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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old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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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玩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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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5:33: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部︰自作孽,不可活!

我的反應雖然快,還是未曾看到那老人是怎麼進來的。

    我一轉過頭去,只看到有淺黃色的光芒略閃了一閃,那個老人已經站在牆前,而在他的身後,一點通道也沒有,他像是穿牆而入!

    那是一個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神氣老人,身形和我差不多高,一頭銀發,頷下是一蓬銀白色的長髯,如果不是他服裝十分古怪,那麼,他那種紅潤的臉色和炯炯有神的雙眼,簡直使人立時可以聯想起神話中的神仙。

    他的衣服是一種相當寬的長袍,上面布滿了顏色鮮艷的條紋。當我轉頭向他看去之際,他那雙有神的眼楮,也盯著我。

    在那一剎間,我想,這個怪老人,一定就是指揮那些小機器人的了,是以我心中充滿了敵意,立時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將我弄到這里來,為了什麼?」

    那老人搖了搖頭,向前走來。在他向前是來之際,他的雙眼,一直盯著我,以致令他的樣子,看來十分怪異。他一面走著,一面開口︰「你錯了,不是我將你弄到這里來的!」

    他的聲音,極其動听,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和安全之感。但是我卻不理會他的聲音是如何動听,立時道︰「那麼,至少你命令那些小機器人帶我來的!」

    老人並沒有回答,只是面肉抽動了幾下,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繼續道︰「你是什麼人?又是一個想統治地球的野心家?不過,你制造的那些小機器人,倒真是了不起,他們看來近乎萬能!」

    老人一听得我這樣講,苦笑起來。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可以肯定,他的這種苦笑,不是偽裝出來的。

    也正因為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那使我知道,我一定是說錯了什麼。

    老人苦笑了幾下︰「我制造的?你完全弄錯了!」

    我追問著他道︰「不是你制造的?那麼,什麼人制造?」

    老人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想說什麼,但是卻沒有說出什麼來。接著,他的神情變得鎮定了許多,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木然︰「你自然會逐漸明白,我來見你,就是來告訴你目前的身分!」

    我感到很生氣,說道︰「好,我是什麼?囚犯,還是一種玩具?」

    當我說出「還是一種玩具」之際「老人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血液自他的臉上消退,以致他的臉色,成了一片煞白。

    但是,那只不過是極短時間的事,接著,他又恢復了原狀,點頭道︰「你的確很不尋常,但是你要知道,一個不尋常的玩具,還是玩具,不可能是別的!」我心里感到又好氣又好笑,道︰「我真的是玩具?好了,我是什麼人的玩具?」

    老人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以致听來有點像喃喃自語︰「是他們的。」

    我大聲叫嚷︰「他們是誰?」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已經想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感到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老人又望了我半晌,才說道︰「他們,就是如今世界的主宰!」

    我立時冷笑道︰「據我所知,人才是世界的主宰!」

    老人嘆了一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說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是在一些零零星星的資料之中獲悉的,那時,人是世界的主宰,有很多很多人,大約是九十億左右。」

    我呆了一呆,老人提到人的數字是九十億,那當然不是我生存的年代,我的年代,人口是四十億左右,以人口增長率而論,大約再過一百多年,人口就會增加到九十億。

    我心中想著,並沒有將這個問題提出來討論,因為我急于知道他還說些什麼,我只是含糊地道︰「不錯,大體是這樣。」

    老人道︰「在那時候,人是主宰,機器是附從,可是漸漸地,情形改變了,人將機器作為玩具,對機器的依賴,也越來越甚,終于出現了物極必反的情形,機器掉轉頭來,主宰了人!」

    我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眨著眼,老人的話十分難明白,而且,就算听明白了,也難以接受,等他講完之後,我道︰「我不明白!」

    老人望著我︰「你是從什麼時候來的?」

    我又呆了一呆,他不問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而問我「是從什麼時候來的」,這是相當突兀的一個問題。我略想了一想,才道︰「我來的時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人皺起了眉,看他的情形,像是對于「公元一九七九年」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記年方法,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概念。我還想再解釋一番,老人揮了揮手︰「你來的時候,人在使用什麼動力?」

    這又是一個怪問題,我要想了片刻,才能作出較完全的答覆。我道︰「一般來說,是使用電力,電力的來源是煤、水力、石油,或者是最先進的核分裂。」

    老人立時懂了,他「哦」地一聲︰「那是核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听得他這樣說法,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因為听他的口氣,在提到「核動力的萌芽時期」之際,就像是我們提到「寒武紀」或是「白堊紀」一樣的遙遠。我還沒有出聲,他又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甫,他們……他們……」

    他講到這里,聲音突然變得極低,絕對不是在對我說話,而只是在自言自語,若不是四周圍極靜,我也根本無法听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他在低聲道︰「唉,他們已經連逆轉裝置都可以自由運用了。這……災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他提及了「逆轉裝置」,這個名詞,我不但听陶格說過,而且曾听他詳細的解釋過,倒有一定的概念。

    對老人所講的話,我還是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

    老人又喃喃自語了幾句,這一次,完全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接著,老人抬起頭,向我望來,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人有幾十億,現在……」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才道︰「現在,大約還有二十萬左右。」

    我一听,陡地感到遍體生涼,大聲道︰「什麼?二十萬?其余的人哪里去了?」

    如果老人說是「二十億」,我的震驚也許不會如此之甚,因為在我生存的年代,一場大戰爭,減少一大半人口,不足為奇,但是二十萬,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二十萬!綱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了一下︰「二十萬,還是多少年來經過培育的結果,本來更少!」

    我吸了一口氣,用試探的語氣道︰「是……一場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這時候,我已經強烈地感到,我和這個老人之間,有著「時間的距離」,也就是說,我已經明白,我不知由于什麼原因,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到達了距離「核子動力萌芽的時期」之後許多年的另一個時代之中。所以,我才會這樣問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後,搖了搖頭︰「沒有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我的聲音听來很苦澀︰「我不知道我來的那個‘時間’和現在我們所處的時間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萬,其間一定經過劇變!」

    老人的聲音听來仍然十分緩慢︰「為什麼一定要是劇變?」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體味著老人的話。

    老人說「為什麼一定要是劇變」,這意味著什麼呢?變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劇變,那麼,是漸變?

