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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娜 -【刀雙情無雙(剛六美系列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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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3:4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刀雙情無雙【剛六美4】作者:雷恩那

為啥米、為啥米、為啥米?!
她這堂堂四海鏢局的竇家老四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為何不管走到哪,為何都會遇到那死對頭同行關無雙?
總像個難纏的背後靈般三不五時地冒出來,
直教人三魂掉了七魄!每每還一副陰險嘴賤模樣,
損她、貶她、氣她、整她……在在令人火冒三丈,
卻連一絲罪惡感也無,簡直就是生來克她的大魔星!
這會兒竟還師妹師妹的滿口叫,又想佔她便宜啊?
哼!她竇盼紫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與她師出同門,
可奇了!越是跟那個「冤緣」不絕的臭家伙不期而遇,
她卻發現越來越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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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火氣冤家
  
     煙花三月,長江水路繁忙,往來船只多如牛毛。

  鄱陽一帶的藥材商家聯合出資,由藥材行會出面,遣了五艘中型篷船由九江出發,順著長江水路往四川而去,裝了滿船從成都藥市購得的珍貴藥材,再由拔尖兒的鏢局師傅護送而回。

  五艘船的篷上各插著一面棗紅色大旗,船頭和船尾則扎上較小的同款旗子,十來面旗子迎風飛揚,上頭所繡的燦金「竇」字看來好不威風。

  走這支鏢的,便是鄱陽九江上響當當的四海鏢局。

  一只白羽鳥在船頭盤旋了幾圈,忽地收斂雙翅,落在旗子頂端歇腳,兩只圓眼溜溜地打著轉兒,此時一顆小石子突然疾飛而去,嚇得它嘎嘎胡叫,「颼」地一聲沖得老高,還掉了不少羽毛。

  「唉,可惜。」清脆的聲音嚷著,一個纖細的紫影倏地由篷船裡跳出來。

  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

  她的發削薄至耳上,背後斜系著一柄古樸剛刀,微卷的劉海被風吹開,露出一張干淨清秀的臉容,額頭飽滿,兩道眉細濃有型,鼻梁挺秀,唇瓣有著女兒家的豐潤,還有那對眼睛,細致而明亮,顧盼之際風采無限。

  「阿紫,咱們今晚會在江畔的悅來客棧用飯,想吃什麼跟店家說一聲就行了,難不成你還想打只鳥兒加菜嗎?」篷船裡,另一個小姑娘探出身來,鵝黃的身影較紫衫柔軟許多,一頭長發烏黑飄然,特別的是,兩人的五官還像得十足十。

  「加菜?!」五姑娘想太多啦。」同行的一名老師傅在船頭抬起臉,對著鵝黃衫的竇家老五竇德男擠眉弄眼,嘿嘿笑著,「一只鳥拔毛去骨還不足三兩肉,都不夠咱一人塞牙縫哩。」

  「可不是!」另一名師傅朝篷頂瞟了瞟,接著道:「加什麼菜啊,不就是為了那面旗。」

  這時,名喚阿紫的短發小姑娘笑嘻嘻地轉過頭。

  「這可是大學問了,阿爹交代過,旗子就是面子,咱們四海鏢局是既要有裡子也要有面子,總不能任著那只呆頭鳥在旗桿上拉屎,那多丑啊!」

  「喔......」竇德男望著孿生姐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腦中正思索著旗子、面子和裡子的問題時--

  一只白羽鳥又不知死活、啪啪啪地飛了過來,只見它雙翅正要收勢,竟打算將兩只爪停在她頭頂上!

  「阿男,閃開!」

  「啊?」

  說時遲,那時快,竇盼紫手上的彈弓已「啪」地一聲厲響,疾彈出一粒石子。

  「哇!痛、痛、痛啦!」竇德男忽地抱頭蹲下,「嗚嗚嗚......阿紫,你干什麼拿彈弓打人家?嗚嗚嗚......很痛耶!」

  竇盼紫嚇了一大跳,連忙拋下「凶器」沖向妹妹。

  「我不是要打你,我明明瞄准了那只臭鳥的......」

  「它又沒招惹你,只在我頭頂上飛來飛去而已呀!嗚嗚嗚,痛啦......」

  「誰說的?我如果沒趕它走,它九成九要在你頭上拉屎了。」

  「不會吧......」竇德男可憐地抬起臉蛋,五官皺得像苦瓜。

  「會會,一定會的。啊,阿男--」她瞅著妹妹,音量突然轉小,「呃......你那個......流血了耶......」

  「啊?」竇德男楞楞地與她對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終於瞥見掌心上沾染的血跡。

  「噢!不會吧......」

  悅來客棧臨江而建,往來的船只可直接停泊在江邊,客倌們可上岸歇息,若打算在自家船艙裡用膳,只消吩咐店家一聲,自然有伙計將吃食送來。

  傍晚,夕陽餘暉在江面上緩緩跳躍,微風滲進了濃濃涼意。

  原是悠閒時分,誰知!

  「嘔--」

  篷船上的大旗仍雄糾糾、氣昂昂地隨風飛揚,篷船下,頭暈目眩的竇德男卻癱在那兒,原本英氣勃勃的兩道眉無力地低垂著。

  「阿男,還是很暈、很想吐嗎?」竇盼紫皺著眉心,擰干一塊布巾,探過身輕手輕腳地擦著她的額頭。

  「唔......阿紫......」竇德男勉強睜開眼睛,撇撇嘴喃念著:「我討厭搭船啦,嗚嗚嗚......我以後再也不搭船......嘔--」

  竇盼紫連忙扶住她,邊拍著背脊邊半哄著:「對!以後都不搭船,咱們走陸路,也省得每回都得通過這兩湖地帶,要是遇上岳陽的關家人,准要倒霉三年。」

  岳陽關家也是靠走鑣營生,幾年來,其經營的五湖鑣局走鑣無數,在兩湖一帶揚名立萬,黑白兩道都得給上幾分薄面。

  然而同行相忌,岳陽五湖和九江四海兩問鑣局分據兩湖和鄱陽,中間僅隔著一座不高不低的幕阜山,自然免不了會互別苗頭、彼此競爭了。

  更何況,這其中還包含著一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私人恩怨」。

  聞言,一旁的幾位師傅們摳摳下巴、捻捻胡須,嘿嘿地笑了出來。

  「五姑娘是討厭走水路,但是再怎麼不濟也沒像現下這等模樣,還不是因為腦袋瓜兒中了四姑娘的『獨門暗器』,代那只鳥兒受過,才這麼暈上加暈,更是暈不可遏了。」

  竇盼紫臉紅了紅,沒辦法反駁,誰教她是始作俑者。

  唉,她是怎麼啦,才幾步的距離也瞄不准,還害得阿男頭破血流?!

  替妹妹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她思忖了會兒才道:「今晚你上客棧的房間好好歇息,篷船裡太搖了,你要暈一整晚的。」

  竇德男撐著頭說:「不行,咱們得和所托鑣物睡在一塊兒,不達目的地絕不分離。」這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有責任感的鑣局師傅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觀念。

  「不成,咱們明兒個還得繼續行程,你這麼病懨懨的,一定得好好休息一晚,看護鑣物的事還有我和眾位師傅呢。」難得竇盼紫端出姐姐的架式來。

  「是呀,船上東搖西晃的睡不安穩,待會兒跑堂的伙計送飯菜上船,咱們同他要間客房便是,五姑娘盡管睡個飽覺,明兒個天一亮,嘿!」一師傅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腰腹,「又是一條活龍。」

              

  「什麼?!沒有房間?!」竇盼紫忽地拔高音階,對著送膳食上船的店家小二細瞇起雙眼。「生意有那麼好嗎?」

  那伙計一邊擺上菜餚,一邊賠罪地解釋:「哎呀,沒辦法啊,往來江畔就屬咱們這間悅來客棧經營得最為成功,處處替客倌們著想,讓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生意好那是當然的。」

  他忽然壓低聲量,接著又道:「不瞞您說,這幾日咱們掌櫃的接到好幾封索錢的信,還威脅不給錢就要對悅來客棧不利,唉......生意好,賺了點錢,連旁人都眼紅。」

  挑起一道秀眉,竇盼紫「嗯」了一聲。

  生意真這麼興隆?嗯......倒是可以跟雲姨商量商量,九江四海也來這江畔蓋座客棧唄。

  竇盼紫,這兒可是兩湖,是岳陽那家子的地盤哪。

  一個聲音自心底低低警告著。

  驀然,一張輕率的、陰險的、教人恨得牙癢癢的男性面容閃進腦海,她渾身一震,用力一甩頭,硬是將那張臉給擲出腦外。

  「不行,無論如何,我非要到一間房不可。」

  「客倌,請您多多體諒,小的不敢蒙您,真的沒空房了。」那伙計又是抓頭又是搔下巴,不知該怎麼安撫。

  「我可以多給銀兩,這也不成嗎?」她就不信真的挪不出一間空房。道上的事是這樣的,要極力去爭,偶爾還得誘之以利,如此才有糖可吃。

  「阿紫,沒關系的,我吹吹風,精神就來了,現在頭也不那麼暈,不一定要上岸啦,別為難這位小哥了。」竇德男捂著額角傷處,血雖然止住,卻腫了個包包,輕輕一壓仍痛得她齜牙咧嘴的。

  「不可以。我就是要你在床榻上安穩地睡上一覺。」她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撥開俏麗的短發,「哼,那顆小石子我彈得挺用勁兒的,你的頭肯定又痛又暈,還以為我不知道嗎?!」說到底,她們可是心有靈犀的孿生子,想騙她?可難的哩。

  「唔......」竇德男撇撇唇正想開口,卻見竇盼紫身形一轉,直接躍上岸邊。

  「阿紫,就開飯了,你上哪兒去啊?」

  她頭也沒回,只瀟灑地丟下一句:「找掌櫃的要房間!」

  「哎呀!客倌啊,咱兒真的沒蒙您,您怎麼就不信?!找咱們家劉掌櫃有啥用,除非您願意睡馬房。」那伙計搖搖頭,本以為幾位同行的師傅會開口勸止,可那些人吃肉的吃肉,扒飯的扒飯,全當沒這回事似的。

  「這位小哥別在意,我家四姐就這個脾性,有點兒固執,又愛追根究底,得罪莫怪。」

  伙計轉過頭,略感驚詫地看著另一個長相相似的小姑娘。

  她正朝他頷首,微微笑著又說:「說難聽一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啦。」

              ☆

  客棧大堂裡人聲喧囂,二十來張方桌全被占滿了,果真座無虛席。

  「客倌,咱們悅來客棧上上下下總共三十六間房,真的全滿了,擠不出一間空房啊。」劉掌櫃說得口干舌燥,一撮山羊胡都快焦了,「您給再多錢也使不上勁兒,總不能要咱們把住進房的客倌給趕出來呀。」

  硬是要等到劉掌櫃好問明白的竇盼紫,此時不禁抿抿唇,有些懊惱地擰著眉心,她已同這掌櫃磨蹭將近半個時辰,知道若再爭下去,便是強逼店家了。

  沉吟了會兒,她無奈地啟口:「那麼掌櫃的,待會兒若是有人退房,麻煩你遣人知會我一聲。」

  劉掌櫃微怔,接著點頭如搗蒜。「這有什麼問題?!咱兒一定幫客倌保留。」

  竇盼紫輕應一聲,側過頭,兩眼梭巡著牆上張貼的酒品名目,打算沽幾壇酒上船。心想,阿男瞧見有酒可喝,心情暢快,頭或者就不暈了。

  此一時際--

  「劉掌櫃,我要退房,三間已然足夠,適才多要了一間,實在對不住。」

  這略沉的男子嗓音混進客棧大堂的喧鬧聲裡,竇盼紫雖然隱約聽見了,但腦子裡尚兀自思索著--

  要二鍋頭好呢?還是女兒紅?嗯......陳年紹興好像也不錯......

  「哎呀,二爺,千萬別這麼說,咱小店還得靠您關照,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您是想折咱兒的壽嗎?」

  ......酒性會不會太烈了點兒?身邊還有鑣物,喝醉了可不太妙,沽少一點吧,解解饞就好了......

  「如此有勞了。哈哈哈......」

  此時的竇盼紫聽聞男子由背後傳來的清朗好聽笑聲,不知為何,胸中竟陡地升起一股悶氣,眼眸剎時跟著瞇起,接著聽見劉掌櫃說道--

  「呵呵呵,二爺這房間退得好,退得恰是時候,瞧這位小姑娘就等著要間空房哩,正可挪給她使用。」

  有人退房?!這個訊息奮力擠開她腦中一堆的酒品名目,把她的神志全拉了回來。

  心緒高揚,她連忙車轉回身,唇角就要綻出一枚笑花。

  「這間房我要!」話陡然截住,那朵笑凝在嘴邊。

  「是、你?!」語氣明顯緊繃,竇盼紫美眸瞠大又瞇起,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張輕率的、陰險的、教人恨得牙癢癢的男性臉容。

  乍見到她,男子似乎也顫動了下,兩道黑濃的劍眉挑了挑,高深莫測的目光把她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回到臉上。

  「是我。」他揚唇,笑得很不由衷。

  「你做什麼來這裡?!」她口氣挺悍,嫩白的頰被怒氣染得通紅。

  他再挑挑眉,慢條斯理地回答:「呵,你能來,旁人自然也能來。這兒是兩湖的悅來客棧,可不是九江的珍香樓。」

  竇盼紫胸口起伏甚劇,掀了幾回唇都沒能成聲,兩手已緊貼在身側握成小拳頭。

  見鬼了,怎麼真遇上那家子人?還是最討人厭的那一個!

  「你看什麼看?!」他細長的眼,是深邃而漂亮的,漂亮到讓人想伸手挖出那兩顆眼珠子。

  男子不在乎她的壞脾氣,徑自淺笑。

  「我看你是變胖還是變瘦了啊,算一算,咱們也好一陣子沒見面,朋友間互相關心是應該的嘛。」說著,他認真地對她研究起來,還誇張地搖頭歎氣。

  「唉唉,早聽說九江四海的竇大海是個出了名的惡爹爹,這傳言從鄱陽一帶飄啊飄的飄到兩湖,原本還道是以訛傳訛不可輕信,但今天瞧你這模樣,個兒還是這麼矮,瘦巴巴的不長肉,唉......可憐,著實一副吃不飽、穿不暖的樣子。」

  「關無雙!你說什麼你?!」這個臭男人竟敢罵她阿爹?!

  關無雙目光一調,眉峰皺折,繼而又說:「還有哪,你何時把頭發削成這般?要長不長,說短不短,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要你管!」

  「誰說我想管?我這是批評。」他涼涼睨著。

  竇盼紫磨牙冷笑,鼻孔朝著他噴氣。「那還真謝謝你了。」

  「應該的,不必客氣。」

  「關無雙,別逼我動手揍你。」腳好癢,真想踢人。

  他嘿地笑了一聲,有些陰險,眼光仍停駐在她臉上,似乎對她氣呼呼的表情很有興致。

  劉掌櫃被眼前對峙的兩人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特別是關家的二爺,他一向都是精明有禮,談笑風生,這還是首次見他同一個小姑娘斗嘴,那舒朗的五官滲進一些不知名的情緒,竟讓人覺得有些刻薄起來。

  瞅啾這一頭又覷覷那一端,劉掌櫃假咳了咳,插進話來。

  「那個......客倌,您不是要房間嗎?二爺剛巧退了間房,咱兒來幫您登記登記。」

  「誰說我要退房?」關無雙忽然開口,雙眼亮燦燦地盯著她,唇角欲笑不笑的。

  劉掌櫃怔了怔,一支蘸了墨的兔毫小楷懸在簿本上,寫也不是,不寫也不是。

  「......二爺,您方才明明要退房的,可這、這是怎麼啦......」

  「方才是方才,現下是現下。」他雙臂環胸,聳了聳肩,「唉唉,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不想退房了。」

  用膝蓋想也知道為什麼!

  遇上這種人,誰能不生氣呢?!

  竇盼紫恨恨地瞪著他,心中已把他詛咒了一百遍。

  不氣不氣,若是生氣就中了對方的圈套,她才不教他看笑話。

  調過頭,她面對劉掌櫃,努力讓聲音持平,「我可以出三倍價錢。」

  關無雙不說話,高大的身軀一派閒適地倚著櫃台。

  「客倌,這個、這個......」劉掌櫃左右為難,打從開了這家客棧以來,還沒碰過這等棘手的事。

  「好!就五倍價錢,我要了那間客房。」竇盼紫心一橫,又想跟他爭到底,卻聽見他冷笑,那嘲弄的姿態真把她給惹毛了。

  沒等劉掌櫃開口,她兩只小拳頭猛地往台面上一搥,上身向前傾去,細瞇雙眸逼著直冒汗的劉掌櫃,緊聲又道;「你開個價吧。」

  「客、客倌,這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是二爺他、他不退房了......」這、這是怎麼回事?!他招誰惹誰了,淨教人耍著玩?!

  「他退了,我親耳聽見的,所以那空房就得讓給我。」她才不管這兒是誰的地盤,就算是岳陽關家的勢力范圍,也不能這麼欺侮人。

  這時,關無雙移過身軀,背仍斜靠著櫃台,離她短短不到一臂之距。

  「你別為難人家掌櫃的,這麼惡聲惡氣,就差沒拔刀出來,瞧,把人家劉掌櫃嚇得冷汗直流,哪裡是女兒家該有的模樣?」

  「走開啦!誰同你說話了?!」厚臉皮又陰險的臭家伙。

  他低唔了聲,「我不就同你說話嗎?難道跟鬼不成?」

  「關無雙!」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竇盼紫氣得柳眉倒豎,忍無可忍就毋需再忍,「刷」地一聲銀光乍現,背後的剛刀已然出鞘。

  「哇,有人開打啦!」不知哪個家伙嚷嚷起來。

  客棧裡打架滋事,算是家常便飯,大堂裡所有不相干的人反應極快,躲的躲、藏的藏,沒處躲的就緊貼著牆壁遠遠立正,連劉掌櫃也像泥鰍似的鑽進櫃台下,懷裡還不忘抓抱著鐵珠大算盤。

  竇盼紫擎刀就攻,清喝一聲,左右雙掛直直一劈,刀招簡單利落,古樸中見勁力。

  關無雙狀似無意,目光卻忽左忽右隨著她的刀鋒游移,腳下步伐兀自不動,身軀微仰,雙臂只擋不攻。

  「關無雙,亮出你的兵器,你我今日決一雌雄。」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她和他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擇期不如撞日,索性就趁現在。

  他嘿嘿笑著,聽得好生刺耳。

  「你和我誰是雌、誰是雄,還瞧不出來嗎?那肯定是個瞎子。嗯......不過你這個模樣,不知情的人的確容易混淆。」

  活了十七個年頭,她竇盼紫終於知道一個人可以惡劣到何種程度。

  她牙根咬得生疼,臉蛋漲得通紅,「呼呼」兩式快刀耍得干脆漂亮,卻被他堪堪避過,只劃破胸前布料。

  「喝,惱羞成怒也用不著這樣嘛!算我嘴賤,給你賠不是了。」

  「假惺惺!」她罵著,見他陰險的笑臉,心頭的無名火更是竄得老高。「你亮不亮兵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徒手接她的刀法,即便她贏了,那也不夠光彩。

  「不好,我一亮兵器,你的大刀怕要遭殃,屆時你定把罪怪到我頭上。」他想起以前一些事端,狡黠的眼裡彷佛刷過什麼,快如曇花一現。

  迅雷不及掩耳,他一招空手入白刃,左掌抓她右肩,右手按在她右腕上,利落無比地將她握刀的手臂扳至後腰。

  竇盼紫心中驚愕,左臂曲弓往他肚腹一頂,聽見他低聲悶哼,還來不及得意,一股沉重的壓力竟當頭罩下,被他壓在櫃台和他之問,差些沒辦法呼吸。

  「都跟你說過,你這招『大漠飛沙』練得不好,掃刀之際就該豪氣一揮,這麼畏畏縮縮的,破綻立現,極容易讓人奪刀,你偏偏不聽。」

  他的唇幾乎要貼上竇盼紫的耳垂,熱呼呼的男性氣息噴在她面頰上,莫名地,她心中慌張起來,耳根沒來由地發燙。

  「要你管!」她會這樣,還不是......還不是他害的?!

  雙手被制,她還有腳,惡狠狠往後一踢,結實地踹在他小腿脛上,接著使盡吃奶的力氣踩下。

  「哇!嘶--」關無雙痛得抽氣,兩手立即放開了她,抱住自個兒的腳直跳。「你真是、真是狗咬呂洞賓。」

  「你罵我是狗?!」她瞇眼叉腰,噘起嘴吹開額上劉海。

  「你說你是狗?」

  「你才是小狗呢!」她忍不住回嘴。

  「瞧,是你先罵我,我可沒罵你。」他放下腿,轉了轉腳踝。「我家教好得很,怎可能口出惡言。」

  「你、你!」不生氣不生氣,千萬千萬別生氣,一生氣就中了對頭的詭計。吼吼吼--可是她真的很生氣嘛。

  管不了這麼多,她真的控制不住,那柄刀又舉了起來,耍了一記纏頭裹腦就要往他那張陰險的臉砍去!

