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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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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風光 -【嗜錢帳房(主子的剋星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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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9:00: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十天後

秋聲從來不知道,原來儲府還有這麼不見天日的地方。

神智恍惚間,她隱約記得在儲老夫人壽宴那天,她見識了儲府的清雅幽靜,然而現在她所處的這個小房間清靜是夠清靜了,人煙罕至不說,連個蟲鳴鳥叫聲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喘息或呻吟的聲音迴盪在四周。

她還有印象,儲府的亭台樓閣都古樸典雅,可這個房間裡,沒有任何的裝飾,甚至連窗都只有一小扇,面對著府裡最陰暗的角落。

而這房裡唯一的擺設,是釘在牆上栓著她的鎖鏈,還有一副桌椅。

桌椅,是給來處罰她的奴僕們坐的,當他們打累了,罵渴了,就在椅上坐下,等到她由極度的痛楚和虛弱緩過氣了,再繼續下一波處罰。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們幾乎是毫無理由的拖以私刑,卻很巧妙地只讓她痛苦而不至死亡,但對她而言,處在這樣的人間煉獄裡,不如死了快活。

支撐她活下去和酷刑抗爭的信念只有一個,她相信孟孫,深信他會回來救她!

咿呀……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儲仲孫與錦繡。前著陰沉著一張臉,後者則是臉色蒼白,手裡還拿著飯菜。

他來到她面前的椅子坐下,確認雙眼闔上的她其實是清醒,便冷冷地問:「妳還是不願意離開?」

儲家提出的條件,是要秋聲走得遠遠的,並發誓一輩子不見儲孟孫,還要將儲氏商行總行的帳冊交給儲仲孫,但即便被施了再重的刑罰,她仍是嘴硬不願鬆口。

「不可能!」好一陣沉默後,她睜開眼,死瞪著他,「我偏要留下,看當家的回來後,他怎麼整治你們!」

錦繡聞言退了一步。她不知道二少爺會毒打秋聲至此,即使有老夫人撐腰,但她畢竟只是個丫頭,一旦大少爺知道這件事,她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然而儲仲孫卻沒這種顧忌,能讓儲孟孫傷心痛苦甚至後悔的事,做什麼他都不會計較後果。「妳認為等他回來,還見得到妳嗎?」

「我會等,他一定會回來救我!」秋聲的目光雖因虛弱而沒了以往的清亮,但她目中的厲色卻是更逼人三分。「只要我不走,我就見得到他!我知道你們不敢殺我,因為寧王府的人在外頭看著,對不對?」

那日她從商行被抓回儲府後,立即被關進這個隱密的小房間,即使如此,她還是聽到了外頭的吵吵嚷嚷。那是寧王府的人來到儲府,要儲家人交出她,但儲仲孫極力狡辯半路就把人放了,並沒有見到她,還願意開放儲府讓他們搜查。

想當然耳,最後搜查一無所獲,她才還在這,但她心想,依儲府人的手段,逼不走她,卻又不敢殺死她,恐怕是寧王府的人日夜府在儲府外,看他們會有什麼動靜。

儲仲孫也想起了大門外那幾個衛兵,不由得皺起眉頭,「妳還挺聰明的。不過我告訴妳,寧王世子李初根本不在京城,寧王府的人頂多也只能杵著。妳再堅持下去,只是多受皮肉之苦,沒有用的!要讓妳神不知鬼不覺消失的方法多得是,妳最好識相點自己走人!」

秋聲很想冷笑,卻咳出了幾口血。「咳咳……那我們就試試看。」

知道這回的威嚇又告失敗,儲仲孫怒吼一聲,拂袖而去,在離開之前,還不忘交代錦繡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在他走出門外後,秋聲冷冷地瞧著錦繡,瞧得她有些心怯。

「看什麼?我早驚告過妳了!麻雀別想變鳳凰!眼下……眼下這景況,還不是妳自找的?妳早答應老夫人離開不就好了?省得被二少爺派人……派人教訓!」說出的聲音甚至有些發抖。

秋聲從她的話裡聽出些端倪,不由得想笑,但因為太過虛弱,只是微微抽動了下臉皮。「我明白了,便如儲仲孫所說,他要讓我消失的方法多得是,門外的衛兵只要沒看到我的屍體也是莫可奈何,我想他會留我至今,是因老夫人根本沒打算讓我死,否則何必還派妳來送飯給我吃?」

錦繡有些心驚。她說的八九不離十了!自己跟在老夫人身邊多年,右道老夫人頂多耳根子軟又偏心大房,雖然重視派頭和權勢,卻不至於到惡毒的地步。人抓回來時,老夫人只要二少爺消微嚇嚇她,讓她知難而退即可,並沒有要人將她打得半死不活的。

如今秋聲卻是渾身血淋淋地在她面前瞪著她,這麼恐怖的畫面,她是第一次看到,雖說二少爺方才交代她教訓秋聲,她還真不敢下手。

秋聲見她膽怯,又加了一句恐嚇,「錦繡,我不會死的!你們沒收了我的貂皮圍脖,就該知道那東西有多珍貴,當家的連那都給了我,足見我在他心裡的地位!妳敢對我做什麼,等當家的回來,我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妳在這段期間,是多麼的『照顧』我!」

「妳、妳如此多舌做什麼?」被她說得怕極了,錦繡不禁腳一跺,「妳那貂皮又不是我拿走的?還有精神胡言亂語,我看妳精神挺好的嘛,那飯也別吃了!」

反正二少爺的話她不敢不遵行,乾脆就餓秋聲一頓,也算有達到二少爺的交代了吧?

錦繡頭也不回地將食物帶走,那慌那急忙的姿態倒像在逃難似的。

秋聲見她離開,居然有種想苦笑的念頭。每回都是下人餵她吃飯,就算只有幾口也夠解飢,現下錦繡被她嚇走,雖說躲過一次皮肉之苦,但她飢腸轆轆的肚子,又怎麼辦呢?

不知道幾天過去了,秋聲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幾乎是依靠鎖鏈支撐才能站立,也因此她手腕與鏈子摩擦的地方,全是一片潰爛。

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幾天了,對疼痛已經幾乎沒了知覺,渾沌的腦子裡只想著,如果寧王府都派人來了,那孟孫也早該接到消息,為什麼他還沒來救她呢?

秋聲覺得自己快崩潰,不管是精神上或是肉體上。雖然她對孟孫的信念始終屹立不搖,但有時候情勢不是人力所能控制,她怕自己還來不及看到他,就要一命歸陰了。

半昏半醒的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穿過這個小房間,來到儲府後院。在那少有人走動的隱蔽小徑裡,錦繡似乎拉著一個老者,偷偷摸摸的來到她所在的小房間門外。

錦繡對著老者急急地不知說了什麼,她離得近了些,卻在看清老者的臉龐時,眼淚就落了下來。

那是爹,儲氏商行找了大半年的秋老,棄她而去,行蹤成謎的老父。

他要來救她了?可是,她還要等孟孫回來啊……

淚滴熱燙燙的,滑下她的臉頰,這是她這陣子以來唯一能感受到溫熱的時候。在爹的輕喚中,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是作了一場夢。

「秋聲啊!我的秋聲……」見到女兒的剎那,他以為她死了,直到戰戰兢兢地試圖叫醒她,在見她恢復神情時,才跟著熱淚盈眶。「妳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爹走的時候,妳還活蹦亂跳的,成天嚷著要在晚餐多加一顆饅頭……」

秋老半張著嘴,唇瓣一動一動,整張臉的皺紋疊在一塊,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幾乎要和鼻涕混在一起。他不敢相信才大半年沒見,自己的寶貝女兒就成了這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自責、他後悔,他應該帶著她一起走。他以為她一個人能過得很好,把房子都留給她了,她可以餵雞賣雞蛋過活,院裡還有個小菜圃讓她種菜,甚至街坊鄰居也會照應著。

他以為自己躲一陣子再回家,父女倆又可以過著平靜的生活,她頂多氣呼呼地指著他,說他出去那麼久也沒多賺幾兩錢口來……

太多太多的以為,折磨了他的女兒。他心愛的秋聲,老伴留給他唯一的寶貝,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呀……

秋聲暈糊糊地瞧著爹親痛哭失聲。她也好想哭,可乾渴的喉嚨讓她聲音粗嗄,每說一個字,都是折磨。

「爹……你回來了……」她知道自己嚇到老父了,然她實在無力自理,只能幽幽地望著他。

「對,我回來了,我從鄰居那兒一直問,問到儲氏商行,一直找到儲府來,是錦繡姑娘偷偷帶我進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幫他,不過他知道她這麼做,也是擔了很大風險的。「爹來帶妳走了,我們搬到京城外去,妳不用再受苦了……」

鼻頭一酸,她眼淚更是流不停。「爹,我要等當家的……我撐了這麼久,就是要等……等他……我怕他找不到我……」

「大當家!」說到儲孟孫,秋老整個怒氣就升上來了。他到商行找人時,鄭管事告訴他,當家的和自家女兒的情事,如今再看到女兒因他落得如此慘狀,教他如何不恨?」妳不用再等了!妳以為當家的會為了妳和儲家鬧翻嗎?」

秋聲用盡最後的力氣搖著頭,「他承諾過會保護我的……」

「他保護妳?他若能保護妳,妳還會成了這副樣子嗎?」秋老氣得聲音都大了起來,「事情過了這麼多天,他人呢?如果他要保護妳,早就回來了!我們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他只是貪新鮮,根本不是真的在乎妳,妳醒醒吧!」

醒醒吧!

