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530|回覆: 1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納蘭真]但願今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6-6-27 16:31:4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內容簡介:

風流調儻的台灣青年企業家李均陽與嬌柔善良的江夢笙一見鍾情,隨後雙雙深墮愛河,
然而等待著夢笙的卻是一場悲劇:李均陽因公離台,不久便寄來一封斷交的電報。
已有了身孕的夢笙悲痛欲絕,堅強地生下了孩子。
三年過去了,夢笙的生活開始有了曙光,均陽卻神秘地出現了,
並不顧一切地企圖重新走進夢笙的生活,夢笙堅決拒絕,
然而為了孩子的前途,她又經歷了一場痛苦的抉擇。
最後,夢笙才發現命運與他們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一切的一切竟是別人設下的騙局,她與均陽之間,
原來有著石破天驚的誤解,無情地撥弄著他們……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6-6-27 16:3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借問

步出公車的時候,江夢笙覺得胃裡模模糊糊的一陣發疼。這一段旅途可真不近哪,偏偏車廂裡又那麼擠!

    她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還早;離開公寓以前,實在應該設法吃點東西的,她想。但她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吃不下的。緊張與飢餓同時折磨著她,使她覺得自己分外虛弱。過去幾個月來的壓力分明寫在她蒼白的臉上。而,毫無來由的,她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次面試是她重組她的生活、確保她和小豪未來的最後機會。這一次,她絕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的把面試給弄砸了。這個想法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她已然負荷過多的心上。

    她振作起精神來,一路走一路對著手裡的地址。太陽毫不留情地打了下來。今天的天氣熱得這樣!空氣靜而無風,卻有著草氣及花香。路上籠著一層熱氣。然後她停下了腳步,看著眼前這大得驚人的宅邸。從鏤花的鐵門裡看去,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奢侈啊,在台北近效的內湖擁有這樣的宅院!當然囉,不是這樣富有的人家,也不會想到要請一個保姆住在家裡……

    她緊張地看了一下表,理了理她及肩的長髮,再順了順她絲質的套裝。時間差不多到了。她緊張地看了看裡頭那堂皇的石砌大宅,然後按了按門鈴。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青年走了出來,步下車道,拉開了那兩扇沉重的鏤花鐵門。他其實很年輕,江夢笙想,大約是十八九歲吧?或者還在大學裡唸書?大一還是大二?

    「江小姐吧?」他的聲音很友善,「準時到達,嗯?好習慣。」他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朵溫和的笑容。

    江夢笙微笑了,因他的開朗而放鬆了些:「我是江夢笙。我和羅先生兩點有個約。」

    年輕人回她一笑,伸出手來與好相握:「我叫羅景光。請進吧。」他悠閒的態度安撫了她。她立刻喜歡上他——一個好兆頭。

    他領著她進了一間陳設豪華的休息室,問道:「要不要喝點什麼?」

    江夢笙搖了搖頭。她的神經繃得太緊,根本喝不下任何東西,滿腦子想的全是如匆好好應付完這個面談。「不,謝謝你。」

    羅景光的眼睛裡霎時充滿了瞭解之意:「我去告訴家父,說你已經到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在她開口向他道謝之前,他已經走綽了。

    江夢笙茫然的環顧這個房間。設計得很美的房間,主色調是淡藍和深紅。舒適、自在,有一種豪富人家特有的慵懶之致。如果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啊……

    「江小姐!請跟我來。」

    羅景光的聲音在她身後突然出現,嚇得她跳了起來。她疾轉過身子,笑得異常僵硬,臉上寫滿了不安:「呃,是,當然……謝謝你。」

    「緊張啊?」

    她無言地點點頭。

    「別緊張,」他堅定地說,「我相信這個工作已經是你的了。走吧。」

    如果她能有他那種自信和事不關已的淡漠就好了!她對自己苦笑,隨著他走過客廳的拼花地板。

    他們來到一扇木製的拱門前。羅景光清清脆脆地敲了敲門。門後登時傳來了一個沉厚的聲音:「請進。」江夢笙緊緊閉了一下眼睛,雙手在胸前絞得死緊。

    「祝好運。」羅景光對著她微笑,「別伯他。他其實是嘴硬心軟的。」

    他對你當然嘴硬心軟了!你是他的兒子啊!江夢笙想著,無力的朝著他笑了一笑。他替她打開了門,她義無返顧地走了進去。

    門裡是—片書海。好深廣、好雅致。桃花心木書桌後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伸出手來與她相握,一面迅速地掃了她幾眼。彷彿在這幾秒鐘之內,他已經完成了對她的評價,發掘,且判定了她所有的一切。