  「阿紫?!」

  竇德男這時忽然出現在客棧門口,見狀大嚷,也顧不得頭疼,整個人已飛撲過來,雙手緊緊抱住竇盼紫的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又跟人打架了。」

  眾人在船上都吃飽快一個時辰,還沒見到她回來,想也知道出事了。

  「竇五姑娘,別來無恙。」

  咦?誰在跟她打招呼?竇德男緩緩仰起臉,循聲望去,見那男子細長的眼睛和氣地彎著,輪廓挺俊的......她怔了怔,終於認出對方。

  「呃......呵呵,原來是、是你啊......」

  此時,四海鑣局的一干師傅們也上岸來瞧瞧狀況,全堵在客棧門口,見到那名高大男子,眾人莫不感到訝異。

  「咦,這位不就是......呵呵呵,還真是巧啊,好巧哇!」

  「也難怪四姑娘拖這麼久不回船,正所謂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而她和他的「冤」緣結得可深了,就在兩年前的那一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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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雙刀際會

  鄱陽九江這一年的夏依然炎熱,蟬鳴不絕於耳,再加上這幾日皆屬南風天,把鄱陽湖上的濕氣全吹上岸,空氣裡盡是暖暖的濕意。

  今日的珍香樓較尋常喧囂,二樓的場子幾乎全給一群人包下--

  「熱啊,媽的!什麼鬼天氣,還給不給活啊?!」這大漢子上身只披著一件坎肩,露出粗壯黝黑的臂膀,看來練過幾年外家氣功。

  此時他揮汗如雨,火氣甚大地接著揚聲高嚷:「伙計快來,縮在牆角干什麼?!快給爺兒來壇酒,渴死咱兒啦!」

  那名略嫌瘦小的跑堂伙計低垂著頭,唯唯諾諾地應聲,正要往樓下取酒--

  「酒只能醉人,解不了渴,還是來碗冰鎮酸梅汁吧。」說話的是一名堪稱絕世的美婦,雲髻齊整地梳在腦後,瑩白似玉的瓜子臉,紅灩灩的朱唇,那恍似兩潭深幽湖水的眸子柔得幾要滴出水來。

  「呃......呵,好好,酸梅汁最好,咱兒就愛喝酸梅汁,一日不喝渾身都不對勁兒。」那粗魯的大漢子一逕沖著美婦傻笑。

  事實上,在場的還有十來名大漢,他們全咧開了嘴,露出大板牙,對著那美婦笑得傻呼呼的,算一算只有兩個人例外--

  一個是這位美婦的姊夫,九江四海鑣局的頭頭,人稱「九環鋼刀」竇大海便是;而這名美婦在地方上亦是響當當的人物,雲英未嫁,美艷十足,潑辣有餘,人道「九江四海一枝花」,雲小姨子是也。

  此時,竇大海正鐵青著一張臉,滿腮的濃密胡子根根像刺,恨不得扎向那些口水都快流到地板的眾家漢子。

  他銅鈴眼轉了圈,最後停在對桌一名中年男子臉上。後者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沒對他家小姨子傻笑的人。但竇大海說不上為什麼,直覺得不喜歡這個人,尤其是那對眼睛,正以一種極詭異的目光投注在雲姨身上。

  「關師傅,有什麼問題嗎?」雲姨似乎也感覺到對方不尋常的目光,粉頸微側,一對亮眸迎向那名中年男子。

  沉吟了會兒,關濤伸指捻了捻唇上短須,好看的唇淡淡一揚,「既是雲姑娘出面主持,再大的問題自然也不成問題。」

  雲姨先是怔然,臉容隨即露出淺笑。當她不打算發脾氣的時候,就有本事端出足以顛倒眾生的溫柔,讓人記不得她有「潑辣有餘」之稱。

  「關師傅自然沒有問題了,貴鑣局在兩湖一帶大小通吃,幾乎壟斷其它鑣局的生計,這些年又並了江北幾家同行,生意是越來越興隆,我在這兒給您道聲恭喜了。」

  今日聚會於九江珍香樓的全是鄱陽地方上的鑣局主事,此會目的是為了商議來年一些走鑣的大小事務,跟所謂的行會很像,只是沒有明確的稱呼。

  而鄱陽一帶的鑣局聚會,每年皆由四海鑣局負責招集,所議定出的規矩每一家鑣局都得遵守;同業之間想要相安無事又利益均沾,這樣的聚會和議定是必要且不可不遵守的,若是違反經營的原則,勢必會被其它鑣局聯合排擠。

  只是,雖同處於一條流域上,但鄱陽是鄱陽,兩湖是兩湖,鄱陽的鑣局聚會原與兩湖岳陽的關家八竿子打不著,可是這關濤偏偏不請自來,不知打啥主意。

  他一笑,細長的眼微彎成可親的弧度,雙手抱拳拱了拱。

  「好說好說。貴鑣局在鄱陽一帶亦是財源廣進,如日中天,尤其是竇爺,唉,教關某好生羨慕。」

  被點到名的竇大海眉心皺起,弄不懂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唬」地一聲,拍桌開口:「大丈夫說話就說話,別這麼拐彎抹角,你到底啥兒意思?!」

  這聚會由雲姨全權主持,一開始她便允許這位不速之客列席,要不,以竇大海的性子早揮著九環鋼刀把關濤給趕出去了。

  「姊夫,來者是客。」雲姨瞇起水眸,偷偷瞪了身邊的粗魯漢子一眼,「注意一下禮節。」口吻越輕,警告的意味越濃。

  媽的!

  對別人有說有笑,對他就板著一張臉孔,他可還是她姊夫呢!

  竇大海磨磨牙,落腮胡裡的兩片唇兀自嘟嚷著,雙眼幾要冒出火來,直瞪著對桌的關濤。

  雲姨抬起螓首,把注意力調回關濤身上,有禮地頷首。

  「關師傅何需稱羨咱們四海,您的五湖鑣局雄據兩湖流域,占水路和陸路之便,江南、江北的生意亦在掌握之下,咱們想入川、黔、雲貴還得跟您打商量,是咱們羨慕您,輪不到您來羨慕咱們。」

  關濤若有所思地又撫著唇上短須,這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

  「雲姑娘誤會關某之意了。我是羨慕竇爺,而非四海鑣局。」

  「哦?」雲姨挑動柳眉,等待下文。

  倒是一旁的竇大海已快按捺不住,厚厚的胸膛高低起伏著,兩道銳利的目光簡直快把對方射出兩個透明窟窿。

  賣足了關子,關濤終於慢條斯理地啟了口。

  「在下羨慕竇爺身邊有個如花似玉又精明溫柔的嬌娥相伴,九江四海一枝花,雲姑娘的美名早傳遍江南、江北。今日關某不請自來,有幸能見雲姑娘一面,同雲姑娘說說話,實是暢快。」

  呃......難道......這位名震黑白兩道、獨霸兩湖岳陽的關濤迢迢遠路前來九江,就為了一睹美人風采?!純粹的,只是想會會「九江四海一枝花」?!

  此時,珍香樓上彌漫著不尋常的靜謐,嗅得出山雨欲來的氣味。

  那跑堂伙計從方才就安安份份地縮在樓梯旁的角落,他身形看來瘦小,衣衫顯得太過寬大,正垮著肩、垂著首,整個人瞧起來挺沒份量。

  要出事了......呵呵,打架嗎?!好!正合他脾味。

  待會兒若開打,他倒可幫那蓄著落腮胡的大漢子掠陣。

  放膽地抬起眼,精靈的眸光和畏縮的模樣差了十萬八千裡,他忽然有些懊惱把大刀擱在家裡沒帶出來。

  不怕不怕,武學最高境界!無招勝有招、無刀勝有刀。

  他緩慢地卷起兩管衣袖,決定等那落腮胡大漢一喊開打,自己便立即出手,如此一來,若那美婦要事後責怪,也有人在前頭頂著。

  「死性不改。」聲音極低,帶著濃濃的不耐。

  咦?罵人?罵誰哪?

  頭微偏,他才注意到杵在樓梯口的不只自己一個。

  那男子年歲挺輕的,瞧起來約莫二十出頭,一身淡褐色勁裝,雙腕扎著黑帶綁手,斜裡望去,他側部的輪廓十分挺俊,黑發往後梳成一髻,眼細長、眉粗厲,略薄的唇緊緊抿著,好似為著何事不痛快。

  男子感覺到身旁怪異的覷視,眉目一掃,直勾勾地瞅住他。

  「呃......嘿嘿......」被抓個正著哩。

  他尷尬地眨眨眼,壓低聲量正要說幾句搪塞的話,那男子忽然由腰間掏出一錠小銀,抵到他鼻下,以兩人之間才聽得到的音量沒頭沒腦地開口。

  「帶我去四海鑣局。」

  嗄?!

  好家伙!這時摸去四海鑣局做啥兒?!游園啊?!

  錯愕歸錯愕,他反應甚迅,決定「放棄」眼前一觸即發的打架機會,反正對他而言,這種「活動」天天都找得到理由發生。

  「行呀,我帶你去。」「咻」地取走那錠銀元,還沒塞進自個兒的腰間,男子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走吧。」

  男子拖著瘦小的他往樓下疾行,一前一後才剛步出大街,樓上就傳來竇大海的驚天巨吼,先是呼嚕嚕的不知罵了什麼,接著是乒乒乓丘、一陣,一張方桌已從二樓欄桿處擲下,掉在大街上摔得粉碎。

  「哇!」有這麼氣嗎?!

  想回頭瞧瞧,那男子卻更加快步伐,絲毫不想理會珍香樓上的狀況,硬拽著他避開那些駐足於街上、仰起頭瞧著好戲開鑼的男女老少。

  「喂,你別走這麼快成不成?!是我帶路還是你帶路呀?!」這人有毛病啊?直拖著他往前沖,既是如此,又何必花銀兩請他帶路?

  「喂喂!慢一點啦!」他細腕陡翻,自然而然使出一記小手解擒拿,眨眼間已順利掙開對方掌握。

  男子似乎有些訝異,步伐忽地頓下,那對細長眼古怪地瞟向他,帶著評估的意味。

  「你會武功?」挑起一道劍眉,打量的目光變得深沉。

  他邊整理著衣袖,忍不住輕哼:「鄱陽九江臥虎藏龍,男女老幼多少都會那麼幾招,有什麼希奇的?」

  男子靜聽不語,雙臂隨意地抱在胸前,像在等著對方主動掀底牌似的。

  「喂,你叫什麼名字?是哪一家鑣局的弟子?」他向來好奇心旺盛,沉不住氣也藏不住話,有疑惑非得問得一清二楚不可。

  沒等男子回答,他拇指和食指搓揉著纖細的下巴,清秀的臉蛋忽地湊上前打量,開口又問:「還有哪......方才在珍香樓上,我聽見你罵人,你罵誰哪?」

  還能罵誰?!

  思及關濤適才在珍香樓上的舉止,關無雙心裡就忍不住冒火。

  以岳陽關家的實力和威望,足可吞並南北流域的鑣局業務,唯獨鄱陽這塊地方,這兒的大小鑣局似乎都以九江四海馬首是瞻,自行沿訂出一套規矩。此趟前來,最主要是想觀察鄱陽一帶同業的狀況何如,亦想會會四海竇家。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老頭真是死性不改,見到貌美女子就三魂少了七魄,把正事給忘得一干二淨。

  而這人偏偏是他關無雙的親爹,唉......無力復無奈,要怎樣就怎樣吧,他也懶得管了。

  他輕唔一聲,不意間竟在這瘦小的跑堂伙計身上聞到一股微甜、暖暖的女兒家的馨香?

  「你不覺得......很多人都該罵?」暫時略下心中疑慮,男子模稜兩可地道。

  那張小臉蛋不太贊同地搖了搖。

  「我倒覺得不少人挺欠打的。像你,四海鑣局的竇爺和雲小姨子明明就在珍香樓上,你卻在此時要我帶你前去四海鑣局,明人不做暗事,這其中必定有詐。你說你該不該打?」

  他不動聲色地瞅著對方線條柔和的臉龐,聳了聳肩。

  「你一個小小伙計管這麼多干什麼?」

  「喝!什麼小小伙計?!我正是四海竇、竇......」險些露出馬腳,他撇撇嘴,深吸了口氣,在男子怪異的注視下連忙改口。

  「我是說......我正是四海竇家的朋友。你想去四海鑣局,沒問題,我帶你去,但你若是想踢館找碴,就該光明正大地遞拜帖、下挑戰書。別以為竇爺和雲小姨子不在局裡,就可以任你為所欲為,四海鑣局雖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可也不是讓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的地方。」

  關無雙有些失笑。「閣下想得未免太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輕哼了哼,與關無雙並肩而行。

  「希望是這樣。順便提點你啦,這兩年上四海鑣局找碴的家伙,下場都挺淒慘的,不是被踢飛到牆外,就是被揍得半個月下不了炕,你最好別生什麼歹意。」

  「呵,你對四海鑣局的事,倒是清楚得很。」

  「那當然。」下巴一揚。

  「果然是竇家的好朋友,關系匪淺。」

  「那還用說。」

  兩人沿著熱鬧繁華的九江大街行去,直走到了盡頭,轉個彎就瞧見四海鑣局亮晃晃的招牌了。

  「其實......我來這兒,是想見一個人。」沒頭沒腦的,關無雙忽然主動解釋。

  此時,兩人一高一矮地就杵在四海鑣局大門口,關無雙那對細長的眼微微瞇著,似是在笑,陰陰的又帶點算計,是不太真誠的那一種。

  「誰?」

  他灰帽邊緣不知不覺溜出一縷發絲,擱在小肩上胡蕩著,但由於太專注關無雙所說的話,竟沒察覺。

  視線隨意地瞟過那縷長發,掃過那圓潤的耳型,然後轉回到他臉上,沉吟了一會兒,關無雙終於慢條斯理地吐出話來。

  「四海竇四。」

  咦?!有無聽錯?!

  伸出五指扳來算去,大姊、二姊、三姊,呃......這竇四不就是自己嗎?怪啦,找她干什麼?兩人又不相識。

  竇盼紫學著眼前的男子將雙臂橫抱於胸前,正斟酌著他的來意,一個鵝黃身影卻在這個時候沖出四海鑣局大門,直率地撲向她,同時還放聲嚷叫。

  「你跑哪兒去了?!不是說好得一起看家嗎?哇,你怎麼這副打扮?說,你是不是偷偷上珍香樓?嗚嗚嗚......不管啦,你們都這樣,連阿寶也溜出去玩兒了,偏把我一個留著,我抗唔唔唔--」

  想也沒想,竇盼紫一把就捂住孿生妹妹的小嘴,沖著關無雙咧開嘴,笑得略顯僵硬。後者則好整以暇地觀望著,一根眉毛也沒動。

  「唔紫......唔干什唔......」竇德男搞不懂她玩啥把戲,使勁想扳下她的手。

  「呵呵呵,她是我妹子,在四海鑣局裡打雜的。」竇盼紫搶著道。

  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她連對方姓什名啥尚且不知,底細還沒摸透呢,豈能隨便就暴露身分?

  把竇德男的小頭顱勾了過來,湊嘴在她耳邊警告:「演戲呢,別來拆台。」跟著才放她自由。

  竇德男楞楞站著,兩顆眼珠子溜過來又溜過去,在眼前這兩人身上打轉。

  「唔......你和你妹子長得挺相像的。」那一身鵝黃衣衫的姑娘明亮可人,關無雙對著她頷首微笑。

  「是呀,我和她是孿生兄妹嘛。」

  竇德男佯裝自然地回給他一個笑容,酒渦可愛地在雙頰上閃啊閃的,但是話一出口,就被人用力扯了下衣袖,她調頭,發現竇盼紫正瞇起眼瞪人。

  關無雙揚唇,露出潔白的牙。

  「是龍鳳胎啊,呵呵,一男一女能長得如此相像,挺希奇的。」

  「有什麼希奇的?!少見多怪。」

  竇盼紫決定要討厭這個男人!一是陰陽怪氣不說;二是同他交談,老半天抓不到重點;三是那一對細長的眼,乍見之下是溫和無害的,但她就是不喜歡他看人的樣子,像能把誰瞧透了一般。

  總之三個字,惹人厭。

  但竇德男對他似乎挺感興趣的,裝作沒瞧見竇盼紫擺臭的小臉,逕同他說話。

  「請問閣下是何大名?前來四海不知有何貴事?」

  禮尚往來,關無雙拱手淡笑,「在下岳陽五湖關無雙,欲會竇四姑娘一面。」

  「你便是五湖鑣局的關二?」竇盼紫倏地瞪大眼,把他從頭到腳再仔細打量了一遍。

  江湖上,她聽過有關他的風聲,這人也是個使刀的能手,但萬萬沒想過他竟會是這般長相,原以為......以為使刀的漢子都該長得像阿爹那樣。

  「我知道你!」竇德男心無城府地嚷著,小臉仰得老高,雙眼亮燦燦的。「你找我家四姊,呃......我是說你找四姑娘干什麼?」

  是呀,他到底想干嘛?!竇盼紫雙手叉在腰上,也等著他回話。

  關無雙假咳了咳,淡淡地道:「聽說竇四姑娘是使刀的。」

  「是又如何?!」竇盼紫口氣尖銳,壓根忘了自己是女扮男裝。

  「那就對了。」他還是微笑,依舊淡淡地。「在下受人所托,專程來指導她的刀法。」

  「什麼?!」孿生姊妹異口同聲。

  現場靜了片刻,竇盼紫的臉一會兒白、一會兒青,然後漲得通紅。

  「好大口氣啊你!你、你你想較量就趁早說了,我奉陪到底!」

  簡直欺人太甚,什麼叫作「專程來指導她」?還「受人所托」?渾蛋!想當她竇盼紫的師父?也不撒泡尿照照!

  「阿紫,別沖動別生氣,咱們問清楚再說嘛......」竇德男忙打圓場,就怕阿紫不禁激。

  現下大姊、二姊、三姊和幾位師傅都出門走鑣,阿爹和雲姨又在珍香樓,真正是「家裡沒大人」,阿紫若操起家伙和人斗起來,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哩。

  「問什麼問,先打再說!」

  這會兒勸也來不及了。

  撂下話,竇盼紫怒眸一瞪,雙手頓成虎爪,疾如勁風地撲向關無雙。

  她雙爪的招式利落明快,抓住勾、扣、鎖、拿的幾個要訣,「猛虎出柵」、「虎嘯山崗」、「奔雷震岳」,這整套武功變化而下,雖小小年紀又是女兒家,但每一式卻都氣道足勁,虎虎生風。

  關無雙心中除訝然外還興起一絲贊賞,其間也有幾分興然。細長雙目注視著那張氣得紅嘟嘟的小臉,他自然地伸出雙臂格擋,見招拆招。

  「你們兩人!阿紫!住手啦!」竇德男見狀,頻在一旁跺腳。

  「外人都欺到頭上來了,怎麼住手?!」竇盼紫邊打邊喊,虎爪堪堪使完,又來一套南拳,拳風雄盛,對關無雙步步進逼。

  「是漢子就出招,只守不攻什麼意思?!」

  「我不想傷人。」說得氣定神閒。

  竇盼紫氣得渾身發顫,咬牙切齒。

  「誰傷誰還沒定數!」

  她雙臂大開使了招「雙風灌耳」,卻在距他寬肩三寸處被擋下,接著一個回旋踢腿,眼見右小腿就要掃中對方面目,竟教他以爪扣住腳踝。

  竇盼紫登時大驚,手刀正要劈下,他突然勁力一送,把她整個人遠遠推開,「咚咚咚」地滾進四海鑣局的大門裡,跌在自家的練武場上。

  「阿紫--」竇德男驚呼,連忙跑了進來。

  「啊--」活了十六個年頭,竇盼紫第一次發出如此氣憤又刺耳的尖叫。

  「阿男,拿我的大刀來,我要跟他決一死戰!」她兩眼發紅地瞪著跨進門檻的關無雙。

  「嗄?!沒這麼嚴重吧......」

  「就有就有!」她倏地站起,眸光緊瞪著關無雙,瞬也不瞬。

  「你別沖動啦,這位關少俠遠來是客,說不定有什麼誤會,咱們好好談不成嗎?」

  竇德男有些欲哭無淚,朝裡邊瞄了一圈,發現不少人已跑出大廳,何叔、傻二、阿俊、廚房的李大娘、滕大嬸、張大媽,還有幾名新進的弟子,唉......就是少個說話有份量的人。

  「我只想見見竇四姑娘,沒有歹意。」關無雙欲笑不笑,自在地環視四海鑣局裡的格局。

  「想見她,先過我這關!」竇盼紫氣極大嚷,管不得能否使得順手,已回身從角落的木架上抽出一把長劍,「刷刷」兩聲,直往他連下快招。

  竇家的大小姑娘雖練就不同兵器,除本身專精之外,對其它兵器亦多少有所涉獵,像她,雖是以大刀見長,可拳、掌、劍、棍也學了點皮毛。

  「鬧夠了沒?」他沉下臉,對她執拗的脾氣漸感不耐,明明已盡露馬腳,還死要硬撐。

  師父要他看顧的,就是這樣一個娃兒嗎?

  竇盼紫根本無暇顧及他在想些什麼,氣都給氣炸了,手中劍走輕靈,弓步再上,他越是相讓,她越要惱火。

  「姓關的,你縮頭烏龜嗎?!打也不敢打?!」適才是自己沒留神,才會被他一把摔進門裡,她偏不信他有何才能,竟敢大言不慚地說要來「指導」她。

  「鏘」地一響,帶動一抹綠光,關無雙陡然自右腳綁腿裡拔出一柄薄刃鋼刀,其速快疾如電。

  師父說對了一件事,這小姑娘臭脾性,不見棺材不掉淚。

  竇盼紫清喝一聲,?劍欲擋,可那把刀削鐵如泥,登時竟劃斷長劍。

  「青玉刀?!」她定眼瞧清,圓眸瞪得更大,簡直要噴出火來,「你從哪裡得到的?!」

  關無雙使了一個漂亮的腕花,綠光隨著刀刃搖曳,發出微微嗡鳴。

  「恩師所贈。」

  竇盼紫聞言,呆楞了楞。「胡說!不可能!」秀致的五官全皺了起來,恨不得咬他一口。

  「家師便是『青玉刀』司徒玉,他老人家在回西域之前將此刀相贈,並囑咐我前來九江四海探望一個小師妹,順便指教她的刀法。」

  「放屁!放屁!放屁!」竇盼紫連聲粗魯大嚷,一個字也不相信,憤憤地扔擲斷劍,隨手再從架上抽出紅纓長槍,沖著他連續旋出小纏槍--

  「阿紫呀--」竇德男和其它人完全一頭霧水。

  說時遲,這時快,竇盼紫手裡的長槍才旋在他門面,綠光當前掠過,又是那把青玉刀,狠狠地、干淨利落地削掉紅纓鐵槍頭。

  「啊!」竇盼紫二度尖叫,氣得把剩餘的木棍往他用力擲去。

  「鏘鏘」兩聲,綠光掃過,把一根木棍分成三段,「咚、咚、咚」落地。

  「剛刀來也,接好啦!」是傻二,見竇盼紫不敵,急急忙忙沖回後院把她的大剛刀取了來,當空拋過。

  竇盼紫精神為之大振,回身接刀。她的剛刀或許不比青玉刀耀眼,但亦是純鋼冶煉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的利器,不容小覷。

  「姓關的,來啊!我不怕你!」剛刀在手,如虎添翼,她手腕放松,刀法貼身,捧刀進逼,使上一招騰騰殺氣的「大漠飛沙」。

  唉,這小姑娘當真心不死?她的刀招,他還不爛熟於心嗎?

  「使這招時,背要直,胸要挺,最忌畏縮,你這樣不對。」

  他皺眉,用刀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架開她的兵器,單臂隨即切近她胸前,想也沒想,大掌一推,猛然朝那尚在發育、已略具雛型的胸脯拍下--

  「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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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5: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冤緣不絕

   「哇啊--」

  「阿紫,牙痛啊?你這麼叫,要把兩旁船裡的人吵著了。」

  西川錦霞刷上蒙蒙幽灰,天色沉了,臨江的悅來客棧點上無數盞燈火,即便身處船內,客棧裡未歇的喧囂聲仍清楚可聞。

  「我生氣嘛。」竇盼紫對著江面連連長嘯了好幾聲,把幾只水鳥嚇得八方飛散,胸口淤塞感才稍稍獲得抒解。「你說,那個臭家伙可不可恨?!」

  竇德男當然知道「那個臭家伙」指的是何方神聖,卻不明了阿紫和他為什麼一見面就斗?追根究底,是因為兩年前那一「摸」嗎?!

  嗯......她腦子裡悠轉著,下意識摸了摸被小石子「親吻」到的地方,整個人平躺下來,兩眼定定地瞧著天上的星星。

  「別生氣啦,關無......呃,那個家伙最後還是把客房讓出來給你了呀,而且還吩咐掌櫃,把帳記在他頭上,咱們這一次算是爭贏了呀。」

  本來可以睡在溫暖柔軟的床榻上的,一是她覺得沒這個必要;二是她家的阿紫姑娘肯定不屑如此施恩的行徑,唉唉......還是船艙的硬木板實在呵,況且,她也不想獨自一個睡在客棧裡,這可是怠忽職守哩。

  聞言,竇盼紫扮出一個鬼臉。

  「他是見你出現才放軟態度,哼!假惺惺地裝大方,我才不希罕!」

  竇德男瞄了眼坐在船頭的孿生姐姐,抿抿唇,終於問出心底的疑惑。「阿紫,你到底在惱他什麼?」

  惱什麼?!

  很多呵......他教她氣惱的事真要細數,一日夜也說不完。

  這兩年,她一直想打探師父的去向,不知是否如他所言,真是回到西域地方?

  現在她則是想當面詢問他老人家,那把青玉刀隨他闖蕩江湖、貼身不離,為什麼要將隨身數十載的成名兵器送給那個臭家伙?

  難道,他才是師父最得意的傳人嗎?

  而她四海竇四只是一個黃毛小丫頭,難成氣候,全是因阿爹盛意拳拳的請托,師父才勉為其難地教她刀法嗎?

  這問題已困擾了她足足兩年。

  那個陰險可恨的家伙,休想要她喊他一聲「師兄」,說什麼受師父所托,來指點她的刀法?放屁、放屁!鬼才相信!

