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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娜 -【情劍會英雄(剛六美系列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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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4: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情劍會英雄【剛六美1】作者:雷恩那

初會,他是名為天下第一名捕的英雄豪傑,?
而她是四海鏢局劍法了得的竇大姑娘,護鏢遭劫,他出手相救---
她為他心動,層層情意在江湖兒女豪爽不羈的表象下糾纏繞結。
然而昂昂七尺大英雄,卻是個不解風情的呆頭鵝,開口便說︰「你我義結金蘭,往後以兄妹相稱,不知你願意否?」   
怎會、怎能不願意呵?若是這樣才能與他親近,被他放在心中關懷,她甘願謹守分寸,只作他的「義妹」。 只是,這「兄妹情誼」似乎有些轉變?!怎麼……他看著自己的灼灼眼神中包藏著她也不懂的心思,連自己的比武招親大會,他也挺身而出。   
她既喜又憂,若他只是為保護她這「義妹」而作的「犧牲」,她寧可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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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5:15 |只看該作者
1初會英雄

  仙霞嶺隘口,一處用幾塊木板和乾草搭成的小小茶棚,外頭擺了幾張粗糙桌椅。這地段雖是兩湖入閩浙的一個通道,但須沿著武夷山道一路過來,若非對當地形勢瞭如指掌者,極易在崎嶇路徑中迷途。

  因此,尋常時候,在這山嶺半腰的小棚子裡歇腳喝茶的過路人,絕不會沒位子落座,而今兒個這等「盛況」,還真是空前、是平生首見。

  二十來名灰衣漢子佔滿整處茶棚,沒椅子坐的倒也爽快,不是靠著土壁蹲下,要不就席地而坐,每人後背皆用黃巾綁住一長形木盒,即便休息,仍不見誰卸下。

  此時,眾家漢子手中各持一大碗茶水,咕嚕咕嚕地,三兩下便喝得碗底朝天,而茶棚老闆持著長嘴大壺在眾人中來去穿梭、添茶加水的,忙得不可開交。

  「大老爺,還需要點兒什麼?」茶棚老闆擦了擦汗,笑嘻嘻朝一名蓄著落腮鬍,長得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漢慇勤詢問。茶棚的生意小歸小,但也屹立了不少年頭,接觸的商旅過客多了,多少懂得察言觀色,他敢打賭,這個長得像頭大熊的漢子肯定是這群人的頭兒。

  「呵呵呵……這茶水還合大老爺口味吧?!不是我說嘴,咱們仙霞嶺的山泉又甜又甘,沁人心睥,肯定讓大老爺一喝再喝、三喝四喝、五喝六喝,喝了還想再……」他正自誇得意,那中年漢子忽地大掌一拍,「轟」地大響,一張木桌眨眼間斷成兩半。

  「你他媽的一張臭嘴!老子哪裡老啦?!」中年漢子倏地立起,氣勢驚人,嚇得茶棚老闆連退五大步,一跤跌坐在地。

  帶頭的發標,按理說,眾家漢子們該要有所行動才是,但二十幾雙眼睛卻在第一時間,同時瞄向與中年大漢同桌的那名十六七歲的勁裝少年,見少年神色尋常,把一碗茶徐徐喝完,眾人又默契十足地收回目光,自在地於原地休憩。

  「喝茶就喝茶,媽的,你話還真多!上輩子是蒼蠅啊?!還敢說老子老?!」中年漢子聲如洪鐘,兩隻缽大的拳頭在半空揮來舞去的,落腮鬍氣得張揚。

  「大、大、大、大大大……」茶棚老闆縮成一團兀自顫抖,想說幾句討饒的話,卻不知何處得罪了人;他抖著聲,也不懂為何,兩眼學起那些漢子,自然而然地別向那名少年,後者對他做了個眼神,微微搖首,他心一驚,趕忙噤聲,後頭一個「老」字終於吞下肚去,才沒引發更劇烈的反應。

  「我哪裡老啦?!我『九江四海』竇大海在江湖上揚名立萬,黑白兩道聽這名號,任誰都得給些薄面。敢說我老?!你他媽的……」

  「阿爹。」低柔的聲音由少年口中吐出。

  「存心惹老子生氣!我非要……」

  「阿爹,別氣了。您嚇著這位賣茶大叔了。」少年再語,那聲調已然確定,竟是姑娘家柔軟的音色。

  「招弟,你聽見啦!他罵我老?!」竇大海還再吹鬍子瞪眼。

  竇招弟,正是這位男裝打扮的姑娘,望住爹親,她歎了口氣:

  「大叔沒罵您,稱呼爹『大老爺』是敬重之意,阿爹……別再借題發揮了。」心中再清楚不過,爹之所以怒氣升騰,大半原因是這趟閩浙之行應委託對方的意思加派鏢師護航,卻被要求不能打自家旗號,一切得低調行事,這對「九江四海」竇大海來說,行走江湖十數年,可還沒受過這等窩囊氣。

  招弟唇微抿,憶起幾日前,家中大廳爹和雲姨的一場「爭戰」——

  「什麼臭規矩、爛要求?!偷偷摸摸的,做賊啊?!老子不接!」

  「不接?!呵呵呵呵……來不及啦!我已經替姐夫接了,訂金五千兩白銀也入了賬房,姐夫若不走這一趟,四海鏢局等著砸招牌吧!」

  經營鏢局首重信用,名譽斷不能毀,得做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而雲姨已代替四海鏢局對他人許下承諾,絕無轉圜餘地,正因如此,爹才被迫妥協,氣呼呼地領著一隊人馬上路,可招弟心知,除爹親外,其它鏢師並不認為未打四海的旗幟沿途張揚,是什麼天大的污辱。

  竇大海一張褐臉微微泛紅,兩道濃眉糾結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些,藏在胡中的嘴撇了撇,聲量終於壓下。「那、那那他可以喊我『大爺』,做啥兒添個『老』字?!禮多必詐,這茶棚說不定有問題……」唉,真是欲加之罪。

  他還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麼,已聽不清楚,兩隻大腳卻走到茶棚老闆面前,嚇得後者又是一陣哆嗦。

  「茶錢啦!」他粗粗魯魯把五錠白銀塞進對方懷裡,臨了還呼了句:「媽的,我妖魔鬼怪啊?!這麼不經嚇!」

  「大大、大爺,用不著那麼多……」茶棚老闆見那男裝姑娘又朝自己使眼色,聲音陡地轉小,沒敢再說。是五錠的白銀呵……抵過茶棚三年生意。呵呵呵呵……

  明明想賠償人家,卻故意說成茶資,深知爹親要面子的脾性,招弟微微一笑並不說破,緩聲道:「這位大叔,煩勞再添碗茶。」

  「好好、沒、沒問題!這兒啥兒都缺,就是不缺茶!」

  菜棚老闆七手八腳爬起身,正欲過來,此一時際,一聲哨音陡地破空響作,清厲遠長。眾位鏢師都是老江湖了,立知情勢有異,猛地立起,腰間刀已出鞘,須臾間,兩旁山壁上和前後路各有人影現身,人數眾多,團團堵住隘口。

  竇大海跨步向前正欲察看,不及開口,山壁上的人皆躍將下來,掄刀就攻。

  「爹!小心!」招弟揚聲大喊,「刷」地拔出背上長劍,進步,左右連排,巧妙地逼退幾人。此時,前後二路都已攻來,雙方混戰,刀劍相擊聲響徹隘口。

  「老大,他們每人都背著木盒,搶誰?!」

  「全搶啦!咱們人多,五個打一個,還搶不到嗎?!今日索性就滅了『九江四海』,在道上大大露臉!」右頰上拖著條丑疤的壯漢大聲下令。

  竇大海已認出對方,氣得哇哇大叫:「他媽的黑老虎,手下敗將,上回劫鏢不成,讓你給逃了,今兒個帶著一群不成氣候的嘍 ,敢來打老子主意。老子今日不挑了『黑風寨』,把你打回原形,我竇大海三個字倒過來寫!」說罷,徒手叩住二名嘍囉的喉頸,大腳一踢,將人踹得飛遠。

  聞言,黑老虎卻胸有成竹地狂笑,一面砍向四海鏢局的人。「那你還是改姓『海』吧,海大竇,也是個名!」霍地又是一聲長哨,黑風寨眾人得令,一把把的石灰跟著撤出,接著五人一組攤開細網,沒留神,十來名鏢師已落入險境,好幾個雙眼吃進石灰,痛得大罵,無奈被捆在網中動彈不得。

  黑風寨的人將落網鏢師背上的黃巾一個個扯開,卻發現木盒裡空無一物。

  「撒石灰、張網子,再搶!」黑老虎又喊。

  「卑鄙小人!」招弟罵了一句,堪堪閃過撲來的細網,心中怒急,回首見爹爹那方尚能應付,她持劍欺近黑老虎,「刷刷刷」連續三快招,心知今日情勢凶險,非先擒賊王不可。

  「招弟,小心對頭的下流把戲!」竇大海一柄九環鋼刀已然祭出,打得圍攻眾人落花流水,一面狂呼提點。

  「媽的!哪裡來的臭傢伙?!」

  「老大,她是四海鏢局的竇大姑娘,劍法了得!」黑風寨裡的包打聽大嚷著。

  黑老虎被突來的輕靈劍招逼得狼狽倒退,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定限一瞧,心連撞三大下,原來不是臭傢伙,而是一個身著男裝的俊俏姑娘。

  招弟冷著臉,身輕如燕,想再次逼近黑老虎身旁,左右兩方又來阻礙,她只得回劍擋架,還得分神留意幾張虎視眈眈的細網。

  忽地,聽見裡老虎興奮狂喊:「抓了她!別傷她!我要她當黑風寨的壓寨夫人!誰捉住她,誰就是副寨主!」這姑娘英氣煥發,又俊又俏,可真對他脾味。

  聽到獎賞,黑風寨眾人如瘋了一般,成堆的人朝招弟撲去,隱約中,招弟聽見爹爹叫喊,可是她根本無力響應,劍舞成花,團團護住自己。

  她拔身上躍,欲跳出圍困,身在半空,卻不知誰扯掉背後的黃巾布,她驚呼一聲,見那長形木盒飛離出去,而木蓋子已然鬆開,一柄鐵青長器掉將下來。

  四海鏢局所護之物就在她身上。

  「是鳳鳴劍,快搶啊!」底下的人瞪大眼,紛紛舉高雙手。

  竇大海和剩餘的幾名鏢師被分散圍困,只能咬牙切齒已無力護鏢,而招弟不願棄鏢而去,這關係到四海十數年來的信譽,比性命更重要,她躍起的身軀竟在半空挺腰,硬生生扭轉方向,回身朝墜落的鳳鳴劍撲去。

  「招弟不可!」竇大海厲喊,心想,她奪回劍又有何用?!人肯定要落入對方手裡。

  然而,事情發生得太快、太迅捷,轉變僅在肘腋之間,如電疾走——

  在場百餘人,竟沒誰瞧清那男子從何處而來。

  鬼魅般現身,他一舉凌躍在眾人之上,就在竇大海狂喊之際,男子右手已截住飛墜的鳳鳴劍,左臂陡揚,藏青色被風跟著捲起,將招弟穩穩攫在懷裡。

  這一下兔起鶻落,招弟腦中瞬間空白,行動全憑下意識反應。

  她雙手緊緊攬住男性腰幹保持平衡,感覺腰肢束縛,這人將她如孩童似的挾在腋下,忽左忽右,在眾人頭頂上飛竄來去,待睜開眼來,自己已安穩立在約莫五尺高的突出山壁上。

  微喘著氣,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截飄揚的藏青披風,披風的半端裹住自己,而另一半則隨意地斜繫在男子肩上。底下傳出吵嚷叫罵,招弟聽不清晰,耳邊除了微颯風聲,只有男子的心音,如節奏明確的鼓聲,咚咚、咚咚,強而有力,震人心魂。

  猛地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整個情勢變化,招弟心一驚,迅速放開雙手,跟著小臉陡抬,這瞬間,彷彿誰掐住她的頸喉,一口氣狠狠哽住,上下難移——

  那是張黝黑略方的粗獷面容,額寬而正,兩道劍眉斜飛入鬢,眉峰有著細碎的紋路,鼻樑挺直,唇型明顯。很難憑著第一眼去斷定此人的年紀,因他的人中、雙腮和下顎處,滿黑粗的短髭,整張輪廓沉穩成熟,然後是那對眼,炯炯有神,精光四迸,教人激賞。

  面對如此的注視,男子劍眉微挑,似乎略感奇怪,感覺左掌下是異於男性的柔軟腰肢,心下頓時雪亮,已不著痕跡撤回扶持。

  「借劍一用。」他低聲道,目中燦光流轉,唇角微揚。

  一時間,招弟心口發熱,不知覺竟暈生雙頰,來不及回話,「刷」地一聲銀光乍現,已見他拔劍出鞘,身似大鵬飛墜而下。

  「他媽的!哪來的程咬金,跟老大搶姑娘,我……哇哇,殺過來啦!」

  「快!張網子、快撒石灰呀!」

  「大家併肩子上啊!打他個落花流水!」

  喊歸喊、叫歸叫,黑風寨領人見這男子持劍在手,如虎添翼,招式變幻莫測,東刺一劍、西挑一招,細網遍劍即斷,石灰全教劍氣逼回,叫罵聲漸漸讓哀號聲取代,莫不心中危懼。

  而竇大海這邊有了助力,剩餘幾人愈戰愈勇,黑風寨見抵擋不了,大半的人已管不了他人生死,早夾著尾巴逃得不見蹤影。

  「這位壯士,咱們近日無怨、遠日無仇,何以壞我黑風寨的買賣?咱們又不相識,我……哦……」黑老虎已難抵抗,身上多處見血,這半路殺出的男子似乎存心折磨人,每劍都刺入寸分,忽一招撩劍下劈,劍尖指住他的喉頭。

  見寨主被制,黑風寨剩餘幾名能走能爬的嘍囉全一溜煙逃得不見蹤影,受重傷的乾脆躺在地上裝死,而之前被細網所困的鏢師們皆讓竇大海等人救出。

  「壯、壯士,大俠……咱們有話好說,你若放我……」黑老虎話音陡斷,那男子不聽他 嗦,向前一送,劍尖貫穿他的頸喉,又迅雷無比抽回,一道血箭激噴而出,鳳鳴劍上卻無血凝。

  男子回劍入鞘,低沉語調響在隘口,回音灌耳:「我姓『鷹』,鷹雄。」

  一個名字,道明一切。

  黑老虎膛目圓瞪,指著他欲說什麼,但喉間只能發出「荷荷」短聲,走了幾步,終於氣絕倒地。

  四海鏢局眾漢子聽到這個名字,無不心中一凜,眾人尚自發怔,卻見他以鳳鳴劍挑起地上另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接著身形拔高,在山壁上借點躍進,穩穩地落在招弟面前。

  被抱到這塊突出山壁上,招弟進退維谷,想再去幫忙阿爹,偏偏她輕功還沒練到十分火候,只能眼睜睜俯視,內心著急如焚,接著,卻發現情況大異,根本不需誰幫忙,這男子武藝之高、招式之精,單一人就打得黑風寨喪膽奔逃。

  她怔怔地瞧著他,心跳飛快,對他的激賞和佩服盈滿胸懷。

  「你的劍。」他道,將那柄拾來的劍器平遞過去。

  招弟瞥了眼劍,又專注地凝視他。「你怎麼知道這是我的劍?」適才形勢紊亂,為護鏢,自己的長劍在半空回身時沒留神,竟爾脫手飛離。

  他微微一笑,牙齒白而醒目,兩眼瞄了瞄她背上的劍鞘。

  「這劍柄和那鞘身的紋路相同,劍身輕快敏捷,很適合姑娘家使用。」

  聞言,招弟臉紅了紅,連忙寧定心思。

  「謝謝。」她輕聲道謝,伸手接過自己的貼身兵器,跟著手腕半轉,劍首上的紅穗飄蕩,回劍入鞘的動作瀟灑伶俐。

  他眸中閃過讚賞的神色,不知怎地,對這小姑娘自然地心生好感,他蹙眉暗想,可能是她的眼眸澄徹堅定,直視人時坦然靜毅,不急不躁,渾成大將之風。而自己向來喜結勇敢膽氣之人,對方雖是個小姑娘,卻同是性情中人。

  「鷹爺,下來一聚可好?」

  原還要說些什麼,底下已傳來竇大海響亮的喚聲,他忽地朝招弟一笑,聲音低沉,「握住我的手。」

  「啊?」招弟怔然,眨了眨清亮明眸。

  「我帶你下去。」他重申,左掌朝她遞出。

  「可是我……你……」她瞪住那隻大掌,臉好似更紅了。

  「握住,不會摔著你的。」再次催促。對他而言,招弟純然是個小小姑娘,還構不成多嚴謹的男女之防。

  若無他相助,招弟心中自是明白,自己要安然回到地面,非得花點功夫不可。何況爹常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她這麼忸忸怩怩的,倒要教人瞧輕了。

  頭一甩,她將右手放進他掌心中,感覺男性的大掌瞬間收縮,緊緊包住她的。

  是自己心思太亂嗎?招弟深深呼吸、暗暗調整內息,竟覺一股熱氣透進交握的膚中,整只小手執如火燒。

  他安撫地笑了笑,將她拉近。「放鬆,跟隨我的步伐。」語畢,他縱身往下躍去,藏青披風鼓脹,如展翅飛揚,招弟提氣跟去,只覺一股力量在前頭引領自己,他起她便起,他躍她也躍,在陡峭土壁上踩點,須臾,兩人已飄然落下,安立在眾人之前。

  一站穩,招弟便掙開他的掌握,走至爹親身邊。她臉熱、手熱心也熱,左手悄悄碰觸臉頰,有些擔心會讓人瞧出端倪。

  在場的一眾漢子哪裡知道她女兒家的心態,已自顧自地交談起來。

  竇大海豪氣大笑,拱手向前:「原來是『天下名捕』駕到,鷹爺的名聲如雷灌耳,今日仙霞隘口上,我『九江四海』得貴人相助才免遭劫,竇大海是有恩必報的人,大恩不言謝,他日鷹爺有何差遣,只需捎人帶句話來,四海鏢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天下名捕」,一個超常的官職,持御賜金龍令,他的職權不受州省各縣管轄,卻深入民間,遊走四方,或與官方合作,或獨自行動,仗劍衛道、鏟奸除惡。

  惟有剛正不阿、心存正念者,才能獲此名號。

  「竇爺客氣了。」鷹雄朝眾位漢子頷首淡笑,目光轉到竇大海身邊的小姑娘,不自覺多停留了一會兒,見她兩頰融融,回給自己一個略帶靦腆的笑,他深深瞧著,又緩緩調開視線,對住竇大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竇爺不必放在心上。況且,這黑老虎作惡多端,在江北一帶干下不少歹事,我追蹤他已有一段時候,今日終教他命喪劍下,實是快意。」

  竇大海聞言哈哈大笑,兩人又各自說了幾句。此時,招弟扯了扯爹親的衣袖,輕輕喚了聲:「爹……」

  沒讓女兒接著說話,竇大海忽地將招弟一把推到男子面前,爽朗道:「招弟,救你的這位鷹爺,正是爹和眾位叔叔口中常提的人物。」略頓了頓,他拍拍愛女的肩背,繼而道:「鷹爺,這是小女,竇招弟。」

  竇大海手勁極重,這一推,招弟往前三四步才止住身子,一抬首,又對進那男子神俊的目腫中,兩人間的距離僅差一小步,招弟強作鎮定,直直回視。

  「多謝鷹爺出手相助。」她聲音低柔,雙眉秀挺,自有一股英氣。

  鷹雄微笑,搖了搖頭未說什麼,銳利的眼卻緊盯住她,隨後將鳳鳴劍遞去。

  「將劍奉還。」

  招弟再次輕謝,伸手去接,不知怎地,心跳得好急,他藏青色的披風隨風致揚,隱隱約約將那男性爽冽的氣息融入她的呼吸中。她陡地緊握住那柄劍,心中直勒令自己不可失態。

  取回護鏢,她退回爹爹身旁,輕聲道:「阿爹,幾位叔叔遭暗算都受了傷,咱們先過隘口,找個地方安頓可好?」

  竇大海頷首:「這是自然。」他忽地濃眉深鎖,似為某事煩惱。

  招弟心思何等細膩,早料到爹爹心煩什麼,繼而道:「這鳳鳴劍必須在期限內送至溫州安家堡,現下離約定的日子只剩五天,招弟想帶著劍先行一步,待幾位叔叔傷勢無礙,阿爹再起程至溫州,如此分頭行事,雙方都顧及到了,招弟認為是最佳的方法。阿爹認為如何?」

  「可是你單獨一個,又是姑娘家……」唉,為什麼老天爺不給他一個兒子……

  「姑娘家又如何!虎父焉有犬女?!」每回想讓自己的意見獲得認定,招弟只須對爹親丟出這一句話,立馬收到教人滿意的效果。

  就見竇大海當空揮了一拳,豪氣地喊:「說得好!虎父焉有犬女。就聽你的。」授著,他眼珠子滾了滾,落腮鬍中的嘴撇了撇,沉吟半晌卻道:「可是……還是不太放心哩……」

  「竇爺,可否容鷹某插個話?」鷹雄聽他們父女間交談,大致推敲出現狀,腦中一個念頭閃過,沒多思索,已開口出聲。

  竇大海和招弟同時望向他,有些不明究理。

  鷹雄目光和緩,淡然地掃過招弟,聲音持平,「鷹某有一私事亦要上溫州一趟,若竇爺不嫌棄,在下很願意護送竇姑娘抵達目的地。」

  很願意?話一道出,清清楚楚傳進自己耳中,他內心微突,才驚覺這還是生平首次用「很願意」三個字,他向來寡慾淡薄,怎有如此想法?心下怪異,不由得暗暗苦笑。

  招弟一聽,又驚又愕,沒料及他會有這般的提議,定定瞧住他,兩頰染紅,一時間心情動盪,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而竇大海可樂了,有「天下名捕」陪護,此人重然諾、守信義,兼之武功了得,招弟定能安全到達溫州,將護鏢送達。

  他哈哈大笑,又把發怔的招弟用力推向那名昂揚男子,直要送進對方懷中,忘形地道:「鷹爺,那小女就托付給您啦!」

  出仙霞嶺至溫州,最快的方法便是利用甌江河運。

  與阿爹和眾位叔叔別過,約定在溫州悅來客棧相候,招弟將鳳鳴劍入盒,重新綁在背上,與一名尚稱陌生的男子單獨踏上行程。

  初初的錯愕平息下來,能與這樣的英雄人物同行,招弟內心其實是既興奮又歡愉的,然後,還帶著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羞澀。

  羞澀?招弟不由得斥責自己,她是江湖兒女,往後要繼承四海鏢局的家業,該要心胸廣闊,怎興這種小女兒家的心態?

  奮力將這怪異的反應壓下,拋諸腦後,她不願去深思。

  鷹雄對這一帶似乎極為熟悉,出隘口,兩人在麗水上船,招弟看著男子款式的勁裝,但談吐舉止間並不刻意模仿,那船老大見這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帶著一個男裝的小姑娘,心中納悶,卻也不敢問出口。

  船在甌江上行了三日,這三日,鷹雄沉靜寡言,但對招弟卻十分看顧,他既已允諾竇大海將這小姑娘安全送至,就必定盡力為之。

  入夜,江風淒冷,招弟由睡夢中模糊睜眼,會發覺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藏青披風,而那男子總愛立在船頭,身影孤獨,不知心思何處!

  以往,招弟由爹爹和眾位鏢師口中聽過不少有關他的豪情逸事,每一件皆要人熱血沸騰,撫掌讚佩。那時,對「鷹雄」二字,她腦海中已有一個模糊的影像,如今輪廓落實,他便在自己面前,內心自有許多欽慕之言想對他表明。

  但這幾日相處,他沉默少言,招弟咬了咬唇,只得將滿腹話語壓下,卻忍不住要去猜想他眉目間偶然流現的孤傷,到底為何?!

  這樣的男人呵……肯定有許多說不完的故事。

  終於,小船在第三日傍晚抵達溫州。

  離委託的期限尚有二日,招弟決定先在客棧落腳,好好休息一晚,待明日清早,再將鳳鳴劍送至安家堡。

  在悅來客棧訂下兩間房,這一晚,兩人在客棧大堂用飯,鷹雄吃得不多,卻連喝好幾罈酒,仍不見醉意,但眉宇間已淡淡地染上一抹憂傷,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招弟暗暗打量、思索斟酌,想啟口詢問,又覺魯莽,只能懷抱著疑問,結束了這頓晚膳。

  「我已吩咐夥計送熱水上來,梳洗過後,好好休息吧。」他送她至房門口。

  招弟「嗯」了一聲頷首謝過,跨入房,合上門。

  「鷹爺!」忽地,門又由裡頭打開,她探出身子,出聲喚住他。

  鷹雄止步回身,溫和地回望。「什麼事?」

  「我、我……明天,你、你會陪我上安家堡嗎?」唉,她才不是要問這個。招弟內心暗自長歎。她想問的是——

  他為什麼瞧起來這般憂傷?

  是不是遇上什麼為難的事?

  願不願意說給她聽,讓她幫忙出個主意?

  可這些話到舌尖,仍硬生生繞了回去。

  「當然。」他平靜回答:「我答應過竇爺,自要護著你直到他抵達此地。」

  聽到這樣的答覆,招弟一時間有些落寞,衝口又問:「我阿爹來了之後呢?你要往哪裡去?」

  沒料及這小姑娘有此一問,鷹雄微微一怔,很快便寧下心思。

  「結束在溫州的私事,我有我分內的事情要做,屆時,也不確定會在何處。」他說的全是真話,無一字虛言,他前不久才完成一個任務,的確得等朝廷御令,才能決定下一個去處。

  招弟以為他不願說,心微微擰著,有些自作多情的狼狽。

  「是嗎……我知道了,那、那……晚安。」她點點頭,深深呼吸,再次關上房門。

  立在門外的鷹雄又是一怔。

  對他而言,他能憑著微乎其微的線索,追蹤到破案的關鍵,能猜測出一個窮凶極惡之徒行事的心態,能知悉一切江湖上詭詐的把戲,可如今,對一個小姑娘家心裡想些什麼,他竟半點兒也摸不著頭緒。抬手欲要叩門,忽然間,覺得自己的舉止大異尋常、如此奇至。

  喚她出來,是他想弄懂什麼?還是想對她解釋什麼嗎?

  有必要嗎?

  隨即苦笑了笑,他放下手臂,終於步離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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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5:47 |只看該作者
2別易今朝

  夜半,深沉靜寂,蟲已歇鳴。

  溫州城郊,坡地起伏,曲線溫柔,他提著一罈酒靜靜行來,月光將斜長的身影印在腳下。

  不使輕身功夫,他步伐和緩,薄披肩撩在身後隨風輕飄,頭微微低垂著。由後頭望去,瞧不見男子的五官神情,但那樣的身影寂寥鬱抑,帶著難以解釋的孤傷,似乎在憑弔著什麼。

  又行裡路,隱約可聞河水聲,他翻過最後一個坡頂,筆直朝河岸步去,悄無聲息地,來到臨水而造的墳 前。

  靜默地佇立著,許久,一動也不動,彷彿與那壞黃土一般,已不帶生命。

  突兀地,一聲冷笑逸出唇邊,他俊顏微側。「出來吧。朋友。」低沉嗓音有股不可抗拒的威嚴。空氣在瞬間窒了一窒。半晌,破地銳目鎖住的矮樹叢中,一個纖細的黑影站了出來,毫不躊躇,直直來到男子的面前。

  「鷹爺,是我。」招弟兩手握在身側,抿了抿唇,勇敢地迎視他。

  鷹雄不由得怔然。適才步出城外,他便知遭人跟蹤,以為是武林中的恩怨,有人尋仇來了,畢竟,如他這般在江湖上來去,在正邪裡闖蕩,吃過他苦頭的宵小之輩不知凡幾。他等著瞧對方的把戲,沒料及竟是這個小姑娘。

  招弟見他不語,只得硬著頭皮歉然地道:「我回房後睡不著,在窗邊坐了一會兒,今夜十五,月娘好大好完,我瞧著瞧著……就見到你跨出房門,穿過天井,我心裡頭好奇,所以……所以就偷偷跟來了。」今夜的月娘的確又大又亮,將她羞窘卻又故作鎮定的模樣完全呈現。

  「對不住,是我不對。」她微微福身行禮,心中甚是難堪。

  沉吟片刻,鷹雄終於開口,雙目銳利地盯住她。

  「竇姑娘,你可知悄悄尾隨我身後,會有多大的危險嗎?」略頓了頓,又道:「江湖走踏,危機四伏,不知跟蹤在後的人是誰,我可能會為了先發制人,一開始便下殺手,就如這般——」話未落,他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招弟只覺眼前一花,不能抵擋,頭頂已教他用五指按住。

  「天靈蓋是人最脆弱的部分,只稍灌入掌氣,或五爪一捺,你還能有命嗎?」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是否惱怒著招弟的跟蹤,但話中警告的意味很是濃厚。

  他雙目微瞇,五指精確地掐住她頂上的要穴,稍稍施勁。

  「我這一抓足可碎石,你不怕嗎?」

  招弟想搖頭,可是無活動彈,眼珠子往上瞄了瞄他的健臂,接著緩緩與他對視。「鷹爺的手勁當然不容小齟,果真施力,招弟絕無活路,可是……你不會下手的。」心中篤定,她甚至慧黠地對他眨了眨眼。

  「是嗎?」他挑眉,冷笑,仍不放手。

  「鷹爺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守信義、重承諾,在仙霞隘口時,你曾親口應允我阿爹,要毫髮無傷地看顧我、送我至溫州,直到我們父女會合。」她語氣低柔了些,瞧見男子眼瞳中閃爍兩簇火光,似笑意隱隱。深深吸了口氣,招弟又道:「你不會對我下手,至少現下、在這河坡上,我會安全無虞,你絕不會自毀諾言,畢竟……我阿爹還沒來呢,你尚得把我完整地交還回去。」

  這小姑娘竟懂得拿話擠兌他?!