    「江小姐,請坐。」

    江夢笙咕噥了一些禮貌的話,接過了他遞過來的茶,淺淺的啜了一口。她需要這麼點時間來平復她心情的緊張,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打量這個很可能成為她僱主的男人——這個名叫羅志鵬的男人。

    從睫毛下瞥視過去,她可以輕易看出:羅志鵬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有著一張吸引人的面孔。他大約四十出頭,有著和他兒子一樣輕鬆迷人的微笑。江夢笙的害怕消失了。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他。他完全不像她所預期的那樣,是個中年禿頭,腦滿腸肥的商人。雖然,在那輕鬆的微笑之下,隱藏著某些無情的線條,但那本來就是她預期中會看到的東西。他是個成功且富有的商人,不是嗎?那麼如果不具備任何無情的特質,他如何可能獲致今日的成功?

    「說實話,江小姐,你實在比我預期的年輕太多了。我本來以為你的年紀要再大上一些的。」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想。他說話的聲音懶洋洋的,把他話中嚴苛的語意掩去了大半。

    她的心往下一沉。「我工作得和任何年長的女人一樣好。羅先生,我向你保證這一點。」她急切地說。面談才剛開始,而他似乎已經作了決定。她可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她付不起!

    「你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工作嗎?」他深沉的眼睛透過香煙的霧氣盯視她。他臉上的神情是莫測高深的。

    「介紹所的人告訴我,說這兒有三個小孩需要照顧,另外還有些一般性的家務——」

    「事實上,這個工作很繁重。」羅志鵬插口道,「你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嗎?」

    「我照顧過小孩,也能把家事處理得很好。」她用上了每一分她所沒有的自信,使自己依然笑得燦爛,「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這完全不合她的本性。可是她需要這個工作呵!她可不希望:只因為羅志鵬認為她年輕而且能力不足,就讓這個機會從她的指縫間溜掉。她魯莽,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你多大年紀了,江小姐?」那對深沉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評估且好奇。有那麼一秒鐘,她很想扯他一個謊;但這念頭立刻被她自已給否決了。

    「二十四。」她簡單地回答。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她接著說:「但我不認為這宣判了我能力不足。事實上,對孩子們來說,這或者是一件好事呢。」

    當他捻熄了煙頭的時候,她也跟著屏住了呼吸。她會不會說得太多了?她會不會表現得太急切了?但是天啊,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她凝視著他,暗色的眼睛因充滿了不自覺的祈求而顯得異常美麗。

    「為什麼這個工作對你而言如此要緊?」

    她以為那只是她的想像。但那是真的:一抹柔和之意,軟化了他那鋼鐵般的眸子,和那毫不妥協的嘴。

    「因為工作不好找呀。」她輕快地說。

    「那不是個回答。」

    她沉默了一會,不能決定是不是要告訴他關於小豪的事。雖然機會似乎愈來愈小了,但是她如果得到了這個工作,總是得告訴他的。而,雖然她想都不敢去想,但她如果得不到這個工作,事實上也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因為我有個兒子,所以我需要這個工作提供給我的膳宿。」她說,身子繃得死緊,帶著種奇特而天真的尊嚴。

    羅志鵬審視著她。

    「你的丈夫呢?你離婚了嗎?」

    「我沒有結婚。」她很快地說。是離去的時候了,她想。

    「我想你最好多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故事。」他柔和地說,燃起了另一支煙。

    「那是——一大篇傷心史。」她輕聲說,微笑著,對這個面談居然還在進行而感到詫異。經驗告訴她,在面談時提及她自己是個未婚媽媽的結果,總是慘不忍言的。

    「如果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也許我們應該先來點點心什麼的。」他的話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微笑看來如此真摯……

    「唷,好,謝謝你。」希望燃亮了她的眼睛。她還有機會嗎?

    五分鐘後,羅景光端著盤子出現了。放下盤子的時候,他對著江夢笙粲然而笑。本來他還想說點什麼的,但是看了他老爹一眼之後,終於還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這個房間。

    「景光好像很喜歡你。」羅志鵬一面倒咖啡一面說。

    江夢笙受寵若驚,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們好像一見面就挺投緣的。」她緊張地啜著咖啡,意識到為了某種難以瞭解的原因,她真的還頗有希望的。只願自己不要說錯話就好了。

    「到目前為止,你是第—個。」羅志鵬笑道,「他好像對其他所有的應徵者都討厭得要命。」

    她微笑著沒有說話。咖啡和小餅乾溫暖了她空乏的腸胃。她漸漸地放鬆了下來。不再那麼緊張了。

    「你的小孩叫什麼名字?」

    「慕豪。我都叫他小豪。」一提到這個小男孩,她的臉龐立時因愛而煥出了光彩。

    「他多大了?」

    「就快三歲了。」

    「請原諒我的好奇。但,小豪的父親呢?」

    「他根本不知道小豪的存在。」江夢笙平板地說。「很典型的故事,對吧?」她咬了咬自已嘴唇,不願去想及李均陽。不是現在,不能在她全心全意想獲得這個工作的時候。

    羅志鵬笑得很暖。「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才抱歉呢。希望我方才不會太失禮。我只是……只是不願意去想及我和……小豪的父親共處的時光。」唉,她實在坦自得一塌糊塗。

