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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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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天女動情(情關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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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0 08:25: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她竟要求他娶小蝶,而且用的是那麼一種命令口氣!

  他真不明白,原本認為是她誤會了他,以為他對表妹舊情未了所以才負氣提出這樣的建議。

  可他解釋了啊,那樣急切、那樣誠懇,在翠湖邊、在她閨房裏,當著她面解釋了無數次,又在她開始躲著他、不見他後,寫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信柬試圖說服她,可她依然只有那麼一句回應——她還是堅持要他娶小蝶。

  為什麼?他真不明白。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心情也從原來的惶惑不解逐漸變調為慍怒氣憤。

  他不再去找她,不再試圖誘哄拼命躲著他的李冰見他一面,幹脆一回蘇府就把自己獨個兒鎖在書房裏,誰也不見。

  他一個人躲在書房裏,喝酒、吟詩、狂書,發洩滿腔鬱憤。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犒衣綦中,聊樂我員。出其西闍,有女如茶。雖則如茶,匪我思且。

  縞衣茹蘆,聊可與娛。”蘇秉修吟著,一面瞪著自己飛揚狂放的墨跡。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她明明就曉得的!明明就知道這世間女子固然眾多,可他偏偏只愛定了她一人,只要她一人,其他女子再美再好,也絲毫動不了他一顆心。

  她該知道的,該明白的!

  既然知道,既然明白,又為何定要他去娶另一個女人?

  他不是說過嗎?一個人要愛上另一個人時,是會一心一意待對方的。難道她忘了?難道她不明白?

  不可能的!這世上若一個人真心愛上了另一個人,又怎能忍受與他人共享情愛?怎麼能夠?即使是那一直溫婉認命的月牙兒也不能啊,何況一向高高在上,榮華富貴的天星公主。

  她不該要他娶妻的,這樣甘心與另一個女人分享愛人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莫名其妙。

  她會想這樣做,甘願這樣做,除非……除非她不夠愛他!

  一念及此,蘇秉修驀地面色一沉,手一顫,筆落了地。

  他重重呼吸,書桌上龍飛風舞的草書忽地字字放大,直逼他眼前,挑釁般地刺著他一顆心。

  出其東門,有美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他待她是一心一意,可她未必也做如是想,說不定她覺得煩了、厭了,所以才想找一個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說不定她覺得他如此愛她戀她對她是一種強烈束縛,綁得她透不過氣,無法暢快呼吸。

  說不定她不想一生一世只對著他一個人,只將一顆心係予他身上。

  說不定……

  不不不,別再想了,別再繼續無謂的揣測。

  蘇秉修命令自己,阻止腦海不受歡迎的念頭繼續浮出表面。

  別再想了,別再想了。

  這樣想法讓他心慌,讓他意亂,教他一顆心直直沉落,腦子亦逐漸迷茫,他六神無主,開始在書房裏踱起步來,來來回回,跫音一下重一下輕,回響傳入他腦海,震蕩陣陣浪潮。

  該死的!一思及她或許並不如他想象中愛戀自己,他竟覺得無比心慌。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回他迷亂的魂,蘇秉修如蒙大赦,“進來。”

  “少爺。”一直跟著他的書童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皇上有旨,宣你進宮。”

  “要我進宮?”蘇秉修不禁蹙眉。

  早上不是才上過朝嗎?不到兩個時辰皇上又私下召見他做什麼?莫非有何急事?

  他一面想著,一面整冠束裳,派人備了馬車,直駛皇宮。

  皇帝在禦書房裏等著他。

  “皇上召見微臣有何吩咐?”蘇秉修沉聲問道,在一陣恭敬問安後抬眸直視龍顏。

  “蘇愛卿,朕召你來是為了……”皇帝語聲一頓,一反平日的英明果決,面上出現一絲猶豫。

  蘇秉修納悶,“請皇上明示。”

  “為了你的婚事。”

  他一愣,“我的婚事?”

  “不錯。”皇帝點點頭,神情在收拾起猶豫後恢復一貫的堅決,“朕要你擇期迎娶令表妹——白蝶姑娘。”

  “什麼?”突如其來的命令震得蘇秉修全身一晃,如雷劈頂。他握緊雙拳,足足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重新凝聚全部意志力,維持冷靜的聲調,“這是天星公主的提議?”

  皇帝默然。

  蘇秉修緊緊咬牙,“皇上不必瞞臣,是公主請您下令的吧?”

  “不錯。”一個清逸雋朗的嗓音忽地揚起,蘇秉修一顫,調轉眸光。

  從禦書房一角然轉出窈窕身影,赫然便是他多日不見的娘子——李冰。

  “是我要父皇下令的。”她朗朗說道,清麗的容顏依舊絕塵,凝向他的星眸深深幽幽,不見一絲喜怒哀樂。

  蘇秉修瞪著她,全身血流衝上腦門,“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你可以不聽我的話,卻非聽父皇命令不可。”她坦然回道。

  他一震,“你非要我娶小蝶不可?”

  “不錯。”

  他倏地倒抽一口氣。

  這該死的女人!她怎能如此冷靜?怎能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

  她要他娶小蝶,為了他堅持不肯,不惜請出父皇的權勢逼迫他。

  他瞪著她,瞪著她一張毫無表情的清雅容顏,心臟狂跳,眼眸充血。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究竟是哪一種冷酷無情的女人?

  在她心中,他蘇秉修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當初她一句話便強要他娶她,絲毫不顧及他個人意願,而現今,當他一顆心都係在她身上時,她同樣不顧他個人意願便強要他娶妾。

  這算什麼?這究竟算什麼啊?

