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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娜 -【得來有情男(剛六美系列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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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18: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得來有情男【剛六美3】作者:雷恩那

嘿!身為九江四海鏢局的銀槍小紅妝,她──竇德男,從來就是個天地不怕的颯爽英雌,江湖兒女嘛,本該秉持「有架堪打直須打,莫待無架沒得打」的原則,
一來可藉機介展筋骨鍛鍊身手,再者,不打不相識呀,瞧,這下巧遇敵手稱了兄道了弟,
他這好哥兒們今生是當定了!
只是堂堂塞外草原蒙族族長的他怎愈來愈奇怪,
不僅終日以大欺小淨耍著玩,還笑她「得男」名字鮮,
莫非滿腦子壞主意才是他的真本性?饒是如此,
得知他故鄉有個吉娜親親,她卻心生前所未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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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18: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鐵腕銀槍

  夏末秋初,涼爽秋風拂過鄙陽湖上,吹動了湖面在清晨時升起的薄薄細霧,蛋黃色溫暖的陽光灑下,今天的確是個適合出游的好天氣。

  湖畔十分熱鬧,有吟詩作對的,有把酒言歡的」有閒情散游的,還有一些是扶老攜幼一起來的,即便他們的視線教這自然美景吸引,耳朵偏偏聽見那柏楊樹下不住傳出的吆喝聲,響亮亮的,搔得人心癢癢──

  「各位父老兄弟、大娘大嬸、姑娘小姐、公子少爺看這裡!」

  「往這兒瞧嘿!」「鏘」地一聲,銅鑼大響。

  「昨兒個咱們要的把武不夠強,今兒個再來此地討個滿堂彩嘍!」

  「嘿!別眨眼,睜大眼睛瞧!」銅鑼再響。

  「雙龍搶珠不厲害,惡虎出柵嫌老套,今兒個得給眾家好朋友帶點兒新鮮的。」

  身穿羊皮背心的大漢子頓了頓,這關子一賣,不少游人全往柏楊樹下圍來。

  忽地,銅鑼「鏘」地震人心魂,眾人被嚇了好大一跳。只見那大漢子回身抽出兩根短棍,弓著箭腿、兩棍有勁地架了個十字殺。

  「雙、棍、打、狗、法!」他朗聲叫道。

  打狗?!呿!

  眾人笑的笑,罵的罵,捏在手心的銅板放回腰間。

  「咱們九江的狗乖得很,用不著打!」人群裡,女兒家的聲音清脆精神,話剛落,鵝黃身影在眾人頂上一翻,穩穩地落在那大漢子面前。

  「倒是有些人,不打不痛快!」

  是來砸場子嗎?!

  楞了幾秒,四周猛地爆出激烈掌聲和叫囂,原本要離開的腳步又停頓下來。

  大漢子也是見過世面,黝黑的國字臉上笑出幾條皺紋,細瞇著眼暗暗打量小姑娘。

  「姑娘不打狗,偏打人嗎?!」他抬手向兩名胖瘦同伴作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聲音放輕,倒讓人聽出些微古怪的語調,不太像是中原一帶的漢人。

  那小姑娘笑出聲來。「現在沒瞧見一只狗,人倒比樹上的葉子還多!你說我該打人,還是打狗?」

  「我看,都別打吧。」大漢子道。

  「不打?!」她英挺的眉一挑,「不成!」

  「對!打!打個他媽的天翻地覆、七葷八素、開腸剖肚!不打不痛快!」顯然,小姑娘的出現正對眾人脾味。

  「刷刷」兩聲,就見小姑娘雙手交叉,由背後綁袋中拔出兩根銀輝燦爛的短棍,同樣弓著箭腿、雙棍十字殺。

  「咦,這位不正是......」

  「對啊,就是那家子的姑娘嘛。」

  今早才在百代釀遇上她爹,唉,我瞧竇爺為他家大姑娘的婚事,煩得腰圍都清減了好幾寸啦。還有哪......竇爺不知怎地惹上九江的八大媒婆了,那幾個婆娘可是出了名的難纏,逢人便說他們竇家有個壞爹爹,為著鏢局生意,霸著自家閨女兒不讓嫁,唉,可憐喲,堂堂一個好漢被人說成那樣......」

  「竇家大姑娘我見過,人品好得很,她要嫁,肯定很多人等著娶,擔什麼心?!雙胞胎是老四和老五吧,我記得一個要大刀,一個使銀槍,咦!眼前這個怎麼手握雙銀棍?到底是姊姊還是妹妹?」

  「喲,當然是妹妹呀!那兩根發銀光的短棍呵......嘿嘿嘿,你了解得不夠通透,那可是大有文章、機關重重。」

  小姑娘似乎很習慣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大方地朝四周觀眾點點頭感謝支持,姿勢不變,爽快地對大漢子開口。

  「玩一場吧。」她雙棍要花,提膝攻上,姿勢和銀光一樣漂亮。

  大漢子低喝一聲,右棍連忙架住她頂頭劈下的攻擊,左棍戳至對方腹肋。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她靈敏地縮回銀短棍,「砰」地打在他左腕上,他吃痛的悶哼,不及回防,兩把銀棍已經冰冷冷地頂在喉頸上。

  她沖著他笑,大漢子楞了楞,硬是不認輸,靠著蠻力忽地揮開束縛,立馬揮出右棍,招式被截,再出左棍,腕部又被戳了一記,他痛苦地哼了兩聲,逗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等等,先等等!」大漢子趕忙喊停,「短棍我使不順手,咱們比長棍。」

  她點頭,劉海在秀額上輕飄。「好。」

  「可是你沒有長棍。」

  「我有。」她堅定輕答,右棍的尾端接在左棍棍梢,俐落一轉,不知設定了何種機關,兩把銀棍瞬間連接,通體渾然。

  她側身平掄,長棍靠著腕力劃出流暢優美的大弧。「請賜教。」

  這時,一旁笑得幾乎人仰馬翻,越來越有看頭,可沒誰願意走開。而那個原先敲得挺響的銅鑼翻個面,已悄悄地抵到眾人眼下,數不清的銅板、銀兩全往裡頭丟去。

  「喝!」這會兒換大漢子先攻,他換了一把長棍,揮得虎虎生風,連周邊看戲的人也心驚膽戰,不由得往後退。

  她亦跟著嬌喝一聲,握著棍身後段,還了一招掄雲棍,掄為攻,雲為守,直逼前去。

  接著單手掄棍,她轉動手腕變成平掄再平掄,全是進攻手段,又快又猛的棍圈將大漢子逼退了好幾大步,差些定不住下盤。

  「哇哇──打到人啦!危險呀!」前頭幾個看戲的人邊躲邊嚷,就算真的危險,也沒誰捨得離開。

  忽然,那大漢子氣急敗壞的摔下長棍,瞪大眼。「等等、再等等!」

  還等?!太陽都下山啦!眾人教他臉上的神情給逗樂了,沒在意討錢的銅鑼又抵到眼下,極自然地掏出銅板放了下去。

  「我長棍使不順手,咱們比長槍。」大漢子真的回身找來一把長槍。

  啥?!什麼跟什麼呀?!笑聲在瞬間暴漲,沖上最高點。

  「竇五姑娘,他要跟你比長槍呢!你聽見沒有?!笑、笑死我啦!哇哈......哎呀!」樂極生悲,攀在樹上的小伙子掉了下來。

  竇德男,便是這位颯爽小姑娘,朝眾人又是頷首致意,眸光重新調回大漢子臉上。「成。」淡淡一笑,她握住棍把的右臂陡地運勁,一眨眼,銀棍棍梢多出一截鐵槍頭,還溜出一簇兒紅燦燦的槍纓。

  「好呀!漂亮!」

  「五姑娘,讓他瞧瞧竇家銀槍的厲害!我全家支持你!」

  竇德男下巴微仰,劈槍擺出英氣無比的姿勢。「請。」

  此時!

  「換我來領教領教。如何?」略沉的男子嗓音跟著響起。

  「咦?」眾人不由得往後望去,循著聲音瞧向來人,就見一名高大的男子緩緩踱出人群。

  他膚色古銅,灰色長衫外斜罩著一條毛皮,套著皮靴的長腿在離她約莫三步距離之處停下步伐,左掌倏翻,一把握住銀槍前段。

  「族──」捧著鋼鑼討賞錢的瘦漢子兩眼瞪得圓大,話剛出口,那名胖漢子同伴毛茸茸的黑掌伸了來,及時捂住他的嘴。

  還沒人敢這麼碰她的銀槍呢!

  竇德男微瞇起眸子,靜住不動,望入男子奇異的雙目中,那兩顆眼珠子好生特別,黝黑中帶著金澤;眉型十分粗獷,瀟灑地斜飛著,兩頰到下顎的線條乾淨俐落,像是梢具形象、尚未細刻刨光的木雕,每一刀都顯得筆直有力。

  「我來接姑娘的槍法。」他的唇色微褐,唇型好看,正對著她勾出一抹淡笑。

  「呃......兩位,這個這個──」大漢子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嘴掀了掀想解釋,但「呃」了半天卻擠不出半句話。

  「有何不可。」竇德男落落大方地揚眉,猛地旋腕運勁,力貫銀槍,震開了他的掌握。

  男子目中意味深長,頗有贊賞之情。望著她一身可人的鵝黃,臉容俊秀,眸光清澈,頭上還扎著兩個發髻,忖度這瞧來才幾歲的女兒家,沒想到也練就了一身不錯的功夫。

  「兩位......這個我想......今兒個就、就到此為止,兩位別比試、甭比試了,握個手當好朋友吧!是不是呀?大家都是好朋友嘛。」大漢子沒來由地流了滿額汗,咧著嘴討好地笑著。

  「誰跟你當好朋友啊?!站遠點兒吧,老兄!」

  「去去!哪邊涼快哪邊去!」

  「咱們九江四海的銀槍小紅妝大戰這位......這位......」

  「在下齊吾爾。」那男子笑容加深。

  「是!對!要大戰這位齊天大聖爺,全場幫你們吶喊助威呢!我全家支持兩位!」

  齊天大聖爺?!竇德男抿唇忍著笑,跟著心想,自己何時多了個「銀槍小紅妝」的外號,不過倒比他的順耳許多。

  「閣下用什麼兵器?」下顎微揚,她清亮地問。

  他微笑,「我不使兵器。」單手對她作個「請」的動作。

  竇德男瞥見他雙腕各扣著一只玄黑鐵套,陽光下反射出沉靜的銳光。

  「你只有護腕,銀槍無眼,恐怕要受傷。」不知怎地,一切是那麼的自然,她嘴角往上,回給他一個真誠的笑。

  「那就只能請姑娘點到即止了。」

  「小心。」她出聲提點,膝不動,手中銀槍向前打出。

  「賜教。」齊吾爾下半身亦不動如山,下顎微往後仰,雙掌一前一後夾住直逼胸口的銀愴頭。

  竇德男頓感一股渾厚的力道貫入銀槍前段,遇敵手了!她心中一樂,雙手在銀槍後段旋個八字腕,以巧勁逼開他的掌心,跟著劃出三記小纏槍,旋轉動作敏捷自如,快如龍騰。

  接著一連串快打,雙方迅雷不及掩耳的進攻防御,你來我往,擋回攻去。

  銀槍扎、攔、掄、架、點、絞、拋等二十幾種打法皆盡祭出,她打得快捷驚人,他則擋得妙如巔毫,一旁觀象卻是眼花撩亂,連大氣也不敢喘。

  此時──

  「看槍!」震動不已的銀槍頭猛地朝定點扎去,斗到酣處,她刺向他肚腹,後者並未及時架開,眼見尖銳槍頭就要傷中他的身體──

  見狀,在場眾人齊聲驚呼。

  然出勁太強,她收不住勢子上這電光石火之間,眨眼便逝,竇德男心慌而緊,腦中竟閃過濃濃歉疚。

  突然「鏘」地一響,他腹部微捺,鐵腕貼著銀槍槍頭瞬間劃過,快速的摩擦激起火花。

  低呼一聲,槍頭已然走偏,她反應迅捷,順勢來個拋接槍,銀輝在空中劃出半弧,她右手握在槍身前段,進一步往他喉間扎去。

  所有動作在瞬間定靜下來。

  好靜。

  靜得連在湖上飛翔的鳥兒都感覺到怪異的氣氛,飛得遠遠的不來盤桓。圍觀的人,包括賣藝的胖漢子、瘦漢子和大漢子,每張嘴都張得老大說不出話來,每個都看得瞠目結舌。

  銀槍頭點住齊吾爾咽喉,只差幾厘就能刺穿他,而他的右掌成爪,一招鎖喉扣,穩穩捺在她同樣脆弱的頸上。

  誰贏誰輸?!似乎很難定斷。

  「我會在你頸上剌出一個窟窿。」她近瞧著他,發現他微鬈的發在陽光下帶著深藍色澤。

  他目光深邃,淡淡笑著。「你贏了。」

  「呃?」竇德男怔了怔,沒料到他會同意她的說法。

  她心裡清楚,在拋接銀槍跟著刺向他咽喉之前,他已快她毫厘叩住她的頸子,若他立即運勁鎖扣,她即使刺出銀槍,槍頭亦是軟弱無力,極易閃避。

  移開銀槍,她仍定定地望著他,咽喉細膩的肌膚感覺到他的指溫,她雙頰一熱,正要退開之際,

  「打我五妹?!我跟你拚了!」

  「打我五姊?!我跟你沒完!」

  左右後方同時傳來叫喊,眾人「咦」的一聲,頭頂黑影掠過,就見兩個小姑娘飛竄而來,一個擎刀在手,一個兩手揮動八角銅錘,尚未落地,刀與錘已紛紛指向齊吾爾。

  「阿紫!金寶兒!」來的正是九汪四海鏢局的竇四和竇六。竇德男驚愕大嚷,身子卻被一股力量擠了出來,定身回望,自家姊妹已和男子斗在一塊。

  「等等,是誤會!別打了!你們聽我說呀!」

  誰聽她呀?!有架堪打直須打,莫待無架沒得打,況且......還有這麼多九江的父老兄弟姊妹在旁吶喊助威,豈能失面子?!

  竇盼紫和小金寶卯足勁搶攻,刀與錘皆走剛猛路子,一個搶上三路,另一個攻下盤,原擬定要他重心不穩,跌跤出丑,沒想到這個身披皮毛、腳踏皮靴的男子還真有兩把刷子,招式不俗哩!

  「老天......」大漢子癱在地上傻楞楞地瞧著,想不出方法阻擋。

  「怎麼辦?」瘦漢子掉過頭,無辜地問著胖漢子。

  後者皺皺眉又聳聳肩,「能怎麼辦?拿著銅鑼收錢吧。」今天一賺,也夠個把月花用了。

            

  九江大街珍香樓樓上

  「喝!我──阿爹請客!甭客氣。」小金寶將兩柄八角銅錘插在後腰,捧著酒甕笑嘻嘻地挨到一男子身邊。「你了不起,齊吾爾,會打架也會喝酒,我阿爹就喜歡這樣的漢子,呵呵呵......因為他自己就是。」她毫不秀氣地打個酒嗝。

  「阿寶,你喝太多了,等會兒回家雲姨要罵人的。」竇德男拉拉麼妹衣角,視線和男子接個正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眼中金澤微微跳動。

  沒來由地,方寸一促,她回以淺笑。

  「她才喝了三壇竹葉青,不多不多,跟上回十六壇一一鍋頭比起來還差得遠。阿男,你讓她喝個痛快吧,今天是結交英雄好漢的日子,無酒不歡。」竇盼紫舉起酒杯敬齊吾爾,「不好意思了,我和金寶兒誤會你,以為你欺負咱們家老五,才會劈頭就打,呵呵呵......不過你的功夫真的好哇,我敬你一杯。」她爽快地仰首飲盡。

  「在下也誤會竇五姑娘了。」適才已互報姓名,他知道那銀槍小紅妝名喚德男,小名阿男,真是個奇特女子。

  在一旁吃得唏哩呼嚕的大漢子忽地抬起頭,口齒不清地道:「可不是?!族、族──」他硬生生把下頭那個字給咽回去,「嗯......主要是你們雙方誤會過來又誤會過去,我們三兄弟只能在一邊兒乾瞪眼,心裡都不知有多著急!」

  架打完了,誤會才解開。

  竇德男和賣藝的大漢子們早已認得,今天會去鬧場子,其實是想搞些噱頭,讓圍觀的人多出些賞銀。

  「你們中原有句話,叫作不打不相識。」齊吾爾微笑,目光掃過竇家三個姑娘,最後停駐在竇德男臉上。

  她和孿生姊姊盼紫的五官長得頗像,身形亦十分相似,但給人的感覺並不一樣,至少他是這麼覺得。

  「說得好!」小金寶拍拍手,整個臉蛋泛著紅暈。「呵呵,咱們不打不相識......咦!五姊,你今天怎麼特別安靜,都不說話?」

  竇德男沒喝多少酒,臉蛋卻也醺紅了。「有你和阿紫在,還輪得到我開口嗎?」

  「呵呵......」小金寶搔搔頭,笑得眼睛瞇成彎彎的弧線。

  「我敬你。」齊吾爾忽地舉起酒杯對住竇德男,溫和地道:「算是賠罪。」

  「你──」她怔了怔,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與他對飲。

  這一頓酒飯氣氛炒得很熱,竇家三名姑娘都是落落大方、不拘小節的脾性,尤其是盼紫和小金寶,兩、三下就跟人稱兄道弟了,才不管對方的身分是高是低、是貴是貧,反正有酒量、有酒膽的便是漢子。

  直到天邊染上霞紅,金色余光照進珍香樓,一桌子人才散了席。

  「彭掌櫃,還是老樣子,月底咱們家何大叔會來跟你結總帳。」竇德男站在櫃台前同老掌櫃說話,此時竇盼紫和小金寶已走到外頭吹風,怕待會回到家酒氣太濃,挨雲姨罵。

  「呃......這個,五姑娘......」彭掌櫃面有難色。

  「有困難嗎?」她秀眉微挑,「我記得咱們都是月結的方式,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啦,問題出在貴府的雲、雲......」他說得有些氣弱,「她說了,若是、若是四姑娘和六姑娘又帶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來這兒喝酒,就不准她們簽帳,要不然,所有的支出全得白珍香樓自個兒負擔,她不管的。唉,五姑娘,你要體諒我呀。」

  原來是雲姨下的「禁制令」。她明白地點點頭,不想為難店家,遂從腰間解下一塊流蘇玉佩,放在櫃台上。

  「彭掌櫃,我身上的銀兩恐怕不夠,這塊玉佩先抵給你,我過幾天再來贖回,可以嗎?」她可能得跟大姊、一二姊和三姊借錢了。

  玉佩溫潤翠華,上頭的雕功細膩無比,一眼即知上品,焉有不好之理。

  老掌櫃伸手正要來取,另一只男性大掌竟快他一步,自竇德男右肩探出,穩穩壓住那塊翠玉。

  「酒帳我付,別動她的玉佩。」齊吾爾嗓音略低,手臂一去一回,櫃台上的翠玉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錠金元寶。

  「你──」竇德男迅速回身,才發現這真是個不智的舉動,因他站得離自己好近好近,幾乎要貼背了,而她這麼一轉,人彷佛被他困在櫃台和男性胸膛之間。她發覺自己又說不出話來了。

  「客倌、這......這太多啦!」

  「剩下的賞你。」他丟下話,拉著她便往外走。「我送你們三位回去。」

  「古嚕嚕、巴哈哈和寶喀喀他們呢?你不跟他們走嗎?」他說他是大漢子、瘦漢子和胖漢子的老朋友,她以為他們應該會有許多話要談,怎麼他反倒要送她們回家了?

  他側目對她牽唇。「送姑娘回去後,我自然會去找他們。」

  「不用了,大街走到盡頭再轉個彎就到四海鏢局了。很近的。」她臉微熱,心想是喝酒的關系。一抬眼,竇盼紫和小金寶相互搭著肩走在前頭,也不知在唱些什麼,引來了好些目光。

  「你、你放開找。」她的手腕還教他握住。都不知自己今天是哪根筋不對了?明明沒喝多少酒,臉卻燙得不得了。

  他輕唔一聲,如她所願的放開,順勢將取回的流蘇玉佩放進她柔軟的掌心裡。

  「收好。」

  竇德男緊握著,眸子瞧向他。「謝謝你。是咱們提議來珍香樓喝酒的,沒想到最後卻讓你破費了。」

  他爽朗笑道:「誰請都一樣,這頓酒喝得很暢快。」

  「下回換我請你。」她不假思索地說,白裡透紅的臉龐在夕陽下像鑲著一層淡金,率真可人。

  他點點頭,與她並肩而行,忽地開口,「你和你的孿生姊妹不太一樣。」

  「阿紫是短發,削薄至耳上,她說這樣方便許多,而我留長發,當然不一樣了。」她下意識踢著小石子走著。

  「我不是說外表,而是你和她的氣質也很不一樣。」雖也不拘小節,心思卻細膩許多。

  聞言,她垂著頭輕咬唇瓣。

  「呃,我這麼說沒要冒犯你的意思。」

  「我知道。」暗定微亂心神,她英氣的雙眉明朗飛揚,與他對視了會兒,跟著轉移話題,「你和古嚕嚕他們,都是塞外來的朋友嗎?」

  「我以為,我的口音已聽不出塞外的語調。」

  「是聽不出來。不過,你的皮膚偏向古銅色,頭發卷卷的,跟中原漢人的顏色不太一樣,是黑色和藍色混合,還有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了?」他追問著,神情興然。

  他的眼睛黑中帶金,是她見過最神秘,最吸引人的一對眼眸。

  「嗯......也和漢人不一樣。」她小心保守的答覆。

  齊吾爾聳聳肩,負在身後的雙臂改成抱在胸前,唇角一直是輕揚著的,好似跟她在余暉下漫步閒聊,是件極其愜意的事。

  「我和古嚕嚕他們一樣,都是蒙族人。」

  「你也是來中原討生活的嗎?」

  他失笑地道:「為什麼這麼問?」

  「我問過古嚕嚕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塞外草原,他們說是為了討生活。」她眨著明亮大眼認真地問:「你的故鄉很難過活嗎?」

  那三個「流落」在異鄉賣藝的蒙族漢子沒對她說實話。齊吾爾心知肚明,卻只笑了笑,輕聲開口。

  「我的故鄉很美。有牧歌和馬頭琴,還有平沙、細草和牛羊,草原上的落日像火紅的球,引著你策馬追趕,跑過河、跑過山,她仍在又遠又近的地方,神秘而美麗。」

  不知不覺中,她滿臉向往,緩緩呼出一口氣。「聽起來有些像誇父追日了,若有機會......真想去看看。」

  他渾身一震,眩惑於她的神情和語氣,發現目光不太能離開她。唇掀了掀,不經大腦思索,一些話已自然地溜出口來。

  「有機會,我一定帶你去。」

  怪呵,他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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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19: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雪原紅妝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怪,全然沒法子拿捏。

  今夕把酒暢飲,明朝知其何處?!全憑一個「緣」字。

  就在竇德男把那個擁有一對黑金眼瞳的男子悄悄推向腦後,不再理會望著腰間流蘇玉佩時所升起的淡淡悵然,一些事因緣際會了,一些人也因緣際會了,在這隆冬飛雪的季節裡,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然後,她真的踏上他塞外的地方,跟著他策馬馳騁。

  「你跟著我往西搜尋,盼紫姑娘和古嚕嚕三兄弟往東,我想,你家二姊離藥王牧場不會太遠,只要不出北地應該很容易找到。」

  齊吾爾策馬在前,冬雪覆蓋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夕陽西下,折射在雪地的光七彩絢麗,美得不可思議。

  竇德男眨眨眼回過神來,連忙策馬跟上。

  其實,她是今日才和二姊、阿紫隨著藥工夫婦以及齊吾爾,一塊兒踏上這塞外土地的。因為藥王之子、也是未來的二姊夫李游龍,他求完婚後,為了件芝麻綠豆大的事,竟只留下「非我佳人、不敢高攀」八個宇,就跑回塞外,這可把二姊帶弟惹惱了,才決定親自赴塞外「捉拿」。

  一到藥王牧場,誰知李游龍過午就騎馬外出。得怪她和阿紫貪鮮,沒嘗過蒙族的羊奶酒,這一喝,倒把後來二姊出去散心的事給拋在腦後了,直到日落才發覺不對勁兒。

  竇德男歎了口氣。

  「別擔心,我們一定找得到竇二姑娘的。」他安慰道,側目瞧了她一眼,又將視線調向茫茫前方。

  「齊吾爾......」她趕上來與他並駕齊驅,腦中有好些疑問早該向他提及,卻到這一刻才終於等到兩人獨處。

  「嗯?」

  「沒想到......你是蒙族族長。」

  他咧嘴笑,瞥了她一眼。「不像嗎?你好像挺懷疑哩。」

  「我以為族長都要胖胖壯壯,而且要老老的,留很長的胡子,要很有威嚴,說話要很響亮。」她認真地打量他,接著說:「可是你看起來好年輕。」

  「謝謝你的評語。」他笑出聲來,緩下馬速。「我已經三十歲了,不算年輕。」

  她瞠目結舌,表情有些俏皮。「我才十七,你整整大我十三歲呢,不過等過完年,我就十八歲了。」忽地一頓,她覺得跟個大男人提起自己的年齡,似乎有些不妥。

  他沒察覺她的心思,卻說:「十八歲好啊!十八姑娘一朵花,正值青春年華,比起我這個三十歲的老頭子,不知好上幾百倍。呵呵,你大姊和二姊已有歸宿,很快也該輪到你了。」

  「你才不是什麼老頭子呢!三十歲正好、正當時,是男兒漢施展抱負的好時機,你──」她語氣略急,直到發覺他嘴角微揚,才知自己敦對方捉弄了。

  一時間臉紅心跳,她微惱地道:「你、你心真壞,說話蒙我!」

  「我蒙你什麼了?」

  「你、你──」她雖然不若三姊來弟和盼紫那般口若懸河,卻也從未遇上教自己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但這個總是似笑非笑的蒙族男子偏有這份能耐,他語氣好認真,表情卻帶著玩味,根本猜不透他想些什麼。

  塞外兒郎不都是心胸朗朗、爽直豪邁嗎?!怎麼相處越久,越覺得他心機特重?!

