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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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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遊 -【福氣女史(後宮話風流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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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5: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筆閣女史氏病危,太史福臨門乃為女史氏奏請陛下,乞請出宮。然後宮不能無史,同年秋,選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試其詩書,立馬寫就,凡有關後宮規儀掌故、箴規訓言,俱能把握,堪為後妃之師。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宮廷儀‧女史》右史 福西風)

  福氣,妳在哪里?
  悠悠秋日,宮廷深處,彤筆閣,正趴在書堆上打著瞌睡的女史突然驚醒。
  猛抬起頭時,覆在臉上的紗巾差一點震落,是身邊拿著扇子替她扇風的貼身侍女替她將面紗調整好。
  紫紗巾下,一雙圓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問:「樓然,方才有人叫我嗎?」
  「沒有啊,是作夢吧。女史大人剛剛似乎不小心睡著了。」名喚樓然的侍女回話道。
  「哦﹍﹍」扭頭看向窗外,只看見一片綠蔭,夏蟲悄悄。「現在是什麼時節了?」
  「是秋天了。」樓然看著手中的素面純扇。「過幾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來了,天氣比較沒那麼熱了。」
  「說實在的,一直覆面,真的很不通風,好熱。」感覺臉上冒汗,忍不住朝面紗吹了吹氣。真奇怪,以前怎麼沒想到這件事呢?還以為女史的工作輕松又簡單,結果全然不是那樣。
  「前任女史大人比較不怕熱。」樓然淡淡陳述。
  「真的?」現任女史很好奇地問。
  「正是。前任女史從來沒抱怨過戴著面紗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幫忙打扇。」樓然依然陳述著過去的事實。
  現任女史也不生氣,只笑道:「或許那是因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涼無汗。」
  「前任女史確實不太流汗。」樓然依然只陳述事實。
  感覺比較清醒了。隔著面紗,她瞅了眼侍女樓然。樓然照料過前後兩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進宮廷裏的「賢內助」。沒有樓然,就像是沒了手腳,彤筆閣恐將無法運作。
  樓然跟在南風身邊十數年之久,現在女史換成了她,她不確定樓然心裏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過去樓然與前任女史共事時,他們之間﹍﹍
  「告訴我,樓然,妳曾經幫前任女史更衣過嗎?」她入宮掌宮廷史將邁入第六年,發現樓然不僅武藝奇高,且文才豐美,堪稱是最好的貼身侍從兼護衛,想必一定幫前任女史做過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樓然沒有遲疑地回答。
  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曖昧的空間?她接著又問;「那麼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雖然這麼問有點對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樓然機警地瞥她一眼,幾不可察地一笑。「我是個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該評論的事。」
  她摸摸鼻子道:「我﹍﹍只是好奇。」
  十幾年前,前任女史帶著樓然一起入宮;在她看來,樓然幾乎可以算是半個女史了。這幾年來,幾乎都是由她協助處理那繁瑣的宮廷記聞。
  善盡侍從的職責,樓然擰來一條冷毛巾讓現任女史大人擦臉,她那張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臉孔平淡地說:「如果沒有足夠的好奇心,就沒有辦法當一個明察秋毫的史官。這幾年來,大人的好奇心的確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贊許的孩子一般。顯然樓然不想討論前任女史的話題,她也就不再逼問。
  女史的工作其實十分繁重,宮廷大小事都會定期回報到彤筆閣裏,包括君上臨幸宮妃的時間,哪個新妃子入了宮、獲得寵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種種可以想見的宮廷細聞,都必須詳加記載。除此以外,還有每個月都必須舉行的女箴宣講,她幾乎一刻不得閑,因此剛剛才會不小心睡著。
  初入宮時,她年紀太輕,曾經有點畏懼執行宣講女箴的工作,畢竟她要面對的是皇后和群妃,盡管隔著一面屏風,壓迫感還是很強烈。
  幸虧有樓然。樓然不厭其煩地教導她該如何宣講女箴,有如她的老師。
  因此她忍不住會想關切一下樓然心裏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臉之後,感覺比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面紗,讓微風拂過面頰。這風已經不再帶著夏天的熱度,偏涼。秋日確實近了。
  六年來,每年到了這時節,她總會忍不住感到些許惆悵。
  腦中浮現先前的殘存印象,使她恍然如夢地說:「樓然,我剛剛好像真的作了一個夢呢。是不是在午後打瞌睡會比較容易作夢?」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麼時候睡覺,都很會作夢。」
  「咦?妳怎麼知道?」樓然務實的回答使她愕然。一個人睡著後有沒有作夢,不是能輕易看得出來的吧?
  答案揭曉。「因為您每次睡覺時都會說夢話。」
  紗巾下,小臉脹紅。「那﹍﹍我剛剛說了些什麼?」
  「您說了兩個字。」
  「什麼字?」這樓然真愛賣關子。
  「隱秀。」
  「﹍﹍」一時啞然無言,她起身站了起來,站在閣樓中央,仰頭看著層層環形的建築。她多在閣樓中記史,寫好的史料則交由樓然收放到不同樓層的架子上。平時其他的宮女不被允許上來這個地方,只能在底下的樓層做些雜務。
  這小方間不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實現畢生職志的地方,然而,卻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時,她在閣樓裏記載一般的見聞。夜裏,她會前往密室,記載真正不可外傳的秘辛。
  以前遠遠地看著南風時,她從來沒有想過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要怎麼度日?會不會想出去飛?然而她也不能說她後悔,因為事實上,她並不。
  在彤筆閣裏,她以朱色彤筆寫下宮廷紀事,為許多醜惡的、悲哀的事情作見證。這世上,總要有人來做這些事。不是她,就是南風,不然也會是其他人。
  很久以前她就做選擇了,不是嗎?她想她可以繼續勝任十年、二十年,乃至四、五十年之久。在這裏,她將會看見權位的更迭、新舊的替換。新人笑、舊人哭,有朝一日,當今的帝王會退位,屆時會有新王即位。沒有任何事情是長久的,只除了﹍﹍年少時候的思念。
  是了,思念。她對隱秀深深的思念。
  這六年來,她知道他不斷地在找尋她。因為他每年九月都會回宮裏來,結束固定的朝覲儀式後,他會在宮裏尋尋覓覓。
  有好幾次,她甚至曾隔著人群,遠遠地見過他。不是沒注意到,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也許是因為旅途奔波,也許是因為在臨穹之地風霜磨人,連帶著也將他的輪廓磨成了剛硬的鐵,使他目光如刀般鋒利。
  然而她藏身在這彤筆閣裏,宮廷的禁地,長年覆面的紗巾為她阻絕外來的窺探。曾有幾次在宮廷中偶遇,他對上她的視線,使她雙膝發軟,然而隔著一層紗,他沒有認出她。
  天可憐見的是,當年那名小宮女福氣已經不在這世上了。荒塚堆裏,有她沒有名姓的墓地。而她這個女史,掌宮闈紀實,唯一不載于史冊上的,將是她自己的名字。縹緲天地間,倘若仍有人在尋找那名叫作福氣的小宮女,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不會找得到她的身影。
  隱秀,對不起﹍﹍
  「樓然,臨穹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看著窗外的季節遞嬗,她忍不住喃喃詢問。今年九月時,他會再回來嗎?
