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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重逢(上)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銀子,一個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身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衣裙。
阿爹曾給我講過很多長安城的景緻,我也無數次想像過長安城的樣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面用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面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御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侖美奐的宅第鱗次櫛比,屋簷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側栽植著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柔美。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奮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嘆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從小看慣這樣精緻繁麗的人只怕很難愛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裡的銀子也只夠住十幾日。我在菜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銀子後,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後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菜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兒子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麼大,能養活那麼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餓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伎,這些都要賣身,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製衣,我卻都不會。女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會算帳,工錢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精明的老闆娘頗動了心,可當她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她非常遺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僱傭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少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卻全都是搖頭,說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望下有點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
九九重陽佳節近,性急的店舖已經在門口插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罈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身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身何處。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菊花香、人們臉上的喜色,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獨自一人舉目無親。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裡,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隻兔子什麼的。露宿野外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
心情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裡的那套樓蘭衣裙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可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的漢家女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選擇了在這裡休息,三五成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棵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叫著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死丫頭,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身怒盯著他,他又沒有像狼一樣撒尿標註自己的勢力範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髒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處。
他身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舔了下嘴唇道:「丫頭,那一片都有人佔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支曲子,指不准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轟然大笑。
我轉身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腿處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剌剌地走到三個潑皮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菊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身上移開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少,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馬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別跟小爺客氣,爺們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彷彿發著油光,吆三喝四地划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我的存在。
一個頭髮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邊道:「閨女,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兒,也沒有受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裡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嘗人情冷暖的我,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隨在老乞丐身後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從袋子裡摸了兩個饅頭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處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饅頭過會兒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伸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陽節釀造的菊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兒飲,味道甘醇,酒勁兒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感激不盡。」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硬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面將烤好的饅頭遞給我,一面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麼容易佔的,那壺酒裡是摻了水的。」
夜裡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後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後門問是否要人洗衣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女敲門收衣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
天剛濛濛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裡。繼而一想,裡面值錢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門來收著洗,並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舊敲著一家又一家。
「我們院內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正要出門,從我身旁經過時,聽到我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幹,只要給頓飽飯就可以。」女子頓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兒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她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女子驚訝地點點頭:「看來是個聰明人。長安沒有親戚熟人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她笑著說:「也是,若有親戚朋友怎麼能落到這步田地。這樣吧,你幫忙把院子打掃乾淨,我就給你幾個包子吃。你可願意?」
我大喜著用力點頭:「謝謝夫人。」她笑說:「叫我紅姑就好了。幹得好,指不准日後見面的日子長著呢!」
我幹完活後,紅姑笑誇我手腳麻利,端了碟包子放在桌上,又給了我杯熱茶,從早上到現在我一點東西沒有吃,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忙抓起一個吃起來。紅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東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我話。
我吃到半飽時,想著狗娃子和乞丐爺爺,問紅姑:「我可以把剩下的包子帶走嗎?」
紅姑臉上掠過一絲驚色:「怎麼了?」
我道:「我想留著晚上餓了時再吃。」
她釋然地笑笑:「隨你!先喝幾口熱茶,我讓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幾口茶,忽覺得不對。頭開始發暈,手腳也有些發軟。心中明白我著道了,裝作不經意地站起:「我爺爺還等著我回去,包子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紅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急步行去,門口處立著兩個大漢,我二話不說,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卻已是踉蹌欲倒。紅姑倚著門框笑著說:「累了就在我這裡歇歇吧!估計你也沒什麼爺爺等著,著什麼急呢?」
兩個大漢走過來,我欲刺殺他們,卻眼前發黑,手中的匕首被他們奪了去,人軟軟地摔倒在地上,最後的意識是聽到紅姑說:「好個伶俐的丫頭!這丫頭只怕是會家子,吃了立倒的**,她卻這麼久才暈。你們再給她灌點兒,把人給我看牢了,否則小心你們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當我清醒時,發覺並非只有我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與我關在一起,容貌清秀,氣質嫻靜。她看我醒來,忙倒了杯水遞給我。我靜靜盯著她,沒有接她手中的杯子。
她眼眶一紅:「這水裡沒有下藥,何況也沒有這個必要。這裡看守很嚴,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渴。」她轉身將杯子放回桌子,又縮回對面的榻上。
我活動了下,正常行動沒有問題,可四肢卻仍然提不上力氣,看來他們還特地給我下了別的藥。
安靜地坐了會兒,理清腦中思緒,我向對面的女孩子道:「我叫金玉,被一個叫紅姑的人下了**,你呢?」她道:「我叫方茹,是被我後母賣到這裡的。」說著她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我顧不上安慰她的情緒,趕著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弄來?」
方茹眼淚紛紛而落,哽嚥著道:「這裡是落玉坊,是長安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為你長得美。」
我聞言不知道該喜該憂,從身上長滿絨毛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少女,阿爹費的心思終於得到外人的認可,而且是紅姑如此妖嬈的女子,原來我的美麗也有資格做紅顏禍水,可我還沒有用美麗去禍害別人,就先把自己禍害了。如果能像喜、妲己、褒姒那樣,吃吃喝喝、談情說愛,玩也玩了,樂也樂了,最後還讓整個國家為她們殉葬,禍害也就禍害了,我也認了,可我這算什麼?