  思緒轉到這兒,她小手緩緩撫在胸前,那起伏的曲線帶著柔軟,沒來由地,臉竟熱燙了起來。

  「阿紫,怎麼不說話?睡著啦?」竇德男輕輕喚著。

  「嗄?」她猛地回過神,心跳得好快,「沒、沒有,我沒睡。」連忙深吸了口氣,讓涼寒的夜風滲進心肺裡,順便醒醒腦子。

  「阿男,你頭還暈嗎?」

  皎潔月光下,竇德男輕松的笑聲響起。

  「哈哈......好奇怪喔,適才還挺難受的,可是看到你和那個人又槓上,注意力轉移,還擔心你們兩人要打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現在靜下心,那股暈眩感倒不見了,只是頭上的包包還有點腫哩。」

  竇盼紫揚起下巴輕哼。「咱們往後都不走兩湖水路,省得又遇上那個討厭又自大的家伙,同他見一次面,壽命就減三年。」

  「呵......雲姨不會同意的。出入川、黔、雲貴若不走這一段,就得花上雙倍的時間,時間就是白花花的銀兩哩,太劃不來啦。」

  「哈,你適才還吵著不搭船呢?!」

  「唔......」竇德男仰望天際,傻傻笑道:「還不是你造成的,剛才暈得難受咩,會胡言亂語是很正常的,現在清醒了,當然是就事論事。」

  竇盼紫心裡亦是清楚,走鑣想完全避開兩湖流域幾乎是不可能,唉......就算不踏進他們關家的地盤,也不能保證不會在其它地方碰上他。

  「睡吧,咱們明天就到家了。」她聲音有些幽然,起身想回篷船裡,岸上卻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有人正朝這兒走來。

  來者是個小少年,他對著江岸停泊的船只來回梭巡,一一審視大旗,輕易便認出四海鑣局的篷船,然後看見立在船頭的紫衫姑娘,他揚聲一喚!

  「竇四姑娘嗎?」

  竇盼紫一手支在腰上,並未回應,眉心淡顰。

  那小少年接著說:「小的叫關正,給姑娘請安啦。二爺在客棧樓上相候,想請四姑娘和五姑娘過去一聚。」

  「咦?」竇德男坐直身軀,好奇地看著關正。「誰是二爺啊?」

  「是岳陽五湖鑣局的關二少爺,四姑娘和五姑娘適才才和二爺談過話的。」

  談話?!呵,他說得還真含蓄。

  竇盼紫早知道是他,一張俏臉陡地沉下來,沒好氣地道:「我們累了,想休息,沒暇兒理會他。你走吧。」

  「呃......咱們也是走鑣剛由四川轉進兩湖,明日便回岳陽。二爺說,難得和兩位姑娘在這兒相遇,所以特地吩咐客棧准備幾道好菜,還有幾壇陳年美酒,希望兩位賞光。」關正似乎料到會吃上閉門羹,並不氣餒。「他還說,剛才爭客房的事是他不對,他想當面跟竇四姑娘賠罪。」

  真的假的?賠罪?!英氣細濃的眉挑了挑,竇盼紫一臉狐疑。

  「禮多必詐。」

  關正沒有反駁,只是很無辜地微笑著,朝她們姊妹倆深深地打了一個長揖,足見盛意。

  「阿紫......」竇德男輕扯她的衣角,也跟著無辜地笑了,「有陳年美酒耶,這不是你的最愛嗎?」當然,也是她的最愛,呵呵......

  見她不語,再問:「咱們去不去?」

  「去就去,誰怕誰啊?」她頭一甩,瀟灑地躍上江岸。

  若不去,豈不教他瞧小了?!

              ☆

  「兩位姑娘,請進。」

  關正帶著她們倆上樓,停在一間廂房前,又為她們推開兩扇房門,裡頭淡淡地撲來酒菜香。

  竇盼紫前腳剛跨入,一個身影已晃到她面前,中低的嗓音略帶笑意。

  「我正想......你或者不來了。」

  「為什麼不來?聽說有人要擺桌合頭酒同本姑娘賠罪,那是非來不可了。」

  竇盼紫寧下心思,戒備地瞅著關無雙,他該是剛沐浴完畢,及肩的黑發隨意披散著,發尾仍沾著濕氣。

  他低低笑著,目光瞟向一旁的竇德男,言語溫和。

  「唉,要是早些知道那間房是要給五姑娘歇息,我也就不同她爭。頭仍覺不適嗎?需不需要請大夫過來診治?」

  雙方人馬都在悅來客棧落腳用膳,飯後閒暇,他手下的師傅便和四海的師傅聚在一塊兒東聊西扯的,想知道竇四姑娘為什麼硬向店家要一間客房,那還不容易嗎?

  竇德男單純地回他一笑,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

  「我好得很,已經不暈了,呵呵呵......用不著看大夫啦,多謝關心。」

  「出門在外本就應該互相照應,更何況『五湖』和『四海』等同一家,更應該相親相愛。你無緣無故被某人用小石子砸傷頭,我自然得關心關心。」講到「某人」還特別加了重音。

  這話聽起來好生刺耳,誰跟他等同一家了?!

  竇盼紫眉心不自覺地擰起,看著他們兩人自在地交談,完全當她不存在似的,心裡竟覺得挺不是滋味,酸酸的,好像有塊硬物梗在喉間。

  奇怪,為什麼會有這般情緒?她自問,一時間也沒法兒弄明白。

  竇德男小臉仰望,很認真地解釋--

  「不是『某人』啦,是阿紫打彈弓時不小心的,而且也不是『無緣無故』,因為水鳥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竇家大旗上歇腳,一會兒又想在我頭頂上拉屎,阿紫是想用彈弓打那些水鳥的。」

  關無雙「喔」了聲,目光別有用意地瞥向另一個姑娘。

  「還真是無妄之災。」

  竇盼紫此時敏感異常,覺得他話中嘲諷的意味簡直濃得快將她嗆暈,向前一個大跨步,擋在竇德男面前,胸口因壓抑怒氣而高低起伏著。

  「是啊,阿男頭上的傷是我造成的,你要笑便笑,少在那兒扮君子、假好心。還有--」說著,她突然舉起雙掌按推他的胸膛,「離阿男遠一點。」

  他被推得往後退了一步,細長的眼瞇瞇彎著,唇角漾笑,像是把她當成正在鬧脾氣的三歲孩童。

  「阿紫,別這樣啦--」竇德男偷偷拉著她的衣角,從她背後探出小臉,沖著關無雙打圓場。

  「阿紫她不常這樣的,可能是今晚沒吃飽......你不是擺了一桌子酒菜嗎?呵呵,等阿紫肚子飽了、不餓了,脾氣也就不會那麼大了。」

  「我哪裡是肚子餓!我是一見到他就......就......」就一肚子無名火燒上心頭,無處宣洩。

  她後悔了,覺得根本不該應這個邀請,她和他永遠不可能好好地坐下來吃飯喝酒,永遠不可能開懷暢談,也永遠不可能自在輕笑,她和他呵,本來就是死對頭。

  「阿男,我們走。」她拉起妹妹的手立時車轉回身,可還未跨出房門,左腕已被他握住--

  「干什麼?你放開啦!」她討厭他手掌的溫度,像團火,毫無預警地燙著了她。

  「你怕什麼?既來之則安之,竇家四姑娘向來膽大要強,不是嗎?」松開她手腕,他大掌往下滑,有意無意地握了她的小手。

  掌心貼著掌心的時間其實十分短暫,短到幾要感覺不出,但竇盼紫卻是渾身一震,心髒「咚咚咚」地撞擊著胸骨。

  她死命地瞪住他,唇掀了掀,竟找不出話。

  「阿紫......」竇德男試探一喚。

  竇盼紫深深吸氣又長長呼氣,把胸口濃濁的氣息全吐了出來。

  「別理他,我們回船上去。」

  「喔......」唉,白來一趟,她的陳年美酒呵。

  關無雙這次沒再阻攔,若有所思地目送她們出去。

  就在此刻,外頭陡然嘈雜起來,人聲鼎沸--

  抬眼觀望,窗外天際染上橘紅色的火光,極不尋常,而空氣中混入霧白煙熏,正以極快的速度彌漫,還帶著嗆鼻的氣味......忽而,聽見下頭有人叫喊--

  「著火啦!江上著火啦!」

  「是泊船,全燒起來了,幫忙救火呀!」

  「老天!動作快,要不全燒起來啦!」

  江岸的泊船幾乎全是並排相連的,一旦發生火災,再加上江風助長火勢,火舌極易四散竄開,後果不堪設想。

  竇盼紫知其輕重,忙沖到窗口往下看,登時心中大駭。

  著火的船只正是四海鑣局的篷船,插在船頭和頭尾的竇家大旗燒得正熾,呼呼地隨風飛揚,像是巨大的火把一般。

  老天!怎麼會這樣?!

  竇盼紫心思轉折,倏地回身,沖口便罵--

  「關無雙!你好卑鄙!」明亮的雙眸就似焚燒的大旗,怒火滔天地瞪住身後的男子。「你這是調虎離山,故意請我和阿男上來,然後再派人燒船......禮多必詐,我早該提防,你這個人簡直、簡直差勁透頂!」

  聽到如斯指控,關無雙俊臉陡沉。「我沒有做。」

  「鬼才相信!」她雙手握成拳頭,隱隱顫抖,心彷佛被人重擊,好痛,卻不知因何疼痛。

  「阿紫,救火要緊!咱們的鑣物還在船上呢!」

  竇德男的話如當頭棒喝,當務之急便是要想辦法保住船只和所托的鑣物,四海竇家的聲譽斷不可毀。

  至於這筆帳,她謹記於心了。

  「走!」竇盼紫大嚷,姊妹兩人雙雙由二樓躍下,疾速地奔向江岸。

  岸邊風大火也大,人越聚越多,許多船只害怕受到波及,紛紛解纜往江心驅散,幽暗的江面因火光照耀,映成一片艷紅。

  「趙師傅,別靠過來,快把篷船移向江心!」

  竇盼紫沖著前頭大聲疾呼,四海的篷船就只剩趙師傅守護的那艘安然無事,其餘四艘,船頭船尾和篷上的大旗看去就要倒塌,已然搖搖欲墜。

  阿爹說過,旗子便是面子,是四海鑣局的象征,更是信譽和榮耀。

  四海走鑣,不曾有誤,在江湖上揚名立萬,靠的便是不敗的信譽和永遠的榮耀,比性命還重要。那些鑣物無論如何也要保下,一定、一定要保下!

  驀地,纖細的紫影兒一踩一躍,跳上岌岌可危的船板。

  「四姑娘!小心!」

  「阿紫,你瘋啦!阿紫--」

  幾名師傅和竇德男正忙著打水撲火,被竇盼紫這突來的舉動嚇得差些魂飛魄散。

  「裡頭有藥材,不能燒著!」

  竇盼紫大喝一聲,從背後抽出剛刀,熊熊大火中就見她揮刀砍下篷上著火的旗子,力道用得足勁,整團燃燒的大旗連著旗桿飛下,落進江中。

  如法炮制,她接著又迅速地砍倒船頭和船尾著火的旗子,一艘篷船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沉沒。

  「快把貨拉上來!快!」四海鑣局的師傅們跟著行動,好幾個已游進江裡,合力拖住船纜,拼命地拉上岸。

  此時,竇盼紫已接連砍掉第三艘船的旗子,她一張秀白的臉蛋被火熏得通紅,發絲凌亂,擎刀跳躍,利落地竄到最後燃燒的船只上。

  「四海的,咱們人多,幫你們來啦!」一批漢子沖了過來,全撲通、撲通地跳進江裡,幫忙拖船。

  「喲,是五湖的眾位,多謝多謝!」

  「謝啥兒呀,應該的!來,一起用力啊,一、二、三,起--」

  眼見三艘篷船緩緩地被拖上江岸,危機就快解除,眾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最後那艘船上。

  然而,雖然已是那樣的努力,可仍是遲了,頭尾和篷上的旗子已經燒毀坍倒,火勢蔓延到船身,正無情地吞噬著。

  「快下來,篷子要塌了,阿紫!」竇德男拋下裝水的木桶,雙手圈在嘴邊扯嗓大嚷。

  可竇盼紫似乎聽不見,手中剛刀仍死命地揮砍,但熊熊火源已然散開,看來是到了非棄船不可的地步。

  不甘心、不甘心呵!

  她一定要保住,阿爹費了多少心血才建立起如此的聲望,四海鑣局的信譽絕不能就這樣斷送。

  怎能甘心?!

  「阿紫!」

  竇德男顧不得了,將銀槍提在手中,疾跑幾步,腳下一蹬,打算跟著跳入著火的船中,身子正撲至半空,背後卻感到一股強勁的力道按上左肩,將她整個人往後倒拖。

  「哇!誰啦!」冷不防地被推回原地,跌在草上。

  一個翻身躍起,竇德男定眼瞧清,見那人已取代自己躍入船中,竟是關無雙。

  「二爺,火太大,救人甭救貨啦!」五湖鑣局的手下嚷叫著,語氣聽不出擔憂,彷佛只要有關無雙出馬,肯定天下太平似的。

  「二爺做事還要你教嗎?!閉嘴吧你!羅唆。」

  「就是,去去去!哪邊兒涼快哪邊兒去!」

  「嗚......咱兒只是給點意見嘛,用得著這樣轟人嗎?」

  五湖鑣局的漢子們竟斗起嘴來,四海鑣局的大伙兒可沒這等心思,十來雙眼睛全巴巴地望著火船,以及那船上的一男一女。

  在上船,關無雙猛地握住竇盼紫的右臂,阻止她再揮刀。

  「跟我走!」他沉靜地命令。

  此處溫度極高,火勢轉烈,他們兩人處在火海中,彼此將對方的面容瞧得清清楚楚。

  「放開!關無雙,你這卑鄙小人,還想怎麼樣?!」

  情勢不容竇盼紫細想,內心斷然認定他就是罪魁禍首。她掙扎地要抽回手臂,可是要比力氣,她豈有勝算,關無雙的大掌扣得好緊,硬是不教她揮刀。

  「火太大,你救不了,跟我走!」

  「不用你假好心!放開!」

  「聽話。」語氣更沉。

  「你、你少支使我,關無雙,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他的表情好生嚴厲,在火光中顯得清峻慘白。

  第一次,竇盼紫看到那對細長眼中的情緒,滾滾而起,無絲毫掩飾,他在生氣,處於極端的憤怒當中。

  猛然之間,他猿臂陡張,緊緊地箍住她的腰肢。

  竇盼紫先是一楞,尚未回過神來,整個人竟被他攔腰抱起,「撲通」一響地就被丟進江裡。

  「哇啊!噗噗噗......」關無雙,這個卑鄙之徒!她竇盼紫跟他沒完沒了!

  她想張口大罵,更想揮刀砍人,江水卻在同一時間漫入口鼻,嗆得她差點不能呼吸,而手中的兵器竟在不意間脫手了,無聲無息地沉進江底深處。

  她的剛刀啊......心一動,調整氣息,踢動雙腿,反射性地便要往江中游去,可隨即又想起四海的船和鑣物,權衡之下,她倒轉回身,努力地朝上撥水。

  太遲了、太遲了......透過幽幽江水,那橘紅的火團燒得如此旺盛,真要付之一炬?所有的心血就要葬送在這裡?是嗎?是嗎?

  不、不!

  竇盼紫急得一顆心就要跳出嗓口,拼命地往江面游去,她不要阿爹失望,不能讓四海蒙羞,那臭男人為什麼使這般下流手段?她恨他,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他!

  驀地,江面傳來「轟隆」巨響,夾雜著眾人的驚呼,竇盼紫瞧見一座火物翻進江來,還來不及意識,一波又一波的江浪已朝她急湧而來,雙臂又酸又麻,漸漸無力抵擋了,而小小身軀在江中隨著水流翻滾......翻滾......翻滾......

  唔......

  為......

  為什麼要這麼做?那臭男人......她和他誓不兩立......

  她恨他、恨他、恨他......

  可是......胸口有些空蕩,有些失意,有些酸......

  又是為了什麼......

  模模糊糊的,好多片段閃過竇盼紫的腦海,她虛浮著,整個身子變得好輕好輕,彷佛踩在雲端,直到--

  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將她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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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5: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惱也懷心

  那一掌,關無雙並未用勁,只輕拍在她小小的胸脯上。

  然後,她的「大漠飛沙」就再也不曾練好過,總這般畏畏縮縮的,永遠施展不出豪氣。

  因為下意識地,感覺若放開雙臂揮刀,從某個地方便會伸來一只男性大掌碰觸自己的胸口,要她措手不及、避無可避。

  那個陰險的、惡劣的、教人恨之入骨的男子,她發誓,她竇盼紫這輩子和他誓不兩立。

  臭家伙、笑面虎、討厭鬼......

  「要醒就干脆一點,別閉著眼睛,嘴巴還在罵人。」

  那嗓音是熟悉的,彷佛就在身邊,竇盼紫皺著眉心,眼皮輕掀,當面前的人影由模糊變為清晰,望入那對似笑非笑的細長眼眸,她怔了怔,跟著放聲驚呼,身軀驀地坐直起來。

  「你、你干什麼?!」臉頰泛紅,眸中是全然的戒備。

  關無雙聳聳肩,聲音持平:「想聽清楚你在罵些什麼。」

  「我沒罵人,你少胡說八道。」

  見她一清醒就像只小刺蝟,不想同她爭論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站起身走到桌邊,為自己斟了杯茶。

  這時,竇盼紫的記憶紛紛回籠--

  她中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

  四海的船、四海的鑣物、四海的信譽和臉面,那燃燒的竇家大旗隨火焰隨風翻飛,彷佛自有生命,而他還惡劣至極地阻撓搶救,把她丟進江裡......

  小手下意識地捉住衣襟,她低下頭,發覺身上換了一套干淨的衣衫,更詭異的是......阿男不在身邊,房裡,只有他和自己。

  「你掉到江裡弄得渾身濕透,當然得把衣衫換下。」他看穿了她小腦袋瓜裡轉些什麼,卻故意把事情說得模稜兩可。

  饒是她腦子再大、勇氣十足,碰上這等尷尬的問題,怎麼也問不出口。

  「我阿妹呢?她去哪兒了?!」

  他下顎輕揚。「腿長在五姑娘身上,她去哪兒,我怎會知道?」

  她氣得嘴唇微顫,語調不太穩:「那......我為什麼在這兒?還有、還有這身衣衫到底是......是......」

  「這身衣衫又怎麼了?挺合身的,你不喜歡嗎?」他顧左右而言他,偏不給她一個痛快。

  「關無雙,你、你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眼眶發熱,她努力地調整呼吸,發誓絕不在他面前示弱。

  「我怎麼樣?」有些吊兒郎當。

  她怒瞪著他,略帶鼻音地道--

  「你這個人的心腸也、也壞得可以了。你叫人放火,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為的就是想看四海笑話,想要教咱們在江湖上抬不起頭。關無雙,你別妄圖了,四海竇家比你所想象得更要堅強,我們......我們絕對不會倒的。關無雙,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心裡的氣憤一古腦兒全宣洩而出。

  從她那張紅潤小嘴裡吐出來的,永遠沒好話。

  他兩道目光略沉,薄唇輕抿出一個淡淡的笑弧。

  「我沒設什麼調虎離山,更未派人放火。」

  「狡辯!」

  「信不信由你。」

  竇盼紫討厭他那種輕忽的態度,用力地掀開薄被欲下榻。

  「你要上哪兒?」他放下茶杯,視線追隨著她。

  「用不著你管!」她只想走開,遠遠地,別再看到他。

  或許是動作太快、太突然,再加上心緒不穩,她陡地立起,眼前忽地一黑,瞬間天旋地轉起來。

  「阿紫!」幾是同一時刻,男性的臂膀朝榻邊伸來,穩穩托住她的身子。

  好......奇怪......

  這感覺並不陌生,放在腰際的大掌、合抱的力量,和縈繞在鼻間的味道......心頓時浮動起來,抓不穩節奏。

  他、他為什麼喚她的小名兒?未經允許,他怎麼可以隨便這樣喚她?

  那雙強健的臂膀忽然將她打橫抱起,竇盼紫訝異地睜開眼眸,就見一張文質俊秀的臉容離自己好近,黝黑的眼底似在閃動著什麼,正晶燦燦地對住她。

  「你的真氣耗損過度,最好還是在榻上歇息,別逞強。」說著,他把她放回柔軟的床榻上,舉止輕柔而細心。

  胸口悶悶的,身體熱熱的,心跳得太快了些,竇盼紫不由自主地臉紅,水眸淺淺收斂,竟瞥見他兩手手掌裹著布條......怎地受了傷?

  簡直......簡直莫名其妙!

  她管他受不受傷?!干嘛臉紅、又做什麼心悸?!她心中痛批自己,小手悄悄地擰著大腿,試著召回注意力。

  「你、你離我遠一點,別碰我!我會這樣,還不都是你害的?!」

  她氣呼呼地拍掉他的手,兩條腿又翻身下榻,地上透著涼氣,這才發覺自己光著小腳丫,襪和靴都不知掉哪兒去了。

  關無雙退開一步,抿唇不語,靜瞅著;她尋找襪、靴的著急模樣,稍稍安撫了他內心的不平之氣。

  忽地,她抬起頭,雙頰鼓鼓的,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還來!」她找不著,干脆同他要。心想他肯定是故意的,把她襪、靴藏起來,就想看她出丑。

  「還什麼?」

  「你、你......我的襪和靴!快把它拿出來。」

  她臉又紅了,突地意識到什麼,忙將腳縮回榻上,不知是否自己反應過度,就覺得那對細長的眼正瞬也不瞬地打量她的足。

  關無雙劍眉微挑,聲音冷淡,「你把它們給我了嗎?」

  「我給你干嘛?!」

  「呵,你既然沒給我,又為什麼向我討還呢?」將她一軍。

  「我沒給,是你偷偷取走藏了起來。」她捏緊小拳頭,真想一拳揍在他臉上,把那張假面具給打下來。

  他輕笑一聲,「你的襪和靴很香嗎?要取我也是取別家姑娘的小襪和小靴兒,取你的干什麼?」

  「我怎麼知道你想干什麼?!你、你這人......什麼事都干得出來!」

  對!她竇盼紫是鑣局兒女,成天舞刀弄劍,連頭發也比男兒還短,本就比不上別家姑娘溫柔婉約,香氣撩人,哼!