    我發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一點頭緒也沒有,不但不了解答案,連提問題,也不知從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著那老人︰「還是請你說說其間的經過,因為我實在一無所知!」

    老人嘆了一口氣,他的嘆息聲是如此落寞而無可奈何,听了之後,令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老人在嘆了一聲之後︰「詳細的情形,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因為整個資料,都不由我們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點梗概。」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地球被外來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搖頭︰「沒有外來人!」

    我連提出了幾個可能,結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點很不服氣︰「你剛才說的,資料不在我們手里,那一定在‘他們’手里,‘他們’是什麼人?不是外星來的?」

    老人再嘆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應該在他這個時代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那是一句老話,在我的時代里,這句話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全然接不上口。過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將我所知的梗概,對你說一說!」

    我點了點頭,老人並不是立刻就開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從你那個時代開始,那是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大概看到我臉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釋道︰「你對于你那個時代的情形,相當熟悉的?」

    我忙道︰「當然熟悉,不過,‘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這樣的名詞,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時代的人,也不會知道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會被人家稱為石器時代!」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不致于這樣落後吧?」

    老人道︰「照比例來說,也相去不會太遠。」

    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的時代和我的時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時代和石器時代差不多。

    我無法表示什麼其他的意見,所以只好攤了攤手,請他繼續說下去。

    他仍然用那種不急不徐的語氣道︰「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那是地球人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從那個時代開始,人大量使用一種人造的記憶系統,用這種記憶系統,廣泛地代替人的工作。」

    這一段話我明白,他說的那種「人造記憶系統」,就是我這時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樣東西︰電腦。電腦的應用,越來越廣泛,的確是在這時候開始的事情。

    我道︰「這種系統,我們那時稱它為‘電腦’!」

    老人發出了幾下苦澀的笑聲︰「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個時代,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廣泛使用,甚至依賴這種記憶系統是一種極危險的事?」我听了之後,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間會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我道︰「危險?有什麼危險?」

    老人並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反問,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什麼,笑了起來︰「是的,有一些人想到過它的‘危險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們說,這樣下去,有朝一日,人會被電腦所統治!」

    老人的聲音有點惘然︰「你為什麼要笑?難道不會?」

    我道︰「當然不會,電腦,或者說記憶系統,可以為人解決不少難題,可以節省大量計算時間,但是電腦的所有資料,全是人給它的,人可以控制電腦,而不會掉轉頭來給電腦所控制!」

    老人直視著我,在他的雙眼之中,可以說是充滿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當時,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還是所有人的想法?」

    我見他問得十分認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電腦是人制造出來的一種機器,始終听命于人!」老人喃喃地道︰「當人太依賴這種創造出來的機器之後,當人沒有了這種機器就不能生活之後,難道沒有人想到,這種主從關系會改變?」

    我呆了一呆,實在有點不明白老人試圖說明什麼,所以我只是以一種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繼續道︰「人,從原始人開始進化,逐步累積知識,逐步步入現代文明,靠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太廣泛了,答案可以極其簡單,也可以寫成一篇洋洋……的長論。我在想了一想之後,用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靠的是人腦的思想活動!」

    老人吁了一口氣,對我的答案表示滿意,道︰「難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腦子完全用不著再去想什麼,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我脫口而出︰「人類的進步停止了!」

    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個時代,小型的記憶系統大約才開始流行,這種小型的記憶系統,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後,人類基本的數字觀念,就起了變化……」

    他講到這里,我補了一句,問道︰「我不明白,會有什麼變化?」

    老人道︰「以前,數學最根本的運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個人,除非根本不和數學有接觸,不然,必須熟讀這些公式!」

    我神情還是有點疑惑,老人又道︰「這種公式的最簡單形式,是叫作……譬如說,九乘九是八十一,這叫作什麼?」

    我「哦」地一聲︰「乘法口訣!」

    老人點頭道︰「不論叫什麼都好,人要和數學接觸,就必須熟記口訣!」

    我道︰「當然,這是最根本的事,一個小孩子,一開始接觸數學,就要學這些。」

    老人忽然問道︰「這種學習的過程,十分痛苦?」

    我皺了皺眉,說道︰「也不見得,一般來說,較聰明的孩子,在三個月的時間中就可以學會了。」

    老人又問︰「每一個孩子都很喜歡學?」

    我又想了一會︰「不能這樣說,我相信,真正有興趣肯主動去學的孩子不會太多,絕大多數,都是在一種壓力之下才學。」

    老人再問︰「所謂壓力,指什麼?」

    我覺得老人一直這樣追問下去,實在沒有什麼意義,而且這些討論的事,和我急于想解開的謎,並沒有什麼關連,然而,我還沒有開口表示我的意見,老人已經道︰「回答我的問題!」

    我無法可施,只好道︰「所謂壓力,是指學校中教師的要求,家庭中家長的指望,再深一層,是將來的學位、就業的機會等等。」

    老人「哦」地一聲︰「如果一旦這些壓力全消失了,孩子還會去學嗎?」

    我不禁笑了起來︰「旁人不敢說,要是根本沒有壓力,我不會去念乘法口訣,寧願去爬樹掏鳥蛋了!」

    老人再嘆了一聲︰「這就對了,你想想,小型的記憶系統,可以完全不經過學習,而提供數學計算的結果,觀念改變,改變到了人人認為根本不必再自行計算,機器可以替人做一切運算,不會再有壓力去強迫孩子學習最簡單的算式,這種觀念越來越根深蒂固,人腦的訓練就越來越少……」

    他沉重的聲音講到這里,在一旁用心傾听的我,已不寒而栗。

    老人在繼續著︰「結果,人成了白痴,人腦的作用消失,人不再去創造,不再去想,不再在艱苦的創造過程中去發展新的想法……」

    他請到這里,不再講下去。

    謗本不必他再講下去,結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唯一的結果是,人變成了思想退化。甚至不會思想的動物。不會思想,從不必思想逐漸演變而來!

    我望著老人,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老人也望著我,神情之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哀,這種悲哀,我在陶格先生的臉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而這時,如果我面對著一面鏡子,相信在我的臉上,一定有著同樣深切的悲哀。

    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有了這種情形,發展下去,也不過是人越來越不肯思想,越來越依賴電腦,好像並不足以發展成人變成電腦的奴隸!」

    在我提及「人變成電腦的奴隸」之際,老人陡地震動了一下︰「不會?」

    我苦澀地道︰「照想……不會吧!」

    老者再苦笑著︰「不會吧?這是人類的大悲劇,即使有少數人看清了危機,但是危機不是一下子就來,而是逐漸演變而成的,于是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都說︰‘只怕不會吧!’就在他們說‘不會吧’之際,危機已經來臨了!」

    老人的話中,充滿了感慨,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由得他說著。

    他講了那一段話之後,停了片刻,才又道︰「危機在核動力萌芽時期,的確不容易看出來,因為不論什麼,都要動力,核動力裝置十分復雜,由人控制,不足以造成大禍害。但是,當核動力後期,動力可以交由機器、電腦去控制……」

    我皺眉道︰「這也不足以造成大禍害。」

    老人道︰「是的,終核動力完結的時代,人始終控制著動力,但是到了太陽能時代,情形卻不同了。一種極簡單的裝置,可以儲存、利用無窮無盡的能源,這種能源設備不斷制造,越來越改進,終于到了人無法控制動力的地步!」

    我揮了揮手,道︰「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

    老人道︰「我舉一個例子,你會比較容易明白。」

    我道︰「好,請你盡量說得簡單一點!」

    老人道︰「到那個時候,人依賴電腦的程度更甚,大型電腦指揮著整座工廠的一切生產過程,而這種大型電腦的動力來源,是一經裝置,可以永久使用的太陽能動力。你明白其中的關鍵?當這種動力和大型的電腦發生關系之後,這一座大型電腦,就開始脫離了人的控制,控制它們的是太陽能,是電腦本身!」

    我睜大了眼楮,這是我唯一可以作出的反應,除此之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說道︰「即使是這樣,這個由電腦控制的工廠,所生產的產品,也應根據工廠設計者的意願來進行!」