    「我懂。你現在住在哪裡,在做什麼呢?你說你有照管小孩的經驗?」

    江夢笙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真的是……說來話長。」

    「那就從頭開始吧。」他微笑著建議。

    「嗯,在小豪出生以前,我是—家廣告代理商的秘書。但他出生以後,我只好辭職,同時搬出我的住處。所以我那時也沒有地方可去。」

    「你的父母呢?他們不能給你任何幫助嗎?直到你能安定下來為止?」他的話裡有著明顯的震驚。

    江夢笙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媽在我專五那年死了。她死前病了很久,把僅有的一點積蓄都給花光了不說,還留下了一筆債務。我只有把她留下來的公寓賣了還債。還債以後倒還剩了一點錢,可是那也只夠維持到我專科畢業、找到工作為止。至於我父親……」她秀麗的小臉上現出了苦苦澀之色,「他在我媽死後,很快就又結了婚,搬到高雄去了。我和他是從來不親的。自從我媽病了以後,他就更少回家來了。我想是,他一直恨我們拖累了他吧。你知道,他是個海員,一直要的是那種浪漫不羈的日子。我一直奇怪他為什麼還要結婚,也一直奇怪我那——新媽媽怎麼受得了……」她頓了一頓,簡單地說,「總而言之,我和他的關係就是這樣。我根本想都不曾想過要去投奔他。」

    她的聲音裡並無自憐之意。對她而言,父親一直是個陌生人。從孩提時候起,他便一直冷淡疏遠,與她們母女兩人無甚瓜葛。更何況她不用想也知道,要是父親知道自己未婚生子,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敗壞門風,無恥下流」,或者還算是罵得輕的了。她從來不曾要過他的愛,自然也不會去要求他的憐憫。雖然,喪母之後,發現自己在人世上竟是如此的孤獨,對她而言仍然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她畢竟還是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了。她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有了足以維生的工作,租了一個小而舒適的房間,以及不久之後與李均陽的相遇……

    她猝然間驚醒過來,用盡了每一分意志力將他逐出腦海。他稜角分明、充滿魅力的面孔,他溫柔得教人心碎的笑容,他利得像鷹的眼睛。該死,她不能想他。

    「那麼你當時怎麼辦呢?」羅志鵬溫和地催促。

    「嗯,當時的情況是,我的房租契約上寫明了:屋子裡不能有小孩,而我懷了身孕的事是怎麼也瞞不住的。還好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台南的,正在為他們的孩子們找保姆,所以過去兩年裡我一直待在她的家裡。」她悲傷的皺了一下臉,「但是現在,她和她先生離婚了,必須搬到一間比較小的房子裡去,自己照顧小孩。她既沒有地方、也沒有錢好讓我留下。所以我就失業了。我目前暫時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但你可以想像得出,這不會是個令人滿意的狀況。她的公寓很小,而我給她帶來的麻煩可實在太多了。」她中止了敘述,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很可怕,是不是?好像是連續劇裡的情節。不過,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她曾有的艱苦狀況。自從有了小豪,她生命中最困苦的階段就開始了。李均陽已經永遠離去,而她不止失業、無家可歸,還近乎一文不名。而今只稍一想及,她仍然止不住要顫抖。

    「其實並沒有聽來那麼糟。」她謊稱道。笑得有點尷尬,「而且那教會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穩腳步,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情。你說對吧?」

    羅志鵬笑了,眼晴裡有著真摯的愉悅:「我想這個中甘苦你應該比誰都明白。而我欣賞你的堅強。」

    江夢笙聳了聳肩。她暗色的眼睛雖然明亮,卻是充滿防衛的:「好了,羅先生,現在你已經知道我整個不光榮的過去了,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有機會得到這個工作?」她真是鈍得教自己吃驚。而她已經告訴他太多了。她從來不曾如此輕易地向陌生人敞開自己過。身為一個帶著小孩的未婚媽媽,她早已學會了護衛自己的隱私。人間世上,不問青紅皂白就對人亂加抨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她竟然在見到羅志鵬半個小時之內,就把自己的平生大概都給說了出來!雖然他身上有一種坦白的氣質,但她還是恐怕自己吐露得太多了。她覺得尷尬。