我問道:「他們是要我們出賣自己的身體嗎?」
方茹道:「這裡是歌舞坊,不是娼妓坊,這裡的姑娘賣的只是歌舞才藝。可說是這麼說,只要有人出足夠的錢或者碰上有些權勢的人,你即使不願仍舊難逃厄運。除非有人為你贖身,或者你的歌舞技藝出眾、地位特殊,長安城中最出色的藝人甚至可以出入皇宮。」
我搖頭苦笑起來,正想再問方茹一些事情,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大漢走進來。方茹立即哭著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紅姑腰身輕擺,一步一生姿地進來,嬌媚無限地笑道:「這都尋死覓活了多少回?打也沒少挨,怎麼還不長記性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裝扮了去跟姐妹們學著點。」說完對兩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立即拖著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的手亂舞,儘可能抓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仿似這樣就可以改變她的命運,但沒有用。被縟,隨著她滑下了床,又被大漢從她手中抽出;門框,只留下了五道淺淺的指甲印,她的手最終力盡鬆脫。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一幕。紅姑上下打量著我,嘖嘖稱嘆:「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倒是不驚不怕,不哭不鬧,你是認命了呢?還是別有心思?」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怕有用嗎?哭有用嗎?驚恐和眼淚能讓你放我走嗎?只怕換來的是一頓皮鞭或其它刑罰。既然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那我至少可以選擇一條痛苦少一點的路。以後我願意聽你的吩咐。」
紅姑愣了一瞬,微眯雙眼盯著我:「你見過不小心掉到水裡的人嗎?他們因為不會水而驚慌,掙紮著希望能浮出水面,可實際是越掙扎,沉沒得越快,最後他們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掙扎時,水進了鼻子,嗆死的。其實他們不知道如果肯放鬆自己身體,即使不會游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面。而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人根本離岸邊就很近,往往憋著一口氣就能走回岸邊。」
我與紅姑對視半晌,兩人唇邊都帶出了一絲笑意,只是各自含義不同。她纖纖玉指理了下鬢角:「你叫什麼名字?」
我道:「金玉。」紅姑點了下頭:「回頭我派丫頭帶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麼可以和她說。現在我還有事忙。」說著一個嫵媚的轉身,欲離去卻身形停了下,側回頭道:「其實我應該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麼最後餓死街頭,要麼乞討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讓你逃不了噩運,那才是真的污穢骯髒。」說完也不理會我的反應,逕自腰身一扭一扭地離去。
我學跳舞、學唱曲、學吹笛,甚至學刺繡。歌舞於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性格熱烈奔放,喜愛歌舞,我自小圍著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過匈奴王宮中最優秀的舞伎指點,雖然和漢朝的舞蹈姿態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繡,讓我很是費力。
不知道別的女孩子如何看這些,我自己卻是慢慢學出了味道,常常獨自一人時也嗚嗚咽咽地練著笛子。尤其是夜色下,我喜歡對著月亮吹笛子,可無奈我如今連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說是音樂,不如說是鬼哭。可我自己很自得其樂,總是想著不知道狼兄可會喜歡,將來我會在滿月時吹給他聽。
坊裡的姑娘向紅姑抱怨了好多次,紅姑卻一味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罵了一番告狀的人,說若有我一半勤勉,她們早就紅透長安城。按理說,我該厭惡紅姑,可這個人容貌明豔動人,性格精明卻不小氣,說話又時不時透著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實在是討厭不起來她。
日子不留痕跡地滑過,在我能勉強地吹一曲《白頭吟》時,新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新年是屬於家族親人的節日,就是最風流的男子這時也要回家團圓,一直歌舞不休的園子突然冷清起來。一屋子無親無故,或有等於沒有的女子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冷清才越發要把年過得熱鬧。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證明給他人看,連彷彿早看透了世情的紅姑也是如此,錢財大把地花出去,把裡裡外外幾進屋子佈置得紅紅綠綠,說不上好看,卻絕對夠熱鬧,夠喜氣。