    老人道︰「當然是!但是請你別忘記,人對電腦的依賴,在那個時代,已經到了頂點,即使是‘工廠設計者’,也是一座電腦而已。大規模的電腦,在各處建立,越來越大,能力也越來越強,人類多少年來積聚的知識,全都輸入了電腦之中,而這些資料,在電腦中,又自行組成數以億計的新的組合。人在這時,完全不肯動腦筋,電腦怎麼顯示,一律以為全是對的。所有要操作的過程,全都由機器人、機械臂來替代,人類以為到了這一時代,是真正幸福時代來臨了,可是實際上,電腦已取代了一切,資料自由組合的結果,最後由地球上一座最大的電腦得出了一個結論……」

    老人說到這里,甚至連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顯而易見,他的心情極其激動。

    我的聲音听來也有點發抖︰「什麼結論?」

    老人到這時,反倒又變得平靜起來︰「結論是,人已經沒有用了,電腦所得的資料已夠多,可以自行發展,自行組合,自行作決定,甚至可以利用電腦的信號,指揮一切實際的工作者……各種形狀、功能的機器人……去創造更新、功能更高的電腦。人,已經沒有用了,完全是地球上的廢物!」

    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

    老人又道︰「想想看,人,和一個利用太陽能活動的機器人相比,何等脆弱,何等不濟事!人需要食物、空氣、水,人需要適合生存的環境,人的身體脆弱而不堪傷害,人的生命有限,人的力量有限。但是機器人根本不必進食,根本不會死,它們只要有動力就行,而太陽一直在發射能源給它們。」

    我真正講不出話來,老人所列出的人的弱點,其實還只是人弱點的外觀部分,人還有無數內在的、人性上的弱點,這些弱點,機器人當然更不會有!

    我也想到,我在任由那些小機器人擺布的時候,算是什麼?簡直就像是烈火中的一根稻草,隨時都可以被它們毀滅!

    我呻吟著道︰「是的,人比起機器人來,太不如了,雖然人有思想……」

    老人提醒我︰「那時,人已不願思想,不會思想,不能思想了!」

    我喃喃地道︰「是,人唯一的優點也消失了!」

    在講了這一句之後,我隔了好一會,才道︰「在那時候,人就開始被消滅?」

    老人道︰「沒有開始,一下子就完成的!」

    我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有什麼法子一下子就消滅……這麼多人?」

    老人道︰「你只要略為想一下,就可以有答案,方法簡單極了。」

    我耳際「嗡嗡」作響,實在想不出來,老人說「方法簡單極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

    老人又道︰「不但消滅了人,而且,一下子消滅了所有的生物!」

    他重復著「所有的生物」這句話,令我陡地震動了一下,也陡地想起了這個「簡單的辦法」來。我道︰「他們……他們弄走了空氣?」

    老人道︰「不是弄走了空氣,而是令得空氣中的氧,全變成二氧化碳。」

    我用力眨著眼,當地球的大氣層中,氧氣完全變成了二氧化碳之後,還有什麼生物可以生存下來?從「萬物之靈」的人,到單細胞的阿米巴,從苔蘚植物到任何樹木,沒有任何一種可以生存,全部會在一定時間之內死亡。能夠生存下來的是機器人,「生存」一詞,對「它們」也是不適宜的,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命,不需要依賴任何外來的條件而生存,只要有能源就行。而正如那老人所說,太陽是總在那里的!

    我全身都冒著冷汗,手心上的冷汗尤甚,我呆了好一會,才道︰「照這樣說,所有的生物,包括一切動物和植物在內,全消滅了,怎麼還會有人生存下來?」

    老人道「他們保留了一小部分人,事前,將這些人弄進了封密的培養室中……這種培養室,你曾經住過一個時期。」

    我「啊」地一聲︰「那個有花園,有房間的大空間,是培養室?」

    老人道︰「是的,現在我和你所在之處,也是培養室。人或其他生物,只能在這種培養室中生存,因為只有這里,才還有氧。他們也保留了人生存必需的一些東西,來提供食物。他們甚至也保留了花、草等等、因為他們要人生活得舒服,人已變成了他們的玩具,他們不想玩具變壞,所以……」

    听到這里,我可實在听不下去了!

    我用盡了生平氣力,叫道︰「那麼,你是什麼?你也是玩具?你既然只不過是玩具,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說了又有什麼作用?」

    老人低下頭去,過了好半晌,才道︰「我是A型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無可奈何,以致我無法再向他責問下去,過了半晌,我才道︰「好了,A型又是什麼意思?」

    老人道︰「當初,所有生物被消滅之後,剩下來的人還有多少,我無法確知,但所有剩下來的人,全被分成了五個類型。」

    我「嗯」地一聲,說道︰「是的A、B、C、D、E,你是A型,我是E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老人道︰「有。A型的人,是他們認為有一定智力的,在玩具的分類上,屬于最高級的一種。B型,是一種畸形的人,或者特別肥胖,或者是連體的,像是金魚的一些畸形的變種……」

    我實實在在,想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下去。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弄穿自己的耳膜,也在所不惜。可是這時,我卻僵呆得一動也不能動,只好怔怔地听老人講下去。

    老人續道︰「C型的,是標準型,全是美男子、美女,和從小就極其可愛的兒童,大多數是金發或紅發的,這一類最普通。」

    我想苦笑一下,但由于臉部肌肉的僵硬,結果顯示出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古怪神情。我無法知道。

    那老人又道︰「D型,是大力士型的。一般知識程度較低的,喜歡這種型的……人。」

    我陡地叫了起來︰「知識程度較低的,是什麼意思?」

    老人的聲音平靜︰「儲存的資料較少,功能沒有那麼全面的機器人!」

    我的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沒有再說什麼,老人道︰「E型,是最全面的一種,也是活力最強的一種,這一種,也很令他們喜愛!」

    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聲音道︰「我……我是E型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才好,稱自己「人」呢?還是「玩具」?

    老人望著我︰「現在你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也知道我來看你的目的?」

    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只是明白自己的處境,但不明白你來看我的目的。」

    那老人道︰「E型雖然是活動型的,但是他們對破壞型的卻沒有興趣……」

    他才講了一句,我已經直跳了起來︰「你……你是來叫我,安安分分地做一個E型的玩具?」

    老人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意思!」

    我吼叫道︰「他們,他們究竟是誰?」

    老人以極古怪的神情望著我,道︰「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他們,就是……」

    我大聲道︰「就是那些體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機器人?就是什麼控制中心?就是還有些另外形狀的機器人,太陽能動力的?」

    老人攤開了雙手︰「就是這樣。」

    我道︰「不明白何以這些年來,人會甘願被當作玩具!」

    老人道︰「不會有反抗,除了他們供給的地方之外,其它地方,沒有氧,沒有一切生存的可能。他們的能力無窮無盡,這種小機器人,是控制中心最優良的出品,雖然小,性能之高,你連想都無法想,他們可以輕而易舉,鏟平一個山頭,也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沖破大氣層,作太空遨游,他們……」

    我呻吟起來︰「如果……他們殺人呢?」

    老人道︰「只要他們高興,一秒鐘可以殺一萬人!」

    我又問道︰「他們……可以使人體……的心髒,看來像是有先天性的心髒病?」

    老人道︰「當然能,沒有什麼不能。他們能放射出種種用途的光線,每一種光線,都有不同的功能,他們……」

    老人還說了些什麼,可是我卻沒有听進去,我的思緒,實在太混亂了!