爹的話,像一道驚雷擊碎了秋聲在連日折磨下變得脆弱的信念,她一直憑恃著的依靠彷彿瞬間失去了,這令她一下陷入極大的痛苦中,張開嘴哭不出來,睜大眼也看不到未來,她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一時胸中氣血翻騰,一口血噴了出來,而後頭一歪便不省人事。

秋老嚇得直喚她的名,直到外頭的錦繡急急忙忙地推門進來。

「鑰匙拿來了!」見秋聲昏厥過去,她也是一震,確認仍有氣息後,連忙解開秋聲手上的鎖,讓秋老能把她帶出去。

「錦繡姑娘,謝謝妳的大恩大德……」秋老雖直想叩謝,卻讓她給阻止了。

她神情複雜,也不知自己這麼做,究竟會引來什麼後果。

「我願意幫你,並不是同情秋聲,我只是為了自保,也保護老夫人……唉,我偷聽到外頭寧王府的守衛在說,世子昨日已經回京,大少爺也兼程趕回,已經快到了,我真不敢想像他看到秋聲的樣子會做何反應?你若真要感謝我,就帶她離開到一個大少爺找不到的地方吧!」

砰!

儲府的大門被粗暴地推開了,厚重的榆木門居然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可以想見來人力道有多強。下人們還來不及通報,儲孟孫已像風一般地捲入門內。

儲仲孫急忙迎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大哥,你這麼快就回來了,也不先跟家裡說一聲……」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事。」他表情陰冷地問:「秋聲呢?」

「秋聲姑娘不在府裡啊。」儲仲孫還是陪著笑臉。

「是嗎?」儲孟孫重哼一聲,二話不說便往院內深處走去。

跟在他後頭的儲仲孫提心引膽,生怕他發現什麼蛛絲馬跡。秋聲昨兒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還沒來得及找人,甚至是毀掉一切證據,儲孟孫就趕回來了,他心裡的忐忑可想而知。

但他還沒反應過來,儲孟孫已一臉陰沉地站在秋聲被囚禁的小房間門口。

「大哥,這裡面沒人啊……」儲仲孫心一驚,正想阻止,他已大臉一踢,房間便應聲倒地。

房裡很是陰暗,他沉著臉往後看一眼,大餅便知機地點燃了油燈,當一切清楚所有的景像在在顯示曾經待在這房裡的人,遭到怎樣的酷刑。

儲孟孫握緊了拳頭,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用盡所有理智,才能不掐死身後表情難看的儲仲孫。

「人呢?」他轉過身,一手揪住儲仲孫的領子,大吼道:「人呢?你有種從商行把秋聲帶走,你就得還我一個完整的人!我告訴你,就算你勾結縣令,我一樣有辦法把縣衙翻過來!」

「放開你的手!」一道威嚴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傳入,儲老夫人率先走了進來,見到這房裡的一切,是皺了皺眉。

而她後頭,還跟著錦繡和儲季孫,兩人也因這房內的景象而大皺其眉。前者是不明白二少爺怎麼還沒處理掉這些刑具;後者則是在把秋聲抓回來後,從頭到尾不知道二哥在搞什麼鬼,現下才發現事情嚴重了。

仲孫這孩子做得確實有些過份了!儲老夫人暗忖。她只是想略微教訓、嚇嚇秋聲那小丫頭,想不到他居然把人打得不成人形,要不是錦繡暗自通報,她還被蒙在鼓裡!

不過理智上這麼想,情感上她仍是護短的,所以在聽到長孫闖進府裡興師問罪時,她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趕來救寶貝嫡孫。「你想對仲孫做什麼?」

「妳放心,我不會殺了他。」儲孟孫怒極反笑,笑得有些殘酷,「在我找到秋聲之前,他還不會死。」

「你真要為了一個不值一提的丫頭片子,傷害你親弟弟?」儲老夫人火氣升了上來,「橫豎那丫頭都不見了,一切就當告一段落,還有什麼好吵的?」

「這就是妳公正的裁決,奶奶?」面帶譏諷的他冷冷地掃了這房內的人一圈,再次感受到儲府根本不是他的家,他們的眼中只有功利,只有自我!「儲仲孫叫儲季孫從我的商行裡,擄走了我心愛的女人,妳要我當做沒這回事?」

「什麼你的商行?商是儲家的!」儲老夫人喝斥他。

「很好,妳也知道商行是儲家的,那妳知不知道這次寧王府的貨為什麼會被代州剌史扣住?就是因為妳選的好對象,黃亭兒以自身做籌碼,寧可做代州剌史的二房,也要整垮我們儲氏商行!」

儲孟孫說得咬牙切齒。眼前這群明明是親人,卻只讓人感到陌生、感到憎惡!

「而買通商行裡的人,洩露出我們和東北商人的交易內容和路線的,就是妳最疼愛的孫兒--儲仲孫!妳說,儲氏商行真的是儲家的?」

儲老夫人聽了臉色大變,難以置信地望向嫡孫,「仲孫,你太糊塗了,怎麼能做這種事?」

儲季孫也不滿地嚷嚷,「二哥!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商行的樓子是你捅的?還叫我去抓人,結果抓回來讓你凌虐,你不是說稍微嚇她一嚇而已?唉!你這不是故意陷害我嗎?」

一下成了眾失之的,儲仲孫面子拉不下來,索性就豁出去,把這幾年累積的怨氣全發洩出來。「我為什麼不能?我是儲家的嫡孫,儲氏商行應該是我的!是妳這老太婆老糊塗,聽從爹的遺願把商行交給儲孟孫,我不服氣,我偏不讓他好過!至於季孫,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就好,囉唆那麼多做什麼?」

這番表白,令儲老夫人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倒退了好幾步,幸好有錦繡在後頭扶住;而儲季孫更是不滿。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二哥爭權奪利的棋子!

儲孟孫冷眼看著他們窩裡反,突然覺得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他對這群人已經心灰意冷。

「你很想要儲氏商行?」他冷笑問。「好,我把它給你!把它還給儲家,我儲孟孫從不希罕那些,也從來不是靠那些成就今天的我!從今以後,我和儲府兩不相干!」

每個人都在意他不是嫡出,每個人都在意他和秋聲並非門當戶對,那他就門當戶對給大家看!他可以捨棄一切榮華富貴,反正他最愛的女人都不見了,留著那些又有什麼意思?

他要找回秋聲,不顧一切。

他走到儲仲孫面前,凜凜地瞪著他,「我只問你,秋聲呢?」

儲仲孫大笑起來,笑裡有種悲憤的味道。「我告訴你,我不知道!她昨天晚上突然不見了,人不是我放的,不過依她那樣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了太久了吧!哈哈哈……」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悶哼,接著整個人飛到牆壁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之後,砰然落了地。

儲孟孫賞了他一記拳頭,便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儲府,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地方了!