  鷹雄輕唔一聲,看她的目光柔和許多。月華照映下,那張小臉仍帶稚性,眉眼舒馳,想自己不知多長她幾歲,江湖閱歷不知較她豐富多少倍,如今卻讓她用話堵死,拿一個小姑娘家莫可奈何?

  「鷹爺對我氣惱,是我不對。但若要殺我洩憤,也得等我爹來。」

  她真不懼他。

  忽地,胸臆中發出雷般的笑聲,響動四周,寂靜頓失平衡,他這一笑,震亂小河清澈的流音,震亂拂過草坡的風速,也把招弟的神智震得傻愣傻愣地,小嘴微微張著,眨也不眨地瞧住他豪氣的笑容。

  這個清寂的夜似乎起了變化。

  片刻,笑聲漸歇,他終於收回五指,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會自毀諾言。」跟著,目光在她面容上打轉。

  相處至今,到現下他才詳細地打量起招弟的長相,之前只覺得小姑娘一對眼眸特別明亮,蘊含著沉穩氣度,而今月光皎潔,芙容鑲上一層銀輝,眉清目俊,鼻樑秀挺,也是張可人容貌。

  那爽朗大笑緩和了男子粗獷的輪廓,招弟胸口好痛,不禁咳了咳,才知自己瞧癡了,竟忘記呼吸。

  「鷹爺為什麼笑?」好不容易回過神,她費力地穩住氣息。

  鷹雄沒回答,深刻地瞧了她一眼,身軀逕自轉向,去面對臨水的那個墓塚。

  想也沒想,招弟舉步跟了過去,旋到他面前。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瞧他的背影,總覺得那寬闊的肩上承擔著什麼,沉沉地壓住,流瀉出過多的滄桑。

  鷹雄不理會她,只將視線沉默地停駐在墓碑上,前一刻的放懷笑意早已收斂,他眉峰微鎖,忽地「咚」一聲、戳破酒罈上的封膜,提壇便飲。

  隨著他的目光望去,招弟見那墓碑用堅石打造,上頭刻有一男一女的人名,字體雄勁、入石寸深,而立碑者正是身旁沉默飲酒的男子。

  死能同穴,是一對情深愛侶吧!

  他眉宇間浮現的憂傷,卻又為何?

  「他們是誰?」此話間出,招弟頓覺後悔,她沒忘記之前他送她回房,在房門前那段對話,而這一問,自己又觸犯到他的隱私了。

  鷹雄仍由日顧地喝酒,灌下半壇,卻將剩餘半壇灑在墳前。

  「我的義弟和義妹。」酒罈已空,「咚」地一聲教他拋到小河中了。

  招弟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回答,也沒料及會是這樣的答案,使她不由得要去猜想,這其間到底藏著怎麼的故事?如何的驚心動魄?竟讓一個昂揚豪邁的男子心懷憂傷?

  能問嗎?她兩眸緊緊地看著他,幾次掀唇皆未出聲,終是忍下。

  他似乎不想多談,動手拔除 上的雜草,迅捷地整理墓地,然後拍了拍覆著在石碑上的土塵,這時,一條白巾遞到他眼下。

  「用這個吧。」

  他順著白巾往上望去,注視著一張坦誠的小臉。

  「怕要弄髒。」他沒接下,仍用雙掌拍掃墓碑。

  「髒了洗過便是,有什麼好怕的。」招弟抿唇微笑,白巾已自動履在石碑上,拭去黏在其上的灰土塵壤。

  鷹雄動作稍頓,沒再贅言,二人很快便整頓好這處墓 ,招弟轉身往小河步去,感覺鞋面微微浸濕,她蹲下身,就著清明的月光,在河中揉洗自己的巾帕。

  一道陰影緩緩罩住她,那男子已來到身後。

  這個夜原屬孤寂,在過往塵事中追思,自譴著、遺憾著,獨自徘徊。但,卻多了一個不相干的小姑娘。鷹雄雙目深沉,瞪住蹲在河邊的纖細身影,兩腳已下意識朝她移動。

  招弟擰淨白巾,跟著起立回身,平聲靜氣地道:「擦擦手吧。」第二次將巾帕遞到他面前。

  這回,他倒沒想太久,伸手接了過來,在兩掌間擦拭。

  「只有姑娘家才會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他道,聞到一股暗香。

  聞言,招弟好不服氣。「誰說的?!我阿爹就有。他有七八條可供替換呢。」

  鷹雄低唔一聲,挑了挑眉。「肯定是你娘親為他張羅的,男子漢大丈夫,誰會把自用的污巾拿去熏香?」

  「不是我娘,是我家雲姨,她是娘的親妹子……我娘親她……她已去世好些年了,一直是雲姨照顧我們。」瞧瞧天上的月,玉盤溫潤,銀光皎潔,柔和地鋪灑著,想起雲姨和家中姐妹,她心中一片柔軟,側首凝住他,自然便問:「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只我一人。」他答得簡單,卻聽姑娘輕輕歎氣,帶著惋惜。

  「那豈不是孤單極了?我底下有五個姐妹,打小感情就好,笑一同笑,哭一起哭,喜怒哀樂有人陪伴,遇上困難相互扶持,還有雲姨和阿爹……」她忽地停頓,搖了搖腦袋瓜,笑著又道:「你知道的,四海鏢局在我阿爹手中闖出名聲,鄱陽九江一帶,人人都知我阿爹大名,他呀,一直很想有個男孩繼承家業,可是偏不能如願。」

  鷹雄唇角微彎,嗓音略沉,「所以,你才被取作『招弟』?」

  她頷首,兩頰暈紅,聲音清朗中夾帶笑意:

  「爹想看我能不能為竇家招個弟弟,但希望還是落空了,我二妹名叫『帶弟』,三妹是『來弟』,四妹和五妹恰巧是對雙胞,爹本想再找兩個什麼弟的名字取了算了,雲姨卻大大反對,說道一堆的『弟』,弄得不知誰是誰,喚個名字還得想半天,兩人為此起了好大的爭執,最後,雙胞胎的名是由娘親起的,四妹叫『盼紫』,紫色的紫,音同男子的子,五妹名喚『德男』,道德的德,音跟獲得的得一樣。唉……這才停止了雲姨和爹之間的爭吵呢。」她迅速瞥了他一眼,見他眉眼淡靜,驀地止住話題。

  「怎麼不說了?」他問。

  「鷹爺不愛聽的。」她歎了口氣,仍微笑著,「每回提到家人,我總要說上一大串,拉拉雜雜的,也不管旁人願不願聽,這習慣真得改改。」

  「我想聽。」他忽地丟出一句話。

  招弟頓住,瞪大眼眸,瞥見男子雙頓略削,宛如一對笑渦。

  他主動問:「你說你底下有五個手足,尚有一位姑娘吧?你爹爹為她取了什麼名字?」這些家人之間的趣事似乎離他極遠,早習慣孤獨一個,除了義弟義妹尚在人世的那段歲月,雖歡樂,亦是聚少離多,而今……人事已非。

  招弟噗嗤地笑出聲來,離開河邊,越過他面前繼續步去,今晚月色溫柔,夜風涼爽,很適合散步。

  不太明白怎麼一回事,是為了聽她敘說家中趣事?亦或突然升起散步的興致?等鷹雄回過神來,才發覺雙腳自有意識,已跟著她身後而去,兩人在草坡上信步緩行。

  好一會兒,招弟終於開口:「雙胞之後,我還有個六妹,阿爹到此已然心死,他和娘親向來恩愛,互敬互憐,絕不願為子嗣問題納妾。」她瞅了他一眼,眸光如星,笑不離唇。

  「我六妹名叫『金寶』,那是我阿爹為竇家第一個男孩想出的名字,一直擱在心底,最後乾脆起給六妹。金寶、金寶地喚著,我想多少能彌補他的遺憾吧!」

  「你阿爹不該心有遺憾。」他低低一吐,雙臂負於身後。

  「為什麼?」她輕問,腳步放緩,與他並肩。

  「你是個有膽量、有見識的姑娘,雖未見過你的五位親妹,但我想,她們定也如你這般,不讓鬚眉。你阿爹有女如此,自該歡喜。」這些話未經思考,極輕易便衝出口,鷹雄真覺得這小姑娘特別。在仙霞嶺隘口力鬥群惡、捨身護鏢,與他對視時能從容不迫,敢大膽地以言語擠兌,不怕他威脅,與以往所遇的女子相差甚多。

  這番話敲進心裡,湧出熱潮,招弟腳步陡地停住,側身望向他。

  「鷹爺過獎了。我阿爹若聽到這話,不知會如何欣喜。他雖想要有個兒子,可對我們六個姐妹卻很疼愛,極會護短,小時候,孩子間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若咱們六個有誰和別家的孩童打架吵嘴,讓對方告上門來,阿爹不問青紅皂白,直接認定是對方的錯,他呀,有時也像個孩童……」雙手互握著,下意識絞著十根指頭,她笑著又歎:「我阿爹好稱讚你,若他知道你這麼誇竇家的女兒們,肯定笑得合不攏嘴,要連敬你三大罈酒。」

  鷹雄笑出聲來,低沉迴盪。「那我就同你阿爹喝個盡興。」

  「鷹爺得空,上一趟九江的四海鏢局吧。我阿爹酒窖裡藏著好幾罈佳釀,你能來,他絕對要和你喝個暢快。」招弟的邀請,是誠心摯意的,卻不知他肯否應邀。

  「有機會,定去叨擾。」答得隨意。

  兩人再度拾步,月娘一會兒前、一會兒後,靜靜地伴著他們。

  招弟心思轉折,有些話問不出口,只能暗自地推敲斟酌。他和她是偶然結緣,還沒相熱到互剖心事,他會對她口出稱讚,這點倒教她意外,亦心生感激。

  但,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這男子眼中,她僅是一個小小丫頭罷了,今夜她偷偷尾隨,侵犯到他的隱私,他沒多加追究,便是將她瞧成小女娃兒,才如此輕易地原諒了她,若換作他人,肯定得付出代價。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鷹雄注意力亦放在她身上,見她小臉微垂,輪廓有些迷濛,一股奇異的感覺在胸口漫開。他自嘲一笑,想起這還是生平首次,在月夜下與一名小姑娘散步,自義妹死去,他已許久不曾和女子這般親近。

  義妹……義弟……思及什麼,他忽地回首張望,那墓地已隱在昏暗中,瞧不真切,而河面上載盛著皎潔月脂,品光點點,似歎似笑。

  返回的路上,二人未再交談,回到客棧後,夜已深極。

  客房中,臉盆架上備著一盆清水,鷹雄卸去披風,雙掌捧水潑洗面容,用衣袖隨意拭淨水珠,一垂首,卻瞥見腰間那條姑娘家的巾帕。適才在水畔,他擦拭完雙掌後,竟隨手將它塞在腰綁裡,顧著聽她言語,便忘了還回。

  將它取出,在清水中搓揉一番,擰淨,晾在架上。

  兩臂抱胸,靜靜瞧著那方白巾,他雙眉微蹙,忽覺溫州的這一個夜大不相同,該是傷神悼念,寂靜清冷,一個小姑娘的出現卻改變了一切……

  變得……月色溫和,風也溫和。

  翌日,鷹雄下樓時,招弟已在吵嚷的客棧大堂中佔據一桌。

  「早上好。」她笑盈盈,招手請他過來。

  「我不知你愛吃什麼,隨意點了幾樣,鷹爺若覺不足,再點便是。」

  對吃食,他向來不講究,見桌上已備著一罈酒,什麼都足夠了。

  鷹雄點點頭,落座,二話不說便揭開酒罈,滿滿倒上一碗,仰首飲盡,再添一碗,仍喝得碗底朝天,連續灌下五大碗,這才暫歇,伸手取來一個胖白饅頭,張口咬下。

  「怎麼?」他挑眉詢問,不明白小姑娘為什麼直盯住他瞧,卻不動著。

  招弟歎了口氣。「空腹喝酒,最最傷身。」

  他飛揚兩道濃眉,以綁手拭去佔在短髭上的酒汁,露齒一笑。

  「對旁人或者如此,對我而言,一早起來沒酒可喝,渾身都不舒暢。」說話間,已解決了兩粒饅頭,又飲下一碗酒。

  她跟著笑出,神清氣爽,語氣卻靜:「你同我阿爹好像。」道完,自顧自地用起早膳。

  鷹雄心下微突,想,怎麼自己像起她阿爹了?他總捉不準這小姑娘腦袋瓜裡在轉些什麼,沒再多說,他向跑堂夥計又要了罈酒,喝個涓滴不剩,才稍解酒饞。

  結束早膳,他和她步出客棧,前往安家堡。

  無需打聽所在,鷹雄如識途老馬,穿過幾條大街,轉進一條石板巷弄,行到盡頭,景象陡地開敞,瞧見一處大戶人家的宅第。

  「他們祖籍原在北方,為了生意往來,才將家族南移,你若以為會看到北地石堡建築,是要失望了。」鷹雄從容地解釋,已瞧出招弟心中疑惑。她真覺得「安家堡」取為「堡」,定是一棟好大的碉堡巨宅。

  臉發熱,她微微一笑。「鷹爺踏遍五湖四海,見識當然比我高啦。」她解下背上安置鳳鳴劍的木盒,往前行去,心想將此物送達後,任務便算完成了。走了幾步,卻發現鷹雄並不跟來,她不禁遲疑地回頭。

  「你獨自進去吧。我在外頭相候。」他負手而立,語氣持平。

  這一瞬間,他目中閃爍,那情緒太快、太迅捷,如流星飛墜,教人無從捕捉。招弟心中一促,腦中頓時湧上好多的念頭相互夾雜,每個想法皆未成形,模模糊糊的,卻似有一條脈絡連貫,毫無預警地,她記起昨夜水岸的那個雙人 ,他的義弟也姓「安」。

  擦下紊亂心思,未再聱言,招弟攜木盒上前,向門前家丁表明來意,那家丁進去稟報,一會兒,前院響起騷動,一名老者匆匆步了出。

  「在下是安家堡的老管家,請問姑娘是……」

  招弟朗聲道:「我是九江『四海鏢局』的人,這趟鏢被指定得送達貴堡,今日特來交付。」

  那人瞧了眼黃巾裹住的長形木盒,聲音略顫:「方纔家丁來傳,說道姑娘護送前來的……是一把劍?!」

  「是。」招弟點點頭,心中疑雲不住地擴大,她以為安家堡亦在等待此物,可如今見對方驚愕的神態,卻又不像。「裡頭是一把『鳳鳴劍』。」

  劍名一出,那老者兀自一顫,雙目迸出欣喜的精光,強接住激動地道:「你、你可見到那個委託的人!他、他、他怎麼樣!是否安好?!」

  聞言,招弟的反應竟是回頭別去,說要相候的那名男子卻不見蹤跡,可能正藏匿在某處,靜靜旁觀著一切。

  為什麼要去瞧他!她暗暗納悶,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此事非我所接洽,我只負責將劍送至,未見過對方長相。」她搖首回答。那陣子阿爹和她都不在鏢局,待轉回,雲姨已應允這樁生意,談妥價錢了,前來委託之人是男是女,她根本沒想多問。

  老總管臉色稍稍凝定,忽地回過神來,連忙道:「姑娘快快請進,我家老爺和夫人正在大廳候著呢。」

  接著,招弟被引領入內,大門一合,經過半個時辰左右,又見那老管家送她出來,態度熱忱可親。

  「竇大姑娘……」通才在大廳裡已一番熟絡,老管家送她至門口,老眉微擰,似有心裡話想說。招弟不語,等著他主動開口。

  「竇大姑娘,往後……往後若有人請竇鏢局再護送東西到咱們安家,你若見到那個人,可否請姑娘轉告他,要他……要他回來吧。」老管家頓了頓,目中隱有淚光,自言自語了起來。「這麼多年,也不回來探望,說斷就斷,真是狠心腸,也不管老爺和夫人怎生念著他……」

  招弟拱手,唇角微笑,不將心中疑慮表現出來,溫言道:「我會知會鏢局上下,若委託鳳鳴劍的人再度前來,四海鏢局的人自會將您的話傳達給他。」

  「那就萬事拜託了,竇大姑娘。」老管家拱手回禮。

  「舉手之勞。」她笑了笑,跨出大門離去。

  沿著來時路緩緩走出,招弟神色沉吟,腦中思緒盤根錯節,適才安家大廳上,安老爺子夫婦見到那柄鳳鳴劍亦是難掩激動,提了許多問題,全關於那名委託人,可惜她沒見到對方廬山真面目,根本無從敘說。

  咬了咬唇,腦海中浮光掠影,好難掌握,她轉出那條巷弄來到大街,街上人潮攜攘、來來去去,忽地,眼角瞥見一截藏青顏色,她陡然抬頭,鷹雄不知由何處現身,伴在她身邊,並肩緩行。

  「你……」剛出口,一道光凌厲地打入腦門,炸開一團渾沌。

  招弟雙眸瞠得圓大,定定地望住那張豪邁卻帶滄桑的男性面容,一個真相漸漸浮現

  「那人是你……」

  鷹雄挑眉,臉色瞬間僵凝,雙目細瞇。

  「你為什麼要躲?為什麼不親自將劍送來,卻要透過四海鏢局?其實……你從九江就一直暗中尾隨著,仙霞嶺隘口並非偶遇,若黑風寨沒來劫鏢,你也不會現身,是不是?你為什麼不見他們,他們……他們很念著你。你知不知道?」原來,當日與雲姨接觸的人便是他,招弟也不懂為何能想通這一切,除一些微末線索,全憑直覺。

  鷹雄震撼至極,步伐猛然頓下,兩人杵在街心上,你瞪住我、我瞪住你的,也不管旁人投射過來的怪異眼光。

  他喉頭滾動,似乎極力地壓抑住內心的波濤洶湧,額際泛出青筋,那神態並非震怒,像是一劍刺入最軟弱的地方,教他無法招架。

  「你去哪裡?」他喚住調頭欲走的招弟,聲音微透緊張。

  「我再上安家,告訴他們,那委託四海送劍前來的人就在這兒。」

  他風也似的旋到她面前,掌如鷹爪,倏地扣緊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她腕部關節發出「格格」輕響,半威脅地道:「你管得未免太多。」

  招弟咬牙忍痛,聽他言語,瞧他神態,心不由得一震。

  是。她是多管閒事了,鏢局僅負責護送委託之物安抵目的地,如今任務已成,她還管什麼?以往,她從不曾這樣毛躁、不識大體,怎為了這個相處不過幾日的男子混亂思緒?

  「你、你放手。」她低低一道,手腕巧轉,是解擒拿裡的絕技,那男子順勢收手,沒再為難她,但兩道目光頗為嚴峻,高大的身材亦擋在她前頭,不讓她再回安家堡。

  莫名其妙地,心微微發酸,招弟揉著教他捨疼的腕部,深深呼吸。

  「是我管太多了,不自量力。『天下名捕』是何等人物,你的事,怎輪到我費思量……只是……只是安老爺子和夫人很盼著誰能回去瞧瞧他們,還有那名老管家,他、他也同樣盼著,托我將這些話轉告那個前來委託之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對你道出,我、我再不去管了。」道完,舉步便走,朝客棧方向回去,她走得好急,真怕……真怕會在他面前掉淚。果真如此,不僅教他瞧輕,連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的。

  「竇姑娘!」鷹雄緊聲一喚,見她腳步微頓,仍繼續往前。他極自然地跟了過去,心事沉沉,根本不知如何開口,更沒想到這小姑娘把一切猜透了,心思飛轉如電、見微知意,教他措手不及。

  招弟疾步在前,已不去理會他,片刻便回到視來客棧,她跨入大堂欲往二樓客房,跑堂夥計認得她,急急將她喚住。

  「姑娘,今早您剛出門,就有個留著落腮鬍的大爺前來尋你,說是姑娘的爹。」客棧住房需登記姓名,欲尋找住宿房客,只需向掌櫃查看登錄簿子,十分方便。

  招弟回神,趕忙問:「他人呢?」

  「在姑娘下榻的客房裡呢。」

  聞言,她奔回自己的客房,推開門,見阿爹果然趕來了,正點了罈酒和幾色下酒菜,一個人喝得暢快。竇大海抬頭瞧見女兒,呵呵地笑道:

  「招弟,那劍送到安家堡啦?爹安頓好受傷的人後,就連夜趕來了,以為只耽擱了一會兒,能在半途趕上你們,沒想到你們動作真快。」砸了咂嘴,他還是呵呵笑著,滿面紅光,忽地道:「鷹爺呢?他不是同你一起嗎?我要好好請他一頓,敬他三大罈酒,我竇大海無論如何定要交到他這個朋友,呵呵呵呵……這趟走鏢雖說驚險,能遇上這等英雄人物,也很值得了。他人呢?」

  招弟唇嚅了嚅,才想開口請阿爹別去打擾人家,樓下那名跑堂小二卻在此刻跑上樓來,將一物遞到招弟面前。

  「姑娘,那個圍著藏青色披風、生得魁梧高壯的大爺要小的把這東西交給您。」

  招弟心一沉,下意識接過,是昨夜教他取走的巾帕,已洗得十分乾淨、整齊折迭著。

  「他、他人呢?」緊聲一問,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衝至圍欄,由上往下瞧去,客棧大堂裡並無他的身影。聽那跑堂又道:

  「他把姑娘和自己的房錢結清,已經離開了。」

  「咚」一聲,心沉到谷底,招弟臉色陡地雪白,也不懂為何,那落寞的情緒再再蔓延,幾要不能呼吸。

  他呀……根本只當她是個女娃兒,不懂事,偏愛管事嗎?走得這般隨意,是因在溫州的私事已了,亦懶得與她牽扯?

  招弟、招弟,你向來開闊瀟灑,為何要去在意?

  在心中找不出解答,只隱約聽見阿爹在身後亂糟糟地吼著:「哇!怎麼就走啦?!我還要同他喝幾杯,聊個盡興,還沒好好謝他呢,怎麼說走就走?唉唉唉、唉峻唉、唉唉唉……這一別,何時才能再相會啊?可惱啊,可惜呀!」

  何時,才能再相見?

  這一年,招弟十六,初會鷹雄。

  這一別,千山萬水,別易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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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6:20 |只看該作者
3波瀾隱隱

  兩年後——

  仙霞嶺隘口,茶棚依舊,那賣茶大叔提著長嘴大壺,一手拽著抹布擦拭桌面,對住停下歇息的一行人慇勤招呼著:

  「竇大姑娘,兩三個月沒見著您啦!這會兒要上溫州呀?來來來,坐這兒,陽光耀不著,涼爽一些。」

  招弟頷首笑了笑,與同行的一名青衫姑娘同桌而坐,其餘七八人皆是男性鏢師,已自動分據其它幾桌。

  不等吩咐,茶棚大叔已在眾人面前擺碗上茶,繞了一圈回到招弟這方,邊斟茶邊道:「怎沒瞧見竇大爺?倒是由大姑娘和這位小姑娘領隊。」兩年前,黑風寨挑上四海鏢局,兵敗如山倒,黑老虎當場斃命,他躲在一旁目睹整個經過,印象深刻,而後四海鏢局接下閩浙幾趟生意,幾次往來這隘口,總會在茶棚小歇,漸漸便熱絡了。

  「大叔,這是我二妹,來往這隘口,往後也要承您關照。」招弟溫言,眼神瞄向青衫姑娘,後者眉目嚴謹,氣質較長姐清冷一些,她抬頭對住茶棚大叔,薄抿的唇稍稍上揚。

  他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二姑娘也開始走鏢啦!這會兒竇大爺肯定在家享福,唉唉唉,真教人羨慕!」

  近日,四海接了不少生意,局裡的鏢師幾要全數出動,竇大海領著一隊人馬往四川去,也請了幾名經驗老到的鏢師往北方走鏢,而招弟、帶弟和幾名鏢師負責護送這一支,九江的四海總局則交給雲姨和其它姐妹坐鎮。

  見二名姑娘徐徐喝著,那大叔提著大壺跑去替鏢師們再斟一回茶,又繞了回來,很有聊天的興致,好奇地道:「瞧這會兒,沒打四海鏢局的旗幟,也沒見到各位帶著什麼,竇大姑娘,這趟鏢走得很怪呀……」他忽地壓低音量,「到底保的是什麼東西?」

  招弟還不及應付,一隻粗臂已由後頭抓住茶棚大叔的衣領,提將起來,那大叔只覺腳下虛浮,一定眼,一張醜陋的黑臉與自己面對著面,滿面橫肉,惡狠狠地吼著:「賣茶便賣茶,你話待多?找死嗎?!」

  醜臉漢子突地揚高一拳,眼睜睜就要模在大叔臉上,他身材高壯魁梧,緊握的拳頭又大又硬,若真打中這賣茶大叔,後果不堪設想。

  「住手!」青衫倏動。

  「李爺,且慢!」

  見狀,二個姑娘雙雙呼出,招弟由右方切入,想截住他欲將揮下的拳頭,而帶弟一撲上,腰間一對鷺鴦柳葉刀已然祭出,「刷刷」二聲,前後則過他的門面,半點不留情。

  在醜臉漢子手中,招弟輕易地救下茶棚大叔,正因太過輕易,她不由得懷疑,他僅是嚇唬人,並非真要傷誰。待放下厥死過去的大叔,她回首望去,卻見帶弟已與那人狠鬥起來,鴛鴦刀法凌厲紮實。

  「帶弟?」這是怎麼回事?她焦急地喊著,試圖找出適當時機介入。

  一旁歇息的鏢師全立了起來,錯愕地瞧著眼前勢態。

  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是!因這位李爺正是此趟走鏢的委託人。

  「帶弟、李爺,大家住手吧!」招弟朗聲勸道,以手勢要眾鏢師稍安勿躁。

  「只怕我住手,竇二姑娘雙刀連番砍上,我命休矣。」他哈哈大笑,東躲一招,西還一式,根本是逗著帶弟玩兒。

  在眾家姐妹中,帶弟性子最為清冷,行事三思,竇家中,只聽大姐招弟的話。此刻她鴛鴦刀劈、撩、削、砍,一張俏臉漲得紅通通,偏不肯收刀。

  「大姐,這人……他這個人壞得很!是渾蛋!」罵了一句,招式愈迅。早想將他砍成十七八塊餵狗,再忍下去,她鴛鴦刀自抹脖子算了。

  眾人看得一頭露水,招弟心中又急又疑惑,雙眸細瞇,「刷」地一聲,拔出背後的長劍,她弓腳疾步,長劍點出,迅雷不及掩耳地架開帶弟的鴛鴦雙刀,形勢陡轉,變成兩姐妹相互對招。好幾次,帶弟想回身再砍那名男子,總讓姐姐手中的長劍格開。

  「帶弟,別鬧了!快住手!」雙刀要砍,長劍要救,帶弟若不收手,招弟只能一招招跟著格擋下去。到底,這一男一女結了什麼深仇大恨?眾家鏢師疑惑歸疑惑,好幾位已將兵器擎握在手,戒備地瞪住一路同行的那位李爺,對方雖是委託人,但見二姑娘惱火模樣,其中必不簡單。

  帶弟仍不放棄,一面擋開長劍,一面注意那位李爺,見他雙臂抱胸,目中閃爍戲謔神色,好似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帶弟氣得渾身發抖,理智飛到天雲外,也不去理會姐姐刺來的長劍,左手鷺鴦短刀猛地以暗器手法對他擲去,接著縱身一躍,右手鴛鴦長刀朝他門面狠狠劈下——

  「二姑娘!」眾人驚喊。

  「帶弟!」招弟更是震驚,因長劍已然刺出,勁力難以收住,而帶弟卻不顧及,反身撲向那名醜臉大漢。

  此際千驚萬險,沒人瞧清那名男子以何等手法制住帶弟,跟著大掌擊出,本欲掃偏刺來的劍式,但招弟見勢極快,拼著氣血翻湧,已硬生生在半途回勢,不讓長劍刺傷親妹,可腳步止走不住,身子仍往那漢子衝去。

  這一變,避無可避,眼見他的掌風已直接快要拍中招弟肩胛,眾鏢師嘩然,刀劍齊出,圍將上來,卻怕不及救人。

  招弟腦中瞬間空白,身軀感受到危險的逼近,但去勢不歇,無處躲避,只能咬牙吃下對方掌力。她閉緊雙眼,下意識等待著,忽然之間,一陣天旋地轉,誰抱住了她。

  兩道掌力在耳邊炸開,亂哄哄的,而勾在腰上的臂膀壯健有力,那人抱住她,正迅風似的往後倒退,這一刻熟悉而奇異,躁亂的呼吸吐納中流進清冽的氣息。

  終於,一切定止下來,招弟微喘著氣,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是壓抑在記憶深處的那截藏青色的披風,近在眼前,依舊半端裹住自己,半端隨意地、瀟灑地,斜繫在他身上。

  「你、你你……」招弟瞠目結舌,一時間說不出話。兩年不見,那張男性面容豪邁不變,仍蓄著短短鬍髭,粗獷依舊、滄桑依舊。

  鷹雄垂首瞧她,神色平常,低低一吐:「別來無恙。竇姑娘。」

  那一掌,是鷹雄替她擋下。

  兩名男子各抱住下個姑娘,單掌對單掌,「轟」地一聲教人耳根生疼,雙雙倒退了小段距離,才洩去彼此排山倒海的勁力。

  那醜臉大漢哈哈狂笑,不等眾人下一步行動,竟挾持帶弟揚長而去。

  招弟回過神後,心中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仍強自鎮定,再不去想鷹雄的出現,將乍見時陡生的洶湧波濤努力壓下。

  她吩咐兩名鏢師快馬加鞭將消息帶回兩湖,並寫了封信轉交雲姨,請她指派總鏢局和各處分局的人手加入搜尋,而她則與隨行的其餘鏢師分頭追尋帶弟和那個神秘的李爺。

  出仙霞嶺隘口,招弟往東疾行,經過大半天,仍無丁點蛛絲馬跡。而天色漸沉,落日霞紅,眼前有三道叉路,她佇立片刻,不知該選哪個方向,地上,自個兒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長,她怔怔瞧著,發現另一個身影如她一般,由後頭慢慢靠近,兩個影兒在地上微微重迭。

  她猛地車轉回身,對住男子。「你跟著我做什麼?」

  別後相會,該要有怎般心情!招弟理不清、說不明,只覺得紊亂難當,她不去碰觸心底熱流,將全部精神投注在這件意外上。他要走便走吧,再不干己。

  鷹雄怎知她心思轉折,今日再見,覺得她態度冷淡許多,那對眼仍亮燦燦的,卻多了股沉穩風采。步近,他深刻看著她,聲音平靜:「其餘鏢師皆二人成行,惟你獨自一個,我放不下心。」本有一位姓趙的鏢師欲與招弟同行,卻見鷹雄尾隨於她,便去加入其它人了。

  聽到這話,招弟微微一顫,連忙按捺心緒,回道:「我的能力足以自保,多謝關心。你……你走吧。」

  她咬了咬唇,調頭便走,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但鷹雄還是跟著來,以兩尺左右的距離尾隨不放。「你到底想怎樣?!」招弟極少這般心浮氣躁,她定住腳,猛地轉身,兩眼瞪得又圓又亮,雙眉飛挺著。「你走吧!不要跟著我,我、我、我不要你跟呵……」她跺著腳,衝著他嚷。

  鷹雄似乎頗為訝異,她乍現的嗔怒帶著女兒家的嬌氣,小臉紅通通的,唇微微張著,呼吸吐納十分凌亂。他不太明白怎地一回事,是自己惱怒她嗎?