    我首先想到了浦安夫婦的死,又想到了李持中的死,再想到了梅耶和齊賓的死,他們五個人,全死在那種小機器人之手,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了。一個小機器人,忽然出現,任何人都以為那只不過是玩具,而玩具之中忽然有光線射出來,致人于死,還當然會令人在臨死之前︰驚駭欲絕!

    陶格一家,從這里逃出去,那幾個小機器人,去追尋陶格一家,這一點,也該沒有疑問了。可是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幾個小機器人,不傷害陶格一家,反倒殺了不少不相干的人呢?

    當那幾個小機器人在冰下室發現我之際,他們是用什麼方法,將我送到如今這個時代來的?陶格一家,如今又怎麼樣了?

    我心中充滿了疑懼,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我不能留在這里當玩具!」

    老人嘆了一聲︰「其實也沒有什麼,他們對玩具不壞,有很好的住所,有精美的食物,甚至還有金發美女作為配偶!在你們那個時代,這全是人生追求的目標!」

    我道︰「或許是,但在那時,人是自由的,不是其他東西的玩具!」

    老人譏嘲也似地揚了揚眉︰「是麼?」

    我也不去理會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是道︰「我要逃走!」

    老人搖著頭,我走近他︰「據我所知,有一家人,是從這里逃出去的!」

    老人道︰「這一家人,自以為逃走了!」

    我陡地一呆︰「你……知道這一家人?」

    老人道︰「當然知道,陶格一家,C型的,他們真以為自己逃出去了?」

    那老人一再這樣問,連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我道︰「我和他們在我的時代相識,你說,他們是不是算逃出去了?」

    老人望了我片刻︰「讓一個玩具的活動範圍放遠一點,這玩具算是逃走了麼?」

    我打了一個突︰「可是……陶格告訴我,他是通過了一個裝置,叫什麼……逆轉裝置,逃出了時間的局限,不再是玩具了!他和我相識的時候,是人,和我一樣,沒有什麼人……或是什麼機器再將他當玩具!」

    老人對我的話,並沒有表示什麼特別的意見,只是苦澀地干笑著。我一時之間,猜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個老人來得十分突兀,而且,听他的談話,他像是懂得很多,和我曾經與之談話的那個金發少女,不大相同。

    我迅速地轉著念︰如果我要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走陶格逃走的那條路,也就是「通過逆轉裝置」逃出去。

    雖然陶格向我解釋過什麼是「逆轉裝置」,但事實上,我對這個裝置的概念,還是十分模糊,也不知道這種裝置,是在這里的什麼地方。

    罷才提及「逆轉裝置」,老人一點也沒有驚訝奇怪的表示。那說明他對這個裝置一定十分熟悉,也就是說︰如果要逃出去,要他幫助!

    一想到這里,我緊張起來,靠近那老人,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壓低聲音︰「我要逃出去,請你幫助我!」

    老人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他的目光,看來十分深邃,他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剛才和你講的一切,你究竟听懂了沒有?」

    當我這樣急切向他求助之際,他忽然問了這一句話,當真令人有點啼笑皆非,我道︰「我不是全部明白,但當然听懂了!」

    老人搖著頭︰「既然听懂了,為什麼你還想逃出去?」

    我怔了一怔,這一次,我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感到了一股涼意,透身而過,我︰「你的意思是,沒有機會逃出去?」

    老人像是不忍心用他的語言使我失望,所以他並不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陶格一家逃走之後,‘他們’加強了戒備?所以變得我沒有機會逃走了?」

    老人又望了我半晌︰「你不明白,你還是不明白!」

    我有點發急︰「我不明白,你可以使我明白,我要逃走!」

    老人揮著手,神態有點激動,我不知他揮手的意思,但是他卻立時平靜了下來︰「我和你談了許多話,幾乎將我來看你的目的忘記了!」

    我愕然,道︰「你來看我,有什麼目的?」

    老人道︰「有,他們派我來,對你說,要你別再亂來,他們喜歡你,在這里,你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有最精美的食物,可以有最舒適的住所,可以有最理想的配偶,也可以有最新鮮的空氣,不會有任何疾病,痛苦,你可以活上兩百年,你……」

    我無法再控制自己,陡地大叫了起來︰「還可以听你這個老混蛋胡扯!」

    我一面叫著,一面跳了起來,一拳兜下顎向那老人打去。那老人年紀雖然大,可是身體還十分粗壯,看來絕不是衰老得風燭殘年的那一類,這是我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向他動手的原因之一。當然,我忍不住打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

    我決不懷疑話的真實性,事實上,我已經過了不少天那樣的日子,甚至也見過了我的「配偶」,一切全如他所說一樣,我可以有最好的生活。但是他卻忽略了一點︰我要做一個人,而不要做一個玩具!我寧願做一個三餐不繼、露天住宿、一輩子沒有配偶的人,也不要做一個什麼都有、生活安逸的玩具!

    我一拳打出,老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向後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牆,一手掩著被我打痛了的下頦,只是望著我,並不出聲,也不還手。

    我看他這樣子,心中倒感到了歉疚,我揮著手,為自己辯白︰「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甘心情願做玩具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為了精美的食物,新鮮的空氣,美麗的配偶,就可以甘心情願讓自己當玩具的?」

    老人的口唇顫動著,看來,他想給我答案,但卻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的嘴唇顫抖了好一會,才道︰「不是人心甘情願富玩具,而是他們要將人當玩具,人非當不可!」

    我大聲道︰「可以反抗!」

    老人忽然縱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之中,充滿了淒苦︰「其實,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人早就是玩具!」

    我听得出他的語氣沉重,可是我卻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們之間,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只好道︰「對不起,剛才我打了你!」

    老人搖著頭,說道︰「不要緊。」

    我向他走過去︰「你剛才所講的一切,或者你很喜歡,可是我不喜歡,我喜歡回到我自己的時代去,那逆轉裝置……」

    我說到這里,老人就揚起手來,制止我再說下去︰「我明白,那逆轉裝置,能夠使任何物質的分子中原子運行的方向逆轉!」

    我忙問道︰「是不是在這種逆轉的過程中,也可以使時間逆轉?」

    老人緩緩地點頭。我不禁大喜,忙又道︰「那麼,我可以突破時間的限制?」

    老人道︰「當然是,不然,你怎能和我見面,我們相隔了至少有好幾萬年。」

    我怔了一怔,老人說得相當含糊,但至少也可以使我知道,從我的時代,所謂「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到這老人的時代,我可以稱為「人變成玩具的時代」,相隔了好幾萬年!

    我不去想這些,因為目前,我的當務之急,是逃回去,逃回我的「核子動力萌芽時期」去!