半個月後

儲孟孫策馬來到咸陽附近的一處鄉間,因為不眠不休地趕來,待他到後,正是天濛濛亮的時候。

當天他離開儲府,便立即趕到寧王府,據鄭管事說,秋聲出事那天雖找上寧王府求援,但不巧當時李初不在,所以救不了人。但他很清楚李初一定知道秋聲在哪裡,於是想都沒想就尋了去。

可恨李初那促狹的性子,回答得遮遮掩掩,害他疲於奔命了好幾天,最後才像施恩似地提示他,因此他才能找到咸陽的鄉間來。

從李初口中,他知道秋老帶著秋聲倉卒的逃離了京城,甚至來不及回去一超昭國坊小宅收拾東西。他不管他們為什麼逃走,但他回來了,他不會讓任何人再有機會傷害秋聲。

儲孟孫下馬,牽著韁繩慢慢走到一處竹屋前。放眼望去,這方圓幾里內也只有這麼一戶。屋子算不上新,甚至可以說是破舊,籬笆倒得亂七八糟,屋頂還有破洞未補。他揪著心,希望能在這裡找到秋聲,卻又不希望傷重的她,真的住在這種地方。

在他猶疑著敲門時,門突然咿呀一聲打開,當他看清走出的人,就是許久未見的秋老時,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秋老也看見他了,可是那張老臉的表情沒有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動一下,逕自提著水桶,到附近的小溪汲水,連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

儲孟孫跟在他身後,見他吃力地提起裝滿水的桶子往回走,想伸手幫忙,卻被他閃過,也只能默默地隨他回到竹屋前,直到他準備進屋時,才終於忍不住攔住他。

「秋老……」他吸了口氣,「我要見秋聲。」

「你憑什麼見她?」秋老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我……秋老,你既然到商行和儲府走了遭,就該知道我和秋聲的關係……」

「你和秋聲的關係?你敢跟我說你和我的女兒有什麼關係?」提到這個,秋老整個火氣都上來了,「如果你真的珍惜秋聲,為什麼會讓她遭受那種對待?」

「是我的錯,我應該更注意。我以為商行的人足夠保護她,但我沒料到儲仲孫勾結了捕快……」他心裡的悔恨,不是一句話可以道盡。

「那都是藉口!栱豎我當初突然離開,造成了商行的損失,現在我女兒用命來抵了,我們秋家欠你的,全還清了!」秋老已顧不得眼前的人在過去他有多敬畏,他只知道自己的女兒,差點被這人害死!「至於你和秋聲之間……對不起,我們高攀不起。」

「不!」儲孟堅決地堵在門口。無論秋老如何責怪,他都要見到秋聲!「秋老,你恨我、怪我都是應該的,但拜託你給我個機會向秋聲解釋、認錯,我對她的心沒有變,我不希望她永遠存著一個我背棄她信任的心結,我要告訴她,我真的愛她!」

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了,秋老盯著他,彷彿想看出他有多少誠意。半晌,秋老譏諷地露出一抹笑。

「好!你要看她,我就讓你看!我倒想知道你的話,她聽不聽得進去!」

儲孟孫沒聽出他話中有話,急忙要他領路。秋老帶著他,來到竹屋的最裡間,然而簡陋的房裡即使擺滿炭爐,還是抵不住冬日的寒意。

幾乎是僵直著身子走到床前,他癡癡地望著躺在床上的人兒,她原本紅潤的臉變得蒼白,臉頰都凹陷了,嘴唇乾涸得出現了白色的裂紋,虛弱到好像快變成透明的,他手一碰就會消失一樣。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望見她的當下,他的心都碎了。

「怎麼會這樣……」在這一刻,他恨儲家的每一個人,更恨自己,而且是恨到想殺了每一個傷害她的人。

「你知道嗎?當我找到秋聲時,她已在你們富麗堂皇的儲府裡奄奄一息,差點就要走了!」秋老像沒看到他的表情,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一小截秋聲的纖手,再拉起她的衣袖,整條臂上赫然傷痕纍纍。「這是你們儲家人做的,就算她已被打得這樣了,在我要帶她走時,她還是想留在儲府等你,因為她相信你會來找她。」

「可你就是這麼保護她的?只要想到她受了這麼多天的折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又是老淚縱橫,幾乎泣不成聲。「我這個做爹的有多自責、多後悔你知道嗎?我應該帶走她的!但你為什麼要把她帶到商行?為什麼要讓她捲入儲家的風暴中?」

儲孟孫無言以對,眼眶不由得泛紅,平時強健的雙臂,甚至有些發抖。

這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他當時日夜兼程趕至代州,所以商行的小廝找到他時,他已在代州待了兩天,並著手處理東北商隊的事。他以為李初會替他照顧好秋聲,他以為自己盡快的處理這事,還來得及回去接她。

太多的以為,讓他差點失去了她。

排山倒海的恐懼頓時襲來,差點讓他站不住腳,脫力地坐在床沿上。他多希望那些傷痕是刻印在他身上。

平時不小心有點傷口就哇哇叫的她,如何承受得了這些?

讓她支撐著熬了下來,就是因為她信任他啊!但他卻太過自以為是,而背棄了她,辜負了她的信任,他究竟算什麼男子漢?有什麼資格說愛她?

秋老見他似乎快崩潰,卻沒有任何報復後的喜悅,只是哀嘆這世上利字傷人,情字更是傷人。

用手指沾了些水,濡濕女兒乾裂的唇,他平緩了下心情才道:「她虛弱到只能喝一點稀粥,硬一點、濃一點的東西只要一吃就吐。要不是有寧王世子的幫忙,我連大夫都請不起……」

儲孟孫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該為自己的自大受千刀萬剮,秋老不原諒他是應該的,秋聲如果恨他更是情有可原。在他得到兩人的諒解之前,他連站在這屋裡的資格都沒有。

他站起身來,退到一邊,突然間雙膝跪下,無聲地向秋老磕了三記響頭。

這不是示弱,而是愧疚、是道歉、是悔恨,是永生難忘的痛楚。

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秋老不禁愣了下,但儲孟孫沒有再多說什麼,極溫柔地替秋聲蓋好被子後,隨即轉身離開了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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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9:00: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秋家破落的竹屋旁,多了一間茅屋。

數日後,竹屋外的籬笆搭起來了,雖然看起來不太整齊,但至少山上若下來幾隻野狼狐狸的,應該還擋得住;竹屋破掉的屋頂已經修復,窗戶繫補得一點風都吹不進去,甚至連牆壁都用糯米和著土,給填得密密實實、穩穩當當,竹屋再也不是一開始那彷彿一推就倒的膽弱模樣。

每隔幾天竹屋的門口都有人擱著些獵物,有時是山鼠,有時是溪魚,總之千奇百怪什麼都有,有時還會放幾包滋補的藥材,也虧得送獵物的人在這大冷天的,還能打到東西。

院旁堆滿了砍好的柴薪,一旁的小炭爐呼呼地燒著熱水,門外放了個大水缸,一個穿著深青色棉布衣的粗壯男人,正由小溪提來一桶桶的水,欲將水缸注滿。

這是儲孟孫,一個認為自己萬死都不足以贖罪的男人,那天他看見秋老辛辛苦苦地提水進屋,便自動自發地攬下這個工作,還放了個水缸讓秋老能方便取水--應該說,他攬下了所有工作,讓秋老能無後顧之憂,專心地照顧秋聲。

接近過年的大冬天裡,儲孟孫卻忙得揮汗如雨,黝,的面容上透著紅,不知是被凍著還是熱著。突然間,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往竹屋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秋聲房間的窗戶大開,她站在窗邊,瘦弱得好像快被風吹走般,一雙大眼幽幽地看著他。

他放下水桶,大步地走向她,很想出口責難她大冷一不關窗會凍著自己,但那些話卻像梗住了喉,怎麼也說不出口。

「妳……」他在窗前停下,不敢出手碰她,怕一碰她就要碎了。「身子好些了嗎?」

秋聲一聽,眼神微黯,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還有傷口沒結痂的嗎?我再去找大夫要點藥?還是想吃些什麼、喝些什麼,我去幫妳張囉?」他又問,語氣有些艱難。

她搖頭,從醒過來之後,她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儲孟孫只能苦笑,他不確定秋聲是在等著他說些什麼,或是壓根已不想和他說話了。然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繼續為她付出,直到兩人之間的感情重新恢復。

「我今天在溪裡抓了條魚,擱在門口,雖然妳不喜歡吃魚,但那補身,妳多少吃些。」他找著話題,「妳若還不舒服,我便再去抓副藥。」

望著他的眼眸,有些濕潤,秋聲再次無聲拒絕了他的提議,這次甚至慢慢地把窗戶關上,隔絕了兩人短短的接觸。

當看不見他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流乾的眼淚,又再次滑落眼眶,心頭糾結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不讓外頭的爹發現,她急忙擦掉淚水,試圖裝作若無其事。

其實,她不想看到儲孟孫像個長工般幫她做東做西,她更不想聽到他以帶著歉疚的語氣和她說話。她只希望他告訴她,他並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他一直都想來救她;甚至他只要能像以前那樣霸道地抱住她,說任何人都不準搶走她,包括死亡,包括她爹、包括勢力龐大的儲家,她就會再一次心甘情願的為他等待、為他死。