  也不懂自己在生什麼氣,她心口突然間漲得好難受,直想扯開嗓子長嘯。

  嘴角的笑轉冷,他靜看著她,似是想說些什麼,但兩片薄唇掀了掀,終未成聲。

  這時,房中的氣氛十分詭譎,兩人默然對峙,只聞淺淺的氣息交相而起。

  竇盼紫感到渾身很不自在,彷佛有螞蟻往身上爬似的,她動動頭顱和腰肢正要開口,房門卻在此時被推了開,跟著便傳來竇德男輕輕嚷叫的聲音。

  「阿紫,你醒啦!呵呵呵......你肚子餓不?」

  她跑過來,右手提著一雙靴,左手抓著兩只襪,開心又道:「哪,你的。從昨晚晾到今天,靴子底墊還沒完全干呢,先將就一點兒吧。」

  「阿、阿男......」

  舌頭有些不聽使喚,竇盼紫瞪著孿生妹妹,眨眨眼,再眨眨眼,費了番力氣終於擠出話來。

  「你的頭發呢?怎地不見了?」

  哪有不見?不是好端端地長在頭上嗎?只是一夜之間長發變短發,輕飄飄的,削得比四姐的還短、還俏。竇德男無辜地咧嘴,微微甩頭。

  「說來話長啦,你掉到江裡被......被人救起,什麼也不知道哩。」偷瞄了眼一旁面無表情的關無雙,竇德男繼而又道--

  「昨天夜裡火燒船,情況才剛控制下來,誰知悅來客棧也被人放火了。當時的情況實在是亂七八糟,讓大伙兒忙得焦頭爛額、暈頭轉向的。我、我跑去幫忙救火,抱著一位大娘和她的孩兒踢破窗子從二樓跳下,一個不留神,頭發就被火舌燒著了,又焦又臭,不削掉很難看耶。」

  聞言,竇盼紫微喘著氣,伸手摸摸她短俏的發,歎了口氣,「阿爹要是知道了,肯定氣得七竅生煙。」

  「唔......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竇德男又甩甩頭,還不習慣頸後輕盈無物的感覺,嘴一咧,倒也不太擔心後果如何,只管將手中的東西遞到竇盼紫臉下。

  「拿去吧,我洗干淨羅。」

  她的襪和靴。

  注意力轉回,竇盼紫小臉紅了紅,感覺那男子的視線專注在她身上,帶著淡淡的嘲弄和譏刺,而自己竟沒勇氣與他對視。

  「太好了,竇四姑娘找回自己的襪和靴,終於洗脫在下的不白之冤。」關無雙雙手負在身後,下顎微揚,又是那種欲笑不笑的神態。

  他沒取走她的靴、襪,是她冤枉了。但是關於昨夜火燒船的事,他又能如何解釋?!

  竇盼紫咬咬唇,倔強地道:「少在那兒賣乖。昨夜的帳,本姑娘還沒跟你算!」

  「阿紫,不干二爺的事啦,咱們四海和五湖做好朋友,別再鬧意見了。」竇德男有些無力,夾在他們兩人之間,永遠都在打圓場。

  「二爺?你也學旁人稱他二爺?!阿男,你怎麼可以幫他說話?!他、他做了那麼多壞事......」

  「他哪兒有?二爺他、他......」竇德男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忽地調頭沖著關無雙道:「你為什麼都不說話?!阿紫不是不講理的人,你說了,她會聽的,你一句話也不解釋,就任著人家誤會你嗎?!很奇怪耶!」

  關無雙仍是面無表情,深深看了竇盼紫一眼,音調平淡。

  「清者自清,何需辯解?在下也要起程趕回岳陽五湖了,兩位姑娘保重,後會有期。」他抱拳拱手,隨即轉身跨出房門。

  「喂!二爺--」竇德男喚不住他,重重地歎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回榻邊。

  「瞧,你把他給氣走了。」

  「他是作賊心虛。」竇盼紫撇撇嘴,臉蛋竟微泛蒼白,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竇德男把小臉探到她眼下,訝異地悄聲問:「阿紫......你、你怎地哭了?唔,人家又沒罵你......」她被她用彈弓射中頭都沒哭呢。

  竇盼紫心下陡驚,連忙抬手擦臉,才知頰上濕濕熱熱的已淚流滿腮。

  老天,她真是在掉淚!莫名其妙也不知哭啥勁兒?!

  「......我、我......還不是被他氣哭的?!那個該死的臭家伙......」除了這個理由,總不可能還有其它原因。

  哼!他以為調頭就走便什麼事都沒了嗎?她和他的帳,遲早要算得清清楚楚。

  「唉......」竇德男又是歎氣,見竇盼紫心緒不穩,一些話明明已到了嘴邊,硬是讓她咽進肚裡。

  這個時機不好啊,動輒得咎,還是耐心等著吧。

              

  情況沒有想象中的糟糕。

  四海的篷船只余一艘完整,竇盼紫原以為得在兩湖拖上幾日,因要重新租賃船只,還得檢查自四川帶回的藥材受損的狀況。

  但沒料及,幾位老師傅竟在短時間內便安排好船家,而那些藥材在四川上船時已用紙層層捆包,還在紙上塗了厚厚一層桐油漆,能防水侵,因此四海這一次意外,算是安然解決。

  長江水流湍急,千裡快哉,過一日,四海的船只已由兩湖進入鄱陽,轉進九江卸下鑣物,終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這趟生意。

  返回四海鑣局,自然要將實情稟明。

  關於在悅來客棧所發生的火燒船事件,竇家眾人在聽取竇盼紫、竇德男還有幾位老師傅的說詞後,出現兩種極端的反應--

  竇大海,當然是完全支持竇盼紫的。

  他同岳陽的五湖鑣局素有「嫌隙」,一瞧見竇德男削短的發,他整個人都快瘋了,搥胸頓足的,只差沒把眼淚彈將出來,哪裡還有精神細細思量、慢慢琢磨?

  而雲姨和竇家其它的大小姊妹倒是理性了些,前思後慮,覺得這件意外硬要算在岳陽關家頭上,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

  只是,從四川回來後的這些日子,竇盼紫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了,脾氣特別壞,毛毛躁躁的,練起武來是心不在焉,提不起勁,而平時那些熟練的刀招竟也使得雜亂無章,完全失去該有的水准。

  為什麼會這樣?!

  嗯......大伙兒都在猜......

  「你說,她是怎麼啦?」

  四海鑣局裡,開放式大廳前的台階上,那美婦席地而坐,擰著彎彎的兩條柳眉兒,瞇眼瞧著練武場上對招的兩個身影,忽地一個拐腿,把正要開溜的小姑娘絆倒在自己身旁。

  「嗚嗚嗚......雲姨,很痛耶。」竇德男可憐兮兮地揉著小屁股。

  「我好得很,一點兒也不痛。」她一臂彎勾來竇德男的小頭顱,胡亂撥散她的俏發型,森森又道:「給老娘乖乖招來。」

  「雲姨哪兒老啦?都不知有多年輕呢。」

  「少來這套。還不說?」

  「您想人家說啥兒呀?雲姨該去問阿紫才對嘛。」

  「孿生子相互感應,問你也一樣。」

  「嗚......」哪有這樣啦......

  今日,九江府衙裡舉行一場聚會,廣邀各鑣局和武館的師傅,因短短一個月內,已有六家鑣局的貨物遭劫。此次聚會,一方面是研究如何緝凶,另一方面則希望由官府出面,讓鑣局能與武館合作,以便往後走鑣時能多增些人手。

  因此一大清早,竇大海便領著大姊竇招弟和幾位師傅上九江府衙去,而二姑娘竇帶弟已遠嫁塞北;現下,陪著妹妹喂招練武的責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竇三來弟的身上了。

  場上,竇來弟的九節鞭變幻無常,銳氣如霜,一會兒如靈蛇吐信,一會兒似豹爪疾撲,眼看好幾回就要打中竇盼紫,卻全被她運用巧勁轉變了方向。

  至於竇盼紫手中的大刀,全是徒具招式,毫無內勁。

  感覺不到大刀該有的豪邁氣勢,無論是出刀、格擋、回旋、撲疾,或是撩、劈、扎、刺等等,每一招都軟綿無力,拖泥帶水,若是真正對敵,都不知該被打到幾重天去了。

  「我想......」竇德男對著美婦無辜地眨眨眼,「問題出在那柄刀吧。原先的那把掉到江裡,阿紫又還沒找到其它好刀,所以就使不順手了。」

  雲姨哼了兩聲。「那也不會荒謬到這般田地。要死不活的,連三歲娃兒都能把她給撂倒。」

  看不下去了,實在是忍無可忍,她由腰間取出三個銅錢,掐在指尖,又以暗器手法連續朝前打去。

  三枚銅錢來勢洶洶,分別對准竇盼紫胸口、肚、腹三處穴位。

  眼見那三枚銅錢就要准確無誤地擊中目標,電光石火間,「颼颼颼」三響,接著碎裂聲音乍起,瞧不清事情如何發生,待定下眼來,已見雲姨的銅錢被另外三枚打落,六個銅板因力道的相互撞擊,全裂成兩半散在場上。

  練武場上的兩人同時收手,竇盼紫怔了怔,胸口高低起伏著,她刀尖緩慢地垂向地面,眸子定定地瞅著那些碎銅錢,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哪一位朋友光臨四海?躲躲藏藏的,莫非臉生爛瘡、頭長癩痢、歪嘴斜眼,見不得人?」

  雲姨倏地立起身子,一手已支在腰上,眾人皆知,這是她開罵的標准姿勢。

  此時,一個修長身影由門外步進,依舊是利落的勁裝,結實的綁手,腳下踏著長至膝處的黑筒靴。他站定,細長的眼笑瞇瞇的,連兩片唇也彎出相同的弧度。

  「晚輩岳陽五湖關無雙,特來拜會。」

  這個臭家伙......

  眼前一花,竇盼紫用力、用力、再用力地眨眼,那對沉寂好些天的眸子陡然間灌注驚人的生氣,竄起兩把火焰。不等雲姨開口,她已然沖到他面前。

  「你、你!關無雙,你來這裡干什麼?!」他好大膽子,竟敢如此大剌剌地踩進四海鑣局的大門。

  好!很好!這一次,她定要好好地教訓他,新仇舊恨一並了結。

  「我來找你。」他說得直接大方。

  雲姨、竇來弟和竇德男同時「喔」地一聲,六只眼興味十足。

  竇盼紫心一促,隨即寧定下來,強令自己別教他唬住,這個男子手段陰險、心思惡劣,她早已領教過,若再上他的當,那她就真是無可救藥。

  「我沒找你,你倒先找上門來。」她冷哼,「上回悅來客棧之事也該有--」

  「我是來物歸原主的。」他截斷她的話,逕自從背後解下一長形布包,遞到她面前。「你的東西落在我那兒了。」

  什麼?

  她又是一楞,下意識地伸手接過,翻開裹布--

  「阿紫、阿紫,是你的剛刀耶!」竇德男率先叫嚷出來,還興奮的在原地胡跳。

  她的剛刀不是沉入江底了嗎?為什麼會在他手中?

  竇盼紫好半晌說不出話,只傻傻地瞪著自己的貼身兵器,心中好生復雜。

  關無雙將目光從她小臉上移開,坦然地直視雲姨,從容抱拳道:「適才多有得罪,望前輩莫怪。」

  雲姨輕輕頷首,把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遍。

  「我見過你,兩年前在九江珍香樓上,你隨著你爹親前來,卻一直立在角落不曾開口說話。」

  「前輩記性真好。」

  「什麼前輩不前輩的,論年齡,我也沒長你幾歲。」

  「是。」他再次抱拳。

  支在小腰上的手放了下來,雲姨掠掠發,步下階梯,瞄了眼地上散落的碎銅錢,語氣帶笑。「嗯......你的功夫練得不錯,比咱們家幾個姑娘都強,但力氣可比不過金寶兒。」

  「雲姨?」竇盼紫不以為然地嚷著。

  「叫什麼叫?特別是你,練那個啥兒刀法呀?沒給你飯吃嗎?有氣無力的,我瞧連只雞都砍不死。」

  「唔......」她也清楚這些天自己的狀況不佳,做什麼事都心浮氣躁的,彷佛有件事懸在心上,七上八下,細想,卻又不知到底為何。

  下意識地,她偷偷覷向關無雙,見他竟是露齒微笑,她臉頰微赭,反射性怒瞪了他一眼。

  雲姨又問:「你上九江所為何事?難不成只為了還咱們家阿紫的大剛刀?」

  「雲姨,今日九江府衙會議,是由大姊夫鷹雄出面主持,消息肯定在道上傳開,今日與會之人必然不只鄱陽一帶的英雄豪傑,岳陽關家的人會出現在這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竇來弟向來心思縝密,專注地擦拭自個兒的九節鞭,頭抬也沒抬。

  關無雙從容頷首,語氣清朗,「九江府衙的聚會適才已經結束,在下先行過來,特將兵器歸還給竇四姑娘。」

  「呵,你倒有先見之明,快我阿爹一著,若然我阿爹轉回,這四海鑣局瞧你進得來進不來?」竇來弟心型臉蛋漾出一抹淺笑。

  竇德男擰著眉心接著道:「還是進得來呀,不過......阿爹肯定要揮著九環大刀趕人家出去。」

  「就算阿爹不在,四海也不能任他來去。」竇盼紫擎刀在手,猛然一個扎刀進步,刀尖對准他的門面。

  關無雙竟是動也未動,細長的眼顯得深邃,若有所思地盯著離鼻尖不到一寸距離的刀尖,又順著剛刀移向她的小臉,與她對視。

  「喲,這會兒是怎麼啦?精神百倍,起死回生,比川劇變臉還神。」雲姨瞇著水眸瞧瞧這邊,又瞄瞄另一邊。

  「不都說了,問題出在刀上,如今剛刀找回來了,阿紫又生龍活虎啦。」竇德男附在她耳邊悄悄下結論。

  「是嗎......」嗯,問題不在刀,倒是送刀來的這個男子挺值得琢磨的。

  相較於竇盼紫嫣紅惱怒的小臉,關無雙卻突兀一笑,從容不改。

  「不用四姑娘費力,在下也該告辭了。」

  「咦?江雲姨柳眉輕挑,「別怕!咱們家老四又打不過你,不留下吃頓飯再走嗎?」

  「雲姨?!」這、這什麼跟什麼嘛?!簡直是長他人志氣!竇盼紫瞪大眼,全然不敢置信。

  「是呀二爺,咱們家阿爹怕咱們家雲姨,你留下來用飯,有雲姨當靠山哩,不怕不怕,呵呵呵......還有哪,上回的事還沒好好謝你呢,留下嘛......」竇德男跑到他面前,小臉誠摯而熱情。

  「阿男?!」連阿男也倒戈,這家伙真有這麼大的能耐嗎?!

  上回的事......指的又是什麼?

  此刻,相同的臉容,兩種極端的神情--

  關無雙垂首瞧著竇德男可親的臉蛋,心中所想的卻是另一張惱怒的容顏,直是......無理可循,都不曉得著什麼魔了。

  「多謝好意,在下心領了。」他抱拳,瀟灑淡笑,「告辭了。」接著旋身便走,頭也不回地跨出四海鑣局。

  「唉,阿紫,你又把他給氣走了。」竇德男大大地歎了口氣。

  竇盼紫也不回話,默默地收回剛刀,巧肩瞬地垮了下來,感覺剛回籠的力氣又莫名其妙地消散無蹤了。

  為什麼......

  為什麼呵......

  她到底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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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明月雙歸

  關無雙拜會四海之事,大伙兒默契十足,自然沒向竇大海透露一句。

  只是乍見竇盼紫的剛刀竟失而復得,他老大一邊扒飯、一邊提出心中疑問,竇盼紫支吾其詞半天答不出來,竇來弟卻笑瞇瞇地丟出一句話--

  「阿紫的剛刀刀柄上刻著『四海竇四』,依阿爹和四海在江湖上的名氣,誰拾到這柄刀,還不知要送回這兒來嗎?」

  「呵呵呵,對對對!」竇大海猛點頭,好幾顆飯粒黏在落腮胡上,沖著竇盼紫道:「人家幫你把刀送來,可要好好酬謝人家啊?」

  「唔......」竇盼紫臉紅了紅,夾來一塊豬腳用力咬下。

  「有,她謝過了,都不知多有禮呢。」雲姨盛來一碗湯,秀氣喝著。「本來還想留下那人一起用膳,可是擔心姊夫會不高興。」

  「咱兒干嘛不高興?!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他還專程把阿紫的刀送來,這樣的好朋友一起坐下來喝酒暢談,咱兒高興都來不及哩!」

  「是嘛?」雲姨淺笑,「那好,下回若有機會,我便替姊夫留他下來。」

  「如此甚好。呵呵呵......要是他有酒量、有酒膽,咱兒就同他干上幾壇佳釀,這才真正痛快哩!」

  竇盼紫掀了掀唇欲開口,桌底下一只柔荑暗暗伸靠過來,在她大腿上用力一掐。

  「嘶啊--」

  「怎麼啦?阿紫?」竇大海扒飯的動作一停。

  「沒、沒事。」嗚......痛啦......

  雲姨若無其事地喝了口湯,「對,沒事,乖乖吃飯就沒事了。」

             

  晚膳過後,竇盼紫點燃房裡燈火,將剛刀抽出刀鞘,靜靜地凝視著。

  她握住刀柄,勁力陡出,刀與手臂成一直線,那銳利的鋒芒在火光下搖曳,寒光隱隱。

  離開她掌握的這段時間,看得出來這剛刀仍被妥善保管著。

  房裡有些悶,她頭一甩,將刀還鞘,接著推開房門踏出,步進後院小小的天井下,在廊下的台階上曲膝而坐。

  「阿紫......」

  她循聲調頭,見竇德男也推開自己的房門,探出小小頭顱。

  「什麼事?」她問。

  「你心裡還在不暢快嗎?是不是......還在生關家二爺的氣?唉,他人挺好的,有義氣又精明,你和他就不能好好相處嗎?」

  竇盼紫神情微僵,口氣也僵,「為什麼你們老幫著他說話?」

  「因為是你誤會人家了嘛。」

  「我哪有?!」

  「唉唉,再不說真要憋死了。」

  竇德男跨出房門,一屁股擠到她身邊,「你老是罵二爺陰險惡劣,還把上回悅來客棧火燒船的意外算在人家頭上,實在很不對耶。」

  「他本來就是。他、他還跳上船阻止我救火,還把我拋進江裡,你我親眼所見,他是存心要四海出丑的,我哪兒錯怪他了?!」

  「錯、錯、錯!錯得沒邊兒啦。」竇德男揮動著雙手加強效果,急急又道:「他跳上船阻止你,是因為火勢太大,你硬是不肯撤離,那時想救你,把你拋進江裡是最快的方法呀。」

  竇盼紫清亮的眼瞪得好圓好大,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對關無雙早有先入為主的看法,更有太多的沖突橫在兩人之間,對於竇德男的說法,她一下子沒辦法完全接受。

  竇德男鼓著腮幫子繼續道--

  「他把你丟進江裡,自己卻沒跟著撤離,當時火舌都竄到船板和篷子上了,眼看整艘船連帶著貨都將付之一炬,他想也沒想,抽出那把什麼青玉刀的一直砍砍砍,眨眼間便毀去篷船,把整批藥材貨拖進水裡。」

  說到這兒,她小臉無比欽羨,一拳擊在掌上。

  「唉,你都沒瞧見呢,他在火裡揮刀去篷,拖貨入江的那幾招......喝!猶如神技,真是了得。呵呵呵,有機會定要向他討教討教。」

  竇盼紫仍是不語,咬著唇,故作冷淡,心卻擰了起來。

  竇德男接下又說:「我才不認為他會使啥兒調虎離山計、派人燒咱們家的船哩。若他心懷不軌,何必大費周章、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替四海保住所托鏢物?又何必為了救你而跳上船,把你丟進江裡後,又跳進江裡把你抱上岸來?還把五湖的船只出借給咱們裝貨,讓咱們能順順利利地轉回九江,在期限內走完這支鏢?」

  「什麼?!」竇盼紫差些掉了下巴,臉陡地刷白,怔怔地問:「你說、你說那些船是五湖鏢局的?」

  「正是。」竇德男沒好氣地點頭。「他教人別讓你知道,而趙師傅他們也覺得還是瞞著安穩一些,怕你要發脾氣的。」

  竇盼紫一聽,心中五味雜陳,她十指在膝上絞著,努力想理出一個頭緒來。

  「阿紫......」竇德男輕輕喚著,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一直覺得你比我聰明,反應又好,從小習武,一套武功你瞧過一次便能記住,阿爹、雲姨和大姊教下的東西,你也總是學得比我快。阿紫......你明明那麼聰明,為什麼這回會不分青紅皂白,直要全說是二爺的錯?他沒有必要火燒四海的船後,又繼續在悅來客棧放火,不是嗎?我覺得......你只是在針對他......」

  是嗎?



  是嗎......

  她只是在針對他......那麼,自己又為什麼要針對他?

  竇德男這番話有如當頭棒喝,她緩緩細思,憶及沉進江中的自己,飄浮著、尋不到重心,而意識在清醒和沉睡間游移,然後,有個托住腰際的一股力量,她依稀記得那個懷抱。

  是他抱住了她!

  心悶塞得厲害,感覺這外頭小天井的空氣比房裡還沉悶三分。

  倏地,她立起身子。

  「阿紫,你上哪兒去呀?」竇德男也跟著站了起來,對著她的背影問道。

  「我想騎馬出去溜溜,別告訴阿爹。」她深吸了口氣,試著沖淡胸中那股郁悶,卻是徒勞無功。

  竇德男稍楞,隨即又道:「我同你一塊兒去?」

  「不用了,阿男......我想獨自一個......有些事得想清楚。」

             

  偷偷往馬廄牽出一匹馬,沿著九江大街緩行,直到城郊,竇盼紫才「駕」地一聲策馬飛馳。

  冷風迎面撲來,掃過她既短又俏的發,將臉頰刮得通紅,每一次的呼吸吞吐氣息清洌,那沉甸甸的感覺剎時一掃而空,胸房中也整個清淨了下來。

  僅想在月夜下放馬狂奔,沒有確切的目標,馬兒帶她上哪兒,就跟著上哪兒,這信馬由韁的感覺很自由,更適合現在的她。

  不知過了多久,疾奔的馬蹄緩下,改成格答、格答的慵懶節奏,然後完全停止。

  竇盼紫抬起抵在馬頸上的秀額,才發現已來到湖畔,座下的馬兩只前蹄踩進湖裡,正垂下頭飲水,還自在地嚼起水草。

  竇盼紫撫摸著它的長鬃,輕聲笑罵著:「貪吃鬼。」

  「馬無夜草不肥。你總不能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聞聲,竇盼紫驀然回首,今夜的月光皎潔無瑕,那男子和他的馬就佇立在那樣淡淡的無瑕之下。

  「關無雙,你、你為什麼在這兒?!」

  月光在俊逸五官上跳躍,他似乎在笑,策著馬緩緩朝她踱去。

  「唉,你為什麼老愛問我這個問題?好似有你的地方就不該有我?」

  竇盼紫臉蛋微熱,瞪著他的側面輪廓,硬擠出話來。

  「你和我......本來就水火不容。」

  他挑眉,慢條斯理地偏過臉來。

  「我卻不這麼認為。」話中有話。

  竇盼紫想問,又不知如何啟口,再加上竇德男對她道明之事,一時間數不清的疑惑湧上,好不容易驅除的郁悶彷佛又在胸口盤桓......

  是他出手救助,替她保住四海的鏢物;是他暗地將船出借,讓他們順利回到九江;他在江中找到了她,還有那把剛刀......

  為什麼不說?他一句也不說呵......

  「怎麼?我生得真教你如此厭惡嗎?瞧你皺眉抿唇,渾身不暢快。」他笑了笑,眼睛彎成細縫,讓人看不懂。

  竇盼紫仍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他,或者是月光之故,那張年輕瑩秀的臉微泛透明,鑲上朦朧的銀輝。

  「算啦算啦,我還是走吧。留在這兒,又要教你氣惱了。」

  他的語氣聽來輕松,傾前拍拍馬匹的頰,扯動韁繩正要旋身--

  「你到底來這裡干什麼?」她忽然開口,有種非要對方回答不可的氣勢。

  關無雙停下動作,不答反問;「那......你又是來這裡干什麼?」

  「我、我睡不著,出來跑馬。你呢?」她一頓,忽然又道:「不准跟我的回答一樣。」

  他笑了出來,略沉的笑聲像投進湖裡的小石子,蕩出層層漣漪。

  「我純粹想跑馬,不是因為睡不著。」

  竇盼紫眉心輕擰,不太確定他說的是真話,抑或是故意捉弄她。

  思量起來,她和他常是兩三句話就起沖突、相互譏諷,而自己總被他氣得頭痛,甚至鬧肚疼,從未像現在這樣好好說話;在這清靜的秋月下,近近地瞅著他的臉容,感覺沁涼的空氣中好似混進了他的味道......