  她以為她是個公主,是那高高在上、受盡眾人崇仰敬慕的天星公主就可以如此為所欲為,行事如此不顧他人嗎?

  她終究是個自私的女人,一點沒變!

  他是傻子才愛上她,是傻子才被她耍得團團轉,玩弄於股掌之間。

  “好,你要我娶是吧?”他恨恨地瞪她,冷冽話語一字字迸落,“我就娶,小蝶也好,其他女人也好,你要我娶誰我就娶誰。這樣行了吧?你滿意嗎?”

  她身軀一顫,美顏微微泛白,不發一語。

  “告訴我你滿意嗎?”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

  “我……滿意。”

  “很好。”他咬牙,拼命克制心底氣苦狂怒,轉過頭面對對這一切發展似乎目瞪口呆的皇帝,“微臣謹遵聖旨,容臣告退。”

  語畢,他毫不遲疑地轉身大踏步離去,留下禦書房內思潮起伏的兩人。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天星。”

  半晌,皇帝收回凝住蘇秉修挺直背影的眸光,落定女兒在他離去後,一張愈發蒼白的清麗容顏。

  她看來像是拼命力持鎮靜,細白貝齒緊緊咬著菱唇,緊緊地,不肯放松。

  皇帝幾乎擔心她會在那弧度優美的唇上咬出血絲。

  他不禁嘆氣,“看來蘇愛卿很生氣。”

  李冰默然不語。

  “你真的想要他娶另一個女人?”

  她身軀一顫,凝向父皇的眸子空白迷茫,倣佛凝望的是另一個時空。

  “反正他終究要娶的。”她靜靜一句,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可是不必是現在。”

  “我寧可他現在就娶。”

  “為什麼?”

  李冰沉默半晌,“這樣即使我走了,他受到的打擊也不會太大,白姑娘會好好照顧他。”她說著,語氣空靈。

  皇帝聽得心痛無比,“天星!你——”

  “他生氣也好,恨我也好,我不願他因為我的死而痛不欲生。”

  “別這麼說!”皇帝驀地一陣心慌,語氣急促,“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父皇,難道您要天星自欺欺人嗎?”

  李冰只是這麼淡漠一問,便逼得皇帝無話可說。

  是啊,難道他還要天星自欺欺人嗎?從她第一回發病以來,不僅禦醫對她的神秘病情束手無策,他私下亦尋訪了幾位名醫,兩天前進宮替她把脈,一個個也都搖頭嘆氣、不知所措。

  脈象正常啊,他們異口同聲道,實在搞不清楚天星公主病從何來。

  問他們是否她體內有寒氣膠著?像是有,又似沒有,七嘴八舌,爭論不定。

  除非找到當年那位真人,否則就算找來一百個名醫也只會得到一百種不同推論。

  可真找到了他又如何?當初說無藥可治,說天星一旦寒氣發作,便離死期不遠的不就是他?

  看來是束手無策了,而似乎早料定結果如此的天星倒是坦然接受事實,乘勢提出要蘇秉修娶妾的建議。

  她說不想令他在她死後孤單一人,寧可現在先逼他娶妾,淡化對她的深深愛戀。

  她說寧可他氣她恨她,不願他因愛她而痛不欲生。

  她說得如此冷靜坦然啊。

  問題是——她真能如此放開心懷,真能甘心?

 
  她當然不甘心,當然無法輕易放開心懷。

  但不甘心又如何?天意如此。

  天意令她身染怪疾,令她命不久長,尋遍名醫亦無法診治,她又能如何反抗,又能如何不甘心?

  李冰在心底告誡著自己,拼命想說服自己,壓下滿心委屈鬱悶。

  她拼命想克制的,盡了全力要自己但然接受這一切。

  可她還是不甘心啊。

  秉修現在對她真的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比兩人剛剛新婚那段期間還要冷淡,還要無情。

  她明明知道為什麼,明明鬱積了滿腔苦楚,卻只能強忍,不敢輕易發洩。

  她只能任由他躲著她。任由他對她不理不睬,任由他即使不小心碰見了她,也當她草木一般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原來被人視而不見的感覺如此難堪痛苦,尤其那人還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原來情愛不一定只有甜蜜,也會讓人如此強烈痛楚。

  即使兩情相悅,也不保證一切圓滿幸福。

  她只是不想讓他在自己死後傷心欲絕啊。可為了不令他以後傷心,便只好令自己現在傷心。

  她好痛苦。

  可痛苦的人不只她,秉修也同樣痛苦。

  她知道的,她看得出,那對她無窮的憤怒與恨意其實導因於對她的深深愛戀。

  他愛她,所以不敢相信她竟命令他再娶他人。

  他以為她不愛他。

  她是愛他的啊,怎會不愛?她也明白他愛她,就如同她對他一般濃烈。

  可他愈愛她,她便愈覺得對不起他,他愈對她情深一往,她就愈深深歉疚。

  她不該令他愛上她的,不該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想要人愛她疼她,便拉他下地獄,承受這非常人能堪之痛苦。

  她錯了,錯了!