可是他,一次次的讓她失望,他做的一切好像間接在告訴她,他在生意和她之間,捨棄了她,所以他要贖罪。

「既然關了窗戶,就不要再站在那兒了,妳怎麼看,也看不穿窗板的!」秋老無奈地出現在她後方,端著一碗魚湯放在桌上。「來,趁熱喝!妳身子還很虛弱,別站太久。」

秋聲嘆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我不想喝。」

「不想喝就別喝,我倒了。」秋老作勢要將碗拿走。

「別……」一出聲她就後悔了,或許是從小省吃儉用的習性使然,又或許明白這是儲孟孫的心意,她無法就這樣看著爹將魚湯倒了。「先擱著吧!我……等涼一點再喝。」

「妳呀,真沒用!」在心裡嘀咕著女大不中留。「那男人稍微示好,妳就捨不得糟蹋了他的心意。別忘了,他可是為了生意丟下妳,讓妳在儲府受盡折磨……」

她即使有怨,也聽不太進去別人詆毀儲孟孫。「爹,你敢說別人呢,你還不是丟下我跑了?害我被他給抓了去。」

「我的情況不一樣。」想到當時的情景,秋老無奈地搖頭,「我會走,是二少爺……就是儲仲孫派人傳話,要我走得遠遠的不准再幫儲孟孫,若我選擇留在商行裡,大概過一陣子,屍體就會漂在曲江上。」

「你怎麼不告訴大當……告訴儲孟孫?」秋聲聽得心驚。那儲仲孫居然如此處心積慮想扳倒他大哥。

說到這個,秋老冷冷一哼,「告訴他有什麼用?我只是個小小帳房,他怎可能幫我?我在儲氏商行那麼多年,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曾看過他為了生意,連從小就跟著他的隨侍大餅都可以抵押在邊荒,只因為他看上了胡人的稀有商品!」

「邊荒?大餅曾經告訴我,他一口流利的胡語,就是在塞外學的,臉上還頗有得色……爹,你確定儲孟孫將大餅留在邊荒,只是為了利益嗎?」依她對儲孟孫的瞭解,他應該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即使他曾讓她失望,她也堅信他此舉一下另有所圖,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利益。

「哼!妳不要再替他說話了!」要不是儲孟孫,他有必要跑出京城躲那麼久?要不是儲孟孫,他的女兒會被打成這樣嗎?秋老越想越生氣。「儲孟孫那傢伙不是個好人,妳不要被他騙了!」

「但你還不是一直承受他的情,讓他幫忙補屋頂、修籬笆的,他提來的酒、抓來的獵物,你也都吃了呀……」秋聲囁嚅著。

「那是他欠我們的!」秋老也是錙銖必較的人,「妳被他害得這麼慘,還沒有覺悟嗎?」

「爹,其實我不恨他。」她的目光又幽幽地望向窗戶,「只要他告訴我,他並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只是來得晚了,我願意再相信他,也不會再怨了……」

「哼!我告訴妳,他就是生意至上,才會讓妳吃那麼多苦,妳別笨了!否則他何必像個奴才一樣贖罪?」秋老還是一肚子火氣。

「可這也是因為他還重視我,對不對?」她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得有點苦澀。「否則我沒錢沒勢,無利可圖,他是做大事的人,卻為我留在這個鬼地方,做著下人做的事,所為何來?」

「妳……」秋老眉一皺。難道儲孟孫對女兒的心是真的?那他為什麼不及早趕回京城,讓秋聲在儲府被凌虐得不成人形?

即使心裡已有些動搖,他仍是嘴硬,而且身為人家爹的他,也不能接受女兒看個男人看得這麼重,連他這個爹的話都不聽了!

「或許他只是缺個帳房吧?」秋老沉下臉,端起魚湯往外走。「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這麼情深意重!妳等著看吧,再過幾天下大雪,他那茅屋垮了,他鐵定待不住了!」

秋老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天空就飄起雪,而且一天比一天大。

儲孟孫這下除了要做竹屋那裡的活兒,還得替自個兒的茅屋除雪,幾乎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他還是能感受到竹屋那裡射來的幽怨視線。兩人之間像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鴻溝,他前進,她就會後退一些,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做,希望能在兩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樑,使她願意再一次讓他牽她的手。

今兒個的雪特別大,儲孟孫在清理完秋家竹屋頂上的積雪後,自己的小茅屋已被雪壓得快要垮下。為了避免今晚必須露宿在雪地,他急忙又回頭,小心翼翼地用長梯爬至茅屋頂邊。

下著漫天大雪,秋聲幾乎要看不見他了,但她還是怔怔地望著茅屋的方向,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儲孟孫的茅屋塌了。

「不!」驚叫一聲,不顧自己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她飛快的衝出房間,推開竹屋的門,便往他那裡跑去。即使儲孟孫在竹屋和茅屋間清出一條路,她還是因路面的冰滑倒幾次。

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裡的痛,她幾乎是掙扎著到了茅屋邊,赤著雙手就往雪裡亂挖。

「儲孟孫?你在哪裡?快點出來!別嚇我了!」她凍得雙手發疼,淚水也在臉上結了霜,但她不放棄地一直挖,也不管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禁不起受涼。「儲孟孫!你出來,不要嚇我,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好不好,快出來……」

她的哭號被淹沒在大雪中,聽起來就像動物受傷後的悲鳴,是那麼模糊不清、那麼哀傷欲絕。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雪堆裡突然動了一下,接著儲孟孫由裡頭探出頭來。

「秋聲!」聽到她悲痛的聲音,他不顧壓在自己身上幾十斤重的雪和沾濕的茅草,也不管手臂被木屑劃傷正流著血,他費盡全力爬了出來。

在看到她一身單薄時,他急忙脫下身上的棉布,將她兜頭一罩,緊緊地抱在懷裡。

「你……」她先是一呆,接著放聲大哭,「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雪壓住出不來了……」

「我才真要罵妳。妳……」他本想責備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就這樣在風雪中跑出來,但明白這全是基於對他的關心,他便捨得得讓她更傷心了,只能用身體的熱度來告訴她,他還活著。「妳真傻,我被埋了就被埋了,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想再看妳有什麼閃失。」

秋聲用力搖著頭,泣道:「我不要!我……我並不想看你受苦……你這陣子一直為我和爹做著各種雜事,我都看在眼裡,但我不要這樣……」

「秋聲,那妳告訴我,妳希望我怎麼樣呢?妳要怎麼樣,才會不恨我了?」他想,就算她要他在這種天氣裡跳進河裡,他也會二話不說的照做。

「我從來不恨你呀……」他會有這種誤解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她從來沒向他解釋過。「我只是怨,怨你為什麼不跟我解釋,你一直埋頭做苦工,只會讓我覺得你是故意不來救我,是心中有愧,為了利益捨棄我……」

「秋聲,我不是故意晚回來的。」他緊皺著眉頭,想到她為此備受煎熬,心裡就極為難過。「事情發生那天,我兼程趕到代州,而妳被抓走後,鄭管事派來的小廝即使快馬加鞭,也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代州找到我。但當時我走不了,我只要一走,那群東北商人就死定了,貨品也會石沉大海。

「我以為憑寧王府的威勢,儲仲孫不敢動妳;我以為他們會怕我秋後算帳,頂多只是軟禁你。我不知道他會做得如此過分,我也不知道李初會不在京城……」

說到這裡,又想到氣息奄奄的她,他幾乎快說不下去了。

「所以,確實是我的自以為是讓妳受苦,確實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來,我做什麼都不足以贖罪。」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秋聲覺得心頭掛著的那把鎖,像在瞬間被他打開了,她覺得自己又有勇氣愛他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相信你,只要你早些告訴我原因,你就不用在這種下大雪的日子裡做苦工,也不用被雪埋了……」

「妳真的太傻、太執著了!」儲孟孫回想起秋老說的話。她一直是相信他的,即使在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的情況下。

面對這樣的癡心,即使剛強如他,鼻頭也湧起一陣陣酸意。

「妳何苦這麼相信我?我並沒有做到我的承諾,我沒有保護好妳,妳應該要恨死我,應該要讓我徜比妳更重、更重的折磨才對……」

「不要,我不要!」想到那些天在儲府裡受到的對待,要是事情重來一次,她寧願被抓去毒打的人還是自己,不要是他。「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他們把我吊在牆上,用細細的皮鞭抽我,我暈倒了,就用水把我潑醒。他們要我離開你,要我交出帳簿,我不願意,他們就繼續打。他們要把我打得全身沒一處完整,卻又不讓我死,我當時好痛、好怕,全是因為相信你會來救我,我才能撐下去……」

聽到那個死字,儲孟孫呼吸一窒,眼眶也隨之泛紅。她受的苦不是他可以想像的,為什麼她這麼輕易就原諒他了?明明是他把她捲入這場紛爭中,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

「秋聲,我的秋聲……」他哽咽了。她身上的鞭痕他看過,是那麼椎心刺骨的痛,硬生生的在他的心上劃下同樣的痕跡。即使她的傷有好的一天,他的心,仍會為她的傷痕而淌血。

好半晌,他只能流淚卻說不出半句話,這段時間裡,他經歷了她所有的痛,這麼深刻又尖銳的感覺,令他不由得在她耳邊立誓,「秋聲,我儲孟孫發誓,會用一輩子補償妳、用一輩子愛妳,如果我再讓妳受到那樣的傷,我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秋聲已經泣不成聲了,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她知道自己的心復活了,卻心疼他要立下這樣的立誓。