  「與北夷接壤的偏遠邊境。」
  「那北夷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她忍不住又問。
  「化外之民所居住的化外之地。」
  「就這樣?」她蹙起眉。「沒有更清楚一些的記載嗎?」據她所知,樓然一向消息靈通。
  「沒有。歷來沒有一個史官真正到過那麼遠的地方,我們對北夷所知有狠。」
  又是一針見血。「樓然,妳知不知道妳說話的方式很不宮女?」
  「所以我從來不在其他人面前開口說話。」
  「呃,真是辛苦妳了。」
  不再打聽有關邊境的事宜,她回神過來,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檔案。唉,有空發呆的話,還不如捉住時間趕緊處理這些史料吧。
  ***    ***
  秋季,天雪山群高原上,羊兒肥、馬兒壯,只有人﹍﹍呃,不怎麼肥也不怎麼壯。
  高山上的牧民們一邊吆喝著羊兒、馬兒快吃草,再過不久,地面上開始結霜時,他們就要進行每年一度的大遷徒,回到冬季牧場准備過冬了。
  隱秀策馬加入牧人的行列,有一頭牛只走錯了方向,隱秀距牠最近,他驅馬上前,讓訓練有素的馬匹自動驅趕牛只回到牛群之中。
  穆倫遠遠地看著隱秀熟練地當起一個高原上的牧人,臉上不禁浮現一抹驕傲。算算日子,這年輕人來到高原將近六年了,他不僅學習能力絕佳,很快就掌握了高山畜牧的方法,騎術更是精湛。閑暇時,也常與族人一起入山去開采礦石,且運氣奇佳,每次都能找到很好的礦脈,而且從不據為己有。
  高原上風大,幾年下來,他細致的臉龐挨不得風雪刮磨,雖然已經用布巾裹住整張臉,還是變得較為粗糙。但是那一點痕跡卻只讓他更像他們沃薩克家的人,絲毫無損他的俊美。
  他不穿北夷的服裝,在高原中十分地顯眼。早就有其他部族的女財主來向他提親,但隱秀完全不感興趣。若不是他一年之中總要回他以前住的那皇宮裏頭找人,穆倫真要懷疑起他的性向來。
  已是第六年了,他知道隱秀再過幾天就會下山去准備回盛京的事宜。
  這幾年,他這個天朝皇子就像是被他老子給放逐邊陲一樣,幾乎不聞不問。那正合穆倫的心意,他希望隱秀永遠別回山一邊的那個國家。阿思朗應該屬于這片高原,不是那種人情虛偽矯飾的地方。
  然而穆倫卻也有點不安。因為過去的每一年,當隱秀從宮廷裏返回天雪山的時候,他眼裏的失望就會加深一分。他始終沒有找到那個與他訂下約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將啟程回宮,穆倫憂心這一次隱秀又將帶回失望。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他決定這一回他要插手這件事。
  穆倫策馬來到隱秀身邊,示意他到一旁講話。隱秀沈默地跟著他遠離吵雜的羊群,兩人並轡騎到一處背風的山坡下,下了馬,同時拉下蒙在臉上的布巾。
  「穆倫,什麼事?」隱秀催著座騎到一旁吃草去。
  穆倫蹙著眉,仿佛下了個重大的決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停止為馬兒拭汗的動作,他站直身體,視線找到穆倫。「你說什麼?J
  穆倫清了清喉嚨,好半晌才找到聲音。「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突然笑了。「你在開玩笑。」
  穆倫一向討厭天朝的繁文褥節。而且據他所知,天朝雖然將北夷視為屬國,但是北夷人們卻沒人有同樣的想法,他們並不認為自己臣屬於誰;特別是穆倫,他還經常拿他身為天朝皇子的事情來嘲弄他。
  穆倫知道隱秀在想些什麼,因此他忍不住脹紅了臉,過分大聲起來。「也該是時候了,你們天朝不是一直想要我們的友誼嗎?」
  「不只是友誼。」隱秀直率地道:「若非天雪山地勢過於險峻,天朝軍隊不善於高山對戰,北夷早納入天朝的版圖。」
  「反正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叫你老子不用想。」搶在隱秀開口前,穆倫再度說道:「阿思朗沃薩克,我是說真的。盡管我不喜歡複雜的地方,但是這一回,我要跟你去。不是隨你朝覲,男兒膝下有黃金,沃薩克家族的男人不隨便下跪的。」
  隱秀挑起眉角,好笑地看著穆倫自清。「不朝覲,你怎麼跟我一道入宮?」
  穆倫早已考慮清楚。「你貴為一國皇子,總需要有人幫你牽馬吧?」就這一回,他可以委屈一點。
  「我放在臨穹城裏的隨從多得很,要人牽馬,隨便找一個就行了。」隱秀毫不領情地說。
  不是不明白隱秀正在拒絕他,穆倫火大了,他衝上前去,大手揪住隱秀的衣襟。「聽著,阿思朗,我要跟你去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如果這一回你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你會發狂。呼倫年紀大了,就算他是頭虎子,也老了,我可不想讓他成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你聽懂沒?」
  隱秀冷冷地看著穆倫。「放開我。」
  穆倫冷瞪回去,但手已經松開。
  隱秀轉過身,長腿用力踢起一塊石頭,將石頭踢得老遠。他深吸一口氣道;「你不用跟我去,我不會發狂。」還不會。十年之約還未履行,這不過是第六年而已。
  穆倫濃密的紅眉差點沒倒豎起來。「是嗎?我懷疑。」從過去這兩、三年來開始,他每次回來,眼裏都有一種瀕臨瘋狂的神色。他忍不住猜想:「想必是個大美人吧,讓你魂牽夢縈的?」
  大美人?隱秀笑了出來,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不是,差得遠。」福氣不是個美人,頂多就是﹍﹍讓人看得很順眼而已。
  「不是大美人?那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是在做什麼?」穆倫誇張地道。「草原上多少美麗的姑娘等著招你入幕哩。」
  「你不懂。」隱秀懶得跟一個大男人討論自己的感情事。
  「你錯了,我懂。」穆倫煞有其事地說:「別忘了我可是穆倫沃薩克,是高原上最富有的部族的首領,說起我的情史﹍﹍」
  「我沒興趣聽。」隱秀冷淡地潑他一盆冰水,轉頭牽起轡繩,准備回牧區去。穆倫如果真有轟轟烈烈的情史可說,也不至於在他第一任妻子過世後,到現在還未續弦。高原之人雖然對感情十分堅定,一夫一妻,但是為了生存的理由,當配偶過世時,仍允許另一方可以自由再嫁或再娶。
  「什麼?!你這無禮的小子!」居然敢不聽老人言。
  隱秀哼笑道:「我無禮?問問看是誰教我的?」
  穆倫還真的問了。「是哪個王八羔子?」
  「瞧瞧是誰?」隱秀笑道:「穆倫沃薩克。」
  「嘿,你這小子––」竟敢戲弄舅舅!
  「穆倫,我是說真的,別跟著我。」光是要找回福氣,就已經夠令他頭痛了,他不想分神照顧在宮裏一定會很不自在的穆倫。
  他不否認這個長他四歲的舅舅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但高原與宮廷,完全是兩碼子事。
  ***   ***
  悠悠秋日,隱秀回到宮裏時,事件接踵而來。
  首先是東宮生變,太子遭到廢黜。
  不久,白稚宮傳出皇太后病危的消息。隱秀日夜守在太后榻前,親侍湯藥。太醫來回白稚宮中,幾乎將門檻踩破。
  就在這時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連夜的大雨。作為天朝經濟命脈、已有許久不曾泛濫的阮江一夕暴漲,初秋時築好的河堤一夕潰堤。
  君王下令百官全員投入救災的工作,同時嚴令防範下一波洪水的侵襲。
  一向以孝治國的君王在這危急之秋,也無法盡到身為一個人子的責任。
  只好由隱秀守在太後身邊。他看著不知何時已發白蒼蒼的皇祖母,盡管太醫全力診治,卻還是抵抗不了人生必然要面臨的生死問題。
  隱秀真心喜愛這位皇祖母。他想起從前母親剛過世時,他和蘆芳頓失依靠,在後宮裏無人庇護,是皇祖母將他納入保護的羽翼下,讓他得到喘息的時間,逼迫自己找到足以自我保護的力量。雖然他曾經疑惑何以尊貴的太后會在眾多皇子中獨獨格外寵愛他,但隱秀依然感激在心。
  當太后在沈睡許久後睜開眼睛時,隱秀連忙讓宮人去喚太醫。
  等待太醫前來的片刻裏,年邁的太后因病而混濁的眼睛突然稍稍明亮了起來。
  「皇祖母。」隱秀緊握著她的手,深深感受到他們的確有著血緣上的關系。他身上流著半夷半夏的兩條血脈,其中一條,來自這名即將彌留的老人。
  所有回京的皇子都隨官員投入防堵阮江的工事裏,只有他,被默許留在宮中,陪伴太后。
  太后睜開眼睛,看著隱秀半晌,才認出了他。「孩子,你吃苦了。」聲音不復以前的活力。
  「沒有,我不苦。」隱秀連忙說。
  太后體力不支,虛弱地問:「阮江如何了﹍﹍太子如何了?」
  阮江泛濫,太子被廢黜,隱秀無法說出實情。他只能道:「一切尚好。」
  「隱秀﹍﹍」
  「隱秀在這裏。」
  「祖母累了。在睡著前,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聽完後,別怪祖母,好嗎?」
  「不,請皇祖母好好歇息,太醫就在外頭候著,好好調養一陣子,皇祖母就會康復了。」
  太后勉強地睜著眼睛。「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聰明﹍﹍先別讓太醫進來,我得把事情告訴你,關於你母親的死﹍﹍」
  隱秀卻打斷太后的話。「求求您不要說出來,隱秀不想聽。」
  「你不想知道﹍﹍當年﹍﹍是誰害死你母親?」太后訝異地問。
  隱秀用盡全身的力氣,搖頭。「不想。」
  他不想開始去憎恨這麼多年來一直寵愛著他的人。宮廷裏的仇恨已經太多,不需要再添上這麼一樁。已經快二十年了,就算他明白,能讓當年的君王不惜廢後也要保護的人是誰,也改變不了母親謝世的事實。
  久久,他才聽見病榻上傳來的一聲嘆息。
  「﹍﹍唉,你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這麼多皇子裏,就你最像你父皇﹍﹍偏偏你不適合當太子﹍﹍」說完了這句話,太后已經無力再言語。
  「我知道。」隱秀小心翼翼地為太后拉好床被,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所以我從來也沒想過要爭什麼。」一個血統不純的皇子,即使天賦再如何聰穎,也不可能登上帝王之位。「皇祖母,您知道嗎?父皇那張玉座,太冷了。當一個多情帝王,得娶無數個妻子,可是我只願取一瓢飲﹍﹍您知道嗎?」
  他頹坐在床榻邊,看著再度垂下眼眸的老人,輕輕嘆息了一聲。
  隨後太醫來為太后診治,隱秀離開床邊,看著窗外的秋月。
  這是個多事之秋。
  好在暴雨已經停了,只不知這一場水患能否跟著雨過天青?