  「我以為你、你已經起程回兩湖岳陽......」奇也怪哉,干嘛結結巴巴的,連話也說不好?

  見她態度上的轉變,關無雙有些不能置信,輕唔了一聲,好一會兒才道:「天一亮就要走。」

  她點點頭。

  接著,兩人陷進怪異的沉默裡,只聞兩匹馬粗嘎的氣息交錯聲。

  忽然,竇盼紫翻身下馬--

  見她筆直朝自己走來,關無雙全身竟感到一陣緊繃,饒他反應再快、心思再刁鑽,這個時刻卻全然派不上用場,只能楞楞地等她靠近。

  「四姑娘......」

  「下馬。」她扯住他的馬韁,突兀地要求。

  「什麼?」

  「我說下馬。我不習慣和人說話時,還得把頭仰得那麼高,這對頸子不好。」

  他順從她的意思,也跟著翻下身來,讓馬匹自在地尋找沾露的美味夜草。

  兩人面對面地站著,竇盼紫矮他將近一個頭的高度,仍是得仰望著。

  「把手伸出來。」這個要求更怪,沒頭沒腦的。

  關無雙動也不動,目光和她相凝,彷佛在比拚誰能長時間不眨眼似的。

  「伸手。」她加重語氣,像是在教訓人。

  他不伸,反倒把雙手負在身後。

  竇盼紫銀牙一咬,想也沒想,竟伸出兩只小手,硬將他的一掌扯到自己面前。

  關無雙仍是動也不動,老實說,他身體有些僵硬,好像忘了該怎麼動一般。他的大掌被一雙柔軟的小手包握,她的溫度暖和,觸感很不一樣,跟自己粗糙的皮膚相較,簡直是天壤之別。

  唉......今夜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月光嗎?他不明白。

  竇盼紫捧著那男性的大掌湊到自己眼前,瞧得好仔細、好用心,在他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看到微赭的傷疤,淡淡的、淺淺的,卻深深重擊了她的心。

  「這些傷怎麼來的?」她再度直視他。

  關無雙抿唇不語,想收回手,卻被她握得更牢。

  「是那日火燒船,你為了保住四海的貨才因而受傷,對不對?」她心中凌亂,悄然的,一份陌生的感情正慢慢滋長......

  「唔......」

  「阿男把事情全告訴我了。」

  「唔......」

  她氣息微亂。「我想......我想我當時是氣瘋了,因為四海鏢局的聲望和信譽比我的性命還重要,所以很多事情都欠缺考慮,才會把矛頭指向你......我其實、其實......」其實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覺得有好多話積在心裡,雜亂無序的。

  「唔......」

  竇盼紫忽地跺腳,「唔什麼唔?你說話啊。」

  被她這麼一凶,他假咳了咳,終於開了口。

  「嗯......事實上,你們離開之後兩日,官府便已緝拿到那日在悅來客棧縱火的團伙,他們曾多次投匿名信函恐嚇悅來客棧,想索取一些錢財,沒想到真動手縱火,正巧就挑上你們竇家的船只。」

  「咦?」兩只明亮的大眼瞪著。

  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又假咳了咳,清清喉嚨。

  「因為四海的船只插著大旗,著起火來會特別醒目......別瞪人,這是我從官府那裡得來的消息,那些縱火犯真是這麼招供。」

  「咦?!」她腮幫子微鼓,「你的意思是說,船上插著大旗太過招搖嗎?」

  「不敢,我可沒這個意思。」他忙道,唇角輕揚,「今日將刀送還,本想把此事告知,可是又覺得說與不說......好似沒什麼分別。」

  那復雜感覺再度襲來,竇盼紫垂下頭,忽見他的大掌被她當成小玩意兒了,五根指頭任由自己的雙手胡亂絞著、扭著、扯著......

  「哇!」像是燙手山芋般,她連忙丟開他的手,血液立時全沖上腦門。

  「你繼續玩,我不介意的。」

  「我沒有玩!我只是......只是看看你的傷。」

  有點兒睜眼說瞎話的嫌疑,適才差些沒將他的五指編成麻花。

  靜靜盯著她可愛的發漩,聽見她倔強而清亮的言語,關無雙不太確定是自己想象、抑或真實?這個月夜好怪,好......

  唉,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而言之,就是古怪!

  「傷已經不礙事。多謝關心。」他道。

  頰上的紅潮尚未消退,竇盼紫故作瀟灑地甩頭,潤潤唇開口。

  「你、你少臭美了,誰關心你來著?我只是想弄清楚怎麼一回事。」她和他即使沒了新仇,也還有舊恨,哪兒那麼容易和解?

  他微微頷首,目光放遠在天邊的月娘,又調回到她臉上。

  「喂......看什麼看?關無雙,你、你干什麼這樣瞧人?」那細長的眼極為深邃,繼續相對視著,怕要被那兩潭深淵吸進。

  半晌,他斂下眉眼,聲音低低響起--

  「師父直到臨走時才告訴我你的事,我本以為......師父只收我一個弟子,只把獨門刀法傳授予我。」

  沒料到會在這個時刻提及此事,竇盼紫怔然,下意識地等待著。

  「初時,除了震驚之外,我心裡其實挺想會會你的。」他沖著她笑,露出略帶孩子氣的神情,「好歹,咱們師出同門,我也是你師兄哩。」

  哇哇哇,這臉皮也夠厚了!

  竇盼紫臉頰又鼓了起來,學雲姨將一手支在小腰上。

  「大頭鬼啦,休想我會喊你一聲師兄!」

  「休想你會喊我一聲什麼?」

  「師兄!」叫得好響。

  「乖。」

  竇盼紫一怔,才明白又被他使奸計捉弄。

  「關無雙!你、你最陰險啦!」

  「咦?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光明正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喔--那種想把他砍成十段、八段的沖動再次沸騰,竇盼紫氣呼呼地揮動小拳頭,猛地朝他肚腹喂了兩拳。

  「噢......」他可以躲開,卻故意挨她揍,還把腰桿一彎,將頭擱在她肩膀上。

  「喂?!你、你沒這麼弱吧?關無雙,你怎麼了......喂、喂!站直呵!」

  她驚呼,撐不住他高大的身軀,下一秒,兩人即拉抱在一塊跌在草地上,他半邊的重量直接壓在她上頭。

  「關無雙?!」她扳起他的臉,只見那對細長的眼無意識地閉著,拍拍他的俊頰,又捏又掐的,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最後,她朝他的鼻下探出一指--

  不會吧?!連氣也沒了?!

  「關無雙?!」她驚喚,七手八腳地從他身下爬了起來,跪在他身邊近近俯視著。「你醒來呀關無雙!我不是真要打你的,你、你平時不是挺機靈的嗎?為什麼不躲開?你這個大笨蛋,還說要當我師兄,我竇盼紫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師兄?關無雙,你醒來呀!」

  她伏在他胸上聽取他的心跳,「咚咚咚」跳得挺響的,心下大喜,忙搓著他微涼的手,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的臉容。

  「關無雙,關無雙......」她喚著,到最後,聲音竟微微哽咽。

  「你喚我做什麼?」忽然,黝黝的目光對住了她,似是在笑,又有點點溫柔。

  竇盼紫張著小口,呆若木雞,定定地看他坐起,一張俊顏在眼前陡地放大,鼻尖幾要抵上她的。

  「哇!你、你你你狗改不了吃屎!」

  這個奸險小人,老天要是有眼,就該下一道雷劈昏他!竇盼紫終於意識到了,短短時間內被他連續捉弄,他哪裡有什麼問題?根本比牛還壯!

  關無雙被她用力推倒,腦中陡地清醒。

  唔......他在想什麼?竟然......竟然對她生出那樣的「欲望」?

  怪,真是太怪了,肯定是月光的錯,切出一個奇異的空問,把兩人之間的稜角全融化了,只剩著溫柔。

  幸得,對於他的異樣,她似乎未有感覺。

  「我做了什麼了?」他咧嘴,無辜地搔了搔頭,把那無以名狀的反應悄悄壓下。

  「我、我不要跟你說話。」免得又被戲弄。竇盼紫倏地站起,轉向自己的馬匹,走了幾步覺得心有不甘,又走回來踢了他一腳出氣。

  「噢......」人是肉做的,豈有不疼之理,但他活該。

  重重哼了一聲,她翻身上馬,果真不理人,「駕」地輕喝,策馬揚長而去。

  「喂,師妹!怎麼又生氣了?等等我,阿紫師妹--」

  關無雙亦跟著翻上馬匹,追在她後頭,這個月夜盡管古怪,呵......卻教他莫名地難捨。

  然後,遠遠地,聽見那姑娘氣憤地回應:「誰是你師妹,我准你叫了嗎?!」

  「咱們師出同門,『五湖四海』又等同一家,我爹爹還是貴府雲姨的知己好友,你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誰理你啊!關無雙,回去告訴你家阿爹,別三不五時就來騷擾咱們家雲姨,她名花有主了!」

  「那也得由她決定。」爽朗笑開。

  「她當然是選、選......哼!總之不會選你阿爹!駕!」

  男子笑得更加開闊,策馬再追。

  而身後,那遙掛在穹蒼上的月娘沉靜柔媚,脂光醉人,聽著男與女之間的言語,似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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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今宵共醉

  秋去冬來,鄱陽湖上凝水成冰,湖畔草樹盡枯,寒鴉點點。

  這個冬季裡,四海鏢局新聘了幾位師傅,因竇家的老大招弟和老二帶弟都已出閣整整一年,竇招弟雖然繼續留在娘家幫忙鏢局的生意,但偶爾與夫婿鷹雄相聚,夫妻兩人常會離開鏢局一段時間,以享受獨處的甜蜜,而竇帶弟則是遠嫁塞北。

  如此,加上四海的托鏢生意與日俱增,為應付隔年開春可能的忙碌情況,當然得趁早征用人才,以防萬一。

  初春--

  竇盼紫和竇德男乘水路,走了一趟四川的藥材鏢,回程依舊在江岸的悅來客棧停船歇息。

  客棧的劉掌櫃已然認得竇盼紫。

  用膳時,四海鏢局只向店家要了茶水、湯面、幾盤饅頭和一些夾餡兒的肉屑,跑堂伙計卻另外送來好幾斤的鹵牛肉和七、八壇美酒,說道--之前關家的二爺已交代下來,得好好關照。

  眾位師傅本來還擔心竇盼紫要不高興,可瞧她的反應卻覺得奇怪,眉眼低斂、不發一語,同他們心中想象的迥然不同。

  原是以為......聽到岳陽關家的名號,她肯定要大發雷霆,不是把送來的吃食丟進江裡喂魚,就是拔出剛刀來趕人,准把送菜的跑堂伙計嚇得連滾帶爬,再也不敢造次。

  可,並不是。

  「行不行吃啊?光擺著很礙眼耶。」一師傅壓低音量,眼睛瞄向靜佇在船頭、默默沉思的紫衫姑娘。

  「若是吃進肚裡,待會四姑娘突然變卦,那咱們不得吐將出來?」不由自主地,竇德男眼睛也跟著瞄了過去,那紫衫影兒猶如老僧入定,動也不動。

  「五姑娘,呵呵呵,要不,過去問問?」另一師傅也覷向船頭,全用氣音交談。

  竇德男眼珠子轉了轉,從紫色背影收回視線,呵呵笑著。

  「我有感應喔,她現在正在想事情,千萬別去打擾,呵呵呵......我偷吃一點鹵牛肉,別告訴她啊,噓......」連筷子也免了,直接用手抓。

  見竇德男動手又動口,十來只粗手立時齊發,幾斤牛肉轉眼間已盤底朝天--

  「唔唔......噓,咱兒吃一點點而已,別說別說:...」

  「......咱兒也吃一點點而已,唔唔唔......好吃......」

  「咱兒也吃不多,一點點都不到,噓噓......別聲張!」

  「那個誰?快把嘴巴的肉屑擦干淨啦!」

  「噓......」

              

  竇德男和竇盼紫自四川返回九江後,於春末時分,竇德男便和幾名老師傅往北方走鏢,而後,她獨自一人轉往塞北,本為探望已懷身孕的二姐竇帶弟,卻是情定塞外,與蒙族族長齊吾爾互許情衷。

  而這個夏季,齊吾爾趕來九江正式向竇德男提了親,四海鏢局裡再次洋溢喜氣,連練武場角落邊的紅杏彷佛也感受到了,竟是二次開花,牆裡牆外粉紅花兒滿枝椏,看來格外耀眼。

  「砍!全給咱兒砍啦!」瞧了就心煩。

  按理,又有閨女兒要出閣,竇大海該是心喜萬分,可這陣子不知怎麼地,他動不動就吼得震天價響,蓄滿落腮胡的臉臭得都可炸出三年份的臭豆腐來。

  「可是老爺,這、這杏樹有人交代了,只能修,砍不得......」傻二的聲音越來越小,求救地瞄著在場上練武和在大廳裡喝茶的幾位竇家小姐。

  「這個家咱兒最大,咱兒說砍就砍,誰敢反對?!」

  「誰敢砍?老娘裙裡腿先踢得他翻跟斗。」人未至,聲先到,大廳後頭的布簾被一只纖手掀開,美婦盈盈踏出。

  在場的人反應各異。

  傻二是感動得流出兩行清淚,竇家大小姑娘則一律停止動作,你瞧著我、我瞪著你的;至於竇大海,臉色極為復雜,落腮胡先是一垂,隨即兩顆銅鈴眼又被怒氣填滿,態度再次轉硬。

  「傻二,有人要砍我的杏花樹嗎?有沒有聽錯?」雲姨伸了伸懶腰,狀似無意地問。

  傻二還轉不過神,竇盼紫已將剛刀利落回鞘,搶在前頭回答--

  「對對!呵呵,雲姨聽錯了,杏花開得挺美的,怎麼會砍呢?頂多是修一修枝椏而已,不砍,絕對不會砍的。」

  「是呀,阿紫說得對,是雲姨聽錯羅。」竇來弟跟著附和,還機靈地端來一杯清茶,甜甜笑道:「雲姨,喝茶呀,您最愛的太極翠螺。坐坐,我替您搥腿。」

  「乖......」雲姨露笑,摸了摸竇來弟可人的臉蛋。

  這時,又是人未到,聲先至,來人跑得又快又響,一陣風似的沖進大門。

  「阿爹!我買到啦!東街打鐵鋪的老師傅給推薦的,說這把斧頭乃純鋼打造,砍起東西來快、狠、准,您要傻二砍杏花樹,也得給他好斧頭,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把好用呀!傻二,拿去吧!」

  「六、六六六小姐......我、我我......」傻二真想厥過去了事。

  「金寶兒,過來。」雲姨在此時輕輕一喚,放下茶杯,對著竇家老六小金寶招手。

  呃......不太妙呵......

  小金寶咧嘴一笑,捧著斧頭像猴兒似的跳到雲姨面前。

  「雲姨,找我呀?」完全無視於姐妹們擠眉弄眼的暗示。

  「你乖。買斧頭干什麼用呀?」

  「阿爹說那棵紅杏越看越礙眼,丟四海鏢局的臉,非砍不可。」

  唉,真老實。

  「是嘛......」雲姨紅唇輕牽,緩緩抬起眸光,看向立在杏花樹下的粗壯大漢。「姐夫,你想砍我、心愛的紅杏嗎?」

  不--好--啊--

  暴風雨前的寧靜。

  竇大海喘著氣,厚厚的胸膛肌塊突立,雙臂猛伸,全身關節頓時劈哩啪啦亂響一通。

  「對!咱兒就是要砍這棵該死的樹,你管得著嗎?!」

  完了。

  此話一出,竇家大小姑娘全瞪大眼,呆若木雞。

  畢竟,阿爹敢對雲姨大聲怒吼,這、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哩。

  雲姨似乎也有些訝異,瞇起美眸,陡地由太師椅上立起。

  「我偏不准誰砍它。」

  「你不准?!呵呵呵,天大的笑話,這裡是四海鏢局,是咱兒的地,咱兒的屋,這樹也是咱兒的樹,咱兒想砍,你攔得住嗎?!」他揮著兩只缽大的拳頭,和他一同站在杏花樹下的傻二早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你是跟我唱反調了?!」雲姨口氣也硬,一張美臉僵了起來,眼看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竇大海鐵青著臉,一把火在胸口燃燒。

  「唱反調又如何?!你心裡不暢快可以別待在四海,高興往哪兒就往哪兒,反正此處不合意,還有岳陽五湖的關家歡迎你,愛去便去,我絕對不攔人!」

  他聲音如雷,震得眾人耳中隆隆作響,把竇家姑娘們嚇出一身冷汗。

  「阿爹!別說了!」

  「拜托......別再說了。算咱們姐妹跪下來求您吧......」忍不住翻白眼。

  「為什麼不行說?!她、她,她還怕人家說嗎?!那姓關的老色鬼隔三差五的就派人送禮物過來,意圖還不明顯?!她倒好,跟那老家伙書信往返還不打緊,他上九江,她就興高采烈應了對方游湖,也不顧著點自個兒名節!」

  唉......說來說去,問題便出在五湖鏢局那位關老爺身上。

  唉......阿爹也懂得吃味了嗎?

  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呵......

  竇家的姑娘們心思各異,都快抱在一塊兒掉淚了。

  嗚......就恨大姐招弟恰巧不在,要不,這兩老也不會鬧成現下這樣。

  「竇大海......」

  雲姨索性連「姐夫」也不叫了,臉白若紙,向來引以為傲的鎮靜已然龜裂,紅唇顫抖。

  「你你、你好樣兒的......」點點頭,她的眸瞬也不瞬地瞅著,喃喃又道:「你好樣兒的。」

  「雲姨......阿爹他、他昨晚兒沒睡好啦,別生氣啦......」

  「您大人有大量,就......呃......」

  雲姨深深吸氣,根本聽不下任何言語,頭一扭,便掀開布簾往後頭去了。

  大廳好靜,練武場也好靜,只有那棵紅杏被風拂過,還不知民間「疾苦」地沙沙作響。

  竇大海杵在原地,被女兒們瞧得渾身不自在,另外,尚有好幾顆頭顱見危機暫時解除,也紛紛從四面八方探將出來,用那種「喔--人是你殺的」的眼神,全不約而同地瞅向他。

  「唔......紅杏出牆,砍了清心。」還逞強。

  「阿爹呀!」

  唉唉,真教人憂心忡忡。

             

  雲姨是晚睡晚起的習性,常是睡到中午才起床用膳。

  翌日,竇家姑娘們特別拜托廚房准備雲姨愛吃的東西,可左等右等,她偏偏不起,竇來弟主動敲了房門,裡頭卻沒半點兒聲息,推門一看,僅見桌上留著一封書信,雲姨早不見蹤影。

  她這是......離家出走啦。

  「姑娘,瞧這天色快沉了,咱們在前頭的悅來客棧泊船,休息一宿可好?」船老大邊收著風帆,調頭同凝望江面的紫衫姑娘問道。

  風冽,竇盼紫將打在臉頰上的俏發撥開,塞至耳後。

  「如此甚好。」或者,可以打探到雲姨的消息。

  至今,雲姨已經離開四海鏢局十來天。

  信上寫了,她想回四川萬縣的本家看看,要大家不必操心。

  可是,竇盼紫依稀記得娘親曾經說過,本家那兒已經沒半個人住了,當初就是因為只剩下娘親和雲姨兩姐妹,所以娘才會將雲姨接來九江一塊兒住的。

  由於現下姐妹們各有各的職責,那些走鏢的行程還是雲姨之前就替大家定下的,推托不得,只有她這段期間恰巧並未被安排工作。

  雖然大姐招弟的隊伍尚未返回,沒個說話夠份量的人出來「主持公道」,也不知道阿爹的心裡怎麼想,反正竇盼紫是沒辦法乖乖待在四海的。

  她隨便整理個包袱,帶著剛刀,也來一招留書出走,想去娘親在萬縣的本家看看,說不定雲姨根本沒回去呢。

  心思沉吟間,船老大已將船只緩緩靠向岸方。

  來往這江岸多次,雖說景致依舊,竇盼紫卻覺心境上有了不同的改變。

  她常會想起那個男子的臉容,沒來由地,就任著他這麼無緣無故地闖進腦海裡,那感覺紛雜而凌亂,不再只是純粹的惱怒......

  「姑娘,這悅來客棧生意好哇,去年雖發生火災,被歹人縱火燒掉了部分屋間,可是越燒財運越旺,瞧,到處都是泊船。呵呵......您待會兒要是問不到空房,咱兒把船艙讓給姑娘吧。」那船老大擦著汗,咧笑出一口牙。

  「謝您啦。」竇盼紫爽朗地回笑,利落地躍上岸邊,往客棧裡去。

  大堂裡一向人聲鼎沸,座無虛席,看這場面,竇盼紫暗自苦笑,心想,今晚真要向船家借宿了。

  閃過幾名迎面而來的漢子,她步至櫃台,剛仰起小臉尚未出聲,那劉掌櫃已認出她,眉眼一飛,驚喜地開口招呼。

  「唉呀,這不是竇四姑娘嗎?!真是巧,好巧啊!二爺他--」

  她截斷話語,「我是來投宿的,請問,可有空房?」好多大漢子擠在後頭,可能也是來投宿的,她連忙道出要求。

  劉掌櫃楞了楞。

  「呃......四姑娘,咱們嗯......這個嘛......」

  唉,現下是一房難求,適才他還忍痛把自個兒的房間讓渡出去,沒料及今日兩位貴客皆臨,這會兒,教他從哪兒再挪出一間來呀?!

  竇盼紫倒是揮揮手,不在意地笑道:「不打緊的,我也只是隨口問問,想碰碰運氣罷了。」

  她旋身要走,無預警地,竟直接又結實地撞上一堵肉牆--

  「噢......誰啦?!」很痛耶。

  「我。」聽不出半分罪惡感。

  呃,這聲音......

  揉著發紅的鼻頭,竇盼紫倏地抬起頭,那不時莫名其妙奪去她思緒的男子就挺立在前,不是腦中虛無的幻想,而是真真實實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你、你,你怎麼在這兒?」

  唉,她只會問他這一句嗎?

  中國文字何其多,就不能挑其它話作開頭?

  他沒回話,不知怎地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抬起手揉弄著她的發頂,那頭短俏的發簡直是亂上加亂,亂得可愛。

  「喂!夠了喔!」

  竇盼紫朝他胸口既推又搥,卻引來男人一陣朗笑,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都不知有多親密哩。

  「......二爺,四姑娘她來投宿的,可是、可是......」

  「她跟我一起。」關無雙想也沒多想,似覺自然之至。

  「耶?!」

  劉掌櫃瞪大老眼,張口結舌,正努力要擠出話時,關無雙已一把握住竇盼紫的手腕,拖向二樓去了。

  一進門,竇盼紫用力甩開他的掌握,兩手叉在腰上,劈頭便罵--

  「你陰險啦你!」

  他挑眉,完全摸不著頭緒。

  「我哪兒又得罪竇四姑娘您啦?」

  「誰跟你一起?!你這樣做......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話,我、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黃河離這兒有點距離,長江近一點,要不要跳?」還說風涼話。

  「關無雙?!」她握拳尖叫。

  為什麼沒見他,心裡想他,如今見著,都還不過一刻,她就恨得牙癢癢的,好想捧著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再往他腳板用勁兒一踩。

  「我在這兒呢,用不著喊得這般響亮。」細長的眼彎彎的,似笑。

  他雙臂抱胸,歎了口氣接著說:「這間房是劉掌櫃好心讓給我住的,你想投宿,客棧早已沒了空房,你不住這裡,還能住哪兒?」

  「我租了船,可回船上窩著。」又不是沒窩過。

  他瞅著,沖著她微笑,「你是我師妹,師父吩咐過,要好好關照你。風寒露凍,我怎能讓你睡在船上?」

  心一緊,竇盼紫小臉莫名泛熱,凶人的氣勢頓失,想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總之......總之......我不跟你一起。」

  他聳聳肩,還是笑,像在寵著孩子。

  「無所謂,我可以睡在馬廄。」

  「馬、馬廄?」

  「是呀。就在客棧後頭,有干草當棉被蓋,又有馬匹偎在身邊,應該挺暖的。」

  他心情似乎很好,那神情像在說笑。

  竇盼紫眨動靈眸注視著他,抿唇潤喉,想說些話,一時問又找不到話題。

  這般的沉默讓關無雙誤以為她在下逐客令,雖然還有好些話沒對她說,但若繼續待下,恐怕要自討沒趣了。

  「你可以讓人送熱水過來,先洗洗澡,再吃頓豐盛的飯菜,我......呃......」他看向門外又調回頭,略見遲疑地道:「......我還是出去了,不打擾你了。」接著頭一甩,瀟灑地跨出房門。

  「關無--」

  竇盼紫楞了楞,追到門邊,卻已經不見他身影,反倒是一名伙計跑上樓來,殷勤切問--

  「四姑娘,二爺全吩咐妥當了,待會兒小的會幫您送澡盆和熱水過來,晚膳幫您准備一盅鮮魚湯可好?然後再來一盤燴三鮮、辣灼蝦、鮑魚五食、油淋雞,再炒盤時青的蔬菜,您瞧這樣可夠?」

  竇盼紫慢應著,心不在焉。

  她的心,已飛到那男人身邊,卻......