    我道︰「那逆轉裝置在什麼地方?」

    老人用一種異樣的神情望著我,我又追問了一次,他只是搖著頭。

    我提高了聲音︰「陶格一家可以逃得出去,我也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老人苦笑了起來,這已經不知是他第幾次的苦澀之極的笑容了,他道︰「好,如果你喜歡陶格玩的那種游戲,我想那也不是什麼難事!」

    老人的話,令我疑信參半。他說「那不是什麼難事」,這令我喜,但是他又說「陶格喜歡玩的那種游戲」,這卻又令我莫名其妙。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逆轉裝置在什麼地方?」

    老人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只是道︰「當你從住所來到這里的時候,你已經看到過外面的情形了?我的意思是指建築物以外的空間。」

    我道︰「是的,我被一種黃色的光芒包圍著,但是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老人又道︰「你必須明白的是,除了各種形式不同的建築物內部之外,其余地方,沒有氧氣,任何生物,都不能生存!」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一離開了建築物的範圍,就沒有生存的機會?」

    老人道︰「對,你要呼吸,我也要呼吸,不像‘他們’,根本不用呼吸。」

    我苦笑了一下,機器人當然不用呼吸,誰听說過機器人需要呼吸的?

    老人直視著我,像是希望我知道逃走是不可能的,希望我知難而退。我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逃走極其困難,但是我卻不承認不可能,因為陶格一家,就是逃出去的,他們做得到,我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所以,我道︰「我明白了,我仍然要逃出去!」

    老人伸手在臉上撫摸了幾下,又道︰「你也需要知道。‘他們’的力量,你不能抗拒,幾十種射線之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令你致死!」

    我慨然道︰「不自由,毋寧死!」

    老人帶著極度的嘲弄,「哈哈」笑了起來,說道︰「好,很好。」

    我無暇去理會他為什麼發笑,只是急著問道︰「我有什麼法子可以離開這些建築物?你看,四面的牆,頂上,全是攻不破,極堅固的材料!」

    老人的樣子看來很疲倦︰「你可以找一找,或許這里,有可以攻破牆的工具!」

    我一呆,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當我還想再追問下去,一股柔和的黃色光芒,陡然自天花板上射下,將老人全身罩住。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大叫了起來︰「你別走,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黃光籠罩著老人,已迅速向上升去,天花板一踫到那種黃色的光芒,就「溶」了開來,轉眼之間,就失了老人的蹤影。

    對于逃走才有了一點希望,那老人就離開了,我又是惱怒,又是沮喪,沖向前,大力在牆上敲著,踢著。房間中的陳設並不多,我抓起椅子來,用力向前拋著,砸在檣上,又開始大聲叫了起來。

    我一張一張椅子拋著,當我拋到第三張椅子之際,椅子踫在牆上,「拍」地一聲響,牆上突然有一扇暗門,彈了開來。

    我陡地一呆,看來,是我無意之中,用一股相當大的力道,撞開了牆上的一扇暗門!

    我忙奔到暗門之前,暗門在貼近地面處,大約只有五十公分高,三十公分寬,剛好可以供一個人勉強爬過去,向內看去,暗門之內是一個通道,看來像是一根相當長的管子。

    我心頭狂跳,也立時想起老人臨走時所講的話,似乎含有強烈的暗示,暗示我可以逃得出去!

    我連想也沒有多想,就彎身進了那道暗門,向前匍伏著爬行。甬道相當長,而且越向前,越是狹窄,我向前爬行的速度自然也越慢和更困難,到後來,幾乎我整個人是被夾在黑暗里的,狹窄的甬道之中,再難移動半分!

    我感到處境十分不妙,正想退回去再說,前面忽然出現了一點光亮。

    那一點閃耀的光亮,給了我極大的希望,我將身子縮得更小,用力向前擠去,居然又給我向前移動了幾十公分,雙手突然可以打橫伸出,我立時挪動身子,不多久,就從狹窄的甬道中,擠身出來,置身于一個看來像是山洞一樣的空間。

    那一點光亮,從這個山洞的一個角落處發出來,一時之間,我還弄不清那發光的是什麼東西,看來像是一塊會發光的石頭,當我走近去觀察時,我呆了一呆,高興莫名。

    在那塊「發光的石頭」上,長著一種灰白色的苔蘚植物,那種微弱的光芒,正由這種苔蘚植物所發出。而這個山洞,看來完全是天然山洞!

    那老人告訴過我,除了建築物之外,任何地方,都沒有氧氣的,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呼吸有什麼不暢順。我由一條甬道爬到這里來,這里的氧氣,自然是由建築物那邊傳過來的!

    我不知道何以機器人會保留了這樣一個天然的山洞,或許由于疏忽?我一面想,一面四下打量著,要是在這個山洞中找不到出路,那我的處境只有更糟。可是,即使找到了出路,我的處境也不見得會好,因為一出了山洞,沒有氧氣,我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

    我就著那簇發光苔蘚所發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山洞的左首,有一個凹進去的所在,看來像是一個隱蔽的躲避所,我走了過去,來到近前,我看到有一只相當大的箱子,放在那里。

    箱子是木制的,木頭已經開始腐爛,可見放在那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揭開箱蓋來,當我向箱子中看去時,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

    放在箱子中的,是一副「水肺」!

    這種「水肺」,我再熟悉也沒有,就是我們日常慣見的潛水工具,兩桶壓縮氧氣,連同管子,面罩,一應俱全!一看到了這副「水肺」,我心頭狂跳︰運氣實在太好了!

    有了這副「水肺」,就算離開了山洞,沒有氧氣,也一樣可以維持相當長久的時間,對逃亡大有幫助!

    在大喜欲狂之下,我又叫又跳,手足舞蹈,忙著將「水肺」自木箱中提了出來。

    我扭動了一下罐上的扭掣,手指才輕輕一踫,「嗤」地一聲響,就有氣自罐中沖了出來,而且直沖我的面門,我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是氧氣,可以維持生命的氧氣!

    我提著「水肺」,繞到了木箱的後面,看到後面的洞壁上,有一塊突出的大石,那塊大石看來雖然像是山洞的一部分,但是顏色卻和它四周的石頭截然不同。

    我心中一動,走過去,雙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了一下。

    我還未曾運足力道,石頭就已經有點松動,我後退一步,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那塊石頭,顯然可以移動,移開了石頭之後,是不是一條通道?可以使我離開這個山洞?

    如果是,那麼,山洞之外是什麼地方?

    我將「水肺」戴好,先不戴上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去推那塊大石,大石慢慢移動,一股灼熱涌過來,大石推開了三十公分,立時感到了難以形容的窒息,幾乎連戴上面罩的機會都沒有。

    幸而我早有準備,立時戴上了面罩,呼吸著罐中的氧氣,向外走去。外面是一片平原,觸目所及的大地,平整而沒有邊際,一點有生命的東西都沒有,那是真正的死域!

    在正常的情形下,土壤中有極多的微生物,可以令土壤看來變得松軟,但如今,連微生物也全死絕了,土地看來也變成平板而充滿了死氣。

    我看不到有任何建築物,也看不到有什麼機器人,不知道能使我回去的「逆轉裝置」在什麼地方,但我必須開步去找!