  「哼!」她側踢馬腹加快速度,超出他一個馬身才恢復速度。

  「嘿!小姑娘生氣了。」他輕易趕上,瞧著她微嘟的雙頰,心中沒來由地歎了口氣,十七芳齡的小姑娘,唉......他真是太老了。

  齊吾爾!想什麼?!心一驚,他真不知自己在感歎什麼?

  「我不是小姑娘。」她瞪了他一眼,忽覺自己舉止有些稚氣,哪裡是竇家女兒該有的風范?深吸了口氣,終於定下心來。

  「和我一比,你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姑娘啦。」他微笑,直視前方,任雪原上的風撩過他黑藍色的鬈發。

  竇德男又輕哼了一聲。「對!你是老頭子。滿頭白發、齒牙動搖,臉上的皺紋深得可以夾死蒼蠅,蹲下去就站下起來,躺下去就翻不了身,可以了吧?」

  他忽地哈哈大笑。胯下座騎似乎被他的笑聲驚嚇了,不安的踢動四蹄。

  「你是我見過的姑娘裡,最奇特的一個。」

  「呃?」心跳漏了一拍,她小手緊抓韁繩。

  「呵呵,連名字也取得跟人家不一樣,德男德男......我猜你家阿爹是取其『得來好男』,想要有個兒子,才把你喚作這個名兒吧?」撫著馬頸,他淡淡道。

  「我的名字不是爹取的,是娘親。我們家六個姊妹,招弟、帶弟、來弟,再來是阿紫和我還有金寶兒,本來阿爹要取什麼迎弟、喚弟、盼弟、得弟等等,是雲姨不准,說是一堆的『弟』,弄不清誰是誰,這是我長大後才聽大姊說的。呵......爹很怕雲姨的,她一插腰罵人,四海鏢局裡沒誰敢回嘴。」

  他濃眉微挑,又掛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這麼看我干什麼?」她狐疑地瞇眼。

  「我在想......你叫作迎弟、喚弟、盼弟或是得弟,其實也滿鮮的。」

  「齊吾爾!」她再遲鈍也不會聽不出他話中的調侃,「你以為你們蒙族的名字就

  取得很高明嗎?什麼古嚕嚕,像餓肚子似的;巴哈哈,我還哈巴狗呢!寶喀喀,活像老鼠兒咬木枝。最糟的是你──」

  「哦?」他瞪大眼,盯著指到鼻尖的蔥指兒。

  「你的名字最怪!吾就是我,爾就是你,齊吾爾就是齊我你,我啊你、你啊我的,一下子我,一下子你,到底你是我,還是我是你?」好溜!

  「呃......」這會兒換他瞠目結舌了。

  扳回一城,她燦燦笑著,一張秀白的小臉顯得開朗英爽。「駕」地一聲,側踢馬腹逕自往雪原奔去。

  楞了會兒,他終於回過神志,寒冷空氣中聽聞她清朗笑聲,腦中模糊升起一個念頭......若此刻冬雪融盡,是一望無際的細草平原,她那馬上英姿融在翠綠與藍天中,將是何等美麗......

  用力甩甩頭,他微惱,把思緒從很遠的地方抓了回來,跟著快馬加鞭追去。

            

  火紅的太陽完全落下了,還是沒有竇帶弟的蹤影。

  對竇德男而言,目前只能憑著雪地上微弱的反光辨明周遭,但騎在前頭的男子似乎不受限,這幽暗的四周盡在他掌握當中。

  「五姑娘。」他忽然打破沉靜。

  她怔了怔,瞪大眸子望著他寬廣的肩背,和那頭在月光下閃動藍輝的發,卻沒開口說話。

  他扭過頭來,臉容深奧,淡淡道:「為什麼不應聲?」

  「那你又是喚我做什麼?」沒頭沒腦的,不覺得奇怪嗎?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繼續道:「從前有一隊人馬打算穿越雪原,他們排成一直線往前行走,月光把人和馬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斜映在雪地上。當第一個人走出雪原,回頭想招呼同伴時,才發現全隊只剩下自己一個,所有人都死了。」

  「為什麼?」她很自然地問。

  「因為狼。」他語氣陡地森冷,竇德男心一凜,定定地看著他。

  「狼先是無聲無息跟在隊伍後頭,它會慢慢靠近,慢慢的,什麼聲音也不發出,

  然後猛地一跳,將兩只前蹄攀在走在最後的那人肩上,等那人想回頭察看,它利牙一張,瞬間咬斷人的喉嚨,沒有誰能發出求救,跟著一隊的人就陸陸續續、莫名其妙的死在雪原上,成為狼群的美食。」

  她吞咽喉間唾液,仍故作勇敢地揚起下巴。

  「自此之後,在雪原上行走的人們就有了默契,走在前頭的人會不時出聲呼喚後狽的人,剛才我叫你,你要用力的回答我,不然,我可能回身直接就擊出掌力,把吃掉你、又准備吃掉我的狼打死。」

  「我、我沒有被狼吃掉。」她不怕狼,倒是被他可怕的表情嚇著了。

  他雙目陰沉,鄭重地點頭。「那很好。」

  「即使狼來了,我四海竇五也不怕。」

  「是不用害怕,它們被趕到很北的地方了,應該不會出現。」他語氣十分嚴肅,皎潔的月光照明他的輪廓,那抿著的嘴角正微微抽搐......

  偷笑?!

  「齊吾爾!」這人......這人真壞!淨耍著她玩!

  他仰首哈哈大笑。

  「你大欺小!」她雙頰泛紅,策馬又跑,不出一刻又被他追上。

  「五姑娘,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罪便是。你小姑娘就原諒我這個老頭子吧。」他雙目炯炯,嘴角泛出笑紋,有意無意地任著自己的座騎擋在她的馬匹前。

  「你這個蒙族人壞死了,滿腦子壞主意,腸子九彎八十拐。」

  「不是十八拐而已嗎?別以為我不懂漢語。」

  「你就比別人多六十二拐!」還抓她語病?竇德男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仍緊抿著唇瓣,「我找我二姊,沒空理你了。」

  前頭蒼茫一片,放眼望去全無人跡,唉......她和阿紫竟然把二姊弄丟了,消息若傳回九江四海那還得了?

  彷佛知道他一定會追上自己,她盡情地策馬奔馳,跑過在月下溫柔起伏的雪丘,立在較高處四下張望著。

  「齊吾爾,我們再往西去吧,我定要找到我家二姊。早知道會這樣,那時就該跟

  著她一塊兒出來的。」收起適才玩鬧的心情,她眉心輕皺,拉扯韁繩控制馬匹。「不知阿紫那邊的搜尋如何,是不是尋到二姊了?」

  他驅馬上前,有些迷惑地瞅著她泛紅的膚頰,鼻息和小口噴出的團團白霧迷蒙著她的臉,也迷蒙了他的眼。

  「你們姊妹感情好似很親密。」靜靜地,他丟出一句話,「真教人羨慕。」

  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兄弟姊妹感情好是尋常的事,有什麼好羨慕的?」

  聞言,他唇角勾勒出一個奇怪的弧度,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帶著淡淡的啼弄,卻如曇花一現,眨眼間已然消失。

  「前頭有火光,有人在那兒升起營火了,咱們過去瞧瞧,說不定是竇二姑娘。」他「駕」地一聲已策馬奔馳。

  「齊吾爾,等我一下啦!」雙腿踢動馬腹,她急迫著他奔下雪丘。

  「快啊!狼要追來了!」

  「你胡說!根本沒有啦!」明知他又來蒙人,可竇德男想到剛才他講的故事,而四周又透著詭譎的幽暗,饒是她四海竇五藝高人膽大,還是忍不住心慌慌。

  「你看你看,它來了!」

  「啊──」

  「哈哈哈哈──」他的笑聲毫不修飾。

  這個蒙族人真的壞心眼耶!

            

  雪坡背風處搭著一個中型氈房,兩匹駿馬,一團營火,乾木枝燒得劈啪作響,火光將周圍照得橘紅,寒冷中顯得格外溫暖。

  「是我家二姊的馬兒!」竇德男欣喜嚷著,連忙前去察看。

  齊吾爾也跟著翻身下馬,認出另一匹馬是好友李游龍所有,淡淡牽唇,心想原來他們兩人早已在雪原相遇。

  「我二姊肯定在裡頭。」竇德男拋下話,旋身便要往氈房裡沖。

  「別去。」健臂一揮,他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小手。

  「為什麼?」她還沒察覺,只是不解地回瞪他。

  「小聲點兒,別打擾到他們兩個。」

  「什麼兩個──」她話陡頓,眼珠溜溜地望向火堆旁的馬......馬有兩匹,也就是說人有兩個嘍......齊吾爾沖著她笑,剎那間腦中激光閃過,心裡明白了,雙頰卻染開兩朵紅花,火光在她臉龐跳動,格外的無辜。

  她掀了掀唇想要說話,氈房裡竟在此時傳出清楚的哀號──

  「親親、我心愛的、我最最心愛的,你別收手,繼續摸,千千萬萬別收手......喔!我好痛......」

  「李游龍,你別再流鼻血了,你瞧你瞧,把人家臉蛋都弄髒了啦!」

  「親親,對不起,我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你靠過來,我幫你舔乾淨。」

  「不要。我擦在你胸口上。」

  「親親,好不好你幫我解穴?我心愛的,我求你了......」

  「我、我只會點,不會解,藥王沒教我,反正時辰一到就自動解了,你別急。」

  「天啊!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胡說!」

  「是真的啦,我好痛......」

  「你哪裡痛了?我幫你揉揉。」

  「不是那裡,再往下面一點,再下面、再往下,對對......喔,帶弟親親......」

  氈房內,男與女情話綿綿;氈房外,兩對眼相互瞪著。

  一把火轟地燒了上來,竇德男覺得彷佛身置熱爐當中,而那對男性的暗金眼瞳義是似笑非笑,瞧得她心慌意亂,大失方向。

  垂首,才發現他大掌握著她的手兒,直覺反應,她連忙甩開他。

  他和她差了十三歲呢。

  他都跟大姊夫鷹雄差不多年紀了。

  唉唉......她是喜歡大姊夫,武功蓋世、氣宇軒昂,是拿他當英雄一樣崇拜,可她跟大姊夫說話談天時都不知多自在,哪裡像現在這樣,一顆心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渾沒節奏。

  「回去吧。」他逕自翻身上馬。

  竇德男深吸了口氣寧定下來,策著馬跟了過去,與他安靜地離開,讓那營火繼續燃著,沒去驚動氈房裡那對愛情鳥。

  回程氣氛有些凝重,騎了幾裡路,齊吾爾忽地開口打破沉寂。

  「你二姊嫁到塞外,往後,你就可以常來這兒探望她了。」

  她捺下小女兒家的心態,清清喉嚨道:「我當然會來瞧她......若是二姊夫欺負她,咱們家姊妹就要他好看。」

  他低笑著,搖了搖頭。「李游龍愛你二姊愛慘了,你二姊別欺負他就謝天謝地,還輪得到他欺負人嗎?」

  想了想,她紅著臉笑出聲來。

  忽然間,他扯韁不動,神情一凝,雙目精銳地投向遠方。

  「怎麼?」

  「聽。」簡短命令。

  她學著他側耳傾聽。遠遠的地方,那馬蹄聲格答格答響著,由模糊漸轉清明。

  「我聽見了,是馬蹄聲。」她張大明眸,眼珠子溜了溜,「只有一匹。」

  「對。」他微笑地點點頭。

  讀出他眼中對自己的贊賞之情,竇德男的心飛揚起來,面容迎向他笑開了。

  「這麼晚了,會是蒙族的朋友嗎?還是藥王牧場的人?」

  她全沒說中。那馬蹄聲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清晰,馬背上的人興奮地揮手,為了加強效果,還抽出一支八角銅錘奮力揮舞著。

  「喲呼──五姊!齊吾爾!呵呵呵......我沒迷路,我找到你們啦!哈哈哈,小金寶來也──」

            

  原來,小金寶不甘被留在九江四海,於是留下書信偷溜了,她說塞北的牛羊、馬兒在呼喚她,不來,渾身都不對勁兒。唉,沒誰奈何得了她。

  竇帶弟失蹤─夜後,隔日清晨和李游龍雙雙返回藥王牧場,自此,兩人是蜜裡調油,感情終於穩定下來。

  該解決的事已圓滿落幕,沒啥值得掛心的,只剩下吃喝玩樂。

  「阿男,巴哈哈說要帶咱們去拜訪一位朋友,他的帳篷離這兒十來裡,而且是蒙族裡釀羊奶酒的高手,去下去?」多個小金寶,竇盼紫這幾日玩瘋了。

  「是高手中的高手。」巴哈哈在一旁強調。

  竇德男望了望寬闊得不可思議的天際,倚著柵欄的身子略略打直。「金寶兒,你這幾天喝太多酒啦。」

  小金寶眼睛亮晃晃的,呵呵笑著,「不多不多,還差一點點哩。」

  竇德男搖了搖頭,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去吧,我不想騎馬,想坐在這兒看雲。」

  「雲?」竇盼紫和小金寶抬頭瞇眼,天上的雲朵一坨一坨,除了大得有些誇張外,好像沒啥特別的。

  巴哈哈卻笑道:「五姑娘看上咱們塞外的雲啦!那是很有意思的玩意兒,你慢慢瞧,可不是每個地方都有的。」他騎上馬,招呼著竇盼紫和小金寶跟隨他去。

  「五姊,等會兒我幫你帶最棒的羊奶酒回來!」小金寶在快馬背上回頭。

  「謝啦!」竇德男朗聲回答,看著他們三人迅速地清失在地平線的那一端。

  這藥王牧場還真大,現下正值隆冬,牛羊被安頓在向陽的避風處,因此柵欄裡空蕩蕩的,地上白皚皚的,冷風吹在頰上凍得人神志清醒,好像大地裡只有自己獨生,呵呵,這感覺真的很特殊。

  躍上柵欄橫木,她輕盈地站在上頭,「刷」地由背後抽出兩截銀短棍,瞬間組合成長槍。先是並步點槍,接著右弓步一個推槍,左跨步直劈,再跨步扎槍,跟著雙腿馬步蹲,單臂旋腕,然後退步攔拿,回身掃槍准備收勢──

  可能是掃得太過力,長槍在空中揮了半個漂亮的銀弧,還沒完全收回,她腳下橫木陡地一斷,重心不穩,喉中尖叫還來不及發出,人已跟著摔下。

  「唔──」她的小臉整個埋在雪地裡。

  「沒想到九江四海的銀槍小紅妝,也有中箭落馬的時候?」男音低低響起,隱忍著笑意。

  「齊吾爾!」她俐落地翻身坐起,一雙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子。自那晚與他夜搜雪原回來後,隔日他就沒了蹤影,也不知上哪裡去。

  「正是在下,」他拉起衣袖,極自然地擦去沾在她白頰和額上的細雪。「柵欄橫木被你跺斷,來年春天就關不住牛羊了。它們會一只接著一只往這兒鑽出來,然後跑得遠遠的,不會再回來了。」

  他又在逗她嗎?竇德男臉蛋微紅,急忙道:「我會修。」

  「來不及的。你明兒個就要跟著你家姊妹回九江了,哪有時間修理?」

  她定定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明天二姊就要回九江待嫁,她們三個妹妹自然得跟著回去,哪還能繼續留在這裡?然而在回去之前還能再見到他,和他說說話,她不能否認,自己心裡其實......正挺高興的。

  「你、你......哇哈哈──一定要這麼認真嗎?!真有趣!」見她發怔的模樣,雙頰紅撲撲,劉海俏皮地飛揚,他捂著胸口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是否因為要離別了,竇德男這次竟沒心思生氣,抿著唇站起身,她拍了拍衣上的雪。

  「嘿,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他狐疑地挑眉,不給她反應的機會,雙掌合握她的腰肢,瞬間已將她抱上另一根完整的橫木坐著,而自己亦與她並肩而坐。

  那種心慌意亂的奇怪感覺又升上來了。她把玩著銀槍頭上的紅纓,悶悶地道:「就是不想說。」

  「喔?」他望但她的側顏,隨意地問:「阿紫姑娘和阿寶姑娘呢?」

  「跟巴哈哈喝酒去了。」

  「你為什麼沒去?」

  還不是想見你。這期望赤裸裸地在胸中揭開,她方寸一震,兩只手不自覺地把紅纓編成好幾條麻花辮。

  「就是......就是不想去。」

  片刻,他歎了口氣。「好吧,我也不想猜了,告訴我,你心裡為什麼不暢快?是我的出現礙著你的眼?你不想見我,那我走遠一點好了。」

  他作勢要跳下橫木,竇德男心一驚,連忙抓住他衣袖。

  「不是,你別走。是、是我不想這麼快回九江......好不容易才出來玩兒,塞外這麼大,想看的東西還沒看盡呢......」

  他沖著她笑,齒白而整齊,瘦削的頰上有著深邃的酒渦。

  「草原是很美,但並非外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你想看盡塞外的春夏秋冬,得吃得了苦才行。」

  聞言,她單手旋了圈銀槍,穩穩握住。「我們竇家女兒個個都吃得了苦。」她一張臉容英氣勃勃。

  他誠摯地頷首。「我相信。」

  竇德男原本得意的笑了,可沒一會兒,嘴角又垮了下來。「你相信也沒用,明天還是得回去。」

  「這麼喜歡塞外,我瞧你乾脆嫁到這兒算了。」

  她臉紅了紅,啐了一句,「八字還沒一撇呢。」

  齊吾爾忽地靜默,內心苦笑著,不知自己跟一個小姑娘扯這些做什麼?他干嘛這麼愛逗弄她?差了十三個年頭呢!她呱呱墜地那一年,他已經騎著大馬在草原上呼嘯,在大漠中馳騁了。

  「這些天你都上哪兒去了?」她不懂他心思起伏,微側著臉輕聲問出。

  一只百靈鳥啾啾啼叫,輕盈地掠過天際,他望著,唇邊的笑收斂了。

  「蒙族以游牧為生,逐水草而居,我能去哪裡?當然是回我們族人冬季的營地。」

  藥王牧場這裡是屬於塞北三王會的大本營,他雖也是會中人物,更是蒙族族長,讓族人能安穩豐余地度過嚴冬,正是他的重要職責之一。

  「下回,也帶我瞧瞧去吧,好不好?」蒙族這麼龐大,支部分布在廣大的草原上,冬一到,全聚在一塊兒避寒,那樣的營地肯定是極其壯觀的。

  他似乎覺得玩味兒,眉目間又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

  「你想瞧什麼?」

  她眼珠子轉了轉,清朗地道:「可多著呢。又吧又壯的牛群,又綿又軟的羊只,我還要看套馬功夫、擠羊奶、剪羊毛,還想聽草原上的馬頭琴,我聽過那個那達慕盛會,我要看蒙族的姑娘跳舞,更要看蒙族的勇士比賽騎射和摔跤。」

  他微微震撼於她話裡所流洩出的熱情,隱約有個錯覺,覺得這個中原的小姑娘本質上比他更像個蒙族人。直率、坦然、豪邁而開朗,她的笑像草原上初升的朝陽。

  「你可真貪心。」不自覺地,他伸出大掌揉亂她的發,把她當成頑皮的小姑娘看待了。「可惜你的那達慕盛會得等到夏季。到得那時冰雪盡融,草青水綠,你再來這兒來,我請你喝酒,帶你瞧熱鬧去。」

  她歡喜笑開,神采飛揚。「齊吾爾,你我就一言為定。我來,你請我喝酒,你上九江,我也請你喝酒。我已經直喚你名字,你往後也叫我德男或阿男便行,咱們就作好哥兒們。」

  他眉心微乎其微地皺擰,瞬間已雲淡風輕,淺笑道:「好,就作好哥兒們。」

  一個十七,一個三十;一個小姑娘,一個老頭子;一個率真細膩,一個心思多詭,想作好哥兒們,似乎大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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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19: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有月同歡

  四海鏢局的大干金、二千金選在過年前的同一天出閣,婚事自然盛大。

  嫁了人,大姑娘竇招弟仍繼續留在鏢局裡幫忙,畢竟鷹雄「天下名捕」的職責,總不能帶著愛妻四處去緝拿惡徒,而二姑娘竇帶弟則讓李游龍給迎回塞北去,名副其實的抱得美人歸。

  三月裡,桃花紅、杏花白,水仙花兒開,春天的氣味兒從湖上一路吹來,漫過九江的大街小巷,飄進四海鏢局裡,就連練武場角落那株長出牆的紅杏,也添上了青春的顏色。

  「傻二,待會兒得空把枝啞修一下,剪得有角度些,正面瞧去是菱形,側邊瞧去是四角正方,由下往上瞧像把傘,能不能做?」那美婦攤開兩只纖手擱在眼前,一下子遠一下子近,對著紅杏比來比去抓角度。

  「呃,我試試,應該沒問題。」

  「就交給你啦。」她拍拍傻二肩頭,旋身步進開敞式大廳,手中那杯太極翠螺還沒沾唇,大門外一個短發姑娘正風也似的沖進來,還邊走邊嚷叫。

  「氣死找了!那個王八蛋、臭家伙,雲姨!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啜了口茶等著。

  叫嚷聲傅進內廳,竇大海掀開廉子走了出來。他上完茅房,正打算帶幾名鏢局子弟外出談樁生意。見那短發姑娘,他顴骨笑得高高隆起。

  「阿紫,你們回來啦!這趟子鏢走得順利吧?咦,阿男和其他師傅呢?怎麼沒跟著你一道兒?」

  「他們在後頭,一會兒就到了。阿爹!氣死我了啦,」竇盼紫瞇眼大叫,「我生氣、我好生氣,那個王、八、蛋!」那咬牙切齒模樣挺嚇人的。

  「誰惹著你啦?說!咱們爺兒倆揍得他當狗爬!」

  唉,爺兒倆?他又把閨女兒當壯丁了。

  「還不就是兩湖岳陽那家子,什麼五湖鏢局,明明就只有兩湖,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哼!咱們叫『四海』,他們就故意取作『五湖』,還說什麼『五湖四海』,注定四海鏢局要排在他們下頭。」