  至於過去的事,他早已不想追究。
  何必追究?世事如夢。

  ***   ***
  半個月後,阮江水患平息。
  同月十九日,皇太后崩,冊謚慈寧,入葬皇陵,舉國同吊。君王衰服為大行慈甯皇太后祈福;同一年,大赦天下。
  ***  n  ***

  「原來是她﹍﹍」彤筆閣的石室裏,福氣看著二十年前有關夏妃之死的相關記載。
  當時擔任女史的人並非四哥南風,而是另有其人;也許是家族裏的某個女性親屬,但是由於女史不署名,因此連福氣也不確定當時的女史是誰。
  日前她無意中檢閱到過去的記載,將所有線索拼拼湊湊之後,得出了結論。這才終於明白,何以無罪的惠昭皇后會遭到廢黜,何以隱秀曾要求她別再討論這件事。他必定早就知情。
  秋日洪災過後,由於太后崩逝,東宮虛懸,讓原本早該回到封地的眾皇子們紛紛留在王都裏,隱秀也不能例外。
  朝廷裏,上從君王,下至百官,紛紛換上白色的喪服。後宮裏,後妃與皇子公主們也依禮服喪。讓原本就有些鬼影幢幢的深宮內院,在即將來臨的冬日前夕,更添淒涼。
  ***    ***
  冬日第一場初雪選在深夜裏無聲地落下。
  清晨醒來時,屋簷上已經覆蓋了淺淺一層薄雪,光禿的柳枝叢上也一夕白發。福氣推開彤筆閣的窗子,突然覺得這宮裏是如此地幽寂。
  大地一片白茫茫,宮女冬、服也白茫茫,服喪期問,喪服也白茫茫。
  誰能料得到這一片潔白的雪世界,揭開冰雪,底下,是不堪的泥濘。
  噫,大清早是誰踏著泥濘朝彤筆閣走來?
  福氣突然覺得臉上沒戴紗巾,感覺好赤裸。她連忙離開窗子,眼神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又悄悄探出頭去,剛好看見隱秀遠去的背影,胸口一陣哽息。
  這麼早就起來散步?她想他或許又一夜沒睡吧。
  稍晚,樓然端來盥洗用的熱水時,就見到福氣打開了窗子往外看,寒意不斷湧入閣樓裏。
  她先將熱水放在架子上,隨後走向窗邊,將窗子關起來。「窗戶開這麼大,不怕著涼?」
  福氣散發坐在床上,看著樓然忙進忙出,身手俐落,忍不住使她想起自己十三歲初入宮當宮女時的糗態。當時她真的很笨拙,還常迷路,幸好有隱秀﹍﹍
  唉,又想到他了。
  她好像老是想著他。他不在宮裏時,她想念他;當他人在宮裏了,她只會更加想念。當一個人成天不由自主地一直想著另一個人時,她還能做什麼正事?
  「發什麼呆?大人。」樓然來回抹過了一遍桌子,淨了手,回到福氣身邊,順手拿起小桌上的梳子,開始幫她梳發。
  「樓然,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宣講嗎?」一般官員十日一旬休假一天,在後宮當女史的人不知道能不能也跟著休假?
  「您身體不舒服嗎?」雖然樓然使用了敬稱,但是福氣還是覺得她的口吻不像宮女,倒像是她的姊姊。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發梢。「沒有﹍﹍只是累,昨晚弄得很晚。」
  「下雪了,天很冷,石室不夠暖,可以緩一點等春天時再去。」樓然一邊梳發,一邊建議。
  「可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不夠寫,得快一些、快一些留下這時代中的史實才行。
  梳發的手一頓,樓然突然反問:「記下來了,又如何?」
  「記下史實,給後世人來看。」福氣從小接受父兄的史觀,她相信歷史必須留給後世人以為見證。這是史官秉筆直書,不隱善惡的職責所在。
  「倘若後世人見到了,又怎麼樣?」樓然又問。
  福氣有點訝異。從來都是她問樓然,不是樓然問她。她跟在南風身邊那麼久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史官一脈相承的想法?
  然而,因為這是樓然不輕易問出的問題,福氣很鄭重地回答:「東土李唐有個太宗皇帝說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每一天都有許多事情發生,我們記下這些事,讓後世人知道,我們心中判定是非的標准;有朝一日,當問題重複出現,後世的人會知道前代人怎麼看待相同的事件。」
  樓然當然聽過這些論調,然而––「照這樣講,後世的人們都應該記取了足夠的經驗和教訓才對,那為什麼歷史上還是一再發生戰爭、一再出現昏君、一再重複前人所犯過的錯?」大一統的天朝並非西土大陸上第一個存在的大國,過去也有不少朝代在這塊土地上紮根過,但終究免不了被後世人取代。
  福氣一時間被這犀利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心頭只冒出一個想法:樓然果然不能跟別人說話,盡管她相貌平凡,但一開口就會被識破她絕非一名普通的宮女。
  「記下信史固然重要,」樓然看著仍是一臉稚氣的福氣,想起南風對這個妹妹的牽掛,她說:「然而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才對。因為史書是寫給後世人看的,永遠都是後見之明,但是人卻活在當下。」她目光轉柔地看著福氣說:「您知道嗎?大人,您昨晚雖然晚睡,但是依然說了夢話。」
  福氣還在思考樓然那令人震驚的言論,突然被這麼一點,她眨了眨眼,臉微微沈下。「我又說了夢話?」
  「兩個字。」樓然說。
  福氣沒再問是哪兩個字。
  但樓然還是盡責地重述了一遍。「那兩個字是『隱秀』。」
  趁著她還頭昏腦脹之際,樓然給出最後一擊。「一如您過去六年來,每次作夢時一樣,前任女史大人特別要我提醒您,人應該活在當下。」
  「是嗎?是南風說的﹍﹍」
  「花了他十年才得到的領悟。」樓然說:「至於您,大人,容我私人提醒,您入彤筆閣已經六年了,或許可以開始考慮一下剛剛說的那些話。」
  福氣推開冬被走下床。「等一下再考慮。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好像沒人想到,一個正四品的女宮也會有想休假的需要。
  ***    ***
  隱秀一夜無眠。自九月回宮以後,他就經常睡不著,總覺得這宮廷當中,到處鬼影幢幢。生生死死的事情見得太多,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像個幽魂。
  天未亮,他已在後宮裏四處走動。曾經,他天真地妄想,也許會因此在宮裏某個角落找到福氣。那當然只是妄想。
  他下意識地定向了雲蘆宮。六年前,福氣在這裏與他立下約定。六年後,沒了主子的雲蘆宮並未挪作它用,如今竟已被叢生的雜草淹沒,成了座廢棄宮殿了。
  他走向亭子裏,在石椅上坐下,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實現他給穆倫的承諾。
  他不能發狂,還不能。
  他還有四年的時間,這四年當中,他一定得找回福氣。如果他現在就發了狂,那個約定也就失去了意義。
  可是他找了那麼多年、那麼久,後宮再大,也仍有宮牆為界。在這小小的四面牆中,如果福氣真的身在其中,他怎會找不到她?
  ***    ***
  「﹍﹍所以女子宜主德,並非才貌不重,而乃因後妃有德,則帝王家甯,家寧則邦興,才與貌,配德而後能不衰,此安邦定國之道也﹍﹍」
  精緻的屏風後,覆著面紗的女史專心地宣講這自古以來即流傳不朽的女箴。當今世道,已有不少女子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大大限制了女子的可能性,然而那只是純粹扭曲了「德」與「才貌」之間的關連而已。
  試想一個有才貌而無內德的女子,必定恃才而驕,恃貌而寵,處處計較,費盡心機達成目的,無視於自己對其他人造成的傷害。那麼這樣的才,只是陋才,那樣的貌,也是醜陋無比。
  福氣盡管不算認同天朝重男抑女的傳統,但是女箴並非天朝君主制訂,而是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女書文字。後世人曲解女箴,大多背離了原始的詮解。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對女箴的解釋是否符合原義,但起碼是她能夠認可、也能接受的詮釋。
  盡管隔著一面屏風宣講,但她仍然能夠感受到後妃之間隱隱的暗潮。如今東宮虛懸,皇后的地位不如以往,群妃之間想必正算計著如何將自己的皇子送入東宮吧。
  結束了這一天的宣講,她端跪在地,向後妃們行禮如儀。等候所有妃子們答禮後,她端坐席上,並沒有馬上離開。
  許久許久,連隨行的宮女們都魚貫走出昭陽殿了,福氣還是維持相同的動作,等樓然來攙扶她,因為,她的腳又麻掉了。
  真是!這毛病大概是改不過來了吧。可不能讓那些奉她為女師的後妃們發現她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
  待經血重新活絡之後,福氣才讓樓然伴著走出殿外。
  雖是冬雪日子,但昨夜雪止後,卻天晴了。她的披肩忘在了殿裏,樓然又回頭去拿。
  冬陽和煦,她站在昭陽殿外頭,忍不住仰起臉,享受那難得的溫暖。
  幾個年幼的皇子從另一個宮院邊玩耍邊朝這頭跑了過來,其中一個有著黑發黑眼,容貌俊秀,年約七歲的男孩,她認出他是蘭貴妃所出的十九皇子。
  同樣是七歲的年紀,福氣忍不住拿十九皇子和當年七歲賦詩的隱秀來相比。
  眼前這名小皇子,恐怕比隱秀幸運太多了。
  以往在宮裏遇見這些男性的主子們時,她通常會盡量回避他們。
  原因無它,她知道自己覆面示人,使得不少人想爭睹她「無雙」或「無鹽」的容貌。她可不想讓這些人失望,因為她談不上「無鹽」,更稱不上「無雙」。再者,她也不能讓人認出她曾經是個小宮女。
  在皇子們追逐玩耍著來到她面前時,她稍稍往回廊退去,不料廊上早有個人站在那裏,視線相對的那一瞬間,福氣無法呼吸。
  是隱秀。
  他一身白衣似雪,腳步輕緩如一抹魂魄。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福氣整個人僵立雪地上,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去,他們也有幾次這樣不期而遇的機會,但都因為距離遙遠,她還可以藏住自己顫抖的雙腿。
  可現在﹍﹍他就近在咫尺。盡管容態憔悴,那雙深邃如星的眸子仍仿佛能看穿一切世相的醜惡。他向來如此。
  盡管他看起來﹍﹍滄桑了點,卻也成熟了些;倘若過去他還有一點點年少的稚氣未脫,現在站在她面前這個男人,也已是個十足十的男人。
  有一瞬間,福氣覺得他的視線穿透了她的面紗。她不敢出聲,怕他認出。她也不敢轉身走開,生怕一動,虛軟顫抖的雙腿就會出賣她。
  因此她留在原地,不開口說話,不移動身形,仿佛一株梅花端立在皚皚白雪中,堅忍不屈。直到他率先開口。
  「妳﹍﹍」隱秀蹙著眉,心中有一份無法抹除的熟悉感。「我見過妳。」他肯定地道。
  福氣倏然一驚,正要否認時,又聽見他說:「是了,我的確見過,妳是女史。」
  光憑她以覆面示人,他就該想到才是。普天之下,能在宮中覆面的,也只有這個身分了。
  福氣一顆心差點沒跳出來。她強自鎮定地站在原地,也不回應他的話。乍看之下很有孤傲的氣度,實際上她已搖搖欲墜,偏偏又捨不得轉開視線。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接近地看過他了。
  面紗下,她渾然不覺自己的目光正貪婪地收盡他的身影。
  他隨意披散的發、寬松白袍下勁瘦的腰,挺拔身形,以及春月楊柳般的丰采。
  這是隱秀。
  不會再是其他人了。
  福氣突然悲傷地瞭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愛上其他丰姿絕代的男子。她閉眼睜眼,都只看見一個隱秀。
  「妳在發抖,妳很冷嗎?」隱秀犀利的目光沒有遺漏掉她微微的顫抖。初冬的寒冷程度根本無法與天雪高原相比,雖然昨晚才下過雪,但現在雪止天晴,她衣著也不算單薄,竟還會顫抖,他想她應該十分畏冷。
  福氣也是個怕冷的姑娘。明明膚溫遠高於他,卻還是怕冷怕得不得了。
  思及福氣,隱秀臉上表情很是複雜。
  「﹍﹍嗯。」久久,才得到女史一個簡短的回應。
  隱秀猜測大抵因為女史常居彤筆閣,幾乎不與男子接觸,才會如此不自在?