    她審視著他的臉.懷疑自己為什麼表白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容易。這在以前的面談裡從來不曾發生過,從來不曾。她通常是連自己私生活中最小的細節都不肯說的。「也許我比我自己所瞭解的還要絕望。」她歎息著想,「也許只因為我需要這個工作,我就特意把自己的生活說得悲慘萬狀,冀望他能同情我?」

    羅志鵬慢慢地吐著煙圈,一面瞇著眼睛看她。而後他突然笑了。結論出來了。

    「這個工作是你的了,江小姐。試用期三個月,如果你在這三個月中表現良好,就可以一直待下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運。「真的嗎?」她呆呆地問。

    「真的。」他微笑。

    「你是因為同情我才給我這個工作嗎?關於我的生活——」

    「我僱用你是因為你能勝任這個工作。」他堅定地說,「因為你誠摯坦白。因為我喜歡你,我的兒子也喜歡你。也因為我需要個人盡早來幫我。可以了吧?」

    「可以。」江夢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已不從椅子上跳起來擁抱他。過去幾個星期的緊張消失了,留下來的是全然的狂喜。她必須設法集中精神,才能繼續聽他說話。

    他提出來的薪水對她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她當然立刻就同意了。

    「你會有自己的房間,不過你必須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你已經見到景光了,他是老大。還有十歲的景安,六歲的景強。煮飯燒菜及清潔工作由張嫂負責,你不用管。」他輕快地說,「由於生意的關係,我必須經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個人在這兒替我照顧孩子們——」

    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門上細小的異聲。

    「景光,進來!」羅志鵬的聲音裡帶笑意。

    門慢慢地開了,羅景光露出臉來,嘴角掛著一個奸奸的笑容。

    「顯然我不必再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了?」羅志鵬對著自己的兒子微笑。那男孩正瞧著江夢笙,「你得到這個差事了哦?」

    她點頭。「對,我得到這差事了。」

    「好棒!那你幾時開始工作了?」

    她轉向羅志鵬,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盡快。」他簡單地說,「這個週末以前可以吧?」

    她只有幾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時間的。「這個週末以前可以。」

    「好極了。此外,以後大家都叫你夢笙吧?『江小姐』聽來怪彆扭的。」

    「好。」她微笑了。她也喜歡這樣,這感覺起來親切多了。

    接下來的那個小時過得飛快。江夢笙見到了張嫂,一個瘦削慈祥的婦人。張嫂帶她參觀整個家。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華。她自己的房間光線明亮,通風良好而寬敞,很夠讓她和小豪住了。不過她沒遇上景安和景民。景光告訴她:景強在朋友家玩、景安則到老師家中去上鋼琴課去了。

    羅志鵬一聽說她是搭公車到這裡來的,立刻堅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他並且答應,在她搬進來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當她坐在那大車前座裡朝台北開回去的時候,江夢笙簡直有些暈暈陶陶的了。整個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場夢,而她老覺得她下一分鐘就會醒來,發現自己依然失業。於今想來,那個面試彷彿成了一樁很簡單的事了。畢竟工作已經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來。

    回到家的時候,她的好友紀月梅正在門口等她。「怎麼樣可怎麼樣?」她急切地問,「開著那輛拉風得要命的車送你回來的是不是就是那個羅志鵬?過程如何?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江夢笙笑了。在她好友停下來喘口氣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沒錯,那就是羅志鵬;也沒錯,我得到這個工作了。我這個週末開始上班。」

    兩個女孩子相擁相抱,一路舞進公寓裡去。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膠火車,一見到媽媽進來,清澈的眼睛立時發亮,笑得好不開懷。但是當火車繞回來的時候,他的注意力立時回到他的玩具上頭去了。

    江夢笙親了親他柔軟的臉頰,然後接過紀月梅遞過來的茶,淺淺地啜了一口。她們兩人在窗邊的餐桌旁坐下。幾個小時以來,她首次讓自己放鬆下來。

    「快說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江夢笙告訴她,「但我原以為我得不到這個工作了。他一見到我,就告訴我說他想要個年紀比較大的人。眼見這個工作機會漸漸溜掉,我實在沒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訴他。好奇怪,在那以後一切都好轉了。」她搖了搖頭,滿臉的不可置信,「我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月梅真摯地笑了:「我真為你高興。老實跟你說,過去那幾個星期裡。我真為你擔心死了。還好,一切都好轉了。你變得那麼緊張,那麼蒼白,真看得我難過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煩惱的呀,有些事是注定會好轉的——現在不就是了麼?」夢笙笑著,因月梅的關懷而深受感動。

    她們兩個同年,早在學生時代就是好朋友了。月梅高挑苗條,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早在學生時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個人都瞠目結舌的事——一畢業就結了婚,結婚沒有好久又閃電般地離了婚。她總是說,因為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還太年輕了。