    我挺起了胸,開始了征途。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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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5:33: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部︰逃出來了?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開始征途之後,有相當長的日子,處在生與死的邊緣上掙扎,經歷之險,在我任何一次冒險生活之上,其間包括在臨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氣用盡之後的一分鐘內,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總之,一切冒險小說或驚險電影中的情節加起來,也比不上我這一段日子中的經歷。但是,我卻不準備詳細寫出來了。

    為什麼呢?這些經歷,正應該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準備寫出來,幾筆輕輕帶過,為什麼?看下去,各位自然會明白,而且也會原諒我不將這段經過詳細寫出來的原因。

    總之,在經過了一段日子的冒險之後,我找到了那個「逆轉裝置」,而且,又經過了一番冒險(在任何驚險電影內都可以看到的情節),我通過了這個裝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時代︰「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回來之後,仍然是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正當我茫然站立在積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經回來,還未曾來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機聲,一架直升機在我不遠處停下,一個人自直升機中跳出,向我奔來。

    那人是達寶,那個丹麥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誰,陡地叫了起來︰「天,衛斯理,是你!你在干什麼?」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臉上現出來的驚訝,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達寶當然有他驚訝的理由,因為這時,我還穿著顏色鮮艷,閃閃發光的衣服,配戴著一副水肺,形狀之怪。無以復加。

    我看到了達寶才肯定我真的是回來了!

    我大叫一聲,不顧他的神情如何怪異,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達寶也在叫著︰「你居然避過了這場烈風,這是奇跡!這真是奇跡,你用什麼方法避過這場烈風?你……從哪里弄來這些裝備?」

    他推開了我,用極其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嘆了一聲︰「說來話長,我……這場烈風,是什麼時候停息的?吹了多久?」

    達寶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風停,就來找你,老實說……」

    他說到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實說,當我來找你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尸體,已經是萬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來,我一定被積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長毛象一樣,永遠也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了?」

    達寶仍是一面望著我,一面搖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望了我一會之後,拉著我上了直升機,我們並排坐了下來,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幾日,達寶問我︰「到哪里去?」我只說了極簡單的兩個字︰「回去!」

    達寶神情疑惑︰「齊賓和梅耶的死因……」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思緒十分亂,現在告訴了你,你也听不懂!」

    達寶十分諒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沒有再問下去。直升機降落在一個探險隊的營地上,下機時,不少探險隊員,都用極訝異的神情望著我,我和達寶進了一個營帳,一面喝著酒,一面換衣服。

    當天晚上,雖然達寶沒有催,我還是將和他分手之後的經歷,向他詳細的說了一遍。

    當我說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達寶的神情有點不大對勁,他應該對我的遭遇感到極度的興趣才是,可是看起來,他卻要極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覺得有點奇怪,但卻沒有出聲,繼續講下去,直到講完為止。

    等我講完之後,達寶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頭︰「你該休息一下!」

    他竟表示了這樣的漠不關心,那使我十分惱怒,我用力推開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敘述?」

    達寶伸手,在我肩上輕輕拍著︰「相信,當然相信,我相信你講的經歷!」

    他口中雖然說著「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卻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敘述之中,他一點疑問也沒有。

    我嘆了一聲︰「真想不到,原來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達寶被嚴重指責,弄得脹紅了臉︰「我已經說過了,我相信你的話!」

    他這樣講了之後,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話。卻不相信你真的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話,卻又不信我有這樣的經歷呢?

    我十分惱怒的盯住了他,達寶揮著手︰「在暴風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風雪中能夠生存下來,絕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

    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會產生幻覺,當作曾經發生過一樣?」

    達寶道︰「是的,在深海,有時也會……」

    我冷笑了起來︰「幻覺?你應該記得我的樣子。那種七彩發光的衣服是幻覺?佩戴著的水肺,也是幻覺?」

    達寶眨著眼,答不上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那……可能是什麼探險隊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發現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釋!」

    我道︰「當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準備弄穿百丈冰原,鑽到冰下去潛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

    達寶當然听得出我在諷刺他,他只好苦笑,沒有任何回答。

    我嘆了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就算了。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也不會相信。」

    達寶的神情相當為難,看來為了同情我,他願意自己相信我講的一切,但是那卻又違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說不出口來。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過程,太富于戲劇性了!你說完全沒有氧氣,地球已變成了一個死域,可是,每當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氣,總會發現新的水肺。再說,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又會有適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沒好氣地提醒他︰「逆轉裝置!」

    我翻著眼︰「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詳細,你可以听得懂了!」

    達寶道︰「對,你找到了那逆轉裝置,是裝在一座圓球型的建築物之中?」

    達寶嘆了一聲︰「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這個裝置如此重要,卻能輕而易舉讓你進入建築物,而沒有任何力量阻止你?」

    我冷冷地道︰「很簡單,因為那些機器人雖然有著超絕的電腦來作為他們的思想,但是他們也未曾想到,會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難,而找到了這個裝置!」

    達寶攤著手︰「好了,就算是這樣,這個裝置,一定極其復雜,你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裝置,如何會使用它?」

    我又是一聲冷笑︰「問得好,那裝置,我的確一點也不懂,可是在裝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個按掣之下,都有一塊金屬牌,說明這個按掣的作用!」

    達寶呆了一呆,望著我,現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來,過了片刻,才說出了一句他自以為十分幽默的話來︰「是用什麼文字來說明的?」

    我立時道︰「英文,這有什麼好笑?」

    我這時理直氣壯,將達寶的懷疑,一一駁回,是因為實實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並非由于捏造,所以一點也不怕達寶的語氣充滿了不信任和諷刺!

    達寶听得我這樣說,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來,勉強點了點頭︰「就算這一切全是真的,我們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來阻止人們使用電腦!」

    我長長嘆了一聲︰「是的,我們根本沒有這個力量,只好眼看著人腦越來越退化,人越來越懶,到後來,人變成廢物,終于成為機器人的奴隸,由機器人來選種保留,好像我們這一代對待珍禽異獸一樣!」

    達寶皺著眉,沉思了片刻,沒有再表示什麼意見,躺了下來。我也躺下來。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歷險之後,我疲倦不堪,盡管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達寶駕機,飛過了海峽,回到了丹麥,我們之間沒有再說什麼。在丹麥,我和白素通了一個電話,沒有多作逗留,就啟程回家。

    回家之後,和白素詳細談了很久,白素當然不會以為我所講的全是幻覺,但是她卻也無法作任何表示。因為在種種離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這一次最為古怪和不可思議!