  原來,他也會令人感到不自在?隱秀幾乎想笑了。過去他總是努力讓人覺得跟他相處自在愉快,沒有任何威脅,所以他總笑口常開,是宮人們口中和善易與的皇子。可現在他卻讓一個女子不自在﹍﹍是因為這幾年在高原上,被風霜雕琢出太多剛硬線條的緣故嗎?
  忍不住撫上自己的臉頰,他突然驚恐地想到,會不會就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找不到福氣?萬一有朝一日,他塵滿面、鬢如霜﹍﹍有沒有可能,連她都認不出他了?
  隔著一層紗,她清楚看見他臉上表情的變化。那讓她覺得好痛!無法再看下去,她轉開視線。
  已經過了六年了,再四年,若還找不到她,他就會放棄了吧?
  那群年幼的皇子們追逐過昭陽殿前,又喧鬧地離去,全然無視宮廷禮儀的規束。等他們長大一些,終究也要被收編進入後宮的常軌。
  福氣輕嘆一聲,試著稍稍挪動身形。發現她總算能動了,她悄悄地往內苑退去,獨留隱秀一人站在原地,陷入過往的追憶中。
  沒有人料得到––
  冬日裏,朗朗晴空竟然也會打起雷來。
  晴天霹靂之時,福氣嚇得驚叫出聲。
  冬雷震震,福氣無法控制地以雙手抱著頭,將臉埋在衣袖裏,每震一響,她就驚喊一聲。這兒時留下來的記憶傷痕,使她成年後也無法理智面對。
  她嚇得像個孩子一般,全身顫抖,無法自已。
  當第一聲雷響伴隨著她的驚喊時,隱秀猛然將頭轉看向她;接著他的心也隨著那雷聲一響響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看著宮廷禮儀的表率、四品女史,不顧禮儀地被雷嚇得抱頭鼠竄,像個小姑娘一般。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目光如炬,心熱欲狂。
  當雷聲停歇,福氣這才慢一步地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全身僵住,在他如炬目光下,頓時失去所有的偽裝。
  摸上覆面的紗巾,確認還完好沒有掉落,然而她已經不敢正面回視他的目光。
  他認出她了?
  「女史大人,您沒事吧?」樓然選在這時介入,她手上拿著她的披肩,飛奔而至,將福氣攙起。
  福氣無暇懷疑樓然怎麼拿個披肩要拿那麼久,她全神貫注在隱秀的反應上。
  剛剛的失態他全看見了,他認出她了嗎?
  想起他們的約定,此刻,她的心,惴惴不安。
  然而隱秀出乎福氣意料地只是微微一笑,語調平靜地拱手道:「女史莫驚,冬日打雷雖不是頂常見的事,但是雷聲大而無礙,不用太過驚慌。恕我先行告退。」
  話才說完,他轉身離去,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福氣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
  他那種笑,她以前常看見的。是很醜的那種笑。
  福氣不是第一天認識隱秀,她知道他確實認出她了。
  多年前約定的遊戲,結束了。

  未盡之章––露華卷
  冬雷震震那日,深夜裏,所有人都入睡了,整個宮廷只有守夜的宮人提著燈籠站在宮門前打著小小的瞌睡。
  彤筆閣中,一名覆面女子站立窗前;小閣中燈火俱熄,只有淡淡月影偶然穿過雲層,斜照進一縷月光。照無眠。
  當他來到她身邊時,她是清醒的,正如他一般。
  鼻端才嗅進熟悉的藥草香,下一刻,她已被擁入懷中。
  「終於找到妳了。」男子伸手取下她的紗巾,宣告十年約期的遊戲提早結束。他已經找到她,卻克制不了發狂的心。就在這一夜,這一刻,他為她而狂。
  失去了面紗的保護,福氣感覺無比脆弱。暗夜裏,他凝眸織就情網,將她密密網住。
  福氣從來沒有檢視過自己這幾年來的改變;如今她依舊帶著些許的稚氣,卻又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在隱秀的目光下,她的改變、她的存在、她眼中藏不住的情意,都無所遁形。
  他已經不需要問,但他需要她親口告訴他。「妳是誰?」
  福氣無法逃避。她顫聲道:「我是福氣,是太史福臨門之女,左右二史是我的兄長,我是福家直系繼承的女史氏﹍﹍」
  他沒有聽完她的身世,因為他早已知悉。滿滿相思之苦盈滿胸口,他纏綿地吻住她。
  「不管妳是誰,現在妳是我的了﹍﹍」他吻她,無盡的吻。「我的福氣。」
  他眼中的激狂令她顫抖,她沒有想到他會找到她。倘若不是冬雷震震﹍﹍
  因此她從沒有考慮過,萬一他找到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而眼下,她也無法思考。他眼中的激狂使她一心只想安撫他,此刻他一身逆鱗,稍稍碰觸都會使他瀕臨極限。
  當他不只吻她,還伸手探索她柔軟的胸前時,她驚喘一聲,無法阻止他越過雷池。今晚,她將如他所說,是屬於他的。他的福氣。
  閣樓的房門緊鎖,侍女們已經在樓下入睡,沒有人會上來打擾他們。以樓然做事的方式,肯定會確保那一點。
  她輕憐蜜意地回吻隱秀,一旦越過雷池,就無法不碰觸他。
  「福氣﹍﹍」綾羅帳內,他啞聲喚她,仿佛想確認她的確存在,雙手撫遍她全身,兩人身上的衣裳不翼而飛。
  「我在這裏。」她吻著他的長睫,以她的柔軟感覺他堅硬結實的身體。這是隱秀﹍﹍再沒有別人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應,他胸口漲滿柔情。過去有多少幽寂的日子,他頻頻喚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而此刻,她就在這裏,在他身下。
  夜華深重時,他將自己託付給她。
  隱秀不是個輕易交出自己的男人,一旦給出,就是毫無保留,全盤地給。
  得到他的時候,福氣痛出了眼淚。不為那貫穿的痛楚,而是為他深深感覺心痛。為她終將辜負他。
  ***    ***
  自那冬雷震震的一夜後,沉寂的後宮仿佛也隨之驚蟄而起。傳聞漸漸流布開來。重點是一條流貫宮廷的禦河。故事從某日開始講起,與一首以槐葉為箋的騷體詩歌有關。
  某日,一名宮女為了撿拾不慎掉落在禦河裏的頭簪,無意間看見浮著碎冰的河水裏飄著一片片槐葉,葉上有字跡。每一片槐葉上頭都寫著同一首工時。
  當其中一片槐葉箋被好奇地撿拾起來後,那詩歌便在每個宮人間傳開:
  冬漫漫兮夜無眠
  思伊人兮心傷悲
  將何往兮尋芳蹤
  日逾邁兮空徘徊
  詩歌大旨是講,在漫漫冬夜裏因思念伊人而難以成眠,遍尋伊人倩影,但日月遞嬗,韶光飛逝,仍尋不著伊人的芳蹤,只好在夜中獨自徘徊。
  於是,一個追求而不得的故事在耳語間逐漸發酵。
  寂寥的深宮,一首詩開啟了宮人們對於情愛的渴盼。
  於是,在經過禦河時,人人都忍不住多花些心眼看看那浮著冰的水面上是否還有人寫下詩箋?結果竟然真的有!
  同樣是以槐葉為箋,只不過這次是以朱墨寫就,風格與第一首被發現的詩迥然不同,但同樣人人都能朗誦。
  日逾邁兮君亦知
  莫蹉跎兮空徘徊
  心黯然兮妾懷憂
  難兩全兮勿相催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您也知道時光飛逝,既然如此,就別再蹉跎歲月,把握自己的前程吧!盡管妾心也黯然憂傷,只恨世事難以兩全,還請您體諒,萬勿催促。
  兩首詩前後出現,顯然是贈答之作。於是,人們忍不住開始臆測,詩歌裏的「伊人」與「君」究竟是誰?