    在三年的秘書生涯之後,月梅再也受不了辦公室生活,決定自行闖蕩——她最近剛剛辭去了工作,專心於寫作。在江夢笙的保姆工作結束的時候,她給了這母子兩人一個棲身之地。並且也因為她在家裡工作,當江夢笙外出尋找工作的時候,她很樂於照顧小豪。但這公寓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靜的空間。夢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茲報答的,只有盡速搬離此地。這也是她如此急於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們要作什麼了。」月梅突然說,「我們來慶祝。咱們今晚出去吃飯。我可以請隔壁的王媽媽來照顧小豪。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歡他的。而你需要出去輕鬆一晚——你幾百年沒出去過了吧?」

    江夢笙點了點頭,因這期待而興奮。真的,她有好幾個禮拜沒出去過了。不止是因為她對未來如此憂慮,以致於無心玩樂,也因為她必須省下她手邊有限的金錢,以防萬一。

    「那麼,」她說,「我請客。我要好好地謝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

    月梅高興地笑了:「我接受。」

    王媽媽高高興興地過來了,不到八點,小豪已經乖乖地睡在床上。江夢笙洗了個澡,換了身黑色絲質洋裝,上了點妝,又把她的黑髮刷得發亮,讓它蓬鬆地垂了下來,繞在她細緻的臉蛋兩旁。並不是自誇,她知道自己看來很美。黑絲洋裝裡的身體玲瓏而誘人,她的面龐雪白而細緻,她的嘴唇豐滿而柔和。

    她們坐著計程車到東區去,找了家十分高級的法國餐廳。她們在酒吧裡啜著飲料,夢笙又把面試的情形說了一遍。雖然已經說過了,但這是一樁這樣的好事,每次說都還是很興奮。

    「幸運的姑娘,」月梅羨慕地說,「那個羅志鵬看來很有男子氣概呢。」夢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詩人氣質又發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她實事求是地說,「不知道他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上帝,你從來不看報的嗎?」月梅不敢置信地說,「不過幾個星期以前,所有的花邊新聞都在說她呢!」

    「什麼呀?」夢笙一點概念也沒有。

    「杜綾呀!你對這個名字該有點印象吧?」

    江夢笙皺起眉來想半天:「你說那個模特兒?她是羅志鵬的太太?」

    紀月梅點了點頭,一臉孔的忍耐有加:「是啦。她現在正和那個小白臉歌星在香港呢。這樁醜聞已經延續好幾個禮拜了。你呀——有時你真是鈍!」

    「我對這種事情從來不碰的。」江夢笙心不在焉的說,「所以我一點概念也沒有。那些可憐的孩子!他們怎麼受得了這種日子?」

    「但他們還是幸運的。現在有你來照顧他們了。」月梅溫柔地說。

    夢笙因她的讚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還留在杜綾身上。她是現在港台兩地最紅的模特兒,搶手得要命。早在她和那個男歌手雙雙飛往香港之前好幾個禮拜,有關他倆的謠言便已經滿天飛了。照片上的杜綾艷光四射,實在很難將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試的那棟房子聯想在一起,更難想像她和羅志鵬及孩子們住在這棟房子裡的情形。她是光芒萬丈的,遙不可及的,不真實的,簡直無法想像她和現實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館裡燈光柔和。一個皮膚黝黑的侍者有禮地為她們帶位,給了她們一本皮革封面的豪華菜單。

    整頓飯裡,她們都在談月梅的書,以及夢笙的搬家計劃。菜餚很精美,服務很周到。喝完咖啡以後,江夢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話而笑個不住,一面將她絲般的長髮撥到耳後去。就在此時,侍者領著個男人來到她們對面的餐桌上。她不經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後死一般的凍結在當地。李均陽!小豪的父親!她此生唯一所愛,她此生唯一所恨。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的手指在精緻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緊,笑聲和笑容同時自她唇邊逝去。

    她有三年沒見到他了,也從來不曾想過要再見他。而今他就坐在離她數尺之外,而她竟然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他是一個人來的,雖然桌上擺了三組餐具。他一點也沒變,否則她不會看不出的——她對他的臉孔太熟悉了。濃密的黑髮自他骨格堅硬的臉往後梳,線條優美的嘴飽滿而溫暖,一對懾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閃著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將人融化。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權勢、財富以及老於世故的優閒。江夢笙的心臟又開始狂跳,震耳欲聾。她帶著驚懼凝視著他,驚駭地察覺到:每回看著小豪的時候,她其實都在不自覺地想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這項認知幾乎使她作嘔。他們兩個人實在是太像了!

    而後血色漸漸回到了她的臉上。雖然她的雙眼仍然離不開他。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出現?為什麼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悅,她與月梅共享的時光與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起,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憤怒、痛苦和憎恨。噢,他真是我命裡的魔星!