  她不該讓他愛上她,寧可他恨她。

  這樣也好——他愈恨她,愈能逐漸收回對她的滿腔愛意,有朝一日當她死了,他仍舊能好好地活著,快樂而幸福地。

  白蝶能為他帶來快樂幸福的,她相信。

  她這樣做是對的,這樣的痛苦是值得承受的……李冰合上眼瞼,心底反復回,一遍又一遍地堅定自己的信念,一遍又一遍。

  直到心臟抽緊得不能再緊,而冰涼的淚水佔據了整張容顏,她仍執意如此。

  “何必如此自苦?”低啞的嗓音揚起,拂過李冰耳畔。

  她身子一顫,僵凝了好一會兒,方舉袖拭淚,接著緩緩旋身——立定她面前的,正是當今太子,嵌在臉龐上的黑瞳炯然有神,綻著逼人神採。

  “皇兄怎會在此?”對那個突如其來現身的英挺男人,她縱然感到訝異,神色仍絲毫不變,只奇怪一向果決自主的竟也來到這座合該只有信徒造訪的清靜古剎。

  “你問皇兄為何來此,那你呢?”太子並不正面回答她的疑問,銳眸掃了一眼古剎杏無人影的庭園,重又凝住她,“我一來,便聽住持說你大駕光臨,因此為你屏退了其他香客,要不是我拿出令牌,證實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肯讓我進來呢。”

  難道皇兄竟是微服出宮?

  李冰一愕,凝神細看,果見太子雖仍衣飾華貴,卻是平民打扮,身邊只跟著一名貼身黑衣護衛。

  怪不得他自稱“我”,而不是“孤”了。

  “皇兄為何要微服出宮?”

  “聽說這裏神佛靈驗,來許個願。”太子淡地回答,“不想驚動人。”

  “許什麼願?”

  “沒什麼。”太子忽地眸光一飄,倣佛有意回避她問題。

  “求一個人平安而已。”

  求平安?特地來到這座聽說很靈的古剎來求?

  想必是皇兄相當重視的人了。

  李冰心中了然,口中卻不再多問,只微微頷首。

  半晌,太子重新開口,語氣又是擲地有聲,“我來許願?

  那你呢?一個人悄悄躲在這兒傷神?”他凝定她,“這不像你,天星。”

  她聞言只是微微一扯嘴角,像是淡嘲諷他,更像淡淡自嘲,“皇兄又了解天星是怎樣的人了?”

  “我是不大了解。”他仍冷靜,沒有因為她的嘲弄影響情緒,“可你從前絕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傷,遑論還一個人悄躲著哭了。”

  “我沒哭。”

  “是嗎?”

  “沒。”她倔強地否認。

  “你說沒就沒吧。”太子毫不在意,“我只好奇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

  “跟你一樣,許願。”

  “許什麼?”

  “一樣,求人平安。”

  “求誰?”

  “我方才有逼問你嗎?”

  “沒。”太子黑眸一閃,嘴角奇異地彎起一抹笑弧,“你是沒問。”

  “那你也別多問。”

  “可我猜到了。”他淡淡地,有意無意地提起,“你是來求秉修平安吧。”

  她咬唇,不語。

  “是吧?”他不肯放松。

  “是又如何?”

  “你求在你死後,佛也能保他平安快樂,是吧?”

  她身子一顫,倏地揚起眼瞼,“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你快死了或你為他祈福?”

  她咬牙,“你怎麼知道我快死了?”

  “我不蠢。”太子淡淡指出,“聽說父皇這陣子為你尋遍名醫,心焦如焚,稍稍思量也就猜得出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不愧是未來即將執拿大權的人物,果然聰明心細。

  “關於那個你天生寒氣身的傳言,我也聽說了。”

  “哦?”

  “你真相信那種無稽之談?”

  “不相信又如何?”她淡漠他說,“事實上的確沒人治得了我。”

  “為什麼不試試?”

  “怎麼試?”

  “找出當年那名真人啊。”

  “找出了又如何?是他說沒法可治的。”

  “胡扯。”太子撇撇嘴,神情不屑。

  李冰瞪他一眼,驀地轉身,移動蓮履就要離去。

  “等一下,天星。”太子一伸猿臂,扣住她衣袖。

  她蹙眉回首,“做什麼?”

  “我不許你如此消極。試試何妨?”

  “幹你什麼事?”她微微動怒,“我們一向感情就不特別濃厚,不是嗎?”

  “我們是沒什麼深厚感情,但你畢竟是我皇妹。”

  “那又如何?”

  “所以我不許你如此自我犧牲。沒道理。”

  “不必你管——”

  “我偏要管!”太子低吼一聲,扯過她身子,雙手緊緊拽住她肩膀,黑眸燃起兩簇奇異火苗,“為什麼你們女人總受這樣犧牲自己呢?為什麼愛一個人就非得為他這樣做?為了他把所有血淚往肚裏吞,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為什麼?”他倣佛怒極,右手粗魯地抬起她下頜,“為什麼非得如此該死的高貴?”她呼吸一緊,幾乎無法直視他點燃熊熊烈焰的雙眸,“放開我。”

  “我不放!”他粗聲吼道,依舊直直瞪著她,“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麼。”

  “你……”李冰微微心慌。不如怎地,她有種怪異的感覺,倣佛皇兄現在看的人不是她,而是透過她看著另一個女人,逼問著另一個女人。

  這種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害怕。

  “放開我,你不對勁。”她偏轉頭,掙扎著想脫離他的鉗握。

  可他堅持不肯放手,右手雖然離了她下頜,卻更緊緊扣住了她肩膀,黑眸怒視逼近她,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拂向自己臉龐的氣息。“別這樣,放開我……”

  “放開她!”清雋沉穩又低蘊著怒氣的語音揚起,同時驚怔了兩人,不自禁地往發話處望去。

  是蘇秉修。

  他不如何時出現的,修長的身子正穿過一道圓形拱門,堅定走來。

  那張五官分明的臉上寫著明顯的陰沉怒意。

  “秉修……”她怔怔地喚著,嗓音低微。

  太子亦不知不覺松開了她,退離兩步。

  “放開她,不許你碰她。”蘇秉修瞪向跟前氣勢不凡的男人,語氣堅定。

  “你不許我?”太子眸光一閃,接著冷笑一聲,“你可知我是誰?”