  在深宮內院裏,後妃禁止與帝王或皇子以外的男性接觸,能如此大膽地在禁苑中以詩歌表白心意的,恐怕是已經絕望到極點且頗有文采的宮人。
  也許是一名愛上宮女的官員,偶然見到了佳人後,念念不忘,卻礙於後宮森嚴,難以親近。
  也或許是經常在宮裏發生的太監與宮女的情感糾紛,透過詩歌的書寫,來表達內心的倜悵。
  也許也許﹍﹍種種的也許不斷地被人臆測著,然而始終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親眼見到寫下詩歌的人,宮人們只是在禦河中三番兩次看見那寫滿心緒的槐葉隨著禦河河水悠悠流過深宮,從冬天到春天,整整一個季節。從追求、到追求不果,到心灰意冷決意放棄。
  人們看到的最後一首詩,是出自那位男「君」的手筆。詩箋上只有簡短兩句––
  心欲狂兮情難抑
  意相違兮將遠去
  ***    ***
  自那久冬雷震震的一夜後,他總在深夜時來拜訪她的香閨,在天明前離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福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既無法拒絕他,也趕不走他。
  隱秀來時,往往只是一味索求,從來不提一句要她放下一切跟他走的話。
  他只是一再地寫著那槐葉上的詩,向她表明他的心意。
  這是後宮裏的一樁奇事;對宮人們來說,這些詩歌仿佛是寂寥歲月裏的慰藉。身為女史,自然有人為她送來「證物」,於是她的桌上擺滿了槐箋,句句詩裏都藏著他不再在她面前提起的隱隱情瀾。
  隱秀,她該拿他怎麼辦?他現在之所以還留在宮裏,是因為還在喪期中。等到喪期在一個月之後結束,他就會離開了。
  深夜裏,他一如往常地前來造訪她的寢房,像花又像霧。
  繾綣過後,他在黑夜裏擁著她,耳邊低語:「我只問妳一句,肯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終於還是得面對這個問題了嗎?「隱秀,你知道我不能﹍﹍」
  「沒有能不能,」他悲傷笑道:「只有愛得夠不夠的問題。福氣,妳愛我終究不如我愛妳。在妳心中,妳把寫史這件事情看得比我還重。」
  福氣猛地搖頭。「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她從來沒將隱秀和寫史這件事拿來比評過。他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但她仍必須留在宮裏記史,不能伴隨他到天雪高原去。這原該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幾個春夢般的深夜裏,他在她耳畔述說著那雪原上的種種。她知道他想要回去。在那裏,可以自由地笑、盡情地表現自己。
  然而他也要她。他表達得非常清楚。
  常常,福氣都忍不住為那份情意深重流淚。偏偏,世事難兩全﹍﹍
  隱秀一直以他的方式試著打動她的心,無奈小小福氣的心卻堅定若盤石。
  她從來沒有在兩難的情況下選擇他,即使在他們已然如此親近,幾乎要融入對方體內的情況下,她將自己給了他,卻仍給得不夠。
  那使他無法忍受。瞥見桌上的槐箋,他拿起最近的一片。
  「心欲狂兮情難抑,意相違兮將遠去。若是妳,妳怎麼回應?」
  福氣閉上眼睛,輕吟:「路迢迢兮途漫漫,願珍重兮身常泰﹍﹍」
  盡管早有預期,隱秀仍不禁苦笑。
  他摘下頸上的玉飾放進她的手裏。「這是當年我出宮去擔任大司空時妳給我的平安符,我現在把它還給妳。福氣,我不會再回來了。以前妳給我十年的時間,現在距離十年的約期還剩三年,換我給妳三年的時間考慮清楚,對妳來說,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妳要我,那麼這一次,妳得自己來找我。我得先說清楚,我只接受全部的妳,全部,而不是一部分,妳懂嗎?」
  福氣無法點頭回應,她緊握著那塊玉飾,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隱秀最後一次擁她入懷。「福氣﹍﹍不知道我會不會終究將為妳而發狂?」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深夜中見面。
  喪期結束,隱秀出宮,他真的再也不曾回到這個宮廷過。
  ***    ***
  半年後,她就聽見了他的死訊。
  隆佑二十八年初秋,北夷穆倫單子前來朝覲天子。這是兩國間前所未有的大事。兩國雖曾通婚,但過去北夷從不曾派遣使者前來盛京朝覲過。
  在無預警的情況下,穆倫單子帶來隱秀的死訊。
  七皇子在高原上不慎墜馬,跌入深谷中,粉身碎骨。
  盡管福氣懷疑這死訊的真實性,但在聽見宮人轉述這個由穆倫單子親自帶來的訊息時,她還是搗著胸口,「哇」地嘔出一口血,當場昏厥。
  ***  了意外的訪客。
  她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父親、兄長––大哥、二哥、四哥﹍﹍以及,許久不見的三哥,北風。連他都來了!
  他們全家人已經很久沒聚在一起過了,大家都很忙。
  不論是在朝廷還是民間,總有記不完的事件、查證不完的真相。福家人一向缺少自己的時間,他們忙著為後人留下信史,卻忘記多留一點時間來審視自己。
  房裏擠了一堆大男人,大家以眼神無言地討論之後,決定讓南風來開口。
  南風走到榻前,坐在福氣身邊,猶豫片刻後才道:「小妹,考妳一個問題。」
  福氣不敢相信,在她吐了血、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哥哥們竟還有心情考她!
  她理智地拒絕:「四哥,你還是有話直說吧。」
  伎倆被戳破的南風只得陪笑道:「好吧,那我就說了。小妹,妳,有娠了。」
  福氣脹紅了臉,似乎沒料到自己的情事會讓父兄知道。她又羞又好笑地瞥了站在遠處的樓然一眼。
  「別開玩笑了,四哥。」如果她懷孕了,早在隱秀離開的幾個月內,她就會知道了。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已過半年,如果她懷了孕,現在早就大腹便便了。
  嘆了口氣,看來小妹傻歸傻,可一點兒不笨哪!南風總算決定切入重點。「小妹,妳把女史的職位還給我吧。」
  福氣瞪大雙眼。「四哥––」
  南風打斷她的話。「難道妳還不明白嗎?盡管我是男兒身,但我比妳適合待在後宮裏。我跟妳一樣,從小就想入宮寫史,我從來不覺得我當女史是一種犧牲,相反的––」
  「他樂在其中。」站在角落的樓然有些嘲諷地開口道。
  南風回以一笑。「多謝妳的補充,樓然。」
  「是、是嗎?」福氣無法相信,轉而向父兄們以眼神征詢。
  福太史首先點頭。「確實是這樣,女兒。」
  東風與西風也點頭。「沒錯,老四打出生起,我們都當他是女孩。」
  福氣轉頭看向北風。「三哥,你怎麼說?」
  福北風一身襤褸,不知道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他天香國色地微笑道:「我想我不會用『樂在其中』來形容老四對于當女史的熱中。」
  「哦?」總算有人持不同的意見了。福氣松了口氣。
  但北風接著說:「老四的情況,比較像是如魚得水、逍遙自在、遊刃有餘。」
  福氣的小臉垮了下來。
  南風擁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小妹,妳當女史十分地盡責,也十分稱職,但是妳並不真的快樂。妳可以問問爹,他寫國史時開不開心?妳也可以問問老大和老二,當他們捉到君上言行上的小辮子時,有沒有很有成就感?再不然,你還可以問問老三,他在民間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街談巷議痛不痛快?」
  福氣再度以目光逐一詢問。
  男人們紛紛點頭如搗蒜。
  「而我,」南風說:「我確實喜歡女史的工作,特別是有樓然在一旁協助我。」
  「不用客氣。」一旁的樓然忍不住插嘴道。
  當下,福氣沈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了朱紅色墨水的手。這幾年來,以彤筆記史使她的指縫中經常沾染朱砂的顏色,一時間很難洗去。
  她辛苦耕耘著自己熟悉的領域,付出青春,而今卻得被迫承認,她當女史當得並不快樂。不,她不同意。
  南風看出她的不豫,他說;「小妹,人一生中有無數可能的際遇,最初決定的方向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人會老、會成長、會改變,今日之我與明日之我,在面對同一個情況時,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因為考量的層面不再相同。因此,盡管妳一心想在後宮裏完成自己從小立定的志向,但眼下,妳卻必須問自己一個問題。妳﹍﹍愛他嗎?那個讓妳無憂無慮的眼神蒙上一層輕愁的人。」
  南風一席話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謠,道理簡單,卻撼動人心。
  福氣閉上雙眼後,又再度睜開。她不是不明白父兄們今日齊聚一堂的原因。他們關心她。可惜,她早已決定––
  「愛。」她毫不遲疑地說。與隱秀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將近十年的歲月裏,她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對他的感覺;種種深厚的情誼背後,是她對他無法克制的關切、不舍與思念。能讓她輕易接受了他的一切的人,這世上,唯有隱秀。
  她想她非常愛他。
  北風在這時候拍手大笑。「那問題就解決了。」
  福氣好笑地說:「好精采的演說。四哥,你果然是宣講女箴最合適的人選。可惜你們是白忙一場––」聽到這裏,所有人的表情都垮了下來。
  福氣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先前﹍﹍呃,我昏睡幾天了?不管,總之,先前我一聽見他死了––這一定不是真的––可當下我還是明白,我沒辦法繼續若無其事地留在後宮裏。我得去找他,親眼看見他活得好端端的才行。」她抬起一隻手臂伸向她的父親。「爹﹍﹍」
  福臨門上前抱住女兒。「傻孩子,爹知道。」
  福氣認真地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我不能放棄他。」
  見此情景,男人們紛紛松了一口氣。北風笑道:「那麼接下來,就是安排出宮和一趟北境之行了。小妹,我自願當妳的車夫,這種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教人感動吧。」
  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東風西風不約而同道:「你少耍點嘴皮子,會讓人更感動一點。」
  福氣破愁為笑。
  而樓然,站在角落的樓然看著這一幕,也不禁欣羡起來。
  南風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羡慕嗎?」
  樓然瞅他一眼。「我不回答這種私人的問題。」這句話使南風也隨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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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5:53 |只看該作者
終章––蒼雪卷

  九月,天雪山夏季牧場已開始降霜,今年霜期稍晚,牧人們正准備遷徙牛羊群到山下過冬,羊兒馬兒牛兒紛紛對這塊土地上的草根報以留戀的嘶鳴。
  穀口,一匹快馬飛馳而至,報信的牧人遠遠便高呼起來:「阿思朗!你有訪客!」
  正躺在結霜的草原上看著羊群的年輕男人一躍而起,順手拍去身上的草屑,回應道:「就來。」隨即往報信人的方向走去,發現是沃薩克家的人,他的一位表兄。「咦?罕木夏,你不是在冬季牧場那裏修補柵欄?怎麼上山來了?」
  罕木夏道:「山下來了一個客人,說是來找你的。」
  「找我?」年輕男人笑道:「該不會又是其他部族的女財主吧。」
  這半年來,又有不少人去向穆倫提親。笑話!穆倫哪里能代他決定終身大事。天雪山上的人們可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大事絕不能兒戲,要慎重考量才行。
  「想得美。真搞不懂那些姑娘是看上你哪一點?要胸沒胸,要膀沒膀的。」罕木夏搖頭。「不過這回不是那些水姑娘,是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說是從山那邊過來的,走了一千多裏才到咱高原這邊。」
  山那邊?年輕男人瞬間瞇起了眼。這是北夷人對天朝所在之地的稱呼。兩國以天雪山為界,而北夷疆界大部分都位在高原中。
  一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走了一千多裏?有可能嗎?