  猶然未知。

             

  用完飯菜,店家似乎也知悉竇盼紫嗜酒,還送來兩壇女兒紅。

  無情無緒的,竇盼紫盯著那兩壇酒發楞。

  美酒當前,竟然提不起興致?她內心著實納悶。

  起身踱到窗邊,窗外明月在似遠似近的地方,往下俯視,江面上波光粼粼,蕩漾著華麗而溫柔的月脂。

  她想起鄱陽湖畔偶遇的那一夜,明月照雙歸。

  小拳頭輕搥了下窗台,心中已下決定,她抱起桌上兩壇女兒紅旋身跨出門檻,下了樓,直接往後頭馬廄走去。

  剛走近,已聽見馬兒粗嘎的喘息和低微的嘶鳴聲,然後還有他,咳聲歎氣的,也不知在同誰說話--

  「你說,她是不是又生我的氣?怪了,為什麼每回見面都會惹惱她呢?我其實不想的,偏偏沒辦法控制自己,就是挺想逗她的,唔......你說,我該不該上去找她說話?」

  馬匹低鳴,還呼嚕嚕地噴氣。

  「什麼?你點頭呀?那就是贊成羅。嗯......可是得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沒頭沒腦地敲她房門,她又要問我:『關無雙,你、你,你來這兒做什麼?』」最後一句還變聲,裝出姑娘家的音調。

  站在轉角處的竇盼紫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咦?」

  關無雙迅速回首,見那窈窕身影由暗處走來,眼瞳亮燦燦的,似要將他看穿了,一時間竟有些無措。

  「你......你來這兒做什麼?」呃......怎麼換他問這樣的話?

  竇盼紫睨著他,輕輕哼氣。

  「你在背後說我壞話。」

  他怔然,連忙道:「天地良心呵,你哪只耳朵聽見啦?」

  「我兩只耳朵都聽見了。」她學他,也不嫌飛灰草屑,一屁股坐在干草上。

  關無雙心中一凜,開始不斷地回想適才說出些什麼,他哪裡說她壞話了,怕是不知覺中,把一些不該說的秘密都洩露出來。

  「哪,喝酒。」竇盼紫不知他心中轉折,將一壇女兒紅遞到他眼下。

  「這是......干什麼?」

  「都說喝酒了,問這麼多不嫌煩呀?!」

  「喔?」他接過酒壇子,有些受寵若驚。

  被他那探究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竇盼紫躲避著,粗魯地掀開自個兒的酒,頓時醇香撲鼻,她不發一語,仰頭便飲。

  「一個人喝的是悶酒,兩個人一起是暢飲。好,今宵有酒今宵醉。」他咧嘴笑開,跟著仰首痛飲。

  竇盼紫拭去溢流到下巴的酒汁,眉目間滿是英氣,忍不住回他一笑。

  「哼,才一壇酒就想把我醉倒嗎?早得很呢!」

  那對細長的眼閃動著難解的光芒,閒靜的氛圍在周遭游移,他再飲一口,微沉的嗓音蕩在夜裡--

  「江湖險惡,你獨自一人走鏢,就沒誰陪你嗎?」

  竇盼紫眨眨眼,一會兒才弄懂他的意思,輕嚷著:「鏢局兒女本就在江湖上討生活,怕些什麼?!況且這次出來,也不是為了鏢局的生意,我是要去四川萬縣......」

  他眉峰淡擰,等她解釋。

  「那兒是我娘親的本家啦,因為我家雲姨她......她離家出走了,有可能回萬縣去,我要去尋她回來。」

  「離家出走?」他挑眉。

  「可不是?!」

  說到這裡就有氣,她「咚」地放下酒壇,一只手指猛戳著他肩頭。

  「都是你家害的啦。要不是你阿爹三不五時就來騷擾我家雲姨,我家阿爹也不會那麼生氣,然後他們兩個就不會吵架,雲姨也不會留書出走的。」

  關無雙眉挑得更高。「說來說去,罪魁禍首還是咱們關家羅?」

  「就是。」點頭點得好用勁兒。

  「欲加之罪。」

  他批評了一句,跟著又道:「你家雲姨雲英未嫁,窈窕淑女,我爹對她是傾慕於心,君子好逑,旁人該要成其好事,你阿爹憑什麼生氣?現下還把罪怪到關家頭上,未免無理。」

  「什麼無理?你爹是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

  見她雙頰鼓起,俏臉圓嘟嘟的,實在可愛。他很想伸出手指戳戳她的嫩頰,又覺自己這個念頭簡直幼稚到了極處。

  假咳了咳,硬將思緒抓回,他道:「如果我爹真能奪得你家雲姨的芳心,也是雙雙有情。」

  「不行!雲姨是我家阿爹的,不是你家阿爹的。」她忽然跪起,雙手自然而然地支在腰上,氣勢逼人。

  兩人互瞪著,誰也不讓誰。

  突然間,一個大馬頭垂到兩人中間,鼻孔狠狠地噴出氣來,張開大板牙竟是咬走竇盼紫放在地上的那壇女兒紅!

  「哇!我的酒!我的酒!」

  竇盼紫如夢初醒,想搶回,可那匹馬緊咬著小酒壇子,把頭仰得高高的,酒便咕嚕咕嚕地流進它的肚裡了。

  「哇--關無雙,你的馬啦!」

  她又揮拳頭又跺腳,卻見關無雙已抱著肚子笑倒在干草上,眼角甚至還閃著淚光。

  「那、那不是我、我的馬,哇哈哈哈哈......我、我的馬栓在那兒哩,哈哈哈......不成,我肚子痛,笑得好痛......不成,實在痛得難受,哇哈哈哈哈......」嘴上說痛,他還是猛笑。

  「你、你閉嘴啦。」

  她臉蛋漲紅,一時間找不到東西扔他,想也沒想便捧起干草往他身上擲,都快把他給活埋了。結果沒留神,腳下突地被人使了個拐,她輕呼一聲,人也跟著跌進干草堆裡。

  「唔......」

  掙扎著要爬起來,她兩只手卻同時被握住,接著沉沉的重量壓下,把她的身子釘在干草堆上。

  瞬間,他的臉在她眼前放大,靠得好近、好近,兩人默默地相互凝視著,氣息都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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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可可芳心

  不開口,好奇怪。

  若開口,又該說什麼好?

  原以為她與他,永遠不可能一同喝酒,永遠不可能平心靜氣地談上一句話,更不可能靠得這麼近,近到讓她在那對細長眼裡瞅見兩個自己。

  但今夜,似乎打破了許多的不可能。

  心越跳越響,怕教他聽取,竇盼紫忽地用力掙脫開來,坐直了身軀。

  「那、那你呢?!為什麼也是獨自一個?!」

  試著讓氣氛自然,她若無其事地拍掉衣上的草屑,微垂著頭,不教他瞧見自己紅得發燙的臉。

  關無雙下意識地咽了咽喉頭,想把那個無形的硬塊吞進肚裡,有種極不甘心的感覺,好像明明就要得到心中所盼,就要滿足了想望,卻差那臨門一腳,硬生生把一切都剝奪了。

  他沉默著,定定望住她,半邊的俊容匿在幽暗中。

  「......你做什麼不、不說話?!」

  竇盼紫臉都要冒出煙來,心想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但是那壇酒她喝沒三口就給馬兒搶去,這麼臉紅心跳的,實在沒道理。

  他似是在笑,雙臂交在腦後往下一躺,語氣懶懶的。

  「因為是秘密,不能說,所以就不說了。」

  存心吊人胃口嘛。

  竇盼紫心癢難耐,咬了咬唇道:「這不公平。」

  他問什麼,她就答什麼,現下他卻來捉弄她。

  「是呀,是不公平。這世間不公平之事又豈只這一樁。」

  馬廄的竹篷子破了一個洞,從他的角度仰望而去,正巧窺見那輪明月。他揚起唇角,心中不禁一暖。

  竇盼紫絞著十指,臉蛋又鼓了起來。

  「不說拉倒!很希罕嗎?!」

  氣死人也,把她的好奇心挑起,臨了卻置之不理,這樣很不道德耶。

  「你喊我一聲師兄,我就告訴你。」

  嗄?!哪能這麼便宜?!

  「想得美啦!」竇盼紫重重哼氣,陡地立起身軀,「關無雙,你、你你......我不睬你啦!」

  一跺腳,她調頭就走,卻不知那男子正瞇著眼、瞅住她離去的背影,輕輕低喃著*「好好睡吧......」

  而他自己,恐怕要一夜無眠了。

              

  昨夜,竇盼紫是一邊罵人,一邊沉入夢鄉的。

  夢中,她還是罵人,誰教關無雙無緣無故闖進夢裡,可不論怎麼罵,那對細長的眼總是瞇瞇彎著,靜瞅著她,瞅得她臉紅心跳,也就罵不出話了。

  她醒得挺早,在床榻上楞坐了一會兒,摸摸胸口,那急促的感覺還在,而身子暖洋洋的,真是......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用早膳時,本以為會在客棧大堂遇見關無雙,可是大堂裡人雖多,卻沒有他的身影,裝著若無其事的模樣向店家問起,劉掌櫃竟告訴她,關無雙一早便整裝上路,還把她留宿的費用也結清了。

  竇盼紫說不出是何感受,心像突然間被誰刨去一塊東西,空空蕩蕩的,很不是滋味。

  算了。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不見就不見,反正......連朋友都不是。她賭氣地想,不怕燙舌兒似的,把一大碗白粥兩、三口就喝進肚裡,草草結束早膳。

  來到岸邊,船老大已將船只准備妥當,用洪亮的聲音招呼著竇盼紫上船--

  「從今兒個起連吹三天順帆風,姑娘快上船吧,咱們很快就能抵達宜昌。」

  竇盼紫眨眨眼,好生奇怪。

  「船家,我去的是萬縣,從宜昌還得入三峽,在川省境內,之前不都同你說好了嗎?」

  船老大解開纜繩,利落地揚起一道帆,邊道:「咱兒知道啊,可是......那位相公說是要到宜昌,他還說,他和姑娘同路,所以--」

  「所以我就上了你的船,省得再租船。」

  「哇?!」忍不住驚喊。

  「唉,我有那麼可怖嗎?」

  竇盼紫真的被嚇住,猛回頭,就見身後篷船的布簾已被撩開,探出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顏。

  「關無雙?!你、你、你怎麼--」

  「我怎麼在這裡?對不對?」他搶了她的話,高大的身軀由篷船中鑽出來,健臂擴胸式地往兩邊伸展,呼吸著新鮮空氣。

  「......你不是......離開客棧了嗎?」他說走便走,根本懶得同她說一句。

  竇盼紫此時才知道,原來心中是有怨的,怨他沒把她放在心上,怨他總是真真假假、模稜難辨,怨自己比不上他聰明,不懂他腦中到底想些什麼。

  老天!她忽地捧住臉蛋,身子緊緊一顫。

  冤家呵,她該不會......該不會真的對他有些什麼吧......

  關無雙咧嘴笑道,沒發覺她的異樣。

  「我是離開啦。一早塞進幾顆饅頭,又喝了碗熱粥,把馬匹暫寄在悅來客棧,然後便來岸邊詢問往宜昌的船,從這兒轉水路要比走陸路快上兩倍時間,而這位船家說是要到萬縣去,呵呵,那很好哇,正巧順路。」

  乍見他,竇盼紫思緒翻飛,一顆心還沒歸位,神情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嗯?發什麼楞?」

  他挑眉,雙臂抱胸,彎身盯住了她,見她兩頰微暈,膚色融融,內心竟是無聲的歎息。

  唉......昨晚,為什麼遲疑?

  竇盼紫好不容易才召回意志,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訥訥地道:「你老早就、就算計好要乘搭我的船......別以為我不知道。」

  「呵呵,你越來越了解師兄了,師兄真是感動。」

  她扮起鬼臉。「少往臉上貼金,你才不是我、我......」

  「我才不是你什麼?」

  「哼!你想蒙人,我偏不上當。」她縱然比不上他奸險,也不會笨得重蹈覆轍。

  他爽朗笑開,目光神俊,末了卻低低言語:「咱們家的阿紫姑娘腦筋靈活了,變聰明了,不好欺了,這可如何是好哇?」

  竇盼紫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是純粹玩笑,還是真心稱贊她?

  可唯一清楚的是,她呀,喜歡他這麼喚她--

  咱們家的阿紫姑娘。

              

  不到兩日,船只乘快風已至宜昌。

  同行路上,竇盼紫旁敲側擊想由關無雙口中套出所謂的「秘密」,可借真相沒套成,兩人倒是不斷斗嘴,吵得那船家直是一個頭、兩個大,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唉,冤家。」

  船老大學乖了,忙著將纜繩系在岸樁,就任那一男一女吵個痛快。

  「你跟來干什麼?」關無雙往前走出一小段距離,猛地車轉回身,目光凌厲地瞪著姑娘。「叫船家解纜,你要趕去萬縣。」

  竇盼紫雙手負在身後,東張西望,假裝沒聽見他的話。

  她是要去萬縣,可是在這之前,得先弄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他的「秘密」雖挑起她的好奇心,但真正教她在意的卻是他古怪的神情,偶爾流洩出來,彷佛在思索一個難題,欲尋解決之法。

  「呵,還真希罕,竇家四姑娘竟會黏著男人不放。」他略歪著頭,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

  明知這個男人陰險嘴賤,故意惹她生氣,竇盼紫仍是一肚子火,不過已有長進,多少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不上他的當。

  「你盡管走,不必理會我。在宜昌待個兩天,我自然就往萬縣去了。」

  瞧她篤定的模樣,關無雙不用大腦也能料出,若自己硬不讓她跟,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絕對不會善罷干休,屆時,可能什麼伎倆都使得出來。

  兩人杵在岸邊對峙,男的是雙臂抱胸,眉峰成巒,女的是手負身後,一臉無辜。

  「二爺!」

  正自僵持不下,突來十來位漢子策馬奔近,瞧來,是專程迎接關無雙。

  情況似乎十分緊迫,為首的一名粗壯漢子沖口便道--

  「二爺,那些人......咱們已經派眼線盯住了,若不盡快動手,教對頭出了宜昌就不妙了。」

  竇盼紫眼一瞇,瞧這陣仗像是發生天大的事,這下子,更是非弄清楚不可了。

  「給我一匹馬。」關無雙臉色沉凝,抓住手下牽來的駿馬,一翻身已上馬背。

  真將她拋下呀?!

  「喂--」

  竇盼紫開始急了,仰起小臉正要說話,卻見他策馬過來,猿臂陡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她撈上馬背,丟在身後。

  「給我安分點。」聲音不大,語氣卻充滿警告意味,好似很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呵呵......這就是勝利的滋味。

  控制易怒的脾性,偏不上當,然後,他就奈何不了她。拜他所賜,她真的變聰明了。

  「抱好!」他強硬地命令,看也不看她一眼,雙腿猛地側踢馬腹,那大馬嘶嗚一聲,已如電往前疾馳。

  「哇--」

  竇盼紫反射性地抱住他的腰,整個臉蛋貼在他寬闊的背上。除了他的腰,已經找不到任何東西能支撐著、不讓自己摔下馬。

  嗚......他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就愛整她。

             

  策馬奔馳了將近半個時辰,前方背風處已出現營地,架著幾座簡陋的帳篷。

  留守的人見著關無雙等人,紛紛迎將上來,見到二爺馬背上還帶著一個女娃娃,無不訝異,仔細一瞧,幾個曾會過面的漢子已然認出那竟是九江四海的姑娘,這下子,更是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一下馬,關無雙便沒再同她交談,兀自和手下圍成一圈商議要事,竇盼紫一語不發地坐在他身後的大石上,豎起耳朵靜聽。

  「董老師傅既已受傷,就該返回岳陽五湖好生靜養。」關無雙對一名右臂裹傷的師傅道。

  那姓董的老師傅恨恨地回話:「這傷不礙事,咱兒無論如何一定要跟隨二爺去,把那幫賊人殺個落花流水,方洩心頭之恨啊。二爺......」

  頓了頓,他垂頸搖頭,竟是語帶哽咽,「......咱兒對不起五湖鏢局,對不起關爺啊,丟了這支鏢,就連咱兒那不中用的兒也、也給擄了,都不知是死是活啊......」

  「董兄弟吉人天相,一定能平安無事的,董老師傅別想太多,還是好好養傷歇息。」他微笑安慰,作了一個眼神,兩名手下隨即上前扶回董老師傅,而後者精神已有些恍惚。

  一名師傅接著道:「二爺,不只要救回董兄弟,那批鏢銀是官府所托,作為賑災之用,咱們非取回不可。」

  「正是。這兩日,咱們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探到青龍寨賊匪藏匿之所,就在小西峽與扇峽間的險谷,要是讓他們出了宜昌,潛回巫山巢穴,要取回那批鏢銀恐怕是難上加難。」

  「咱們動作一定要快。」

  關無雙沉吟地擰了擰眉,沉聲問道:「可知對方人數多寡?」

  「嗯......幾是傾巢而出,帶頭劫咱們鏢銀的便是大寨主青龍,前些時候鄱陽一帶的鏢局不也發生劫鏢事件,說不定亦是青龍寨所為。」

  「二爺,趁此事尚未傳開,咱們得趕快解決,要不,一旦道上的人知道五湖鏢局鑣銀被劫,除官府追究外,岳陽五湖的信譽恐要不保。」

  關無雙微微頷首,在聽取眾人話語時,他已用枯木枝在沙地上畫出一個簡圖,邊點劃邊道--

  「小西峽和扇峽間的險谷有太多支流,每一條都能接上主流往巫山行去,若要將他們堵在谷中,非得確定四周地形不可。」

  他丟下樹枝,目中銳光精迸,穩健地接口--

  「太多人怕要打草驚蛇,今夜我先去探看,或者,能查出董兄弟的下落,有機會先救他出來,待確定了鏢銀置處和地形之後,再與大家商議進擊的細節。」

  聞言,幾名手下欲要跟隨夜探,皆被關無雙回絕了;又相談片刻,眾人才在營地分散休息,有的照顧馬匹,有的則准備吃食。

  竇盼紫一直是安靜的,幾要被遺忘,然而聽著他們的對談,心中已然明了。

  「你從岳陽趕來這兒,是因為五湖鏢局遭人劫鏢。」旁人散去,她繞到他面前,微仰著小臉,「這便是你所謂的秘密。對不對?」

  關無雙微笑,眉心的皺折仍在,淡淡地道:「或許我現在應該殺死你,以防消息走漏,才能保住岳陽五湖的聲望。」

  聞言,竇盼紫笑出聲來,又趕緊抿住。

  「我發誓,絕不說出一字。」末了還舉起三根手指。

  「你不是挺討厭我,連帶也討厭咱們家鏢局?這可是一個可以讓五湖鏢局出丑的大好機會,你不設計利用一下,豈非可惜了?」他半真半假地道,雙臂抱胸,傾身端詳著她。

  她討厭他,討厭岳陽五湖......

  那般的討厭......是真的討厭嗎?

  突然間,她發現那厭惡的心緒早不知不覺地飄遠了,即便討厭,好似也不再單純:...

  「悅來客棧火燒船的那一次,你幫過四海......這一次五湖鏢局有難,我們竇家人自然懂得回報,這是江湖道義,恩怨分明。」

  沉吟片刻,他忽然歎了口氣。

  「真要幫我忙,你現在就走,別管這件事。」

  遇上她,他的判斷常要出錯,明知此次凶險,就不該在悅來客棧招惹她、不該乘坐她租下的船只、更不該妥協帶她來此,可偏是有種難解的渴望驅使著自己--他想要她的陪伴。

  「我要跟你去夜探。」她瞪大明眸,瞳中盡是堅決。

  「休想!」

  他的回答是意料中事,竇盼紫聳了聳巧肩,雲淡風輕地說:「好啊,你不帶我去,我自己也能去。」

  瞬間,關無雙腦中閃過十數種整治人的手段,可惜,想歸想,他捨不得用在她身上。

  「你要是敢獨自行動,我揍得你屁股開花。」

  竇盼紫雙頰微紅,已學會控制脾性,他強由他強,他怒由他怒,沖著他鐵青的峻顏,她露齒笑開。

  「關無雙,我自然是跟著你,你說往東就往東,向西就向西,乖乖的,絕對很聽話。」

  她說得好生自然,可此言既出,兩人同時一怔--

  她的小臉簡直比熟西紅柿還要通紅,想解釋,又覺多此一舉,只好垂下頭來。

  好半晌,終於聽見男子啟口,聲音低沉而喑啞,在她耳邊回應--

  「希望你信守承諾。」

              

  為方便夜探,關無雙與竇盼紫皆換上黑色勁裝,共乘一騎。

  直到目的地將近,為防被對方發現,兩人才下馬,以輕身功夫疾奔。

  竇盼紫的內力較弱,初時尚能並駕齊驅,然不出三裡,已被關無雙拋在身後,望著他漸漸變小的身影,她急起直追,可腳下功夫仍及不上他。

  「唉......」

  誰在歎息?!