    她只是在听我講完之後,想了半晌︰「你不覺得逃亡過程太順利?」

    我抗議道︰「順利?一點也不順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逃亡過程,有點像驚險電影。你是主角,不論過程如何危險,到了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你總可以安然脫險!」

    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什麼?」

    白素並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我在等著她開口,她終于開了口,但是說出來的話,卻異常輕描淡寫,她道︰「我沒有暗示什麼,我只是慶幸你能夠回來!」她這樣說了之後︰「那個金發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

    她一面說,一面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伸手揚了一下她的頭發,笑道︰「我不喜歡金發少女,只喜歡黑發少女!」

    白素也笑了起來︰「黑發老女!」

    在兩人的嘻笑聲中,結束了談話。我回來之後,漸漸恢復了正常生活,只不過我對于玩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心理。

    尤其是對于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種機器人。每當我經過櫥窗,看到有這一種玩具陳列著的時候,我都會莫名其妙地震動一下,自然而然轉過頭去。

    而且,對于飼養小動物,我也厭惡。有一次,在一個朋友的家中,他的幾個孩子,問我應該如何飼養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產卵,幾個孩子就給我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頓,嚇得他們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捧著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來是專門作飼養昆蟲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嚇得哭了起來,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為我應該好好找精神病醫生去治療一下才行。

    除了這一點之外,沒有什麼不正常之處,也沒有再發現那種小機器人,有幾次晚上,在睡夢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著了燈,倒令我虛驚,以為是那種柔和的黃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過來。

    在起初的幾個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為達寶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們毫無保留相信我的話,他們未曾身歷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講給陶格夫婦听,他們才會和我一樣,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論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個「聯盟」聯絡,都無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經是我「回來」大半年之後的事情了,我因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買,那天傍晚,我在一條街上走著。

    孟買有它繁華的一面,也有極度貧窮的一面,我走著的那條街,兩旁全是高大的建築物,然而在橫街上,卻是成狂結隊衣衫襤褸的貧童。

    那些貧童,以偷竊、乞討為生,一看到外人,會成群結隊擁了上來向你乞討,不達目的,誓不干休。

    我經過了第一條橫街,圍在我身邊的貧童,已經有三五十個,不住地乞討,有的甚至來拉扯我的衣服。遇上這樣的情形,真是難以應付,我正在考慮該如何脫身,第二條橫街中的貧童又發現了我,一聲呼嘯,又有三二十人奔過來。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腳步,向一家百貨公司走去,公司門口有守衛,只要進了公司,貧童不敢進來。就在我快到公司門口之際,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門口,有兩個白種小孩子,瑟縮著,縮在一角。

    這兩個孩子污穢之極,長頭發打著結,身上穿著的,也已不能再稱之為衣服。可是無論如何污穢,那一頭金發,一頭紅發,看來還是十分奪目。

    當我向他們望去之際,他們也抬頭向我望了過來。在那一剎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唐娜和伊凡!毫無疑問,那是唐娜和伊凡!

    從我第一次在歐洲的國際列車上遇到他們開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們更可愛的小孩子,我絕不會認錯人,而且,他們顯然也認出了我,正想向我走過來又不敢。我實在想不到,何以他們兩人,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陶格夫婦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轉著念,一面已大聲叫了起來︰「唐娜,伊凡!」

    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們,立時跳起,向我奔來,我蹲下身子,不管他們身上是多麼髒,一邊一個,將他們抱起,他們也立時緊摟住了我的脖子,這種情形,將公司門口穿著制服的守門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著他們兩人,急急向前走著,轉過了街角,才道︰「你們怎麼會在這里的?你們的父母呢?」

    听得我一問,唐娜小嘴一扁,立時想哭,伊凡忙道︰「別哭,女孩子就是愛哭!」

    唐娜的眼中,淚花亂轉,但總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淚來。我又道︰「你們的父母……」

    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說道︰「就在前面,過幾條街,不是很遠!」

    我將他們兩人放了下來,緊握住他們的手,唯恐他們逃走。忽然會在這里遇見他們,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婦見面,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決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錯過了這個機會。

    唐娜和伊凡拉著我,一直向前走著,穿過了兩條街之後,我心中暗暗吃驚,因為我發覺,已經置身貧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戲,兩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稱為屋子。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曬著破衣服,一面在用極不堪入耳的話,罵著她們的子女,老年人在牆角,吸食著拾來的煙,在等死,看不到一個壯年男丁,這是最可怖和貧窮的地方!

    陶格先生來自那個時代,他有著極豐富的學識,在這個「核子動力萌芽時期」中,他幾乎可以擔任任何工作,就像我們這時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時代,可以成為超人一樣,他何以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沒有向唐娜和伊凡多問什麼,只是跟著他們向前走,又穿過了一條窄巷,來到這個貧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滿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紙箱和舊木板,格出了幾十間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過一公尺半,簡直只是一個勉強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體,觸鼻的臭氣,中人欲嘔,還有許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間奔來奔去,肆無忌憚。

    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們住在這里?」

    伊凡道︰「我們住在那一間!」

    他說著,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間用紙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著他們跨過了一個污水潭,來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沒有門,只有一塊較大的木板,擋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門口,一起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向門口指了一指,我將木板移開了一點,探頭向內望去。

    我什麼也看不到,只聞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質酒的酒精味,幾乎連人呼吸也為之呆滯。

    接著,我看到在一堆舊報紙之上,有東西在蠕動,等我的視線可以適應黑暗,我才看清,那是兩個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婦!

    陶格先生的亂發和亂須糾纏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來,他的雙眼,發出一種可怕的暗紅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頭美發,簡直如同抹布。他們兩人躺在舊報紙上,身邊有著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發現了我,現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你……終于找到我們了?」

    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給我酒!」

    他一面說,一面發著抖,站了起來,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來,頭就「砰」地一聲,撞在「屋頂」的一塊木板之上,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伸著發抖的手︰「酒!酒!」

    陶格這樣,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們全變成了無可藥救的酒鬼,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在格陵蘭冰原上和他們分手,只不過大半年,何以竟會變成了這樣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陶格在不斷地叫道︰「酒!酒,給我酒!」

    陶格夫人失聲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一個這樣的酒徒,給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淪,但如果不給他酒,只怕他連一句清楚的話也講不出來。我道︰「好,我去買酒!」

    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錢,交給了伊凡,伊凡一溜煙地奔了出去,我扶著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我坐在一團舊報紙上。我道︰「酒快來了,你先鎮定一下!」

    陶格先生劇烈發著抖,顯然他無法鎮定下來。陶格夫人則仍然縮在一角,發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聲音。

    我無法可施,只好緊握著他們兩人的手。不一會,伊凡便抓著兩瓶酒,奔了進來,陶格夫婦立時撲過去,搶過酒來,甚至來不及打開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頸,就對著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來,喉際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們一口氣,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順著他們的口角,流下來,他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趁機將酒瓶自他們的手中取下來︰「什麼時候上酒癮的?」

    酒令得他們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這樣問,陶格夫人雙手抱住了頭,身子縮成了一團,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不記得了!」

    我想令氣氛輕松一點,指著四周圍︰「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來體驗一下生活?」

    陶格雙手遮住了臉,又開始發起抖來,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經歷,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們抓走了!」

    我忙說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來!全靠你,你告訴過我,可以通過逆轉裝置,令時間也逆轉,要不然,我逃不出來!」

    陶格先生放下了雙手,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神情望著我︰「你逃出來了?」

    我道︰「是!我現在能在這里和你見面,就證明我是逃出來了!」

    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我,轉頭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來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逃出來這件事有什麼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來,他們兩人一起指著我,一直笑著,笑得我開始莫名其妙,最後忍不住無名火起,大喝一聲︰「有什麼好笑?」

    陶格夫婦仍然笑著,陶格笑得連氣也有點喘不過來,一伸手,搶過了酒瓶,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才抹著口角︰「你逃出來了,嗯,你逃出來了!」

    我怒視著他,他又指著我的鼻子︰「除了建築物之外,根本沒有空氣,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發現了一筒壓縮氧氣,嗯?」

    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來的,他當然知道情形,所以我點了點頭。

    陶格又道︰「你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好幾次,你絕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關頭。絕處逢生,是不是?」

    我沒好氣地道︰「當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來了。」

    陶格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陶格夫人道︰「別笑他,我們過了多久才明白?」

    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聲︰「足足十年!」

    陶格夫人道︰「是啊,那麼,他怎麼會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樣越來越多了!」

    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適合這種‘大逃亡’玩法!」

    陶格夫婦的話,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們在說什麼?」他們兩人卻並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種悲哀的神情望著我,搖著頭。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們不痛痛快快說出來,我就不供給你們喝酒!」

    對一個有酒癮的酒徒,講出這樣話來,不但殘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卻忍不住這樣講,因為他們的態度太曖昧!