  竇大海一聽,雙目幾要噴出火來。「媽的!又是那姓關的老小子......」

  「人家不老,還比姊夫小上三歲。」雲姨平心靜氣地反駁,媚眼一抬,瞄著這對火爆父女組。

  「他、他他就是老,還色性堅強,你往後......離他遠一點!」他的落腮胡大剌剌地張揚,根根像針、像刺,想扎誰似的。

  雲姨偏不應聲,又啜著茶,竇大海還要說些警告的話,卻被竇盼紫氣呼呼打斷。

  「阿爹,不只是老的,更壞的是那只小的。」想起死對頭的嘴臉,她氣得握緊雙拳胡揮一番,這次,咱們在道上客棧和他們遇上了,先是向店家爭客房,咱們贏啦,結果姓關那臭小子懷恨在心,竟然趁著夜半燒咱們鏢局的大旗。」

  「什麼?!」旗子就是面子,對頭把他的臉踩在腳下,這還了得?!「可恨......太可恨了──」

  「可不是?」竇盼紫跺腳,「十來把旗子一燒,把客棧的屋頂都給燒著了,幸虧咱們發現得早,拚命搶救,才沒對店家和其他人造成傷害,可是阿男、阿男她......」

  這突然低落的語氣,可把竇大海和雲姨嚇著了。

  「阿男怎麼啦?!」

  「阿男她、她......」

  「到底怎麼啦?這是──」

  「那場火,阿男她,唉,她......」

  「急死人了,你到底說不說?!阿男呢?!」

  「阿爹,您叫我?」門外一行人跨了進來,為首的姑娘臉容一揚,神情有些無辜。

  「阿──男?!」竇大海張著口,眨眨眼,再眨眨眼,眼白的地方慢慢浮上血絲,忽地,他出聲咆哮,黑胡俱揚。

  「你把長發給絞了?!你竟然把黑溜溜的長發給絞了?!身體發膚,受之阿爹,不敢讓它們受傷。頭發啊,你的發呀!誰會娶一個男人婆當老婆?!你你、你你你們這對雙胞胎......存心把老子氣死!」

  他好不容易從盼紫帶給他的「創傷」中恢復,如今變本加厲,兩個頭發都短至耳上,削得極薄,發尾兒還翹得飛高,這下子,他終於明白,盼紫這丫頭為什麼會快一步趕回來。

  「阿爹,我剪短發是我自願的,您大可罵我。可阿男把長發絞掉,她心中可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阿爹,我也不想呀......可是不絞不行的。」還不太習慣後腦勺輕飄飄的空蕩感,竇德男抓了抓耳朵,又摸了摸脖子,才慢吞吞地開口。

  「客棧裡失火了,我抱著一個大娘和她的娃娃,想踢破窗子跳出,動作才慢了些,頭發就被火燒焦了,不剪掉還能看嗎?」

  「爹,就是這樣!我都說了,就是岳陽關家那個臭小子惹的禍。我竇盼紫跟他勢不兩立。」

  「對,勢不兩立。嗚......蒼天啊!我要叫他們賠我閨女兒的頭發來......」       

  頭發的風波似乎越演越盛。

  竇德男知道,這些天阿爹和阿紫相繼和岳陽關家的人碰上了,免不了一場唇槍舌劍,唉......這是怎麼了?阿爹向來豪氣開闊,偏瞧關家的五湖鏢局不順眼,而阿紫也怪,硬是同關家那位少主子卯上,這可稱作同行相忌嗎?

  這一日,春風和煦,老大竇招弟的隊伍已先隨幾位師傅前往四川,待她忙完手邊事趕去會合;而,老三竇來弟和經驗老道的關師傅前往嶺南尚未回返,小金寶則又跑去混在學堂裡,當九江孩子王。

  大廳外偌大的練武場上,竇盼紫的大刀耍了個刀纏頭,接著直劈,「鏘」地清亮作響,和竇德男手中的銀槍硬碰硬,迸出火花。

  「阿紫,這招原不是這樣的。」銀槍舞花,竇德男藉著身軀旋轉的力道退至安全范圍。

  秀眉英挺,她疑惑又道:「要先使那招『老驥伏櫪』,用刀背削我銀槍前段,然後我拋槍,再握住後段,回馬一刺,你就使『志在千裡』那一招,這樣才能把我打敗啊。」她現下是陪練喂招的角色。

  竇盼紫跺跺腳,似乎很煩躁。「唉唉......」

  孿生子本就互能感應,更何況竇德男粗中帶細的個性,見竇盼紫心中有事,細上逼細推敲,九成九是和隔著一座山那邊的岳陽關家有關。

  「好吧,你休息,我練給你瞅瞅。」

  她把自個兒的銀槍往旁一擱,取過竇盼紫的剛刀,提氣起手,演練那招「老驥伏櫪」,她刀法記得不錯,勁道拿捏得恰到好處,使完「志在千裡」,接著「披星戴月」、「大漠飛沙」、「疾風勁草」,都是尋常時候練習的招式。

  竇盼紫笑看著,心情平復不少,玩心一起,反倒拾起銀槍和她對上。姊妹兩人素來就知彼此招式,一時間你來我往,行雲流水,銀光忽高忽低,挾風帶厲!

  「好!」門口傳來掌聲。

  雙胞胎同時收勢,兩張相似的臉蛋往門外瞧去。

  「二姊夫!」兩人異口同聲。不僅李游龍一個,另一名男子雙手負於身後,似笑非笑地立著,他換下斜系的皮毛,簡單的一身淺灰勁裝。

  他率先跨進門檻,筆直地來到擎刀在手的姑娘面前,輕唔一聲,瞧著她短而翹的發,帶笑地道:「其實剪短發也挺好看的,只是感覺更小了,像個十四、五歲的小少年。」

  「齊吾爾,你這話要對阿男說吧?」她潔美的下顎朝手持銀槍的姑娘努了努,說話的語調刻意壓低,「我一直都是耳上短發,你又不是沒見過,做什麼直盯著我品評?」十四、五歲的小少年?有這麼糟嗎?

  「齊吾爾,阿男的貼身兵器是銀槍,她是阿紫啦!」李游龍挨了過來,各瞧著兩姊妹一眼。

  「瞧,我家二姊夫都這麼說了。」她捉弄人,另一個當然全力配合。

  齊吾爾忽地呵呵笑著,大掌伸去揉亂她那頭早已凌亂不已的發。

  「早跟你說過,你是我認識的姑娘裡,最奇特的一個......竇德男,想蒙我可沒這麼容易。」

  她的臉蛋和身形或者不是唯一,甚至是削短了發、剛刀在手,但眼瞳中閃亮的光彩,和舉手投足間連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小動作,教他輕易的、篤定的、無絲毫疑慮地一眼識穿了她。

  他的話像打在鄱陽湖上的水飄兒,教她心一蕩,氣息就這麼攪亂了......

            

  今晚,四海鏢局裡為李游龍和齊吾爾加菜。

  竇大海特高興,從酒窖裡扛出十來壇醇酒,和愛婿李游龍狠狠地劃上十幾輪酒拳,又和齊吾爾狠狠地劃上十幾輪──

  「老弟,我喜歡你,原來你這麼能喝!中原的酒拳劃得又順又溜的,舌頭都不打結......嗝......了不起、他媽的了不起......」

  齊吾爾酒酣耳熱,爽朗笑著,「竇爺才真的了不起,是酒國英雄。」

  「好說......好說,呵呵呵......」竇大海惺忪地瞧了眼跟小金寶斗酒的李游龍,又調回視線,粗指指著齊吾爾,「我家大姑爺是海量、灌不倒,我家的二姑爺也是不遑多讓,你要娶我家哪個女兒?自己挑一個吧。」

  雲姨在旁翻了個白眼,暗擰他大腿一把,可惜他皮厚不怕疼,仍笑呵呵地胡亂揮手,「咦,蚊子叮咱大腿啦?」

  「阿爹,別喝了,您醉了。」竇德男忍不住提點,而盼紫已醉得倒在桌上大睡。

  心中歎著氣,她瞄向似醉非醉的齊吾爾,發現他也瞄著自己,也似笑非笑的。

  「我那老三來弟長得最美,心型臉蛋,長得像她親娘,人看起來都不知有多漂亮;我家老四長得也美,像她親娘,有氣魄,活潑好動的,耍剛刀的模樣像咱,都不知有多威風......」他頓了頓,打個酒嗝,忽地一手拉住齊吾爾上臂,粗指兒指向竇德男。

  「還有我這個五姑娘,膽大心細,長得美,像她親娘......阿男阿男,嗯......這小名不好,越喚越像男的了,嗚......阿男的長發被燒焦了,那個殺千刀的關家,老子竇大海跟他們沒完沒了。齊吾爾,我喜歡你,你娶我家閨女兒好不好?你喜不喜歡我家閨女兒?我家阿男本來有頭發的,嗚嗚嗚.......」

  「阿爹!」竇德男真想醉了省事,臉紅得跟番茄似的,那對金澤躍動的眼瞳對她有趣地眨呀眨的,她抿著唇瞪了回去。

  「承蒙竇爺看得起,我會好好考慮。」

  喲!說得好像竇家女兒排排站,任他挑似的。

  她瞇著眼,心中不服氣,覺得他抓著機會又在逗她玩。

  還說要作什麼哥兒們?!哪有哥兒們這樣落井下石的?!明知她阿爹醉得滿口胡話,還、還樂著瞧她出糗。

  「還考慮?甭──呵呵,快來娶親吧......」竇大海忽地粗眉大皺,「又不是關家那老不修,老牛吃嫩草,也不撒泡尿照照,還想......還想追求咱們家雲──呃......」他後頸突遭襲擊,「咚」地一聲,大臉直接撞擊桌面,完全昏迷。

  雲姨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刀,慢慢地環視聚人,神態自若地笑著。

  「各位請自便。」

            

  待累人回房,月已上了紅杏樹梢。

  沐浴過後,竇德男拿著淨布胡亂擦拭濕發,長發變短後讓她也方便了許多。

  就著熒熒燈火,她取來兩截銀短棍,彈出銀槍頭,各上了點油,再慢慢用乾布拭著,這是每天的例行工作。

  四周極靜,只有燈芯燃燒的滋滋聲響,突地一個聲音傳來,似是風輕叩紙窗,將一個熟悉而高大的影子映在上頭。

  她放下東西,「咿呀」地打開窗子,夜色下,那男子唇角微揚地立在那兒。

  「這只貓躲在我床鋪底下喵喵叫,吵得我不能安眠,你認識它嗎?」他掌心裡托著一只小家伙,貓眼圓碌碌的,不太爽快的模樣。

  「小家伙!」她喚著,直覺伸手要去抱它。

  齊吾爾卻往後一退,將貓兒在掌中掂了掂。

  「小心,它脾性不太好,我方才揪它出來時,被它賞了好幾爪。」

  她怔了怔,瞥見他手背上果然劃開了幾條紅痕,眉心不由得擰起。「這小家伙是咱們姊妹一塊兒養的,平時都放任著它四處胡晃,特意想尋它出來還不一定找得到呢。它可能肚子餓,又閒到陌生的氣味,所以才會抓傷你。」

  咬了咬唇,她輕聲道:「你進來,我幫你擦擦藥。」

  他搖頭笑著,「不疼,我天生皮厚。」接著旋身要走,似是知道......房裡的姑娘會追出來。

  果不其然。

  「齊吾爾,你......你怎麼走了?」她推開房門跑來,擦頭發的布還掛在頸上。

  「你不是說這小家伙餓了?我帶它找東西吃去。」

  「它愛吃紅糖。」她瑩白的小臉炫耀地笑著,「怎麼?沒見過這樣古怪的貓吧?」

  他挑眉,居高凝視她。

  「走,咱們一起喂它。」她自然地拉著他手腕往廚房方向沖。

  腕上叩著鐵制護腕,冰冷而僵硬,他隨著她的步伐在簷廊上穿梭,有種很奇特的感覺,她小手裡的溫度彷佛滲進了鐵腕裡......

  後院廚房此時靜悄悄的,一輪明月升上,把小小天井照得銀亮。

  竇德男由櫃上取來紅糖,兩人就坐在簷前階梯上,他抱著貓兒,貓兒伸出小舌,舔著她掌心裡的糖。

  「我知道二姊夫和你為什麼來這兒,你們和阿爹晚膳前在內廳談的話,我都聽見了。」撫著小家伙的軟毛,她抬眼鰍著他的俊容。

  「那個用毒毀了二姊夫半邊面容的西域蛇女,從塞北逃掉了,是不是?」

  齊吾爾溫和牽唇,坦然頷首。

  她沉吟了會兒,又問:「你和二姊夫是怕......怕她恨屋及烏,會來尋竇家的晦氣,所以趕來知會我阿爹?」

  他點頭,「她脫逃出來後,應該會先尋一處隱密的地方療傷,這段時日若不能找到她,往後等她痊愈,想再擒她就十分棘手了。我和李游龍前來,一是知會竇爺,一是請竇爺相助,希望運用你阿爹在江湖上的人脈,盡快查得蛇女的下落。」

  原來,西域蛇女刁錦紅苦戀藥王不可得,又惱恨藥王之子李游龍與天下名捕鷹雄合謀毀其巢穴,故欲除李游龍而後快。去年冬,也才幾個月前的事,他終於藉藥王一臂之力擒獲此女,而她和蒙族之間還有一筆帳待算。

  這筆帳呵......眉峰皺折,他臉容罩上了一層寒霜。

  「我問過古嚕嚕三兄弟,我們第一次在九江大街遇上,那時,你來中原正是為了追查蛇女的去向,而古嚕嚕他們根本就是打著賣藝的旗招,私底下奉了你這位族長的命令四處打探小道消息。」

  略頓了下,她清清喉嚨繼續道:「二姊夫說,那名西域蛇女因得不到藥王,心中怒怨,連帶恨盡三王會的人,你是三王會裡的一員,又是蒙族族長,二姊夫說......說四年前蛇女殺了不少蒙族人,連你的兄嫂也慘遭毒手......」

  三王會。十數年前在中原興起的武林幫派。

  原由三名異姓兄弟共創,「藥王」、「羅漢」、「夜叉」,三者各擁名號,行事亦正亦邪,曾在江湖上掀起驚濤巨浪,爾後,三王連袂走往塞外,而齊吾爾正是三王會中新一代的菁英人物。

  「你知道的可真多。」

  他有些粗魯地截斷她的話,喉結蠕動,臉上的神情十分怪異,似是不想多談。

  「我心裡好奇,當然想問清楚了。」她直率地道。聞到他身上爽冽的氣味,才發覺兩人靠得太近了些。

  藉著輕咳悄悄拉開距離,他卻移了過來,抓起她肩上的淨布蓋在她頭頂上。

  「雖然是春天,入夜還是有點涼意的,頭發仍帶濕氣,吹了風別著涼才好。」

  「我、我──咳咳......」這會兒是真的咳了,她被自己的口水嗆著。「我很好,我不冷。」事實上還覺得挺熱的,他一靠近,她心跳就加速。

  他不說話,放開吃飽糖的小家伙任它自生自滅,大掌就著那塊布,略微粗魯地擦拭她的發,把她一顆頭擦得東搖西晃的。

  「齊吾爾......」

  「嗯?」他漫不經心的應著。

  「過完年,你已經三十一歲了。」

  「嗯......」

  頓了會兒,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你不娶親嗎?還是你在草原上的氈房裡,已經住著好幾個大小老婆?」

  擦拭頭發的動作陡地停下,他掀開那塊布,直直望住她的明眸。

  「我只會娶一個姑娘當老婆。」他好看的唇形上揚,「再多,我養不活人家。」

  「如果養得起?你就會娶好多個嘍?」她的眉擰了起來,語氣略揚。

  他聳了聳肩,「基本上,男人都希望娶個三妻四妾的。」又想逗她玩了,下意識地,他這種「劣根性」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彷佛是為了滿足自己某種程度的愉悅,將心中那塊陰暗的角落不著痕跡地覆去。

  「你──」她拍開他的手,雙頰嘟著,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我要叫我家三姊千萬別嫁你。」

  他怔了怔,有些失笑,眼前的姑娘過完年都十八歲了,不能再叫她小姑娘了,但現下這模樣,唉......不用力逗逗她,實在對不起自己。

  「可是竇爺叫我娶,他是我的泰山大人,這份好意不能推卻。」

  「你想娶我家三姊,就、就不准你再娶其他姑娘。」她急嚷,還好廚房這兒沒其他人,要不聲音一出,還道鏢局來了宵小賊人。

  「我是不想娶竇三姑娘呀。我和她說話前後沒超過十句,互相不了解,貿貿然娶了她,似乎有些不妥。」

  「那......那你想娶阿紫?還是小金寶?」她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月光在裡頭跳動,雙頰紅撲撲的,好有精神。「不行、都不行!」頭搖得像波浪鼓。

  「為什麼?」他挑眉。

  「你、你是老頭子。」

  他一頓,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地道:「意思就是說......我得跟竇爺回絕,說我齊吾爾不娶竇家的姑娘嘍?」

  抿著唇,竇德男一時間竟沒法回答,只能定定瞅著潔輝下的他的臉,不懂此刻自己在躊躇什麼,又為著什麼感到淡淡的惆悵。

  「其實......我在草原上的氈房裡已經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了。她的名字很好聽,叫作吉娜親親。」他微微笑,神情平靜而溫暖,低啞地喃著。

  「我得留在中原,要好一陣子才能回草原,如果你到塞北去沒見到我,可以去我的氈房找吉娜親親,她會代替我招待你,我想......她會很喜歡你的。」他又道。

  竇德男深深吸了口氣,那緊澀的感覺依然在胸臆間流轉不去,好像有好多的話要對他說,但......是什麼呢?她腦中翻來覆去,忘記自己到底想說什麼了。

  點點頭,她沖著他咧嘴一笑。忘記就忘記吧,沒差別的,反正,都是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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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19: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親親草原

  夏天,九江的蟬又開始喧囂,吵得人不得安寧。

  這燥熱的季節裡,一個堪稱驚天地、泣鬼神的消息,從遠遠的塞外傅了回來──竇帶弟肚子裡有娃娃了,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

  「阿爹,您要去哪兒呀?!」竇招弟和竇來弟喚住直往門外沖的竇大海。

  「咱兒上塞外的藥王牧場,咱、咱瞧我外孫去!」

  唉,八字才寫了一小撇,還有一大撇沒寫呢!

  「那也還得等上半年才有娃娃看,這麼早去也只能看帶弟挺著一顆大肚子而己啊!」竇來弟柔軟地道出事實。

  竇大海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嘟噥,撫撫頭又搔搔胡須,執拗重申,「咱兒要瞧外孫。」

  「就一定是孫子嗎?我偏說是個女娃娃,是外孫女。」雲姨瞇著鳳眼,嘴角優雅而迷人地揚著,慢條斯理啜了口鍾愛的太極翠螺。

  「是外孫,鐵定是個小壯丁。」他吼了一聲,雲姨的眸子瞟過來,他吼聲瞬間式微。

  兩道涼透心扉的氣由雲姨鼻中哼出,「是個壯小子又怎麼樣?還不是人家的,姓李,不是竇。」

  眼見家中「二老」又要斗上,姊妹們無奈地搖頭,互相使眼色。

  不過,雲姨這會兒算是正中竇大海的罩門,話雖然刻薄卻都是事實,他撇了撇落腮胡中的大嘴,兩顆眼珠子哀怨地轉了轉,隱約泛起淚光。

  唉,教人不忍呵......

  「阿爹,我後天和幾位師傅會走一趟北方,是皖浙商人要送去北邊的一批布料,等正事辦完,回程時我就順道去瞧瞧二姊,看阿爹有沒有要梢些東西給她,可以交給我的。」實在看不下去了,竇德男跳出來打圓場。而提及往塞北探望二姊,下意識,她想起那名蒙族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知他現下何處......

  「阿爹,等我從四川回來,鏢局的事我可以完全照看,您就能去塞外瞧瞧帶弟,也可以在那邊一直待到帶弟把孩子生下來。」竇招弟微笑著說:「阿爹可以和雲姨一塊兒去,塞外好風光,兩人相為伴,多好?」

  「噗──」雲姨一口茶天女散花似的噴將出來。

  「很髒耶!雲姨!」小金寶坐得最近,首當其沖。

  咳了咳終於順過氣來,只見雲姨雙頰泛紅,略嫌急促地道:「誰要跟他相為伴啦?!還怕迷路不成?!」

  「你道咱兒願意讓你跟啊?」竇大海的脾氣莫名其妙被挑火了,尋常時候是絕對不敢對這個潑辣有余、嬌艷欲滴的小姨子大聲嚷嚷的,但,事情總有例外。

  「你愛跟誰就去跟誰!那個姓關的老小子怎麼樣?稱不稱你雲大姑娘的心?去、去,想跟著他就盡量,沒誰攔著你!」

  「阿爹!」眾姊妹們驚叫,已攔不住他的口。

  「竇大海!」也不稱姊夫了,她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死瞪了一眼,跟著就二話不說扭頭便走。

  「唉......」慘了。姊妹們無不在心中哀歎。

  小金寶拍拍竇大海厚實的肩,朗聲道:「呵呵呵,阿爹,二姊愛吃紅燒蹄膀,咱們可以捎幾只豬腳給她。」

            

  雲姨和竇大海之間的冷戰持續了兩天,這種「恩怨」,旁人是束手無策的。更何況四海鏢局還有幾支鏢得走,大小姊妹們都忙,挪不出時間商量對策。

  竇德男和鏢局幾位師傅出發往北方去了,這趟鏢是險了一些,走的路線較往常偏僻,不是穿山就是越嶺,因此挑選出來的隨隊弟子個個都是練家子,入行至少也有兩年。

  花了二十來天,終於順利將所托鏢物送達目的地,在北地客棧過了一夜,回程時,竇德男相同隊的人分道而行,請他們先回九江,自己則騎著馬往西馳去,進入塞外草原。

  她並不十分確定藥王牧場的方向,畢竟上回來時正值冬季,草原被雪掩蓋了,白茫茫一片,還有人帶路。而這一次雪都融化了,草青野綠,一望無際,景致大大不同,且只有獨自一個。

  但,不怕的。她可是四海竇五呢,想找藥王牧場這小小事情豈難得倒她?!