    彷彿是意識到她專注的凝視,他突然間偏過頭來。他冷靜的眼睛遇上了她。剎那間的空白之後,他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震驚和不信。他認出她來了!在那剎那之間,天地萬物彷彿都已不復存在。他們凝視著彼此,誰也無法將眼睛移開。江夢笙的胃緊縮而痙攣,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那樣的凝視彷彿閃電交錯,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測,有著全然的空白。幾乎像鏡子一般。

    「怎麼了,夢笙?」月梅注意到她臉上僵直而震驚的表情,擔心地看著她。但江夢笙嘴裡發乾,喉嚨發緊,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夢笙!」月梅有些急了,聲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嗎?」

    江夢笙設法搖了搖頭,將自己雙眼自李均陽臉上移開。而後注意到那個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陽微笑著起身迎接她。她約莫六十歲了,纖瘦而優雅,年輕時想必是非常美麗的。她的衣著華貴,一頭轉成銀灰的頭髮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為震驚過度,江夢笙會對她很感興趣的。但現在……「我……我想走了。」她好不容易自麻痺的雙唇間擠出一句話來。

    「怎麼了了?」紀月梅皺起了眉頭。

    「李——李均陽。」

    「什麼?他在這兒?」

    「就坐在你後面。」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顫腳顫地站起身來。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他對她這樣的自餐廳裡逃出去作何感想,她總之非走不可!

    「對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紀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來,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們身後的男子一眼。

    江夢笙已經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混亂裡,她仍然清楚地意識到;李均陽一直在看著她。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幾乎穿透她的身體,逼得她越走越快。她混亂得什麼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夢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櫃檯去付了帳。叫來了一輛計程車,把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的夢笙塞進車廂裡,吩咐司機往她們住的公寓駛了回去。

    「你還好吧,夢笙?」

    「還——還好。」她勉強地說,「只是嚇著了,如此而已。在這麼多年後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臉熱辣辣地燃燒起來,「我真不該那樣落荒而逃的。看我把自己弄成了個什麼樣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給弄砸了。可是我……我真的沒法子再待在那裡。我很抱歉,月梅。」

    「沒關係,反正我們也已經吃飽了。」紀月梅溫和地說。

    夢笙知道她很好奇。關於李均陽的事,她從不曾和她說過。當然,她和李均陽開始交往時的事,月梅是曉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陽是小豪的父親——只要是見過李均陽的人,沒有誰會懷疑這一點的。他們兩個實在長得太像了!但她對夢笙和李均陽分手的細節一無所知。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問,只是對夢笙而言,那樣的往事帶給她的痛苦實在太深也太劇,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去回憶。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陽相似的背影、聽到與他相像的聲音就會驚跳的,更不用說去提及他的名字了。在此情況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著她吐露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後事過境遷,最好的辦法似乎就是讓這段往事深埋心底,誰也不曾再提李均陽這個人了。又有誰能料到,這世界居然這般小!

    夢笙長長地歎息,將頭埋進自己雙手之中。

    驀然間,一個念頭閃電般地擊中了她。「月梅,我不要李均陽知道小豪的存在,絕不要!答應我你會守口如瓶,啊?」她要求著。身體急切地前傾。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滿了祈求之意。那支離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紀月梅大為震驚,眉頭不覺擰成一團:「你是說李均陽一點也不知情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夢笙,難道你不覺得——」

    「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經放棄了我們母子了。他對小豪一點權利也沒有。所以他不必知道。不,他絕不能知道!」她的聲音冷如霜雪。但月梅太瞭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陳述底下隱藏著的,是已在崩潰邊緣的脆弱。她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他的。」她斬釘截鐵地保證。

    夢笙身體整個鬆弛了下來。「謝謝你。」這是她僅能出口的話了。這一整天裡發生的事已經掏空了她。回到公寓的時候,她差不多只剩得了一個空殼子。看過小豪之話.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床上,沉進了極其不穩的夢鄉中。夢裡滿是李均陽稜角分明的臉。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6-6-27 16:3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遭遇

第二天,江夢笙開始收拾她和小豪的衣物。但是工作的時候,李均陽的影子一直徘徊不去。昨晚的猝然相逢對她而言是個太大的震驚,使她想起許多久欲遺忘的往事。她應該因自己能夠再度工作而感到高興的,而且這對小豪也好:他可以有孩子伴,也能在羅家那廣大的花園裡縱情跑跳。對一個都市小孩而言,這可不是普通的奢侈!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瞧了小豪一眼。這個小東西正對著自己唱歌,小小的眉頭因為用心過度而緊緊地皺在一起。他實在可愛,只是有時太吵——難為月梅忍受了我們母子倆這麼些日子!