兩個有情人在雪地裡相擁而泣,但不遠處將一切都聽入耳中的秋老,縱然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有些話,他還是不得不說。

「你們兩個傻子!冰天雪地的抱在一起哭什麼哭?還不快進屋去!」

竹屋內,炭爐嗶剝嗶剝地發出聲響,經過儲孟孫的修補,再掛上幾盞他送來的油燈,已不像先前進門時的陰寒,反而顯得溫暖明亮。

秋聲早已換下濕衣,還被告誡要穿上棉襖,儲孟孫則換上一套秋老的衣服,讓她在身上擦著藥,雖然尺寸不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可笑,但至少能保暖蔽體。

「你們兩個是凍壞腦子了嗎?這麼冷的天,有什麼話不能進來講,非得把自己凍成冰棒,就算是唱戲也太投入了吧?」秋老仍喋喋不休地嘮叨著。

「抱歉,秋老,我只是……只是……」儲孟孫心裡的激動還未平復,所以不知該怎麼表達。「我只是一時忘情,因為秋聲終於和我說話了。我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準備理我,我之前犯了那麼大的錯……」

「算了算了,秋聲都原諒你了,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省得好像我老頭子很愛計較似的。」秋老揮了揮手。他心裡雖然還是不太舒服,但見到女兒一看儲孟孫出事,就不顧自身安危的奔進雪地裡,他也只能強迫自己釋懷了。

「謝謝秋老。」他很清楚泙方仍有疑慮,不過比起先前的敵視,眼下已經好太多了。

「倒是你也該回去儲氏商行了,在這荒郊野地裡和我們父女混了這麼久,其他人肯定著急,且再沒幾天就是過年,商行一定忙碌不堪,少了你怎麼行呢?」這件事秋老一直掛在心裡,畢竟他以前曾是儲氏商行的帳房,總不希望看到它發生什麼問題。

儲孟孫沉吟一下,接著淡淡一笑,「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

此話一出,秋家父女全瞪大了眼,尤其是秋聲,親眼見識過他為了商行的事,不管怎麼奔波勞碌、不眠不休都不以為苦。現下他竟如此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種話?

「你不是才把東北那批貨追回來?」秋老忍不住問。女兒為此付出了那麼多代價,他怎說得輕描淡寫!

「代州刺史已為此付出代價,黃亭兒即使嫁進去,也做不了官家婦了。」儲孟孫略去詳情不說,「東北商人基於感激,還承諾了商行很多好處,貨個也及時送至寧王府,至少在這方面我不需要再操心了。」

「那不就得了!」秋聲又想到先前住在商行時,大夥都對她很好,不禁替其他人叫屈。「如果你把事都丟給鄭伯或大餅處理,他們會忙死的!而且很多人是衝著你儲孟孫的名頭來的……」

「不是這樣的,秋聲。」他大手收緊一下,安撫她的情緒。「在出發來找妳之前,我已經把商行還給了儲家。」

「什麼?!」秋家父女再一次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儲氏商行,所以我的對象必須見鬼的門當戶對;也因為儲氏商行,我可能一輩子都必須面對來自兩個異母弟弟的明槍暗箭;更因為儲氏商行,我甚至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既然他們這麼想要,那我就還給他們!」提到這個,儲孟孫的臉色不由得一沉。

「是因為我……」秋聲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是我的緣故,害你必須拋棄商行的一切嗎?他們怎麼逼你的……」

「是我自願的。」如果不是秋老在場,他真想給她一個親吻或是擁抱,但最後他只是緊緊牽住她的手。都這時候了,她還是事事替他著想。「妳怎麼不說我不愛江山愛美人?」

美人?秋聲粉臉忍不住微紅,為受傷以來蒼白的臉色添了點好氣色。

「妳放心,我敢這麼做,就代表我有足夠的自信讓妳不跟著我受苦。」他志得意滿地一笑,「我儲孟孫從來就不是靠儲氏商行才有今天,反倒儲氏商行還是靠我才能如此欣欣向榮。」

秋老聞言,即使心中仍對他存有芥蒂,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儲氏商行在他年輕剛進去時,還只是東市的一家大商行,哪有現在遍及天下各交通樞紐的規模?他看著儲孟孫年經輕輕一肩扛起商行,再將它壯大至今,確實和儲氏商行打交道的人,幾乎是衝著儲孟孫這個人,而不是衝著儲家的招牌。

「不過,你既然離開了儲氏商行,未來怎麼打算?」知道他不是個瞻前不顧後的人,但自己總要替女兒打算。「沒有未來的人,可不許牽我女兒的手。」

他其實早覺得小倆口手握在一起刺眼極了,這儲孟孫大膽到在他面前還這麼放肆,真以為他姓秋的老了,沒力氣修理他?

儲孟孫聞言,不僅沒放手,反而握得更緊。「秋老,你當真認為我會讓那些得罪過我的人那麼好過?這只是個開始。」雖然話是對著秋老說,但他的目光卻是溫柔地望向秋聲,「我的未來,無論有沒有和儲氏商行掛上勾,我都會讓秋聲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

她低下頭,羞澀地笑了,不過也沒有因在老父面前而害臊的推開他的手。

因為這隻手,是要牽著她一輩子的。

默默將兩人的濃情蜜意看在眼裡,秋老想起儲孟孫在雪地裡立的誓,更清楚無論貧富貴賤,他這個女兒這輩子都認定了儲孟孫,於是只能輕嘆口氣。

「那你就握緊一點吧!千萬別放手了。」

爆竹一聲除舊歲,幾天的大雪後,終於迎來新年。

鄉野裡沒有熱鬧的市集,也沒有來來往往的人潮,但是為了迎接新的一年,儲孟孫還是不顧秋聲的阻止,到山裡去獵了一些獵物為年夜飯加菜,而秋聲也拿著他至咸陽城買來的紅紙,磨著老父寫了幾副春聯,將竹屋妝點得喜氣盎然。

今晚就是除夕夜,秋聲從一早就在廚房裡忙著,此刻陣陣香味飄了出來,儲孟孫終於忍不住尋了過去。

「今天煮什麼好吃的?」他可沒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觀念,大搖大擺地走近一鍋肉湯,伸出手就想去撈塊肉吃。

秋聲眼明手快地拍掉他的手。「別吃,還沒好呢!到時候燙了你的手。」

「但我餓了。」他很老實地道。從早上砍柴燒水還得除雪,中午只吃了幾顆饅頭,他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就快吃年夜飯了,你再忍一會。」見他耍賴的樣子,她不禁啼笑皆非。

「唉,我能不能先吃點點心?」儲孟孫直盯著她,突然眉頭一挑。

「你想吃什麼?」秋聲其實也捨不得他挨餓,在心裡直盤算著有什麼能先給他墊墊肚子。

可惜這男人一肚子壞水,大手一伸就把發愣的廚娘給撈進懷裡。

「我想吃妳。」語畢,不待她發嬌嗔,儲孟孫低頭吻住了她。

好久沒有這麼親密了,不僅秋聲一下就淪陷,連他都幾乎忘我的享用著她的甜蜜,至使本來就有些熱的廚房,因為他們的激情讓熱度彷彿又升高一些。

儲孟孫好想就這麼一輩子抱著她不放開。然而廚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接著是踢翻軓罐的聲音,兩個黏得緊緊的有情人,連忙分了開來。

不過轉眼,秋老進來了,恰恰看到他們一人彈向一邊的情景。尤其女兒酡紅的雙頰,幾乎不言而喻方纔這小倆口做了什麼。一瞪眼,他哼了一聲。

「還不快煮菜,鬧個什麼勁?等會年夜飯要不能準時開飯,就讓你們到雪地裡去守歲!」

撂下一句一點狠勁都沒有的威脅,秋老搖頭晃腦地離開了,走遠了才想起方才進來是想倒杯酒喝,直在心裡慨嘆自己真的老了。而儲孟孫和秋聲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噗哧一笑。

秋老口頭上說歸說,卻仍留下讓小倆口獨處的空間。看來,他先前的反對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們不必再擔心了。

不過,秋聲和儲孟孫也不敢再鬧,一個連忙繼續煮菜,另一個到前頭幹活去。過了一個時辰,天色已暗,好菜也一道道擺上桌。

只有三個人的圍爐,其間卻笑語不斷。秋老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儲孟孫少了以往做大當家的威勢,變得隨和,加上秋聲不時的打諢插料,賣嘴料舌,小小的竹屋裡和樂融融。