  沿途遇上許多人,大多是蒙族的朋友,在小河蜿蜒的草原上搭起一個個蒙古包,放牧著數不清的牛和羊兒。蒙族人天性熱情開闊,她隨便開口一問,就有好幾只手指頭幫她指出方向。

  「豪爽美麗的姑娘,下馬來喝碗茶吧。」那胖胖的蒙族婦人有對細長的眼,頭上纏著一條天空藍的布巾,長衫的衣領和邊擺繡著鮮艷的圖樣,她膚色黝黑,笑起來頰上有很深的酒渦。

  竇德男微微一怔,心頭閃過熟悉感,卻說不上為什麼。

  「我熬煮的奶茶是草原上最好的,豪爽美麗的姑娘,你怎麼能不來嘗嘗。」婦人伸手一把扯住韁繩,竇德男沖著她笑,乾脆翻身下馬,奉性而為地跟著婦人走進她的蒙古包中。

  「您好,我姓竇,叫竇德男,大娘可以叫我阿男。」氈房裡十分整潔,竇德男望著婦人忙碌的身影,自報姓名,接著隨意坐下。

  婦人似乎不在意她的姓名,沒費神去記住,只忙著以文火小心地熬煮茶,加進牛奶和鹽巴,接著將一碗熱騰騰的奶茶放在她面前。

  「謝謝。」她以雙手小心捧起,吹開熱氣,飲了一口。

  「好喝!」兩眼倏地瞪大,醇厚的滋味在舌間縈繞,淡淡的鹹味引出牛奶的香甜,味道比上回在藥王牧場喝的羊奶酒更引人入勝。

  她對著婦人咧嘴笑開,也不怕燙,瞬間已將一大碗茶喝盡。

  「大娘,這茶真好,比酒還香。」

  「姑娘把茶喝得一滴也下剩,我心裡歡喜,會笑著入夢鄉喔。」她再添上一碗,接著擺上好多盤點心,有奶豆腐、炒糜子粒、紅糖糕等等,全堆到竇德男面前。

  「不用,大娘,不用麻煩了。」她揮著手,誠摯地道:「謝謝您的招待,我還要趕到藥王牧場,我有親人在那兒。真的很謝謝您。」

  「到藥王牧場還要花上好久時間,等太陽落到山的那一頭,姑娘的馬會找不到方向的,你留在這兒陪我一晚,明天太陽升起來再走。」

  外頭已是草原黃昏,天地茫茫,人了夜將是無盡的幽暗,竇德男想了想,瀟灑一甩頭,已作了決定。「那我就留在這兒打擾大娘一晚了。」

  婦人點點頭,笑容可掬,「姑娘應該要多留兩晚,那達慕大會就要舉行了,許多好朋友都會來,大家會一起跳舞唱歌,一起為勇士們喝采加油。姑娘明天要走,很可惜吶。」

  竇德男眼睛一亮,沒想到自己正巧趕上蒙族的草原盛會。

  「那我明天趕到藥王牧場找姊姊,後天再趕回來。說不定牧場那邊也有人要來參加,這樣我就可以跟他們一起來了。」

  婦人仍是笑容滿面,沒再說話,從旁拿起一件寬大的褲子補綴著。

  竇德男沒見過這樣的大襠褲,白色為底,兩膝以下繡著斑斕紋彩。她邊喝奶茶,邊新鮮地瞧著。

  「這是給勇士准備的大襠褲,摔跤大賽時要穿的,我得要多縫幾針,才能又密又結實。」她主動解釋,手中針線熟練地來回穿梭。

  「這是給兒子上場比賽穿的吧?」奇怪,那種熟悉感越來越強烈,大娘頰上的酒渦、目瞳中閃爍的光采,好像......好像見過......

  提到兒子,婦人揚眉笑得更開心,「我的阿齊,是草原上真正的勇士。」

  阿齊?!這麼巧,也有個「齊」字?

  「他去了哪裡?」真正的勇上嗎?她很想見見哩。

  「他騎馬去辦事,已經一個春天沒有回來了,可是阿齊告訴我,在那達慕盛會之前,他一定會回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他一定會回來。」

  本來還對這個「真正的勇士」心存好奇,但聽到這兒,竇德男心中忽地升起一把火,想那個阿齊怎麼可以把娘親拋下,自己卻跑得不見蹤影?

  她雖未深入了解蒙族人的生活,也知道絕不像中原那麼方便容易,平時就得照顧牛羊、收集燃料,還得運水、擠奶等等,這個阿齊實在太不應該了。

  「大娘,阿齊如果回來,我替您教訓他,好好揍他一頓,要他再也不可以隨便把您丟著不管,自己卻跑出去玩!」她跪坐起來,拍著胸脯豪氣干雲地道。

  婦人怔了怔,一會兒才弄懂竇德男所說的話,忽地,她哈哈大笑,爽朗暢快的笑聲差些震垮蒙古包。

  「豪爽美麗的姑娘,你讓我好開心吶!我今晚要烤一只肥羊,還要拿出最香的乳酪出來招待姑娘。」

  呃......這回換竇德男發怔了,輕晤一聲,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

  此時,蒙古包外傳來一陣騷動,馬鳴聲響起,還有男男女女響亮的招呼聲,感覺來人將馬直接馳到氈房前──

  婦人對著竇德男神秘一笑。「我的阿齊回來了。」

  好!回來得正好!她還擔心堵不到人呢!望著往氈房口快步走去的婦人,她暗暗思索,跟著立起身子。

  氈房的布廉子被用力掀開,那個高大的身影背著光,淡淡藍輝在散發上跳動。

  「吉娜親親。」他雙臂抱住老吉娜胖胖的腰身,將她抱離地面。

  天!這熟悉得不能再熱悉的聲音......待那身影整個映入眼廉,竇德男整個人懵了,傻呼呼地看著他們。

  吉娜親親?!他說過的,那是他草原蒙古包裡的女人,是他唯一的姑娘,日日夜夜盼著他回去。原來......

  「阿齊,我們有客人,是個豪爽美麗的姑娘。」老吉娜拍拍齊吾爾的手臂。

  「我知道,還沒下馬就有幾個人同我說了。說老吉娜又硬抓著別人的韁繩不放,硬要人家跟她進蒙古包喝奶茶。」他笑著放下老吉娜,一對眼炯炯有神,終於和竇德男的視線接觸。

  「老吉娜沒那麼糟。」老吉娜呵呵笑著,忽地一把將竇德男扯了過來,推到齊吾爾面前。「姑娘說要替老吉娜好好教訓你,要你別再亂跑,乖乖待在草原照顧小牛和羊只。」

  「呃......我......」竇德男被他們母子倆瞧得臉蛋發紅,眼眸眨啊眨的。瞧見齊吾雨風塵僕僕的臉上所展現的笑紋,那酒渦如此明顯,完全承襲老吉娜的模樣。

  「你、你的事......有沒有什麼進展?」她知道三王會和他都在找那名蛇女,兩人突然見面,她胸懷裡漲得滿滿的,卻不知說什麼話恰當。

  他微楞,跟著搖搖頭。「暫時先擱下了。」他是蒙族族長,那達慕大會上他定要現身。

  「咦?姑娘和阿齊是好朋友?呵呵呵......」老吉娜眨著細長雙眼,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圓臉上有疑惑也有興味兒。

  齊吾爾濃眉飛揚,大掌突地握住她的手腕,對老吉娜說道:「我去把牛羊趕回柵欄,把火升起來,把水扛回來,這個姑娘會從頭到尾監督著,老吉娜在蒙古包裡喝奶茶吃點心,阿齊和姑娘一會兒就回來。」

  竇德男都還來不及回神,齊吾爾輕輕一扯,她兩只腳就跟著往外頭跑去了。

            

  「你、你為什麼沒說清楚?」太陽就要消失在草原的那一頭了,天和地都被染成紅色,和她頰上的紅雲相襯,豪邁中帶著美意。

  「我什麼沒說清楚了?」齊吾爾騎在馬背上,甩動手中桿子,將羊群往柵欄方向趕去。許多人向他揮手招呼,似是在歡迎他回來,他用蒙語和族人朗聲交談,笑容誠摯率真。

  竇德男不知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這人就愛耍著她玩,騙得她團團轉。

  「吉娜親親就是你阿娘,為什麼不說明白?我還以為......以為......」她咬著唇沒再說下去,恍惚覺得,那困擾在胸口一整個春天的憂郁淡淡化開了,七竅滲進草原上最甜美的空氣。

  「有什麼好說的,現下你不都明白了。」他笑,「駕」地一聲,策馬靠近羊群外圍,不住地揮動長桿,縮小它們的活動范圍。

  「齊吾爾!」

  「把柵欄門拉開!」他大呼。

  「喔──」傻楞楞地應聲,她跑去拉開木門,旁邊三個十四、五歲的小少年也跟著過來幫忙,不一會兒,一批羊咩咩地沖了過來。接著又拉開第二處的柵欄門,一群牛只也哞哞地跑了過來,全往柵欄裡擠。

  「別跑!不可以!」一只小牛不聽話,偏要往關住羊兒的那邊鑽,她想也沒想,哆地跳上它的背,抓住它兩只小角死命下放。「是這邊,不是那邊,你是牛,不是羊啦!」

  「哞哞哞──」

  一個漢族姑娘和一頭牛兒卯上了,看得蒙族男女哈哈大笑,幾個黃毛孩兒還誇張地笑得滾在地上。

  這時,齊吾爾策著馬跑來,彎下身,一把抓住她的後領提將起來,明快地嚷道:「圖濟兒,那只小牛交給你啦!」

  那個叫作圖濟兒的小少年用蒙語高喊了一聲,跟著又和同伴哈哈大笑起來。

  竇德男莫名地被他挾上馬背,劈頭便問:「他們笑什麼?」

  他深刻的酒渦舞動,毫無修飾地說:「他們笑你可愛,笨得可愛。」

  「啥兒?!」哪裡笨了?!她四海竇五都不知道有多聰明。「我不信──」

  管她信還是不信,他雙腿側踢馬腹,大馬仰首長嘶,雄鳴響遍四周,跟著便往草原日落的那一方奔馳而去。

  「齊吾爾,你帶我去哪裡?!」她的聲音被風吹輕了,馬速好快,又沒有套馬鞍和韁繩,她兩只小手沒地方可抓,只好緊緊扯住他的前襟。

  他不回答,細瞇著眼,任風拂亂一頭黑藍的鬈發。

  「齊吾爾?!」

  這回他有反應了,俊頰俯低,在她耳邊丟下一句,「抓緊了!」

  「啥兒?哇──」

  「颼」地一聲,速度與風比快,竇德男臀部不小心在馬背上滑了一下,直覺反應,哪兒管他三七二十一,雙臂已牢牢捆住他的腰際。

  不知跑了多久,馬速終於緩了下來,她耳中仍轟轟微響,喘著氣,一張臉慢慢由男子溫暖的懷中抬起。

  「你、你你......我回去要告訴老吉娜,叫她好好修理你。」跟他在一起只有吃虧的份。

  齊吾爾朗聲笑,大掌習慣性地揉著她的發頂,由春天到夏天,她的短發長長不少,已經到耳下了,不過還是亂,亂得可愛。

  「你不是說要替老吉娜好好教訓她的阿齊嗎?為什麼現在反倒要她好好修理我一頓?」

  「你、你你......」她開始被堵得說不出話。

  齊吾爾乘勝追擊,無辜又問:「我說過要帶你來追草原上的落日,現下諾言實現了,你為什麼生氣?」

  「誰說我生氣?!」她臉蛋可能是因為放馬疾飛的緣故,兩頰泛紅,鼻尖和唇瓣也紅通通的。「你應該事先告訴我,哪有這樣子追太陽的?又不是三歲娃娃,你干什麼把我抱在馬背上?!」

  咦?好像......不是他抱著她,而是她......死命抱住人家。

  「哇!」丟死人、丟死人了!她急忙抽回手,隨即跳下馬背,彷佛他全身沾滿毒液一樣。

  「你又怎麼了?」他失笑,跟著她翻身下馬。

  太陽落下的前一刻,天際霞彩萬千,幾只百靈鳥啾瞅叫著,優雅地盤旋。他歎了口氣,聲音低啞的開口。

  「你的馬追不上我的馬,所以我才抱著你上我的馬,還有啊,蒙族的三歲娃娃也能騎馬,不需要人家抱的。」

  心跳太快了些,她暗暗寧定,清亮的眸子瞪了他一眼。

  「你怎麼說都有理。」

  他咧嘴一笑,忽道:「你要到藥王牧場探望竇二姑娘吧。」

  「你怎麼知道?」

  「我聽李游龍說了,你二姊懷有身孕,要當娘了。」

  這個春天,他和李游龍大傘部在追尋西域蛇女的下落,此魔頭不除,三王會與他的蒙族就一日不得安寧,然後藥王牧場傳來這樣的喜訊,急得李游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著也不是,一顆心直飛到他的親親身邊。

  歸心似箭。他草原上也有個吉娜親親等著他,而這個銀槍小紅妝則是意外的驚喜。

  見到她,他真的......挺高興的。

  眼細瞇著,他略帶玩笑地說:「不為你二姊,總不可能專程來瞧我吧?」

  「誰說的?往後若有機會,我也會專程來探望你......還有老吉娜。」她不服氣地道,將兩邊不聽話的發絲塞在耳後。

  「哦?例如什麼時候?」放任馬兒在身後吃草,他拉著她直接坐在草地上,還扯來一根細草叼在嘴邊慢慢嚼著。

  竇德男眼珠子靈活地溜了溜。「例如......例如你要娶親了,梢個消息來,我就會專程從九江趕來,瞧瞧老吉娜、瞧瞧你,還有你的新娘。」

  「娶親?呵,那得再等一段時候。」

  他向來不在意自己的婚事,心中所懸就是那名西域蛇女,蒙族的仇和自己的那筆帳就如同枷鎖一般......或者待此事了結,自己真該定下來,聽吉娜親親的話,找個看對眼的草原姑娘斯守一生,平淡地過完下半輩子......

  「你已經有喜歡的對象了嗎?」她略微急促的呼氣又吸氣,吐掉胸口下舒服的感覺。再等一段時候?那是什麼意思?

  齊吾爾不語,心中有著許多的結。

  他定定瞅著她,那張年輕可人的面容充滿生氣,眼眸清亮有神,泓光閃動,面頰像花兒,近近一聞,彷佛帶著甜甜的香氣......唉,小姑娘長大了,而他......更老了。

  「明天先別走,蒙族的那達慕盛會就要開始,藥王牧場那兒的朋友都會過來,你乾脆在這裡等你二姊。」別想!別胡思亂想!他不著痕跡地轉換話題,猛然間,抓回幾要脫軌的思緒,目光一抬,深邃地望向天的那一邊。

  「齊吾爾?」

  「瞧!太陽就要落下去了。」跑來這空曠的地方就為等這一刻。「注意看著,千萬別眨眼。」

  一時間,竇德男忘了要追問的話,注意力教眼前這奇異的自然美景吸引住,那太陽像火球燃燒,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哆」地一下,瞬間就沒入了草原的那一頭,天整個幽暗下來。

  蒼茫下,有細微聲音隨著草原的風傳來──

  「齊吾爾,你聽到了嗎?那是什麼聲音?」心中微微驚奇,柔柔軟軟的,不自覺地,她往他身邊靠近。

  「是牧人和他們的馬頭琴。」

  遠處的地方,那琴聲伴著牧歌,浪漫而悠揚。

  於是,草原的夜溫柔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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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0: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初識我心

  老吉娜是個很喜歡說故事的人,關於高山日月、平沙細草、神靈和自然、勇士和姑娘,那些草原上的傳說一個接著一個,彷佛怎麼也說不完。

  竇德男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蜷在牛皮縫制的睡袋裡,耳邊蕩著老吉娜的低低細語,她好像聽見牧人的歌聲,又好似聽見誰在遠方彈奏著馬頭琴,悠揚的曲調,如此多情。

  醒來,她像脫殼蛻變的蟲懶懶地在睡袋中扭動,小頭顱蹭了蹭,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掙開睡袋,探出一張白裡透紅的小臉。

  「早。睡得可好?」

  「嗯......」

  咦?老吉娜的聲音怎地......變得這般沙啞低沉?!她呵欠打到一半,睡眼忽地瞪大,跟著迅速回頭──

  「哇──你、你你......你干什麼?!」睡蟲瞬間被宰得一乾二淨,她拖著身上的睡袋,一滾滾到角落邊。

  齊吾爾由自己的睡袋裡鑽出上半身,好笑地瞅著她。

  「我什麼都沒干呀。倒是你,一大早喊得這麼響,被外面的人聽了,還以為我在蒙古包裡欺負小姑娘。」

  「才沒有!」想到「欺負」二字用在男女上的另一層意思,她臉更紅了。

  他順著竿子上。「就是。齊吾爾是草原上的男兒漢,怎麼會欺負小姑娘。」

  自個兒說自個兒是男兒漢,臉皮也夠厚了。她瞠大眼睛,瞬也不瞬──

  「你......那你、你躺在這兒......為什麼......」有點語無倫次,她深吸口氣,「我是說,你怎麼可以躺在這裡?」

  她明明記得昨晚和新認識的蒙族朋友喝酒吃肉,然後躺進老吉娜為她准備的睡袋裡。是的,就是這樣子,她本來是挨在老吉娜身邊,聽著一個個的故事,但為什麼睜開眼睛,身邊的人卻變成他?!

  雖然兩個人隔著睡袋,雖然她四海竇五是江湖兒女,雖然江湖兒女該要不拘小節,可是心還是跳得好快,血液彷佛都熱了,整個沖上腦門。

  「我本來就躺在這裡。」他大概猜出她在羞惱什麼,臉上又透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昨夜你和吉娜親親睡在那邊,今早我睜開眼,你就己經滾到這一邊,都快把我擠出蒙古包了。」

  聞言,她小口微張,一臉楞楞的。

  嗚嗚嗚......她的壞毛病又犯了嗎?

  這就是盼紫一直不和她睡在一塊兒的原因,之前已發生過好多次,每每只有兩種可能,不是盼紫被她擠下床,就是被她以八爪章魚的姿態牢牢「網」住。

  「我不是故意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還好有睡袋阻撓著,要不,她可能真要七手八腳地抱著他睡了。

  「我知道。」他挺好心地點頭,接著卻說:「往後,你可以直接抱著睡袋睡在草地上,然後邊睡邊滾,邊滾邊睡,你喜歡滾多遠就滾多遠,喜歡往哪邊滾就往哪邊滾,草原這麼大,天地這麼寬,夠你滾的了。」

  她先是一怔,有些想不通透,兩顆溜溜的黑瞳緊盯著那張男性俊顏,過了會兒,終於瞥見他抽檣的嘴角和閃爍的眼神。

  「齊吾爾!」她氣得鼓起腮幫子。

  「哇哈哈......你、你一定要這麼認真嗎?!」這麼好唬弄,他講什麼話她都聽得一楞一楞的。

  竇德男東張西望,偏偏找不到東西丟他。

  「這是怎麼啦?」老吉娜這時掀開布廉子探進頭來,瞧見竇德男小臉氣呼呼,而自己的阿齊卻抱著肚子哈哈大笑,她古怪地挑了挑眉,帶著笑意地開口責備。

  「阿齊,別欺負姑娘。」

  「沒有!他沒有!」聽到「欺負」兩字,竇德男臉紅心跳,急匆匆地搶著回答。

  齊吾爾順著竿子又爬上來了。「就是、就是。吉娜親親誤會了,阿齊是草原上的勇士,怎會去欺負一個小姑娘。」

  老吉娜逕自笑著,有點兒齊吾爾那種似笑非笑的感覺,然後突地說:「阿齊應該再蓋一個新的蒙古包了,因為老吉娜想要自己住一個,然後阿齊和他的姑娘也住在一個。好不好?」她雖用問句,但徵求的意味少,敘述的意味多。

  齊吾爾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母親的眼神太過熱烈,暗藏期盼,而他沒法給她確切的回答,頭微側,瞥見那個小姑娘眨動明眸,眸光清澈如泓,他心一緊,不禁暗暗歎氣......

  不太妙呵......他想,他好像太喜歡這個姑娘了。

            

  竇德男最後還是依了齊吾爾的話,留在蒙族的游牧區,沒再趕往藥王牧場,這個抉擇很是正確。

  因早上和他鬧了一回,她從睡袋裡爬出來,簡易地盥洗後,吃過了老吉娜做的奶酪和奶茶,正和幾名蒙族小少年學甩繩的技巧,就見一隊人馬從遠遠的地方飛馳而來,待近瞧清,竟是藥王牧場的眾位。

  「阿男!」被李游龍裹著好幾層軟布、抱在懷裡的竇帶弟興奮地喚著,哪管得著是不是在馬背上,兩腿一蹬,硬要跳下來。

  「二姊!」竇德男邊嚷邊跑,雙臂大張。

  「不要啊!」李游龍嚇得冷汗直流,長臂一撈,終是安全地將他的帶弟親親撈回懷裡。

  「放手啦,李游龍。」竇帶弟面紅耳赤,發現所有人都在瞧他們。喔,她真會被他氣死。

  「我放我放,你要乖,你乖我就放。」他緊張地護著她微凸的肚子,俐落地縱身下馬,停在竇德男面前。

  「二姊......」竇德男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驚喜地道:「你變美了耶。」看來溫溫潤潤的,眼角眉梢盡是春風。「二姊夫,你把我家二姊養得挺好的,恭喜恭喜,苦盡甘來。」

  「可不是!」李游龍神情得意。

  「還有嘴說?!」竇帶弟橫了他一眼,「是藥王阿爹和阿娘照顧我的,你哪兒出到力了?整個春天跑得不見人影,去追那個什麼刁錦紅的,再這麼下去,我回九江四海好了,反正大姊嫁給大姊夫後也是留在鏢局裡,我回去說不定還能幫點忙,總比留在牧場當閒人好。」

  「不要!」他大吼一聲,隨即陪笑臉,低聲下氣地道:「你肚裡有娃娃,待在牧場就好,不要跑來跑去,好不好?瞧,你說要來那達慕盛會看大小勇士們摔跤、騎射,我這不是帶你來了嗎?我什麼都聽你,你就聽我這一回,千萬不要跑回九江去。」

  竇德男忍不住掩嘴偷笑,假咳了咳。「二姊回四海鏢局還是當個閒人哩,因為阿爹和關師傅在春天從別的鏢局挖來一批經驗老道的鏢師,現在人手充足得很,二姊還是乖乖留在塞北待產吧。」

  聞言,李游龍一張嘴笑得咧咧的,半面臉的毒傷瞧起來有些恐怖,他握住竇帶弟的小手輕輕搖著。

  「放開啦,都不嫌肉麻?」竇帶弟嘴上這麼說,還是乖乖任他握著。

  此時,齊吾爾和藥王夫婦邊談邊走了過來,竇德男趕忙上前拜會。

  藥王夫婦見到她頗為歡喜,向她問起竇大海和眾位大小姑娘的近況。

  「鏢局生意很忙嗎?竇爺和姑娘們為什麼不來塞外玩玩兒?」雲姨雲英未嫁,自然也被列為姑娘之列。

  「我阿爹此次忙完後,應該會趕來塞外一趟,他一直想來探望各位,順便瞧瞧我家二姊。」她抱拳,有禮而技巧地說道。

  「那太好了。竇爺若來,老夫便取出窖藏五十余年的老酒和他痛快對飲。」

  竇德男揚眉笑著。「藥王親家手下留情,別把我家阿爹灌醉了。」

  眾人相見歡喜,此時一只手忽地伸來拉住她手腕,藥王夫人將她扳向自己,溫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瞧得好生仔細。

  「唉......阿男姑娘,咱們才幾個月沒見,你身高又抽長許多,長得也越來越俊俏了。」她輕聲歎道。

  竇德男有點不知所措,臉蛋微赭。「我沒有......我、我的頭發亂七八糟的......」對一頭半長不短的發,她心裡其實挺懊惱的。

  「哪有?都不知多有個性呢!」藥王夫人越看她是越對味兒,硬抓住她不放。「阿男姑娘,你許了人家沒有?」

  「呃......」她不禁垂下頭,難得忸怩。

  「她才十八。」此話一出,齊吾爾內心怔然,都不知自己為何要這麼說。他直覺地看向竇德男,見她亦抬頭望來,小臉微微愕然。

  藥王夫人溫言又道:「十八歲不小了,是大姑娘啦,呵呵......想我十八歲時就懷了龍兒了,阿男姑娘也是時候該找個好歸宿托付終身。」

  「我、我......不急。」好想縮回手腕,可是藥王夫人和李游龍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性情,一旦對誰起了興趣,不纏個水落石出不罷休。

  「娘是不是打算替阿男撮合婚事?心中已經有適合的人選嗎?」李游龍探過頭來湊上一腳,臨了還轉向呆立於一旁的齊吾爾,笑嘻嘻地開口。

  「你族裡的勇士都聚集在一起了,明天那達慕大會就要開始,你這個族長好心一些,若有年齡相仿又未成親的勇士,就幫阿男牽牽紅線如何?」

  「二姊夫!」竇德男心裡又氣又急,平時那些豪爽開朗的脾性全告假了,不知躲到哪兒去。

  沒想到竇帶弟這時也來湊熱鬧,接著李游龍的話尾道:「阿男要是有心儀的對象就得快快說出來,不然時間一到,阿爹又要重施故技了。」

  「重施故技?」李游龍挑眉,「那是怎麼回事?」眾人不約而同地瞧向她,等待說明。

  「阿爹說過,竇家女兒若一直沒有對象,就全部用比武招親的方式強迫出嫁,因為他不要落個惡爹爹的罵名,被九江的父老們說他留著女兒們,是為了四海鏢局。」竇帶弟頓了頓,有些無奈的說:「大姊就是這樣被阿爹嫁掉的。」

  李游龍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氣,「還好還好,我把你娶回家了。」不然的話,他的帶弟親親說不准兒也會被胡裡胡塗、莫名其妙給嫁掉了,真是老天保佑、阿彌陀佛。

  他搭上齊吾爾的肩繼續道:「你聽見沒有,齊吾爾?不行不行,咱們趁這些天一定得幫阿男找個好對象,沒想到我的泰山大人如此想不開,竟然用這種方法強迫自家女兒,我說......喂!你到底聽到我說話沒有?!哇──臉干嘛這麼臭?!」

  腦中似有千百條思緒瞬間湧來,很雜、很亂,齊吾爾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兩臂感到酸疼,這才驚覺自己握拳握得太用力。

  他臉看起來......很臭嗎?