  「竇姑娘……」他輕喚,心臟微緊,很自然地想安慰她,卻摸不著頭緒,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對。

  話衝口娘出,招弟已然後悔,雙手緊握在身側,心終於漸漸平靜。

  她瞥了他一眼,隨即低下,深深地呼氣吸氣了一番,才再抬首面對鷹雄,眸中流光,透著柔和的堅定。「對不起,我很失態。」

  鷹雄又是愕然,神魂微浮,讓她的眸光吸引,好一會兒才道:「竇二姑娘行蹤不明,你心中擔憂,情緒不佳,這很自然。」

  「我不是故意對你凶的。」招弟抿了根唇,眉目間繼上莫名的落寞,注視著他。「說起來,我該要謝謝鷹爺才是。適才若不是鷹爺出手相助,那一掌就要打在招弟身上了。」兩年前,他救過她,兩年後,他再度相助,她的心自首次相見時已波瀾隱隱,卻不明白最真的原因。

  聞言,他笑了笑,雙目移向遠方霞紅,淡淡地道:「路見不平,仗義相助,毋需掛記在心。何況,今日擄走二姑娘的那位李爺,正是我要找的人。」

  「他是罪犯?江洋大盜?」招弟急問,眉心皺折,「他捉走帶弟了……天啊!不行!我得快些攏到他們。」再晚,後果她想也不敢想。

  「竇姑娘。」他猛地握住她的右上臂,不讓她跑開。「你這麼漫無目地的尋找不是辦法,我已追蹤他三個多月,從西域一路過來,在途中幾次交手,那人絕非庸才,自有千百種方法躲開你們。」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招弟跺腳,「當日他上四海鏢局,只說要保一隻木盒到溫州,那盒子僅僅掌心大小,他一直帶在身上,並要求要與眾鏢師同行,這樣的生意以往也不是沒接過,況且他付錢很是大方,一次便把費用給足了,因為阿爹走鏢至四川,所以就由我和帶弟領隊出來。沒想到……沒想到……他是你要緝捕的人……」

  「他來自一個神秘組織。我並非要緝捕他,是有些案件非向他問清不可。」江湖事,交纏糾葛,欲要弄清,就得找到關鍵之點。鷹雄不願多說,再費心解釋,以招弟目前的情緒亦聽不進耳。

  「我二妹在他手上啊!他若是好人、是正直的漢子,就不會隨意挾走一個姑娘家!」她真的好急,一個姑娘教這樣的惡人擄去,若他對帶弟做出什麼,毀了女子的清白貞節,該如何是好?!依帶弟執拗的性子,定會想盡方法殺了對方,若不成,也要玉石俱焚的。

  「該怎麼辦啊……」自意外發生,她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處理這個,設法那個的,爾後單槍匹馬追尋而來,以為對方挾持一人,絕對無法跑遠,此時卻聽鷹雄如是說,她蒼白著一張臉,唇微微發顫,充滿無助感。

  「你別慌、別急,我會設法找到他和竇二姑娘,你信我不信,那人並非……竇姑娘!」他話陡斷,見招弟忽地軟下身子,連忙伸手撐住,讓她靠進胸懷。

  「我、我沒事……」只是有些疲累。她眨眨眼,小手自然地扯住鷹雄的前襟,腦袋瓜在他壯闊的胸膛上躓了蹭,想甩掉暈眩感,並未感覺到這動作多像撒嬌。

  「你累了,需要好好歇息。」他歎了一聲,明白招弟為著親妹擔憂焦急的心情。想她一個姑娘家,能臨危不亂,將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指揮得宜,尚能支撐到這個時候,著實不易。

  他垂首望住她兩邊髮髻上微微顫動的蝴蝶珠花,肩膀如此單薄,不知怎地,心臟一緊,一股詭異卻又柔軟的感情流瀉出來。

  「得罪了。」忽地,他將她打橫抱起。

  招弟仍眨著眼,愕然地瞪住他,小臉白蒼蒼的,那神情好生無辜。

  「鷹爺……你、你做什麼?!」

  「趕路。」他聲音持平,健步如飛,「他既然要四海鏢局保一物上溫州,我們就先注溫州查去,說不定他與誰在那裡接頭。」

  「喔……」招弟怔怔地應了聲,連忙又道:「鷹爺……請放我下來。我、我沒事,可以自己走的,你抱著、抱著我,不方便……」四海鏢局裡,有誰聽過她說話打結巴的?如今短短一句,說得斷斷續續的,半點也不像四海竇大。

  他垂首微笑,陽剛氣息夾入絲縷柔軟,瞧得招弟心亂又緊。

  「咱們得在太陽完全西下前至麗水,希望能趕上往溫州最晚的一艘船。你沒事,只是累了,已無體力再撐,若想睡,就靠在我肩頭上睡會兒。」

  「我不累,睡不著的……鷹爺……」她暈紅雙頰,還想抗拒,突覺週遭風速變強,說出的話語全教風吹散了。

  此一時際,男子已施展起高絕的輕身功夫,懷中抱住一人亦如無物,平穩又迅速地飛馳。

  那股清冽的氣息揉進滄桑,招弟總是夢見他的臉,粗獷剛強,眉眼深邃,她總想啟口問他,為著何事憂傷?可是話尚未問出,他便飄得好遠,無聲無息地,在夢境中模糊。

  靜靜睜開眼,身下微微搖晃,好一時間,招弟才想起為何會出現在此。

  「醒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彎身進艙棚,鷹雄面對她盤腿而坐,整個空間頓時擁擠起來。「冷嗎?」經他提醒,招弟才發現身上裹著那件藏青披風,男子的氣味環繞,她忙要褪下,聽他又逼:「蓋著,江面風大水涼,你剛睡醒,容易得傷寒。」

  「我、我、我……」招弟嚅著唇,連自己都不知到底心裡想說些什麼,空氣帶著涼意,她眷戀起披風上的溫暖。「謝謝。」掙扎了會兒,她終於順遂感覺,將披風包得更緊更密些兒。

  從來,都是她照灩人、叮嚀人,娘親早逝,她身為長姐,很該對妹妹們挑起看護的責任,而阿爹和雲姨雖是長輩,總學孩童鬥嘴吵架,她又得扮演安撫勸和的角色。印象中,總是她管著誰、護著誰、安慰著誰,而今,角色變換,她望著男子的披風,聽到他的關懷話語,對方或者僅是隨意道出,卻引起她心中一陣激盪,久難平息。

  「我睡了很久嗎?」她最後的印象是他抱著她奔馳,風好大,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接著……就直接跳景到追兒來了。

  「很久。」他答得直接。

  「噢……」

  鷹雄笑出,渾厚笑音低低回縈,震人心魂。

  「你能好好歇息再好不過,有什麼好懊惱的?!」

  她當然懊惱呵!窩在他懷中,睡像都教他瞧盡了,能不惱嗎?摸了摸微燙的臉頰,她看向外面。這艘船不大,所謂的船艙也不過是個半圓的簡陋棚子,前後兩邊開敞,能別見外頭夜色,那船老大縮在船頭,似在打盹兒,船身仍慢慢朝前行去,連睡著都能搖船,實是本事。

  「鷹爺呢?不睡會兒嗎?」她調回視線,輕聲詢問。

  他低低又笑,雙目照折,昏暗中如兩簇火把。「我不累。」他已打坐兩個多時辰,體內氣勁十足,不覺困頓。

  「喔……」歎了一聲,覺得自己問了個笨問題。

  那張小臉在夜色下顯得稚嫩,眸子如迷霧一般,鷹雄明瞭這麼盯住招弟瞧實在不對,硬生生撇開頭,注視瀲顧在江面上的銀白月光,主動道:

  「我同船老大打探過,在咱們之前,是有位高壯漢子帶著一個姑娘乘船往下游去,卻不知是不是到溫州,他們或者會在中途下船。」

  「真是他們嗎?那、那個姑娘怎麼樣了?有沒受傷?」心懸了好久,終於聽到丁點消息,招弟一急,身子靠近,兩手忘形地扯住男子臂膀,搖了搖。

  兩年不見,招弟的身形面貌更為成熟,他抱住她趕路,初時尚不自覺,後來二人身軀相偎,一個柔軟,一個剛強,他終於深刻明白她已是大姑娘家,此刻她朝他傾近,女子獨有的馨香撲鼻,他定住神,片刻才道:「聽描述,應是他們無誤。那名姑娘並未受傷,只是昏睡著。」

  「啊?」招弟怔然,連想到自己也睡得昏沉,讓一個高大男子抱上船,一時間,直覺閃過,忽覺帶弟和那名李爺沒表面上看得那麼簡單。「他到底有何目的?想帶著帶弟去哪兒……」擰著雙眉,她並非想問出答案,僅是自言著,道出心中疑惑。

  鷹雄不想她牽涉太多,可不知為何,見她一臉迷惘無助,話便自然地溜出嘴邊:「那位李爺行事雖怪,卻非奸惡之徒,他和『三王會』有些關連,是裡頭一個重要人物,我想……」略頓了頓,沉穩緩聲,「他即便對一個姑娘家感興趣,想將她佔為己有,也絕不會使強逼迫,用些下三濫的手段。你不要著急,我想,竇二姑娘暫時是安全的。」

  談到女子清白,招弟臉紅了紅,幸得夜色為她掩去。

  「我知道急沒有用,可是帶弟她……她涉世未深、性子又剛,我很怕她與那個李爺一言不合,又要鬥個你死我活了。在隘口的那處茶棚,他們兩個便是這樣,帶弟連貼身兵器都用上了,一出手就是殺招,不留情面的。」

  鷹雄眉微挑,已聽出端倪。「為某種原因,竇二姑娘或者真想殺他,但那男子僅是逗著她玩,若他存心傷人,二姑娘還能在他手下走過這麼多招嗎?怕一出手便要斃命。」

  招弟恍然大悟,記起鷹雄同他對過一掌,當時未分勝負,這兩名男子的武功應在伯仲之間,若那個李爺真要傷害帶弟,多的是機會。

  江岸忽地傳出夜梟咕咕啼聲,清冷的夜憑添生氣,招弟側耳聽著,急躁的心思篤定下來,終於露出笑容。「謝謝你。」她扯住他的臂膀,搖了三四下,這才驚覺自己的舉動像個孩子,緊緊捉住人家不放。

  心中愕然,連忙放開雙手,她臉發燙、方寸好熱,低低又道:「謝謝你……」

  鷹雄低唔一聲,有些不明究裡,但見她眉心鬆解,兩頰笑渦輕輕,他的唇便跟著上揚了。

  兩人忽地靜下,同時往外望去,小船在江面上和緩移動,不遠的岸邊,火光點點,是在草叢中穿梭來去的螢火蟲。這場景、這時分,再再與兩年前相同,連江上的月色,亦是這般清和。

  「我聽見不少你的事,這兩年,『天下名捕』與地方官府大破隴山一帶八個賊窟,還在陝北逮住殺人不眨眼的霸王刀,在北地也有一番建功,你總是這麼東奔西跑的。當日……你走得好瀟灑,說也沒說一聲,我、我……我阿爹他……」話忽地一轉,她小臉微垂,聲音有些緊澀,「他嚷著要請你喝酒,你已經離去,你知不知道,他、他好生失望。」

  鷹雄怔然,記憶回到二年前的初會,一把鳳鳴劍,一個心思縝密的小姑娘,他的底細毫無預警教她看穿,當時萬般錯愕,情況難明,超出所能掌控得太多,不告而別似乎成了惟一的解決之法。

  然而,這算是逃避嗎?

  不!他內心堅決否認。他發過誓,誓言尚未達成,他不能回去。

  「下回,我定上四海鏢局拜訪,提兩罈美酒登門請罪,與竇爺暢快一飲。」他四兩撥千金地回答。招弟瞧著那張男子峻容,細細打量,幾要望入他神魂當中。這男子呵……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故事,在眉宇和嘴角處,刻劃下細細的印痕。

  輕輕地,她歎了一聲:「這趟到溫州,你會去瞧你的義弟義妹嗎?」

  鷹雄目光爍了爍,下顎微繃,淡淡道:「自然要去瞧瞧。」

  「去的時候,能不能同我說一聲,我也想跟。」事實上,每回走鏢至溫州,她定會到臨水邊的那處雙人塚走走,為了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或者,心中某處偷偷盼著,以為能遇上誰。

  聞言,鷹雄劍眉挑得老高,定定地審視她,但姑娘的小臉很是平靜,輪廓教夜色暈得模糊,看不出什麼端倪。

  不等回話,招弟唇嚅了嚅,幽幽又語:「那……你回不回安家堡瞧瞧?」

  說這話,需要極大的勇氣,她知自己多管閒事,可是偏不能克制。

  果不其然,他神色瞬間僵硬,氣息陡重,目中審視的意味更濃更厚了。

  招弟毫不畏懼,大膽地迎視,唇上甚至展露出一朵溫和笑花。

  空氣彷彿一下被抽光了,他胸口悶極,猛地起身步出船棚,面對江面立在船尾,夜風拂過,挾帶涼意,稍稍減去胸臆間的燦意。

  身後傳來聲響,那姑娘裹著一件被風,盈盈來到身側,吐氣如蘭:「我是局外人,毫不相干,是不該管鷹爺的事,也不懂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但我見過安家堡的老爺夫人,這麼可親和藹,還有那位老管家……這兩年,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擱在心裡頭好些時候了,無法排解,我幫不上他們的忙,覺得很過意不去……好不容易,我終能再見著你,有些話定得對你說,也顧不得是否會惹惱你了……鷹爺,」她輕聲喚著,瞅住他側面剛峻的輪廓,「你不回去,他們總是盼著、等著,要一輩子失望,你真這麼狠心……」

  她絕對是個心腸柔軟的姑娘,將旁人的事記掛於心,久久沒能放下。還甘冒風險,大著膽子撩撥他內心私事,兩年前如此,兩年後依然,他該拿她怎麼辦?

  兩人在船尾佇立許久,鷹雄默不作聲,渾重的呼吸轉為輕淺,而招弟咬著唇,以為自己又搞砸一切,彼此之間的關係將再次僵化。此刻,竟聽他啟口,聲音低沉沙啞:「不會一輩子盼著的,我總是會回去。」

  他沒動怒,只是神色不定,下顎的線條仍微微繃著。

  他竟沒動怒,還願意跟她說話?招弟心中又驚又喜,努力按捺著,聲音像是受他傳染,也變得沙啞起來:「什麼時候?」

  鷹雄收回目光,側首與她相視,這次,他沒迴避她的問題,靜靜地道:「鷹家和安家是三代世交,父母雙亡時,我十歲不到,安老爺將我接至安家堡,視如親生。爹臨終前交待,要我認安老爺夫婦為義父母,而義弟當時好小,他是安家惟一的血脈,如我一般,我亦是鷹家單傳,至於義妹……」想到故人模樣,他唇微牽,頓了頓才道:「她是義母在廟外撿來的小嬰孩兒,沒爹沒娘,義母見她可憐,便將她留在安家堡,我還抱過她,好小好小,整個縮在襁褓裡,很是嬌嫩。後來,我們三個一同學武,義父見我資質尤佳,特請名家點撥,還送我到關外拜師學藝,離開那時,義妹拽著我的衣袖,哭得好不可憐,她呀,總說將來要當個豪氣的江湖女俠,卻哭成那副模樣,全是女兒家的神態。」

  他忽地不語,月夜下的面容閃過一絲柔和,心緒盪開,那神情教人捉摸不定。

  「鷹爺……」招弟喚出,胸口微緊,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某件事。

  鷹雄輕輕一震,回過神來,有些狼狽地躲開招弟帶著試探意味的凝望。「我會回安家堡拜見義父義母,但尚不是時候,我義弟義妹……他們是為我遭難,連貼身兵器亦教人奪取,那時我發過重誓,定要手刃仇人,將他們的劍器尋回。」深吸了口氣,雙掌緊握成拳。「若做不到,我無顏回去面對義父義母。」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為什麼,他義弟義妹的死,要算在他身上?

  招弟瞧著、想著,方寸隱隱泛疼,血債血還自能理解,但他發重誓,這麼嚴厲、毫無餘地,分明是在折磨自己。

  「那柄『鳳鳴劍』是其中之一?」她緊聲問,一手輕提胸口。想多說些話,心裡頭還有不少疑問待解,但喉間似乎哽著一個硬塊,不該猜測,偏要猜測,不太懂自己怎麼了,又或許太明白為的是什麼,卻下意識不願多加印證罷了。

  鷹雄不知她內心波瀾,點了點頭,道:

  「『鳳鳴劍』是我義妹的佩劍,尚有一把『龍吟劍』,屬於我義弟。這些年過去,仇人雖一個個了結,兩柄寶劍卻失去所向,多方打探,才在兩年前找回『鳳鳴』,如今那柄『龍吟』尚不知落於何方。」

  他看向她,目光炯炯,粗獷面容有絲嘲弄:「竇姑娘,你還想知道什麼?」

  招弟回望他,方寸緊澀,半晌說不出話來,腦中尚有無數個疑問。

  還想知道什麼,定有解答嗎?

  她最最想問的,是他心底深處,是否為著誰,留了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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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6:45 |只看該作者
4其雄靂名

  小船連夜往下遊行去,半途遇上交錯而過的船隻,鷹雄和招弟不忘沿途打探消息,所得的結果無一確定,他們只得先抵溫州,再作計議。

  在溫州城中和郊外搜探三日,二人還特別留意客棧裡流竄的小道消息,仍一無所獲。招弟不禁推想,那名神秘的李爺明明委託四海保鏢至此,他中途將帶弟劫走,是否算到四海的人定會追至溫州,因此臨了改變去處?亦或,他便在溫州城中,暗中盯住他們的一舉一動,笑得自得猖狂?!

  這些了全是她的推論,設想一個又一個的可能,接下該怎麼做,招弟毫無半點頭緒,反觀身邊那名男子,仍是沉穩模樣,得酒暢飲,偶見他斂眉深思、目光深邃,似胸有成竹一般。

  這日午後,鷹雄帶著罈酒出城,招弟知道他的目的地是何,自動跟著來,而他只牽唇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甚至連個眼神也沒有,彷彿她不存在。

  臨水的雙人墓塚,他將半罈酒灑在墓碑前,爾後以壇就口,將餘下的酒汁飲得涓滴不剩。

  招弟未出一聲,靜靜瞧著,自那晚小船上,她鼓足勇氣觸碰他內心私密,雖探知了事情大概,但自那時起,二人間似有若無地,橫著一層無形的薄膜,獨處時,顯得格外沉默。

  直至夕陽如血,二人才回到客棧。

  在大堂中落了座,正巧是晚膳時分,週遭坐了不少人,交談聲四起,招弟望住他嚴峻側顏,費了番力氣才將聲音持平:「這些天很謝謝鷹爺的照顧,我明天便離開溫州,會聯絡四海鏢局的人,然後,我會繼續往別處追查。」他和她,總這麼不歡而散嗎?是自己太過急進,明知他的心事碰不得,偏去撥弄,算是她自作自受吧。而今一別,世事茫茫,再會不知何時。

  聞言,鷹雄微愣,半晌才道:「你獨自一人,太過危險。」

  她笑了笑,很感激他的關懷,知道這純粹是為了俠義二字。

  「我的武藝雖不及鷹爺,自保當非難事,況且我與同行幾位鏢局師傅約定,不管有沒有打探到帶弟的消息,都必須回仙霞嶺那處隘口會合。」

  「之後呢?你會與鏢師們同回鄱陽九江?」他雙目瞇起,神色有些不豫。

  招弟沉吟片刻,誠實道:「若其它鏢師有了線索,當然要繼續追探,若沒有……他們自會回九江知會眾人,我不回去,我想繼續留下來找帶弟。」

  秀挺的眉飛揚,她思索地喃道:「或者,我可以先沿著甌江兩岸搜尋,你說過的,那個李爺很可能半途上岸,未至溫州,我會沿途作記號,等阿爹和其它師傅領人前來。」

  鷹雄劍眉陡擰,對招弟的決定不能苟同,想到她要獨力對付那個李爺,饒是她膽氣機智,不讓鬚眉,亦是危險重重。

  「不行。」低吐一句,堅定有力。

  招弟瞠目,小嘴微微張著,首次見他這麼對她說話,好似她是個胡鬧的孩童,提出一個可笑的主意,絲毫不值得採納。

  「我明天就走,我們、我們分道揚鑣。」招弟深深呼吸,語氣雖然有禮,小臉卻帶著賭氣的神色。也不瞧他了,抓來一個饅頭張口便咬,用力咀嚼。

  鷹雄氣息一重,內心苦笑,這姑娘從沒懼怕過他,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他若態度強硬,恐怕要適得其反。

  「這幾日,溫州一帶雖無消息,我已請江湖上幾位朋友幫忙出力,昨夜早有訊息傳來,在往北天台山附近,似是有人見過他們的行蹤,我與那位朋友約定,他明日一早會傳來最正確的結果。」能承他所托,本事自當不小,他只以「朋友」二字相稱,不願多說那人在江湖上的名號。

  「竇姑娘……」沉聲喚出,他緊盯住她。「咱們再等一日吧,總勝過你漫無目的的尋找,別意氣用事,可好!」

  她哪裡是意氣用事?真把她當成耍脾性的孩童?

  招弟俏臉微沉,逕自咬著饅頭,卻不回話,她吃得好專心,眼觀鼻,鼻觀心的,將一顆饅頭慢慢食完。鷹雄替她倒了碗茶,她亦是二話不說,雙手捧著茶碗,靜靜喝完。接著鄭重地放下碗,兩眼盯住桌面,輕聲道:「我吃飽了,鷹爺慢用。」她立起身子,筆直朝二樓客房去了。

  鷹雄怔怔瞧著她的身影,又怔怔地收回視線,在座位上愣了好些時候。

  她這是怎麼了?同他耍脾氣嗎?

  一直以為招弟豪爽坦率,有男兒風,卻忽略她也是個姑娘家,有其細膩而難以捉摸的一面。

  不歡暢時,那張女兒家的小臉微罩寒露,斂目垂眉,沉靜嚴肅中,竟會生出可憐韻致,他想著那個模樣,不禁一歎,心頭浮滿一股悶氣,扎得難受。

  姑娘家想些什麼,他總是猜不准呵……

  翌日早晨,鷹雄下樓,剛落座,一名鳩支勁裝的少年由外頭急奔而至,同掌櫃說了幾句,忽地調頭向鷹雄追方看來。他雙目陡亮,快步過來,直接由懷中抽出一封信遞去。

  「這是鷹爺要的消息。主人說,您看了信便知。」

  「有勞。」

  「不敢。」少年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鷹雄開封,攤開紙張一目十行,迅速吞噬信中訊息。

  搜尋了數日,終於有些眉目,那姑娘若是知曉,定會歡喜。持著信,他倏地起身往二樓去,來到招弟的房前。

  「竇姑娘。」他舉手敲門,裡頭好生安靜。

  「竇姑娘?」再敲,仍無回應。

  怪了,平時這個時候,她早醒來,已下樓同他用膳,今日為何……驀地,一個假設閃過腦海,他雙目膛大,「砰」一聲猛地推開房門。

  「客、客官,大爺,您您這是……」跑堂夥計正巧幫人送茶上來,見他粗魯可怖,嚇得差些摔盤。待他回頭,終於認出他的模樣,抖聲又道:「您的房在隔壁……不、不不是那間哩。」

  他當然知道不是住這間,但那個住這間的人呢!

  「小二哥,她去了哪裡?」他鐵青著臉,雙掌猛然按住對方肩膀,目中幾要冒出火來。

  那夥計嚇得三魂七魄差些移位,猛嚥口水,努力回想他到底間出什麼。

  「您您、您是說那位姑娘嗎?她一早,天濛濛亮,就、就獨自兒離開啦,不過啊,您甭擔心,她倒是把您和她這幾日的房錢飯錢全結清啦,不、不會把賬賴在您大爺身上的。」高興了沒?放心了吧?能不能放他走呀?!嗚嗚嗚……肩膀疼呵……

  這算什麼?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鷹雄腦中短暫空白,雙手終於鬆開,見狀,那夥計抱著拖盤茶壺連忙跑走,留他愣站在房門前,思緒全往她身上兜轉,終是明白——

  這位竇大姑娘啊,除了不懼怕他,還是第一個有如此膽氣把他說的話當作亂風過耳的人。

  招弟未依約定回隘口處那個茶棚會合,而是直接往北行去,心中雖惱鷹雄將她當成孩童一般,但昨日大堂裡,仍將他道出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聽進耳中。她自是猜測得出,他所托的朋友絕非泛泛之輩,既說那個李爺和帶弟在天台山出現過,消息定是準確。

  這其中尚有許多關鍵處想不通徹,不懂那個李爺為何擄走帶弟?為何要放疑陣,教他們在溫州打轉這麼多日?!招弟心思全放在上頭,卻不多想自己就這麼離開,不留隻字片言,教她拋下的那個男子會有怎樣的反應。

  沿途行來,向當地人詢問方向,她在許多明顯處作上四海鏢局的記號,或刻在樹幹上,或畫在牆角,心想,若是阿爹或其它鏢局師傅追來,見到記號,就能知道她往何處去了。

  步行四日,終於瞧見馬販商人,招弟挑了一匹健壯褐馬,快馬加鞭繼續北上。

  繞行夜宿,又趕了七八天路程,這日黃昏,騎馬來到一個鄉城,向人打聽才知,此處稱作昭陽鎮,再北行已入天台山麓。

  這城鎮雖不龐大,頗為繁榮,招弟翻身下馬,牽著馬匹緩緩步進,街道上人來人往,兩旁店家林立,她很快便尋到落腳的客棧。

  在客房中稍作梳洗,吃了些湯麵,她向客棧掌櫃打探一番,並無所獲,便在城中四處走走,希望帶弟會留下一些記號,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巷弄中繞轉了一個多時辰,接著走回大街,她向幾名擺攤的小販詢問,皆無結果,此時,前頭街心上忽地傳出男人響亮的叫罵聲和婦人的哭號,圍著一群人,不知發生何事。

  招弟張望了望,尚未問出,已聽賣豆汁兒的老伯搖著頭、低聲歎息:「沒天理啊,可憐張家一家老小……」

  「阿伯,前頭發生什麼事了?怎麼街上有人起衝突了,那些衙役大哥都不出來管管嗎?」她問,瞥見衙門就在不遠處。

  她似乎說了一件極其可笑的事,那阿伯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一旁靠得近些的攤頭也都笑了出來。

  「姑娘準是外地來的,剛到不久吧?」阿伯見她點頭,接著道:「你道前頭啥兒事?正是那些差大哥出來管事,不讓張家大嬸擊鼓伸冤,從衙門口趕到街心來了。唉唉……」他順手舀碗豆汁遞來,招弟被動地接下,掏出錢要給他,阿伯卻揮了揮手。「喝吧,這種世道,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也不知還撐不撐得下去?」

  趕人出來的衙役已走回衙門,人群漸漸散去,街心上,一個婦人披頭散髮委地在坐,哭得肝腸寸斷,好不可憐。

  「事情到底怎麼發生的?」招弟擰眉靜問。

  一旁賣桂花狀元糕的小販擠了過來,義憤填膺地道:「還能怎麼著?不就是一個月前,咱們城裡大戶吳天霸看上張家十六歲女兒蘭桂,硬要娶回去做姨太,那姓吳已五十幾歲,家裡也有七八個姨太太啦,還要這麼糟蹋人家閨女,張大叔和大嬸不肯應這門親,可由得他們嗎?!吳天霸的人硬是將蘭桂架上花轎,當晚,蘭桂就咬舌自盡,屍首還被丟在亂葬崗上。」他頓了頓,罵出一連串的粗話。

  「小聲點。」阿伯忍不住提點。

  「怎麼小聲?咱們平時也受夠吳家的氣了,擺個攤子討些微薄營生,也要派人出來收保護費,不給,砸攤子揍人,再不罵罵,等著憋死?!」

  招弟神色凝重,心中一股熱流,這吳天霸如仳魚肉鄉民,未免可恨。她目光瞄了瞄失神坐在地上的婦人,又問:「這位大嬸為什麼變成這模樣?」

  阿伯未說先歎氣:「唉……事情發生後,張大叔上吳家理論,被狠狠打了一頓,渾身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扛回家才兩天就沒氣兒了,張家大嬸又哭又買,告上衙門,唉……有錢可使,連官都能收買,張大嬸每天上衙門告狀,每回都教當差的擋了回來,縣令大爺根本不理,唉,這世道啊……」除了搖頭,還是搖頭,能怎麼著?