  竇盼紫倏地抬眼,是他去而復返,竟又折回她的身邊。

  「關無雙......」

  「握住我的手。」

  靜夜裡,那聲音聽起來特別沉著,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竇盼紫將小手伸出,立即讓男性厚實的大掌握住,掌心粗糙卻很溫暖,她心促手熱,還不及細思量,身子已被拉動,隨著他的步伐疾馳而去了。

  約莫一刻鍾,兩人已來到一處巖崖。

  竇盼紫正自納悶,待要開口詢問,他已拉著她伏下身軀,才發覺兩壁巖崖形成一處險谷,谷底搭起好多簡陋的布篷,而一條江河從中穿過,聽那隆隆水聲,勁勢頗為湍急。

  「你留在這兒,我下去探探。」關無雙低聲道,正要動作,卻被竇盼紫反手握住。

  「不要。我跟你去。」那對眸子又亮又圓。

  「你?!」他真拿她沒轍。

  知道現下不是爭執的好時機,他仍臭著臉妥協了,低低地警告著--

  「記住你的承諾。沒有我的指示,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竇盼紫自然懂得輕重,雙方各退一步,她低應一聲,溫馴地點了點頭。

  兩人在黑暗中移動身體,忽地,關無雙展臂抱住她的腰肢,縱身一躍,雙腳在兩邊巖壁上來回藉點,眨眼間,已穩穩落在谷底。

  「噓......別動。」他迅速側過身,隱在陰影中。

  此時,兩名負責守夜的人正好看向他倆隱身的方位,跟著視線一轉,循著岸邊步去。

  竇盼紫呼吸紊亂,微微咬牙,兩只臂膀仍緊圈住他的腰身,耳中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幸好周遭昏暗,掩飾了她緋紅的雙頰。

  「再兩天船就過來啦,這批銀子天天放在這兒,守得我提心吊膽的,待回到巫山,喝!老子可要好好的痛快痛快!」另一方走來一個持刀的漢子,對著守夜的兩人道。

  「呵呵呵,是要好好痛快痛快呀!上回寨主不是賞了你一個姑娘?味道如何?爽不爽快?!」

  那持刀漢子哼了一聲,「真要爽快,寨主就該把那兩個女人分給咱們弟兄,唉唉,這真媽的絕品,光是看,就教老子熱血沸騰、一柱擎天,還有唔唔--」

  他的嘴巴被其它兩人迅速捂住。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咱兒倆還想活!」

  「大寨主交代下來,誰也不可以動那兩個女的一根寒毛。昨兒個刀疤李趁寨主不在,藉酒裝瘋闖進篷子裡,連人家衣袖都還來不及碰,就被大寨主割了頭丟進江裡。你清醒些,別怪咱們哥兒倆沒提點。」

  持刀漢子瑟縮了一下,咽咽口水又道:「那、那兩個女的也就算了,至於擄回來的那個師傅,為什麼不殺了干脆?」

  「大寨主自然有他的道理,咱們底下的人按他老人家的意思做就對了。跟著他,有銀兩可使,有樂子能享,那就對啦,管這麼多做啥兒呀?!」

  「可不是。」

  「唔......」持刀漢子挺不服氣,甩了甩頭粗聲道:「咱兒去那邊小解。」指的正是關無雙和竇盼紫藏身的方向。

  見那漢子越走越近,關無雙垂首與竇盼紫交換一個眼神,心意相通,竇盼紫側身縮在一旁,讓關無雙在那持刀漢子離自己僅一臂之距時迅捷出手,擒腕擊胸,瞬問擊昏對方拖進暗處。

  「過去探探。」

  「嗯。」

  關無雙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利用巖壁造成的陰影,悄悄往中間最大的布篷移動。

  小心翼翼地褐開一角,由縫中望去,地上擺列著好幾個沉重的木箱,好些個還貼著五湖鏢局的印條未被撕去,看來鏢銀便在裡頭;而一旁地上,一名年輕師傅被人五花大綁著,嘴裡還塞著布團。

  關無雙拉著竇盼紫迅速閃入,沖至那名年輕師傅身邊。

  「嗚唔......唔......」

  「董兄弟,別急。」

  關無雙幫他解下繩索,竇盼紫則替他取掉口中布團。

  那師傅識得竇盼紫,一吐掉口中之物,立即沖著她急道:「四姑娘......四、四海鏢局的人也、也......」他喘著氣,眼神看向鏢銀後方。

  那裡垂了一塊布簾,簾後,似乎還有空問。

  竇盼紫心中疑惑頓起,在關無雙還不及阻止下已直沖了過去,掀開布簾一瞧,小臉陡地刷白,萬分驚愕。

  「雲姨......來、來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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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7: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情在險中

  雲姨和竇來弟渾身僵住,動也不能動,見到竇盼紫,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欲要表示什麼,無奈有口難言,焦急之情盡現。

  「先出去再說。」她兩手各拉住一人,才發覺情況有異,雲姨和來弟全被點了穴,沒辦法自由行動。

  「我來。」關無雙壓下心中愕然,將氣運於兩指,點在兩人肩背和後膝處。

  終於吐出胸臆間的悶氣,雲姨和竇來弟感覺筋骨瞬問放弛,方能開口之際,雲姨立時揚聲提點--

  「小心身後!」

  那道勁力來得好快,關無雙根本來不及瞧清,旋身憑藉本能與黑影迅速對上七、八招,攻擋之間,快如星墜。

  忽地,來者一掌打向他腰側,他側身避其鋒猛,正欲進步攻擊,那黑影竟中途變招,直撲竇盼紫。

  關無雙心下陡驚,臂膀疾伸想拖住竇盼紫的手,卻已不及,因那黑影攻其不備,一得手,即抱住竇盼紫往後躍退一小段距離。

  短短時間,篷中情勢起伏,待靜定下來,眾人呼吸交錯,關無雙雙目瞬也不瞬,緊盯著這名身裹黑披風、散發黥面的高大男子。

  「放開她。」面無表情地瞄了竇盼紫一眼,關無雙外表雖力持沉穩,就怕心緒紊亂,沒辦法冷靜應付。

  「青龍,你、你放開我阿妹!」竇來弟白著小臉,眼裡盡是怒火。

  青龍咧嘴一笑,黥在雙頰的圖案隨著他臉部的動作擴張收縮,凌厲可怖,彷佛自有生命。

  「她是你妹妹嗎?那很好,姊妹兩個我都要。」

  竇盼紫雙眉高擰,想罵人,喉頭卻被他的指爪掐住,連呼吸都感到刺痛。

  青龍目光重新回到關無雙臉上,在竇盼紫耳邊輕輕說道--

  「這家伙面容嚴峻,臉色比鐵還青,恨不得沖上來把我撕吞入腹,瞧來,他八成喜歡你。」

  竇盼紫側目瞪人,臉蛋卻奇異泛紅,跟著自然而然地瞥向關無雙,他靜默而專注地凝視著她,細長眼中有著認真的感情,是她從未發覺過的......

  這一刻雖身陷困境,危機重重,可竇盼紫半點也不覺惶恐,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體會!她雖是受人箝制,但身、心卻與他緊緊相連,近到無一絲空隙,宛如教他擁在懷裡一般。

  「放開她。」關無雙嚴峻地重申。

  青龍濃眉一皺,還未開口,篷外似乎已引起騷動,腳步雜沓,紛紛朝此奔來。

  「寨主,咱們抓到一個老家伙,是五湖鏢局姓董的那個老師傅。」無青龍命令,沒人敢擅進,只在外頭大聲喊道。

  「爹!」聞言,那年輕師傅一驚,立馬便想沖出。

  然而青龍就擋在布篷出口,腳下迅捷勾拐,眨眼間,那年輕師傅已被踢回關無雙身旁。

  「董兄弟別沖動。」情況出乎意料,關無雙低聲制止,同時挺身擋在雲姨、竇來弟和那年輕師傅面前。

  他面目冷峻,心思轉折,暗自想著,今日若想全身而退帶走其它人,首先就得擒住賊王。

  「是漢子就好好較量一番。莫非......閣下只懂得使小人行徑?還是怕武功不如人,要逮著一張擋箭牌來確保安全?」

  青龍微微頷首。

  「你想使激將法嗎?看來,我手上這姑娘對你來說真的挺重要的。」

  「青龍!」竇來弟氣得大叫,一時間找不到東西扔人,竟一把翻開木箱,抓著鏢銀就擲,也不管他手裡操控著竇盼紫的生殺大權。「你放不放我阿妹?!再不放,我、我把你的秘密全抖出來!」

  秘密?!

  她和這惡人能有啥兒秘密?!

  眾人見竇來弟如此激動,心中同時打突,而竇盼紫本身好奇心性,若非現下情勢緊繃,喉間教一只巨掌掐住,她早沖口問出了。

  這一時問,青龍竟顯得有些狼狽,拖著竇盼紫東閃西躲,忙著避開竇來弟一錠接著一錠擲來的鏢銀。

  關無雙見機不可失,迅疾進步出招,掌風凌厲,分從四面八方將他封鎖。

  青龍右腳一踩,忽地騰身而起,關無雙反掌成爪欲抓他腳踝,他卻趁這微妙之際,在半空將懷中姑娘推回。

  聽見竇盼紫輕呼,關無雙心中一凜,雙臂反射性伸直,滿滿抱住了她,隨即,腳步往後旋了兩圈才洩去勁力,穩住身軀。

  「我沒事......」竇盼紫微喘著氣,大眼定定地瞅著他。

  關無雙放她下來,不發一語,臂膀卻保護性地擋在她身前,重新注視著青龍。

  此時,外頭騷動再起,較方才劇烈,又一名手下來報,狀似匆急。

  「寨主寨主,大事不妙啊!五湖鏢局不知從哪裡調到援手,外頭已有大批的人殺將過來啦!」

  緊接著又來一個手下叫嚷:「寨主,是四海鏢局的,他們持著火把,還打著竇家的大旗子,黑壓壓一片都是人頭和馬頭!寨主,咱們、咱們逃了吧?!」

  「逃啊!來不及啦!」

  「留下只有等死了!」

  青龍寨的手下紛紛叫喊著,臨危之際,不等青龍指示,已散的散、逃的逃,而篷外此時火光乍起,刀劍交鳴,還傳來陣陣馬蹄聲,想來這險谷已被人團團包圍。

  關無雙精神為之大振,目中銳光逼人,他「颼」地抽出綁腿裡的青玉刀,聲音持平,「你逃不了的。」

  青龍詭譎一笑,道:「逃得了如何,逃不了又如何,咱們是該好好打一場......我已經期盼很久了。」

  他話中有話,高深莫測,只見黑披風凌揚,手中登時多了一把軟劍,無半絲停頓,已如靈蛇吐信般直逼關無雙門面。

  「小心!」竇盼紫驚呼,反手拔出剛刀。

  「別過來,快走!」關無雙厲聲大喊,右臂以驚人的速度當空劃下半弧,青玉刀冷銳的寒光瞬問擋在眾人之前。

  刀與劍恰恰交鋒,驀然間,毫無預警地,整座布篷竟坍塌下來。皆因外頭打斗四起,混亂中不知是誰撞倒篷架,而這臨時搭建的布篷本就十分簡陋,根本經不起撞擊。

  竇盼紫只覺一大塊灰布蒙住自己頭頂,下意識地,手中剛刀用力疾揮,將蓋下的布篷劃出長長的一條裂縫!

  「阿紫!爹找到你啦!」一聲巨喚。

  竇盼紫正努力地從一團破布中鑽出身子,還不及看清,已被撲來的竇大海抱住,而他老大另一手還夾著竇來弟,也不管四周混亂,就抱著兩個閨女兒哭將起來。

  「嗚嗚嗚......來弟,嗚嗚嗚......阿紫,嗚嗚嗚......阿爹終於找到你們啦!那些個王八蛋、龜孫子、沒長眼睛的家伙,竟敢動咱兒的閨女兒,阿爹替你們出頭,把他們打得連爹娘都認不出!嗚嗚嗚......」

  「唔......阿爹,沒事的,我們很好......雲姨呢......」喔......快被、被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是呀......雲姨呢?!阿爹,快找她去呀......雲姨也被抓了!快呀......」竇來弟也跟著急道,拼命想鑽出個空隙呼吸。

  她和竇盼紫試著轉移竇大海的注意力,好掙開大熊一般的懷抱。

  「阿雲......」竇大海一怔,終於放開懷裡的兩人。

  另一端,塌下的布篷裡傳來咳嗽聲,竇大海連忙提起九環鋼刀割開,就見雲姨伏在地上,一張俏臉滿是灰塵。

  「阿雲!」

  從未見她這樣狼狽,竇大海緊聲喊著,像適才對待閨女兒般將雲姨抱個滿懷,差些勒斷她的小腰肢。

  「姊夫......」她本來軟軟一喚,隨後卻不知思及何事,激動地掙扎起來。「你、你放開我,別碰我!」

  「阿雲,別鬧了。」他難得語氣一凜。

  「放開啦!嗚嗚嗚......你凶我?你竟然凶我?姊姊臨終前要你對我好的,你根本忘得一干二淨,你、你竟敢凶我?」

  「阿雲......」

  竇大海一個頭兩個大,簡直手足無措,抬起頭想找閨女兒過來救命,這才發覺來弟和阿紫早已不在身邊。

  此時,整個情勢已趨穩定,險谷的出口和兩邊巖壁上皆被五湖和四海的人給團團圍住,青龍寨的賊匪大多不戰而降,幾個往江裡跳入的手下以為得以逃脫,卻不知江水湍急,眨眼間已被沖得好遠,沒入水底。

  竇盼紫擎刀在手,東張西望地梭巡著關無雙的身影,周遭喧囂聲不絕於耳,下一秒,那青玉刀的綠光吸引著她的視線,透過晃晃人影終於瞧見了他。

  雙眸緊緊鎖住,她提刀疾奔,費勁兒地閃過阻擋在前的人群。

  只見那兩名男子斗得兀自激烈,青玉刀鋒芒凌人,而那柄軟劍卻想以柔克剛;兩人的輕功絕妙,內力亦在伯仲之間,彼此都在找尋對方的破綻,同時也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青龍,你逃不掉的。」關無雙想將他生擒,若能逮住此人,要瓦解巫山青龍寨就指日可待。

  對於眼下狀況,青龍似乎毫不在意。

  「我不逃,你也不逃,咱們躍到江上突起的那塊大石上決一高下,你夠不夠膽?!」問得瘋狂。

  關無雙一個翻刀擺脫他軟劍的糾纏,豪氣頓生,「有何不敢?!」

  「颼颼」兩道飛影,兩人幾是同時抵達突出湍急江面的那塊大石頭上。

  「關無雙?!」

  竇盼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聲叫喊也無法傳進他的耳裡,因那兩人你來我往,一招快過一招,似乎不這麼痛快淋漓、大膽狂放地狠斗一番,便要對不起自己。

  幾回下來,青玉刀與軟劍仍不分勝負。

  關無雙心中一動,忽地旋腕撤刀,招式未老,左掌已然拍出,這一招正是關濤的成名絕技「封雲手」,其暗含太極真理,後勢強悍。苦練多年,如今使出,也已領略此掌奧義。

  然,青龍竟嘿嘿詭笑道:「岳陽關家的封雲手。好!來得好!」

  他動也不動,眼見關無雙的掌心就要拍觸到,掌上無形的內勁已將他的散發拂揚,他忽地往對方肘彎處的穴位一彈。

  與其說驚訝,不如說是疑惑。關無雙的表情是全然地不能置信,好似遇到這輩子最最難解的謎,他左臂的力量因那一彈瞬間消散,沒能多想,肚腹已吃了對方一腳,整個人如同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往後疾扯,飛了出去。

  他腦中一片混亂。

  不可能知道......連爹也不知道的......

  破他封雲手的穴位,從來沒人知道,不可能的......

  「關無雙!」

  這瞬間,他終是聽見她的聲音,身軀飛退中,竟下意識地笑了。

  「不!」

  竇盼紫驚詫大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進急奔的江流當中......

              

  水是世間上最矛盾、最奇特、最難支使的東西,有時溫柔得讓人沉浸,有時......也能觸膚如割。

  關無雙弄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地方疼痛,因全身已痛得泛麻,湍急的江水強行將他帶走,整條河路彎彎曲曲,險峻異常。

  身體彷佛不再屬於自己,徒隨著急流不受控制地打轉,而耳邊轟隆隆地作響著,有如大軍壓境,萬馬奔騰。

  「關無雙!噗噗噗......」

  「抓住我的......噗噗噗......我的手!抓住!噗噗噗......」

  不會的。是幻聽。

  隆隆水聲當中,傳來那姑娘的叫喚,一定是幻聽。

  「關無雙!」

  猛地,他雙目暴睜,兩只健臂奮力大揮,左掌在水裡握到一只瘦勁的小手,而那只小手亦立即反握,兩個人手握著手,緊緊相連。

  同一時際,他揮動的右臂讓兩人隨波逐流的速度緩了下來,這全得仰賴他緊握在手的青玉刀,手臂揮動之際,青玉刀跟著刺進沿岸的石塊裡攀勾著,暫時得以穩住身軀。

  「起--」全身關節痛得快散開似的,他厲聲大喊,用盡渾身的力氣,將握在左手的人兒提向岸上。

  「關無雙?!」

  那聲音充滿焦急,還帶著哽咽,似乎就在他的耳畔。

  這姑娘......他非管管她不成,實在......實在太胡來了。

  他到底是她師兄。

  他一定要認真地、嚴厲地、狠絕地好好罵一頓,一定要把她按在膝上狠狠地揍上一頓,一定要......一定要......

  模糊想著,還來不及興師問罪,他力氣已然用盡,眼一闔,終於暈厥過去。

              

  竇盼紫緊緊抱住他的上身,使勁兒地將他拖上岸邊,她氣喘吁吁地撥開黏在臉頰和額上的濕發,不斷地推著他胸膛、喚著他的名字。

  「關無雙你醒醒!關無雙......你、你不要嚇我,你快醒醒......」

  男子沒有反應,眼睫輕闔,動也不動地伏著。

  她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是這般懦弱,竟因害怕而掉淚。

  深吸了口氣,她探出小手測他的鼻息,又伏在他胸口聽取,幸得,他雖昏厥,氣息卻是緩慢而徐長,心音分明。

  只是,他的皮膚觸摸起來冰涼涼的,唇色微白......

  忽然間,她打了個冷顫,全身濕透再加上風吹,終於感到寒意。

  寧神下來,借著清明的月光打量著周遭,山壁底下和巖縫裡似乎長有幾株小樹,而礫地上還有枯掉的木枝。

  她拔出剛刀砍取,想點火取暖,才發現隨身帶著的火折子浸濕了,已沒法兒使用。正自苦惱著,目光突瞥見關無雙那把青玉刀,靈機一動,遂拿起青玉刀和剛刀,以刀背對住刀背相互磨擦撞擊,在堆成的枯木枝上激起無數火花,試了好幾次才將其點燃。

  「有火了、有火了!呼呼......」她忍不住興奮大叫,身子跪伏著,噘著嘴巴對住火源小心翼翼地吹著。

  「......你再不升、升起來,真要凍、凍死了......」

  「關無雙?!」她驚喜地抬起頭。

  此時火光一烈,枯木枝劈啪作響燒得熾旺,帶來陣陣溫暖。

  他還是很想睡,很想閉起眼睛沉沉地休息,可是好冷,冷得他不斷地打顫,全身知覺都在抗議,硬把他渾沌的意識拉了回來。

  「你是不是很冷?」竇盼紫撥開他的發,來回觸摸著他的寬額、臉頰和下巴。

  「我把火升起來了,你感覺到了嗎?是不是溫暖許多?」邊說著,她的小手和他的交握,並對他冰冷的大掌呵氣,不住、不住地搓揉著。

  是很冷,但漸漸被一股柔軟的情緒取代,他瞬也不瞬地瞅著她,被她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緊緊吸引,她在擔心著、害怕著,甚至,輕輕顫抖著。

  「為什麼......你會掉進江裡?」他問,肚腹吃了青龍一腳正泛著痛,不禁咳了兩聲。

  竇盼紫怔了怔,唇輕掀著卻無言語,眼睛瞧向一旁的火堆。

  難不成,真如他所料?!

  關無雙將她的小手反握,意識整個清明過來,緊聲問道--

  「你跟著我跳進江裡,是也不是?」話中肯定的意味多了些,早已猜到答案。

  她的臉蛋被火光映得嫣紅,眼眸清亮,恍若浸在水澤當中。

  半晌,終於吐出話:「......水流很急,我、我總是要想辦法救你的......」

  這感情打開始就來得莫名其妙,教人措手不及,而今,關無雙似乎能夠體會了。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細長眼底如同深淵,記得曾信誓旦旦要好好地吼她,狠狠地教訓她,絕不容許她再如此輕忽自己的性命,任性地為所欲為......

  他原要這麼做的。

  可如今,他聽著她靦腆的言語,靜謐的小臉壓抑著熱情,心中所有狠厲的話剎時全都消失不見了,歎了一聲,他闔上雙眼。

  竇盼紫以為他再次喪失意識,因為他又動也不動,眉心有著細碎的皺痕。

  她沒再試著喚醒他,只持續搓揉著他的大掌,再把火勢弄得更大了些,然後兩人的衣衫半濕半干,然後身體慢慢暖和起來,然後--

  他以為下雨了,有水珠落在他的臉上,一滴接著一滴。

  其實只是累了,想靜下整理思緒,這才閉目凝神......

  此時睜開眼睛,他第一次瞧見她流淚,無數、無數的淚珠沿著她的香腮滑下,靜聲無息地墜在他的面頰上,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哭得這樣傷心。

  「你......傻瓜,哭什麼哭......」心彷佛被銳器刺中,疼得抽搐。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關無雙完了,這輩子真是非她不娶了。

  「......我不想哭,人家、人家不想的,可是沒辦法......」她抿抿嘴,眼眶紅通通,小臉既可憐又可愛。

  「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你、你說,我聽。」她抬起手臂擦淚。

  「靠過來一點,我沒力氣大聲說話,怕你聽不清楚。」聲音低幽幽,他對著她虛弱地眨眼。

  竇盼紫一驚,以為他真承受不住青龍那一記重踢,哽咽著,上半身乖乖地俯了下去。

  「......關無雙,你怎麼!啊!」

  躺在石地上的男子趁她靠近時,悄悄將雙臂環住她的後背和腰肢,瞬間收攏,緊緊將她柔軟的身軀抱在胸前。

  「關無雙你......唔......」

  竇盼紫仰起臉蛋,小嘴一張,完全正中他的心意,那男性的唇精准地吻住了她,一只大掌還順著她背脊的曲線滑到後腦勺,五指插進她短俏可人的黑發裡。

  他早想這樣做了。

  想將她抱在懷中,共享男女間的甜蜜,想沾染著她的氣息,也想讓她的氣息沾染上自己的。在悅來客棧馬廄的那一個月夜,他對她的欲望就已萌芽而生,卻無時無刻不在壓抑。

  而今,他不放開她了。

  竇盼紫已然失去思考的能力,腦海中好似被一道閃電劃過,雷電交加,白茫茫一片。而那對水眸瞪得又圓又大,卻看不進任何東西,只有感覺......

  感覺他的鼻梁磨蹭著自己,感覺他的大手在腰間和發絲裡游移,感覺他的唇柔柔軟軟,含著她的小嘴輾轉著、吸吮著,恍若要點起熾熱的火焰。

  不知持續了多久,當他離開她的唇,竇盼紫全身的力氣像被吸光似的,柔軟無力地癱在他胸前,任他環抱住。

  「阿紫......」他低柔喚著。

  竇盼紫卻不說話,一逕把臉兒埋進他的胸膛裡。

  「阿紫,我有話告訴你。抬頭看著我,好不好?」他又哄了聲。

  懷裡的姑娘依然無語,他不禁伸出手扳起她的臉蛋,才見她香腮濕潤,仍不出聲地掉著淚。

  「噢!阿紫......」心中一急,他連忙忍痛撐起上身。「你、你別哭,不要哭了。」

  她這個模樣,簡直......簡直要他、心如刀割。

  竇盼紫咬著唇,吸吸鼻子,略顯氣虛地罵著:「你蒙人。你、你哪兒沒力氣?根本就是......心懷不軌。」

  他握住她兩肩,直直望進她的眼瞳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即使心懷不軌,也只對你一個。阿紫......我想抱住你、想親你、吻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不不!不僅是喜歡,我很難解釋心裡的感情,我對你......我對你不只是喜歡而已,你懂嗎?」

  竇盼紫又不說話了,或者,已說不出話。

  見她紅撲撲的臉蛋如此可人,那對亮麗的眸子眨也不眨,水霧卻迅速湧起,盈出眼眶。

  「拜托不要再哭,我、我--唉......」關無雙焦躁地甩頭,真是束手無策,沒料及自己的表白會對她造成這麼大的困擾。

  莫非,是他會錯意?

  她對他,真沒丁點兒感覺嗎?