  而壓在心頭沉甸甸的感覺......卻是為何?

  十三年的差距,對他而言,是一個小姑娘,太小、太年輕的姑娘......

  刻意放松表情,甚至還擠出一抹笑,他對李游龍朗聲啟口。

  「我的臉可沒你的臭。」感覺眉心微緊,他趕忙放弛,雲淡風輕地道:「我們蒙族的大小勇士們個個豪情爽朗、勇氣過人,竇五姑娘就趁這個機會睜大眼睛挑吧,說不准能在這兒結上良緣。我先說聲恭喜。」語畢,他旋身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胸口有些痛,是無形的,卻又好真實。

  竇德男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把眼眶那種熱熱的、討人厭的感覺硬逼回去;喉頭很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地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只聞李游龍在一旁嘟噥著,「這家伙今兒個是怎麼啦?陰陽怪氣的......難不成被草原上哪個蒙古包裡的姑娘拋棄了,古怪呵......」

            

  誠如齊吾爾所說,那達慕大會的這一天,塞北草原上的勇士們全聚集在一起。

  一早的開幕式,由蒙族男女穿著鮮艷奪目的服裝,跳著傳統的蒙族舞蹈。天很藍,草好綠,舞動的人們個個興高采烈,竇德男原本陪著二姊在一旁瞧著,古嚕嚕三兄弟和圖濟兒那群孩子們卻沖上來將她架走,硬拉著她下場一塊跳。

  舞步其實不難,著重在四肢的擺動,她胡亂扭動著,漸漸便捉到竅門。

  暢懷地笑著,她一張臉微微汗濕,眼角卻在這時瞥見了立於人群外的齊吾爾。他並未下場同歡,而是雙臂抱胸,和李游龍還有幾名手下不知在談些什麼。

  彷佛感覺到她的注視,他忽地抬眼注視過來,穿越人群,直勾勾地對住她。

  她臉頰一燒,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反抗,倔強地揚起下巴,她偏開頭不去瞧他,更加使勁兒地擺動身軀跳起舞來。

  「啊?對不起!」臀部不小心撞到人家了,她趕忙回頭,竟是老吉娜。

  「姑娘,和老吉娜轉圈圈兒吧!」不由分說,她兩手已分別拉住竇德男的手旋轉起來。

  老吉娜笑得很開心,但她的頭卻暈了,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數不清已轉上多少個圈,突然間老吉娜放開雙手,她感覺身子輕飄飄地飛了出去,還來不及反應,已一頭撲進一片寬廣的胸膛裡──

  「吉娜親親,你轉太快,她頭昏眼花站不穩了。」齊吾爾不知何時靠近,雙掌妥貼地握住竇德男的小腰身。

  老吉娜笑了,「阿齊會抱住姑娘,不會讓她跌倒的。」語畢,她繼續跳舞,舞進歡樂的人群裡。

  「你還好吧?」齊吾爾低頭詢問,懷中的女孩兒正對著他眨眼,似想抓著焦距將他瞧清。

  竇德男甩了甩頭。「我沒事,你放開我......」身子沒來由一陣酥軟,被他抱在懷裡,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泥土、青草和陽光的氣息,她兩腿竟怪異地使不出力來,心一蕩,隱隱約約有了自覺。

  他唇形勾勒出淡淡的笑紋,雙手如她所求的放開了她。

  她感覺得出,他好像有話想對自己說,那對眼瞳含著高深的意味,明光流轉,她等著,一顆心提到嗓口。

  「接下來還有許多節目,好好玩吧。」他平淡地道,就像對待一個來訪的客人那樣,盡管親切,卻少掉她與他之間原有的戲謔笑鬧。

  「我當然會盡情地玩。」她語調略揚,臉蛋紅紅的,有些賭氣地應答回去,「我、我難得來塞外,又難得碰上這個草原盛會,認識了好多的新朋友,我當然要好好玩、盡興的玩、痛快的玩,不需要你費心提點。」

  他目光略沉,嘴角的弧不變,微微頷首。「是我多事。」道完,他朝她淡淡欠身,瀟灑地轉身離開。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其實......其實......她也不懂自己是怎麼了,又好像懂得自己是怎麼了,向來開朗豪爽的心房似乎被一些纖細的東西侵占了。

  沒誰能告訴她答案,而思緒這麼凌亂,是要繼續當個縮頭烏龜不去探究呢?還是鼓起勇氣問個清楚明白?

            

  草原上,在男女老少盡情跳舞後,大會的重頭戲終於登場,那便是蒙族各部大小勇士們摔跤、賽馬和射箭三項的比賽。

  首先,舉行的是最為激烈、也最受歡迎的摔跤賽,群策們在草原上圍出一個大圈圈,中間廣大的地方便是留給勇士們楣互搏斗競技之處。

  入境隨俗,竇德男和竇帶弟席地而坐,李游龍當然是挨著親親妻子不放,而藥王夫婦亦隨意坐在一旁。

  「蒙族人最愛看摔跤賽,這是力量和技巧的角逐,呵呵!是在大會的摔跤比賽中能脫穎而出,對勇士們來說是至高無上的光榮。」藥王撫著胡子,微笑對著竇家姊妹倆說:「帶弟和五姑娘都是第一回見識,待會兒得睜大眼睛仔細瞧了,絕對精彩,不容錯過。」

  話剛說完,擂起一陣響鼓,好幾個蒙族勇士揮動雙臂、跳著蒙族粗獷的「鷹步」入場,他們放聲高唱挑戰歌,氣勢驚人。

  「哈哈,這個齊吾爾當族長也當得太過分,竟然也下場比賽,若是贏,也沒啥兒好說嘴,要是輸,豈不糗大了?!」李游龍望著進場的摔跤勇士們,笑得特別響亮,把竇德男游移的神志陡然喚了回來。

  細瞇眼眸跟著望去,她在那群勇士中發現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他上身近乎赤裸,只套著鑲有銅釘的砍肩兒,露出精壯的胸膛和結實的腹肌,而下身所穿的正是老吉娜那夜為他縫綴的大襠褲,白底上繡著斑爛紋彩,鮮艷奪目,腰間還圍上彩綢做的圍裙,腳踏著一雙牛皮靴。

  她看得目瞪口呆,周遭則歡聲雷動。

  場中的摔跤大賽接著開始,采單淘汰的方式,過程激烈無比,兩名勇士奮力想抓住對方的跤衣,用盡方法去勾阻對方的小腿,以期取得勝利。

  不久,齊吾爾在比賽中勝出,以過人的技巧和力量打敗了每一個挑戰的人,晉級再晉級,草原上響著他的名字,好多蒙族姑娘將一條條彩帶系在他臂上扣頸項為他祝福,他咧嘴笑開,兩頰的酒渦如此親切,是草原上最受歡迎的勇士。

  「齊吾爾比你大上幾歲吧?怎麼就沒有喜歡的姑娘嗎?」

  竇帶弟隨性地問著李游龍,沒注意一旁的竇德男俏臉沉凝,正大眼瞬也不瞬地盯著等待最後一賽的齊吾爾,特別是他身上「刺眼」的彩帶。

  李游龍聳聳肩。「以前好像有過一個,不過被別人捷足先登了,自那時起他就獨自一個兒直到現在。」

  什麼?!

  他、他......喜歡過別人?!

  他真的為一個姑娘心動過?!

  竇德男兩道秀眉英挺不再,反倒死命地皺著,注意力讓李游龍隨口的一句話全數引了去。

  「呃......阿男,你、你怎麼這麼瞧我?」李游龍不明就裡地搔搔頭,「你......肚子痛?!不是......牙齒痛?!也不是......頭痛?!」咦,都不是?

  「我沒事,我、我很好。」對,她很好。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再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她只是......只是不爽快而已,其他都很好。

  李游龍似乎想到什麼,恍然大悟地問:「阿男,你是不是瞧見中意的勇士了?哪一個?在哪裡?你指給姊夫看,我想辦法撮合你們。不是姊夫誇口,蒙族的勇士從八歲到八十歲我都認得,你快快指給我瞧,姊夫先幫你鑒定鑒定。」

  竇帶弟賞了他一個拐子,沒好氣地道:「阿男這個模樣像瞧見中意的對象嗎?」是不太像。倒像是見到仇人,想上去拚命一般。

  「二姊,我真的沒事。」竇德男悄悄捏緊拳頭,第一次有這樣的體會,直想將一個人占為己有,不准他和別的姑娘說話,更不准他對別的姑娘笑。

  這是不對的,他不是東西,是完整的、有自我思想的一個人,他可以自由地喜歡任何一位女子,也可以完全地不去搭理誰。

  竇德男,你不能太過分,你不能這樣任性,你根本沒有道理!

  不要!

  她不要!

  但......一次就好。讓她過分一些,完全的任性,沒道理就需講理,這麼一次就好。

  她喜歡他,原來已經是這麼,這麼的喜歡他,將心房劃出一方送給了他。

  好!

  不怕的。

  她是四海竇五,向來膽氣過人、有勇有謀,遇上男女之間的情事,也該勇往直前,不憂不懼。

  頭一甩,心頭一定,她忽地站起身子,准備現在就走到他面前,把心裡頭想說的話對他傾訴,求個爽快。

  「阿男?」李游龍夫婦倆不約而同,疑惑地喚著她。

  一股勇氣在胸臆間激蕩,竇德男剛踏出幾步,卻見三名漢子擠過人群靠近齊吾爾,其中一名趨前附在他耳邊說話,看來似乎不是什麼好消息,他面色陡地凝重,面容抬起,目光直直朝李游龍這邊投射過來。

  「出事了。」李游龍低語,遠遠對齊吾爾頷首示意,接著兩個大男人同時動作,往外圍急速擠出。

  「出什麼事?!」她倆異口同聲。

  李游龍未做回答,順手直接將妻子推向藥王夫婦,迅速交代著,「爹,阿娘,幫我瞧著帶弟,別讓她到處亂跑了。」

  「什麼事啊......」藥王夫人還沒問完,李游龍己突地一個縱身躍去。

  「龍兒?!」

  「李游龍?!」竇帶弟火爆大叫。

  「我去去就回。」聲音已在外圍。

  「到底發生什麼事?怎不講清楚?龍兒也真是的......咦?阿男姑娘呢?!」

  抬眼望去,就見竇德男不知何時也已搶到人群外頭,她飛快地翻身上馬,「駕」地一聲,駿馬四蹄狂撒,跟在齊吾爾和李游龍後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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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0: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枷鎖之中

  竇德男慢了半步,縱馬奔馳,只能遠遠跟在齊吾爾和李游龍後頭。

  在草原上跑了一刻左右的時間,前頭竟有一隊人馬等著和他們會合,眾人都沒說話,見齊吾爾和李游龍策馬奔過,二十余騎跟著動作,尾隨在兩人馬後,一行人往前方直馳。

  她心中驚愕,疑慮橫生,雙腿再踢馬腹加快速度,生怕在草原上失去他們的蹤影。

  快馬加鞭往西又行半個時辰,一個長哨聲響,馬隊整個緩下速度,但她不懂哨聲之意,一時間不及反應,馬仍往前沖,竟逼到最前頭去了。

  「阿男?!」李游龍雙目大睜,現下才驚覺她跟著跑來,直覺地東張西望,真是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還好沒瞧見他的帶弟親親。

  竇德男緊急扯住馬韁,大馬厲聲嘶鳴,立起前蹄對空張揚,終於定下。

  「你跟來干什麼?!」劈頭就惡狠狠的,齊吾爾是頭一回這麼對她大吼。

  她怔了怔,有些反應不過來。「我、我瞧你們有事,所以就跟來了......」

  「回去!」他寬額上青筋泛起,太陽穴隱隱跳動,惡聲惡氣的,在眾人面前完全不給她留面子。

  竇德男方寸緊縮,傲氣和怒氣被激將了起來,雙眸勇敢地迎視他。「偏不回!我不是你的族民,也不是三王會的人,你沒權管我。」

  他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瞪著,看得出正在按捺翻江倒海的怒意。

  李游龍出來打圓場。「阿男,我們要去辦正事,可下是去玩,會有危險的,你快快轉回。聽話好不好?」他一怕她出事,二怕帶弟怪罪他,三怕帶弟等會兒也要跟來。所以根本的解決之法,就是她快快尋原路回蒙區。

  竇德男卻固執搖頭。「既然已經跟來,豈有折回之理?」她再次看向氣得臉色鐵青的齊吾爾,朗聲申明,「我四海竇五年紀雖輕,但武功足以自保,絕不會拖累眾位。」

  「族長,蛇女可能就在附近。」之前至蒙區通報的漢子出聲提醒。

  聞言,她神情一凝,原來那名西域蛇女又回到塞外草原,莫怪氣氛如此嚴肅,而他則完全收起那似笑非笑的模樣,目光如深潭一般,又冷又沉。

  齊吾爾沉吟了會兒,眉心皺折,雙目陡瞇,忽地冷冷開口。

  「不怕死就跟來吧。」

  「齊吾爾?!」李游龍不敢置信,正要出言大力反對之際,四周同時傳來尖銳的嬌笑,響徹草原,一時虛實難分。

  太遲了。他好想哭,等事情過後,不知他的親親要怎麼罰他了。

  情況瞬間緊繃,齊吾爾心頭寧定,一把扯住竇德男的韁繩,將她連人帶馬拖到自己前頭──

  「顧好自己,別給我添麻煩。」一字字加重音,說得咬牙切齒的,他接著松開手,瞧也不瞧她一眼。

  竇德男瞇起雙眸,掀了掀唇,心想現下時機不對,要對他發飆也得等一切平靜。強忍下氣,她雙手抽出背後的銀短棍,「喀喀」兩響,眨眼間組成渾體通透的長槍,握在中段。

  笑聲彷佛越來越近,馬匹受到驚擾,二十余名勁裝漢子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座騎,一面等待齊吾爾的命令。

  「小子,你怎地沒死,就傷了一張臉,呵......」這話是針對李游龍,那紅艷艷的身影終於出現,裊裊娜娜地立在不遠處。

  「是前輩手下留情,那一掌沒下幾成力道,捨不得殺我。」李游龍朗聲大笑,面容輕松自在。「說到最後,我還真得感謝前輩。」

  「哦?這話兒怎麼說?」刁錦紅蓮步輕移慢慢踱近,聲音放得極為柔軟。

  眾人不敢掉以輕心,深知她喜歡在柔膩中現殺機。

  李游龍笑著又道:「皆因前輩用毒粉毀我面容,把一張俊俏的臉變成丑八怪,我心愛的女子見我可憐沒人愛,慈悲心大起,反而倒追過來,把我捧在手心裡。呵呵呵,我這段姻緣是靠前輩一手促成,真是銘感五內,不能忘懷。」

  「唉......你嘴還是這麼甜。我說過要割你的舌頭浸酒,一直都沒做。」

  「那前輩今天就甭客氣了。」

  竇德男橫槍於胸前,側首緊盯住刁錦紅,耳聽她與李游龍之間的對話,談笑中盡是殺意,心頭不禁一凜。

  此時,她眼角瞥見齊吾爾將右掌置於背後,趁李游龍分散蛇女注意力時,暗暗以手勢命令部屬。眾人得知其意,隊伍分向兩旁敞開。

  他完全沒想要跟她解釋,連個眼神也不給她,只是策馬擋在她前頭。

  這個男人真是......真是......

  竇德男也氣也急,卻也不動聲色,表面上她毫不毛躁,兩眉飛揚,英姿颯爽地挺坐在馬背上,頗具大將之風。

  「這個小姑娘......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刁錦紅忽地轉移目標,一張雪白的臉蕩出細微的笑,眸光柔得要滴出水來。

  忽地,她又開口道:「是的是的,我記起來了......我受傷被擒的那一日,你也來了,好多人都來了,我見過你,還有一個姑娘生得和你一模一樣,是也不是?」

  刁錦紅記憶力好得驚人,當日在鄱陽湖畔她被藥王所傷,被齊吾爾所擒,對四海鏢局的眾人僅匆匆一瞥,就這麼記住所有人了。

  竇德男點點頭,下巴微揚,平聲清朗地回答,「是的,前輩,那是我雙胞胎姊姊,我們兩個五官長得挺相像的。」

  不由分說,齊吾爾忽地縱馬大跨,完全橫擋在她面前,不讓刁錦紅瞧她。

  「你干什麼?」竇德男莫名其妙地嚷著。

  「別說話。」他側目命令,口氣強硬。

  啥?連話也不讓她說?!竇德男抿著唇瞪了他一眼,氣他把自己當三歲孩子看待。

  她自然清楚現下的情勢凶險萬分,這名蛇族女子因愛生恨,手段非常人所能想像,而她會回應對方的問話,其實是想幫他多爭取一些時間布署,可到頭來,他卻不領情?!

  「蒙族的小子,憑什麼叫她不要說話?她愛同我說話,就同我說話。」刁錦紅步得更近了,一身紅衣在風中飄揚,那身形似要御風而起,有些虛幻縹緲。

  她略偏螓首,驀然間對齊吾爾笑道:「是了,我知道你了,你喜歡人家小姑娘嗎?她是你心上人,你擔心我吃了她不成?呵呵呵......還是擔心那個秘密?她知道不知道你的秘密?那個秘密呵,連你自己也弄不清真相吧?呵呵呵,可是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竇德男臉龐先是一熱,她剛剛才體會女兒家的心思,才弄懂自己心裡有他,如今被刁錦紅這麼一說,一顆心禁下住狂跳起來,可是對方接下來的話卻攪得她滿頭霧水,毫不明了。

  秘密?!他的什麼秘密?!

  瞬間,齊吾爾五官變得凌厲起來,下顎緊緊繃著,不發一語。

  見他如此神情,刁錦紅似乎十分得意,她抬起袖掩嘴,笑聲帶著嘲弄。「我跺痛你的傷處啦?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你還惦著那件事,都過去四個年頭啦,唉,你真是記仇。」

  「你殺我族眾和會中朋友,這筆帳今日一並了結。」齊吾爾沉聲道。

  關於那個秘密,他曾千方百計想從她口中得到確切答案,結果卻敦她有了脫逃的機會,當初擒住她便該一劍殺死她。如今他想通了,他什麼都不想知道,再也不去揣測,就當作......當作那件事從未發生過。

  「你殺了我,就沒誰能告訴你答案了。」她輕眨眼眸,「你會猜─輩子,一輩子,永遠有個疙瘩在心頭上,你不怕嗎?」

  「我不再受你擺布。」他說著旁人不太明白的話,眼神一瞇,右手猛地揮動。

  二十余名漢子同時動作,半身滑下馬背,伸長健臂往草地上一撈,每人手中各握住一條粗繩。

  「走!」齊吾爾力貫丹田地大喝。

  眾人得令,策馬拉著粗繩往外沖,草原上忽地一聲巨響,機關啟動,刁錦紅所立之處瞬間坍塌陷落,裂開的大洞將她整個人吞沒。

  竇德男張著小口看著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那二十余條粗繩牽連著地下機關,若非親眼目睹,絕不相信這平靜廣大的草原上藏著這樣怪異的東西。

  「離遠一點!」齊吾爾按住她肩膀,不讓她接近那個黑洞。

  「齊吾爾,你別老是把我當小孩看待!」她扯著韁繩反抗回去,就在此時,那陣教人毛骨生寒的笑聲竟又傳出,火紅的身影如箭一般從黑洞中沖上。

  刁錦紅並未墜落,而是藉勢攀在土壁上伺機而動,她躍出機關,身子尚未落地,五爪已然伸出,直撲齊吾爾喉頸。

  「當心!」李游龍在左側厲聲大喊,腳下一點跟著躍來,卻是遲上半著。

  這一邊,齊吾爾反射動作踢動竇德男的座騎,那匹馬兒腹部吃痛,載著她往一旁跑開。

  隨即,他雙掌運勁欲接對方招式,心中深知此女精通暗器,又是使毒能手,一旦戀戰,求勝的機會便十分渺茫,屆時,眾人辛苦布署的陷阱也將付諸東流。

  若然又教她脫走,往後不知還要掀起如何的腥風血雨,而三王會的仇、他蒙族族眾的仇,還有他自己的仇,何日才能了結?!

  今日,索性就孤注一擲。

  發出野獸般的嗥叫,他張臂撲向她,如同摔跤場上以力量和技巧揪住對手,而距離著實太近,那蛇女全然沒料及有這一招,瞬間,整個人被他雙臂箍得死緊,他腳下跟著一拐,便雙雙往黑洞中墜下──

  「齊吾爾!」竇德男放聲驚叫,全身血液幾要凝結。她翻身下馬,提著銀槍搶到洞口,裡頭黑壓壓一片,什麼也瞧不見。

  「齊吾爾──」再喊,已帶哭音,想也沒想,她縱身往下一跳。

  「別想!」李游龍徒手抓去,可惜只勾到她背上的銀槍布套,手勁一頓,布套的綁繩「嘶」地裂開,她整個人還是跌了下去。「老天......」

  此時──

  「李游龍!」

  遠遠的,李游龍聽見他的帶弟親親在喚他,中氣十足而且怒氣騰騰。

  不好!太不好!

  他哭喪著瞼,趴在黑洞口動也不想動,瞅了瞅手中由竇德男身上扯下的布套,有氣無力地問著那群漢子,「誰好心一點告訴我,這機關裡頭有什麼?」

  「李爺,當初族長無意間在這兒發現一個地底流沙群,所以就利用自然地形安排了這個機關。」

  「所以說,咱們底下是......」

  「流沙。」回話的漢子眉頭深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說,刁錦紅和齊吾爾都掉進了......」

  「流沙。」頓了頓,那漢子又道:「還有竇五姑娘也掉進去了......」

  「流沙。」李游龍點點頭,考慮要不要也跟著跳下去。

  不好,真的很不好,非常、非常的不好。嗚嗚嗚......他第一次發覺,自己竟這麼害怕見到帶弟親親。

            

  身體跌進一團柔軟裡,柔軟卻又固執,把她的雙手雙腳緊緊吸附,她抗拒不了,任由身子跟著旋轉、流動、埋沒......

  爾後,好似在半空飄浮著,好似......整個人只剩下一顆頭顱,她還能想,思緒雖然極慢、極慢,但還在轉動,想著,自己在什麼地方?

  「阿男?醒醒......」男人的聲音低啞急切,如針剌痛她的意識。「阿男、阿男......睜開眼,你醒醒,睜開眼看我。」

  模糊呻吟,她循著聲音由幽境中轉回,眼睫掀了掀,瞧見懸宕在上頭那張男性面容,正焦急地俯視著她。

  「齊吾爾......」記憶全數回籠,她親眼見他和那可怕的蛇女掉進黑洞,心好痛、好慌,她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扁扁嘴,她整個人撲向他,雙臂緊緊抱住他的頸項,「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

  齊吾爾心頭震撼不已,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聽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一注柔情在胸臆間蕩開,把那些豪邁的、瀟灑的、滿不在乎的英雄氣概全掩蓋過去,只剩下兒女情長。

  唉,不太妙......他真喜歡這個姑娘,太喜歡這個姑娘。但是那個秘密,那個擺脫不掉的蛇咒,他有辦法撐過去嗎?!