  阿伯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招弟瞧著街心上的婦人一眼,慢慢收回視線,將一豌豆汁緩緩喝盡,接著將空碗遞回,仍放上幾錢銅板,對住那阿伯微笑靜語:「這世道,總會轉好的。」

  近山小城,夜晚頗有寒意,空氣沁涼如水。

  大街上,那打更的提著燈籠慢慢走來,嚷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敲了幾響,繼續往街尾走去。

  招弟一身夜行裝束,黑衣黑褲,踏著一雙半筒功夫靴,劍在背上,她藏在巷弄暗處,小心翼翼地打量週遭,接著,雙目鎖住不遠處一塊牌匾,「昭陽衙門」四個燙金大字在黑夜中已然失色。

  一個提氣,她身形迅速移動,雙腳踏蹬,已利落地翻過府衙的高牆。

  她腳步既輕又靈,入公堂,繞到院後,幾個守夜的當差倚著門柱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流了一攤,根本不知有人闖進。

  衙門後院,招弟沒費多少功夫便尋到主臥房,條地移近身軀伏在牆角窗下,待要細聽裡頭狀況,頸後沒來由一陣泛麻,她思緒轉得極快,已知身後有人靠近,沒多想,回身便是進招,欲先發制人。

  這角落本就昏暗,再加上此際驚險,行動全憑直覺,招弟對那黑影連續快打了十餘招,全教對方擋將下來,她攻得凌厲,那人擋得利落,幾番來回,竟是無聲無息。

  忽然間,那黑影將五指搭上她的手腕,腕上穴位甚多,招弟甩不掉對方的「黏」字訣,心下大驚,只覺腕部酸軟,提不起力,而那人巧勁一扯,她整個便撲進對方懷中,清冽熟悉的男性氣息混進呼吸,她一怔,反射性抬起頭來,一隻大掌已當面覆來,密密地指住她的嘴。

  「是我。」他貼得好近,兩人鼻尖幾要相抵。

  招弟眸子睜得圓亮,眨了眨,又眨了眨,真的是他。

  「鷹爺……」一開口,臉紅心跳的,她的軟唇如同親吻著他的粗糙掌心。

  鷹雄似乎也感受到了,連忙放手,黑暗中的目光稍稍顫動,轉為深沉。

  「我、我、你……」招弟尚處於震撼中,口拙難以言語,只懂得細細盯住他看。

  二人心中自有疑問,但此時此刻絕非相談的好時機,他手指抵在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眼神瞄了瞄窗裡,招弟即刻明白,點了點頭。

  房裡忽地一陣細碎聲響,接著燭光被點燃起來。

  鷹雄健臂猛地環住招弟,背脊靠在窗邊牆上,而招弟則緊緊貼在他的胸膛,鼻中儘是他的氣味,一顆心躁動不已,卻是動也不敢動。

  此時窗內——

  「老爺……怎麼啦?您夜半不睡,起來做啥兒呀……」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子,尾音帶著卷兒,聞之教人心野蕩漾。

  「沒事沒事,我的小心肝兒。」男人嘿嘿笑著,傳出硬物致沉的敲撞聲響。

  「哼,我還猜不到嗎?您就怕半夜來了誰,把那堆東西搬得一個兒不剩,是不?」女子發嗔,使著小性,「您呀,自從吳天霸派人送來那些東西,您眼中就沒有我啦,辦事也不盡力,弄得人家沒一次舒坦,只顧著對那些東西傻笑,連半夜也要下床瞧瞧,您您……哼……」

  「哎呀,我的小心肝兒,不氣不氣,我不瞧這堆東西,我瞧你便是啦,你可比這堆東西美多了。」男子嘿嘿又笑,而女子卻又笑又罵,接著房中靜了片刻,一會兒,細碎的聲音再次響起。

  招弟不明究裡,微仰起頭,眸子清亮亮,正巧與鷹雄垂下的目光相接。

  她不太懂男子瞳中的火光,那是以往從未見過的,一明一滅,閃爍竄燃,好似翻湧著什麼,她愈瞧,心跳得愈急,覺得週遭氛圍好詭異,彷彿被下了咒,而他橫在她腰間的臂膀正緩緩縮緊,兩人貼合著,氣息濃重。

  招弟嚅了嚅唇正欲說話,房中忽而傳來奇怪的**,男的粗重喘息,女的淺淺吟哦,夾在交談中。

  「小心肝兒,這麼著,舒不舒坦?爽不爽快?」

  「老、老爺……您真壞,別這個姿勢……人家腰快斷啦……」

  「轟」地一聲乍響,全身血液皆往腦門衝上,招弟再無知,也懂得裡頭那對男女正在做些什麼。她的臉熱燙無比,幾要冒出煙來,雙腳不知怎地一陣酸軟,更往男子壯闊的胸膛倚去。

  而鷹雄也好不到那裡去,饒是他意志力頑強,這一時分,耳中傳來男女**時的**,懷中抱著一副柔軟軀體,然後是那對美眸,如星似月,迷濛若霧,她的**輕啟,徐徐呵出女子獨有的馨香,形成一股巨大的誘惑。

  「鷹爺……」她幽幽一喚,眨了眨眼睫。此時,她不再是人人口中四海鏢局裡那個聰敏精明的竇大,只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不能抑制下,不知不覺對著心怡男子展現出女兒家的風情。

  她無辜又迷茫的神情如毫針一般,狠狠扎進他的心頭,鷹雄渾身震撼,不禁思忖,他走跨江湖這麼多年,歷練之深,見聞之廣,如今連這小小考驗都難走過?竟欲順遂想望,去欺一個純潔的姑娘家?他這麼做,擔得起「天下名捕」這個稱號嗎?廉恥二字盡踏腳下。

  剎時間,鷹雄思如走馬,問得自己冷汗盈額。

  他沉下躁意,手臂陡地放開,也不管招弟能否穩住身子,下一秒,掌風拍破窗子,他翻身躍入,鬼魅般立在晃動的床前。

  「誰?!」男子發出驚問。

  「老爺……有、有有人……」透過輕薄紗帷,那全身赤裸的女子已瞧見鷹雄高大身影,嚇得縮進床內,扯著被子不住地發抖。

  招弟在外愣了愣,離開男人著魔似的擁抱,理智終於回籠,而適才一切恍然若夢,轉眼間消逝無蹤,只是心跳仍促,雙賴紅潮猶然未退。

  她深吸了一口氣,跟著翻身躍入,站在鷹雄身側。

  房中尚流動著一股媚惑氣味兒,招弟瞥開頭不去瞧床裡的男女,卻見近床地上堆著一座小山般的白銀,燭火照耀下,銀輝奪目。

  「你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竟敢夜闖本、本官宅第!你、你你不怕殺頭嗎……」那縣官本來說得理直氣壯,撩開紗帷,驚見鷹雄一對目光陰沉凌厲,聲音忽地微弱。

  「來人啊……來人啊!有刺……」話陡斷,他眼珠子滾了滾,慢慢往下瞧去,一柄軟劍正抵著自己咽喉,劍尖兀自顫動,他的喉結也跟著顫動。

  「大俠、壯士……這、這位好漢,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他站不住,整個人再次倒進床裡,而床裡頭那名女子在鷹雄拔出腰間軟劍時,已昏了過去。

  瞥見招弟不可置信地瞪住那堆白銀,雖然肉痛,心中淌血,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要銀子沒問題,兩位雙手能捧多少就捧多少,還是……還是我讓人給二位取只麻袋來?」

  「這便是吳天霸拿來賄賂你的骯髒錢?」招弟小臉更紅了,讓怒潮淹沒,想不到一個父母官能做出這般荒唐之事。「你這狗官,只圖享樂,助紂為虐,幫著惡人折騰百姓,你真該死!」道完,她「刷」一聲長劍出鞘,劍尖同樣抵住對方咽喉,性子中的豪氣俠義全激將出來。

  招弟弓步向前,劍往前一送,剛劃破那縣官皮肉,鷹雄手中的軟劍竟倒擋回來,將她的劍硬生生震盪開來,又回來指往縣官,整個過程在眨眼間上演。

  「莫衝動。」鷹雄沉聲一吐。

  那縣官死裡逃生,嚇得差些尿褲子,抖著唇語不成聲:「姑、姑娘,姑奶奶、女大俠……別、別別衝動,大家都、都不衝動……」

  招弟持劍瞪著,一臉不平之氣。她哪裡衝動了?這種貪官污吏仗著權勢和職責之便,對百姓為害最深,本就該殺。

  鷹雄深深凝視她,似乎想傳達什麼,接著視線轉到那個狗官臉上,嚴冷地道:「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做到我所要求的事。」

  「我一定、一定竭盡所能,大俠想要什麼?我肯定幫你辦得妥妥帖帖……」聽也沒聽什麼事,反正先應承下來就對了,先逃過眼前這關要緊啊。

  鷹雄接著道:「我要你明日開堂審問吳天霸與張家的案子,然後,把這堆白銀髮送給城裡清寒之戶。這兩件事若做得好,可暫且饒你一命。」

  縣官想也沒想,爽爽快快地點頭:「成。沒問題。一定照辦。」心裡卻另敲算盤,躲過今夜,他定要調來大批衙役團團將後院圍住,再向吳天霸討幾名武藝高強的打手隨身保護,這可萬無一失了吧?!這臭傢伙再敢夜闖,叫他有命來,無命回。

  鷹雄是老江湖了,何嘗不知對方打算,他迅速收回軟劍,唇冷冷彎著,接著,由腰間取出一物,遞到那縣官鼻前,徐緩道:「此二事務必辦妥,我會在一旁暗暗照看,看……是不是該取你的項上人頭。」

  丟下話,鷹雄沒再逗留,扣住招弟手腕,瀟灑地跨出房門,雙雙離去。

  那縣官兒真懵了,張著嘴,兩眼眨也沒眨,恍恍惚惚地跪了下來,滿腦子都是方才遞到眼前的那塊東西

  御賜金龍令?

  那人、那人是「天下名捕」?!

  這會兒,算盤全打破了,沒好日子過。

  女子快步走在前頭,一名高大漢子緊緊尾隨於後,這景象出現在夜深沉寂的昭陽大街上,顯得格外突兀。

  「竇姑娘?!」

  姑娘繼續走著,甚至加快速度,理也不理。

  雙肩猛地教一股力量拖住,接著眼前一花,待定眼,她整個身子已被按在暗巷中的石壁上,而男人的臉離得好近,正靜靜地望住她。

  「鷹爺,請你高抬貴手。」特別加重後面四字。

  「我有話問你,問完了,自然會放開。」

  「你問就問,不必捉著我。」

  「不捉著你,你肯聽我一句嗎?」

  招弟臉紅了紅,幸喜暗巷中光線不佳,將外現的情緒稍稍掩飾了過去。

  「在溫州,我已告訴你不可單獨行動,你竟是不聽,一早得知你不告而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震驚?」不僅是震驚,還有焦急和擔心。怕她一個姑娘家在途中遇上麻煩,無人照應;怕她真與那個李爺斗上,吃虧受傷,對方深不可測,絕非簡單的角色。

  他從沒為誰這般憂心,初次體驗,自己亦難以相信。此時將她整個人困在牆與胸膛之中,連日來所受的苦總算和緩下來。

  「我要找我二妹。」招弟嚷回去。

  「我說過,我會幫你找到。」

  「你、你……」她瞧著他的臉龐,咬了咬唇,決定把話都說明白。「我知道你會。但那日在溫州,我想……我提了你義弟義妹還有安家的事,讓你很不歡暢,你見了我,表面無事,其實心裡頭不舒坦,這樣……真的很為難你。」她僵硬地笑了笑,垂下眼眸改盯住他的喉部。「我常隨著阿爹四處走鏢,對江湖上的規矩多少懂些了,獨自一個找我二妹不成問題的,瞧,我這會兒不是好好?你別瞧我不起。」

  鷹雄沒料到她會這麼想,原來是自己的態度傷了她,可她說錯一事——他雖不情願讓她碰觸到內心秘密,但見著她,心中感覺絕非厭惡,她就如同……如同一個妹子。

  「你誤會了,竇姑娘。」歎了一聲,真不知從何解釋。

  招弟沒說什麼,搖了搖頭,她心裡也亂,見著他,總沒法兒按自己心意思考。

  少頃,她忽地轉開話題:「鷹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還夜探衙府?」

  得知她獨自上路,他連夜趕至仙霞嶺隘口,四海鏢局的幾位師傅都已會集,獨不見她,就知這大膽固執的姑娘肯定往天台山方向北上,拜託鏢師們帶個重要口信給竇大海,他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會出現在這兒,不就是為了她。至於夜闖衙府,是因聽取了不少民怨,那縣官和地方惡霸勾結之事,他已然知曉。

  「我也要問,你為什麼會趁夜摸進衙門?」鷹雄不答反問,雙目微瞇。

  這回,招弟倒溫順,乖乖回說:「我聽說當地大戶吳天霸欺凌弱小,幹了不少壞勾當,又受官府包庇,無法無天,狼狽為奸,所以就想……就想去探探。」

  「是嗎?」他細瞇眼中閃爍銳光,回想起她在那狗官房中氣憤動怒的模樣,分明要取對方性命,可不只是「探探」這麼簡單。

  招弟唇一嘟,不想不氣,愈想愈怒,乾脆豁出去了。

  「這樣人品低下的人怎配當官?!你明明知道,他、他魚肉鄉民、為虎作倀,眼裡只有銀兩,你饒他這一回,以為他真會改過嗎?」她瞪了他一眼,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買出一句:「你這樣還稱什麼『天下名捕』?都是虛名!」

  那張臉蛋微仰,下顎的弧度如此美好,燦光流轉的眼瞳裡全是神采,鷹雄竟是瞧癡了,二人氣息相互交錯,那種迷濛昏亂的不安定感再次升起,他……他竟然又想順遂慾望去「欺凌」一個姑娘?!

  這是、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男子如此的注視下,招弟彷彿也感受到之間微妙曖昧的氛圍,是沒來由的,說來就來,把爭執的兩個人陡地塞進一團白雲裡,輕飄飄地不著力,而心也熱、臉也熱,情愫悄生。

  鷹雄忽地低喝一聲,理智終是勝出,迅速仰頭,他身軀撤離她一大步,雙目仍炯炯有神地凝住她,唇微牽,笑得有些僵硬:「你說得對,『天下名捕』什麼也不是,本就一個虛名罷了。」

  招弟聽著,一時間無言以對,緩緩噓出胸臆中的氣息,卻有一抹落寞情懷,無聲地將她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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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7:10 |只看該作者
5散財童子

  這兩日,昭陽鎮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特氣氛中,彷彿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大大剌剌咧地伸了個懶腰。

  街頭巷尾,百姓們交頭接耳,談的全是同一個話題;酒肆茶鋪中,說書客已開出新單元,今日的章節名稱——

  豪俠一怒闖府入,惡吏無膽跪地撲。

  店門剛開,人潮蜂擁而來,座無虛席。

  昭陽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

  「阿伯,勞煩來兩碗溫豆汁兒。」女子聲音清朗溫和。

  「好咧。」老伯掌著竹杓,眼一抬,灰眉挑了挑,忽地呵呵笑道:「姑娘是您啊。我以為您早出昭陽鎮啦,沒想到還來我這兒喝豆汁。」

  招弟淺笑。「等事情辦妥就走。」她本為尋帶弟下落才來到此地,卻遇上不平之事,無法袖手旁觀。

  老伯俐索地盛上兩碗豆汁,瞥了她身旁高大男子一眼,呵呵又道:「姑娘今兒個帶了朋友來關照咱兒啦,盡量喝、盡量喝啊,今天不收錢,咱兒請客,愛喝多少便喝多少。」

  「是嗎?今兒個發生什麼好事了?」招弟捧起碗,眼角瞄向一旁,見那男子似笑非笑,正取起另一碗豆汁喝著。

  老伯還是呵呵笑道:「不止今日,咱兒還要連請三天,呵呵呵,前些時候還怪這世道,現下老天可開眼啦,咱兒同你說,昨兒個吳天霸被縣太爺派人給捉了,審都沒審,說什麼……什麼證據確鑿的,直接就關入牢裡。呵呵呵呵,真是大快人心!」

  「這可不是最精彩的。」賣狀元糕的小販此時擠了過來,神采奕奕:「聽衙府裡的人說,前天夜裡,縣太爺房裡傳來呼救,喊役幾聲便停啦,幾個耳朵尖兒的衙沒趕了過去,偷偷躲在外頭瞧著,嘿!還不嚇傻啦,說是有十來個武功高強的武林好漢將縣太爺團團包圍,逼他得為張家大嬸出頭,真了不起!」

  招弟喝完豆汁,揭了揭嘴,緩聲道:「當真了不起,就該乾脆點兒,一刀殺了縣太爺。」

  他呀,若盡職守責,便不該饒那狗官性命,招弟心想著。對目前這般的處置,她是既不明白更不認同,而男子卻連句解釋也沒,靜看著事情發展。

  「嘿,大爺,都說了咱請,不必給錢。喂,這位大爺!」老伯接過男子遞來的空碗,見他放了幾枚銅板在攤面上,足夠兩碗豆汁兒的錢,然後轉身就走。老伯不由得嚷著,可是男子恍若未聞。

  「阿伯,謝謝您。」招弟放回碗,亦大跨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她閃避行人,身子自然地朝他移近,肩膀碰觸著他的臂膀。微側過頭打量,他臉龐剛毅,神情自若,只是嘴角仍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惹人疑雲暗生。

  「鷹爺,我……」招弟正啟口,男子卻陡地停頓步伐,雙目平視。

  她眨了眨眼,亮燦的眼珠子疑惑地滾了圈兒,才發覺不僅他停住不動,週遭的人全止住腳步,定定地望向不遠處飄揚的旗幟和騎在馬背上的護衛。

  「是、是巡府大人?」幾個有見識的人已由旗幟上的圖紋和字推敲出來。

  「是八省巡府。瞧,旗子共八種顏色,各代表一省哩。」

  「八省?這官管得地方還真廣!我連本省都還沒走出去過咧!」

  百姓細碎地交談著,有幾名兵勇先行上前,將衝上的人排到兩旁,讓出一條路來,然後掌旗的小兵已到,護衛們前後跟隨著,護住一頂官轎。

  「來啦來啦,挺威風呵,不知人長得什麼模樣?」

  「奇了,怎會巡到咱們這個小鎮?聽說這位大人是個大清官,連皇親國戚犯了法,交到他老兒手上,說辦就辦,不容情面的。」

  「嘿嘿嘿,那……那個狗官這回慘啦,莫不是知道這位巡府要來,才快一步把吳天霸治罪?還拿出大把白銀做好事?嘿,他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瞧著吧,我就不信沒誰攔轎喊冤。」

  這人話才道完,前頭已傳來悲號,響徹整條昭陽大街。

  「青天大老爺啊!」兩旁探出好多人頭,瞧著一名女子跪行,當街欄轎。

  「不得無禮!」一名護衛緊張地拔出配力。

  「孫三。」轎內傳出男子的聲音,平順清和,自有威嚴,「把刀收回去。」

  「是,大人。」

  那大官也不下轎,視若平常,從容又道:「把欄轎的人隨隊帶到昭陽衙門,本官要馬上開審,有什麼冤情,在公堂上說個清楚,我自會還他公道。」

  此話一出,那護衛孫三尚未回答,兩旁昭陽鎮的百姓們已「啪啦啪啦」地衝出一堆,全跪在轎前。「我的青天大老爺啊!」「您要主持公道啊!」「冤枉啊……嗚嗚嗚嗚……」「我可憐的兒啊……」「冤枉呀,大人!」「他侵我宅、奪我屋啊,大人!」哭號聲層次分明。

  「全部隨隊帶上,往衙府去。」孫三大手一揮,兵勇們上前對欄轎申冤的百姓們又拉又攙,浩浩蕩蕩,再度起轎。

  此刻,昭陽鎮的老小哪還有心情逛街上茶店,見官轎經過,不管有免無冤,全跟著大批人馬往衙府去了,衙門口才兩扇門竟,擠得水洩不通,連擺在一旁的擊冤鼓都給當成梯架子,爬滿人。

  鷹雄微微一笑,調回頭,兩手負於身後舉步便走。

  「鷹爺……」招弟回神,出聲相喚,那男子毫無響應。

  「鷹爺?!」隨著喚聲,兩道掌風由身後拍向鷹雄,他背後仿如生了對眼睛,單肩微沉,已迅捷避開。

  招弟未等招式使老,掌忽地變換成爪,施展大擒拿手裡的絕技。

  鷹雄「咦」地一聲,似乎頗為讚賞,回身單掌擋架。

  這時,街心上雖冷清許多,一男一女如此你來我往、對招拆招的也實是醒目,鷹雄翻掌扣住招弟手腕,突地旋了個大圈,挾著她閃進巷弄內。

  招弟覺得背後冰硬,意識到自己又讓他壓在石牆上了,好勝心陡熾,他扣住她的腕,她五指卻捉緊他前襟,右腳毫無預警一記勾拐,藉著巧勁再旋一個圈,換他被她抵在石牆上。

  招弟微喘著氣,明眸一抬,亮燦燦地望住他。

  「竇姑娘,請高抬貴手。」他微笑,短髭滿的下顎剛毅嚴峻,神情卻是柔和,故意相讓。

  「我有話問你,問完了,自然會放開。」對話照本宣科,招弟回想到前天夜裡,唇角跟著上揚。

  「你問就問,不必捉著我。」

  「我不捉著,你肯聽我一句嗎?」

  鷹雄垂首相對,扣住她腕部的勁力已卸去十之七八,長聲歎氣,「你想說什麼?」

  「這位八省巡府為什麼會來昭陽?」劈頭便問。她向來相信直覺,當心中對某事起了怪異之感,或升起相互連想,便知其中未如眼前所見。

  鷹雄瞳眸深邃,搖了搖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次浮現。

  「鷹爺既不願多說,邵麼……讓招弟猜猜可好?」她略偏著頭,美好的下巴一揚,繼而道出:「巡府大人會管到昭陽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方來,全是鷹爺居中聯絡,是你早已擬好的計劃,是也不是?那晚,你饒過縣官,卻要他審問吳天霸,那姓吳的自然逃不出昭陽,這是其一。其二,他入獄進監牢,對縣太爺定是懷恨在心,如今巡府大人來到此地,自當過問一切案件,此二人一個是有錢有勢的惡霸,一個是隻手遮天的地方官吏,長時間互通有無、賄賂掩護,對彼此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最為清楚,若對簿公堂,必會狗咬狗,一嘴毛,將對方幹過的歹事一籮筐全盤出來。我猜得可對,鷹爺?」劍眉挑動,似笑非笑的神情撤去,鷹雄低唔一聲,心中雖感說然,並未展露。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了。」模稜兩可地帶過。

  招弟抿了根**,視線下移,見兩手仍抓扯著男人的衣襟,她慢慢鬆開,十根指頭兒平熨著,下意識為地撫去襟上皺折。沉吟片刻,忽地歎了一聲:「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鷹雄聞言一怔,隨即寧定,目中透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柔和,瞧著她髮髻上的蝴蝶珠花,隨著動作輕靈搖顫著,在英氣聰敏中憑添嬌態。

  見他不語,招弟深吸了口氣,鼓勇又適:

  「你自有打量,為什麼不早說?我以為、以為你真要放過那個狗官,讓他繼續為害百姓。」眼睫緩緩抬起,妙目中揉進歉然,誠摯地閃動。「這些天,我心裡頭挺惱你的,說了許多冒犯你的話,是我誤會你……對不起。」

  招弟是敢作敢當的脾性,有錯也認得坦率,她右手抽回來便往自己臉頰扇打,還沒揮上,手腕陡然酸麻,又讓鷹雄認穴扣緊了。

  「你做什麼?!」他錯愕低問,將她雙手扯在胸前。

  「自掌嘴巴。我罵你……罵你枉為『天下名捕』,還說這個稱號只是虛名,還……還有意無意地挖苦你。」招弟小臉固執,靜聲道:「我說錯話,誤會你。」

  這小姑娘啊,心思就和尋常人不同,多上好幾個竅兒。鷹雄緊緊瞧著她,不知該怒該笑。

  「『天下名捕』只是虛名。你沒說錯。」

  嗄?

  沒料及他會這麼回答,招弟不明突裡,以為他說著反話擠兌,心裡登覺難受。

  「鷹爺,你、你……我是誠心道歉的……」小手扯了扯,男性的大掌依舊緊扣著,硬不教她抽回。她臉微赭,低聲嚷道:「你放開。」

  「竇姑娘,鷹某如此回答絕無他意,也絕非心懷怒怨,說反話相激。」他亦說得誠心,不願再造誤解。

  招弟方寸震動,感領到男子掌心傳來的溫度,紅著臉又適:「你、你放開。」

  這會兒,鷹雄也意識到了,二人此時的姿勢太過貼近,他冷靜地鬆開手,腦中卻記起那一晚夜探衙府,與她貼靠在窗邊時,體內升起的莫名熾熱。

  收回手,招弟連忙退開一小步,心跳得好急好響,怕他要聽見。

  鷹雄假咳了咳,大手抹了把肥上短髭,瞄向她。「你毋須道歉。」

  巷弄狹長,靜謐謐的,空氣中暗流隱隱,教人心意蠢動。

  聽過解釋,招弟垂首不語,內心其實已相信他的說詞。費力地調整呼吸,她仰首迎視,臉頰上的嫣紅尚未消退,如染著水粉一般,強自鎮定地轉了個話題:「這兒的事既已作了安排,有那位巡府大人主持公道,替鎮民出頭,我想……沒什麼再需費心……我也該離開了。」

  「離開!」鷹雄眉一挑,「你要往哪裡去?」

  「我同許多鎮上百姓打聽過,對那名李爺和帶弟都沒啥兒印象,這裡離天台山已近,我也不知還能去哪兒尋他們,或者,他們直接上山,根本是過鎮不停。」她已在昭陽鎮耽擱了兩日,這下子要追蹤他們更加困難。

  「他們已不在此地。」

  「你知道李爺和帶弟的行蹤?」招弟驚喜地問。

  鷹雄微微牽唇,舉步走出巷弄,大街上陽光充足,照在石板大道上微反銀光。

  「鷹爺……你知道他們下落的,是不是?」身後跟著一位姑娘,邊問邊扯著他單邊衣袖。「你告訴我呀?」

  頓住步伐,鷹雄瞇眼側首面對她,語氣平靜:「在溫州時,我要你千萬別私自行動,得等一個確切的消息,你理也不理,隔天便不告而別,你這麼做不覺任性?未想旁人要如何憂心嗎?」那神情瞧不出是否惱著。

  怎麼繞回老問題了?招弟怔了怔,接著聽他話中意思,見他眉峰淡蹙,他……他這是為她擔心嗎?沒來由地,心中竟生起一番甜蜜滋味。

  「我、我說過了,我要找帶弟。」

  「我以為你至少會回仙霞嶺隘口與其它鏢師會合,結果匆匆趕去,你根本沒來赴約。你要找竇二姑娘,卻不等消息確定,隻身往北行,也不管四海鏢局的眾位了?」他語氣仍靜,面容輪廓卻有些嚴峻。

  招弟掀了掀唇,心覺自己並無理虧,可是在他瞪視下,竟覺氣虛。

  「我沿途留著四海的暗記,鏢局的人見著了,自然知道我往哪裡去。而這個問題你已質疑過我不少回,我說過我的武功足可自保,四海鏢局裡的眾人都相信,為什麼你偏偏不懂?總是把我當成初出茅廬的生手?總以為隨隨便便就會教人騙走?」

  他目光轉為幽深,端詳著她英氣娟秀的五官,體會到一件事,知這姑娘根本不覺獨自在江湖上來去有何不妥,她雖年紀輕、閱歷未稱豐富,又是個姑娘家,膽氣與個性卻不輸鬚眉。而自己該繼續責問,抑或祖掌激賞?