  穆倫日前才啟程到盛京去傳達天朝琺玉皇子的「死訊」,他人也才剛剛回來而已,有可能那麼快﹍﹍是她嗎?
  罕木夏沒留意到阿思朗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他開拉大嗓門說:「呼倫要我來催你下山,他說你可能會想看看那個小姑娘。」
  那麼,應該就是她了。阿思朗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激動,他將馬鞭收進腰帶裏,回頭看向羊群。「我再個把月就會回去了,你其實不用特地跑這一趟。」
  高原地形崎嶇,光是單馬來回夏季與冬季牧場兩地,就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更不用說要趕著羊群下山時,時間得花上雙倍。呼倫讓罕木夏特地上來這一趟,有點太過焦急了。
  罕木夏終于發現阿思朗似乎沒有很高興的樣子。他皺著眉問:「你不打算先下山嗎?呼倫特別要我好好看一看你聽到這消息時的表情,他說你會開心到在地上打滾。呃,可是我還沒看到﹍﹍」
  阿思朗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呼倫年紀大了,他喜歡開玩笑。」
  「我懷疑。」穆倫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邊,雙手插在挺拔的腰後,帶著笑意的碧眼閃爍好奇的光芒,直勾勾地看著身穿北夷皮毛服裝的阿思朗。「如果來的人就是『那位姑娘』,照理來說,你現在應該已經搶上了馬背,衝下山去才對。」
  一定是因為血緣關系作祟,不然穆倫不會這麼清楚他的想法。「聽罕木夏的形容,我想是她沒錯。」
  話才說完,他就發現罕木夏和穆倫紛紛期待地看著他,似乎真的很想看他在地上打滾。可惜他們要失望了。
  「我不能現在就下山去。」不待詢問,他自己招了。「萬一她只是來看我死了沒有,那看到我以後,她就會走了。」他不能讓她走。
  罕木夏完全不瞭解這是哪一國的想法。他搔搔頭,偏著臉道:「可是你不去見她的話,萬一她等得不耐煩想走了,可來不及留住她。」
  穆倫贊許地瞥了罕木夏一眼。說得好。
  阿思朗沉聲道:「那我就更不需要提早下山了。」他早已說過,這一次,如果她要他,那麼她得自己來找他。給出全部,他才會接受,否則他寧可思念至死。
  穆倫若有領悟地告訴罕木夏說:「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所有高原上的姑娘都愛他了。」
  罕木夏非常有求知意願。「為什麼?」也教教他吧,他到現在還娶不到老婆呢。
  穆倫咧嘴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罕木夏可不欣賞這種方式。「可是我想被人得到。」
  阿思朗爆出一聲笑聲。那不再懷有幽憤的清朗笑聲在秋季雪原上,響徹天地。
  ***    ***
  那拜訪沃薩克家冬季牧場的姑娘,確實是福氣。
  北風將她送到臨穹後,歷經多方的打聽,才找到沃薩克家的營區。
  時值深秋,她單薄的身子骨很難適應這極北的高原氣候,更不用說那較平地稀薄的空氣使她無法上山尋找隱秀,只好與北風暫居好客的沃薩克家族的冬季牧場,等待隱秀歸來。
  起初,當她表明她要尋找的人是隱秀時,所有人都一致咬定那位天朝皇子已經死亡。然而北風早已得到消息,在這高原上,有個人的形貌和特色恰如隱秀,他們猜測那就是他,一個叫做阿思朗沃薩克的年輕男人。
  北風閑不住,早早啟程拜訪沃薩克家族和其他雪原上的部族,做起了邊境史料的搜集工作。
  福氣苦於身體不夠強健,坐困冰天雪地。當她聽說那個阿思朗不打算提早下山時,她立即明白,她不能坐在這裏光是等待。她得找些事情來做。
  比方說,她不會騎馬,於是她開始學、努力地學。
  又比方說,她不會在天寒地凍的高原上生火煮飯,於是她虛心求教,努力把食物炊熟。她不能去想,萬一阿思朗沃薩克不是隱秀,她下一步該怎麼辦?
  一個月後,她終於稍稍適應了高原的生活。北風則到了另一個部族去,仿佛非常放心她一個人待在這裏,接受呼倫的指導。
  「妳得多擺幾塊石頭在鍋子裏,肉才煮得熟。」呼倫是上一代的族長兼首領,雖然年事已高,須發盡白,但是身體仍然十分強健。
  福氣照著他的話在大鍋子裏放下洗淨的圓卵石,再趕緊把鍋蓋蓋好。這裏雖是地勢較低的天雪山下,但還是位在高原區,食物不容易煮熟。
  「把柴火再燒旺些,就這麼丁點火,東西只會煮爛,可熟不了。」
  呼倫邊說,福氣邊添火,直到雙頰被柴火給烘熱,水滾了,她撈出肉塊。「這樣可以了嗎?」
  呼倫擰著眉頭看著那半生不熟的肉。「姑娘,妳以前沒煮過飯嗎?」
  福氣倏地脹紅了臉。「當然煮過啊,我當過三年的宮女耶。」呼倫的表情使她慚愧地低下頭。「是說﹍﹍也沒有煮得很好啦。」
  「這樣下去可不行喔,姑娘。」呼倫很實際地說:「沃薩克家的阿思朗在高原上很有名氣,每個女人都想要他,如果妳不加把勁,恐怕只好將他拱手讓人。」
  那怎麼可以!絕對不行。福氣堅定地說:「如果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我不會把他讓給別人的。」
  呼倫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忽地,他遠遠地看見一群肥壯的牛羊從山上的坡道往牧場的柵欄奔去,後頭有一群驅趕著牛羊的牧人。
  「啊,羊兒都回來了。」他轉過頭,咧嘴笑道:「姑娘啊,快去把臉上的煤灰洗掉,沃薩克家的阿思朗回來了,妳可以去看看他是不是––」
  福氣早已拔腿狂奔,但不是跑去洗臉,而是奔向羊群所在的地方。
  當男人們正協力將牛羊分別趕到不同柵欄裏時,福氣就在遠遠的一旁看著。
  等到所有的牛羊都安頓好了,馬兒也喂飽了,男人們都跑進主屋裏洗臉吃飯了,福氣才真正走向他們。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見到隱秀。
  因為所有的男人都穿著類似的衣著––毛皮衣領、窄袖緊腰的皮制上衣、長褲、長靴以及腰間趕牛用的馬鞭,頭發則隱藏在毛帽底下,看不清楚誰是誰。
  直到那群男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想必經過罕木夏的大肆宣揚,她千里尋人的事情已經傳揚開來,不然這群牧人們不會用那種「原來就是妳」的眼光放肆地打量起她來。
  「你們看,我就說這姑娘乾巴巴的。」瘦小得不象話。山那邊的姑娘如果每個都這麼嬌小,那還是高原上的姑娘們比較高挑美麗。
  乾巴巴?是在說她嗎?福氣橫眉豎眼起來,正待反駁,孰料已有人見義勇為。
  「她沒有乾巴巴,起碼,我不覺得。」
  這聲音﹍﹍她飛快地望去,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他。
  是隱秀沒有錯!她就知道他沒有死!