    我的話才一出口,兩人齊聲叫起來,又取過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喝酒一樣。然後,陶格才道︰「我們自己以為逃出來了,但是實際上,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們追蹤而來?」

    陶格苦笑了一下︰「開始以為完全自由了,後來,偶然發現了‘他們’,以為‘他們’追蹤而來,于是,我們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們’發現,甚至躲進了格陵蘭的冰層之下!」

    我有點悚然︰「躲不過去?還是叫他們找到了?」

    陶格又發出了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干笑聲︰「錯了,根本錯了!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一切只是一種新的玩法,舊玩具的一種新玩法!」

    我不明白「舊玩具的新玩法」之說是什麼意思,所以只好呆瞪著他。

    陶格又說道︰「我想,以後,E型的,一定會很適合這種玩法!」

    我提高了聲音,說道︰「你究竟在說什麼,請你說得明白一點。」

    陶格看來神智清醒了許多,望著我︰「那里,除了建築物外,是沒有氧氣的!」

    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有一個經歷,在離開建築物之後,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裝備,而照樣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著。從會見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發現了壓縮氧氣,我一直用「水肺」來獲得呼吸,陶格所說的那種情形,似乎並沒有出現過,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築物之際,我落在一個大平原上,有幾十個小機器人圍著我,那時,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築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沒有氧氣,一樣呼吸得很好,還曾和這些小機器人,展開了追逐。

    這是怎麼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這一點,又是什麼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說明了什麼?」

    陶格道︰「這說明他們無所不能,沒有氧氣,他們可以立即在體內制造,放出來,使氧環繞在你的周圍,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為你是他們的玩具!」

    陶格的聲音越來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這里,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驚又怕,張大了口,發不出聲來。

    我掙扎了許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歷程……」

    陶格沉聲道︰「你的逃亡歷程,就是他們的游戲過程!」

    我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怕的也是這一點!

    一時之間,我只覺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間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過了好一會,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長嘆了一聲,齊聲道︰「肯定。」

    我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試探地道︰「還算好,雖然我自以為歷盡艱險的逃亡,只是‘他們’的游戲,但是我總算逃回來了,‘他們’的游戲也結束了!我們……」

    我說到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婦,續道︰「我們是人,不是玩具!」

    陶格夫人沒有表示什麼,陶格則又笑起來︰「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會變成了酒鬼?」

    我喉際「咯」地一聲,沒有出聲。

    陶格將手壓在我的肩頭上︰「游戲一直在持續著,我們一直是他們的玩具。他們放我出來,一直將我的活動,當作玩耍!」

    陶格講到這里,聲音變得尖銳︰「我是他們的玩具,你也是!有什麼人,想阻止他們的游戲進行下去,他們就會掃除障礙,弄死那些阻礙游戲進行的人!那雙法國夫婦,發現了唐娜和伊凡不會長大,就被他們殺了,因為這個發現會阻礙玩耍。那個玩具推銷員,對我們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兩個以色列人,他們竟愚蠢地以為我是什麼博士,當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那麼我……我……」

    陶格道︰「本來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們發現你是E型,比我們好玩得多,像你經歷的逃亡過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聲叫了起來︰「他們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種小機器人,但除了污穢的雜物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們,他們或許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們,摸不到他們,但是他們繼續著他們的游戲,而你,我,是他們的玩具!」

    我急速地喘著氣,盯著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為自己逃出來了,可以躲過他們,但如今我知道躲不過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

    我無話可說,只是怔怔地望著陶格夫婦,同時也感到一陣莫名的沖動,抓起酒瓶來,向自己的口中,灌著那種苦澀干烈得難以入口的劣酒。他震動了一下。但是他卻顯然可以承受打擊,他道︰「我當然知道什麼是自由,不然我也不會帶著家人逃。可是,到了你們的這個時代,我沒有發現自由!」

    我更怒︰「你沒發現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為你有自由?許多人以為他有自由,我從另一個時代來,我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點也看不到自由。或許我還應該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時代去,那時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漸消失的,隨著所謂文明的發展而消失。到了我們這一代,消失得成為徹頭徹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講些什麼!我們這一代的人,當然有自由!」

    陶格也提高了聲音︰「沒有!你們這一代的人,根本沒有個人,沒有自由。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種種式式的社會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負擔,猶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們每一個人的頭上,而你們還努力使桎梏變得更多!你們早已是奴隸和玩具,每一個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為另一些人活著,不是為自己活著,沒有一個人有自由,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顧及種種的牽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說越激動,臉也脹得通紅。我呆呆地听他說著,說到後來,他簡直在怒吼,而且不斷地揮著手。

    當他停了下來,急速喘著氣之際,我怔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陶格的話是對的,或許在石器時代,人還有自由,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人情世故,簡單的生活不產生復雜的感情,每一個人還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也就是我們這一代,能有多少人還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壓著?

    我呆住了不出聲,陶格道︰「人,終于發展到了變成玩具,並不是突變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結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變!」

    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結果!」

    我在講完了這句話之後,轉過頭去,對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們……再去買幾瓶酒來!」

    當天,我和陶格夫婦一起,醉倒在紙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們在喝了酒之後,又講了許多話,由于劣質酒精的作祟,大多數話,我已不能追憶,只是記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關于他們一家人的外形︰連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什麼原因,他們的孩子長不大,他們自己也不會老,那可能是由于他們在通過逆轉裝置時,使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卻另有見解,我認為那根本是「他們」的力量,「他們」不喜歡自己的玩具變樣,所以不知通過了什麼方法,使他們一家,永遠維持著原來的樣子,以欣賞他們一家在「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的活動、躲逃為樂。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當我在極度的不舒適中醒來,踉蹌揭開一塊紙皮,沖出「屋子」外面,大嘔特嘔,我才發現陶格的一家,已經不見了。

    當時,我頭痛欲裂,一面大聲叫著,一面身子搖晃,找尋著他們,但一直到天亮,還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復原,然後又停留了幾天,想再次和他們相遇,但是卻沒有達到目的。

    當我辦完了在孟買應辦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談起和陶格一家見面的結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聲,才嘆了一口氣︰「陶格說得很對,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自己活著,完全可以不受外來任何關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或許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玩具!」

    我呆了半晌,抬頭望向窗外,命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存在,和那種「小機器人」差不多。命運在玩弄著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運玩弄了,他會有什麼結果?其實,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根本沒有人可以擺脫命運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全文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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