  終於,混和著淡淡的無奈和微乎其微的讚賞,他勤了一聲:「你若肯多等會兒,也不必白跑這一趟。他們確實在天台山一帶出現過,但最後送至我手中那則訊息,已然交待清楚,那位李爺早帶著令妹往鄱陽轉回,至於是何原因、為什麼目的,卻不得而知。」他實在該往鄱陽繼續追蹤,卻仍換了方向往北而來,才知心裡放不下一個膽大心細的姑娘。

  他告訴自己,如此為之皆為道義,一開始她便隨他而行,自己就有責任護她周全。更何況,他著實欣賞她的性子,認她如同妹妹一般,知她孤身上路,焉能放縱不理?

  聽聞消息,招弟瞪大眼眸,試圖在腦中理出頭緒,愣了會兒才啟口說道:

  「那、那我得趕緊知會阿爹,他一入鄱陽,便是四海鏢局的地盤,定能由他手上救出帶弟。」她來回在鷹雄面前跺步,思索如何安排怡當,忽地頓住,挫敗地低喊一聲,小手又去捉人家的前襟,略扯了扯:

  「你來到這兒的第一天,為什麼沒馬上告訴人家?哎呀,這麼一來就慢了,你知不知道?!即便快馬加鞭,把消息帶回鄱陽也得花上幾日時間,屆時,他們又不知去向了。你怎地不說?!怎地不說啊!」雙手繼續扯著。

  那張面容仰高,在自己胸前,聽著招弟來帶焦急的聲音,如冰珠擊地,她身上總有一抹馨香,屬於她獨有的氣息,稍稍貼近,便肆無忌憚地佔領他的嗅覺。

  「你快把我衣襟扯破了。」語中帶笑。

  「你怎地不說呵!」

  「啪」地一聲清厲響出,來不及提點了,他的前襟已裂了長長一條縫。

  「啊?!」招弟驀地定住,呆若木雞地瞪著,喉中發出無意識的單音節,終於,十指一根根地、既緩又慢地鬆開布料。

  先前已扯過一回,皺折難以撫平,這會兒再扯第二回,前襟的衣料擰出許多細紋、皺巴巴的,好幾處都已扯脫了線,裡襯都已外翻,會撕裂出這麼大的縫也是預料中事。

  這是她下的「毒手」嗎?!她四海竇大竟做出這等可笑丟人的事?!

  招弟小嘴微張,望望自個兒的手,又瞧瞧男子破損的衣襟,臉龐一抬,見那對神俊目瞳挾有深邃笑意,一時間根本忘記要質問些什麼。因一把火已「轟」地燒上來,把腦袋瓜兒中幾百條思緒全燒成粉末,動也不能動。

  「我、我、我買新的賠你,好不好……」良久,終於擠出話來。

  她這傻愣模樣千載難逢,真教人發噱,鷹雄瞧著,終於忍俊不住,搖了搖頭,接著竟哈哈大笑了起來。

  「鷹爺不要新的?」她無辜地擰眉,憂慮地道:「你要我補舊衣嗎?我女紅很差的,會縫得亂七八糟,你……你又會笑話我的。」

  朗聲再笑一波,半晌,好不容易壓制下來,心中流泛出一股快意,通身舒暢,他濃眉飛揚,嘴角仍上揚著,炯炯地看著她。

  兩人都沒說話,招弟還想著要怎麼解決,他竟主動握住她的臂膀,豪邁地道:「別擔心,這衣衫自然有人會賠。」

  「我知道、我當然會賠的……」尚未弄懂他的意思,身子已讓他帶動,雙腳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步伐奔馳而去。

  「鷹爺!你帶我去哪裡啊?」

  「天下名捕」,到底是幹什麼的?本來挺清楚的,但現下……

  招弟垂眼瞧著懷中鼓漲的布袋,又抬頭瞄向身旁男子,他肩上背著一袋,手臂吊著一袋,連腰間也綁著一袋,全塞滿東西。

  「走。」他奔出幾步,發覺招弟仍愣在原地,復又折回。

  「你還傻愣?都個把時辰了,半點不像平常的你。」他笑著,騰出一手握住她上臂,「快走,若我失風被捕,全是你的錯。」

  「鷹爺……」招弟語帶疑惑,懷中東西抱起來沉甸甸的,好有真實感。「咱們是不是闖空門,做了……做了樑上君子?」

  他大方點頭,「是。所以得快快離開此地。」

  招弟不敢置信。適才在大街上,她扯壞他的衣襟,說好要賠的,結果他拉著她便跑,在巷弄中兜轉,來到一戶人家的後院高牆外。連句話都不及問出,他說跳,她就跟著提氣了,單邊手臂讓他帶領牽引著,攀躍高牆易如反掌。

  接著,他帶著她熟門熟戶地模進去,輕易躲開裡頭的人,她還懵懵懂懂,以為他要幹什麼重要的事,結果是入了人家的地窖金庫,還交待她只要金塊不取白銀,只拿輕巧的珠寶手飾,不帶笨重龐大的古玩玉器,能寨就盡量往布袋裡塞,愈多愈好。

  「你、你只是借走而已,還會放回來的,對不?」她心中尚存一線希望。

  「不對。」他咧嘴露出白牙,少見的孩子氣笑容。「我衣襟讓人給扯破了,總得拿錢買件新的。」招弟下意識抱住布袋,努力將腦中那個嚴峻的男子和眼前這個合而為一。他行事定要這麼高深莫測嗎?她都一團亂了,竟傻傻跟著他偷東西來著?

  「你當過散財童子沒有?挺有意思的。當過一回就會上癮了。」他明快揚眉,拉著她說走便走,一身沉重的「負荷」恍若無物,隨意來去。

  散財童子?招弟任他帶著,心思打轉,終於若有所悟了。

  夜月清朗,兩名作完案、散完財的男女終於鬆懈步伐,肩並著肩,緩緩行來。

  昭陽大街寂靜沉默,涼風襲來,捲起幾片枯葉塵屑,石板道上,兩個黑影兒教月光拉得斜長,微微交迭著。

  「笑什麼?」鷹雄斜睨著姑娘,嘴角亦噙笑意。

  招弟忍俊不禁,揉著肚子,呵呵地笑出聲來,又費力地咬住,喘氣道:「我從沒想過……從沒想過,你你……」手指兒指著他。

  「從沒想過『天下名捕』會闖空門、當樑上君子?」鷹雄替她接話。

  「嗯……」她點點頭,酒窩深刻,好一會兒,眸光由戲謔轉為認真。

  「那吳天霸一家子在昭陽鎮橫行霸道,魚肉鄉民,弄得天怒人怨,咱們今天光顧他的庫房,拿些金銀珠寶分送給貧寒人家,也算替他做好事,積了點德。」稍頓了頓,她揮動空空如也的布袋,爽朗地道:「若事先知道那大戶便是吳家,我肯定學你,手上一袋,背上一袋,腰上也一袋,能拿多少是多少。」

  今日跟著他作散財童子,跑了幾處貧民戶,有的家裡只剩個婆媳,還得照顧四五個孩子,有的是十來歲的兩兄妹相依為命,四處乞討維生,有的是父母重病在床,無力請醫買藥。

  他與她蒙著面,將錢財珠寶公平地分送,當那些貧病者由她手中接過救命錢時,臉上驚喜震愕的神情,招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江湖上的劍客遊俠,總把俠義二字掛在嘴上,說什麼除強扶弱、路見不平的,說得空泛,這一晚,在這小鎮上,招弟終能深刻體驗。

  「謝謝你。」這句話代表著現下的心情,極自然便出口。

  鷹雄不太明白,雙目微沉,靜靜地望住她。

  「今天的事,永遠不會忘記。」她笑,回視他。

  男子唇微勾,雙手負於後,兩人並肩又行幾步,他忽地低沉出聲:「此地是非已了,明日是該離開了。」

  聞言,招弟微怔,接著整個人跳了起來,好似想到什麼要事。

  「糟!我得趕快回九江,盡速聯絡四海鏢局才是。」從乾後鬧到夜半,她散財散得太愉快了,竟忘記這等大事。真要命!

  見她眉心淡擰,斂睫沉吟,鷹雄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前去仙霞嶺隘口時,我已將李爺和竇二姑娘的行蹤告訴四海的鏢局師傅,他們趕回九江後,自會轉告你阿爹,按時日推算,四海應該有所行動了。」

  招弟的反應很不尋常,像傻了,又像想什麼事兒想得入了神,眸子直勾勾瞪住他,小臉偏了偏,輕聲地問:「鷹爺,那你呢?既得消息,為什麼不趕去鄱陽,卻來昭陽鎮?這裡……有更重要的事嗎?」沒來由地,鷹雄內心一震。明眸盈盈,映入月華,她的眼底有他。

  「正為尋你。」他語音微啞,目光深邃,「你本與我同行,我自有責任護你周全。後來你單獨脫走,我趕去隘口沒見到你,便往天台山來。」

  聽到第一句,招弟心裡輕輕悸動,臉蛋驀地熱了,卻聽他繼續說下,才明白在這男人心中,她被當成一份責任,並未超脫俠義的範疇。一時間心緒起伏,那份悸動猶在心田,帶著自己也難明白的酸澀。

  嚥了咽喉頭奇怪的緊澀,她扯出笑容。「所以……吳天霸和那狗官的事只是順手解決,你是專程來尋我的。」

  他頷首,似乎察覺出她小臉微凝,而自己心緒亦隨之浮動,他不太喜歡這樣的感覺,有些不知名的東西正在滋長,蠢蠢欲動著。

  驀然間,他仰首大笑,也不怕渾厚笑聲引來巡夜的兵勇,在月夜下倍覺豪邁,一掃二人之間混沌曖昧的氣氛。

  「鷹爺?」招弟目瞪口呆。

  笑聲終歇,他轉頭面對她,雙目炯然神峻,面容剛毅。

  「我有一事想問你意見。不知你答不答應?」

  「鷹爺請說……若、若招弟能力所及,必定相助。」她仍瞪著大眼,定定望住他笑痕猶在的臉龐,陽剛中揉入溫和,自有魅力。

  噢,招弟,又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甩了甩頭,用力地眨眼,將神智全數拉回。深吸了口氣,道:「若我不成,還有我爹和整個四海鏢局,再不成,還有許許多多江湖上的朋友……」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他江湖上的朋友應是不少,來頭也不小才是,怎需她幫忙!而她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鷹雄靜靜傾聽,待她停語凝望著,他微笑,緩緩歎息:「竇姑娘,此事對我而言雖慎重,倒不必請動令尊和四海鏢局的朋友。你我自相識以來,相處時日雖短,卻甚為投緣。我心中自有一個念頭,意欲與你義給金蘭,往後以兄妹相稱,不知你願意否?」

  義結……金蘭?!招弟懵了,腦中一片空白。

  「竇姑娘!」他喚著,五指在她眼前晃動。

  沒一絲動靜,招弟怔怔地瞪著,兩片唇微啟,月下的小臉皎潔異常。

  「竇姑娘?」他再喚,眉心刻劃著淡淡細痕,嘴角的弧度有地滄桑,低聲道:「若你不願亦無所謂,把這個提議忘了吧,就當未曾聽聞。」

  「我願意!」

  她終於轉出神,雙手猛地握住他一掌,點頭如搗蒜。

  「招弟願意。」

  眼眸燦亮如星,興奮之情難以按捺,她微微喘息。「你別再喊我竇姑娘,我也不稱呼你鷹爺,就如同你說的,咱們……咱們義結金蘭。」

  「往後,以兄妹相稱。」他道,另一隻手掌憐惜地撫了撫她的頭頂。

  「往後以……」話語陡地止住,她內心一緊。

  兄妹相稱……兄、妹相稱?招弟,你要的只是如此而已嗎?

  她已有所意識,自問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間,整個心思又顛覆了,上一刻的歡欣在瞬間歸於平淡,如夜風,拂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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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7:34 |只看該作者
6金蘭之情

  「以兄妹相稱……」招弟喃著,頭一甩,雙目晶瑩。「大哥,往後我便這麼喚你,好不!」這位義兄隊強扶弱、名震江湖,能結為異姓兄妹,是她的福氣,不是嗎?她想著,悄悄按捺往愈益明朗的情愫。「我比你處長幾歲,往後你喚我大哥,我喊你義妹。」他笑,眉眼俱柔。

  「大哥,你喚我的名吧,叫我招弟。」男子的掌心厚實溫暖,她握著、搖著。「我的親人都這麼喊我,你是我義兄,金蘭之情,皎如日月,你便是我的親人了。」

  「是。金蘭之情,皎如日月。」鷹雄望住她,大掌緩緩反握,雖從小習武練劍,姑娘家的手就是不一樣,骨骼較男子纖秀許多,竟隱隱輕顫。

  「怎麼哭了?」他錯愕地揚眉。

  招弟抽回小手,揭掉頰邊淚珠,對任他咧嘴笑開。「我哪裡哭了?我在笑呢,大哥沒瞧見嗎?」

  他沒有言語,只若有所思地瞧著。

  招弟又道:「我一直很想要有位大哥,武功高強、英雄蓋世,如今願望實現了,你不知我有多歡喜!即便掉淚,也是……也是喜極而泣……」

  他微微一笑。「我這個當大哥的只愛喝酒,偶爾當當樑上君子、散財童子,沒你說得那麼好,怕你要失望了。」

  招弟跟著笑了出來,眸中仍隱含淚光,顯露出少有的柔軟嬌態。

  這一時刻,無絲毫預警,他單手猛地按住她的肩頭,雙目陡凝,姿勢不變,以眼神向招弟示意,有人正悄悄地朝他們移近。

  他突來的動作教人愕然,招弟見勢甚快,已理會他的意思,大眼眨了兩下,無聲問道:兩個人!

  他搖頭,唇角上揚,眼睛眨了三下。來者共三位。

  說時遲那時快,左右兩邊皆見銀光閃過,聽聞兩名女子嬌喝聲音,一根紅纓銀槍、一柄薄刀鋼刀,在同一時間朝他們襲擊而來。

  根本用不著招弟出手,她張口要喊,身子已教鷹雄拖近,密密護在胸前。而銀槍和鋼刀忽左忽右、時起時落,攻勢連綿凌厲,鷹雄徒手對招,見點拆點、遇式還招,雙手如同八臂。

  交手片刻,鷹雄改變打法,攻多於守。忽地右手一招沉腕截殺抓握銀槍前段,他仗著臂力強悍,硬生生將那個持槍的人拖了過來,左掌一個捻花彈開鋼刀刀鋒,趁機扣住那人綁手,亦硬生生拖將過來,二人在他和招弟身前面對住面,鼻子都快碰到鼻子了,瞧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

  「阿紫,你好哇!」銀槍被制的小姑娘眨眨眼。

  「阿男,你也被拖來啦!」手腕被制、無法使刀的小姑娘也眨了眨眼。

  「你們兩個?!」招弟一手一人,將兩張相似的面容同時扳過來,瞧見兩張過於誇大的笑臉,衝著她喊:「大姐!」

  教訓的話已到嘴邊,見著笑臉,招弟無可奈何,歎氣地道:「就愛胡鬧。阿爹若知你們又偷跑出來,定要大發雷霆。」

  持銀槍的小姑娘嘻嘻笑著,聲音清脆:「這回沒愉溜,師出有名,是阿爹要咱們倆尋你回去的,瞧,關師傅也來了。」

  抬頭望去,不遠處的街角,一個頎長身影緩步跺來。

  「大姑娘。」他對招弟喚了一聲招呼,目光隨即瞄向制住二名小姑娘的男子,拱了拱手,微笑頷首:「鷹爺好手段。佩服、佩服。」

  客棧房內。長劍、鋼刀和銀槍擱在桌面上,三個姐妹僅著中衣擠在一張榻上,雙胞胎分兩邊將招弟來在中間,今晚過得挺精彩刺激的,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天也就醒了,榻上的姑娘卻全無睡意。「帶弟回來後,說了些什麼沒有?」招弟問,眉心略蹙。今晚相逢,由關師傅那兒得知帶弟消息,不是四海鏢局尋到她,而是有誰將她悄悄送了回來,問她事情原委,卻抿著唇什麼也不肯透露。

  「你知道二姐的個性,倔得很,她心裡打定主意不說,任誰也沒法兒的。」回話的是雙胞胎中的姐姐竇盼紫,小名阿紫。

  另一個小姑娘便是竇家老五、雙胞胎裡的妹妹竇德男,小名喚作阿男。她忙著補充道:「可不是!阿爹和雲姨都急了,才請關師傅趕緊尋你回去,二姐只聽你的話,若連你出馬都要中箭,那真的沒轍啦!」這位關師傅是四海鏢局聘任的鏢師,年紀不大,經驗能力倒教人不可小覷,她們兩隻小的硬賴著人家出來,使的手段可不如何光明,這段……嗯……自動省略。

  「咱們天一亮就啟程回九江。」招弟道。

  「一定要這麼趕嗎?」雙胞胎哭喪著臉。好難得才混出來一趟耶!

  招弟豈不知她們心底打著什麼主意,瞭然地道:「別想留在這兒,全跟我回九江,若不盯著點,又不知要闖出什麼禍端?」

  「天地良心啊!」盼紫輕嚷著,一臂橫過來抱住招弟腰間。「大姐就道我們會闖禍,那小金寶呢?她不找麻煩,麻煩也要找上她的。」

  招弟忽地笑了出來。想起金寶闖禍的本領,當真無人能及。

  德男把頭靠了過來,抵在大姐肩上,雙胞的個性雖活潑坦率,她這個當妹妹的卻較盼紫沉穩一些。「大姐最好啦,跟著那個『天下名捕』闖江湖,肯定遇到好多新奇事兒。」

  說到這兒,興趣被挑得更高了,盼紫乾脆翻過身,兩手支著下巴,亮晶晶地望住招弟。「大姐,他武功真好哩,比教我刀法的師傅還厲害,隨便彈這麼一下,我的刀鋒就走偏啦,唉……不知他貨不肯教我這一手呢?」

  此次,關師傅領著她們依招弟留下的記號尋到昭陽這處客棧,在裡邊久候招弟不回,才會夜半出來尋找。而兩個小姑娘一上來就使刀弄槍,實是有意探探「天下名捕」的虛實,鷹雄小顯身手,兩個好武的小姑娘已心服口服。

  招弟但笑不語,雙目逕自合起,沒想要接話。

  「嘿,他這人長相嚴肅了點,心腸倒挺好的,托鏢局師傅帶回二姐的消息,還眼巴巴來這兒尋你,真夠義氣。阿爹沒口子地誇他,一直盤算著請他上九江四海來做客呢!」

  「是呀是呀,難得有這個機會,咱們該同他親近親近、討教討教、琢磨琢磨。」

  「如此英雄,豈能失之交臂,既然得趕回九江,咱們請他一塊兒去。」

  「好呀!兩全齊美,妙得很!」

  招弟閉著眼,呼吸舒長,不理她們唱雙簧。

  「大姐!」雙胞胎在她耳邊喚著,諂諂媚媚的,教人起疙瘩。「你同他相熟,邀他一起去九江嘛……好不好啦?!」

  被夾在中間位置的姑娘還是不說話,好似真的睡著了。左右兩旁的小姑娘目光相視,瞬間交換主意,唇邊各揚起一抹詭怪的笑。

  「大姐睡著了,不理人。」

  「唉,那沒法兒啦!只好……」

  陡地,兩人異口同聲:「呵她癢!」

  房裡響起招弟的尖叫聲。畢竟,雙拳難抵四掌。

  這一夜,在雙胞尚未提出之前,招弟其實早作了決定,待天明,她要向義兄詢問,若他無事,是否願意上九江四海做客?阿爹見著他,肯定歡喜上了天,他們可以盡興喝酒,幹掉地窖裡百罈佳釀。然後,她想讓他見見竇家其它姐妹,而雲姨若知她認了一位義兄,定也為她歡欣。

  招弟心裡清楚明白著,自己還想與他多聚些時候。因他總這麼東奔西走,行蹤成謎,若又分別,待聚首已不知何年。

  她與妹妹們鬧著、笑著,卻未覺聲音穿牆透壁,隱約傳到相鄰的客房。

  客房中,燈火昏黃,將男子高大身形投射在牆上,他負手而立、靜默傾聽,唇邊淺淺一抹笑。

  許久,那笑聲漸消,他繫上藏青色披風,回身吹熄燈火,靜謐地推門步出。

  來在招弟的房門前停了會兒,他把一封信由門縫塞進,眉眼低垂,接著,轉身毫無留戀地離去。天已魚肚白。



  一年後。九江。仲夏時分。

  蟬鳴震耳,叫得人心浮氣躁,欲躲無處躲。

  陽光頗為毒辣,把四海鏢局大門頂上那塊烏漆匾額照得光芒四射,區上四個燦金大字,剛猛有力,刻著「名揚四海」。

  兩扇門大大方方開啟著,站著兩名負責守門的弟子,剛跨入門,敞在眼前便是一個四邊見方的大練武場,四周靠牆處擺滿各式武器,劍、刀、槍、棍、錘、斧、叉等等,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大廳探開放式,擺著一組太師椅,中間一塊大型圓桌,四邊牆上掛滿受贈的匾額,什麼「萬無一失揚四海」、「四海最勝」、「第一鏢局」等等,全是紅底黑大字,龍飛鳳舞,吞吐豪氣,把一間樸實的大廳加進不少江湖味。

  此時,練武場上刀劍齊鳴,兩個纖細的身影你來我往,從中間打到角落,又從角落斗回中間。幾名鏢師或站或坐,有的仔細觀看,有的則擦拭著自己的貼身兵器,偶爾抬頭別了別。

  大廳下來演武場的台階上,一名美婦大剌剌席地而坐,細瞇著美眸瞧著場子裡一來一往的兩個姑娘,忽地,那持鋼刀的小姑娘下腰一個鐵板橋,避開長劍攻式,順勢運作三個後空翻,退到安全距離。

  見狀,那美婦陡地立起,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指著脫逃的小姑娘,辟裡叭啦地開罵:「竇盼紫,你好樣兒的!老娘教的裙裡腿,你全學到背上啦?!下了腰跟著就踢,右腳踢完換左腳,左腳踢完換右腳,你逃什麼逃?!腿瘸了?!」

  盼紫揮了揮鋼刀,辯道:「我沒穿裙子,踢不出來啦!」她一身湖綠色勁裝,綁手和綁腿扎得結實,利落乾淨。

  在旁觀望的眾人哈哈大笑,那美婦俏臉橫了過來,輕輕哼了聲,所有的笑聲,管他高音低階、渾厚細長,全默契十足在三秒內自動停止。

  竇盼紫繼續嚷著:「還有啊!大姐的劍招太快了,上一招還沒使老,下一招已跟著出來,我回刀護身都來不及,怎麼進攻?!說好相互切磋,哪有這樣子,賴皮啦!」

  持長劍的姑娘微微笑著,一身白衣功夫裝,才著酒紅腰綁,她右臂內旋,將劍貼靠著前臂垂立於後,燦紅的劍穗自然地垂蕩下來。

  那名美婦挑了挑細眉,炮轟不止:「賴皮?我還賴賬、賴床兼癩痢頭咧!就因為切磋,若臨場應敵,招弟那一劍刺實了,我瞧你身上多不多個窟窿?!」她頭忽地一扭,朝大廳裡喊:「竇德男,換你來!」

  「雲姨,阿男肚痛,上茅房去啦。」回話的是竇家老三竇來弟,長相頗秀美,心型臉蛋白裡透紅,跟其它姐妹蜜色肌膚略有不同,屬天生膚白。她坐在太師椅上,用淨布緩緩拭著一條九節鞭。

  而這名美婦便是竇大海的小姨子,竇家大小姑娘們口中的雲姨,潑辣有餘、美艷有餘,至今仍雲英未嫁,在鄱陽九江也是有名人物。

  她擰著眉,撩裙跨上階梯,邊碎念著:「我瞧瞧去,不知在外頭吃了啥兒髒東西,從昨晚就把茅房當臥房了,今早喝了帖藥還不見效,那王大夫行不行呀?!再不轉好,老娘上他的醫堂砸他的招牌。」邊說著,俏身影已轉進內房,朝後院方向去了。

  「大姐,趁機快來休息吧。」來弟招了招小手,「待會雲姨出來,你還得陪著咱們練武呢,先歇著喝杯茶。」她酒渦甜美,聲音柔膩,若換下功夫裝,改著仕女衫裙,將手中九節鞭換成輕羅小扇,誰也猜想不出這姑娘有一身好武藝。

  盼紫拉著招弟跨進大廳,倒了兩杯茶,自己則「先乾為敬」,咕嚕咕嚕仰首灌完。招弟見狀不由得歎氣,放下劍,用衣袖擦拭她的下顎。

  「前襟都浸濕啦,怎麼喝個茶也喝得亂七八糟,你啊,都多大年紀了!」

  「小女子芳齡一十六,小您三歲整整。」她笑嘻嘻地,胡唱了一句戲詞。

  「她就是這德性,管不來啦。」來弟已整理好自己的貼身兵器,邊說著,手中武器猛地擲出,九節鞭去勢直准,點打盼紫腰間。

  「哇!做什麼?!做什麼?!三姐偷襲啦!」未料及這一招,盼紫閃得狼狽。鋼刀喝茶解渴時被擱在桌上,想探手去取,來弟的九節鞭打得她不敢近身。

  「嗚嗚……哪有這樣子的!連歇息都不讓歇息。你打吧、打吧,我反正沒氣力還手啦!」道完,她學雲姨雙手支在腰上的招牌動作,挺到來弟面前。

  招弟也不管,解了渴,由腰間掏出諍布擦起手中長劍,邊笑看著她們。

  來弟慢條斯理地站起,將九節鞭收成一束,妙目凝向四妹:「我都瞧見啦,是大姐的東西,乖乖交出來。」

  招弟挑眉,不明究裡地眨眨眼。「我的什麼東西?」

  「是大姐方才對招時掉的,盼紫撿了去,現在藏在自己腰間呢。」

  招弟一怔,下意識摸向懷中,發覺那隨身之物果真不見了。

  「呵呵呵……嘿嘿嘿……唉唉唉……人家只是好奇嘛!真的很好奇很好奇嘛!大姐別生氣,我把它還給你便是了。」盼紫搔了搔頭、吐吐粉舌,終於把拾到的東西掏將出來,是一個繡工普通的小囊。

  招弟接了過來,神色微微一變,看著那個小囊時,不知不覺間眸中流露出溫柔感情,思念起一張男性面容,粗獷英豪,深植在心。

  盼紫把小臉扭向來弟,一手擋在唇邊,壓低聲量道:「三姐,我就不信你半點都不好奇!近一年來,大姐三不五時對住那個東西發呆發愣,也不知想些什麼,那香囊裡肯定藏著玄機。你啊,為什麼說?好不容易才逮到這個機會,我就想找個地方把它打開瞧瞧,全教三姐壞了算計,唉唉!」頓了頓,她暗扯來弟衣袖,咬著耳朵:「瞧瞧、瞧瞧,就是現在這模樣,活像害相思的姑娘呵!」

  「你又沒害過相思!胡攪瞎猜!」

  「耶!我知道的可多著呢,一瞧便能分曉啦。」

  「真的假的?那麼神?!」

  四隻眼偷偷覷了過來,那姑娘渾然未覺,仍凝著手中香囊,眉心淡淡蹙攏,唇邊卻浮出一抹幽靜的笑。

  後院廂房,招弟已作梳洗,適才陪妹妹們練武流了一身汗,現下已換下功夫裝,卸除綁手綁腿,隨息穿著中衣。

  步出屏風,將換下的衣服置在一處,來到桌邊倒了杯茶,還沒喝下,目光又讓放在桌上那個香囊吸引。沒多想,她憑著意識動作,伸手拿起香囊,揭開口子,取出裡頭的東西。

  香囊裡,不放金、不放銀、不放圓珠潤玉,只有一張折成四方的信紙。

  指尖緩緩挑開,將信平灘——

  肝腸如雪,意氣如虹,金蘭之義,天地同終。

  上頭只這十六個字,筆法剛勁,字意丹心。

  一年前的昭陽鎮,他再次不辭而別,留下這短短四句。

  一字多面,她反覆在心中體會,而情愫日長,她終是明瞭,這般的思念已非單純的結義之情,是更深刻、更纏綿、更為震撼的,她對他,終有了男女情懷。

  一早,蟬聲響透後院,今年的夏像著了魔似的,暑氣逼人,連竹編的涼席都沾上溫度。招弟迷糊地睜開眼睛,發著會兒呆,才套上鞋下了榻。

  屏風旁置著一個臉盆架,她就著盆裡的水盥洗,四海鏢局裡沒有服伺主子的貼身丫環,一切生活起居都得自行打理,只請來幾位大嬸大叔,管廚房和其它粗使的活。

  用濕巾擦去臉上和頸上的細汗,略感清爽,她噓出口氣,正撿著一套輕便衣裝換上,外頭卻傳來急步聲響,咚咚咚地,跑得挺著急的。招弟心中疑惑,快手快腳穿戴整齊,推門出去。

  「何叔,怎麼了?發生什麼事,瞧你急的!」

  這何大叔算來是竇家總管,在內務方面幫了雲姨不少忙。聽見問話,他忙調頭。「大姑娘啊,呵呵,沒事沒事,甭擔心。」他揮了揮手,「我去後頭院子叫傻二和阿俊幫忙咧。」

  「什麼事?我也幫忙去。」她步下簷廊。

  「甭!到地窖裡搬出幾罈酒而已,大爺吩咐的,得搬到大廳。姑娘您忙著去,這小事還能用得上您嗎?」

  聞言,招弟眼眸陡亮,驚奇地問:「不尋常呵……有啥兒好事發生了?我阿爹怎捨得動地窖裡的酒啦?」

  何大叔笑著點點頭。「是一位爺,不知打哪兒來的。今兒個一早登門拜訪,拎著兩罈子好酒,老爺見到人家可歡喜得緊,嘴笑得要咧到後腦勺了,遠道兩罈酒不夠瞧,便要人把地窖的極品搬上,瞧那仗陣,兩人準備開封暢飲啦。」