儲孟孫吃了一大塊滷肉,忍不住眼睛一亮讚道:「好吃!完全不輸給龍鳳酒樓的大廚!原來妳真的會做菜,還以為妳只會吃呢!」

秋聲不依地睨了他一眼。「明明只會吃的是你!這幾天不都是我煮的菜?也沒見你少吃一碗,現在還來調侃呢!」

「所以先前妳在商行裡稱這不會那不行的,全都是裝的?」儲孟孫趁機揭她的底。

「哪能說是裝的呢?」她不僅不愧疚,還洋洋得意地揚起小巧的下巴。「是我夠聰明,懂得收斂鋒芒!」

聽著小倆口拌嘴,秋老不禁呵呵一笑,「妳這些小聰明,當真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商行裡每個人都是老經驗了,鄭管事更不是省汨驚燈。還有那大餅,外人還當他老實,但他可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

「什麼?原來大餅一點都不老實?」秋聲瞪大了眼。「好啊!難怪我做什麼事孟孫都知道,看來一直壞我好事的就是他!以後有機會見到他,我一定好好的罵他一頓!」

「大餅會講十幾種胡語,還有各省方言都會一些,妳確定自己罵得贏他?」儲孟孫打趣道。

「我……」她一聽,馬上擺出可憐樣,又逗得另外兩人哈哈大笑。

儲孟孫愛極了眼下的氛圍,瞧秋聲在賭氣之際,還不忘替秋老和他布菜,而秋老也不時招呼他喝酒,不由得令他有感而發。

「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家的氣氛,還有這些酒菜,是我打出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一頓……」

「少來了!儲府那麼氣派,餐桌上的東西會差到哪去?」秋聲壓根不信。

「這是一種感覺。」儲孟孫搖搖頭,「在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卻和樂輕鬆,但在儲府,除夕時雖圍了一大桌子人,卻是各懷鬼胎,每年回去過節時,我都很不舒服,菜餚再精緻也食之無味,所以我才會乾脆以商行為家。」

話說到此,他突然若有深意地望向秋老。

「秋老,突然提起這個或許很冒昧,但我想請求你,能不能讓我每年都和你們一起過年?」

聽出他話中有話,秋老便狐疑地確認,「你的意思難道是……」

儲孟孫一言不發的離座,在他面前跪下,慎重地一拜。「我儲孟孫,只拜天地君親師,第一次我向您下跪,是我有愧於秋聲;這一次,我是向您求親,請您將秋聲許配給我。」

沒料到他會突然有此一舉,秋聲驚訝地摀住嘴,感動的淚水瞬間盈眶。

他真的要娶她了?不管有多少人說他對她只是一時興起,他的承諾只是戲言,她都告訴自己和別人,她相信他。直到他真的求親了,她才發覺自己對他的信任,也是築在強大的不安及害怕之上。

可從今以後,她不必再擔驚受怕了,天大的事有他頂著,他寬厚的臂彎,將是她專屬的。

極大的喜悅和驚詫,令秋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而狂喜之中,爹的反應卻讓她有些七上八下。

細細觀察著儲孟孫,秋老並不質疑他的真心,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當初秋聲和你相愛,便受到儲家百般阻攔,之後甚至還被抓進儲府,險些把小命也給丟了。如今情勢並沒有改變,你甚至不是儲氏商行的大當家了,我怕同樣的事會再重演……」

「情勢沒有改變?不,秋老,這些天和你們待在這裡,我可不只是幹活和打獵這麼簡單。」儲孟孫並不多解釋,反正時候到了,他這陣子做了些什麼,他們就會明白。「總之,你也知道我的個性,我不會讓自己一直處在不利的情況下。」

「是這樣嗎?」他仍遲疑著,望向女兒。「妳……」

「我不怕!」秋聲連忙表明,但一開口就察覺自己太過急切,不禁微紅了臉。

秋老見狀,感慨的搖搖頭。他本想問問女兒意思,結果她倒是直接以行動表明了心跡吶。

儲孟孫也覺有些好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而且他要的可不只是私訂終身而已,而是能受到眾人的祝福與承認。

「秋老,為了讓你放心,我儲孟孫保證,絕對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地將秋聲抬進儲府大門。而且,我會讓儲家的每個人,心悅誠服地承認她為當家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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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9:00: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元宵過後,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正在劈柴的儲孟孫,看到駛至竹屋前那輛華麗的馬車時,眉頭馬上一皺,扔下斧頭便走了過去。

不出他所料,不一會,馬車上下來了儲季孫,接著是錦繡,最後則是雍容華貴的儲老夫人。

他望著他們不發一語,也沒有招呼他們進屋的意思,幾個人就這麼對峙著,突然間,竹屋的門打了開來,聽聞馬車聲而走了出來的秋老和秋聲,怎麼也料不到找上門的會是這些人,不禁雙雙一怔。

空氣詭譎的凝結著,秋老知道他們必是來找儲孟孫的,而且連儲老夫人都出馬了,只怕原因不單純,只不過他對儲家人著實沒有好感,冷哼一聲又轉身回竹屋。

儲孟孫也轉身進茅屋,壓根就是不想理會他們的樣子,令儲老夫人不禁氣結。

「瞧瞧他們那是什麼態度!」她氣得捏緊了手絹。

「奶奶,別忘了我們今天來是做什麼的。」儲季孫提醒她。

儲老夫人頓了下,隨即斂了幾分凌厲,逕自走進了茅屋,此時儲孟孫正坐在桌前,她也不客氣地讓錦繡清理了下他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環顧了下周圍環境,她一臉鄙夷。「這種地方,也能住人?」

「沒人請你們來。」他淡淡地回道。

「我會來,是看在我們還有些祖孫情份。」有求於人,儲老夫人即使不悅他的態度,但並未當場發作。「你先前一時衝動離家,這陣子應該吃足了苦頭。我這回可以不和你計較,接受你回來儲府,繼續在儲氏商行做事……」

彷彿聽到什麼荒膠的提議,儲孟孫譏諷地一笑,「當初是我不想留,現在我也並不想回去。別以為我待在這裡,就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恐怕是你們有事求我,才會紆尊降貴到這個地方來吧?」

被他一堵,儲老夫人語塞,一張老臉因為惱怒都漲成了豬肝色。

儲季孫知道要威風一世的祖母向個小輩低頭,著實也為難了她,而他橫豎也叫儲孟孫一聲大哥,既然有事相求,又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便老實地道:「大哥,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你走了之後,二哥接下了商行,但很多分行的管事都不幹了,商行裡一片混亂,沒人要聽二哥的。」

「依儲仲孫的個性,他應該馬上換了自己的人馬不是嗎?」儲孟孫冷笑。

「是這樣沒錯,可是……」胞兄的作為,連他都羞愧到難以啟齒,支吾了下,才選擇性的回答,「二哥換上的那批人,簡直都是飯桶,做不好事也就罷了,成天想佔商行便宜。已經很多人退了商行的貨,寧可賠錢也不和商行做生意了。」

「那是儲仲孫沒本事,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自己一手壯大的商行被搞得烏煙瘴氣,他儲孟孫居然還能氣定神閒!

儲季孫也有些急了,索性攤開來講,「因為大家只想跟大哥做生意啊!二哥在外頭的名聲太臭,沒人要相信他,而且二哥在接下商行後,變本加厲的花天酒地,誰的話都不聽,甚至奶奶勸他,他還相打她……」

聞言,儲孟孫不由自主地往祖母的方向看去,只見她有些難堪地別過頭,本能地迴避了他的視線。

話講到這個份上,他認為也到了談判的好時機。其實這些天來,商行發生些什麼事,他是一清二楚,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想看儲仲孫究竟能胡來到什麼程度。而儲家人會來求他,也在他意料之中。

「你們要我回去可以,但我有條件。」他這就看看,奶奶是要商行敗在儲仲孫手上,還是同意他的條件。「第一,我回去主持商行後,你們任何人都不准再干涉商行的事。第二,我要明媒正娶秋聲進儲府,婚禮的排場,不能比當年爹娶正室時還小。」

「那怎麼可以。」儲老夫人直覺就想反對。

儲孟孫聞言,冷冷一笑。「那就請回吧。」

說完他也不囉唆,起身便走出茅屋,回到院內繼續劈他的柴。

屋內三人全都傻了眼,想不到他會完全不講情面,不過憶及過去他們如何對待他,甚至如何對待秋聲,三人都百感交集地說不出一句話。

好半晌,儲毛夫人嘆了一聲,帶頭離開了茅屋,儲季孫及錦繡則是默默跟在後頭。然而才出茅屋,映入眼簾的一幕又不禁令他們駐足細看。

儲孟孫才劈了一會柴,額際已冒出汗水,一旁的秋聲拿著條帕子,溫柔細心地替他擦去汗珠,而秋老此時由竹屋走出,端著一碗冒著熱煙的東西,要他喝下去,他接過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其實大哥住在這兒也不錯……還有人這麼照顧著他……」儲季孫不禁脫口而去,語氣有些羨慕,然而一出口便知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閉上嘴巴。