  “不管你是誰。”蘇秉修語音清冷,絲毫不為所動,“冰兒是我妻子,不許你碰她。”

  兩個男人陰鷙的目光在空中交會,糾纏許久,既是評估,亦是揣測。

  李冰猶豫地發聲,“秉修,他是——”

  “住口!”沒給她機會解釋,蘇秉修便驀地過頭,兩束冰寒眸光凍住她,“我現在心情不好,別惹我。”

  “可縣——”

  “我說了別再惹我!”他怒極,“要不是小蝶拉我來這兒,看著你跟這男人一前一後進了古剎,我還真不相信原來你竟在外頭胡來瞎搞。”

  聽聞他嚴厲擲向李冰的言語,太子勃然大怒,“你這家夥!這是你對公主說話的態度嗎?”

  “我要怎麼對她說話你管不著。”蘇秉修頭也不回,懶得朝他瞥上一眼,“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的。”

  “是你妻子又如何?她是個公主,你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太子話語冷酷。

  蘇秉修心臟一扯,又痛又怒。“是!我清楚自己的地位,在一個公主面前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他低吼著,黑眸忽地由冰寒為熾熱,烈焰毫不留情地撲向李冰,“我在你心中什麼也不是,對吧?”

  李冰呼吸一緊,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她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蘇秉修,他左手一揚,手指直指一旁的太子,“這就是你堅持要我娶小蝶的原因是不?為了這個男人?”

  李冰蹙眉,“不是的……”

  “你倒眼光不錯,看上這麼一個玉樹臨風的男人,真恭喜啊。”蘇秉修咬著牙,面色忽青忽白,“說!你是否就是為了能跟這個男人自由自在地偷情幽會,所以才千方百計把小蝶推給我,試圖分我心?”

  “不,秉修,你誤會了……”

  李冰想解釋,但蘇秉修根本不聽,極度的狂怒蒙蔽了他的理智,對陌生男子的嫉妒啃咬著他的心,教他又痛又怒,又是激烈憤恨。

  “我想不到你會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你們這些驕縱的公主全是一個樣的,哪個男人娶了便一輩子倒霉!”他激動地指責她,“算我蠢,竟然還迷了心魂愛上你這種女人……”

  不不不,千萬別這麼說,千萬別那麼想啊。李冰驚慌莫名,上前兩步拉住了蘇秉修衣,蒙蒙明眸凝住他,“不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秉修,你誤會了。”她急促他說著,語氣帶著懇求,“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女人,他也不是——”

  “別碰我!”蘇秉修驀地狂吼一聲,大手用力甩開她,“我不要你碰我,離我遠一點!”他瞪著她,眸光透著強烈憎恨。

  那強烈的憎恨穿透了她的心,冰凍她全身血流,她顫著身子,一陣熱一陣冷,心神狂亂。

  “我恨你,李冰,別再讓我見到你!”他冷冷地,一字一句。

  某種寒冷的溼意裹圍她全身,她顫抖得愈加厲害了,而心臟則不停揪緊,“別這麼說。你不是認真的……”她喃喃地,其實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是認真的,再認真也不過。”他陰鬱地望向她,眸子裏除了無邊憎恨,別無其他,“我後悔曾經愛過你,真的後悔!可我現在決定了,我要收回全部對你的愛,全部!”

  全部。

  她怔怔瞪著他,瞪著不知怎地,倣佛隱在蒙蒙迷霧後他挺拔的身形。

  他說全部……

  他要收回對她的愛了,一滴不留,一點不剩!

  他再也不會愛她了,那對湛幽的漂亮瞳眸再也不會柔情似水地凝著她,那兩瓣性感方唇再也不會在她耳畔傾吐溫柔愛語,那有力的雙臂再也不會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

  他再也不會愛她、疼她、溫柔細心地護她了。

  再也不會!

  再也不會為她而痛苦了……

  是了,這就是她想要的,就是她這些日子來一直想要的。

  不是嗎?不是嗎?

  她終於成功了,不是嗎?

  那為什麼胸口會如此緊縮,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為什麼一顆心會這麼痛,痛得她無法承受,連眼淚也要不爭氣地碎落?

  為什麼會痛成這樣?教她連他的臉也認不清了,只覺一障漆黑當頭慢下,籠罩她整個視界。

  “雨這麼大,要爭論也等進去再說!”一個沉的語音喝道,“天星,走吧,先進去躲雨。”

  她倣佛聽不見,眼眸空白無神。

  原來是雨。她想著,這冷冷漫過她心底,流過她四肢百骸的寒意原來是雨。

  怪不得會這麼冷,怪不得會得教她身子停不了激顫,倣佛遭受秋風狂掃的黃葉,片片萎落。

  原來是雨。

  這冰透了的寒意原來是雨。

  原來是雨……

  她朦朧地想著,羽狀的眼睫終於一掩,身了隨之癱軟,緩緩墜落另一個無邊無垠的黑暗世界。

  最後傳入她腦海的,是皇兄略帶焦急的嗓音。

  “該死的!都是你這家夥不分青紅皂白。你可知孤是誰?當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


  他是蠢蛋!天字第一號該死的蠢蛋。他真該死!

  你可知孤是誰?當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哪裏是你想象的不明不白的男子!

