呼吸一窒。場上人馬漸定,木頭聞聲而來,見趙無妨蜷縮在地,手足抽搐,臉色烏青,似萬分痛苦,顯然淩青霜的箭上染了劇毒。趙無妨死死地看著木頭,幾乎是咬著牙問:"你……你是……誰?"

  木頭注視他半晌,手一揚,抽出背上長劍,一劍利落地切下了他的頭顱。淩青霜縱身上前,大怒道:"小子,我要殺他,你憑什麼來橫插一手!"

  木頭看她腰上掛著短弓,背上背著火藥筒,肩上還掛了一串七星鏢,忙恭敬道:"前輩的暗器舉世無雙,我剁他腦袋時,趙賊已死在前輩手下了。"心中卻想,我若不出手快些,這臉孔都沒法認了,還怎麼拿去招降。

  淩青霜臉色稍霽,卻仍是恨恨道:"便宜他了。"轉身要走,木頭忙道:"前輩且慢。"

  淩青霜皺眉道:"我很老麼?你要叫我前輩!"

  "是,大姐。"木頭換了稱呼道:"淩大姐的手藝神出鬼沒,實在是這些兵太笨了,用的箭弩簡直沒法使,我想請大姐指點他們一二,也叫他們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知道淩青霜暗器雖好,脾氣卻有些古怪,既不敢說留她效力,也不敢說要她幫忙。淩青霜被他一拍,也覺得有理,這些人既然愚笨,那就幫上一幫吧。也不忙著走,一路往回,莫大與李師爺善後,分別差人去尋祁鳳翔報信。

  淩青霜過來遇見蘇離離,對木頭道:"哼哼,要不是瞧在她幫我做過棺材,你們又從趙不折手下救過我,我才不給你制兵器呢。"

  木頭一攬蘇離離的肩,點頭道:"是啊,她是我的福將。"

  蘇離離鄙視地看了他一眼。

  這夜木頭就地紮住,等明日去會祁鳳翔,再做計議。夜裏三更時分,莫大來報,手下抓了一個從南來的奸細。木頭到中軍大帳一看,卻是應文。

  應文匆匆見禮道:"我從益州回來,剛聽說趙無妨本人已經死了?"

  木頭道:"人頭都在我帳下。"

  應文略一沈吟,道:"我此去益州結盟,益州州將陳兵七萬在州郡邊上,卻按住不動。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等我們兩家打到兩敗俱傷,他好從中漁利。現在趙無妨死了,梁州有兵有糧卻無主,此時不取,便讓益州軍占了便宜。"

  木頭想了想,"你說得是……這樣,我現在手裏約有四千人馬,且前去探一探。你盡速北上尋見銳王,約他援我。"

  應文道好,立即便要動身,二人出得帳來,木頭邊走邊道:"益州險塞,劍閣崔嵬,易守難攻。此次伐趙,我還尋見一位武林前輩,擅制機括器械,銳王若要平益州,她便很有用處。"

  應文笑道:"你想得倒長遠。"

  *
  注:前面那種穿插混戰就是遼沈戰役中林總殲滅廖耀湘兵團的打法,於是那座小城,就是傳說中的胡家窩棚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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