三十晚上紅姑當著我的面,大聲吩咐護院鎖緊門窗,守好院門,然後又命婆子燒暖屋子,召集了園子裡二十幾個姑娘一起圍坐到大榻上,擺好菜餚,行酒令喝酒。眾人或因為高興,或因為難過,個個喝起酒來都有些拚命,連一向鬱鬱寡歡、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干,毫不推辭。
我本就沒有酒量,喝得又是後勁極足的高粱酒,三五杯下肚,已經腳軟頭暈,糊裡糊塗地爬到榻裡胡亂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時,只覺氣悶得難受,睜眼一看,原來方茹頭靠在我胸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當了枕頭。
環眼四顧,個個都七倒八歪地睡著,你壓著我腿,我靠著你背,被子也是半蓋半不蓋的,幸虧屋裡燒得暖和,倒是凍不著。滿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詳,我輕輕把方茹的頭抬起,塞了個枕頭給她,自己閉眼又呼呼大睡起來。
剛有些迷糊,忽聽得外面嚷嚷聲,不一會兒已經有人來拍門,眾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聲,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顧睡去,紅姑卻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繼續睡,自己抹了抹頭髮,披上襖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邊向外看去。紅姑正向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行禮,年紀大的男子神情倨傲,只是微點了下頭。年少的問著紅姑什麼話,我隱隱約約聽到什麼「……女子……長相……三個月前……舫主……」看不清紅姑神情,但感覺她好像有些驚恐,說著那兩個男子舉步向裡行來,紅姑欲攔,卻又畏懼地縮了手。一面快跑著過來,一面叫道:「都起來!快些起來!」
炕上的姑娘懶懶地翻著身,幾個醉酒醉得輕的,軟著身子爬了起來,一臉迷惘地四處看著,幾個醉得沉的依舊躺著。我看形勢不太對,忙去推她們:「趕緊起來,事情有些不對呢!」眾人這才紛紛清醒過來。
紅姑挑起簾子,那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地進來,眼光在屋子內姑娘的臉上一個個仔細打量著。坊內歌唱得最好的雙雙姐,顯然認得來人,向來帶著幾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著向兩人行禮:「大年初一就有貴客來臨,看來今年我們園子應該凡事順利,雙兒這裡給吳爺拜年了,祝爺身體康健。」
吳爺緊繃著的臉微微緩和了一下,又立即繃起來,向雙雙姐微點了下頭,眼光依舊逐個打量著。
我一直躲在牆角,當吳爺打量到我時,我微笑著向他襝衽一禮,他卻神色立變,緊盯著我不放。他一面細看著我,一面問紅姑:「她從哪裡來的?什麼時候進的園子?」
紅姑臉色慘白,猶豫著沒有說話,吳爺喝道:「這時候你還不說實話?是真不想要命了嗎?」紅姑哆嗦了下,低頭回道:「她從外地來的,三個月前進的園子。」
吳爺看向我問:「紅丫頭說的可是真話?」我想紅姑除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以外,其餘的倒都是真話,遂回道:「是真話。」
吳爺又仔細看了我幾眼,喃喃自語道:「應該錯不了,模樣、時間、身份都貼合。」側頭對紅姑吩咐:「舫主找了半個月的人估摸著就是她了。究竟所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邊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闖的禍,自己看著辦,我在外面等你們。」少年人忙掀起簾子,吳爺快步出了屋子。紅姑對著吳爺的背影深深行禮:「吳爺的大恩大德,紅兒謹記。」
紅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雙雙姐瞟了我一眼,領著大家快速離去。紅姑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臉上神色複雜,忽地跪了下來。
我忙蹲下扶她:「紅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吳爺是什麼來頭,也不知道他所謂的舫主是什麼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對你沒有怨,我只知道你這幾個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學了不少新鮮玩藝兒。」我初到長安,多一個朋友將來多一份方便,何況紅姑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實際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