  皇太子嚴厲地訓斥他,語氣寒酷,不留予他絲毫情面。

  他活該,是該罵,更早該有人給他一拳清醒清醒。

  那他就不會如此傷透冰兒的心了。

  蘇秉修自怨自艾,自悔自責,一雙眼定定凝視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冰,只覺心如刀割,不住地劇烈抽痛。

  她病得如此沉重,全身滾燙,面容極端蒼白,而神智絲毫不醒。

  禦醫診斷,是體內寒氣發作再加上驟雨淋了身子,染上風寒。

  而太子聞言後又是一陣充滿怒意的斥罵,直把他整個人顛覆得六神無主。

  你不曉得吧?天星體內天生便帶來一股莫名寒氣,怎樣也根除不了,每發作一次,便將她往死亡更拉近一步。

  是啊,他不曉得,可他為什麼不曉得?冰兒為什麼不告訴他?

  我怎麼知道?怎麼曉得她為什麼不告訴你,選擇一個人悄悄承受?或許是為了怕你傷心。

  怕他傷心嗎?怕他知道她或許離死期不遠而心碎欲絕嗎?冰兒,冰兒……她對他如此情深一往,他竟然還誤會了她,如此重重傷她。

  蘇秉修呼吸一梗,驀地想起兩人在翠湖邊曾有的對話。

  我要與你相守一輩子。

  一輩子?

  一輩子。生死不離。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我愛極了你啊。

  怪不得當時她會是那種表情,怪不得當時她會忽然神色慘淡,言語倣佛梗在喉頭,吐不出來。

  他以為她是身子忽然不舒服,其實不然。

  她是因為太過震撼了,在他深情立誓要與她生死人離時,其實正是加諸她身心最殘酷的折磨。

  因為她明知自己不能,明知自己死期不遠,不能與他白首偕老,所以才如此痛苦啊。可她卻不說,一個人悄悄忍著,為的是怕他傷心,怕他難過,更怕他承受不了她離他而去的痛苦,千方百計要他娶小蝶。

  她以為只要他娶了小蝶,就可以淡忘對她的滿腔情意,以後就不會為她的死太過傷痛。

  她是這麼想的吧,是這麼想的吧。

  蘇秉修心海狂潮一翻,再難忍極度自責心傷,不覺哽咽。

  “冰兒,我的好冰兒,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你醒來吧,求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醒來啊。”他急切地,俯身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喑 低喊著,大手緊緊握住她一下寒冷、一下熾熱的小手——緊緊地,生怕稍一松手一縷魂便會從此消逸無。

  “秉修,秉修……事情不是你所想的,別誤會我,不是這樣……”慌亂的低吟自她口中吐出,激得蘇秉修一陣狂顫,連忙偏過頭。

  “你醒了嗎?冰兒。”他瞧著李冰蒼白的容顏,拼命想在那張眼瞼依舊緊閉的面龐上尋出一絲絲蘇醒的跡象,“你是不是醒了?”

  “他是我皇兄,只是皇兄,不是……你想的……”她沒有醒,只是夢囈。就連在沉沉昏迷中依舊掛心惹惱他的事。

  蘇秉修心一扯,右手撫上她泛著細碎冷汗的額頭,沉痛不已,“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好好睡吧,別再掛心這些了。”

  李冰沒有聽見,呼吸依舊急促細碎,眉頭緊緊鎖著濃濃煩憂。“我……錯了,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喃喃語,“不該讓你愛上我……”

  “不,你沒錯。我不後悔娶你,更不後悔愛上你,我會一直愛你,冰兒,生死不改。”他急切地,好希望她能聽清自己真誠的誓言,“你聽見了嗎?我會一直愛你。”

  她倣佛聽見了,又倣佛不是,蒼白似雪的唇瓣一開一合。

  低吟著教人聽不清的囈語。

  “冰兒,你在說什麼?”他急了,左耳湊近她唇畔,凝所有心神細細聆聽。

  好半晌,他終於聽清了她反復低回,一遍又一遍呢喃著的話語,一顆心愈來愈重,直直沉落谷底。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他仰起頭,呼吸一顫,早就迷蒙不清的眼眸終於滾下兩滴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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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蘇愛卿,天星最近精神如何?”

  “回皇上,她身子已完全痊愈了,就像從前一個模樣。”蘇秉修抬眸,看著聖上微蹙著眉的龍顏,“皇上不必擔心。”

  “她是真的全好了?”

  “全好了。”

  皇帝聽著,卻仍抑制不住一聲嘆息,“每一回她發病,朕總怕會是最後一次,真不曉得——”他驀地停口,倣佛硬要自己收回不吉利的言語。

  “放心吧,皇上。”蘇秉修微微一笑,“臣以後會好好照顧公主的,絕不讓她輕易發病。”

  “是嗎?那就勞煩你多費神了。”

  蘇秉修頷首,眸光一陣流轉後停定龍顏,“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直說無妨。”

  “臣懇請皇上許臣告假,臣想帶公主到處走走。”

  “到處走走?”皇帝微微一愣。

  “公主自出生以來從不曾離過長安城一步,江南、塞外,只要她高興,臣願意天涯海角伴她遊賞。”

  “可是她的身子……”

  “皇上請寬心,臣請教過禦醫,她的身子並非虛弱不堪。

  出外遊覽不至於傷身的。”

  “可千裏奔波,朕怕……”皇帝猶豫著,最後總算點頭同意,“也罷,卿就帶天星到處走走吧,也算是讓她長一番見識。說不定是最後——”話說到此,他再度驀然住口,怔怔地瞪著蘇秉修。

  後者倒沒什麼異樣的神色,嘴角依舊淡淡揚著笑紋。


  “你真不在乎嗎?表哥,為什麼嘴邊還能掛著微笑?”白蝶問道,克制不住略顯煩躁的語氣。

  她瞧著表哥五官分明的面孔,拼命想在其間尋出一絲異樣,卻怎麼也找不著。

  他深愛的娘子或許就快死了啊,他為什麼還能這麼一副平靜的模樣?