  一股可怕的欲望升上,肚腹極熱,幾處大穴如同凝聚過多內力,鼓脹得難受。

  便是這種感覺,那一年、那一晚,在那片荒涼無垠的大漢上,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不行......不行的......他不是禽獸。

  深深呼吸,努力想壓抑,全身筋骨卻都痛了起來。他不是禽獸。

  「阿男,別......」想抱住她的雙手反倒將她推開。

  「你怎麼了?」竇德男吸吸鼻子,眨著淚眼。

  就著微弱的銀光打量他,她想將他的五官瞧得更清楚些,驚覺周遭好黑,全靠自己那根銀槍發出的光輝,才勉強能分辨身旁事物。

  「我沒事。」聲音微乎其微地顫栗,痛苦的表情一閃即逝。

  她擦擦眼淚,臉蛋發燙,沒察覺他的不對勁。「齊吾爾,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拾來銀槍握在手中。

  「機關陷阱下面是地底流沙群,我們被卷進流沙裡,幸好還能滾落到這個地底黑洞裡,不致窒息而死,但確切的位置我也無從得知。」他語氣略頓,有些苦惱地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我見你跳進來,就跟著你跳了。」她咬咬唇,看著那張朦朧的俊顏,男子眉峰成巒,她強烈感受到他的怒意。

  「你──你就下知會有多凶險嗎?!為什麼這麼任性?!」

  「你能跳,我當然也能。」這回答實在是應了他的話,既任情又任性。

  「竇德男!」口氣陡揚,「你腦子裡到底想些什麼?」適才醒來,驚見她就倒在自己身旁,他真要被她活活嚇死。

  「我、我──你不用那麼大聲說話。這裡只有我和你,還靠得這麼近,我聽得見你說什麼。」突然間記起,她神情微僵,身子整個坐直。

  「對了......還有那位西域蛇女,她也掉下來了,你、你......她有沒有對你怎樣?!你受傷了嗎?有沒有中毒?」她小手緊張地往他身上摸索,撫著他的臉、他的胸,他的雙臂和背脊,甚至更往下移去──

  他粗嘎低喘,倏地捉住她的手,聲音緊澀。「別碰我。」再碰,他要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不是禽獸,絕對不是。

  竇德男迷惑地擰眉,唇瓣蠕動正要問出口,幽暗中,一女子的笑聲夾雜輕咳,斷斷續續地傳來。

  「咳咳......小姑娘,你別碰他,呵呵呵......乖,到我這邊來安全一點......」

  「前輩?!」竇德男頸後寒毛豎立,陡地循聲望去,但周圍黑壓壓一片,銀光只夠照映出她和齊吾爾上身。

  「不用怕,你、你別怕......她胸口受我一掌,胸骨盡斷,活不了多久。」齊吾爾安慰著她,跟著闔上雙目,氣息越來越粗重。

  「嘿嘿......咳咳......若不是我之前舊創未愈,憑你擋得了我?」藥王的暗器貫穿她的心胸,任她如何費力養傷,功力也再難恢復。她又笑,對於能否活下來,似乎也不覺得是一件頂重要的事。

  「小姑娘,你喚我前輩可、可真好聽,咳咳咳......很好、很好,我可挺喜歡你的。」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好不容易才再啟口,「你過來這兒,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兒安全,你快過來。」

  「我不過去。」竇德男答得乾脆俐落,憂慮地瞅著閉眼不語的齊吾爾。

  他額上冒出點點細汗,眉心捺著好深的折痕,微弱的銀光讓他的臉色瞧起來無比蒼白,簡直像生了場大病一般。

  是不是內息受創了?還是......還是真在無意間中了毒?

  「前輩,請您把解藥給我。」見他奮力抑制痛苦的模樣,下顎甚至還微微抽搐,她簡直六神無主。

  「什麼解藥?」刁錦紅在另一端幽幽地問。

  「您適才在他身上下毒了,是也不是?我就要那種毒的解藥,請前輩拿出來。」想起李游龍沾上蛇族毒粉所承受的痛楚,以及留下的殷紅傷疤,她心跳如鼓,就怕齊吾爾也要重蹈覆轍。

  聞言,刁錦紅笑得刺耳,順了會兒氣才道:「我是對他下過毒,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可不是剛剛。咳咳......我不是要你過來這兒嗎?你乖,快過來,再遲就不好了,咳咳咳......」

  「我不過去。」竇德男嚷著,心裡急,小手緊緊握住他的上臂。「齊吾爾,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很難過?你、你別不說話......」

  他喘著氣,眼皮終於緩緩睜開,那對目瞳中暗金閃爍,深邃地鎖住她的臉容。

  「我沒有中毒,你不要哭。阿男......」

  不是把眼淚擦乾了嗎?怎麼又掉出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不哭。」有些孩子氣地抬起衣袖抹過臉頰,她用力拭淨濕意。

  這時,刁錦紅忽地發出嘿嘿冷笑,言語中盡現惡意:「今天沒中毒,並不表示身上無毒,蒙族的小子,你忘記幾年前大漠的那一夜嗎?你真以為藥王有本事完全解開那個毒嗎?咳咳咳......未免小看了我。

  「你的阿兄和阿嫂,呵呵......你忘了嗎?你做過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嗎?呵呵呵......沒誰告訴你,我、我永遠也不說那晚我到底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你,你做的好事,呵呵呵呵......」

  「刁錦紅,我不再受你愚弄!」

  說時遲那時快,他痦啞低吼,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搶來竇德男的銀槍往那幽暗處猛刺過去,「噗」地輕響,是銀槍頭沒入血肉的聲音。

  「啊?!」

  竇德男錯愕萬分,三個人的呼吸聲交錯紛雜。

  「我要你、要你一輩子活在......活在自責和猜想中,咳咳......呵呵呵......這世間,男子盡無情......」終於,刁錦紅不再言語。

  許久許久,他動也未動,雙手仍死命地握住銀槍後段,臂膂現出一條條筋絡,隱隱顫動,彷佛要傾盡全身力量,又彷佛是在激流中飄蕩掙扎,費盡氣力終能攀住一物。

  「齊吾爾......」她輕聲喚著,試圖要扳貽d他的十指,「她已經死了,你放手,你放手呀,齊吾爾?!」

  終於,他聽見她的聲音,腦中宛如灌入一注冷泉,渾身震撼。

  「我殺死她了,終於......教她死在我手下。」那些恩怨總算了結,而那個秘密......不,別去想。他用力甩頭,雙掌運勁一抽,將沾血的銀槍猛力拔回。

  見他神志不太穩定,竇德男心中擔憂萬分,小手不由得伸去探了探他的額,擦去細布的汗珠。

  「齊吾爾,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你、你不要嚇我......」她好怕他出事,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只剩下自己和他兩個,若他真的倒下,她都不知該怎麼幫他,也找不到誰來幫他。

  齊吾爾半闔著眼,喉間不能控制地逸出一聲歎息,他陶醉了,感覺如此鮮明,那是姑娘家柔軟的身軀,近近地貼靠過來,她身上原來這麼香,這麼撩人,把他的知覺全數喚活了,燒出一把烈焰。

  「阿男、阿男......」不好!腦中警鈴大作,但他好像沒法推開她了。他喜歡她,太喜歡她,就像當年為著那個女子心動......

  不!不只如此,這一次的感受加倍猛烈,有一發不可收拾的預感。

  他的心為她悸動,原來他會這麼喜愛逗弄她,見她瞠喜怒笑,全是因為心裡有她,怎麼辦?好想、好想將她抱個滿懷,深深吸取她的香氣,怎麼辦?這份渴望絞痛他的全身。他到底該怎麼辦?

  他不是禽獸。

  竇德男不懂他內心起伏,只見他目中泛著紅絲,似乎又在承受什麼煎熬,小手跟著撫上他的俊頰。

  忽然間,那根緊繃的弦斷了。

  他喉嚨中滾出野蠻的低吼,強壯的雙臂像鐵箝似的緊緊抱住她,把她嬌小身子完全按進胸膛裡,勁道之重,施力之猛,差些扼斷她的呼吸。

  「齊吾爾?!你到底──啊!嗚嗚──」

  話陡然中斷,因為他俯下了頭,趁她仰首啟口之際,以舌蠻霸地探入她小嘴,吸吮住她的丁香小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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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獸與人間

  竇德男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她眼眸瞪得圓大,卻瞧不清男子的面容,但全身的毛孔已完全感受到他的存在。

  這便是男女間的親吻?

  那麼,他為什麼要吻她?

  也是因為喜歡她、心中有她嗎?是嗎?是嗎?

  她不住地自問,既喜又惱,身子沒來由一陣酸軟,小手也悄悄地環在他腰上,擁住了他。

  吻由深轉淺,齊吾爾不停地啄著她的唇瓣,胸口彷佛快要炸開,身上幾處大穴鼓動得難受,又是這種感覺。

  他在草原上來去,在大漠裡縱橫,一生至此從未怕過什麼,但他真是怕極這樣的感覺,亦恨極這樣的感覺,它超脫他意志力所能控制的范圍,只隨欲望而行,他不要淪為一頭獸。

  猛然間,他用力推開她,像要活生生由身上撕裂一塊肉般痛楚。

  「別、別靠近我。」他抱住頭,雙目狂亂而憂郁,「離我遠一點,求你......」

  竇德男雙頰仍紅如火燒,有些受傷地瞅著他。「齊吾爾,你、你這樣算什麼?」

  她還不懂他有多危險嗎?!

  幾年前的那個毒蛇咒,毒雖解了,咒真的解不開嗎?!

  他不能喜歡她,至少現在不能喜歡她,他不能傷害她。

  「齊吾爾......」她迷惑地喚著,見他神色痛苦,真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粗聲喘息,他勉強抬起頭與她對視,薄唇掀了掀,卻沒有說話。接著,他目光緩緩移向那把銀槍,注視著槍頭上的鮮血,心中陡然劃過一個念頭。

  「阿男,如果、如果我又像剛剛那樣對你......」他猛地將銀槍塞進她手中,強迫她用力握緊,「你就用這把銀槍刺進我胸口。」

  「不要!我不要!」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想丟開銀槍,一時間竟忘記那是自己的貼身兵器。

  「聽話!」他吼著她,握著她的手。雖是自小練武,但女孩家的骨骼就是不一樣,這麼纖細秀氣,他心一動,身軀又隱隱發顫,趕忙像燙手山芋似的丟開。

  「為什麼要我殺你?!我不要殺你,我不要你死。」

  他低啞地乾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若侵犯你,你便一槍將我刺死,一了百了,省得我......省得我淪為禽獸。」

  「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一句話也聽不懂!齊吾爾,你為什麼不說清楚?!」她又羞又怒,又是擔憂又是疑惑,再堅強的個性也要崩潰,兩行淚珠已順著香腮滑下。

  「阿男,不要這樣。我、我不能傷害你......」他粗喘著,全身都痛了起來,極度的渴望在血液裡流竄,所有的道德和理智再難約束思想,他想抱她,想親吻那張柔軟小嘴,想順遂一切欲念。

  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

  「齊吾爾,我喜歡你。」

  突然,一個聲音穿過層層痛苦和重重迷霧傳來。

  「齊吾爾,我喜歡你。」她這麼對他說。

  他慢慢抬起頭,野獸似的眼瞳閃過金色明光,卻瞧不出悲喜。

  竇德男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小手緊握著。「齊吾爾,我、我想,我是真喜歡你的......你知不知道?」

  「老天......」他眉峰成巒,低聲歎息,「不要說這種話......」

  「我是喜歡你,我不是懦夫,為什麼不能說?」

  她的話堅定執拗,眼眸坦然,混合著羞澀與大膽。面對如此的告白,心還剩下什麼?他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男......」撲過去,他在幽暗中緊緊擁抱著她,臉頰緊抵著她的發梢,貪婪地呼吸著她發上的香氣。

  這一刻奇妙得毋需言語。

  竇德男羞澀地回抱他,雙眸緊閉著不敢張開,心想她四海竇五雖說藝高人膽大,但是自己竟能這麼勇敢地對他說出心裡秘密,如今教他抱在懷裡,她仍感到萬分的不可思議。

  那股野馬般的欲念依舊亂竄著,齊吾爾用力喘息,兩臂彷佛想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合而為一。而她的小手,緩緩地、羞澀地在他背上輕撫,一下一下,將他僵硬的背脊撫化,讓每一條肌理都得到了松緩。

  慢慢地,疼痛奇異的和緩了,呼吸變得徐長深沉,他不斷地攫取她身上自然的氣味,像是解藥,又像是撫慰,將一頭野獸馴服。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何如此,亦不確定能平息多久。

  「阿男,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是、那是我的秘密。」他背負著它,已經好累好累,他告訴自己將它拋到腦後,可道德的枷鎖卻套牢了他,教他不住地猜測,那一晚,他到底做了什麼?

  在懷中的身子動了動,他大掌連忙按住她的頭顱,不讓她抬頭。

  「你聽我說,靜靜地,教我抱一會兒,好不?」他怕看她的眼,怕自己說出那個秘密後,那對清澈的明眸會反映出極度的厭惡。

  「你說,我聽。」她順從的說,貼著他的肩。隱約知道刁錦紅所說的那個「秘密」,就要由他口中吐露出來了。

  短暫的沉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低低交錯,「好多年前,吉娜親親本來有兩個孩兒,一個是我,一個是我阿兄,他名字叫作蘇哈伊,是草原上最強壯的勇士。」他停頓了會兒,似乎在思索該從何處繼續。

  然後,聲音在寂靜中接續響起,「四年前的那個春天,我通過種種試驗,被族中幾名德高望重的長老推上族長之位,我阿兄他......我知道他心中不舒服,憑他的武功和才智,蒙族族長的位子他原就唾手可得,但長老們似乎對他頗有意見。

  「我不想為此壞了兄弟間的感情,讓吉娜親親難過。所以在那一年春末,羊群正剃完毛准備迎接夏天的到來,我便獨自騎著馬悄悄地離開蒙區,並且留下一封書信,請求長老們選擇阿兄為蒙族族長......」

  竇德男忽地輕歎,「你這麼做不好,你阿兄一定不會接受的。」她玩著他坎肩上的銅扣,說出自個兒想法。這關乎尊嚴,既是草原上的勇士,肯定沒辦法接受這種近乎施捨的贈予。

  他微微一怔,歎了口氣。「是,我做得不好,我該明白阿兄的脾氣的。」她一個小姑娘都想像得到,為什麼他竟然忽略了?還是,他當時急著躲開,根本不願多作思索?

  「他以為我在可憐他,更不屑這樣的讓渡,我從沒想過會和他鬧得那麼僵,吉娜親親哭著勸他,他不理,一氣之下竟帶著阿蒙娜憤然離開蒙區。」

  「阿蒙娜便是你阿嫂嗎?」

  「嗯......」都決定對她坦然相告,他頭一甩,直截了當地道:「她是我阿嫂,也是我曾經愛過的姑娘。」

  嗄?!

  這一次,他阻擋不了她抬頭,那對眸子定定地望著他的五官,來回地穿梭試探,想確定他方才所說到底是真是假。

  「你愛上你、你阿嫂?」她的聲音沙啞乾澀。

  二姊夫說的是真的,他喜歡過一個草原姑娘,後來那姑娘被人捷足先登,他就失意至今。

  「你、你怎麼可以喜歡她?!怎麼可以?!」忽地,她往他胸口搥了一拳。

  不只阿蒙娜,他誰都不准喜歡,想到摔跤賽那群為他獻上彩帶的姑娘,她心裡就難過,頓時,真覺得不舒服到了極點。

  齊吾爾沒料及她的反應竟會如此劇烈,任由她搥打,同時痛苦地道:「阿男,你聽我說,我、我是喜愛阿蒙娜,但是當她決定嫁給我阿兄,成為我的阿嫂後,我就不能再用男女之間的感情愛她了。」

  「那有什麼差別,你總之是心裡有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揉著眼,用力吸吸鼻子。不哭,沒什麼好哭的......可是她就是想哭......

  「我可以避開,可以壓抑,她和我阿兄是草原上最相配的一對,蘇哈伊勇敢果斷,溫柔多情,不像我心機深沉,你不是說過......說我腸子九彎八十拐,硬比別人多出六十二拐?你說得對,形容得真對。」他點點頭,嘴角自嘲笑著,沒察覺到之前將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那種感覺,已完全消散退開。

  銀光映著她的臉龐,他伸出手指輕觸她的眼角,她撇開頭,那指上仍沾染了濕意,他不禁歎息,「你怎地又哭了?」

  她倔強地抿著唇,「我沒有。」明地睜眼說瞎話。

  「阿男......」

  「你要告訴我的秘密就是這個嗎?說你愛上阿蒙娜,心裡只有她,一輩子忘不了她,永遠永遠不能再接受另一段感情,這就是你的秘密。」這個秘密也夠傷人了,但,痛一痛也好,在自己對他表白之前,就已經知道要承擔如此的風險,說清楚反倒好。

  齊吾爾怔然,很快地抓回神志,急急又說:「不是。我喜愛阿蒙娜不是秘密,草原上許多人都知道。」

  她咬著唇,自他懷中坐直身子。她絕非氣量狹小的姑娘,且他說了好幾回他喜愛那個姑娘,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落落大方,她聽在耳裡,方寸緊縮再緊縮,竟是生出怨懟。

  不、不!她是四海竇五,是九江父老們口中的銀槍小紅妝,是豪氣開闊的江湖兒女,凡事要提得起放得下,輸就輸了,何需留連。

  「那麼,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你說吧......」

  雙臂中空蕩蕩的,他喜歡方才相擁的溫暖,卻不敢貿然侵犯她。此一時刻,終於發覺體內那頭嗥叫的獸不見了,他的情欲仍在,卻是由心控制。

  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毒蛇咒,是否仍在他體內?

  捺下疑慮,他凝視她,低啞的嗓音緩緩述說從前。

  「我在那年春末離家,後來阿兄帶著阿蒙娜也離開了,但我們卻在戈壁再過去的荒漠上相遇。我要他回去,他不肯,說他不要人家施捨的東西,那族長的位子我要就拿去,他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我想他是在跟我賭氣,也在跟吉娜親親賭氣,索性連蒙族人都不願當了。」他頓住,捏了捏眉心,神情憂傷。

  竇德男沒有說話,只抿著唇靜靜等著他。

  「爭執的那晚,他發怒地揍了我幾拳,阿蒙娜邊哭邊喊要我快快走開,我勸不動他,反倒又惹他生氣,深知這場手足之情真要斷了。我騎著馬在月夜下狂奔,跑了好久好久,那是我第一次流淚。」

  她心一動,微微抽痛,雙眸忍不住瞄向他。

  「之後,我跌下馬背,好像睡著,又好像是昏厥,我聽到女子十分溫柔的笑聲,等我睜開眼來,發覺自己躺在氈房裡,蘇哈伊和阿蒙娜也在裡頭,然後是那個紅衣女子......」

  「刁錦紅?!」竇德男驚呼出聲。

  他苦笑頷首。「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只覺得此女美艷異常,渾身透著詭譎之氣,我想說話,卻是張口無言,全身如同被點住穴道一般,又彷佛被人下了藥,動也不能動,而蘇哈伊和阿蒙娜亦是如此,我們只能用眼神彼此示意。一時間,我心中驚懼疑惑,完全猜不透她到底意欲為何。」

  一股涼氣由腳底竄上,她心跳得好響,那西域蛇女手段向來殘忍,會做出什麼事來,沒誰說得准。

  齊吾爾沉吟片刻,一會兒才道:「她只是笑,邊笑邊打量我們三個,然後撫著阿蒙娜早已哭濕的頰,極其溫柔地誘哄著,就像適才哄著你、要你去她身邊一般模樣,她說......說蘇哈伊不該打她,她可憐阿蒙娜,疼惜阿蒙娜,所以決定要替阿蒙娜好好教訓蘇哈伊。」

  「你阿兄對阿蒙娜施暴?!」她瞪大眼睛,情急之下,小手又握住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她跟著我阿兄過得很好,我真的不知道。」他搖頭,聲音苦澀。「阿蒙娜不能說話,只是哭,眼淚一直掉落,我用力地掙扎,想撐起身軀,全是徒勞無功,卻引來刁錦紅注意。

  「她笑著走到我身旁,告訴我,她可以成全我的想望,擺脫阻礙,完全擁有心愛的女人,接著,她由紅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我怒瞪著她,這樣的舉止似乎教她更感興然,之後她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他止住口。

  「為什麼不說了?然後呢?你說啊!」她都快緊張死了,他卻不說完,只用著怪異又陰郁的眼神瞅著她。

  「她......」深深吸了口氣,他鼓起勇氣,「她動手脫去我的衣褲,我們......我們......」

  忍不住,她又搥了他胸膛一拳,雙頰通紅。「你說!」

  「我們做了......很、很親密的接觸。」他困難地道,下意識想避開她的眸光。

  很、親、密?!

  「有多親密?!」怎麼也得問清楚。是,她承認,她憤怒又嫉妒,雖然......雖然她無權這般反應。

  「她俯下頭舔我......從臉一直到、到全身。」

  好,很好。她想著他的話,點點頭,「然後呢?」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聲音能維持得如此平靜。

  這一刻,齊吾爾挺慶幸這地底幽暗如此,多少掩去臉上不自然的紅顏色。他必須對她坦承所有,或許這麼做十分愚蠢,可是不如此為之,他心中永遠有一個疙瘩、一個枷鎖,牢牢地套住他。

  咬牙,他心一橫。「我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意識完全脫離了掌控,縱使內心感到羞恥,我仍舊欲望勃發......她舔著、吻著,我全身如同著了火一樣,然後她打開那只小瓶,裡頭裝的竟是一只小青蛇,極小,比姑娘家的小指還小,通體翠綠......」

  他微喘,瞥了她一眼又移開視線,繼續道:「跟著,她扣住我的下顎想強迫我吞下那只小青蛇,我死命咬住牙關,硬不張開,可她還是笑,將那頭小青蛇徐徐地從我鼻中喂入。」

  嗄?!

  「那只蛇有劇毒?」竇德男緊抓著自己的前襟問道。那一夜在荒漠上發生的事離奇詭異,危機處處,教她聽得冷汗直流。

  他點頭。

  「她喂你毒蛇,目的是想看著你毒發身亡嗎?」這似乎有點說不通,感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沉靜著,搖搖頭。「她給我吞下小青蛇後,人就離開了,留下我們三人。」

  「嗯?」全然地不明就裡,她秀眉皺起,滿頭霧水。

  他再次無語,四周又陷入沉默,好靜好靜,只有淺淺的呼吸。

  許久,他抬眼看向她,唇角的笑自嘲而僵硬,低嘎地道:「她說了,她要成全我的想望,擺脫阻礙,讓我完全地擁有心愛的女人......吞下那只小青毒蛇後,我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作了一個詭奇莫辨的夢。夢中,阿蒙娜和我在一起,在草原上策馬奔馳,阿兄持著他的配刀狂追在後,喊著要阿蒙娜隨他回去......

  「我和他起了沖突,結果搶下他手中配刀,失手把他殺死了,我殺了他,我殺了我的阿兄,我自己的親手足......你聽見沒有,是我,我殺死自己的親手足,他是我阿兄,我殺了他......」

  「那是夢!齊吾爾,那是夢,你醒醒!」她慌了,用力地搖著他。

  「不是的,那不是夢,阿男......那不是夢。」他疲憊地笑,神色憂傷。「當我醒來時,我全身赤裸伏在阿蒙娜身上,她衣衫不整,早已沒了氣息,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而我阿兄就躺在旁邊,他......他兩眼瞪著,喉頸被人橫割一刀,血流得到處都是,把我和阿蒙娜的身體都染紅了,而那把配刀......還教我握在手上。」

  他一頭,忽地笑出聲來,「呵呵呵......是我殺的,我殺兄占嫂,禽獸不如、禽獸不如,呵呵呵......」

  「齊吾爾?!」她心痛地喊著,「不要這麼說,不准你這麼說!你阿兄不是你殺的,絕對不是!」

  他手掌支著額頭,笑到流淚,不理她的叫嚷。

  「看著我。」竇德男氣極地拉開他的掌,兩手將他的面容扳正,眼對眼,直勾勾地盯視他。「我要你看著我。」

  那對失焦的眼睛終於有了生氣,被動地依著她的命令,緩緩瞧向她。

  「齊吾爾,你阿兄不是你殺的,你沒有殺兄占嫂,你不是禽獸。」她一字字說得清晰鄭重。

  誰知他卻嘲弄一笑,「我禽獸不如。」不是他,還會是誰?!