    想到這裡,夢笙輕輕歎了口氣。是啊,難為月梅忍受了我們這些日子!我們這一搬家,對月梅只有好處。她又可以安安靜靜地工作了。這不是很好麼?每件事都解決了,我應該感到高興的,她對自己說。但她只覺得又倦又累,並且沮喪得要命。

    這天下午,他帶小豪到鄰近小公園去玩。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把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整天關在家裡是太殘忍了。何況他也可以借此讓月梅休息。母子兩人坐在溫暖陽光下的草地上,看著其他的人玩耍休息。有個中年太太正在遛狗,不遠處還有一對父子在放鳳箏。

    小豪側了側頭,轉向他的媽媽。「那個小孩在和他爸爸玩。」

    「是呀,寶寶。」江夢笙微笑道,將他額前一綹頭髮撥開。

    「那我為什麼沒有爸爸呢?湘湘和弟弟也都有爸爸啊。」湘湘和弟弟是她以前在朋友家照顧的那兩個小孩。

    她因他孩子氣的問話而痛苦了。她能跟他怎麼說呢?而他還在等待她的回答。他清澈的眼睛凝視著她。呵,天,李均陽的眼睛!

    「並——不是每個小孩都有爸爸的。」她終於這樣說。

    這是個很「菜」的回答。小豪的眉頭皺起來了,準備問更多的問題。她連忙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說要給他買個冰淇淋。這個手段很欠光明正大,她悲傷地想;可是他還太小,沒有法子瞭解事實真相的。他無法瞭解他的父親根本不在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他。

    小豪的年紀愈大,問及自己父親的時候就愈多。她遲早得告訴他真相的。這是個一直潛伏在她心底的隱憂,而她也一直刻意將之推開。如果他大了,會不會去找尋他的生父呢?想到這裡,她的思緒飄向了李均陽。她設法制止自己,但是一點用也役有。

    昨晚見到他完全是個意外。那根本沒有意義的,而她也不會再見到他。她狂亂地說服自己。雖然,心底有個極小的聲音在提醒她:對李均陽而言,沒有什麼事是偶然的。他拿的都是他要的。「偶然」在他的生命裡沒有立足之地。

    即使是現在,她仍然清楚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彷彿那是昨日才發生的一般。

    當他來拜訪她的老闆連進昌的時候,她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和電腦裡的一批資料奮鬥著。李均陽剛剛成為這家廣告代理商的最大客戶,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連進昌為此興奮得不得了。但江夢笙正忙於工作,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直到她偶然抬起頭來,正看他走進這間辦公室,關上了房門為止。

    「你好,」他微笑著,「連先生在嗎?」他一面等著她的回答,雙眼同時讚賞地掃過她。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洞人肺腑的明澈,彷彿在這一眼之間便已將她看穿了一般。

    她當然立刻就認出他來了,可是她從未在這樣近的距離裡看過他,也從未與他正眼相望過。那對眼睛帶給她的震撼是她絕未預料到的。「他……現在不在辦公室裡,李先生。不……不過他隨時可能回來。」即使用盡了全力去控制,她仍然感覺得出自已的聲音隱隱發啞。天,她到底是怎麼了?

    「那沒關係。我等他。」他微笑著說,閒閒地坐進她辦公桌對面那舒適的皮椅子裡。

    他的存在使她慌亂。螢光幕上畫面亂閃,跑出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資料。她瞠目結舌地看著螢光幕,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都按了些什麼鍵。該死的,這個人怎麼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大的壓力呢?她試著忽略他,專心於自己的工作,徒勞地試著把該有的畫面給弄回來。

    「你不介意我抽根煙吧?」他的聲音使她驚跳,紅潮湧上了她的小臉。她抬起頭來看他。

    「不,當然不。我替你倒杯茶好吧?」笨,她早該問了。

    他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你。」

    她急忙低下頭去,卻又忍不住要偷瞧他。他悠閒地燃起一根煙。慢慢吐出一縷白煙來。他的衣著精緻,品味高超;他的眼睛深沉,充滿智慧;他的臉英俊如雕像,他的身材高大而勻稱。他的吸引力明顯得不容忽略。這使得江夢笙身不由已地一直偷看他。

    他突然間轉過臉來,他們的視線再度相遇了。江夢笙臉紅心跳,立即將視線別開,像一個偷糖吃卻被當場逮到的小孩。而他忍不住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低沉而弓隊,深深地撞進她心靈深處。