  那日,他與天星公主在雨中爭執時,她其實是一直悄悄躲在一旁的。

  事實上,要不是她懷疑公主前陣子經常上那座古剎去是為了私會情人,也不會硬拉著表哥去到那裏,之後也不會發生那一場誤會。

  她承認,自己是有意造成他們之間的矛盾,她嫉妒他們,千方百計想離間兩人的感情。

  可她這兩天恍然察覺,自己似乎錯了。

  她沒想到天星公主原來自出生便怪病纏身,而寒氣每一回發作,便是離死期更近一分。

  她以為她天生便是個驕傲任性的公主,所以才一會兒強逼表哥娶她,一會兒又要他納妾。

  她以為自己與表哥皆被那天之驕女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料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原來也同樣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

  “表哥,小蝶是不是錯了?”她語音發顫,小手放在膝上,緊緊交握互絞,“她之所以會要你娶我,是不願你以後孤單寂寞吧?”

  蘇秉修只是默然不語。

  白蝶凝望他許久,深吸一口氣,眸中漾著光點,“表哥,告訴我,即使你娶了我,即使她以後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會愛我如愛她一般?”

  蘇秉修聞言一震,炯然眸子凝定她,“我很抱歉,小蝶。”

  他低聲道,嗓音喑 。

  “明知她有一天會死,你仍不後悔愛她?”

  “絕不後悔。”他答得堅定。

  白蝶一顫,閉了閉眸,“你根本……不想娶我吧?”

  “是。”

  白蝶沉默片刻,緩緩掀開眼瞼,漾著混的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到她身邊去吧。”她深深吸氣,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她在等著你呢。”


  “你在等我嗎?”蘇秉修低低柔柔地問道,湛然黑眸深深凝睇著那個正對鏡理粧的清雅佳人。

  李冰轉過螓首,蛾眉美好地彎著,菱唇則噙著淺淺笑意。

  “快來幫我,我老弄不好。”

  “怎麼不讓婢女們幫你?”

  “我不想她們幫忙,我要你。”她但然他說,星眸亮著三分調皮、七分撒嬌的輝芒。

  蘇秉修心一跳,忍不住想疼她寵她。他笑著走近她,溫柔攏起她細軟雲鬢,“想梳什麼式樣?”

  “我說得出你就辦得到嗎?”她似乎有意整他。

  “說說看。”

  “那就……這裏先結個發辮,盤起來,然後……”她輕輕解說著,語音又清脆又嬌軟,甜甜的,惹得他心裏一陣熱一陣疼。

  他沒說什麼,笑著依她的指示替她梳理起發絲,看著她氣色紅潤的臉龐,思緒卻忍不住跌落幾天前,那張清麗美顏還顯得蒼白的時候。

  “我錯了,秉修,真的錯了。”她低低說道,上半身還微微虛弱地倚在床邊,螓首垂著。

  “為什麼這麼說?”

  “我當初真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輕輕解釋,語氣透著痛苦,“當初我只想到自己快死了,想要有個人好好愛我,像九堂哥愛月牙兒一樣,卻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情’之一字並非如我想象中簡單,沒想到它竟攝人心魂若此。我只想到有人愛我疼我,卻沒想到那人一旦對我動了情,在我死後必然無比痛苦。”她一頓,沉吟半晌之後忽地揚起眼瞼、明眸微漾淚光,“我沒想到讓你愛上我,對你而言是如許大的痛苦與折磨。我……”她哽咽著,“太自私,簡直罪無可赦。”

  深吸一口氣後,她又繼續低低說道,“這些日子我愈想愈難過,一直想——與其讓你愛上我承受如此痛苦,當初真不該與你牽扯上任何關係的……天霜河自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她又念起那首詩了,在昏迷不醒中一直夢囈著的詩。

  他心一痛,“冰兒。”

  “你會不會恨我?秉修,”凝望他的星眸透著濃濃的歉意與自責,“要不是因為我,今日你不必承受這些感情折磨。”

  “不會的,冰兒,怎麼會呢?”他急急拉起她冰涼玉手,緊緊握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與你偕老。”她激動地喊著,“我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曉得啊。”他更加緊握她的手,借此傳遞濃情深意,“我也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可這一生,我是愛定了你,死生契闊,永不更改。”

  “可你難道不情願自己本來就是一只單飛雁,也免得愛侶半路相夫,徒增苦痛?”

  “我不情願。”他堅定地,不帶一絲猶豫,“如果單飛的意思是從來不識得你,不曾與你如此傾心相愛,我寧可不要。”

  “可是秉修——”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熱烈的話語與眼神阻了口去,“我不後悔娶了你,更不後悔愛上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小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誰也不要,只要你。”他深情地表白,“只要一個你。”

  李冰頰畔滑落一顆珠,“即使我帶給你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傻瓜,你帶給我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有那許多歡樂,那許多甜蜜,那許多情思婉轉、值得反復咀嚼的好滋味啊。

  這樣的好滋味值得他有一日去承受失去她的極大悲痛嗎?