  吞吞口水,試著咽下喉頭無形的硬塊,他艱澀地道:「對不起,我不該說的,也不該這麼魯莽......你別哭了,全是我的錯。」全身痛了起來,尤其是胸口,像教人狠狠地挖走一塊。

  突然間,無絲毫預警,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朝他撲來,兩只藕臂抱住他的後頸,濕潤柔軟的頰密密貼著他的,急切地輕嚷--

  「都是你的錯!關無雙,都是你的錯,你、你好可惡、好可恨,為什麼現在才說?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我對你也是......」

  「阿紫......」訝異不已的他,解讀著她的舉動及言語,心緒隨之高低起伏。

  然而,第一波的驚愕尚未結束,下一波的驚奇已湧將上來--

  她貼著他面頰的臉微微一側,鼻尖相互磨蹭,那張紅灩的小嘴已主動親上他的唇,模擬著適才的那一吻,將內心潛藏情感徐徐傳送。

  關無雙下意識地閉上眼,心動地歎息著......

  他的阿紫姑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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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8 00:28: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此意無雙

  「你......還冷嗎?是不是好些了?」

  竇盼紫對他說話的口氣向來大剌剌的,不是惱怒質問,便是嘲諷相激,如今識情,那率真的性情添上女兒家的羞澀,令他心中蕩漾不已。

  關無雙讓內力在四肢百骸中流轉,運功療傷,將一股熱氣導回丹田,然後緩緩地睜開眼來,竇盼紫的小臉就在面前,殷勤關切地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仍維持著盤坐的姿勢,大掌情不自禁地撫著她的頰。

  「我很好。不要擔心。」接著,他垂下手,極自然地握住她的小手。

  竇盼紫感到羞澀,心跳快了起來,想抽回手卻沒能成功,最後訥訥地問:「你肚腹也不疼了嗎?」

  他搖搖頭。「那一腿雖然狠重,倒還能挺住,只是少海穴仍感刺痛。」

  此穴位於右手肘處,正是他封雲手的氣穴。

  竇盼紫回想起青龍與他比斗的過程,不甚明白,不禁問道:「關家的封雲手成名已久,為何你一招尚未拍到,他似乎就摸透一切?」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他深思地擰眉,「封雲手這套武功威力強大,練就之人將內力儲於固定的一處穴位,是為氣穴,要破封雲手,就要先掌握氣穴位置,而每個人的氣穴並不相同。」

  「你的氣穴便在少海穴,而青龍那一彈,力道和位置都下得恰到好處。」

  「他擊中我的氣穴絕非偶然。」關無雙沉吟頷首,想著那名散發黥面的男子,那面容、那身形,然後,是他目中閃動的火焰......為何覺得似曾相識?

  靜默了會兒,火堆漸漸熄滅,被巖壁夾成長條狀的天際泛出魚肚白,他們兩人共度了一個曲折至極又奇異無端的夜晚。

  竇盼紫粉頸微垂,潤了潤紅唇,道:「別想這麼多了,最重要的是五湖鏢局已經把鏢銀尋回,被擄走的人也已救出,啊,對了--」

  忽地記起,她眼睛睜得圓亮,「雲姨和來弟也被擄來,都不知中間發生什麼事,雲姨本說要回四川萬縣,而來弟和關師傅領著一支鏢出九江,怎麼會被青龍寨的人抓來?幸好現在平安無事了......嗯......不知道阿爹他們現在如何?還有你那些手下,見你掉進江裡,他們肯定急得不得了。」

  「還敢說?!你阿爹肯定也為你著急。」他雙目細瞇,罵人的情緒忽地全數回籠。

  「你就這麼任性、為所欲為,都沒想過會發生怎樣的後果嗎?!知不知道跟著跳進江中,很有可能就......就丟了一條命,你懂不懂?!」

  「那你呢?!還不是一樣。」就只會說她,自己也不檢討檢討。

  「我怎麼了?」

  「你、你......」她胸口起伏甚劇,又被他給惹惱了。「你也是任性妄為。那個無惡不作的山寨頭子,要你在江上的大石上同他比斗,你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根本不經激。」

  「這是兩碼子事,你不要混為一談。總之--」五指穿插她的指間緊緊握住,關無雙嚴厲地命令:「往後絕對、絕對不可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答應我?!」

  竇盼紫倔強地咬唇,偏不回答。

  「竇盼紫!」

  「你用不著連名帶姓地凶我,更用不著這麼瞪人。」

  她委屈地喊了一聲,扭過頭不睬他,下一瞬,身子卻被他拖去,教他滿滿抱在懷裡。

  「你放開,我在生氣!」她口氣雖硬,身軀卻很軟。

  關無雙快瘋了,兩人都尚在摸索著、適應著這份全新的感覺,如今卻又突生口角,這好不容易才明朗化的感情,絕不能再回原點。

  他雙臂加強力道阻止她的掙扎,急切地說!

  「我不是凶你,我、我在意你,把你看得比性命還重要,我不能讓你出事,阿紫......阿紫......你一定要逼我說出這些嗎?」

  是他話中的痛苦震撼了她,點點滴滴,全是情意。

  剎時間,竇盼紫像具石像般定住不動,眼珠清亮無比,真切地凝視著男子俊逸的五官,她看得這麼用力,連心都痛了起來。

  「關無雙!」她輕喊,雙臂攬住他的腰,心口的痛轉化成一股熾熱燒向兩人。

  然後,聽見她疊聲嚷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知道自己任性粗魯,全沒尋常姑娘家該有的溫柔,也知道自己脾氣大,和他發生過太多磨擦,但她心裡有了他,一輩子有了他,不能改變呵。

  她連聲的抱歉消失在狂熱的親吻中,關無雙霸占了她的氣息和氣味,舌與舌的纏綿讓兩個人緊緊依偎,兩顆、心緊緊重疊。

  「阿紫......」片刻,他離開她的唇,掌心仍捧持著她的香腮。

  第一道曙光射來,彷佛在兩人身上灑下金粉,也將那張可人的俏臉照耀得瑩光明華,他的心狠狠地震動,此生除她,誰能與共?

  「阿紫,我心裡其實......我覺得我們......」這是人生一大要事,雖不知時機對否,但他若不問出口,總要寢食難安。

  深深吸氣,平復緊張之感,他再次啟口;「你是否願意--」

  「阿紫!聽見了嗎?!你在哪裡呀?!」

  「二爺!二爺!您在哪兒呀!聽見請回答!」

  都聽見了,可是兩個人都不想回答。

  那對細長的眼定定地鎖住了竇盼紫,有太多的話要說,有好重要的事待問,而那些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在這節骨眼上出來大殺風景,可惱呵......

  「你想說什麼?你、你說呀。」竇盼紫的、心提到嗓眼兒,隱約感覺出,從他口中就要問出一件好嚴肅、好重要、且和兩人息息相關的事。

  她催促著、等待著,用眼神鼓勵著,可是--

  「四姑娘,你在哪裡--耶?!那不是他們嗎?!竇爺竇爺,您瞧,四姑娘好端端地在那兒呢!」

  「是啊!還有五湖鏢局的關二少爺,太好了,兩人都平安無事,真要謝天謝地哩!」

  「二爺!嗚嗚嗚嗚......咱們找得您好苦哇!二爺--」

  「阿紫!嗚嗚嗚嗚......咱兒的心肝閨女兒!爹找得你好苦哇!阿紫!」

  什麼話都來不及說了......

  竇盼紫忽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整個人已被竇大海拉進懷裡,密密抱住。

             

  五湖和四海兩支隊伍會在道上相遇,還同聲討賊,實是巧合之極。

  董老師傅因兒子連同鏢銀一塊兒落入青龍寨手裡,關無雙雖要眾人切莫輕舉妄動,可那老師傅心中煩亂,按捺不住,趁黑亦跟著摸進險谷。

  而在營地的師傅發現他不見蹤影,怕他擅闖險谷打草驚蛇,屆時,關無雙和竇盼紫極可能暴露行蹤,陷入險境,因此,五湖鏢局的人才跟在後頭快馬趕來。

  至於四海這邊,亦是走鏢出了差池,竇來弟負責的這趟子鏢亦要往四川去,與岳陽五湖運送鏢銀的路線恰恰相同,兩家的行船一前一後相距不遠,竟也跟著中了青龍寨的埋伏,因而竇大海接獲消息,忙領著大批人手從九江殺到,只是沒料及能找到雲姨。

  當日她雖留書出走,其實並未離開九江,是後來喬裝打扮,跟著竇來弟一同上路,當然,也一塊兒被青龍寨擄了來。

  事情似乎該圓滿落幕了,只除了一件事擱在關無雙心裡,吞吐不出。

  雖然五湖和四海兩家皆是行水路返回兩湖和鄱陽,但,自那一日竇盼紫被竇大海強行「抱」走後,關無雙就再也沒有機會同她開口。

  他要其它人先行,自己卻費心地讓船只跟上四海鏢局一行人。

  四海行船,他跟著行船;四海休息,他也跟著休息,想趁夜摸進人家船艙裡偷偷見個面,也被防得滴水不漏,害他這幾日來茶飯不思,清瘦不少哩。

  至於竇大海會有如此行徑,亦是其來有自。

  他見關家那小子掉進江裡,阿紫竟二話不說也跟著跳了進去,湍湍急流,她是不在乎性命了。

  對於這種舉止,他老大在腦海裡過濾再過濾、回想再回想,終於教他記起,一年多前,老二帶弟也對李游龍使過類似的手法,明明忘記泅水的技巧,跟旱鴨子沒兩樣,卻奮不顧身地跳進湖底救他,如今,李游龍成了竇家的二姑爺。

  然而,他可不要關家小子成為竇家的四姑爺。

  危險、危險、危險!

  他定要防著點兒,那一家子老的小的,全沒好人。

  這一日,船已進兩湖地帶,前頭再不遠就到悅來客棧。

  此時,關無雙的船只竟不顧一切地行近四海竇家的船,他沖口便喚:「阿紫,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阿紫--」

  篷船裡真有人出來,可惜不是他心思所系的姑娘,而是滿臉落腮胡的竇大海。

  「臭小子,老子忍屎忍尿再也不忍你啦!媽的臭小子,咱兒還不知道你想干啥兒嗎?!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咱兒這會兒回九江,就辦個盛大熱鬧的招親大會,替咱們家阿紫選個乘龍快婿,你哪邊涼快哪邊去吧!」

  聞言,關無雙大驚,上回九江四海曾為大姑娘竇招弟辦過比武招親,轟動好幾個省分,不少英雄豪傑共襄盛舉,他知道竇大海說真的,絕非恫嚇。

  盡管已流了一身冷汗,他仍是靜持著,斯文微笑,「竇爺要替四姑娘辦招親大會,那在下是求之不得。」

  竇大海瞪大銅鈴眼。「喂!你這話什麼意思?!」

  關無雙笑容未變,忽覺有種親近感,終於知曉那姑娘的性子像誰了。

  「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下恭祝竇爺早日尋得佳婿。」

  一向是直來直往的脾性,竇大海弄不明白他真正用意,撇撇落腮胡暗自嘟噥。

  關無雙又道:「前頭就到悅來客棧,竇爺與四海鏢局的眾位朋友難得來此,就由在下作個東道主,與眾位把酒言歡,不知您意下如何?」

  把酒言歡?!

  聽到這四個字,竇大海眼睛一亮,心裡大大一震,一字「好」就要沖出口,隨即想到這是五湖鏢局關家的地盤,那張臉立馬垮下。

  「把什麼酒?!言啥兒歡呀?!咱兒身上有的是銀兩,還要吃你的、喝你的嗎?!禮多必詐,不去不去!」

  「竇爺,是禮多人不怪。」關無雙朗朗俊笑,聲音穩而清地道出:「前年五湖鏢局走了一趟西域,回程時,順道帶上百壇葡萄美酒,一半運回岳陽總鏢局,剩下的則暫放在悅來客棧。畢竟這兒往來頻繁,常能結交到真正的江湖豪傑,若無美酒相伴,如何能恣情暢談?!」

  一字「對!」忙要沖出口,竇大海狠狠地抿住唇,硬把話咽進肚裡。

  「唉,可惜可惜......」關無雙忽地話鋒一轉,落寞地搖搖頭。

  「有......有什麼好可惜的?!」裝神弄鬼,哼!

  「家父囑咐過,葡萄美酒所剩不多,若非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絕對不可拿出來相請。唉......可惜竇爺不肯賞臉吃這一頓,您若肯來,在下定要吩咐悅來客棧將那些美酒全數搬出,好好與您喝個痛快。」

  他這是拐著彎稱贊他竇大海是大英雄、大豪傑了。竇大海心裡縱然清楚,可是聽進耳朵裡,還是被暗捧得全身輕飄飄的。

  關無雙繼續道:「說到這葡萄美酒,呵!還真是極品世間無。酒紅如血,味沉醇香,大口飲來如飲鮮血,教人豪氣陡生、胸懷高闊,直想拍案高唱、擊節而歌。然......」

  微頓,細長的眼陶醉閉起,幽幽續道--

  「真要品嘗此酒,首先要搖搖酒甕,讓酒中美味提出,接著含一口在嘴中稍停,此時,將體會到難以想象的甘甜由舌尖漫向舌根,嘴中盡是醇香,然後再讓酒汁徐徐順著咽喉而下,登時,整個人彷佛沉浸在冬陽之下,全身暖洋洋又懶洋洋,舒服得不得了。」

  靜謐謐的沒誰說話,好多人張著嘴定定地看著關無雙,只有江水仍持續動作,載船前進。

  「竇爺,口水......快吸回去。」

  「呃......」經人提醒,竇大海好不容易回過神,發現落腮胡上已潺出一縷「水絲」,忙抬手擦去。

  此時,舉目望去,已可瞧見立在江岸的悅來客棧。

  「竇爺,咱們,嗯......要不要停下歇息?若要一口氣趕回九江,可能要夜行水路,既是如此,何不在此泊船休息一晚,天明再走?」

  「竇爺,您也甭擔心什麼禮多必詐,咱們四海的精英盡出,雖踏在五湖鏢局的地盤上,難道還怕他們不成?瞧這位關家二爺一副斯文氣,說話也有禮,他要作東道,咱們做啥兒不痛痛快快地吃他一頓?」

  「正是正是。咱們把船全泊了,吃他一頓好的。爽快啊!」

  這幾日忙得人仰馬翻,許久不曾痛快暢飲,竇大海早已心癢癢,又教旁人連番「唆使」,見關無雙迎風挺立,面容誠摯,他忽地頭一甩,終抵不過美酒相邀。

  「呃......呵,瞧你說得那麼神,那西域來的酒咱兒還真沒嘗過,也不知是不是你誇大其辭,說得天花亂墜。」他故意撇撇嘴。

  「在下早知竇爺是酒國英雄,這會兒若不喝喝這葡萄美酒,試試其味,那著實可惜啊。唉......誠心邀請,竇爺就作個面子給在下,成不?」關無雙順著竿子上,替他作足臉面。

  竇大海、心中已點頭如搗蒜,卻還是挺驕傲地道:「吶!是你開口強邀咱們去的,咱兒見你說得口干舌燥,若不點頭答應,好像有那麼點不通人情,可不是咱們硬要去的,這一點可得分清楚。」

  俊逸面容笑得快意,那對細長的眼瞇瞇彎起,關無雙抱拳拱手,朗聲道:「這是自然。」

  「呵呵呵呵......」竇大海咧嘴想大笑,又趕緊抿住。

  假咳了咳,他回頭朝四海船只揮動粗臂,「大伙兒泊船,上悅來客棧!」

  聞言,眾人歡呼聲不斷,幾艘船全往岸邊靠來。

  呵呵呵呵,一喝泯恩仇哇!

              ☆

  這幾日真是用盡心機,終於,教他看到想見的人兒了。

  有好多話想同她說,想得胸口疼痛,可如今,姑娘就在眼前,卻是咫尺天涯。

  大桌上,竇大海就隔在他和竇盼紫中間,而雲姨說她沒興趣,情願留在篷船裡欣賞美景夕陽,倒是讓人送去一壺好茶。至於竇來弟,吃沒幾口就說要上茅房,一離席,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阿紫,你怎地嗯......怪怪的?」竇大海八成醉了,眨眨眼瞅著坐在自個兒左邊的閨女兒。

  那葡萄美酒果真是香醇夠味兒,與中原的酒大大不同,多了股沉厚的甘甜,他一壇接著一壇,越喝越順喉。

  打了個嗝,他又道:「尋常時候你不是挺愛講話的,今兒個做啥兒悶聲不響?古古怪怪的,唔......半點兒都不像咱們家阿紫啦......」

  「阿爹......」竇盼紫紅著臉,反射性地瞄向坐在竇大海右邊的男子,後者靜看著她,那對眼彷佛在說話。

  她想起那些親吻,想起他雙臂的擁抱,一顆心顫栗悸動,正忙著安撫著呢,哪還能如以往那般大大剌剌,快意地談天說笑。

  悅來客棧大堂上,四海的師傅們已醉了一大半,剩下幾個也是「苟延殘喘」,撐不了多久,空氣中盡是香醇酒味,浸淫其中,不飲也醉三分。

  沒再追究閨女兒的異樣,竇大海調過頭,忽地拍桌嚷道--

  「你、你這小子,咱兒沒料到你這麼能喝......喝得又猛又豪氣,呵呵呵,好!好極了!這才像條漢子,呵呵呵呵......」

  他真是醉了,兩邊顴骨紅通通的,落腮胡沾的都是酒汁,沖著關無雙呵呵笑著。

  「竇爺,咱們再干一壇,要不,這酒怕要給旁人搶去了。」關無雙揭開一只酒壇,塞進竇大海懷裡。

  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清楚,卻非關海量,而是喝下的那幾壇酒,暗地裡早已請劉掌櫃動過手腳,摻進大半的水。

  「誰敢跟咱兒搶、搶酒,咱兒跟他......跟他拼了......」

  「阿爹,別再喝了,等會兒雲姨要惱火的。」竇盼紫雖然臉紅心跳,還是瞪了眼在旁不停勸酒的關無雙,末了,桌下的腿還伸去踢了對方一腳。

  「哎!嘶--」正中腳脛。

  「咦?你怎麼啦這是!」竇大海又眨眨眼。

  關無雙連忙坐正身軀,佯笑解釋,「腳突然抽筋,現下沒事了。」

  無視竇盼紫警告的眼神,他鍥而不捨:「來,竇爺,咱們繼續喝。」無論如何也得把他灌醉。

  竇大海呵呵胡笑,爽快地灌了幾口,咂咂嘴,忽將酒壇夾在腋下,一把按住關無雙的手腕,定定看著他,把關無雙的五官看得萬分仔細,然後噴著酒氣道!

  「唔......臭小子,呵呵呵,咱兒知道你、咱兒知道你......」

  「阿爹,別喝了,回去歇息吧。」竇盼紫拉拉他的臂膀,可是竇大海恍若未聞,眼神一逕地向著關無雙。

  「好酒,不喝可惜,呵呵呵......咱兒知道你,咱兒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

  按住手腕的力道十分強悍,關無雙不作掙扎,只挑了挑眉。

  「竇爺看到什麼了?」

  打著酒一隔,竇大海呵呵咧嘴,粗胖的食指抵到對方鼻尖上。

  「咱兒看到你那對眼兒一直......一直偷瞧咱們家阿紫,咱兒知道了,你喜歡咱們家閨女兒,是也不是?」

  「阿爹?!」竇盼紫嚇了一跳,直想伸手捂住他的嘴。

  關無雙微笑,尚未回話,醉倒的師傅裡不知誰又醒了來,嘟嚷了一句--

  「誰喜歡誰呀?唔......老趙,咱們再來劃拳,六六順啊該誰喝......」

  「咚」地一響,頭再度親吻桌面。

  竇大海輕唔一聲。「咱兒家阿紫有人喜歡,挺好挺好,可是你......」眉頭擰起,「你姓關,不合格!」

  「阿爹,您真的醉了!」竇盼紫生氣地搶下他的酒壇,才往桌上一擺,竇大海的身軀晃了幾下,終於癱在桌面上,差些掃掉杯盤筷子。

  「關無雙,你、你,看你做的好事!」放眼望去,大堂上一片杯盤狼藉。

  還真是好事哩。

  他沖著她笑,未被竇大海按住的右手情不自禁地伸長過來,撫摸她泛紅的頰。

  大庭廣眾之下舉動如此親密,雖然眾人全已醉倒,竇盼紫仍是倒抽一口涼氣。

  「你、你......」阿爹還夾在中問呢。

  「阿紫,我想你。」他直率地道,拇指溫柔地磨擦她發燙的臉蛋。

  一時間,竇盼紫說不出話來,想罵也罵不出個所以然。周遭這麼多人,無數粗魯的打酣和囈語干擾著,但她眼裡只看見他,分割出兩人獨自的天地。

  他笑,聲音低柔,「該如何是好?你阿爹不喜歡我。」

  咬著唇,靜靜地與他對視,竇盼紫從未料到兩人的緣份會走到這上頭,他的一切在心底蕩漾,相識以來的種種,忽然間清明地展現在腦海裡,這才發現,她一味地惱他、氣他,原來......是為了更深的感情。

  一只小手抓住他的大掌,她用嫩頰緩緩蹭著他粗糙的掌心,語氣幽然。

  「阿爹不喜歡你有什麼干系?總是......總是有別人喜歡你的......」

  老天!

  他好想、好想將她抱在懷裡。想呵......

  關無雙吁出胸口灼熱的氣息,雙目如星,反掌握住她的小手。

  「阿紫,我有話對你說,你願不願意!」

  「那個誰呀?!唔......誰喜歡誰呀?竇爺,您還沒說呢......唔,老趙、程師傅,劃拳劃拳!那個七星馬啊該誰喝、三壓花嘛該誰喝......」嘟嚷幾句,又倒回去。

  緊要關頭偏教人給攪了,關無雙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定下心神,仍緊緊抓住竇盼紫的手,再次鼓起勇氣開口。

  「阿紫,我心裡有件事,我想說,我、我是說,你願不願意--」

  「關無雙,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喝!與爾同銷萬古愁!哇哈哈哈!干一杯啦!」

  說時遲,這時快,已醉到天雲外的竇大海突然「回光返照」,猛地抬起頭來,銅鈴眼睜得特圓,手掌硬是扣住關無雙不放。

  竇盼紫輕呼一聲,亦嚇了老大一跳,連忙掙開男子的手,臉若霞紅。

  她垂下頭,唇邊拼命地咬住一朵笑。

  關無雙真是欲哭無淚,有種惡意的沖動,極想一掌對准竇大海頸後砍下,助他睡個三天三夜。可借,他要真這麼做,眼前這姑娘第一個不放過他。

  「阿爹,您再喝個沒停,我真要請雲姨過來。」竇盼紫拿出手巾擦拭竇大海落腮胡上的酒汁,邊數落著;「阿爹忘了嗎?雲姨說過,如果阿爹還是這麼放縱飲酒,她真不睬您,一輩子也不睬您啦。」她自己也是無酒不歡,但嗜酒歸嗜酒,可沒像阿爹這般誇張。

  「唔......阿雲......」竇大海眨眨惺忪的眼,眉峰成巒。

  這一回雲姨離家出走,有眼睛的人全瞧出來啦,他們兩人之間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另一邊,關無雙、心裡暗自著急,再不說出,明兒個四海就要走人了。他頭一甩,已管不得時機是否妥當,再次出聲--

  「阿紫,你聽我說,我要向你求--」

  「嘔--」

  「阿爹?!」

  這時的竇大海忍不住吐了一地。

  「關無雙,快幫忙扶住我阿爹啦!」

  唉......

  關無雙心中苦歎,真想拿頭去撞牆,求個姻緣竟如此地崎嶇坎坷,這八成是老天爺給他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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