紅姑眼眶內忽地充滿了淚水,她聲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難得你心如此大。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是紅姑欠你的,紅姑先記下。」說完從懷裡掏出貼身收好的一瓶藥,倒了一顆出來給我。我接過放進嘴裡,紅姑忙給我遞了水,看我服下後道:「一盞茶後,你的力氣就開始慢慢恢復。不過因為給你用藥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復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紅姑感激地點點頭,擰了帕子讓我擦臉,替我理好頭髮,又幫我整理了下衣裙,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吳爺看我們出來,眼光掃過我和紅姑互握著的手,神色緩和了許多,帶著笑意說:「那就走吧!」
我和紅姑乘同一輛馬車,跟在吳爺的馬車後。我直到現在都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只知道我們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似乎在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這個人似乎在長安城內很有地位,因為連他一個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讓長安城內頗負盛名的雙雙姐客氣有禮,讓精明厲害的紅姑懼怕。
「紅姑,吳爺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誰?」
紅姑道:「你真不認識石舫的舫主?」我搖搖頭:「我初到長安,又無親無故,怎麼可能認識這樣的貴人?我要認識我還會這麼好奇嗎?」
紅姑詫異地道:「還真是怪事,好幾年舫主沒有過問長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經營的園子也是石舫的產業,我每年根據生意好壞向石舫交一定數量的錢,以前石舫還會幹涉我們底下人如何經營,但這幾年只要我們守規矩,別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麼規矩?」我問。
紅姑臉紅了起來:「規矩不少,比如說,不許拐騙女子入行。」
我想笑卻又趕忙忍住,難怪她如此怕,原來犯了忌諱,我握著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會向任何人說。但以後……」
紅姑忙道:「一次已足夠,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心太急,總想做到長安城最紅的歌舞坊,雙雙歌藝雖然出眾,但其餘就稍遜,我一直想著物色一個拔尖的人才,卻總難有如意的:容貌好的,體態不見得好;兩樣都好的,機變又差了。當日看到你,一下動了貪心,鬼迷心竅犯了大錯,事後才擔心起萬一被石舫知道的後果,可錯已鑄成。」
我看紅姑語氣真誠,忙笑著轉開了話題:「紅姑這是變著法子誇我呢!我過一會兒要去見石舫主人,可對石舫卻一無所知,紅姑能給我講講石舫嗎?」
紅姑聽後,凝神想了下道:「其實我也知道的很少,因為石舫一直行事低調,我自小就在長安城,也算人面寬泛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舫主。聽老人們講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經是文帝爺在位時的事情,後來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爺登基,竇太后主持朝政期間,長安城中幾乎所有大的寶石玉器行、絲綢香料鋪、酒樓賭館、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獨自開,就是石舫與其它商家合作。可後來石舫突然停止了擴張生意,就是原來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發低調隱秘,這三四年基本沒有聽聞石舫任何動靜,若不是每年要去給吳爺報賬交錢,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個兒的園子是石舫的了。不過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表面上看著石舫在長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沒有商家敢輕易得罪石舫。」
紅姑一面講,我一面凝神思索著事情的前後,那個舫主命人找我,又能說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見過我的。長安的商人,又這麼神秘,我腦中忽然掠過我和小霍共騎一馬的情景,莫非是他?
馬車緩緩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紅姑臉色立即一整,變得端莊肅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動著的嬌媚蕩然無存。
吳爺看我們下車後,方上前敲門。從外面絲毫看不出這宅第與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麼不同,門匾上簡單地刻著「石府」兩字。
吳爺輕拍了兩下門環,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著,紅姑趕緊站到吳爺身後,垂手立好。這麼大的規矩?我撇了撇嘴,也依著樣子站在紅姑下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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