  「何叔知道……知道這位、這位爺姓什名啥兒嗎?」心頭猛跳,她直覺向來奇準,猜測著答案,胸臆間漲滿興然歡欣,說話不禁結巴了。

  何大叔唔地一聲,道:「咱兒也不太清楚……姓鷹!這姓挺少見的。大爺直喊著人家鷹爺、鷹爺的,還說什麼、什麼天下的捕頭……」

  「是天下名捕。」她深深呼吸,緩緩吐出,兀自鎮定,眼眶竟泛上熱潮。

  「對!就這個稱號。還是大姑娘有見識。咱兒聽都沒聽過。」他笑皺老臉,忽又逼:「唉唉唉,得快去辦事,大爺和那位鷹爺等著哩!」說道,匆匆奔走。

  蟬聲唧唧,叫得熾盛喧囂,陽光由綠葉縫透射而下,招弟感覺不到燥熱,在廊下的小園裡靜佇著,傾聽著,方寸正悸動。

  抬起手悄悄捂著胸襟,她合起眼睫,輕笑輕歎。

  四海鏢局前院大廳。

  前頭練武場已有幾名師傅相互喂招練習,刀劍交嗚,而三四名新進弟子正擦拭著置在四邊木架上的兵器,一切如常。

  招弟剛撩開垂簾,廳裡兩名漢子便調過頭,直直裡住她。

  「招弟,你瞧你瞧,是誰來啦?!」竇大海雷般娘著,兩邊顴骨紅通通,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我聽何叔說了。」她沉穩步近,亦是直勾勾地回視落座在阿爹身旁那名男子,微笑輕語:「大哥,咱們整一年沒見了,你終於上九江來啦。」

  鷹雄咧嘴開懷,起身來到她面前,近近打量著,半晌才道:「你下巴尖了點,身子又抽長許多。」

  聽到他溫和的言語,無時不刻懸念於心的面容便在眼前,嘴角和眉峰處的細紋依舊,拓落又熟悉的神態。她瞧著,已分不清悲喜,聲音微緊:「大哥還是一個模樣,倒是披風上多了幾處補丁。」

  鷹雄一怔,接著豪放大笑。「穿久了,捨不得丟,只好破一個補一個。」

  被晾在一旁的竇大海奇怪地瞧著他們二人,忍不住發話:「大哥?哪兒來的稱呼?」

  「竇爺,鷹某與閣下的大姑娘已結金蘭之義。」他回過頭微笑解釋。

  「啊?」竇大海銅鈴眼瞪得圓大,來往在他們臉上兜轉,忽地拍了自個兒腦勺,嚷道:「莫怪莫怪!通才我一個勁兒提議咱倆結拜,你推托再推托,我還道鷹爺不願意,原來招弟搶我一步,早和你拜天地啦!」他話裡沒啥兒特別意思,但聽在招弟耳中,心一跳,臉頰發熱。

  「阿爹說什麼呀!」她瞪了眼,暗暗寧定。

  「說什麼?你搶了我兄弟。」竇大海瞪回去,還邊盤算邊嘟噥:「你是我閨女,他又和你義結金蘭,我是你阿爹,那這下子咱兒也成他阿爹啦,這、道這怎麼敢當?!」他大搖其頭,胡揮著手,「鷹爺,這豈不折煞了我?不成不成。」

  鷹雄笑著,尚未回話,一對雙胞小姑娘已在簾後笑出聲來。

  「阿爹,一碼子歸一碼子事,您別瞎攪和。」盼紫邊說著,碰碰跳跳地跑出,笑嘻嘻地睨向鷹雄和招弟。「您瞧人家感情好,心裡不舒坦。」

  感情好?招弟臉更熱,下意識瞄向鷹雄,見他正也瞧著自己,目光深邃,唇邊的弧度興味戲謔,心情似乎極好。

  此時,布簾接二連三撩開,不只雙胞胎,竇家的姑娘們全聚集到大廳,除了雲姨,她是晚睡晚起的習性,常是快到午膳時候才見人影。

  幾個姑娘們掩飾不住的好奇,一早就聽說「天下名捕」拜會四海,地窖的酒一罈接一壇搬了出來,不來瞧瞧怎對得起自己?

  竇大海禁不起激,濃眉飛揚,狠拍了膝蓋。「他們感情好,咱兒心裡都不知多快活、多舒坦!你這小丫頭淨是胡說八道!」

  幾個姐妹全笑成一團,較活潑的雙胞胎和小金寶也不生分,咚咚咚地跑到鷹雄身邊,一開口就沒停,圍著他發問,纏著他說話。鷹雄略略驚愕地瞧著小姑娘們,竟有些手忙腳亂,他苦笑,雙目微抬,與招弟相凝,她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嘴上有抹溫柔笑意。

  「哎呀,你們這幾個丫頭,像話嗎!」賓大海嚷嚷:「沒瞧見鷹爺同阿爹喝酒,還來打擾咱倆兒酒興?快走快走,該忙什麼就去忙什麼,別杵在這兒!」

  「阿爹,我也要喝,痛飲三百杯。」小金寶豪氣干雲,一手還扯著鷹雄衣袖。

  「不行!」

  「您不讓喝,我去把雲姨喊醒。」嘿嘿嘿,一拍兩散,大伙都別想喝了。

  「別別別!你喝,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唉……

  結果,在一干竇家女兒們提議下,雪球愈滾愈大,不僅眾位姑娘,連鏢局裡空間的師傅們也跟著來,一行人竟在珍香樓包了三大桌,還從鏢局裡抱來十來壇珍藏的美酒。這珍香樓可是九江有名的大館子,菜色齊全,料鮮味美,佐酒下肚,真個人間至極的享受。

  席間,眾人不住勸酒、敬酒,南北二路的劃酒拳紛紛出籠,鷹雄豪邁暢飲,拼倒不少鏢師,連竇大海也敗陣下來,卻和小金寶鬥個平分秋色。直過午後,眾人才離開珍香樓,醉的讓人扶著,扶著人的自己也步履蹣跚,歪歪斜斜地走回。

  竇大海四肢分別教四個女兒抬著,小金寶負責捧住他的頭,一路往四海扛回。

  「阿爹這麼回去,醉醺醺的,雲姨要發脾氣了。」招弟陪在鷹雄身側,緩笑搖頭,她臉頓嫣紅如醉,卻非真醉。

  鷹雄低低笑著,由衷地道:「你的親人好生可愛。」

  「嗯。」點著頭,她望向他,「大夥兒見著你,心裡可高興了。大哥……你來九江就住在四海吧,咱們還有幾間空房,大哥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阿爹有很多事想同你暢談,我也……我也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大哥還沒見過我家雲姨,她性子直接,單刀直入,很爽快的人,你會喜歡她的……」

  他斂眉,不知想些什麼,忽然溫和地截斷她的話:「招弟,我得走了。」

  方寸一擰,她步伐陡地頓下,兩人又杵在大街上,相互對視。

  怔了半晌,招弟終於弄懂他的意思,想說地話,卻覺一個硬塊哽在喉頭,上不怯、下不來,滿腔氣息悶在胸口,沒個出路宣洩。

  「我很想多留幾日,但責任在身,非走不可。」他聲音微啞,一隻大掌像安撫孩子似摸了摸她的髮頂,順著滑到姑娘臉頰。

  招弟不由自主握住那隻大手,側著頭輕輕摩蹭,粗糙中混合溫暖,教人心痛,已營不了現下是在九江大街上,身旁人來人往。

  「你明明來了,為什麼非要走?」她歎了一聲。

  鷹雄也不明白。僅路過九江,明知不能多待,卻偏偏停留,兩隻腳自有意識,自動自發走來四海鏢局的門口,然後,別後一年,他終又見到她,知她安然無恙,那份躁動漸趨和緩。

  「等我辦完事,一定再來瞧你,屆時,我這個當大哥的就要厚著臉皮賴在你家,白吃白住一個月,你說好不……嘿!」他試著玩笑,手指竟沾到她的淚,不禁錯愕,「怎麼哭了?唉,都大姑娘了……」

  招弟趕忙放開他的手,接著眨眨眼,用手背兩三下地找去頰。一的淚珠。她深深吸了口氣平穩胸臆激動,凝向鷹雄,後者雙目炯然,隱有深意。

  「大哥,我能不能求你三件事?」

  他笑,露出白牙。「你說,我一定幫你辦到。」讓她一展歡顏。

  「每年的這個時候,你能不能來九江一趟……瞧瞧我,讓我也能瞧瞧你?」她唇微顫,聲音啞啞的、輕輕的,眼瞳似浸在水中。

  鷹雄靜看著,頷首,語氣亦輕而啞:「每年蟬鳴時分,大哥定來瞧你。」

  她揚唇笑著,繼而道:「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咱們能相聚固然歡喜,但,若到別離時候,大哥一定要讓我知道,親自跟招弟辭行,好不好?」他總是來去匆促,走得悄然無息,將她留在原處。

  「你常是說走便走,不留片言,也不管、不管人家心裡有無事情要對你說,你總是這麼狠心腸……」幽幽歎息中似有輕怨。

  心底泛出暖流,他眉眼俱柔,面前姑娘秀眉輕顰、眼底的依戀甚深,他瞧著,暗自一歎,勾引出憐情情懷,不由得說:「大哥答應你,往後,再也不偷偷一個人離去,若要走,定和你相辭。」

  「大哥……」她輕喚一聲,小臉歡欣,目中隱含淚光。

  鷹雄按住她兩邊上臂,拍了拍,故作輕快地接著道:「好啦,前兩件解決了,你還有什麼要我做?」

  她抿了抿唇,雙頰淡嫣,扯著他藏青色的披風,學他輕快的口氣:「第三件事,離開之前,大哥可不可以同招弟去趟彩工坊?那鋪子賣衣賣布,我想……想挑件新披風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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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8:02 |只看該作者
7肝腸如雪

  九江向來夏熱冬冷,四季嚴明。瞧這夏風多熱,年尾冬雪就有多凍。

  走鏢是不分時節的,四海鏢局依然忙碌,外牆上張貼一排「誠徵鏢師」的啟事,前來面試的不少,但過關合格的有限,局裡頭常鬧著人手不足,因此那牆子啟事從夏天到冬天,又從冬天貼到春臨,尚無撤下之意。

  新一年,春芽早發,四海接下不少藥材運送的生意,著實忙了一陣。招弟和帶弟已能獨當一面,而來弟、雙胞胎和小金寶亦時常隨隊走鏢,頗有心得。

  日子尋常滑過,就在這春末時分,招弟和帶弟姐妹倆領著一支鏢送往東北途中,在客棧下榻,帶弟卻無緣無故失蹤了一整晚,不知去處,直到天魚肚白,她才昏昏沉沉教一名男子送回。

  招弟與他打了照面,甚是熟悉,一時間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那男子見她仗劍橫阻,不讓他再靠近帶弟,笑了笑,道:「竇大姑娘,認不出區區在下嗎?」

  聽聲辨人,竟是當年在仙霞嶺隘口劫走帶弟的李爺。

  「你易容?」她問,分不清哪張面孔為真。

  男子沒有作答,將一長盒放在桌上,靜然道:「煩將此物轉交給『天下名捕』。」道完,目光越過她,在昏沉的姑娘身上停駐了會兒,接著瀟灑轉身。

  「且慢!」招弟朝他背影喊著,隨即奔出,「你對我二妹做了什麼?」

  那男子頓了頓,面容微側,竟是陰鬱落寞。「你何不問……她對我做了什麼?」謎般地回話,不讓招弟再有發問的機會,他身形一縱,眨眼間已躍出客棧牆外,翩然離去。

  招弟懷著滿腹疑雲,在回房揭開對方遺留下來的長盒後,疑慮更添震驚。

  長盒中安置著一柄劍器,鞘身龍紋,與劍柄、護手上的雕著自成一格,劍穗上繫著一塊黑玉。拔劍出鞘,寒光逼人,劍身上清楚地刻著名字,竟是義兄遍尋不獲的龍吟寶劍。

  她既驚且喜,雖然整件事透著古怪,中間還夾雜著帶弟和那男子的糾葛,但如今尋獲已然龍吟劍,義兄多年心願可了,招弟暗自揣想,見到這柄寶劍,他不知會如何歡喜?!定要通飲三大罈酒了。這趟子走鏢順利抵達了東北,回程時,在當地恰巧接下一支走往鄱陽的小鏢,順道多人一筆悵。

  自得龍吟劍,招弟邊走鏢,沿途打探著鷹雄的行蹤,卻無所獲,他總是如此,五湖四海地飄泊,常是某處賊窟被剿、某個江洋大盜落網被擒、某個殺人狂魔讓人就地正法等等的消息傳出,才知他曾至此地。可聽聞的,早是發生過的事跡,現下人在何處,沒誰能知。

  回到四海,蟬鳴喧騰,四季中,正是她隱隱期盼心思浮動的季節。

  這日清晨,她在蟬聲中醒來,剛步進大廳,負責看門的鏢局弟子匆匆跑來,遞了一封短簽過來。「大姑娘,是個孩子拿來的,說要給你,我問他對方是誰,那孩子也說不清楚。」

  招弟疑惑地接過,攤開信紙,一瞧,容如花綻。

  珍香樓上,樽酒相候,金蘭一聚,互訴情衷。

  她認得他的字,龍飛鳳舞,蓄含勁韻。

  他依約而來了。金蘭一聚,互訴情衷。是的,她有滿腹情懷欲訴,心中微酸微澀,已非單純的金蘭之情。

  珍香樓上,菜香和酒香縈繞,人聲鼎沸。

  跑堂見一名姑娘拾階而上,趕忙迎去,慇勤招呼:「姑娘好哇,要用膳嗎?咦!這不是四海鏢局的竇大姑娘嗎?來來來,咱兒幫大姑娘安排個好位子。」

  招弟有禮地笑了笑,正要說話,一個渾厚的男音已然響起:「不必,我幫她佔了好位子了。」

  尋聲望去,男子坐在臨近欄杆的地方,及肩黑髮隨意披散,短髭佔滿雙賴和下顎,濃眉飛揚,雙目深邃,他彎唇笑著,落拓瀟灑。

  迎視著,瞧見他斜繫在肩的薄披風,是去年自己相贈之物,招弟不由得心中一暖,盈盈微笑,她側過首,對那跑堂吩咐:「我就坐那兒,勞煩小哥再上五罈好酒過來。」

  「得咧。」響亮地應聲,調頭張羅去了。

  她緩緩跺至,在男子對面坐了下來,將手中長盒橫放在雙膝。

  分離一年,自有許多話想對他敘說,如今人就在面前,她妙目瞅著他,千頭萬緒、千絲萬縷,竟不知從何說起。

  「來,陪大哥喝幾杯。」鷹雄咧嘴笑開,將三亞酒推到她桌前,自己卻抱著一整罈子。

  招弟捨杯子不用,向夥計要了一個空碗,將酒倒滿。

  「大哥,我先乾為敬。」她仰首飲盡,拋開女兒家的矜持,烈酒入肚,整張臉迅速酡紅,她總是這樣,酒量雖說不差,但沾點酒,面色立即泛紅。

  鷹雄瞧著,目瞳更轉深沉,胸臆微緊。她頰上紅潮似酒醉人,唇如**,拋掉了矜持,卻展現出嬌美的一面。

  「大哥,我唇上沾了什麼?」她單純問著,雙唇自然地抿了抿。

  「哦……沒事。」他思緒猛地被拉回,竟覺心虛,連忙轉移視線,大大地喝了口酒。

  招弟不懂他心思轉折,微微笑著,為自己再斟一碗,邊問:「大哥為什麼不直接上鏢局尋我?若知你來,大夥兒肯定歡喜極了,自去年夏天一別,阿爹和小金寶就直嚷著要與你拼酒,還說我怎麼讓你隨隨便便就離開,把錯都怪到我頭上了,吵得人不安寧。」

  聞言,男子搖頭輕笑。

  「大哥……」喚了一聲,她抬眼凝視,眸光含情。「這一回兒……你會在九江多盤桓幾日嗎?」

  聽那柔軟言語,詢問中帶著殷切期盼,他微頓,好半晌才道:「我有職責在身,此次路過九江,只想約你出來一見,不能久待。如今知你無恙,大哥也就放心了。」

  舉起酒罈喝下一口,他眼神偏開,不願瞧那小臉上浮現的失望神情。

  仍是一樣的答案,為著相同的理由。招弟真的好失望好失望。才相聚,尚未及體透相見的欣喜,已覺落落寡歡,竟開始為著不能避免的分離憂傷。

  「大哥總是來去匆匆,我知道有好多事要忙、好多責任要擔,你這回兒還是無法久留,但咱們總算見了面、說了話,總算……總算吃了一頓飯、對飲了好幾碗酒。知道大哥身強體健,精神依舊,我、我也安心了。」忽地,頭一甩,她振作起來,「來,招弟再敬你,咱們痛快地喝。」仰首,狠狠灌下一碗。「好。」鷹雄聲音持平,再度以壇就口。

  她強作無謂的模樣如毫針紮在心窩,刺得他心胸生疼難受,外表雖鎮靜,心思又浮又躁,他腦中正轉著從未有過的念頭,竟生出一股衝動,想爽爽快快地告訴她,自己要留在這兒很久很久。

  這是怎麼了?他從未這般舉棋不定。

  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計劃既定,便全力執行,他已為她破了例。

  本不該在九江逗留,心頭卻浮現她的身影,牽掛著、心念著,爾後他說服自己,他是她的義兄,又承諾過每年要來瞧她一回,此次停留名正言順。

  可現下聚也聚過、人也瞧了,他還想如何?竟也兒女情長?

  驀地,酒罈子險險摔在地上,他心頭猛震,雙目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大哥,我這兒有件東西要給你,是兩個月前我往東北途中得到的,你瞧瞧是什……」招弟把長盒放上桌,心想,今日能將此物歸還,大哥自然歡喜,她也代他歡喜,離別之情再所難免,她將它暫拋腦後,不去多想了。說著,邊拍起頭,忽見鷹雄神情怪異,她話跟著頓下,訥訥問道:「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這麼瞅著我?」

  他沒應話,逕自瞪著,目光激迸,呼吸略微促急。

  「大哥?」她上身傾前,試探又喚,一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

  突來的肌膚相觸,又麻又燙,彷彿一股熱氣穿透細孔,鑽進血液當中。鷹雄渾身一震,手中酒罈子又快砸向地上了,他倏地回神,連忙拖住壇底,單臂截穩,但不少酒汁已灑將出來,濺濕他的綁手和衣擺。

  兒女情長!

  他想著,不禁眉峰成巒,是既訝然又迷惑的,捉不準為何會扯上這四個字?興起這怪異的念頭?「我沒事。」他苦笑了笑,費了翻勁兒平穩浮躁,在她掌心輕覆下的手不著痕跡地抽回,若無其事地問:「你不是有話告訴我?」

  在那張粗獷的峻容上已瞧不出端倪,招弟不再胡思亂想,露齒一笑。

  「大哥,有人托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你快瞧瞧此物。」邊道,她揭開長盒,展現在他眼前。

  緩緩放下酒罈,他目光黝黑,來回游移。「龍吟。」低低道出劍器之名。

  週遭喧囂,他恍若未聞,沉著他取起長劍,一手按在柄處,僅拔出三分之一的劍身,頓時銳氣如霜,寒意撲面。他細瞧著,沉默不語,幽幽緩緩,嘴角的嚴肅有了溫和的曲線。

  招弟會心微笑,知他心中起伏,輕問著:「大哥不問是誰托四海轉交的嗎?」

  還劍入鞘,鷹雄略略沉吟,目中銳光一閃,靜靜啟口:「是那個李爺。」

  「大哥何以得知?」她小臉訝異。

  「我救過他一次,他知我欲尋龍吟,此次便作回報,他不願欠這份情。」

  「原來如此……」招弟點了點頭。見他將劍收起,扣上木蓋,一個問題在心中反反覆覆,她衡量片刻,深吸了口氣,終是問出:「大哥,這劍……你會親自送回溫州安家堡嗎?!」

  鷹雄兀自飲酒,忽地一頓,他眉心淡蹙,似乎亦在斟酌著。「我有許久未曾回去了。」真到了回去的時候,竟也躊躇。

  「你、你親口說過的,只要找到鳳鳴和龍吟二口寶劍,你就會回安家堡,不能食言的。」她急了,真怕他不走這一趟。兩頰酒氣成嫣,一發急,整張臉蛋更漲得通紅。「那一家子的人都等著你,安老爺、安夫人……他們是你的義父義母啊。還有那位老總管。你、你怎又不回去?!」

  她唇微嘟,將臉偏向一邊:「大哥若想故伎重施,將此劍托四海鏢局護送,招弟直接了當同大哥說了……我、我們不接追支鏢。」

  「你們不接,總有別人會接。」說這話,純粹逗她。瞧那神色認真嚴肅,他心一動,竟覺有趣,對於回不回安家堡之事,反倒無需再想,心底已有篤定答案。

  聞言,招弟怔了怔,小臉調回,定定地望住他,悶聲道:「你這麼做是……是自毀諾言。」

  鷹雄忽爾哈哈大笑,珍香樓上,許多人全讓那豪邁笑聲吸引,紛紛望了過來。

  「大哥……」太受注目,招弟反倒不自在。

  笑音漸歇,他短髭上沾著點點酒汁,一對眼炯亮有神,溫言道:「若自毀承諾,要教你瞧不起,我這義兄當起來多沒味兒?」微微露笑,「我會回溫州,親自將此劍送回安家堡。這麼做,你不再生大哥的氣了吧?」

  招弟心中大喜,聽他戲謔問話,又覺羞澀,幸好酒氣使然,臉蛋早霞紅一片,瞧不出什麼端倪。

  「我、我不生大哥的氣,難得相聚,自該歡歡喜喜的。」劍已交回,了結一件牽掛,可橫在心中的事層層迭迭,亂如阡陌,她凝向他,幽幽地道:「大哥,如果回到溫州,見到安家老爺夫人和安家老總管,請代招弟向他們請安……若能的話,大哥可否托人帶個口信來九江,讓招弟知道你們已經一家團聚,我也能為你們歡喜。好不好?」

  鷹雄內心悸動,感情漫漫如潮,緩緩湧來。「我一定讓人知會你。」

  她笑著點頭,舉起酒碗。「大哥,我還要做你。」不嗜酒,並不表示酒量差,真要喝個痛快,兩三壇也不成問題。

  「夥計,再來五罈子好酒!」她放下碗,朝裡邊喊著。

  「唔,大哥倒把你小覷了,竇家除你阿爹和么妹,瞧來你也挺能喝的。」

  招弟還是笑,眼睛熏得迷濛。「大哥,我陪你喝酒,一輩子……陪你喝……來!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凝視著,眉心刻劃,薄唇微微掀動,好似有話要說,卻又止住。

  此時,跑堂夥計送酒上來,與先前的並非同一人,他低頭放著罈子,邊道:「客官,這酒給您送……」「來」字尚未出口,驚見他雙臂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幾個酒罈已然擲出,對住鷹雄打去。

  這變故來得極其突然,事前無半分徵兆。所幸,鷹雄臨敵經驗豐富,一遇危險,動作全憑反應。他大喝一聲,被風勁揮,擋開所有酒罈,另一臂將招弟扯來,而招弟身手亦是迅捷,瞬間已將安置龍吟劍的長盒牢牢抱在懷中。

  他倆躍起身子,為防阻對方連續進擊,鷹雄跟著踢出一腳,桌子「砰磅」大響飛將起來,朝那一扮夥計之人平直襲去。

  以為能暫阻片刻,此一時際,十來名漢子衝上珍香樓,又有幾名由二樓欄杆攀上,整座館子亂哄哄的,許多人嚇得往樓下奔,還有人直接由二樓躍下,不及躲又不敢跳樓的只得縮在角落,渾身發顫。

  「姓鷹的,納命來!」

  「大夥兒上啊!今天非鬥個你死我活不可!」

  「你不給活路,咱們也不好惹!」

  吆喝叫罵聲大作,鷹雄冷冷一笑,長腿運勁一踹,整面欄杆至毀,攀在上頭的幾名厲聲大叫,無捉握之物,全都跌了下去,這一摔,下頭是堅硬地面,上頭是原木欄杆,兩相夾擠,骨頭斷個五六處已算僥倖。

  「大哥,這些人是誰?」招弟緊抱長盒,戒備地瞧著,懊惱自己沒將貼身兵器帶出。今日是來相見歡喜,未料及會遇上一群掃興的傢伙。

  「你站到一旁,他們是衝著我來的。」鷹雄沉穩地命令。

  聽這話,招弟跺腳,口氣陡硬:「大哥還認我這個義妹嗎?金蘭之情,皎如日月,我和大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危急當前,卻要招弟棄大哥而去、躲在一旁冷眼以待?我辦不到!」

  「招弟……」他緊聲喚出,心頭陡熱,握住她上臂的手忽地一緊,微乎其微地,那嚴峻面容閃過什麼,快得無法分辨。

  再無時間多說,十來名漢子大喝著,紛紛掄刀攻來,他們早將招弟看成與鷹雄同一陳線,說砍就砍,管她是男是女、是圓是扁。

  見招弟執意相護,患難真情,鷹雄心中氣血翻騰,渾身蓄滿勁力。他教八九個大漢圍攻,刀劍由四面八方封殺,徒手應付,尚游刃有餘。

  而招弟亦非尋常閨秀,自幼苦練,功夫自有其精妙之處,她一臂抱住長盒,單手奪下一刀,雖不十分順手,也已阻退三人,另有兩名漢子還要攻來,她尚未出招,鷹雄已接了過去,兩三下便擺平一切。

  「大哥,你出招的速度……真、真快……」早知他武藝高強,但這般快打,生平首見,她不禁瞠目結舌,瞧著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一干傢伙。

  「你不願走避,我只得盡速解決。」他低沉地丟下話,臉色鐵青,兩眼灼灼,似對她患難與共的決定仍不認同。「我是你義兄,就有責任護你周全,更何況這些人是衝著我來的,你……你是個姑娘家,刀劍無眼,就不怕受了傷?」

  招弟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唇抿了抿,「我不是尋常人家的閨女,大哥明知四海以何營生,刀裡來劍裡去也是常有的事。」

  他仍眉目飛揚地瞪著,胸膛起伏,欲反駁,卻不知如何反駁。在他眼中,她雖是鏢局兒女,有義氣、具膽識,但危難在前,他就有責任護她周全。

  招弟心跳加急,躲開男子凌厲複雜的目光,她將奪來的刀丟下,心想得賠給店家一些銀子,一腳剛跨出,忽聞鷹雄厲聲大喊:「小心身後!」

  身後的欄杆早已垮落,大街上站著好多看熱鬧的群眾,聽見警告,招弟跟著回身,不及瞧清,頸子倏地一緊,下頭有人甩著套索,繩套拋飛上來,準確地勒住她的咽喉。

  「招弟!」鷹雄皆目欲裂,撲來欲截住她的身子,底下,另一圈套繩對他拋將而來,他扯住倒拖,瞬間擰斷粗繩,但這一頓,招弟已讓對方拖走,無欄杆護阻,整個人由二樓狠狠摔下。

  鷹雄大驚,想也未想,身子如大鵬躍下。

  在樓下以套繩埋伏的敵人並不多,僅五名而已,鷹雄當空飛落,尚未落地,雙掌已拍中二人腦門,不留餘地。

  餘下三人見他勇猛,嚇得不敢再鬥,反倒迅速地收攏繩索,將招弟拖了過來。

  招弟摔在地上,猶抱住長盒不放,一手扯著頸上的束縛,張開口,喊不出來,胸口問塞欲裂,幾要昏厥。那三人拿她當護身符地擋在面前,套繩再次攏緊,頸骨一陣刺疼,教她雙眼泛出淚花,整張臉慘白如紙。

  「姓鷹的,我警告你,別再踏近一步,再過來,我就勒死……啊……」一聲慘叫,不,是三人異口同聲地發出慘呼。

  鷹雄根本不聽他們 嗦,兩指扣緊小石,以暗器手法打去,那小石竟在半空劃出孤度,越過招弟,「噗噗噗」連三響,穿破那三名漢子的眉間,頓時了賬。

  街上張望的路人驚呼不斷,光天化日之下,竟明目張膽地殺人,今天這場江湖恩怨散眾人眼界大開。

  那三人相繼倒下,手勁陡地鬆開,招弟亦撐不住身子,跟著例將下來。

  「招弟?」喚聲中充滿驚恐,他風也似的衝上前去。

  喉頭像火燒過一般,招弟弓著身子拚命咳嗽、拚命呼吸,不想流淚,可是無法抑制,淚花不斷冒出,佔著雙腮濕潤。

  「招弟……」他又喚,緊澀而焦急。

  聽見那聲呼喚,近在耳際,這麼的憂鬱心焦,驚恐不能克制,她不由得怔然,方寸泛出熱流。在她印象中,這個男人不曾怕過何事,可如今,為什麼驚懼?