儲老夫人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裡,不禁回想,她曾這麼照顧過長孫嗎?而他,曾在她面前這麼笑過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在她的印象裡,似乎只顧溺愛著仲孫和季孫,至於孟孫,她幾乎沒付出過幾次關懷。

突然間,儲老夫人心底五味雜陳,覺得這個地方她待不下去了,便示意儲季孫和錦繡攙她上馬車,一行三人緩緩離開。

儲家人來拜訪後沒幾天,這日儲孟孫突然直盯著秋聲看了大半晌,接著拎她上了馬,往京城的方向直奔,弄得她一頭霧水。

「我們要……去哪裡?」坐在馬上,秋聲被風颳得面頰生疼,連話都不好說。

「妳瞧瞧妳這身衣服穿多久了?我今兒個帶妳去添點新衣服!順便幫秋老也置辦些。」儲孟孫邊說,邊把她的頭按進懷裡,免受風吹。

過了未時,他們終於回到京城,草草吃了點東西後,他便帶著秋聲來到東市裡最有名的雲織坊,準備替她好好地挑幾件新衣。

然而兩人才走進去,什麼都還沒說,老闆早已眼睛一亮,慇勤地迎了過來。

「儲大當家?您這陣子究竟哪裡去了?」老闆也是個嘴碎的性子,一見到人便說個沒完。「唉,自從儲氏商行換了當家,最近都沒人敢跟商行做生意嘍!前陣子隔壁飯館的掌櫃說,他去商行批的山伏苓,居然有一半以上都長了黴!哪有大當家您在時的水準呢?」

一旁有幾個儲氏商行過去的客人,聽到老闆的抱怨,又看到了儲孟孫,急忙擠過來附和,「是啊是啊,少了儲大當家的商行,還有誰要去呢?尤其是新接大位的儲家老二……不是我要批評,大當家呀,您家那個老二……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常常出爾反爾,要不就胡亂開價,這、這誰敢跟他做生意?」

「而且聽說您家老二,昨兒個鬧出事了?」雲織坊的老闆突然壓低了聲音。

那位客人也跟著說:「對呀,天大的事吶!不知道縣衙敢不敢辦他?」

秋聲聽著這些蜚言流語,有些疑或地用眼神詢問著儲孟孫,後者只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沉穩的模樣彷彿他早就知道這些消息似的。

才說到這個話題,突然街上傳來鼓噪聲,幾名捕快押著一個人經過,後頭還浩浩蕩蕩地跟著一串人,鬧烘烘地討論。

秋聲也好奇地往外看,一瞧立即倒抽了口氣。「大當家……啊,不,孟孫,那被押著的犯人不是……不是儲仲孫嗎?」

儲孟孫淡淡地撇去一眼,恰恰和某個捕快的目光對著正著,他凌厲地給予一個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轉了回來。「別管,妳去試試這件衣服。」

他拿了一件湖水綠的織錦襦裙,硬塞給秋聲,雲織坊老闆也機靈,連忙叫出女裁縫,帶著她進到裡間換衣服。

喧鬧的人潮經過了,店裡的人繼續招呼的招呼,購衣的購衣,沒人再提起方才看到的情景。可惜雲織坊老闆想息事寧人的願望終究落空,縣令突然帶著幾個捕快上了門。

老闆急忙挨過去,陪笑地道:「縣太爺何事光臨?要買衣還是製衣?」

「走開,我們不是要找你!」其中一名捕快將老闆給推開,又對店內其他人吆喝。「全都離開,大人有事要辦……」

「夠了!」儲孟孫突然冷冷地開口,所有人都為之噤聲,包含身上還穿著官服的縣太爺。「老闆,這群人是來找我的,能否闢間內室讓我們詳談?」

「當然、當然!」老闆冷汗都飆了出來,連忙叫夥計清了房間,把這群人給送了進去。

儲孟孫和縣令一進門,其他人立刻退了出去在外頭等。

原本站得直挺,一臉剛正不阿的縣令突然哈腰,一臉尷尬地笑道:「大當家,方才捕快告訴我看到你在雲織坊裡,我案子都還來不及辦,就先趕來找您了。」

不發一語,儲孟孫人是淡淡地盯著他,讓縣令的冷汗更是直流。

「實是因為……因為……當初捕頭到商行去提人的那樁事,真是我對不起您啊!這……那名捕頭是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隨隨便便就聽見了儲仲孫的話,才會發生那種事。如今那名捕頭已補我革職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沒多理會他的道歉,因為儲孟孫早對情況瞭若指掌,他在京城甚至各道建立的情報網,可是出乎任何人想像的嚴密。「儲仲孫被你們抓了,他犯了什麼事?」

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縣令急忙回道:「他在青樓裡和人發生衝突,因為對方不和他做生意,結果打死人了,而那人還是望族之後……唉,商行還是得由大當家您來主持才行……」

「夠了。」儲孟孫制止他繼續給他戴高帽。「他會被判什麼刑?」

「偯照律例,殺人者償命……」

「即使他是儲家的二少爺?」

「啊?」縣令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但若是情有可原,或許可以判個流放之刑,這刑期……二十年您說如何?」

「縣太爺辦案自是秉公處理,何須問我這升斗小民。」儲孟孫微微一笑。

他估計儲府馬上就會有人來找他了,放過儲仲孫一條命,是看在過世父親的份上,否則儲仲孫傷了他心愛的女人,該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罪。

縣令又寒暄了幾句,便急忙趕回縣衙去處理儲仲孫的案子,而儲孟孫一回到店裡,才發現秋聲早已換好新衣等在那兒。

他眼帶欣賞地小了過去。「很漂亮,很適合妳……」

「少來!」她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剛才應該又『忙』了不少事吧?我懷疑你帶我回京城,根本是另有目的,而不是特意為了替我添置新衣。」

「秋聲,我發覺妳越來越聰明了。」儲孟孫失笑,「我方纔,可是替妳報了大仇,還完成了妳的心願。」

「什麼仇?什麼心願?」她覺得自己又被他推入五里霧中。

才這麼想著,外頭又有馬車停下的聲音,在秋聲瞪大的雙眼和儲孟孫篤定的冷笑中,儲老夫人和錦繡下了馬車。

奶奶一向很注重儀態,六十多年紀仍保養得如五十許,然而他注意到奶奶原本染得墨黑的髮絲幾乎在幾天之內變得斑白,臉上皺紋遍佈,呈現出他從沒見過的憔悴老態。

他的冷笑慢慢收起來了,眉間也越來越擰,心中浮起一股難以解釋的窒悶。

沒多說廢話,儲老夫人筆直走到他面前,先是深深地看了秋聲一眼,接著長嘆了口氣,用著沙啞無力的嗓音道:「孟孫,我答應你所有的條件,你回來吧!」

儲孟孫回到儲氏商行後,短短十天,先前不願在儲仲孫手下做事的管事及夥計們紛紛歸位,商行流失的生意,也慢慢地回籠。

至於秋家,也從咸陽的鄉間搬回昭國坊裡,原本秋聲並不想再和儲孟孫以外的儲家人打交道,但為了拿回她遺失在儲府的雪白貂皮圍脖,她還是隻身來到儲府。

儲老夫人也打量著她,經歷了這麼多事,雖然對秋聲稱不上多喜歡,然而也存不了什麼惡感,畢竟因為自己的疏忽,讓她在儲府受了許多苦,而她卻沒有圖撓孟孫回來。

「妳……」示意錦繡將貂皮還給秋聲後,她才若有所思道:「挺有勇氣的。畢竟這裡給了妳那麼慘痛的陰影,我以為妳永遠不會再踏進儲府了。」

「其實,我還是很怕。」她老實地回答,「但我還是要來。因為這圍脖是孟孫送我的第一樣東西,我不想失去它。何況,這裡是孟孫出生、成長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輩子在一起,就要試著接受,總不能永遠害怕。」

儲老夫人苦澀地一笑。「那孩子送過我午百種貴重禮物,比起來,妳那件貂皮算不得最貴重,但相較之下,妳卻比我這個老太婆更懂得珍惜他的心意,是我對他們母子的錯待,讓他徹底對我這個奶奶失望!」

一直到了今一灰她才想通一些事,她也知道若不是孟孫施了些力,仲孫恐怕不只流放,而是要被拖到午門斬首了。

「今天如果孟孫送我的是顆石頭,我一樣會來,我在意的,從來不是貂皮的價值。」秋聲強調。她雖然愛錢,卻也知道金錢並非萬能,真心更是拿錢也買不到。

「我過去講求門當戶對,並非真的那麼嫌貧愛富,只是怕財勢不能匹配的人,看中的是儲家的財勢……」儲老夫人有感而發。

「但山西黃家那麼有錢,還不是暗中陷害孟孫和商行?所以窮有窮的志節,富有富的不肖,不能以貧富一概而論的。」

這番話說得有些直接和失禮,但秋聲只是單純地想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喜歡的,從來只有孟孫這個人,不管他今天是什麼地位。其實,和他在咸陽鄉間那一段生活,是我最嚮往喜歡的,但我不能讓他為我折斷羽翼,他該是凌空飛翔的大鷹,所以就算他最後仍選擇回到儲氏商行大展拳腳,我依然會陪著他。」