  對上他調侃目光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啜泣出聲,仿佛已等候千年。
  不待催促,她衝上前抱住他,沒注意到他遲遲沒有回應,雙手也垂在身體兩側,像是在等待些什麼。
  直到她說出:「隱秀,我不能沒有你。你要我來,我來了!」
  之後,他臉上的冰雪開始崩落。
  她又說:「你說我愛你不若你愛我的多,你錯了。我可以不當女史,但我不能失去你。」
  冰雪溶化,他眼中閃過一瞬間的激狂,雙手扶上她的腰。「福氣––」
  「唷,阿思朗,這聽來好像是在向你求親呢。」人群中,一名紅發碧眸、蓄著大胡的男子調侃地道。不是誰,就是穆倫。
  其他男人紛紛鼓噪起來,笑聲不絕。
  隱秀正想制止這些親戚的搗亂,福氣臉皮不夠厚,他不想讓她害臊。
  但穆倫先發制人。「這位姑娘,妳可能不知道,在這片高原上,沃薩克家的阿思朗人人搶著要,身價極好。身為沃薩克家的族長兼高原十三個部族的首領,我有權利向提親的人收取聘金,因此我得先瞭解一下,妳有多少財產?」
  福氣傻眼。她是聽說高原上的富有女子可以招婿入幕,但是她沒想到﹍﹍要帶聘金來?女子招婿,在天朝可是驚世駭俗的事。
  隱秀全然不理穆倫的玩笑。「福氣,妳不用理會他。」
  穆倫火大了。「誰說的!我可是北夷首領,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得聽我的。」他難得露出蠻橫的霸氣來。
  福氣皺著眉道;「那個﹍﹍我沒有聘金,不然我寫封信讓我兄長––」福家不是最富裕的家族,但也不窮,起碼過去她從來沒煩惱過錢的問題,所以也不知道家裏的收支狀況到底怎麼樣。而在宮裏,凡事俱足,也花不了什麼錢﹍﹍
  「什麼,妳沒有聘金?!」罕木夏很誇張地大喊道:「沒有財產怎能成家!」
  福氣小臉眼紅。
  又聽見罕木夏問:「那妳會牧羊嗎?」
  福氣搖頭。
  罕木夏玩出興致來,又問:「妳會采礦嗎?」
  福氣仍然搖頭。
  隱秀蹙起眉。「福氣,妳不用回答這些問題。」
  穆倫再度介入,不理會隱秀明顯的護短。「沒財產、又沒能力養家活口,我不能答應妳的提親,否則部族裏的姑娘們會不平的。她們個個家財萬貫,畜牧能力一流,又會持家,是高原上不可多得的好幫手,然而阿思朗卻不要她們,這叫她們的顏面要擺到哪里去?」
  「穆倫。」隱秀警告出聲。
  但穆倫全然不理會隱秀的警告,他有義務仲裁高原上的紛爭,於是他咧開嘴說:「為了公平起見,避免不必的紛爭,維護高原上的和諧,身為頭兒,我決定這高原上將舉辦一場招親大會。至於你,阿思朗,我以首領的身分命令你,在招親大會以前,不准再跟這個姑娘見面––嘿,大夥兒逮住他!」
  罕木夏和其他男人紛紛湧上前去,將隱秀與福氣分開。
  「而妳,姑娘,」穆倫笑道:「我建議妳好好想一想,要怎麼在大會上奪魁。」
  福氣傻眼。她看著被幾個大男人困住手腳的隱秀,忍不住抱著肚子笑了起來。如果北風在這裏,他也會跟她一樣覺得事情發展得很好笑吧。
  「隱秀,沒關系,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的。」她轉身跑開,去找呼倫求助。
  ***    ***
  半個月後,沃薩克家冬季牧場裏湧入了大量的人群。一車車的篷車搭載著高原之人的家當,往沃薩克家的領地而來。
  一場招親大會即將展開,參賽者多是歷年來向阿思朗提親卻遭到拒絕的女財主們。她們在牧場上紮營,准備在這次的盛會裏抱得美男歸。
  空地上搭起了一個個穹廬狀的帳篷,福氣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盛裝打扮的北夷美女齊現一處。這些女子個個身材高挑、容貌秀麗,有著濃密的眉、豐滿的唇與窈窕的身材,以及色澤美麗的頭發和眼睛。她們穿上最華麗的服飾,戴上閃亮的金銀珠寶,盡情展現所擁有的財富。
  無數的牛羊、礦脈與上地,是高原財富的象徵。
  這些人到底有錢到什麼程度?連福氣也看得瞠目結舌。
  反觀自己,她穿著呼倫送給她的冬季服裝––因為她所帶來的衣服不夠保暖,偏她又怕冷––身上毫無綴飾,烏黑的長發編成長辮垂在背後,不適應高原氣候的臉龐因乾冷而脫皮,在厚重衣物包裹下的身材更看不出什麼曲線。
  一站出去與人相比,她就輸了。
  可是為了隱秀,她不能那麼輕易認輸。
  一大早,回到牧場的北風一邊愜意的與呼倫聊天,一邊對她揮手,祝她好運。
  因為今天她們將以抽簽決定要用哪些方式來一決勝負,抱得郎歸。
  而獎品,此刻正被人關在屋子裏,不能見客。
  看著覆蓋著皚皚的天雪山頭,福氣不覺得她會好運到哪里去。
  總之,豁出去了。
  ***    ***
  在穆倫的主導下,招親大會如期展開。
  共有八名競爭者,包含身無家產的福氣。
  為求公平,八支簽裏,有三支是可以決定競賽內容的主簽,誰抽到主簽,就可以決定比賽的項目。當然,可以挑選自己的專長。
  福氣沒有抽到主簽,因此比賽的項目分別是––賽馬、趕羊、以及采藥。分三場舉行。
  第一天的賽馬,福氣不僅殿后,還摔得鼻青臉腫。
  第二天趕羊時,其他人都俐落地將走失的羊趕回柵欄裏,只有福氣跟著羊一起迷路,到了天黑比賽時間結束時,才被人找回來。
  到了第三天,福氣已經幾乎沒希望了。因為奪魁呼聲最高的兩位競爭者已經出爐,分別是奪得賽馬第一的隆賽爾家的絲珈麗,以及趕羊第一的特納家的菲娜。
  福氣背著藥簍上山采藥時,已經忍不住一邊哭泣、一邊抹淚了。
  最後一項采藥的比賽,不是比速度,而是比所采回藥材的珍貴。
  天雪山群中有不少珍貴藥材,然而福氣完全不懂藥理。她出發前一晚,才拜託呼倫告訴她,在哪個山區裏可以采到哪些藥。
  北風怕她迷路,讓她帶著恆指北的磁石針和多日的糧食,因為不知道要在山裏待多久。這是一項考驗體力、耐力的挑戰,因為冬日的高原上常有覓食的雪狼出現,因此也得懂得防身。
  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她啟程去采藥。
  兩天之後,絲珈麗帶回一朵老靈芝,暫居第一。
  兩天半後,菲娜也帶著難得一見的雪心蓮回來,與靈芝幾乎同樣珍貴。
  五天之內,參賽者陸續返回,但都沒有人可以勝過絲珈麗和菲娜。
  到了第七天,福氣還沒有回來。被限制行動、只能在牧場看著競賽進行的隱秀已經擔心得吃不下飯,他無法再繼續忍耐而不行動了。
  雖然穆倫打涼地說:「聰明的男人要懂得哄抬自己的價值,偶爾也得讓女人等待一下才行。」
  可已經七天了。福氣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偏遠的地方,更不用說進入地勢險要的高原地帶采藥了。她哪里會懂得這些事!她從小養在深宮中。
  先前看她被馬兒摔下地,幸虧地面上覆著厚厚積雪才沒有受傷。又看她在尋羊時迷路,當大夥兒出動去找她,她懷裏抱著一頭小羊,眼淚漣漣,已看得他心痛不已,恨不得一把抄起她遠走高飛。
  若非她眼中的堅持告訴他,她還沒放棄,他會比她更早放棄這項競賽。
  已經不需要再證明她的心意,他只在乎她的平安。
  到了中午,還不見福氣蹤影。她身上只帶了七日糧食步行上山,可能已經撐不下去了。
  不待穆倫終於下令組隊找人,隱秀早已准備出發。他焦急得沒注意到其他人在做些什麼,但突然間,他聽見了他們逐漸吵雜起來的聲音。
  「看哪,在那兒,姑娘回來了!」人群中,不知誰先喊出。
  隱秀倏地往山隘口望去,只見一名嬌小的身影緩慢地涉過積雪三吋的地面踽行而來。
  心上一塊大石落了地,隱秀想衝上前去,但穆倫阻止他。他說:「阿思朗,這是比賽。」
  「去他的比賽!」他粗聲道。但仍強迫自己留在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那小小身影終於艱難地走向人群中心時,喧鬧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待看清楚她狼狽的模樣時,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她四肢傷痕累累,好像跌進山溝裏過。
  只見她拿出空空如也的藥簍後便頹坐在地,掩著臉孩子般嚎啕起來。
  她失敗了。她沒有采回珍貴的藥材。
  所有人還是說不出話來,只有隱秀溫柔地將她擁進懷裏安慰著。
  好半晌,穆倫終於找回聲音。他清了清喉嚨,對眾人道:「既然這是比賽,一切還是要照規矩來﹍﹍」
  隱秀根本不理他,很明顯地涉嫌圖利特定對象。他輕輕抹著福氣臉上的刮傷,怕她痛,溫溫地替她呼著氣。
  「隱秀﹍﹍」福氣擔憂她將失去他。
  但隱秀輕聲耳語:「沒關系,我們私奔吧。」去他的比賽。
  穆倫好笑地看著隱秀,無奈笑道:「作啥私奔?你的姑娘已經帶回無比珍貴的藥材,足夠當你的聘金了。」
  福氣眨了眨眼,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穆倫來到她身邊,從她亂糟糟的頭發裏取下一坨被凍結住的東西。「這是雪鷹石,價值連城,足夠買下好幾座牧場了。」
  「呃?」福氣整個人呆掉。什麼雪鷹石?那是鳥糞吧?