  午夜夢回,他不只一次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若曾經與她傾心相戀的結果是注定有一天必須失去她,他會不會寧願從不識得她?不曾愛過她?

  不曾知曉這世上原來有這麼一個她,有這麼一個如此貼近自己心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緊緊牽引著自己的她?

  他願意嗎?願意嗎?

  不,他不願!

  他寧可有一日必須承擔巨大的苦痛,寧可有一日必須心碎悲傷,也不願自己從不曾見過她,不曾愛過她,不曾知道這世上有信麼一個值得他全心深愛的女人。

  不管她能活多久,不管他能擁有多久的她,只要能曾經實實在在、完完全全地擁有她,便足以令他一生一世永難忘懷,感謝上天啊。這是他沉思許久,反復低回所得到的答案——最真誠的答案!

  她懂嗎?她能了解嗎?

  蘇秉修拉回飄然遊走的心,炯炯眸光凝定鏡中反照出的朦朧美顏。

  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還掛著淺淺的笑。

  她會笑,是因為真懂了他的心,抑或只是強打精神,不忍惹他難過?

  他猜不透。


  雪。

  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軟軟地覆上大地,為世間萬物抹上銀白粉粧。

  銀白的雪地上,有個美麗的姑娘。

  冰兒。

  銀色狐裘,白杉白裙,全身雪白的她,襯著這片銀色茫茫大地,像極了冰清玉潔的天池雪女。

  天女是不容凡人輕易窺視的,所以蘇秉修望著她,心底不覺泛起淡淡惶恐。

  他是不是不該這樣癡傻望著她?這樣靜靜立在一旁,瞧著她一下翩舞、一下旋轉,一下仰起頭來凝漫天飛雪,一下伸出掌心承接晶瑩冰珠。

  她是玩得開心得很,超凡出塵的麗顏一直漾著動人淺笑。

  她輕輕笑著,蓮履調皮地踏著細雪,在其間印出各式花樣圖紋,片刻後,倣佛興致還揮灑不足,索性在雪地裏跳起舞來。

  銀色狐裘落了地,係在腰間的銀色衣帶則迎風翻飛,白色衣袖翩然若蝶。

  她一心一意地舞著,起先是優美輕柔的,不一會兒,動作更加輕盈迅捷起來,飄飄若仙。

  他跟著恍惚,幾乎以為她要飛上天了,像嫦娥奔月。

  可她沒有上天,反而跌落在地,麗顏埋入冰雪中。

  他一慌,急奔過去,“怎麼了?冰兒,有沒摔著?”他慌亂問著,急切地嘗試扶起她。

  她仰起螓首,掛著雪珠的臉上,依舊是那麼好看的燦笑,“我沒事,絆了一下而已。”

  他扶她起身,順便拾起方才落在雪地上的狐裘替她裹上,“真的沒事?唉,不該在這樣的雪天讓你出來的,萬一凍著了怎麼辦?”他溫柔地替她拂去面上冰珠,覺觸手體溫是寒涼的,不覺更慌了。

  “別擔心,我是冰兒啊,天生適合這樣的雪天。”她調皮地道,柔嫩玉手主動扣住他大手,“瞧,我的手心還有些暖呢。”

  是有點暖,或許是因為兩人肌膚相接的關係。

  “你真的不打緊?”他怔怔地問。

  “不打緊。”她笑道,“我好得很,還玩得很開心呢。”

  “真的?”

  “真的。”她點頭,“謝謝你放下一切帶我出遊,謝謝你這些日子讓我見識這許多,我真開心,從小到大,不曾夢想過人生原來可以如此逍遙愜意。此生……算是不枉了。”

  她說得像是交代遺言似的。

  蘇秉修不覺淡淡著慌,他強忍著,將她柔荑緊貼住自己面頰,“我也開心呢。你道只有你不曉得人生原來可以如此平淡閒適嗎?二十多年來,我日日夜夜便是為了考取功名,何嘗又曾放寬心去體驗這世間的好山好水?我也是第一回這樣盡興地玩呢。”

  “這麼說我們出來玩是對了。”

  “非常之對。對極了。”

  她深深凝睇他,“幹脆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了,只有我們倆,沒其他人打擾,到處遊他玩水。”

  “行。”他爽快地承諾,“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兒都好。”

  “真的?”

  “真的。”他低聲承諾,鎖住她的黑眸深情款款,“你不再是公主,我也不再是文官,就咱們兩人,一個娘子,一個相公,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生。”

  她驀地一顫,深不見底的黑潭掠過一道異樣輝芒。

  他不覺摟緊她纖細的身子,“怎麼?太過感動了?”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輕輕地笑。

  他由著她笑了好一會兒,接著,輕輕捧起她臉龐,俊朗的唇就要印上她的。

  她沒有抗拒,唇間卻低逸出一句,“有人來了。”

  “不管他。”

  她似笑非笑,“像是王宇呢,看來是採買東西回來了。”

  他皺眉,忍不住咒一聲。“該死的。”

  她又笑了,眸光流轉,凝定那名氣喘吁吁跑上山頭的男子。

  “公主,駙馬爺,找到了。”

  “找到什麼?”蘇秉修不耐地問。

  “太子殿下派人送來口信,說是找到當年那名真人了……”

  尾聲“你就是當年那個漂亮的小女嬰?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雋眉鑠目,鶴發童顏,一身淺灰道袍的老人靜定瞧著她。

  一眨不眨。

  奇異地,李冰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倣佛她所有的一切,藏在靈魂最深處的思緒皆被這位老者一覽無遺。

  老人氣質非凡,仙風道骨,莫非真是具有預知能力的真人?