聽到這番出自肺腑的話,儲老夫人沉默下來。想當年,她嫁進儲府,雙方都不是富貴人家。陪著丈夫胼手胝足建立儲氏商行那段日子,她也是無怨無悔,是以秋聲這番話引起了她很大的共鳴。

不忍見老人家神情黯然,秋聲不禁語重心長地道:「老夫人,我知道當初將我關在儲府裡時,日夜施虐傷害我,是儲仲孫的意思,妳也被他蒙在鼓裡。」

有些訝異她會提起這個話題,儲老夫人抬眼直視著她。

「我逃出去之後,也想了很久。」她篤定地回視。事實上,她接下來要說的,也是她有勇氣在沒有人保護的情狀下,敢隻身回到儲府的原因。「錦繡朝夕陪在老夫人身邊,不可能離開太久老夫人還不知道,當初她幫著我爹救我出去,其實是老夫人默許的,對吧?」

沒有搖頭,沒有出聲,儲老夫人默認了秋聲的猜測。當初她聽到錦繡轉述秋聲被仲孫凌虐的慘狀時,就開始後悔讓他抓人回來,然而錯已鑄成,她又不可能揭發孫子的惡行,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讓錦繡去把人放了。

想不到秋聲居然機靈到連這點都猜到了?她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能接受這樣一個孫媳婦。

只是……孟孫雖然回來接掌儲氏商行了,但他還會認她這個奶奶嗎?

「老夫人,如果我猜對了,我只能說,您包庇儲仲孫雖然情有可原,卻顯得太過偏心。孟孫一樣是您的孫子,您為什麼不能多疼愛他一些呢?」秋聲忍不住替儲孟孫抱屈。

儲老夫人長嘆了口氣,「經歷這一切之後,難道我還看不透嗎?現在是孟孫那孩子不接受我,就算我試著想親近他,也太晚了。是我自己不明事理,讓仲孫給蒙蔽,又太名著嫡出庶出的差別。」

「現在想想,不都是自己孫子嗎?他們會有今天不和的情況,仲孫會弄到被流放,其實都是我的愚昧和錯誤造成的。我猦後悔,秋聲,我真的很後悔……」

說著說著,她眼眶都紅了,在那頭斑白頭髮的襯托下,落下的淚顯得更淒涼、更心酸。

秋聲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夫人,因為解鈴還須繫鈴人,令老夫人後悔的是難以修補的祖孫情,自然必須由孟孫來解套,但依孟孫的硬脾氣,恐怕他真的會恨老夫人一輩子。

偏廳內幾人相對無言,儲老夫人靜靜地讓錦繡拭著眼淚。此時,偏廳的門突然無聲地被推開,儲孟孫大步走了進來。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他,只見他走到秋聲身旁,看都沒看自己祖母一眼。

「怎麼到儲府也沒告訴我?走了,該回去用膳了,伯父在等著呢!」他口中的伯父自是她的父親秋老了。

秋聲還看著儲老夫人,手卻已被他牽起,整個人踉踉蹌蹌地被拖著走。

在兩人就要走出門外時,儲孟孫突然停步,頭也不回的淡道:「奶奶,儲仲孫被流放,妳剩下的唯一嫡孫,我已經在商行替他安排了適合的位置,能不能做好就看他自己了。」

儲老夫人的眼中突然冒出一絲光亮,但這絕不是因為嫡孫有了出路,而是她感受到長孫若有似無的善意。

「另外……」儲孟孫帶著秋聲離去前,又輕輕地撂下一句,「您有空的話,改天一塊用個膳吧,儲府太冷清了。」

小倆口走遠了,在這外表宏偉古樸的儲府裡,一個悲喜交加的老人家和丫鬟,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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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9:01:2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儲府要辦喜事了!

儲家的大少爺儲孟孫,即將迎娶前帳房秋老的女兒秋聲。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光是聘禮就裝了十二輛馬車,由儲孟孫領著來到秋家迎娶。

八名身強體壯的轎夫抬著一頂華麗的轎子,將新娘子秋聲迎入轎,接著儲孟孫駕馬在轎邊繞了三圈,循著古禮先回了儲府,新娘子的花轎才浩浩蕩蕩起程。

來到儲府,光是完成繁瑣的禮節,就讓兩個新人暈頭轉向,不過在場的眾人顯然不在乎,難得可以取笑儲大當家,也難得可以見到如此多的達官貴人齊堂祝賀,盛況比之儲老夫人的六十大壽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儲老夫人簡直比自己過壽還開心,一身大紅衣袍,顯得容光煥發,一掃之前的陰霾。

終於,兩個新人被送入洞房了,秋聲聽從商行裡大嬸們的教導,乖乖地坐在喜床前不動,但等了兩個時辰,她渾身痠麻,幾乎要受不了了。

豎起耳朵仔細聽,新房靜悄悄,好一會,還是沒有人進來的聲音,她心一橫,決定把紅蓋頭取下。

就在她小手剛摸上紅蓋頭邊時,門咿呀的一聲被推開,嚇得她連忙坐正,紅蓋頭都歪了一邊。

進門的儲孟孫看得想笑。「妳似乎想自己揭下紅蓋頭?這麼迫不及待想當儲夫人嗎?」

「呼!商行裡的僕婦教我動也不能動,累死我了,人家也不想嘛。」秋聲嬌聲抱怨著。

搖著頭,儲孟孫好心地取來秤桿,替她揭去紅蓋頭,紅撲撲的臉蛋化著精緻的妝,在已略有酒意的他看來,格外動人。

不過秋聲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坐了一晚她渴得要命,看到桌上用葫蘆飄裝著水,便想舉起來喝。

「等等,這些東西不是讓妳牛飲的。」儲孟孫「滿腔熱血」全讓她無心的動作打散,只覺好氣又好笑。「這可是我們的合巹酒,必須一起喝的!喝完時,我那一半還不能和妳一起放著,必須倒過來才行!還有這桌上的果子也要一起吃,千萬別覺得餓就一個人吃了……」

「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聽他叨叨絮絮地說著,一副很熟練的樣子,秋聲不見好奇起來。

「誰像妳試穿嫁衣像在玩,大嬸們教妳時在打瞌睡,難怪妳都不懂!」他沒好氣地輕捏她的頰。「所以我只好替妳聽全了!」

秋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著他將禮數做全了,才不解地繼續方纔的話題。

「不過我總覺得那些大嬸裡,多了一些新面孔,有一些人卻不見了,是去哪兒呢?」畢竟曾相處過一陣子,都有感情的。

「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那麼乾脆地放棄了儲氏商行?」儲孟孫意味深長的神祕一笑,「把我們行商路線外洩的,是儲仲孫買通的內奸,但我不想隨便懷疑商行裡的人,便主動放棄讓儲仲孫接手,這麼一來,誰是忠於我的,誰是他安插在商行裡的人,便一目瞭然,所以自然有些熟面孔不見了。」

「我以為你當初放棄商行,是真的寧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秋聲瞪大了眼,氣到腮幫子都彭了起來。

「噢,當然,我為了妳可以放棄一切,儲氏商行算什麼?」他自知失言連忙補救,不過看這樣子,新娘子恐怕氣得不輕,唯今之計只有來那招了。

不待秋聲再多言,他一把將人摟過來,深深吻住她,另一手撫摸著她的窈窕嬌軀,只可惜她的大紅嫁衣盤釦繁瑣,費了他一番心力,不過一番繾綣與交纏,也令兩人氣喘吁吁,意亂情迷。

終於,兩人的衣衫落了地,秋聲心知這一回自己真要成了他的人了,儲孟孫一手解開了她的髮髻,將她抱上喜床,就要掩上喜帳的,她羞答答地拉起錦被遮住自己,紅著雙頰問道:「你不吹熄花燭嗎?」

「這花燭要燃一整晚的!象徵著我們婚姻長長久久,也象徵著妳相公我日後生意發達,這樣妳還要熄嗎?」儲孟孫半真半假地扯著。雖說花燭真要燃一整晚,箇中原因他卻不甚瞭解,堅持不吹熄,只因他想看清她每一寸雪膚、每一個表情。

秋聲不再多言了,藕臂一伸,將自己獻上。

喜帳放下,從今而後,他們將迎接的,是相互扶持的全新人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屬於有情人的幸福未來,才正要開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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