  她睜開眼,發現他就半跪在自己身邊,臉色又白又青,下顎繃得死緊,雙手伸至半空,想碰觸她,卻又不敢。

  「你哪裡疼?招弟,說話,說哪裡疼了?」他氣息粗喘,問得好急。

  「我、我……繩、繩子……」莫了又咳了起來。

  套索仍留在頸上,聞言,鷹雄如夢初醒,七手八腳替她解下束縛。

  「好些沒有?招弟,你說話,哪裡還疼?你說!」他似乎太過緊張了,招弟從未見他這般失常,她搖了搖頭,小手搭在他腕處,竟覺他隱隱輕顫。

  「大哥……咳咳咳……我、我沒事……你瞧,劍也沒事,咳咳,只是木盒子有些裂縫,裡邊的龍吟劍還是完好如初,沒半點毀損,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微笑著,想安撫他,口氣故作輕快。

  未料及,這一招適得其反。

  不提還好,一提她死抱在懷中的劍盒,鷹雄怒火中燒,竟當著大街群眾的面前開吼:「你、你……臨敵對應如何危險,你抱著一個沒用的木盒幹什麼?不覺礙手礙腳?都教人用套索拖下樓,還死拽著不放?你到底在幹什麼?!」她墜樓的那一幕猶在腦中,教他渾身戰慄。

  招弟呆若木雞,連咳嗽都忘了咳,大眼眨也不眨地瞪住他。

  「那、那不是沒用的木盒,裡頭有、有一把寶劍,你明知道的……」好不容易才找回聲一日,她辯道,卻見他目光兇惡,聲量不由得轉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把劍再好,沒人用它,比一塊爛鐵強不到哪裡去。」他火氣不小,眉心打了七八個死結。「那條套素都快勒斷頸項,你不會抽出長劍將它斬斷嗎?就傻傻任人拖了去?」

  這感覺好可怕,他整個人都快瘋了,彷彿幾年前那個噩夢重演,義弟義妹為他而亡,適才那一剎那,他真以為……以為自己保不住她,這情義深重的姑娘亦要因他喪命。這般恐懼,他再難承受了。招弟奇怪地瞧著,有些無辜地道:「大哥……要來見你,我把長劍放在鏢局裡,沒帶出來。若劍器在手,我自然會揮劍斷索,你、你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這、這這……能教他不發脾氣嗎?敢情她根本沒意識教自己抱在懷裡的是一柄好劍器?

  「你就不會拔出龍吟劍嗎?死抱住做什麼?」他又吼。

  招弟怔了怔,好似想通了,緩緩點頭。

  「是。的確該拔出龍吟劍的,只要一個翻花揮劍,自然能切斷套索,也就不會勒得那麼難受了。」鷹雄吟了一聲,猛地站起,胸口起伏甚劇。圍觀眾人紛紛後退,不敢上前。

  「大哥,這劍還是你拿著吧。」她邊說,試圖站起,右腳筋骨無礙,換邊拉直左腿時,卻引來一陣刺疼,她問聲輕哼,仍咬牙挺著。

  「竇大姑娘,你後大腿全是血啊!」人群裡不知誰喊著。

  「哎呀!快去給大夫瞧瞧!」

  「怎麼傷成這樣子!還有沒有命啊?」

  四週一片議論,招弟還沒反應過來,鷹雄已快她一著,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扳轉過來。一瞧,他臉色比她還慘白,好似流血的人是他,快要厥過去的人也是他,二話不說,連忙將披風撕成長條布,緊緊綁住她的腿部。

  「大哥,我、我不是很痛。這龍吟劍還是你拿著安全一些。」饒是她身骨強健,墜了樓、頸項教套索緊勒、又受傷流血,說話也已有氣無力,唇上毫無血色。

  鷹雄死瞪了她一眼,理都不理那遞來的長盒,忽地攔腰將她抱起。

  再也不是初遇時那個小小丫頭,她已然成長,出落成一個標緻的大姑娘家。如今,眾自睽睽下,姑娘在男子懷中,這一抱,自然引起諸多猜測。

  「大哥,我自己走……你、你快放我下來。」招弟雖覺昏眩,也知這樣的行為有多不合宜。她下意識緊扣懷中長盒,卻覺男性的雙臂亦緊扣住自己,壓根不管旁人議論。

  他抱著她疾行,似乎向誰尋問著醫館該怎麼去,語氣焦急萬分。招弟勉強維持神志,迷濛地眨了眨眼睫,覺得必須向他解釋些什麼。

  「大哥……你別生氣,我、我真忘了拔劍……只記得要護住它,我沒想到要拔劍,你別生氣、別擔心,我下次不會了,下次……一定記得……」還能有下次嗎?或者,是職業上的毛病,下意識地,她將那木盒視作護鏢,一有危急,只知全力保護,真忘記盒中是柄劍器,可助她退敵。

  她還想多說些話安慰他,要他別為自己憂心,可**僅掀了掀,螓首跟著一偏,終是倒進男子胸膛,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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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8:28 |只看該作者
8意氣如虹

  蟬聲紛紛鬧鬧,總將她由夢中喚醒,她不惱的,因極喜歡它們的叫聲,告訴她夏季已臨,給她一個期盼著的想望。

  睜開眼眸,動也沒動,習慣性地在榻上發了會兒愣。

  怎麼,天都黑了,她才剛睡醒?

  還沒想出癥結所在,忽地,一張男性面容橫了過來,懸在她上方。

  「醒了?」他背著光,瞧不清五官,那聲音似噓出一口氣,抑制著激動。

  內心致震,終於,記起事情的前因後果。

  「大哥……我……」她眨眨眼,話都沒說全,上方又突兀地探出好幾張臉,七嘴八舌地嚷著:

  「招弟,真醒啦?好好。鷹爺同爹說了,爹知道是哪群王八蛋打你了,快收養傷,傷好了,咱爺倆兒殺他個落花流水!」爺倆兒?他又把招弟當兒子了。

  「阿爹,我也要去!」

  「阿爹,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讓他們嘗嘗金寶銅錘的厲害!」

  前面兩句是雙胞胎異口同聲,連義憤填膺的語氣都一模一樣,說出後頭那句的小姑娘倒沒靠過來,卻一手各提著一支八角銅錘,當空揮動,虎虎生風。

  「大姐,珍香樓的夥計還有許多人全跑來報信,我和來弟趕去,卻已不及。」

  「是啊!你讓鷹爺抱到王大夫的醫館,好多人為我們指路呢!」這姑娘的聲音柔嫩,手心軟綿綿地,伸來探著她的額,「沒發燒哩,這王大夫開的藥方倒還見效,要不,雲姨要去砸人家招牌啦!」

  「去去去,招弟剛醒,你們讓她轉轉神、說說話,別淨審犯人似的圍著。」那名美婦睨了她一眼,忽地把每顆頭推開,只留下鷹雄的,今日首次會面,先給他客氣客氣,往後混熟了可不保證。

  「雲姨,我沒事。」招弟笑了笑。她沒法瞧見自己的臉色,可能失血太多,小臉蒼白極了,雙唇亦失去血色。但那對眼眸清明炯亮,精神並未折損。

  「沒事才有鬼!」她雙手叉腰,猛地站起,一副找誰拚命的模樣。「你什麼都甭說,塞北那幫馬賊竟流竄到鄱陽來了,還當街打你?!拿你當馬似的套脖子?!咱們四海同他們沒完沒了,不發威還道咱們是病貓不成。」

  「對!」眾口一致。

  「什麼馬賊?雲姨、阿爹,你們幾個……」招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雙目詢問地凝向鷹雄,後者卻苦笑著,似乎也無能為力。

  「招弟醒來,沒啥兒大礙啦!你們幾個全跟我走。」

  「雲姨,太陽都下山啦,咱們上哪兒去呀?」

  「去部署一番,九江是咱們四海的地盤,能任那批馬賊的餘黨逍遙嗎?」

  「那大姐呢!她剛醒過來。」

  「有鷹爺陪著,沒事啦!走!」雲姨丟下話,一馬當先往外步去。

  聞言,姐妹們偷偷對住招弟笑著,眼光充滿好奇地轉呀轉的,又對鷹雄擠眉弄眼一番。「鷹爺,我也喊來你大哥好不好呀?」來弟故意嚷著,其它的竇家姑娘們呵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聲,聽在耳中真是曖昧,不等回答,眾家娘子軍已咚咚咚地、跟在雲姨身後跑了出去。

  「這幾個丫頭是怎麼?眼睛抽筋啦?」竇大海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子,哪猜得出女兒們耍啥兒把戲、打什麼啞謎?他沒走,反倒拍拍鷹雄肩膀,朗聲道:「鷹爺,咱地窖放著幾罈酒,就等你來……喂喂,你們兩個做什麼?」盼紫和德男去而復返,好有默契,一人一邊架住竇大海。

  「阿爹,您話好像……這麼……有點兒……」

  「太多啦!」

  兩人相視一笑,勁力同出,把竇大海一個壯碩身子架了起來,往外拖走。

  「喂喂喂,你們兩個不孝女兒,沒見爹正在說話嗎?喂喂,拖著我往哪兒去呀?招弟、招弟,把鷹爺留住,把他栓在身邊,爹把他托付給你啦!別讓他走,我要跟他喝酒,別讓他走啊……」那吼聲已在廊外,漸漸遠了。

  房中只剩二人獨處,燈火昏黃,曖曖昧昧的。外頭,蟬鳴未歇。

  招弟有些躁熱,咳了咳,掀開薄破,兩手撐著床榻勉強半坐起身。

  「很痛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忽地,強健的臂膀伸來扶住她的上身,他趨前靠近,燈火映照下,那面容半暗半明,都透著同等的憂慮,低低又道:「你左腿後方裂了一個口子,大夫已經處理,敷上生肌消腫的藥膏,往後幾日,最好都別下榻。」

  「我沒那麼嬌弱。大哥……龍吟劍呢?」她張望著,剛醒來,就只關心著一把劍器,瞥見那長盒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安心地點點頭。「沒事就好……」

  「誰沒事?」男子面容陰沉下來,兩蹙火點在喧中燃燒。

  說不上是何原因,頸後驀地泛涼,她一手擰緊被子,偷覷著他,勉強開口:「劍沒弄丟,也……也絲毫無損,都沒事了。」

  猛地,鷹雄一拳擊在床榻旁的椅資,「砰」地憂慮,那張凳子已然解體,散得七零八落。他忽又扭頭瞪住她,目中之火燃得倍加旺熾。

  「你都受了傷,還管一把劍做什麼?!」

  招弟屏氣驚愕,好一會兒才轉回神,瞧瞧那張無辜的椅凳,又瞧瞧那張嚴峻如霜的面容,一股硬氣激將出來,鼓勇出聲:「我怎可不管?邵、那是大哥尋找許久的劍器,有其特殊的意義,價值自是不同。若有差池,豈非大憾?我、我……」她胸脯起伏甚劇,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除錯愕外更覺難堪。「大哥為何對招弟氣惱?我不明白,我、我沒做錯什麼,你為什麼生氣……」眼眶好熱,她深深呼吸,硬不讓淚流下。

  「我是氣你、氣你……」他瞪住她,欲將滿腹牽掛憂心之情敘說,卻不知何以表達。在心中,那柄龍吟劍固然重要,畢竟是死物,怎能……怎能比得上她?

  思緒如潮,他仔細端詳著,見她面容蒼白如雪,頸項上印著清楚的勒痕,一圈圈,青淤不退,頓時心臟如中巨槌,悶緊難受,都快扼斷呼吸。

  末了,他歎了一聲,神色憂鬱。「我是氣你不懂保護自己,更氣自己沒能及時護住你……你為我受傷,我瞧了……心中難受。」

  「大哥……」招弟忘情輕喚,方寸泛起漣漪。

  二人對視艮久,房外蟬鳴唧唧,房內恆息斟酌,在彼此眸光中探索。

  他的視線在她臉蛋上游移,而後緩緩垂下,停駐在女子的頸項上。見狀,招弟疑惑地輕斂眼睫,小手不由得伸去碰觸。

  「別碰。上過藥了。」他低聲道,大掌拉下她的手。

  「傷得很嚴重嗎?」

  只覺得有些刺麻,轉動時才感到疼,他為什麼這麼看著她?邊問,下意識垂下眼眸,瞧不見頸部的傷,卻瞧見自己僅著中衣,前襟低松,坦露出整片頸項,再低幾分,都要露出胸脯的弧度了。心一驚,她連忙抽回手緊捉襟口,一張臉紅得不得了、燙得了不得,都快冒出白煙。

  鷹雄臉竟也紅了,假咳了咳,趕忙調開視線。

  「你家雲姨讓人燉了雞湯,放在盅裡保溫著,你肚子餓不?要不要喝些?」問歸問,他已起身把瓷盅端來,不由分說地力了一匙遞到她唇下。

  這裡是九江,是四海鏢局,是她的家,他是家裡的大貴客才是,怎倒服伺起她來了?她那要妹妹們全走得不見人影,連個可使喚幫忙的人都沒有,她捉住胸口,大眼定定地瞧著,那湯匙一直抵在自己下唇,她只得張嘴,把湯喝下。

  「大哥,我、我自己來。」雖然躁熱,可也沒法子了,她抓過薄被蓋至頸下,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鷹雄手裡的磁盅,埋頭喝湯,喝得好專注。

  半晌,他面容抑鬱,靜靜地道:「招弟,是大哥拖累了你。」

  埋在盅裡的小臉猛地抬起,將東西往榻邊另一張矮凳上一擱,她轉回面對他,小手擰緊薄被,嚴肅而認真地啟口:「大哥,你怎這麼想?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是結義之情,你不記得了嗎?」在昭陽鎮那一年,你、你寫過一張復簽給我,上頭四句話:肝腸如雪,意氣如虹,金蘭之義,天地同終。我受傷,大哥心中難受,若今日受傷的是大哥,試問……招弟心裡何嘗不痛?」她歎了聲,一手悄悄地、大膽地按住他的,眸光如泓,「我若陷危急,相信大哥一定會捨命相救,若換作是你,招弟也一樣會做自己該做的,拚命護你,成全金蘭之義。如今大哥卻來提拖累之事,是否瞧輕招弟?不認我這個義妹了?」

  「招弟,我沒那個意思!」他急了,反掌握住她。

  「你明明就是。」沒來由地一陣委屈,她眼眶發熱,喉頭又緊又澀又疼,小手掙扎著想要抽回,他卻握得緊了,這舉止早超出兄妹之情,卻渾沌不知。

  「那些人是塞北馬賊,兩個多月前,我與朝廷一支兵勇合作,壞了他們不少買賣,還逮到馬賊頭子,餘下的四處逃竄,這回,他們已盯上我,想將我除之而後快……」他歎息,繼而道:「我總是將週遭的親人朋友帶進危機裡,他們因我受傷、甚至喪失生命,我這樣的人,實該孤獨一個,不能再累了誰,你說是不?」那聲音低而啞,沉沉地,帶著顯而易合的苦澀。

  「不、不!」招弟急急否決,無視頸上疼痛,強調地搖著頭。

  「這世上沒誰該孤獨一個,你說這些話,說、說你拖累我,其實恰恰相反,是我拖累你……我武藝不如你高強,沒法兒助你一臂之力,受人圍攻時,你還得分神護我……我、我……」兩顆豆大的淚珠掉出眼眶,心裡好難受好難受,她硬撐著一股氣,聲音卻支離破碎了。

  「我想……我總是、總是比不上你、你那位義妹的……是不是……」也不知還能說什麼,她唇癟了癟,趕忙垂下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被上。

  瞧那模樣,聽那言語,鷹雄一顆心絞得死緊,想也不想,手致扯,將她整個人帶進懷中,緊緊抱住。

  「你這傻瓜!胡思亂想些什麼!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死?正是因為我啊!」他聲音沙啞、痛楚萬分,雙臂箍住她,把她的小頭顱按在胸膛上,彷彿想將那柔軟身子揉進體中。

  這樣的擁抱,結結實實地,聽著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鼓,鼻中儘是熟悉氣味,她還求什麼?悄悄歎息,她放任自己,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裡。

  「大哥……把事情前因後果告訴我,好不好?在往溫州的小船上、在臨水的雙人塚前,你瞧起來總邵麼憂傷,我想追根究底,想弄清楚他們二位的死因,卻也沒有了勇氣……你、你願意說了嗎?」她等著,這疑問擱在心中好久,揣測再揣測,只有他能解答。

  他身軀僵硬,雙臂稍稍收縮,沉吟片刻,終是艱澀地道出:「江湖成名,定有不少仇家,職責之故,避無可避……幾年前,據太行山作亂的山賊與朝中一名權臣勾結,內外呼應,勢力比塞北馬賊幫不知大上幾倍。我接到朝廷派下的密旨,要破山賊,以除那名大臣的在野勢力。那一年,我先是連殺他們九位當家,爾後召集當地兵勇,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終能剿平……那時,義弟與義妹……他們、他們聯袂北上尋我,三人相聚自是歡喜,卻不知早教人暗中盯上,那些人、那些人……」他重重喘息,回憶中全是苦痛。

  「那些人就如同在珍香樓對付我們這般,也團團將你們圍住,明裡暗裡地攻殺?」她替他接話,記起他今日太過驚懼的神情,莫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為她也會喪命嗎?

  感覺他微微頷首,繼而道:「那些個殺手全是朝中那名大臣密派過來的,挑了太行山的賊窟還是沒能將他扳下,走了一著錯棋,打草驚蛇,讓他心生提防。那些殺手武功很是高絕,只求將對像置於死地,不擇手段,他們的目標是我,只我一個而已,卻讓義弟義妹為我而亡……」語氣一頓,聽見他喉頭滾動的聲音,掙扎著,身軀竟隱隱顫動。

  招弟心一痛,想給他安慰,雙手繞到他腰後緊緊回抱,輕嚷著:「大哥,別說了……我、我不想聽了……」不是不想聽,是他的感情這麼痛苦,而話至此,她已能拼湊出全盤模樣。

  峻顏埋在她溫柔髮絲中,他深深地呼吸吐納,彷彿由這姑娘身上吸取堅定的力量。「我沒法顧及他們,我想救,可是太多人擋在四周,我衝不過去,只能眼睜睜看他們死在面前,而自己卻逃出生天,呵呵呵……該死的沒死,倒拖累了兩條性命,招弟……」他喚著,自嘲地問:「我根本不配當人家的義兄,是不是?我自顧逃了,根本是個懦夫,是不是?」

  「大哥……」她驚喊著,小臉在他懷中抬起,見他失魂落魄又自責不已的模樣,心痛無以復加。

  小手改捉住男子前襟,她用力地搖動,眼眸清亮,直直望進他的目瞳之中:「不准你這麼說!不准這麼說!你不是懦夫!即使不逃,你仍然救不了他們的,反倒賠上自己一條命,那有什麼用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話你定是知道的,而且,你為他們報仇了,不是嗎?你把那兩柄劍尋回來了,不是嗎?你已做你該做的了。大哥……你不是懦夫,你是我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擔當、重義氣、除強扶弱,我能認你為義兄,心中……心中不知有多歡喜,即便為你犧牲性命,那又何懼?我對你……我對你,其實……」她咬著唇,再難說出,兩頰霞紅,方寸如火。

  一番話,多少情意?鷹雄定定地望住她,心中陡熱,竟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哥,往後,咱們再也別提人拖累人,好不?我聽一回,心就難受一回,你若真認我這個義妹,就再也別提,好不?」她吐氣如蘭,將情愫硬生生地按下,怕這麼衝口而出,要嚇壞了他。另一原因是她說不出口呵,還沒養出這麼大的勇氣,再給她一些時間吧。

  「招弟……」他眉眼認真至極,低沉地道:「從今爾後,我再不去提了,你拖累我也好,我拖累你也好,你我肝膽相照、意氣如虹,我有危急,你會護我,你有危急,我亦會不顧生死,以命相護。」這誓言,無論他待她是單純的金蘭之義,抑或有些許男女情懷,聽在耳中,皆教人心情大動。

  驀然間,招弟逸出一聲輕喊,也不管傷處疼痛,雙臂緊緊攬住他的頸項,臉頰貼在他生滿短髭的峻顯上。

  「大哥、大哥,我心中好歡喜!」

  他順勢抱住她,大掌揉弄她披散在背的長髮,內心亦是激動,驚覺頰上濕熱,是姑娘流出的淚,不禁慌張喊著:

  「怎麼哭了?別哭、別哭!是不是很疼啊?快躺下,傷口別又出血才好。」

  「不是傷口疼啦,我是……是喜極而泣……是歡喜呵……」

  招弟忽地笑了出來,又哭又笑,哪還有當人家長姐的架勢?在這個男子面前,自然而然地,全是女兒家柔軟的嬌態。

  而鷹雄懵了,那綿軟的身子貼在懷中,鼻尖儘是馨香,他忍受不住,深長地呼吸吞吐。在心中,情愫悄然滋長,將他融進前所未有的柔情裡,飄渺亦真實。

  這回,與招弟相會後,鷹雄原擬定北行,所要處理之務正是塞北馬賊幫的餘黨,未料及對方先找上門來,招弟還因而受傷。

  那日他當街殺人,隨後,九江地方官府大批前來,他以御賜金龍令表明身份,命兵勇們將幾名受傷的馬賊逮捕,可詳加盤問。

  餘波蕩漾,除這批馬賊餘黨外,難保不會有第二批、第三批,他實該徹底地處理此務,但理智這麼想著,對自己下了幾百道命令,起不了半點作用。也理不信心裡怎麼想,他竟留在九江,應了許久之前他對招弟作的承諾——

  厚著臉皮賴在四海鏢局,白吃白喝。

  招弟雖受了傷,心卻飛揚著,在榻上連躺十來日,每天,鷹雄總會過來瞧她。

  有時,房中好生熱鬧,賽家姑娘們全擠到這兒來,吱吱喳喳,纏著鷹雄問東問西,要地敘說江湖上的奇人軼事,要不就纏著問武藝;有時,阿爹也來湊一腳,抱來好幾罈酒,也不覺怪異,在女兒房中便跟人喝將起來,直到雲姨過來趕人;又有時,只剩他們二人,誰都沒開口說話,氣氛透著淡甜,安詳又教人悸動。

  這日午後,招弟下了榻,穿著尋常的功夫裝,來到大廳前的練武場活動筋骨,因腿傷未完全收口,不好激烈動作,她舞了一套太極劍,動作舒長和緩,主活血通氣,對傷勢極其療效。

  練武場的一旁,來弟的九節鞭正和小金寶的八角銅錘游鬥,金光銀光往來閃爍,叱喝聲此起彼落。因這兩日,竇大海、帶弟和幾位師傅陸續出門走鏢了,盼紫和德男今日被雲姨派去收賬,陪妹妹練武的責任便理所當然落在來弟身上。

  「鷹爺,覺得如何?還過得去吧?」開敞式的大廳裡,那美婦翹著腿坐在太師椅上,喝了口冰鎮酸梅湯,下顎朝練武場子裡努了努。

  鷹雄雙臂抱胸,斜倚著柱子,雙目直視著練武場裡的狀沉,好一會兒才開口:「竇府的六姑娘年紀雖小,卻是資質過人,若遇名師指點,循序漸進,武學的成就必定不凡。」

  雲姨呵呵地笑。「金寶兒打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八歲便把廟口的石獅舉過頭,十歲那年九江大地震,她雙手頂住百斤石樑,不知救了多少學堂裡的孩子,我早知她有本事。」灌完酸梅湯,她爽快地噓出了口氣,跳下太師椅挨到鷹雄旁邊,學著他雙臂抱在胸前,有模有樣地瞧著場子。

  「咱們家小金寶的事不是重點啦……我是想問、這個這個……不知鷹爺覺得咱們家大姑娘如何?還過得去吧?」

  此時,招弟一招回劍攬雀尾,左腿半轉,似乎扯動傷口,她眉微蹙,動作跟著滯了滯。見狀,鷹雄整個站直身軀,擔憂神態表露無遺,已跨出一腳,見她持劍繼續走招,才緩下臉色,雙臂又交抱在胸。

  那舉止、那眼神,滿滿都是關懷,說他沒對竇家的姑娘動心,鬼才相信!

  「鷹爺怎麼不回答了?」

  「什麼?」他壓根沒聽清楚她方纔的問題。

  「咱們家招弟呀?您覺得如何?還過得去吧?」她用字謙遜,口氣可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鷹雄目光須臾不離練武場,微微一笑。「義妹很好。是個難得的姑娘。」

  聽他答得乾脆,雲姨心下大喜,亦乾脆地道:「呵呵呵……那敢情好,咱們雙方都爽快一些,聘金跟嫁妝全免啦,直接談日子吧。鷹爺哪個時候過來迎娶新娘?」

  嗄?

  鷹雄錯愕至極,有些轉不過神,他終於偏過臉,雙目炯炯地瞪住那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美婦。「娶……娶什麼新娘?」

  她柳眉挑高,一手支在腰上,一手指了指練太極劍的姑娘。「那一位。」

  「什麼意思……她是招弟,是我義妹。」什麼跟什麼?!他……娶她?!

  此一念頭忽地在腦中炸開,震得人心魂大動。

  他娶她?一股熱流被揭開封條,往四肢百骸處流竄,是被自己壓抑得太久太深的情愫,稍受撩撥,竟如洪水潰堤。

  「廢話。難道要你娶小金寶呀?!」雲姨本性漸露,早不將他當成貴客啦。

  鷹雄雙目陡瞇,深吸了口氣,僵硬地道:「招弟是我義妹,我同她金蘭意氣,不是男女間的情愫,何來婚嫁之談,我想……您是誤會了。」

  「鬼才誤會!」她見微知意,眼光何等厲害,竟敢說她不是?!

  「誰說義結金蘭的男女就不能談嫁娶?你和她非男女情愛?好樣的!那招弟幹啥兒讓你一天到晚待在她房裡?!咱們作的是鏢局生意,整天動刀動劍的,雖比不上大戶人家的閨女兒秀氣矜持,多少也明白女子的閨房不能教男人隨便踏入,她沒趕你,見著你就笑,心裡自是偷偷喜愛你,而你、你你……好樣兒的!敢說自己對咱們家招弟半點不動心?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良心?」說這些話,最好是扯開嗓門,能多大聲量,就多大聲量,可她還得顧著招弟,壓低聲音地咬牙切齒,差些要得內傷。

  鷹雄真的傻了,半句也回不上來。

  招弟……招弟……她真是喜愛他嗎?!

  他與她呵……金蘭之情已不純粹?

  是嗎?是嗎?想著這個可能,他不覺苦惱,內、生見興奮得輕輕顫抖。如同盤坐在急壞之下,清冽猛地灌入腦損,神魂震驚。

  大廳這兒還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此一時際,練武場上出了點狀況,引起注意。

  金寶的一支八角銅錘揮得過重,竟爾甩脫了手,對住招弟飛去,她大喊一聲、撲去要抓,來弟的九節鞭快她一著,挑擲過去,勾注銅錘握柄,無奈去勢太猛,來弟只覺虎口發麻,沒把銅錘扯回,自己的武器反倒被拉了去。

  「大姐小心!」

  「快趴下!」

  「招弟危險!」

  見識過的,皆深知小金寶力貫銅錘的厲害,一時間尖叫驚呼大作。

  招弟反應迅捷,見銀光排山倒海飛來,不敢硬擋,一個歇步下腰,順勢倒下。

  她擬定上背將直接著他,那支銅錘飛撲過去,會直接繫在圍牆,馬上就會聽見轟隆巨響,然後那面牆注定非倒不可了,阿爹回來若瞧見牆又不見,定要哇哇大叫,說四海鏢局走鏢的銀兩都拿來修牆啦……瞬間,好幾件連貫的事掠過腦中,然而,她下腰後倒,背部不如預期地貼在地上,卻倒入男性的臂彎裡。

  她眨了眨眼,見那支銅錘也超出了想像,哪兒都沒飛去,什麼東西都沒砸壞,牆還是完整無缺,因那男子動作如風如電,臂膂肌肉賁起,一手攬她,一手捉住金寶的八角銅錘,那銅製的握柄還吊著來弟的九節金鞭。

  「大哥……」招弟訥訥喊著,也不知是練功所致還是嚇著了,臉頰紅撲撲。

  「哇!哇!哇!大哥,你好厲害喔!」來弟連三讚歎,美眸亮晶晶。

  「嗚嗚嗚……大哥大哥,你真的好厲害喔!嗚嗚嗚……還好還好,牆沒破,我已經沒零花的錢讓阿爹扣啦!」金寶抹掉額上冷汗。

  自聽招弟喊他大哥,竇家姑娘們早跟著改口,管他結義不結義。

  鷹雄以適當的力道將銅錘拋給金寶,扶住招弟,視線在她身上游移,緊聲問:「有沒有怎樣?傷口痛嗎?」臉色有些難看。

  歇步下腰定要扯動大腿肌肉,痛是必然的,沒什麼大不了。招弟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站穩。「沒關係,不是很痛,大哥,你、你是怎麼了?」他箍在她腰上的勁道似乎太緊了些,這痛又沒什麼,況且她傷勢已然好轉,他、他地到底緊張些什麼?