  “我一直想你有一天會來找我的。”他微微一笑,“沒料到我們會在這裏碰頭。”

  李冰凝視他,“你知道我想找你?”

  “你不想嗎?”老人反問。

  她默然。

  “你發過病了吧?”

  “發過了。”

  “幾回?”

  “三、四回吧。”

  “第一回發作是在見過他不久之後吧?”

  “他?”

  “蘇秉修。你的相公。”

  “啊,你指秉修……”她有些茫然,眸子不覺掃向閉得緊緊的門扉。

  秉修現正守在外頭,因為老人堅持只與她單獨談,不許其人在常他在門外該是焦慮著急的吧,必然正在心中猜測著她與真人談話的結果,猜測著她的病究竟能不能根治,心情痛楚而迷惘。

  他一定日日夜夜在心中擔憂著,擔憂著她何時會突然死去,可偏偏唇角總是揚著迷人笑唬他——是真心地笑嗎?

  李冰心臟一扯,呼吸一陣細碎,直掙扎了好一會兒,眸子方重新落定老人面上,“你怎麼知道?”

  “怎麼不知?”他淡淡地應道,“我還知道你發病的原因呢。”

  “為什麼?”

  “為情。”

  她一怔,“情?”

  “他就是令你寒氣發作的原因。”老人淡淡解釋,神色平靜漠然,“天女是該杜絕情欲的,既動了情,便該受罰。”

  她不解,愣愣地瞧著老人。

  “第一次見你,我就料到你終究逃不過命運,至多二十,當你遇見了心上人,寒氣便會初次發作。”

  “你的意思是……我會發病是因為動了情?”

  多荒謬。

  “你覺得無稽嗎?”他倣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可這就是你的命。若你一生無情無欲也就罷了,偏生遇見了他,偏生動了情。既有了情,便有喜怒哀樂,便有情緒起,病根也就壓不住了。”

  李冰怔然,心海流過奇異彼潮,“治不了嗎?”

  她不怕死,真的。只怕秉修承受不了她的死,會傷痛欲絕。

  她不想他難過,這些日子來一張臉雖經常是燦笑盈盈,其實滅不了心中的惶恐,減不去濃濃憂傷。

  她真怕留他獨自一人在這世上。

  “情疾無藥石可治。”老人低低說道,晃晃悠悠地,“世人勘不破情關,原只有減壽一途,何況天女。”

  他說得玄,又斬釘截鐵,可不知怎地,她似乎有些懂了。

  數月來總像沉沉壓著什麼的心頭逐漸輕松自在起來。

  勘不破情關,所以只得減壽——是這樣嗎?

  “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或許數年,或許數十年。”他沉吟著,“此非老朽所能預知。”

  “那跟一般人又有什麼不同?”

  就算她不是生來就帶了這股寒氣,就算她生來便跟平常人一般,同樣也無預料自己能活多久啊,數年也好,數十年也罷,誰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壽命長短?

  “可你現在有了情緒起伏,便難保寒氣不時時發作,每發作一回,便是離死期又更近了一步。”

  “那該如何?”

  “不動情。”老人斬釘截鐵地,“只要從此能無情無欲,無情緒起伏,寒氣便沒有會發作。”

  要她不動情?從此無情無欲,無喜怒哀樂,無情緒起伏?

  這樣,她體內的寒氣便不會再發作,她或許便能活得久一點。

  為了活久一點,要她從此沒有感情,回復從前那個不哭不笑的天星公主?

  “我做不到。”她他說。

  “什麼?”

  “做不到。”她揚起星眸,定定直視老人,“要我從此忘了秉修,不動情感,我做不到。”

  “是他害得你寒氣發作的,因為他,你才必須承受這些痛苦折磨。”

  “可我還是寧願與他相遇。”她淺淺地笑,數月來籠罩心頭的陰霾逐漸散去,透出明亮燦爛的喜悅,“我寧願失去性命,也要與他相遇,與他相戀,與他相知。”

  老人深深地凝視她,黑眸閃著異芒,“勘不破情關,真傻。”

  “是傻,可我寧願當個傻子。”她微笑依舊粲然,“秉修也是。”

  她終於真正懂得秉修的心了,懂得他即使明知她命不久長也愛定了她的癡傻心意。

  他不留後悔與她相遇,就如她也不會後悔。

  或許他倆真因愛上了彼此而必須承受痛苦,他也因愛上了彼此而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喜樂與幸福。

  就算愛侶會在半路相夫,他倆依舊不想只做只單飛雁,做只不會承受痛苦情傷,只因不曾愛過戀過的單飛雁。

  她懂了。

  終於。

 
  “真人怎麼說?”一直在門口守著的蘇秉修一見她出來便急急迎上,“你的病有法子治嗎?”

  “沒。”

  “沒?”他心漏跳一拍,怔怔瞧著她。

  “沒。”她淺淺笑著,星眸點亮璀璨光芒。

  她笑得好美,真的好美——怎還能笑得如此之美?

  是真笑嗎?

  “真的啊。”她看透了他內心的疑慮,“我是真心地笑,同你一樣。”

  “為什麼?”他不解,“你的病——”

  “無藥可治。”她直率地截斷他,“我也不想治。”

  “為什麼?”

  “為什麼?”她笑望他,調皮地吐了吐丁香舌,“動情就動情吧,反正我愛定了你,這感情是一輩子也收不回來了。”

  “怎麼回事?”他糊塗了,莫名其妙。

  “別急嘛,我會用一生一世的時間好好跟你解釋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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