  只見隱秀進一步解釋道:「雪鷹終年只在人無法到達的地方棲息,只吃一種僅能生長在天雪山壁間的龍珠果,龍珠果的籽據傳有回春之妙,但因為稀少珍貴,再加上無法採集,因此只能透過雪鷹糞石來獲得這種珍貴的藥材。」揉著她的發,他笑了出來。「福氣,妳果真福氣!」
  「所以,現在有三位姑娘勝出。」穆倫宣佈:「阿思朗你可以––」
  「不,只剩下一位了。」絲珈麗和菲娜同聲道:「我們退出這場比賽。」
  「呃?」穆倫頓時啞口無言。真搞不懂這些姑娘的心思啊。
  只見有著一頭金發的絲珈麗嘲諷地道:「這場比賽從頭到尾都不公平。」
  高姚的菲娜也說:「沒錯。打一開始就很明顯了。」她指向福氣說:「這個平地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高原上幾乎是個廢物。」
  福氣肩膀一縮。她的確很廢,不過她有別的才能啊。誰料得到她這輩子會有來到高原的一天,她本來是要當女史的哩。
  絲珈麗說:「像她這樣的姑娘,除了阿思朗以外,大概沒人敢要。」
  「連趕個羊也會迷路的露露兒塔瑪非,還是生平僅見。所以我們決定––」菲娜故意停頓了下。「大發慈悲,阿思朗就讓給她了。」
  當兩名姑娘落落大方地退出時,所有人一致為她們喝采。
  隱秀頷首向姑娘們致意,隨即不再理會眾人,徑自抱起他臉兒紅紅的姑娘往主屋走去。她需要洗個澡,還要上藥。
  「隱秀﹍﹍什麼是露露兒塔瑪非?」福氣疑惑地問。
  「北夷話。」他簡單地說。
  「我知道。我是問這話的意思是?」
  隱秀揚起唇。「愚人之妻。」
  「愚人?」指誰?
  「就是我。」
  ***    ***
  一個月後,依舊是冬日,他們在高原上舉行了盛大的高原婚禮。
  這位「愚人之妻」終于在高原上混熟了一些,也交了不少其他部族的女性朋友。雖然她還是很拙於家務,但她總算知道「露露兒塔瑪非」是什麼意思了。
  北風將在婚禮後離開,再度浪跡民間,寫他的野史去。許多年後,民間開始流傳著一部與官方正史不同的邊境史,署名福字,有人懷疑是福北風所著。然而他卻否認。
  新婚之夜,福氣對丈夫道:「你騙我。」
  她的丈夫––阿思朗沃薩克––停止親吻她的臉頰。「我騙妳什麼?」
  「露露兒塔瑪非不是愚人之妻的意思。」
  「哦,那是什麼意思?」裝傻。
  「意思是﹍﹍你別脫我的衣服!我話還沒講完﹍﹍」
  隱秀才不理她,繼續努力地完成丈夫的責任。畢竟,他可是她以重金聘入的夫婿,必須讓妻子覺得有價值才行。
  「那意思是﹍﹍」唔,要被吻住了,她喘息地道:「為愛癡狂的女子﹍﹍」
  隱秀沒有回應她。他早已知道,她為他癡狂。就像他為她癡狂一樣。
  漫漫久、季即將要結束了,從寂寥宮廷到這極北的高原,他的心終于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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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6:06 |只看該作者
散佚之章––南風卷

  某年某月春日,女史在彤筆閣無意間看到一卷史料,是前任女史所記,內容相當有意思,竟是女史自記她自入宮後與某位天朝皇子的紀聞。
  從相遇、相識、到愛情萌生滋長,這名女史最後決定放下宮廷,到天地盡頭去尋找今生至愛。
  徹夜讀完後,南風惋惜這篇記載並未署名,誠如過去在彤筆閣裏鞠躬盡瘁的無名女史們一般,也誠如他。
  斟酌半晌後,他取來朱筆,在卷軸最後補記:
    女史氏 福氣,為隆佑朝太史福臨門之女。於隆佑二十一年至二十八年間任後宮女史,與天朝七皇子相戀。今乃不知所終。
    然而信史不可盡信,後世人若有見此記者,是非真假,由人自斷。
    彤筆閣 女史氏 福南風
  小妹,妳會幸福吧?
  朱墨幹後,南風緩緩收起卷軸。而故事,仍未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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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00:16:36 |只看該作者
後記 說不完的故事

  天啊,故事怎麼寫不完啊﹍﹍哀嚎聲中,字數爆炸。
  總之,當故事寫太長時,後記就不能寫太多,以免版面擠不下。請容我簡要說明。只想單純看故事的,這篇後記可以略過不看。至於還沒看過故事,有先看後記習慣的,拜託也請看完故事再來看後記,因為下文有副作用,會使人失去想像的空間,請注意。
  「天朝」一詞,在中國歷史中本指如漢代、唐代那樣盛世的朝代。選定「天朝」作為故事背景,純粹是因為看起來很帥、很厲害,適合一個盛世太平的王朝。
  而「女史」一職,在歷代後宮中原本不止設置一人,所掌理的事情也不完全與故事裏的設定完全相同。最早關于女史的記載,出自《周禮》:「女史,掌王后之禮,書內令,凡後之事以禮從。」《漢書》亦載:「女史彤管,書功記過。」《詩經》曰:「詒我彤管。」彤管,就是赤管筆,也就是紅色的筆,是女史所用。這大抵是在設定女史這個職位上的原型。「女史箴」原是西晉張華所作,歷代有許多畫家以此作為題材,其中以顧愷之「女史箴圖」為代表,今存唐代摹本。至於歷代後宮中的女史,官品與人數和職責各不相同。好在這是個朝代架空的故事,可以任意天馬行空,轉用典實。我想,寫個四品女史,應該會很有趣。
  基本上,故事中的朝代設定,比較接近宋代,以運河作為經濟命脈的北宋時代。關于宋代的典章制度,除了正史以外,還有許多宋元筆記可以參照。南宋《東京夢華錄》一書中,作者孟元老以前朝遺臣身分寫下北宋時代的見聞,對於市井、節慶的描寫生動有趣,可以對照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其後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參照「夢華錄」一書寫成,記南宋史事。周密《武林舊事》中有一條極為有趣的記載,是關于宋代帝王贈花典故,講帝王壽典上,百官侍衛吏卒等皆簪花從駕,各競華麗,一片錦繡望去,只有君王不戴花的故實。書中引姜白石詩為證:「六軍文武浩如雲,花簇頭冠樣樣新,惟有至尊渾不戴,盡將春色賜群臣。」另引楊誠齋詩:「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對照宋史記載,相當生動有趣。宋人愛花戴花,連帝王招待新科進士的宴會上也要賜花戴花,可說史上有名,因此當時供人賞花的園林也特別多,非常時尚。整體來看,宋代雖然武功不盛,外族侵逼,卻是個非常繁華有趣的時代。
  至於在故事裏出現的挽歌,是送葬時所唱的喪歌。《薤露行》與《蒿裏曲》是古詩中少數留下的古挽歌,有學者考證,戰國末年已有唱挽歌的記載。東漢人對於死亡非常重視,在佛教傳入中國成為普遍信仰以前,漢人對死亡的想像極為神秘,如今已出土的東漢墓室以武氏祠為代表。這種對死亡極其看重的態度,或許影響到六朝人的死亡觀?當時甚至盛行在吉慶場合表演挽歌。著名的田園詩人陶淵明也寫下「自挽」的組詩,在當代已有學者在研究這塊領域。直到唐人傳奇裏,仍有挽歌表演的相關記載,最著名的篇章應是白行簡的《李娃傳》。
  品評人物是魏晉時期的時代風尚。「濯濯如春月柳」原是《世說新語》裏有關美男子王恭的贊詞,恕我借來一用。
  再來,騷體詩自楚騷以降即相當盛行,適用於抒情的場合。反復斟酌後,最後決定以騷體來表現主角的情感,雖然被兩位主角寫起來有點像日本的和歌﹍﹍當然,可能有讀者聯想到野史中,唐代宮廷裏紅葉傳詩的典故。我想在每一個朝代的宮廷裏,應該都有這樣浪漫的情事發生,只是有沒有被記載下來而已。畢竟,就現實層面來看,後宮實在不是女人應該久待的地方。
  所以本來我信誓旦旦地說,我要寫一個輕松嬉鬧的宮廷故事,結果還是有那麼一點沉重無法回避。這個後宮,除非只有皇后一個人,否則現實上很難避免得了種種的明爭暗鬥吧。
  《正氣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每次看到這兩句詩,都忍不住為這些不畏生死的史官們叫好。齊太史不畏生死,記載崔杼弒其君,崔杼殺之,太史弟複記之,又被殺,複記之。(顯然這是個家族事業啊!否則哪有那麼多人可殺?)此時有南史氏帶著簡冊趕赴齊國要記下這件史事,在得知史實已被記載後才作罷,英勇得讓我忍不住萌了。晉太史董狐也是類似的例子。因此,才有了福太史一家人。歷史的角度應該是多元的,也因此,才有了不同的歷史記載。
  看到這裏,大家昏頭了嗎?請原諒我已經語無倫次。回到故事裏,得承認這故事不重在朝堂的鬥智,想看這方面情節的讀者可能得有個心理准備。這終究是個單純的後宮故事,源自對女史職位的好奇,一心想寫個小宮女的愛情,如此而已。
  故事真是說不完的,且讓小作者自我期許,書能寫快一點,可以趕快再與各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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