  「你沒有!」

  「你怎能如此肯定?」

  她銀牙一咬,斬釘截鐵地道:「我就是知道你沒有。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你不能動,不是嗎?你睡著了,不是嗎?你只是作了一個夢,說不定一切都是刁錦紅故意安排的,是她下的毒手,想讓你一輩子活在痛苦自責中。」

  他不說話了,因為這正是他幾年來纏在心口的疑問。

  曾懷著丁點的希望,將一切錯誤推到那名西域蛇女身上,他想由她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告訴他,那一夜自己到底做過什麼?阿兄和阿蒙娜的死,是不是真是他下的手?

  但是,她太過狡獪,以玩弄他為樂,而那個夢境實在太過逼真,他甚至感覺得到手握配刀,一把劃過阿兄喉頸時的那種戰栗,以及欲望焚身,在阿蒙娜體內得到完全解放的快感。

  他拚命想說服自己,可是太難......太難......

  「齊吾爾?你說話呀!」竇德男捧著他的臉,心在痛,感受到他深藏的悲哀。

  「我還能說什麼?」他闔著眼,又緩緩睜開。她的掌心好柔軟,心悄悄為之悸動,他用力按捺下來。

  歎了口氣,他道:「蛇毒是藥王為我解除,由他口中,我終於得知刁錦紅和三王會之間的恩怨。而我既是三王會的人,又是蒙族族長,她認為蒙族和三王會交好,接著才陸續對我的族人下毒手。

  去年冬,眾人好不容易終於在九江擒住她,押她返回塞北時,她仍是那樣笑著,悄聲對我說,即便我解開蛇毒,那條小青蛇也已被她施過蠱咒,一旦進入體內就化成血水,永遠附著在人的血肉裡,永遠不會解除。」

  「她又胡說!她是故意的!」竇德男不禁輕喊。

  他苦苦一笑。「我不知道,不能確定的......或者,她說的是真的。」

  「為什麼?」

  「那個蠱咒能催人心志,教人順欲望而行,特別是心裡喜愛的人與物,一旦動心,有了自覺,就很難把持得住。」他拉開她的手,苦惱低笑,「你還是離我遠一點,我剛才......剛才差些傷害了你,我不知道體內的獸性能平息多久,說不准,一會兒又發作了。」

  她思索著他的話,頓時芳心一喜。他是對她有感覺,才會進而對她產生遐思?全因為心中喜愛她,才允許她喚醒蟄伏在他體內的獸嗎?

  「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就如同我知道你沒有傷害阿蒙娜,沒有殺你阿兄。」他的痛苦掙扎皆在她眼中,即便蠱咒真的存於他血肉裡那又如何?!他依然憑著堅強的意志將邪思驅離了。

  而他自己卻不敢確定。

  定定地端詳著她,壓抑想碰觸她的沖動,他抿著唇不語,腦中思緒千回百轉。

  竇德男微微一笑,抓起地上細沙擦去銀槍頭上的血,接著旋轉槍身,從中段將其分成兩根銀短棍,遞了一根給他。

  「拿著,它發出的光雖小,勉強也能看到東西的。」

  「這是不智之舉。」他說,「你應該提防我,不該把它收起來。」

  她臉微赭,想起他熾烈的親吻和強而有力的擁抱,不禁羞惱起來。他啊......難道不知,當心儀的男子將姑娘抱在懷裡時,姑娘只會四肢酥軟無力,哪還能提防什麼?

  「該提防的人已經被你一槍刺死了。或者......我和你出不去,最後也要一塊兒死在這裡。」

  齊吾爾心魂一震,陡地清醒,目前最重要的該是想方法救她出去,他跳入陷阱是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態,沒料及她也跟著跳進來,這便是她的情意嗎?

  只是......聽取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後,她對他的情意可否能再繼續?思及此,他胸口悶塞難當,每一下呼吸都感到疼痛。

  「先找路出去吧。」他低啞說著,大掌探進幽暗中,感覺碰觸到的全是沙壁。

  他回身拉著她的手站起,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這一刻肌膚相親顯得格外敏銳,心一凜,又連忙松開掌握。

  假咳了咳,他繼續摸著周圍沙壁,試著找出最初被沖流進來的地方。

  「齊吾爾,你看上面!」竇德男原是要拍掉身上的細沙,卻反而越拍越多。

  他聞聲望去,兩人將銀短棍舉高,抬頭觀看,黑壓壓的上方落下一條細細的流沙,像計時的沙漏,不停地落下,而且越來越多、越落越快。

  「齊吾爾,你感覺到了嗎?」似乎是地震?!

  「嗯......」

  忽然間,四周震動起來,每顆沙粒都在跳動,摩擦間發出驚人的聲響,如同數千把刀劍在空中相交──

  「危險!」他狂叫,同時飛身抱住她,兩人滾跌在地。

  她反射性地緊閉雙眼,瞬間,耳邊轟聲大作,有如千軍萬馬,驚天雜沓,震得她昏天暗地,直要昏厥。

  她只能密密地蜷縮著,而齊吾爾則用身軀覆蓋住她,完全將她護在自己的血肉之下。

  他聞聲望去,兩人將銀短棍舉高,抬頭觀看,黑壓壓的上方落下一條細細的流沙,像計時的沙漏,不停地落下,而且越來越多、越落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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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1: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捉摸琢磨

  「阿男,聽見我嗎?阿男!醒醒!」

  「阿爹,您下要再這麼搖她啦!阿男在皺眉,您瞧見沒有,她都快吐了,住手啦!」竇帶弟的聲音焦急又無奈,想過去阻止,卻被自家相公抱得緊牢,不准她妄動。

  「是呀,竇爺,好親家,就讓五姑娘好好睡會兒,等一下自然就醒了。」

  「不行,睡太久會變笨的!嗚嗚......」竇大海心急不已。

  「沒關系,換我來。」床邊微陷,有人坐了上來,正把嘴兒湊到她耳邊,「五姊!阿男!竇德男!金寶兒在呼喚你,快點醒過來!不准睡嘍──啊我是小金寶,啊是那人稱四海麼妹的竇六,啊我的最愛那八角銅錘,嘿嘿嘿......」

  「拜托......別唱了,別再啊的、嘿的......」實在是魔音穿腦,竇德男被逼得奮力要自己睜開眼來。

  小金寶歡呼地跳了起來。「阿男醒了!哇哈哈......」

  一時間,好幾顆頭擠了過來,對對雙雙的眼睛對她眨呀眨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那個滿臉落腮胡的漢子是傷心到了極處,碩大的心靈遭受到嚴重的考驗,鼻涕和眼淚交錯縱橫,一把抱住她。

  「阿男──爹以為你死了,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嗚嗚嗚......你把咱兒嚇死了,你把咱兒給嚇死了,阿男──」

  「阿爹,我、我沒事。」只是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她努力仰頭想爭取一點點空隙,小手安慰地拍著竇大海的虎背。

  「阿爹,您讓阿男好好躺著啦。唉,別哭了,很難看耶。」竇帶弟掏出帕子替他擦臉,把黏在胡子上的鼻涕也一並擦掉。

  竇德男終於被放回床上,神志這時已完全清醒了,環視在場眾人,阿爹、藥王夫婦、二姊和姊夫、金寶兒,就是沒有那人的身影。

  昏厥的前一刻,她記得四周轟隆隆的,他撲來抱住她......

  「我們......是怎麼出來的?齊吾爾和我跌進流沙群,困在一個很暗的地方,我們正在尋找出去的路,然後地底就搖了起來......他人呢?」

  「他沒事。」藥王點頭微笑,「他在隔壁房裡休息,睡一會兒就好了。」

  竇德男聞言,終於定下心魂,呼出一口氣。

  於此同時,竇大海卻發起飆來,對著她大聲嚷叫,「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姑娘,專門惹事嗎?!咱兒帶著金寶兒專程來瞧你二姊,剛一到,就聽見你擅自騎馬,追在齊吾爾和阿龍後頭出去,你、你、你存心嚇死你阿爹嗎?

  「阿龍都跟咱兒說了,齊吾爾拖著那名蛇女想來個同歸於盡,縱然不好,你還真有膽,就這麼跟著跳進去!你腦子想些什麼?還有沒有咱兒這個爹!你要是出事,都不知咱兒會多傷心嗎?嗚嗚嗚......」罵到最後,他眼睛微濕,鼻涕又要流出來了。

  「阿爹,對不起......」她是太沖動了,但那一刻是無法教人多想的,瞬間就作出決定。「阿爹,我以後會乖,您別哭。」

  「阿男啊──」

  他又想來抱住她,卻被小金寶用帕子捂住口鼻。

  「阿爹,這是最後一條乾淨的巾帕了,您要是再哭,就得用衣袖擦了。」她道。

  竇德男自責地咬咬唇,看向竇帶弟和李游龍,輕聲問:「你們是怎麼找到我和齊吾爾的?」

  「正是找不到。」李游龍聳了聳肩,接著說:「那個陷阱下面是一大片流沙,根本不知道你們會被沖到哪裡去,不過,流沙群下竟有你們滾落的那個地底黑洞,也實是奇聞。當時你跟在齊吾爾身後跳下去,大家都以為必死無疑了。

  「幸好古嚕嚕他們三兄弟對制作炸藥有些研究,所以就死馬當活馬醫,搬來炸藥把整個流沙群炸開。」真是束手無策才出此下策。他臂上還有幾處瘀紫,都是被生氣著急的帶弟親親給掐出來的,嗚嗚嗚......他是受虐的丈夫。

  竇德男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我們在地底聽到轟隆隆的聲響,還弄不清是怎地一回事,他、他......齊吾爾他喊著危險,就飛過來把我撲倒在地,接著我就記不得什麼事了......」

  「這個齊吾爾,好樣兒的!嘖嘖!真他媽夠義氣,我竇大海一定要好好請他喝酒,連敬他三十大碗才甘心。」

  「阿爹,我和您一起敬他,再加七十碗,湊個一百!呵呵呵......」提到酒,小金寶又豪氣干雲起來。

  「是呀!那些炸開的細沙就跟刀子沒兩樣,彈在身上像割肉似的,要不是他捨身相護,咱們家阿男就怕要毀容了,嗚嗚嗚......你頭發好不容易及肩了,臉蛋千萬不能再出問題,要下真嫁不出去了。這個齊吾爾,好樣兒的!了下起!如此護著咱們家閨女兒,咱兒喜歡他!」

  聞言,竇德男唇色一白,雙眉擰起,「齊吾爾他、他受傷了?」那......那藥王親家還道他沒事?!是為了安撫她的嗎?

  見隱瞞不住,竇帶弟歎了口氣,乾脆地道出,「沒錯,他是受了傷。我們尋到你們時,費了番勁兒才把你從他身下挖出來,他......基本上沒什麼大礙,只是背脊的皮膚被細沙劃開許多道口子,應該......沒什麼大礙才是。唉......」

  但是會很痛,因為沙子太細太細,混在傷口裡,如同抹了鹽似的。

  適才,小金寶將消息傳過房來,說齊吾爾已清醒過來。

  竇德男很想去瞧瞧隔壁房裡的他,但阿爹一直在床邊守著自己,此趟前來,阿爹是來探望懷著身孕的二姊,沒想到情況大逆轉,反而守在這兒。

  想來,她是把阿爹嚇著了,真的很對不起他老人家,往後,她要很乖很乖,怎麼都不惹他生氣。

  「阿爹,都那麼晚了,您快去睡吧,我真的沒事,能吃能動的,別再擔心了好不好?」她想下床,可是腳都還沒沾地,就被竇大海兩個銅鈴眼給瞪得又縮回去。

  「咱兒想睡自然會去睡。」房裡只剩下父女兩人,他喝了一口茶,有了聊天的興致,「阿男,你覺得齊吾爾怎麼樣?」

  突來如此一問,竇德男臉蛋不由得紅了,一顆心咯哆、咚咯地響著。

  「阿爹問這個做什麼?」莫不是猜到她心裡有他?

  竇大海咧嘴笑開,顴骨高高隆起。「你先說說看嘛,咱兒想聽聽你的意見。」

  「呃......」教她怎麼說嘛?唉......深吸了口氣,她眼珠子溜了溜,雙頰的紅雲煞是好看。「他......挺好的。阿爹不是喜歡他嗎?干什麼還要問人家?」

  落腮胡裡的嘴快要咧到耳根,他點著頭,「你也覺得他好呀,呵呵呵......那真是太好了。我問過招弟、問過帶弟、問過阿紫、問過金寶兒,現在又問了你,大家部說他好,那好吧,咱兒決定去跟他提親,把來弟許給他了。呵呵呵呵......真是天賜良緣,天上掉下來的佳婿,提著燈籠都難找哩。」

  竇德男怔了怔,定定看著爹親,肚子像被人揍了一拳。

  「阿男,怎麼啦?肚子疼啊?」

  「沒、沒有。沒事。」

  她該要說些什麼才是,唇嚅了嚅,偏偏不知能說些什麼,費了番力氣才擠出話來,「阿爹問過三姊的想法嗎?!三姊她、她也想嫁給齊吾爾是不是?」

  「也?」竇大海抓到她的語病,濃眉擰得老高,「還有誰想嫁他?哪家的姑娘?長得比咱們家來弟還漂亮嗎?」喝!行動不快下行,要是這個愛婿被別家姑娘搶走,那就虧大了。

  她垂下頭。沒有,她沒三姊美,也沒三姊溫柔,唉,可是她心裡有他。

  「阿爹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竇大海搔搔頭,聲音依舊洪亮,「咱兒上回跟來弟提過親事,問她有沒有喜歡的漢子,可是那天情況怪怪的,她跟關師傅不知為了什麼事鬧意見,我話都還沒帶到齊吾爾身上,她頭一點,竟然跟咱兒說她隨便嫁都行,阿貓阿狗,賣菜砍柴的,隨咱兒這個當爹的安排,你聽聽,這像是她會講的話嗎?」

  渾身打了個哆嗦,他又說:「她敢講我都不敢聽了。唉,都是被家裡那個女人帶壞的。」所謂的「家裡那個女人」,指的不是誰,正是九江四海一枝花,雲小姨早是也。

  「那三姊她、她根本是無意於齊吾爾了?」她聲音微揚。

  「等你三姊更加認識他,和他好好相處了解,呵呵呵,我想來弟會喜歡他的。」

  「可是......可是他們兩個怎麼有機會好好相處?齊吾爾是三王會的人,又是一族之長,而三姊也要忙著鏢局的生意,怎麼會有時間?」

  竇大海頭一甩,拍著大腿道:「這有什麼關系?再來整個夏季,我就叫來弟直接待在藥王牧場,一邊和帶弟作伴,一邊和齊吾爾親近親近,呵呵,這真是一石二鳥。不必等到年底,咱們九江四海又可以嫁閨女兒啦!」

  竇德男抿著唇,有些失神,想將心裡的話全盤托出,說他們倆被困在地底的時候,她就對他表明、心意了,他們......他們是......

  不,他和她什麼都不是。

  他們並沒有互許情衷,連誓言也不曾有過。

  「阿爹,說不定齊吾爾心裡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唔──那也得問問才知。他如果不娶咱們家的閨女兒,就是他沒眼光,沒福氣,咱兒可憐他。」他說得自誇。

  竇德男微微一笑,覺得無所謂了,如果他答應阿爹的意思和三姊交往,那是他的意願,她沒有權利阻止。

  只是胸口會痛,會......好難呼吸。

            

  竇大海自以為事情商量完畢,終於心甘情願地回房休息。入了夜,藥王牧場一片靜謐,木窗外,隱約傳來幾聲馬鳴。

  竇德男再難入睡,下床套上軟靴,悄悄推開門往隔壁走去,尚未決定要叩門,抑或自行推門進入,裡頭在此時傳出對話──

  「別讓吉娜親親知道我的事,我不想她擔心。」齊吾爾低沉的嗓音不若尋常精神,略帶嘶啞。

  跟著,李游龍爽朗笑出聲,「沒事的,吉娜親親那邊我會照看,你先把背上的肉長出來再說。實在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才會用炸藥炸開流沙群,把你傷成這個樣子,我實在是......實在是......哇哈哈哈,大快人心。」

  這家伙!心眼兒也真夠不好的了。竇德男不禁暗罵。

  「別動呀!藥王說了,背上上了藥不能亂動,你就乖乖趴著吧。」又是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你瞪我也沒用,反正不痛不癢。想想你才毀了背而已,我可是毀了容,讓我多笑你幾聲不成啊?!」

  靜了會兒,齊吾爾忽地低聲問著,「她怎麼樣了?」

  「誰怎麼樣了?」

  「你明知道我在問誰!」

  「金寶兒嗎?她很好呀,能吃能跑又能跳,追著牧場的羊兒四處跑。呃......不是問她呀?難道問我的帶弟親親嗎?她也很好,身強體壯,最近特愛捏我的上臂,偶爾還要咬我的掌心肉,可沒辦法了,誰教她是我親親──」

  「李游龍,別逼我跳起來揍你!」齊吾爾的聲音飽含威脅。

  這時傳出椅子拖行的聲響。

  「我要坐得離你遠些。」李游龍還是笑,終於說出他想知道的,「剛才不是跟你說了,阿男很好,半點傷也沒有,你把她護得緊緊的,還能有什麼傷?她比你早醒,吃了一大碗藥粥,還喝了一大壺羊奶,我泰山大人對你真是銘感五內,你就沒瞧見他抱著阿男涕淚縱橫的模樣,真是教人感動啊。」

  「她跟我跳進陷阱,是我的錯,我護她自是理所當然。」

  「只是這樣嗎?」李游龍嘿嘿地笑了兩聲,「你說,嗯......覺下覺得,阿男和你可不可能發展成帶弟和我這樣?」

  此話一出,站在門外的她心跳飛急,雙頰霞紅,小手揪在胸口上,切切地等著接續的答覆。

  忽然──

  「李游龍,你吃飽撐著嗎?快回你親親身邊去吧,別在這兒嘍唆。」齊吾爾粗魯地道。

  「好好。不嘍唆。」他腳步往門口走來,沒幾步又折了回去,「喂,我只是有感而發,不說不痛快哩。想當時我和帶弟在鄱陽湖畔遇上刁錦紅,我天不怕、地不怕,可那時心裡當真害怕帶弟會受傷,為了護她,我被刁錦紅一掌打進湖裡時,帶弟是不諳水性的,卻咚地一頭跳進湖裡救我。

  「唉......你都不覺得這樣的感情很類似嗎?阿男見你掉進流沙,想也沒想就跟著跳了,然後你為了護她,又差些脫掉一層皮,就這麼護過來、護過去,護過來、再護過去,最後就變成愛過來、愛過去,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靜默片刻,齊吾爾聲音持平,「那又能如何?」

  「當然是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明天一早,立即向我泰山大人提親。」

  門外,竇德男幾乎站不住腳,闔上雙眸,她喘著氣,整個人靠在牆邊,腦海中的思緒不斷湧出。

  倘若,他明日真的主動向阿爹提親,那......阿爹今晚同她提過想將三姊許配給他的事,就不會再困擾著她,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然而,他真是喜愛她嗎?

  他說,他體內有一只獸,當心中有了喜愛的人或物,自覺一醒,獸也將被喚醒,會唆使人全然地順遂欲望。

  他的自覺指的是心中有她嗎?

  「我和她差了十三歲,對她而言,我太老了。」房中,那男子如是說。

  李游龍聞言,哈哈大笑。「別再說這種荒唐的藉口,編點兒新詞吧。你再不好好把握,我泰山大人真要比照他家大閨女比武招親的方式,把阿男給嫁掉的,屆時你就真的欲哭無淚。」道完,他打開門就往外走。

  竇德男縮在一旁陰影裡不動,靜看著他大步離去。

  她抬頭望著夜空,藥王牧場的月似乎別有一番風情,一時間,記憶回到九江四海、後院廚房外的小小天井,那個夜晚,她和他並肩坐在廓下,那時的月也是這樣的明亮而溫柔。

  鼓起勇氣,她立直身子,小心翼翼地推開他的房門,以為已輕盈盈地不發聲響,才剛至床榻旁,他原本面向裡邊的臉容倏地轉了過來。

  一時間電光石火,兩人皆是怔然不已。

  竇德男坐了下來,在他灼熱的注視下緩緩伸出小手,揭開輕覆著他整片背脊的薄紗,一瞧,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眼眶瞬間發熱,兩顆淚珠硬是滾了下來。

  「不是很嚴重,幾天就會好的。」他急著解釋,直覺想安慰她,見她為他落淚,他心中有著矛盾的歡愉。

  「裂了這麼多口子,像被鞭子狠狠抽過,還說不嚴重?!」那片寬背幾無完膚,她心痛低喊,擦掉淚,瞪了他一眼。

  他微微笑著,目瞳幽然。「總比你跟著我死在地底黑洞裡好。」

  經歷過那一段,他對她道出最深沉、最丑陋的秘密,將自己完全赤裸地攤在她面前,懷著深切的恐懼,感覺自己像是最最低等的水蛭,一旦曝曬在陽光下,唯有死路。跟著,她的傾慕就要轉為蔑視,他是這人世裡最愚蠢的人。

  她深深吸氣,有好多話想對他說,腦中紛亂無比,竟不知從何說起。

  「這麼晚,你不應該來這裡。」他道,嘴角掛著自嘲的弧度。「我雖有傷在身,若要傷害你,也不是難事......你該要離我遠一些。」

  「我知道你不會傷我。」即便毒蛇咒無法可解,她相信他仍有堅強的意志力足以對抗。

  他不語,定定瞅著她,似在評估著什麼。

  「你來這兒究竟想做什麼?」半晌,他忽地這麼問她,心髒因她的接近又開始變得不規律,他真怕那種超脫控制的感覺再度浮現。

  自從對她有了認知,那感覺說來就來,在地底黑洞中那一次是目前最嚴重的「病發」狀況,她若再繼續靠近他、撩撥他,他不敢保證下會有更嚴重的第二次。

  他的語氣有些傷人,竇德男努力地寧定下來,整理思緒。

  「我覺得......我們需要談一談。」她緩聲說著。

  「談什麼?」他問,隨即又是嘲弄的笑,「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我甚至不是人,我體內養著蠱咒。那一夜,我或者什麼事?都做了,親手殺掉阿兄,強占自己的阿嫂,我可能什麼都做了。」

  「那麼,我們在地底黑洞中,你為什麼有能力克制自己?」問這些話需要很大的勇氣,但她從來不是膽小的姑娘,盡管臉泛桃紅,還是要問個清楚明白。

  「我不傷害你,阿男......你會恨我的。」

  她沉吟了會兒,又道:「若是按你所說,你體內受蠱咒驅使,讓自己的行為跟著心意走,也就是說......因為你心裡不夠喜愛我,所以能克制自己不傷害我,但你心裡實在太喜愛阿蒙娜,在荒漠裡的那一夜才會順遂欲望,和她在一起,是嗎?」

  雙手悄悄握成小拳頭,她想對他笑,唇角卻好生僵硬。

  齊吾爾表情楞楞地,大半天才擠出話來,「不對......不是你說的這樣......」他是不夠喜歡她嗎?