  一旁,雲姨對來弟暗暗擠眉弄眼,手勢一堆,來弟理解力可高啦,點了點頭,就聽她清了清喉嚨憂心地道:

  「大姐,傷口好像有些裂開啦,紅紅的,都滲出血來了。」

  雲姨賊兮兮地笑,悄悄地對她比了一個大姆指。

  「有、有嗎?」沒這麼嚴重吧?!招弟扭過頭想察看,邊喃著:「只是痛而已,扯動皮肉罷了,應該還好吧……」

  誰知道,一個天旋地轉,那男子竟二話不說攔腰抱起她。

  「大哥!」招弟錯愕地喊,不明究裡。「你抱我去哪裡?」

  「回房上藥。」他臉色鐵青,疾步行走,熟門熟院地往姑娘的閨房去。

  「啊?」這、這上藥的事……他、他好像不太適合吧。

  招弟正要出口提醒,後頭卻傳來雲姨的叫嚷,劈哩啪啦地,不懂打什麼啞謎:「瞧見了吧!你憔見了吧?雄爺,就是這個模樣,你自己都不知道,半分兒也沒察覺嗎?你對她呀,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咱們心知肚明,可一點兒也不單純!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已經迷得亂七八糟、沒了方向,咱兒倒是瞧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看怎麼著,待會兒來跟我訂日子吧!聽到了沒……」

  「大哥,雲姨同你說話嗎?!」招弟瞧著他,滿頭霧水「你們方才談到什麼話題?我怎麼都聽不懂?要訂日子幹嗎?還有……什麼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大哥……你為著何事著迷嗎?」

  那嚴峻的輪廓微微軟化,仍抱住她疾走,靜靜丟下一句:「對,我想我是著了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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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08:57 |只看該作者
9鐵漢柔情

  招弟的腿傷根本無啥大礙,僅是扯痛肌理罷了。

  鷹雄抱她回房,她堅持不換藥,兩人爭執起來,最後,招弟一張臉紅如晚霞,終於囁嚅又給巴地對這男人提點:「大哥……我、我自己察看傷口就、就好了,你能暫時、暫時出去一下嗎?」

  聞言,他亦是一愣,才記起男女授受不親,但他對她,不如何時開始,似乎沒了這層顧忌。可能因二人有金蘭之情,他視她為妹,戒心頓時少了,而純粹也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添入什麼,讓一切都不純粹。

  結果,他理會她的意思,面容也漲紅了,衝出她的閨房,過了會兒,把來弟像拎小雞、小白兔似的提了過來,落在招弟床邊,簡單扼要他丟下一句:「替你大姐瞧瞧腿傷。」接著轉頭步出。

  「大哥是、是怎麼啦……」招弟盯住他走出去的背影,不太懂他的轉變,那對神俊的眼眸瞧著她時,彷彿熾熱了些、危險了些、又若有所思了些,攪得她芳心大顫。

  「沒啥兒!他是同雲姨談日子去。」來弟已得知來龍去脈,理著自己被人弄亂的衣領,呵呵輕笑,那神態跟雲姨像個十足十。

  「談什麼日子?」

  「嗯……這個嘛……等談妥才知道,我也不清楚哩。哎呀,大姐別管追些啦。」來弟無辜地眨眨眼,忽地雙手叉腰,學著惡霸口吻:「現在,褲子脫了、衣衫解了,躺下。讓本大爺好好瞧你的身子!」說完,自己都笑得東倒西歪。

  「來弟!」她紅著臉瞪人。

  另一方,鷹雄步出房外,並非找雲姨「談日子」。

  愈是著想,他心思愈亂,震驚於這項事實,他愛她、護她,不僅是兄妹之情,還有更深刻的,在心底萌芽滋養。

  但,他能給她什麼?他已慣於飄泊,卻要她永遠在原處等地?

  走出四海鏢局,他往珍香樓去,在二樓憑欄處的老位於落座,叫來五罈子酒。此時夕陽西斜,雲彩變化多端,渲染上深淺不同的霞紅。

  欄杆是新物,舊的之前已教他毀去,他大掌撫著,想起那日的危急,招弟墜樓,面色不禁一沉,心臟緊緊收縮。唉……縱使情意橫生,他能給她什麼?

  他憑欄獨飲,一壇接著一壇,似醉非醉,直到珍香樓打烊,他是最後一個離去的客人,臂彎中還挾著一罈酒,步伐蹣跚地回到四海鏢局。

  他不走正門,卻從後院翻牆躍入,沒去驚動人,而兩腳有自己的意識,靜靜走到招弟房門口,他抬起手欲敲,忽覺這動作好生魯莽,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見著她,要說什麼?更何況天都晚了,她也已睡下了吧?

  才想著,兩扇門已由裡邊打開,那姑娘陡地出現在他面前,夜下,那張小臉顯得格外瑩白,眸光閃動,如星如泓。

  「大哥,怎麼現在才回來?你……你喝了好多酒呵……」濃烈的酒氣撲鼻,她語氣擔憂,已跨出腳步要去扶他。

  「我沒事。我是千杯不醉,你忘了嗎?」他心動,微微一笑、緊緊按捺,退了開,轉身往廊外步下。招弟跟著過來,陪他坐在階上,柔軟地道:「大哥想喝酒,一個人多寂寞,為什麼不叫我一塊兒去?」他的側面當真好看,粗獷英俊。

  「你身上有傷,不好喝酒。」

  「金寶兒和來弟也去,有她們陪你喝,還怕不暢快嗎?」她笑著,酒渦輕舞,「若阿爹和其它妹妹都在,那才叫熱鬧。」

  鷹雄但笑不語,仰首飲了一口。今夜的月光真美,整個小院都鑲一薄薄銀輝,而蟬聲唧唧,總不停歇。

  「大哥……你有心事?是不是?」她雙手在膝上交盤,美好的下顎輕輕擱著,細細瞧向他。

  他舉壇飲酒的動作微頓,眉眼深邃,似是思索著,半晌才道:「招弟,明日,我得走了。」

  聞言,招弟動也不動,仍瞧著他不放,眼中光輝微微一黯,她幽幽歎息:「你不等阿爹回來嗎?他若沒見到你,又要吹鬍子瞪眼睛。」

  「我耽擱太久了,馬賊幫的事得徹底處理,等事務一完,我會再來瞧你。」

  他不這麼說也算了,偏偏提及,招弟抿了抿唇,略帶幽怨地道:「你、你總這麼說,可要見到你的面,同你說說話,又得等到明年蟬鳴時節……這回若非我受傷,你也不會留下的,你、你……」明知他遲早要離開,明知二人相見又得等到來年夏季,明知無力改變,還要試著去求,但知道歸知道,心還是痛,還是難過。

  吸了吸鼻子,她斂下眼睫:「大哥……對不起,我、我很失態。」

  即模樣我見猶憐,原本秀挺的雙眉落寞地低垂,薄唇兒很著好緊,輕輕顫動,像強忍著什麼,不敢放縱。

  鷹雄瞧著,心跟著擰了,這一刻,回憶如潮,一幕幕在腦海中走過,想起在仙霞嶺隘口初遇,他讓一個小姑娘的英氣膽識所折服,原來早在那一年,她已經在他心底撒播、漸漸萌芽。

  但,他能給她什麼?他自問了一個晚上、推敲了一個晚上,心中沒有正面的答案。此時她在眼前,面容這般可憐,欲言又止、目中含光,他還能堅持什麼?所有的疑問和答案都被粉碎了,他只剩一顆心,鐵漢亦有柔情。

  放下酒罈子,他悄悄地伸過一手,悄悄地握住她的,低聲道:「招弟,我一定會回來,我保證,絕不會等到來年夏季。」那小手微冷,他大掌摩擦揉弄著,想將溫暖渡給她。

  招弟滿心顫抖,輕輕抬起頭來,掀了幾次唇,終於說出話來:「大哥,是我任性……我知道你有好多事要處理,很忙的,我雖萬分想與你見面,想、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陪你喝酒說話,卻知難以做到,如今一年見上一回,我該知足的……你別為了安慰我,想要我歡喜,又迢迢遠路地趕回……是我在使小性兒,你別理會我。」

  「怎能不理?你是我、是我……」「義妹」二字已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忽地不語,只是定定地瞧著,月光溫柔似水,在她面頰上舞動。他上身像被施了法術似的,緩慢又迷惑地向前傾去,聞到她的髮香、望著那對美眸放大再放大,她的紅唇潤澤,欲言又止的

  「大哥……」**嚅動,羞澀蕩漾。鷹雄陡地清醒。

  兩張臉幾要貼上,他驚覺到自己的動作,趕忙放開她的手,直起上身,適才若有些醉酒,現下也退得煙消雲散了。

  他心中對她生出原始的渴望,如今知道自己的情感,那般的渴望已無力壓抑,直想將她緊抱在懷中,聞著她膚上的馨香,而姑娘的紅唇如同絕頂佳釀,教他多想密密吻住,好好品嚐。

  招弟臉蛋驀地紅了,又燒又燙,隱約感覺到兩人間就要發生些什麼,暗暗期待著,他卻霍然抽離,攪得她方寸大亂,偏不敢追問。

  二人都在整理思緒,半晌,鷹雄假咳了咳,略艱澀地道。

  「招弟……你相信我,等事情處理完,我一定再回九江,因這裡……這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得處理,我、我……」他向來豪邁大膽,誰知遇上情字,竟也吞吞吐吐起來。未了,他歎了口氣:

  「其實,我一直想教你幾套武藝,相識以來,一直苦無適當時機,下回我來時,你的傷也復原了,我把功夫教你。」眼下先將雜務全解決了,他還得回溫州一趟,將龍吟劍送回,拜見義父義母。等手邊的事完了,他會來九江,向她好好表白,並設法贏來姑娘的愛。

  招弟心情尚未平復,垂著眉眼,小手交相擰著衣袖。聽他言語,語氣堅定,低沉溫柔,她咬了咬唇,終是緩緩露笑。

  「你能來,多留個幾天,我、我心裡頭就歡喜了,能不能學功夫倒是其次,我學得再多,也打不過大哥的。」後頭的話帶著玩笑,將適才曖昧尷尬的氣氛退卻不少。

  他揚眉,雙目照照生輝。「你跟我比武打架,我總是讓著你,你劍招揮上,我不敢蹲下,你攻下盤,我不跳開,總是教你贏,好不好?」

  招弟眨了眨大眼。「那還叫比武嗎?更何況……我也不會這樣待你的。」

  鷹雄低沉地笑出聲來,瞧那模樣,招弟唇角亦跟著揚起,相視而笑。

  「大哥,這一次,你就要回溫州安家堡嗎?」她輕聲問。

  「是。」男子頷首。

  她點點頭,繼而道:「你幫我向安家堡的人問候一聲,在臨水的墓塚前,也代招弟祭一杯水酒,好不好?」

  他再次頷首,帶著深意,靜瞅著。

  招弟幽然微笑,退出一聲輕歎,小小腦袋瓜傾靠過來,抵在他的上臂。

  「大哥……你願望已成,我心中真為你歡喜……」

  那男子未再言語,如道自己還深藏著一個想望,這月夜這麼溫柔,他放任著,讓那無形的情絲纏繞過來,將兩人緊緊繫在一塊兒。

  鷹雄這一走,夏去秋來,而後楓紅落盡,枯葉滿林,鄱陽湖上給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冬已來臨。

  四個多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招弟而言,一切原本尋常至極,日子仍平順滑過,只是心裡念著一個人,想他是否已回溫州團圓?是否以兩柄寶劍弔祭了臨水墓 的二抹亡魂?那一夜,他信誓旦旦,在來年夏季之前,定會再上九江瞧她,而這個承諾,讓心加倍浮動,教她期盼不已。

  然後,一件說不上是喜、是憂的事就這麼發生了,擾亂四海鏢局原有的步調,把竇大海為人爹親的職責全盤引出。

  原因皆出在某一吉祥好日,九江大戶之一的王員外嫁閨女兒,四海鏢局竇家自是被列在貴客之列,竇大海領著幾位師傅代表出席,歡歡喜喜出門,卻頂著一張臭臉回來,旁敲側擊之下,才知他剛到喜宴現場,送上賀禮,屁股尚未坐熱,九江的八大媒婆一湧而上,將他團團包圍,在他耳邊嘰嘰喳喳,什麼城東的趙公子如何如何,城西的李公子這般這般,說得他一個頭兩個大,狠狠大喝一聲,才逼退眾家媒婆。

  可事情到了這兒,話題又轉,那幾位媒人婆眼見賺不到竇家紅包,說的話也就不太好聽啦!道竇大海是個惡爹爹,霸著閨女兒不放,要她們一輩子走鏢別嫁人。這罪名重得難以負荷,他可擔不起,人家是喜氣洋洋嫁女兒,他卻垮著臉,酒席吃不到一半就獨自個兒離開了。

  回到鏢局,把自己關在房裡,檢討再檢討、斟酌再斟酌,指頭扳來算去的,才驚覺大女兒招弟都已二十歲了,嗚嗚嗚嗚……原來他真是個惡爹爹,只顧著鏢局生意,全沒為女兒的婚姻大事著想。

  門外,竇家姑娘們觀望試探,半點響應也沒,焦急得不得了,而雲姨可沒耐性再磨下去了,正撩起裙擺對住房門,要來使一招成名絕技裙裡腿時,兩扇門霍然打開,竇大海挺身站了出來,連落腮鬍都直挺挺地,滿臉嚴肅,雙目慢慢地環視眾人,堅定啟口:「很好,你們都在這兒,我有一件事情宣佈,要仔細聽好。」

  竇家姑娘們從沒見過爹親這般模樣,像受到嚴重無比的打擊,深思熟慮後,決定將錯誤矯正,但更教人不安的一點,是不知他會用何種方法改過,常言道,矯枉過正,依他的性子,所下的決定可能會偏激過頭了。

  果不其然——

  「自今天起,我這個當爹的要好好為你們的婚姻大事著想,招弟是老大,都二十歲,你們的娘親在這個年紀早為阿爹生了兩個孩子,可招弟到如今遲遲沒有對象,是爹的錯,所以我決定了,明天知會九江八大媒人婆,重金禮聘,全力替招弟找相公。」頓了頓,後頭補充:「這只是開頭,再來的帶弟、來弟,和剩下幾個若沒對象,都比照辦理。」

  「阿爹,我不要!」招弟首當其衝,反應自然激烈。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要也得要,難不成當一輩子老姑婆,像你家雲姨啊?」竇大海這話可得罪人了,那美婦發出冷笑,聽得人頭皮發麻。

  「我不是不嫁,我、我要嫁自己喜歡的人!」招弟急了,深知爹的固執脾氣,一旦決定,十匹馬加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這還不簡單,你把要求的條件告訴八大媒婆,讓她們去找,喜歡誰就嫁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由你挑,還不好啊?」

  「不好不好不好!」她跺腳,臉漲得通紅,求救地看向雲姨。

  雲姨還掛著那抹冷笑,雙手又叉在腰上了,款款跺到竇大海面前,嬌聲嬌氣地道:「姐夫……招弟要求的條件,咱們九江可沒幾個男子達得到,你叫媒婆去找,可不是存心為難人家嗎?」

  「喲!你又知道她心裡頭怎麼想?」竇大海挑眉。怕極了女兒們全依這位小姨子作榜樣,一輩子不嫁人。

  「可不是。」雲姨哼了兩聲,「聽好啦,條件一,武功要高,樣樣皆精,長劍要勝過招弟,雙刀要贏帶弟,鞭法的造詣要在來弟之上,單刀要過盼紫那一關,銀槍能和德男鬥個三百招,還能同小金寶的八角銅錘來個硬碰硬。是壓軸的,他還得過我的裙裡腿。」聽到這兒,竇大海已經張口結舌,雲姨卻假咳了咳,清清喉嚨再續:「條件二,嗯……這倒是簡單了些,要長得高強雄壯,最重要臉上要蓄著黑黑的、瞧起來挺扎人的短髭。」

  「為什麼要滿腮短髭!」竇大海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瓜。

  「因為那個人是……」金寶的嘴猛地教來弟一巴掌摀住。

  招弟沒想到雲姨替她開出這樣的條件,提到短短鬍髭,武功高強,她臉蛋陡熱,心狂跳了起來,猜測自己的心事是否洩露出來,姐妹們都心知肚明了?

  「如何?姐夫覺得媒婆們可能找到這般人物嗎?」雲姨涼涼地說,一副就要將對手鬥垮的姿態。竇大海極要面子,哪容得下她張揚,決定已下,無論如何定要在年底將竇家大姑娘嫁出門。他亦雙手支在組腰上,頭一甩,豁出去了:「媒婆找不到,咱兒自有辦法找到!」

  初冬,雪花稀稀散散,有一陣沒一陣地飄下。

  九江幾條大街交會處,二十來名的苦力正趕著搭建一座棚台。檯子架得頗高,用的全是粗圓的長木和韌性極強的竹子,又鋪上一塊塊三寸厚的木板,整個棚台瞧起來很是結實。

  他瞧了眼,心想,可能是某戶人家請了戲班子酬神謝天,並未多想,人已走了過去,循著大街,經過珍香樓,裡邊的酒香陣陣飄來,他深深吸氣,笑了笑,加快腳步朝心中惟一的目的地前往。

  來到四海鏢局,門口站著兩個看守的弟子,他走近,欲請他們進去知會主人一聲,沒想到此時一個姑娘驀地衝出大門,臉頰紅撲撲,小嘴喘著氣,眼眸又清又亮,她瞧見了他,身子竟定住不動,數不清的激動情懷在眼底翻飛流轉。然後,聽她喚了一聲:「大哥……」短短一聲,多少情動。

  鷹雄露齒微笑,想著、念著的姑娘便在前方,他跨上前去,柔聲道:「招弟,我來了,我……」

  此時,門裡頭傳來嘈雜聲響,似在爭些什麼,招弟眉尖一蹙,緊咬著唇,忽地抱住他單邊臂膀,打斷他的話。「大哥,走,咱們喝酒去!」那聲音帶著賭氣意味兒,不由分說,拖著他調頭便走。

  來到珍香樓上,二人仍選擇憑欄的老位子,空氣薄冷,小雪輕覆在欄杆上。午前,天冷,客人大多選了樓下的大好座位,整個二樓只來了招弟這一桌。

  才坐定,招弟已揮手要跑堂送來十壇烈酒,隨意點了幾盤下酒菜。

  「大哥,我敬你!」她不用碗不用杯,也學他以壇就口,囫圖地灌了一口。

  鷹雄靜靜飲著,一對眼銳光閃爍,別有深意地打量她。

  隱約意識到有事發生,她無法處理,又不知誰能幫忙,那張小臉雖對住他笑,眉宇眼底儘是憂愁,這是首回,他見到她這模樣,如此的不安焦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欺負她、給她氣受了嗎?猜想一切可能,他雙拳緊握,眉峰亦擰緊起來。

  「大哥,你真好,你真的來瞧我了。」第一罈酒她唱得又快又急,將空罈子推開,取來第二壇。她眼睛有些迷濛,竟呵呵笑出。

  「招弟,別喝那麼多。」他大掌伸來,隔桌握住她的手,又冰又涼,心中不由得懊惱。「你是不是有心事?說出來,大哥一定幫你。」想她向來開闊爽朗,有勇有謀,見她這麼糟蹋自己,他一顆心既憐又痛。

  她瞧著他的大手,感領這份溫暖,唇嚅了嚅,卻不知該何以啟口。

  「你說,誰欺負你?大哥替你討回公道。」他語氣略急。

  招弟仍笑著,緩緩搖頭。「大哥,沒誰欺負我……只是……只是近來鏢局裡事太多了,心裡頭煩,沒事的……」她抽回手抹了把臉蛋兒,頓了頓又道:「現下,你在這兒,咱們能相聚,喝喝酒、說說話,我心裡就快活了。」還能求什麼?他在這兒,與自己把酒言歡,說些體己的話語,她很知足了,不該心痛呵……

  鷹雄劍眉攏起,正欲追根究底,招弟卻「咚」地一聲,戳開酒罈封口,爽朗地喊道:「別談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哥,今兒個咱們痛痛快快地喝,無醉不歸!來!」她仰頭又是灌酒,咕嚕咕嚕猛灌,酒汁由兩邊嘴角滿溢出來,濺濕衣襟。

  「這種唱法很傷身。」他試著阻止,招弟硬是抱著酒罈不放,還眨了眨眼,略有醉意地把他的話堵將回來。

  「我學大哥的,為什麼你能這麼喝……招弟就、就不可以……這麼喝……呵呵呵,解千愁呵……」

  「招弟?」他喚著,可惜那姑娘不聽,教他滿腹疑惑,心中焦急。

  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在桌上放了銀兩,他起身奪走她懷中的酒罈,一臂利落地支起她的身子。「回去,別再喝了。」

  「不、不不要,我不回去……大哥,我、我跟你走……你帶我走,好不好……天涯海角,哪兒都行,大哥……」她胡亂喃著,雙腳捉不到平衡,在他扶持下走得顛顛擺擺的。

  「要你別這麼喝,瞧,都醉倒了。到底怎麼回事?」她的話教他心神震盪,醉酒的神態令他擔憂猜疑。

  「我沒醉,我不回去,大哥……我、我一直等著、等了好久好久,你為什麼、為什麼不來……哎啊!」她讓椅子拌了腳,身子往前撲倒,幸好鷹雄眼捷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

  長聲歎息,他搖了搖頭,乾脆攔腰將她抱起。下樓來時,整個大廳陡地靜悄悄,好多眼睛全盯住他們不放,他壓根兒沒去理會,抱著姑娘直朝四海鏢局奔去。

  「大哥,你、你為什麼不來?為什麼……我想見你,想同你說說話,大哥……我想陪你好久好久……一輩子可不可能?你為什麼不來……」她喃著,恍恍惚惚地,眼角竟滲出淚珠,順著兩腮滑下。「招弟,我在這裡,我來了。天啊!你、你別哭!你到底怎麼了?」鷹雄心痛已極,完全地不知所措,急得團團轉。她為何傷心?為何失意?他離開九江的這段日子,到底哪裡出錯了?

  奔回四海鏢局,他不從大門口進去,而是抱著淚流滿面又昏昏沉沉的招弟由後院躍入,幾個起落已來到她的廂房前,想也未想,舉腳踢門而進,匆匆步入,將懷中姑娘輕手輕腳地安頓在榻上。

  撫了撫她的面頰,烈酒的後勁燒紅她的臉,連珠淚也燙得嚇人。他起身在架上的臉盆裡擰淨一條巾帕,坐回榻邊,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臉蛋,眉眼鼻口,霞腮耳垂,一下下地揉弄著,向來嚴峻的臉上滿是愛憐砷氣。

  冰冷的巾帕在額上游移,招弟嚶嚀幾聲,身子不安地動了動,一個小錦囊由微鬆的腰間掉落。他拾起,下意識打了開,捏出裡頭折成四方的紙張,動作微微一頓,接著攤開那張信紙,瞧見自己當年所寫下的十六個字。一時間,情潮洶湧,澎湃激盪,將他整個人淹沒。

  「大哥……我、我真喜愛你……你為什麼不來……」榻上的人兒眉心淡蹙,那話中包含無數情意,點點滲進男子心底。

  「招弟,我在這兒,來到你的身邊。」這一次,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歎了聲,他禁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她的眉心,又親了親秀挺的鼻尖,食髓之味地,將唇印在那嫣紅小嘴上。

  招弟迷迷糊糊地,只覺一股熟悉的氣息包圍過來,她跟著輕歎,低喃著,兩片唇隨著心底的想望開啟,完全地迎向他。

  情況超出鷹雄所能控制,男女間糾纏綿刀劍難斷,再強的意志也禁不起連續的火熱誘引,他粗聲喘皂,緊緊抱起她的上身,加深了這個親吻,卻發現懷中人兒軟綿綿地癱著,眉心皺折已然平復,睡顏如霞。

  他怔了怔,忽地苦笑起來,傻傻地望住姑娘熟睡的美顏,他知自己的行為與登徒子無異,實非大丈夫所為,但心中半點悔過也無。

  粗糙而修長的食指畫過她的嫩頰,輕撫兩道濃密而細長的眉,爾後順著鼻樑移下,他以拇指揉著那兩片柔軟的**,這女子,他誓在必得,誰也不能相讓,暗暗下此決定,腹中慾望頓時化為滿懷柔情。

  此一時際,招弟的房門突地被人一腳踹開,破壞原先的旖旎氣氛。

  那美婦放開裙擺,拍拍衣衫,優雅地跨進房來,後頭還探出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四個頭、五個頭,五個姑娘也笑嘻嘻跟著踏進房來。

  回首,鷹雄神色平靜地瞧著來人,臂膀仍光明正大地攬著招弟不放。

  「你可知道回來啦!早叫你來跟我訂日子,你不聽!瞧,惹出多少事來?抱這麼緊有用嗎?趕明兒就是別人的!」雲姨劈頭就念,也不管對方明不明白。「你嘴還真硬,說什麼是金蘭之義、結義之情,要你娶,你不娶,可苦了咱們家招弟啦!」

  聞言,鷹雄雙目陡瞇,環視她們每一個,心頭隱約生起不安。

  「我這次前來,便為提親。」他已稟明義父義母,也承諾此趟定會帶著招弟回安家堡拜見二老,他終於明瞭,對她的感情,在患難、相聚與期盼中茁壯,珍貴無以復加,再也顧不得其它。

  「我要迎娶招弟為妻。」他重申,鄭重嚴肅。

  「好呀!姐夫……哇!做什麼敲人家頭?!」金寶跳了出來,喜滋滋地,「大哥」馬上改口變「姐夫」,卻吃雲姨記爆粟。她搗著額,無辜地道:「他娶大姐,叫姐夫哪兒錯啦?!」

  「娶得成,娶不成,還沒個定數呢!道四海竇家的姑爺這麼好當嗎?明日比武場上見真章,誰是最後贏家,招弟就嫁誰!」雲姨翻了翻白眼,聲音由鼻孔哼出。

  「什麼比武場?」心猛地一促,鷹雄臉色陡沉,陰鬱地道:「把話說清楚!」

  「喲?!敢情鷹爺還不知道?」雲姨略誇張地睜大眼,「你沒瞧見大街交會處搭了一個棚台?正是咱們家的傑作。明日一早,四海在九江辦了個盛大的比武招親大會,替咱們大姑娘找婆家。」

  什麼?!

  驀地,他整個人愣住了,腦中攪成糊,下顎隱隱抽搐。

  「把話說清楚。」他掀動薄唇,一字字吐出。

  眾家姐妹點頭承認,全憐憫地瞅著他,帶弟清了清喉嚨,進一步說明:「阿爹說大姐都二十歲,該托個媒人找婆家啦,大姐偏不答應,兩相爭執下,就辦了個比武招親。」

  來弟接下去道:「明兒個是車輪戰的打法,從大姐、二姐,我、阿紫、阿男,小金寶,然後雲姨壓陣,只要關關勝出,大姐就嫁給他啦。」

  鷹雄愈聽臉愈黑,胸口起伏愈來愈劇烈,好似想找誰好好幹上一架。另一方面,又慶幸極了自己趕到九江,再晚個一天,他都不敢想像會演變成什麼模樣:「除了我,招弟誰也不嫁。」他說得咬牙切齒,臉上有野蠻的神情。

  雲姨皮笑肉不笑。「呵呵,這我可做不了主啦。」

  「你相不相信,我可以讓四海辦不成此次比試。」他口氣好硬,目中似要噴出火來。「比武招親?你們是拿招弟的終身大事當玩笑!」

  「鷹爺,咱們絕對相信你有本事鬧得比武大會辦不下去。但你得曉得,咱們消息已公告出去,整個鄱陽傳來沸沸揚揚,若辦不成這場比試,那九江四海還有顏面在江湖上打混嗎?」雲姨挑了挑精心繪畫的彎眉,慢條斯理又道:「好呀,你來鬧,鬧得四海出大醜,讓罪人皆知竇家大姑娘出不了閣,瞧招弟惱不惱你?理不理你?!」

  「招弟會出閣。嫁我!」他低吼,額際青筋泛起,今日終知這女子厲害之處。

  「那也得明日比武過後才知道。」雲姨稍退一步,嘴上雖鬥得過人家,但見他陰森鐵青的面容,像要撲來把人大卸八塊,說不怕才怪,她不防著點怎行?

  「大哥,不怕不怕,明兒個你來,我自動躺平認輸,比也不用比試啦。」盼紫機靈地打著圓場,此話一出,德男跟著附議。

  「雲姨和我也是。」小金寶呵呵笑著,見美婦兩指又要敲過來,趕忙跳開。

  「我哪裡要讓他啦?」雲姨叉起腰。

  「你沒說,可是我知道。」金寶兒仍笑嘻嘻地。

  比就比,他何需誰相讓,自信能闖過每一關,但,並不能保證明日比武會上,只他一人有此能耐。

  目光深邃地調回招弟臉上,他雙眉暗蹙,薄唇緊很,若有所思、若有所知,然後,若有所決了。

  「誰敢娶招弟,有如此椅。」那口氣寧靜得可怖,話語一下,「砰」地一響,他健臂疾揮,狠狠拍擊,又毀了床榻旁一張無辜的椅凳。

  這會兒可不止美婦了,五個姑娘行動一致,往門邊飛返好大一步,快得不可思議,差些沒做出抱頭鼠竄的醜樣兒。唉唉……再玩?出人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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