  不、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去年秋天在九江大街上遇見她,她就在他心底了,只是自己害怕去承認。

  「齊吾爾......」她輕喚了一聲,抬起手臂有些孩子氣地揉掉眼中濕意,瞇起眼眸說著,「你知不知道,那達慕大會上,你穿著砍肩兒、大襠褲下場玩摔跤賽,我遠遠地瞧你,看見好多蒙族姑娘把彩帶系在你手臂上,你對她們笑著,我心裡......我心裡真的好不舒服......」她輕笑地搖了搖頭,眸光變得坦率。

  「你對我說出心底的秘密,目的是想教我討厭你、瞧輕你,離你遠一些是嗎?可惜了,好像不太管用呢。齊吾爾,我現在要鄭重的告訴你,那一晚不管你做過什麼,也不管你身體裡是不是還留著毒蛇咒,我反正是喜歡你的,我四海竇五從來不作懦夫,從來也不是退縮膽小的脾性,愛就愛了,承認就承認,沒什麼大不了的。」

  喜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無權要求對方也要愛上自己。她想。

  深吸了口氣,她陡地立起身子。

  心底的話一出口,身子感到無比的輕松,雖然還是有淡淡的遺憾,就讓一切順其自然i吧。

  「阿男......」齊吾爾一驚,探手出來拉住她,他心髒跳得好快好響,雙目灼灼地看著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薄唇微掀,卻無言語。

  竇德男不知他心中起伏,見他又不說話,失望之情溢滿胸口,「你放開啦......」她硬是由他掌中抽回小手,掉頭要走──

  「阿男!」他反射動作跳起來,還沒撲去抱住她,悶哼一聲,人又摔回床裡。

  「你、你做什麼?!」她心驚回頭,腳步又折了回來。

  「阿男......我、我......你別走。」說話,快說話啊!齊吾爾,你哪時變得這麼笨了?

  他又抓住她的小手,掌心溫度燙得嚇人,不覺低吼出聲,「阿男我、我明天向你阿爹提親!」

  「嗄?!」她瞠目結舌。她以為......以為他還要一段時間好妤思索。她願意給他時間,直到他自己想通了,直到他確定心裡有多喜愛她。

  「對!」血液全往腦門上沖,驅使著他大膽決定。

  喘著氣,他頭用力一甩:「我明天就跟你阿爹提親!我要跟他說,我要娶竇家的姑娘當老婆,你......你......」

  他瞅著她,目光不自覺柔和起來,心中還有許多話得對她說出,向她表白,但這一刻兩人相視著,他的心像被拋進雲端裡悠游,忘記該說些什麼。

  唇嚅了嚅,他的笑有些傻,輕啞地問:「好不好?阿男......」

  唉,這、這算什麼嘛?!有這樣問人的嗎?!他要提親便去提,難道還要她指使?!

  事情急轉直下,竇德男雙頰如霞,嘴抿著一朵笑,偏不回話,瞪了他一眼,她跟著抽開手,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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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2:3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萬有一失

  他想,他沒那小姑娘渾身的膽氣。

  若當年他面對阿蒙娜時,也學她勇往直前的追求,或者,阿蒙娜最後選擇的將是他,不是阿兄。

  如今再次悸動,他內心或者是丑陋、骯髒,不值得被愛的,而那個秘密,或許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她竟願意要這樣的他,他又如何能說服自己對她放手?!伏在床榻上,他不住地思索,一夜未能成眠。

  天蒙蒙亮,齊吾爾起身替自己倒了杯茶,背上的傷雖教人觸目驚心,也僅傷及外皮,再加上藥王用藥神速精准,從昨日至今,也已結出一層薄薄的痂。

  他喝完茶,打算再倒第二杯,此時門外似有人影閃動,躊躇地立著。

  「誰?」他瞇起眼。

  「老弟,你醒啦!是咱兒呀!」兩扇門被豪爽地推開,竇大海跨步進來,滿臉春風,神清氣爽。「我本以為你還在休息,沒想到你醒得這麼早,呵呵呵......挺好挺好的!」

  「竇爺。」齊吾爾沒料及是他,腦中閃過昨夜李游龍的提議:心動不如馬上行動。跟著又浮現他對那個姑娘作的承諾:他要跟她阿爹提親。一時間,心撲通撲通地胡跳,咽了咽口水,他趕緊又灌下一大杯茶。

  「咳咳咳......竇爺,我、我......咳咳咳......」該死,這個時候嗆到?!

  「慢來慢來,瞧你急的。」竇大海的蒲扇大掌重拍他的背,本意是要替他順氣兒,可三掌下去,聽他悶哼一聲,才記起他身上有傷。

  「唉呀呀!咱兒不是故意的,唉呀呀!你還好吧?!」

  「咳咳......沒事、沒事。」齊吾爾揮揮手苦笑,忽地雙目一瞠,連忙改口,「有有,我有事。竇爺,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同您商量。」

  竇大海一屁股坐了下來,大掌「砰」地一聲拍在桌上。「這麼巧,咱兒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同老弟商量。」

  「喔?」他微楞,唇掀了掀才要開口,發言權已被竇大海搶走──

  「老弟啊,呃......不對不對,我不能再喊你老弟了,這樣輩份就出錯子了。」他搔搔落腮胡,嘴笑咧咧地,「咱兒這個人也不會拐彎抹角,別扭作態,咱兒心底有話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咱是想問,你願不願意當咱兒的女婿,娶咱們竇家的閨女兒?」

  「嘎?!」這件事不是應該由他主動啟口嗎?齊吾爾全身沒來由地發熱,胸口漲得滿滿的,竟輕輕顫抖。

  「咱兒是誠心誠意的,有你這樣一個女婿,呵呵呵......那真是太好啦!你都不知咱多怕你被其他的姑娘搶走哩!」

  他真的有這麼好嗎?!吞下口水,他傻傻地咧開嘴,「我和阿男昨晚談過了。我也是想......想今天跟竇爺提親的。」

  「阿男跑來同你說啦?」竇大海點點頭,「是呀,咱兒昨天也問過她的意思,她說你這個人挺好的。喝!咱覺得不只挺好,是非常好,有氣魄、有膽量,會護著弱小,還會喝酒,這種人就對咱兒的脾味!」

  「竇爺過誇了,我其實沒有您說得那麼好的,我對阿男──」

  「哈哈哈!還稱什麼竇爺,你都要成為咱兒的愛婿了,也就是咱兒的半子,你該改口喊咱兒一聲岳父。」去年嫁兩個,今年想辦法嫁出去一雙,來年再把後頭的閨女兒出清,哇哈哈哈......太完美了。

  齊吾爾俊容欣喜,眉目一弛,也顧不得背上有傷,他連忙拜下,朗聲稱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別急別急,你身上有傷。」竇大海笑著扶住他,好不得意。「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咱明日也得趕回九江四海,放幾個姑娘在家也著實牽掛,賢婿就好好養傷,待下回前來,咱兒定要准備一些禮品,前去蒙區草原拜訪你的娘親。

  「還有哪,為了讓你們小倆日在婚前好好適應彼此,這整個夏季,咱兒就讓閨女兒在藥王牧場這兒借住下來,你們也好親近親近,然後秋天一來,差不多可以辦喜事了,你意下如何?覺得這樣的安排好不好?」

  豈有不好之理!阿男整個夏季都可以跟他在一起,可免思念之苦,這再好不過了。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一顆心興奮地加速直跳,撞得胸骨隱約發痛,但痛得好、痛得妙,痛得他直想扯嗓歡叫。

  「全聽岳父大人安排。」他的阿男,那個傻氣又勇敢的姑娘,她這麼好,他這麼糟,他瞧不起自己,她卻把他放在心裡。唉......他的感情已化成一攤柔水,涓涓流向她,何能放手?!

            

  有些事,就喜歡這麼陰錯陽差的。

  就在竇大海離開齊吾爾房間不久,幾名蒙族手下快馬加鞭趕來藥王牧場,道狼群在蒙族游牧區出沒,不僅咬死羊只,十來名族人也受了傷。齊吾爾一聽,哪還顧得了背上傷,和李游龍帶著手下連忙趕回蒙區。

  竇德男下床梳洗,心裡還記掛著齊吾爾昨夜那個承諾,她步出房門,見隔壁兩扇門仍關得好好的,裡頭靜悄悄,以為他仍在歇息。直到竇帶弟和小金寶過來陪她用早膳,才聽說他為了那個突發狀況,早在清晨時離開了。

  「那麼他......」來不及跟阿爹提那件事了?饅頭咬到一半,她怔怔出神。

  「阿男,你怎麼神游太虛了?」竇帶弟為她倒了碗羊奶。

  「嘎?我、我沒什麼。」她臉微紅,低頭用力咬著饅頭,見她倆都在打量她,忙道:「我是想......齊吾爾他背上的傷這麼嚴重,還要騎馬回去趕狼,他、他不知撐不撐得住?」

  「塞北常有狼群出沒,我聽李游龍說過,之前狼群曾被趕到極北的荒涼之地上這次跑回來的只有二十來頭,要獵殺應該不難。齊吾爾之所以急著趕回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聽說他的吉娜親親也被狼咬傷了腳。」

  「什麼?!」竇德男睜大眼,陡地站起來。「我、我想去蒙區看看。」

  小金寶喝完一碗羊奶,唇上像長了白胡子,也跟著站起來,興奮地附議,「阿男,咱跟你去!我們幫齊吾爾和二姊夫打狼去!」

  「不成。」竇帶弟堅決反對,生怕這兩只小的又要鬧出事端。「他們不會留在蒙區的,一定是追蹤狼群去了,你們現在想趕去尋他們,也不一定找得到。」

  「你們三個怎麼啦?」此時,竇大海跨進房裡,身上略有酒味,該是剛和藥王親家在前廳痛飲了幾杯。

  「沒事,阿爹。」竇帶弟使了個眼色,其他兩人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

  竇大海沒想太多,拉著一張凳子跟著坐下,呵呵笑著開口。

  「你們沒事,阿爹有事。咱兒剛才已經同藥王親家說了,他還直對咱兒道喜。本來明日一早才要打道回九江,現下乾脆就多爭取一些時間,阿男和金寶兒把東西收拾一下,咱們用完午飯便起程,然後回去換來弟收拾行李,爹要放她大假,讓她整個夏季都待這兒和齊吾爾多親近親近。」

  「為什麼?!」竇帶弟不解地挑眉。李游龍和她私下討論過了,才覺得阿男跟齊吾爾之間波濤洶湧,好不簡單,這會兒怎蹦出個來弟?!都不覺得八竿子打不著嗎?!

  「為什麼?!」小金寶兒也叫,倒不是覺得齊吾爾和來弟有什麼古怪,而是為什麼三姊放大假,她就得跟阿爹回九江?!

  兩個為什麼,還差一個,竇大海自然地瞧向竇德男,後者沒有發問,卻白著一張臉,兩顆眼珠子黑幽幽的。

  他假咳了咳,清清喉嚨道:「理由很簡單,因為咱兒喜歡齊吾爾,齊吾爾喜歡咱們家閨女兒,所以咱兒就要他當竇家第三位姑爺。今兒個天蒙蒙亮,阿爹己經問過他的意願,也談得挺久的,並且答應他要讓來弟來塞北待一陣子,然後秋天一到再來下聘迎娶,他高興得不得了,咱兒也快樂得不得了,皆大歡喜呀!呵呵呵呵......」

  姊妹們靜了一會兒,竇帶弟有些氣急敗壞地道:「阿男,你還不說些什麼?!」

  能說些什麼?她兩手悄悄握緊,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抬眼直視著竇大海,抿了幾下唇終能成聲。

  「阿爹......那些話都是......是齊吾爾親口說出來的嗎?他、他想迎娶的人是三姊,不是別人?」

  「阿爹!您到底有沒有記錯?!」事關重大,竇帶弟也跟著逼問。

  「這種事咱兒怎麼可能記錯,今早才發生而已,咱翁婿倆兒都不知談得多開心哩。一聽咱們竇家要把來弟嫁他為妻,他喜出望外的,忙就跪下,對咱兒行大禮,還響亮亮地喊了聲岳父大人。喔──你們都說齊吾爾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怎麼阿爹要他作女婿,你們臉卻臭成這個模樣?!」

  竇德男頓覺頭昏腦脹,齊吾爾昨夜對她說的,跟今日同阿爹說的,為什麼全然不同?

  想了一遍又一遍,思緒千絲萬縷。沒錯,昨夜裡,他是親口承諾要向阿爹提親,要娶竇家的姑娘當老婆,然而,竇家未婚的姑娘不只她竇德男一個,按順序,要嫁也該輪到三姊。

  真是她自己會錯意嗎?是嗎?頭好疼......

  「阿男,你吃壞肚子啦?!牙痛?!頭痛?!筋骨酸痛?!怎麼眼睛紅紅的,蚊子飛進去啦?!唉唉唉,你別再嚇唬阿爹啦!」

  她揉了揉眼,深深吸氣,笑得一貫爽朗。

  「阿爹......我們回去吧,回九江四海,我......我很想回家。」

            

  竇大海簡直高興得想放鞭炮,從塞北返回九江,他原以為得花些精神說服來弟前去藥王牧場,沒想到外表溫柔可人,其實反骨得教人不敢領教的來弟,這回竟如此爽快地答應,隔天就乖乖往塞北去了。

  他扳著粗指算算,都快過去一個月了,呵呵呵呵......不知老三和齊吾爾的感情培養到什麼階段了,四海鏢局等不及想辦喜事哩。

  「阿紫,大夥兒上哪兒去啦?!」坐在大廳裡,他對著練武場扯嗓子。

  竇盼紫正回刀作最後的收式,由丹田呼出一口氣,妙目望向廳裡。

  「喔阿爹,您記性越來越差了。大姊昨天跟著大姊夫回溫州安家堡探望,二姊嫁到塞北,三姊也被你趕到塞北,老四在這裡,」她自己舉了一下手,「阿男出去了,她那根銀槍裡頭都是細沙子,好不容易才修好,她去取回來。金寶兒還能去哪兒,不就是學堂嗎?至於雲姨,在後頭廂房睡午覺。」她索性來個細數。

  他搔搔胡子,唉唉歎著,「真閒吶......」總是忙,東忙西忙,突然空閒下來,還真有點兒不習慣。忽地,想起什麼,他對著竇盼紫招招手。

  「你過來,阿爹有話問你。」

  「哈兒事啊?神神秘秘的。」她狐疑地走上前,還邊用綁手拭汗。

  「嘿嘿嘿,阿紫呀,你最近覺不覺得阿男怪怪的?好像從塞北回來後,她就不太愛說話,你知不知道是怎地一回事?」

  「阿男是變得不太一樣,不過我不知道原因,我猜,准是在塞北發生啥事了。」

  他濃眉擰著,又抬頭望著女兒。「那......你總有感應到什麼吧?」

  竇盼紫挑著眉,乾脆把單刀放在桌上,雙手劍訣指抵在兩邊太陽穴,有模有樣地閉起眼睛。

  一會兒後──

  「有。我感應到了,我深深感應到了,我、我感應到肚子餓,想吃飯。」

  「你這丫頭,咱兒跟你談正經的!」

  「我也是說正經的呀!」

  她哈哈大笑,連忙跳開,剛回身,就見一名男子神色匆匆地奔進鏢局大門。他風塵僕僕,滿面風霜,一對眼似要噴出火來,見到竇大海和竇盼紫便沒頭沒腦地劈頭就問:「她人呢?!」

  「賢婿,你怎麼來了,來弟呢?沒跟你一塊嗎?」竇大海驚喜地由椅上站起。

  「她不在家,去東街張老鐵的店鋪了。」竇盼紫極自然地回答,話一出,自己也覺得奇怪,呵呵呵,說不定她真的感應到了,知道阿男心裡的願望哩。

  聞言,齊吾爾旋即轉身,風也似的掃了出去。

  「賢婿!齊吾爾,喂!你怎麼......咦!」竇大海邊喊邊追了過去,還沒跑過練武場,大門那兒又出現另一名男子。

  「賢婿,怎麼你也來了?!帶弟呢?!是不是咱們家帶弟生了個壯丁?!」

  李游龍抹掉滿臉汗水,苦笑搖頭,「帶弟就要生了,不過還沒生,我也不想這個時候離開她,可是我不來成嗎?那家伙、那家伙簡直瘋了,快馬加鞭、沒日沒夜的趕路,他娶不到老婆干我什麼事啊?!真快把我折騰死了!」大家都擔心那家伙出事,催促他跟著追來,哼!就不怕他出事嗎?!真要命!

  「這、這到底怎麼了這是!」竇大海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其中是不是有啥兒誤會啊?」

  李游龍累得倒在門板上,虛脫地頻點頭。

  「是誤會,很大、很大、很大的誤會。」拜托,誰好心些,先給他和他那匹可憐的馬一點水喝吧!

            

  九江大街往東,有十來家打鐵鋪聚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不絕於耳,而歷史最久、字號最老、信用最好的就是位在東街底,那又窄又亂,最不起眼的小店──張老鐵打鐵鋪。

  「寒歌,我覺得兩根短銀棍組在一起時,還是沒以前順暢,總覺得聲音不對。」

  竇德男秀眉微皺,在那個綁頭巾的少年面前,重復了好幾次短棍組合成長棍的動作,細聽,聲音果然較以往沉了些。

  「我已經盡力修復了,誰教你沒事把細沙往裡頭灌?明知棍心是空的,那些細沙要完全清出是不可能的,把它從中間鋸開還比較快。」這名叫作寒歌的少年面容清俊,瞄了她一眼,雙手繼續搥打鐵器。又窄又小的鐵鋪實在熱得緊。

  「那不是把銀槍給毀了嗎?!不成!」

  雖然自己的貼身兵器沒被埋在流沙裡,但狀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只好拿回來九江請這位「原創者」修復......她耍了一記小纏槍,勁道和彈力都不錯,只是沒被清出的細沙在裡頭「沙沙」叫,有點兒怪怪的。

  寒歌瞄了她一眼,將打過的鐵器放進冷水中,「滋」地大響,跟著他慢條斯理地啟口,「得空,找再替你做新的,舊的就將就用吧。」

  「寒歌待我真好!我就知道寒歌不會狠心不睬我的。」竇德男歡喜大叫,掏出巾帕幫他擦掉額上的細汗。

  寒歌似乎在笑,面容仍是清俊,回身繼續打鐵。「還不過來幫我擦擦頸項。」

  「是。」她聽話的把小香帕挨過去。

  突然間,兩道極不友善的目光直勾勾射來,竇德男和寒歌同時抬頭。

  鋪子外,那兩名男子靜靜佇立,其中一人五官深邃嚴肅,臉色就像那些還沒走過火的生鐵一樣青。

  寒歌挑眉,聲音持平,「客倌要打兵器嗎?還是尋常的用具?」

  他不回答,胸口起伏甚劇,冒火似的眼評估著寒歌,又慢慢移向一旁的姑娘。

  「阿男......」

  竇德男呼吸亂了,努力寧定,輕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出來,我有話要告訴你。」

  她抿著唇,適才和寒歌嬉鬧的神態已不復見,收回帕子,她小臉冷冷淡淡。

  「我和我朋友還有話聊,你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

  寒歌眉挑得更高了,對這位陌生人的興致不由得大增。「事無不可對人言,這位老兄,你要說什麼就說吧,阿男和我還有正事要做。」

  正事?!什麼是正事?!讓阿男替他擦臉、擦脖子,這便是他所說的正事嗎?!齊吾爾一肚子火。導因於一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誤會,這些日子也夠折磨他的,心心念念都是她,好不容易趕到九江,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兒,她卻一臉冰霜,身邊還多了個少年郎,他全聽見了,她、她竟然還喚那人......寒哥?!這麼親密?!

  「阿男,你出來。」他語氣陰郁,理都不理那個打鐵少年郎。

  竇德男臉一陣紅一陣白,唇嘟得高高的,嫩頰脹得鼓鼓的,明顯的賭氣意味。

  「有話就說,不說拉倒,很希罕嗎?」他......他以為他是誰呀?

  心裡一個小小角落,她是一直盼著他來解釋這一切,可是左等右等,三姊都在藥王牧場住下了,他還是不來,哼!不來就不來,她、她不希罕!

  齊吾爾咬咬牙,連著兩夜未睡讓他脾性暴躁,原有的溫和表相盡毀,他大步而堅決地跨進鋪子,手臂伸來要抓──

  「跟我走!」

  「想得美!」打鐵鋪裡臥虎藏龍,寒歌將手上燒得通紅的鐵夾子當胸橫掃。

  出其不意的打法讓齊吾爾險些被擊中,待他穩住下盤定眼一瞧,原要落入他掌握的阿男竟然被人抱在懷裡。

  「臭小子,放開她!」是可忍,孰不可忍,盡管人家年紀小,盡管自己大欺小,這是繼刁錦紅後,他第一次這麼想宰掉一個人。

  「我說放、開、她。」字字加重音,他雙目已然充血。

  竇德男從沒見過他這個模樣,即使在地底黑洞中,他也沒有像現下這般猙獰恐怖,一時間心驚肉跳,直覺他真會開殺戒,她忍不住嚷叫。

  「齊吾爾,你要是敢傷害寒歌,我、我我就要你好看,這九江還是咱們四海鏢局的地盤,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卻沒料及寒歌做了更加挑釁的舉動。

  寒歌輕佻一笑,道:「老頭子,我偏不放,有本事你就來搶。」噘起嘴,迅雷不及掩耳地在竇德男香腮上「啾」地印下一個吻。

  「渾帳!」齊吾爾驚天怒吼。

  竇德男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一陣烈風疾撲過來,一只健臂便緊扣她的腰倒拖過去,一轉眼,她已被他挾在腋下,而他卻像瘋了般,同時赤手空拳和寒歌的火鐵夾子纏斗起來。

  「你們兩個?!啊!住手、住手!」銀槍呢?哇,她的銀槍被踢到火爐裡了!「不要打了,齊吾爾,你住不住手?!住不住手?!」她拚命掙扎想甩掉腰上的束縛,可是男與女的差別就在這裡,比蠻力永遠贏不了。

  這時,店鋪外已圍滿人潮,對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簡直丟臉丟到家了!

  「我要殺了他!」齊吾爾大叫,一臂抱著竇德男,一臂以單掌來去十多招,硬生生把寒歌逼到角落。

  「你殺寒歌,我就殺你!」竇德男氣得口不擇言,卻重重打擊了齊吾爾的心。

  毫無預警,他說停就停,傻楞楞地站著,而寒歌手中的鐵夾來不及收勢,當面劃過,「滋」地輕響,在他右頰燙出一條傷口。

  竇德男驚呼一聲,掙脫他的手臂,急著查看他頰上燒傷,又急著對寒歌嚷著,「你、你你怎地傷了他?!唉唉......快!你們家祖傳的燙傷膏在哪兒?」

  打鐵鋪裡多少備有這種藥,而張老鐵的祖傳燙傷膏跟打出來的鐵器一樣,都是遠近馳名的。

  「在左邊矮櫃裡,黃色罐子。」寒歌懶懶地道,把鐵夾扔下,瞄向外頭人潮,「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再瞧下去我要收費了。」

  他一說完,所有人即時一哄而散。

  這一頭,齊吾爾動也不動,腦子裡不知想些什麼,像石像似的穩穩站著,兩眼定定地瞅著忙著取膏藥、開罐子、幫他敷藥的竇德男,一瞬也不瞬的。

  她指尖的觸感好舒服,他微瞇著眼,心卻一滴滴地淌著血。

  「阿男,你後悔了是不是?你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對不對?我......我......」他啞聲問。

  該要說些祝福的話,然後瀟灑離開,可是他根本辦不到,他放不開手,她是他的阿男啊......

  他又開口,想把話說完,「......我、我,拿開!我不要擦這臭小子的藥!」突然想到,他一吼。

  「齊吾爾,你莫名其妙!你到底想怎樣?!」竇德男氣得跺腳。「你說話客氣一點,寒歌不是臭小子!」

  「對!他不臭,他很香!臭的是我!」

  「你......你、你你你......」一口氣梗在喉間,她真想狠狠咬他一口,再狠狠踢他一腳。

  這時,寒歌輕咳了咳,慢條斯理地解下打斗時松掉的頭巾重新整理,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像瀑布般流洩而下,著實像極了姑娘家。

  著實像極......姑娘家?!

  咦──

  齊吾爾陡地一楞,才驚覺東街十來家打鐵鋪,打鐵師傅哪一位不是露出精壯黝黑還長毛的胸膛,就這位瘦小的「寒哥」,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透風,竟真的是一位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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