    「江——江夢笙。」

    李均陽站了起來,懶懶地走向她,注視著她天真的大眼不安地轉動,俏臉湧起一陣薄薄的暈紅。他在桌沿坐了下來,眼神深沉而專注。

    她死命地低著頭,心中如小鹿般亂撞,心裡頭一千一萬個希望他快些走開,但又不希望他走開。老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很美,」他突然說。這句突如其來的讚美驚得她立時抬起眼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幾乎要著進她的靈魂深處,而他的聲音溫柔似水:「非常非常美。你自己知道嗎,江夢笙?」

    紅潮湧上了她的臉。她無言地盯視著他,眼神受傷而困惑。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不信,他再度微笑了:「我不是開玩笑的。你真的很美。」頓了頓,他石破天驚地問出了下一句話,「和我一道吃晚餐好嗎?」

    江夢笙的眼睛睜大了,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個男人真的邀她去吃晚餐嗎?她沒有聽錯?

    「你今晚有空嗎?」見她沉默不語,他追問了一句。

    「有的,可是……可是你為什麼邀我呢?」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多笨的問題!她為什麼不能表現得成熟一點兒呢?

    但他並沒有笑她,只是莊重地說:「因為我想進一步認識你。」

    「我不懂……你大可邀任何其他人……」

    「但我邀的是你。」

    江夢笙凝視著他,因他的邀約而困惑。但是,呵,和眼前這個人一道進餐,對她而言,實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誘惑。她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謝謝你,」她說,「我很願意和你一道用晚餐。」

    事情就這樣安排定了。而後他們隨意聊天。李均陽逗得她發笑,撫平了他對他的緊張,一直到連進國自緊急會議中回來為止。她的老闆伴著李均陽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一直不停地道歉。而江夢笙則被留在她的工作崗位上,既喜且驚。

    而今,當然啦,她已明白自已當年有多麼傻,竟會接受那個邀約。聽到他低沉的讚美時,她早該遠遠逃開的。即使當時的她只有二十歲,也不應天真到那種地步。她怎能以為李均陽那樣的男人真會對他感到興趣?像他條件那樣優渥的男人到了三十餘歲還未成家,想必已是情場高手,怎會將他這樣的青蘋果看在眼裡呢?然而這些事後的先見之明有什麼用呢?早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一切便已經太遲……

    即使陽光暖熱,她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這一下使她的注意力轉回到小豪身上。他已經吃完了冰淇淋,看來疲倦而易怒。她將他放在嬰兒車上,慢慢推回公寓去。整個早上盤旋不去的孤寂又已烏雲般湧回她心裡,填塞得沒有一絲空隙。

    月梅已經在準備晚餐了。她喂小豪吃過晚飯,替他洗過澡,送他上床,然後幫著月梅安排餐桌,準備吃飯。月梅一直很安靜,若有所思;夢笙以為她正在想她的書,所以不以為意——一直到吃完水果之後,月梅突然說:

    「你帶小豪到公園裡去的時候,李均陽打過電話來。」

    江夢笙抓緊了手中的湯匙。「他——找我嗎?」

    「還能找誰?」

    「他怎會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而他竟然已經知道她住在那裡了!

    月梅聳了聳肩,面有愁色。「我不知道。他反正就是曉得了。」

    「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你出去了,問他要不要留個話。他說他會再打來。」

    江夢笙將頭埋進掌心裡。她不能瞭解:為什麼他會想和她說話。三年以前,他已經表示得那麼清楚,他們間已經結束了。除非他知道了小豪……

    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沒有提到小豪吧?」

    「當然沒有啦,我答應過的。」

    「我無法想像他要什麼。我們間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她搖了搖頭,而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月梅,幫我個忙好嗎?如果他又打電話來,告訴他說我不住這兒?也別給他羅志鵬的地址?」

    「這不成問題啦。可是……」月梅遲疑了一下,說,「可是你確定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關於不讓李均陽知道小豪的事?」

    她站起身來,在房裡繞了兩圈,才慢慢地道:「月梅,我知道我有很多事不曾和你說過,難怪你會有這種懷疑。可是你要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說我懷了孕的事,他已經表示得非常清楚,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根本不想知道。而且那時我發現……嗯,我發現他一些……這樣說吧,我不再信任他,也不再想見他了。我也不想他知道小豪的存在。他對小豪沒有一點權力。等小豪大些了,我會向他解釋一切;而他如果想見自己的父親,我會讓他去的。但是現在,如果李均陽願意,他絕對有能力將小豪從我的身邊帶走,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我絕對無法忍受失去他的痛苦。他是我的一切。」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淚光,「我知道小豪需要個父親。而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確……但我確實知道李均陽會帶來麻煩。你能瞭解嗎?」

    月梅歎了口氣,輕輕碰了碰夢笙的手:「我懂。只是你不覺得自己太杞人憂天了嗎?我是說,既然那個李均陽是個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我想他是根本不會在乎自己有沒有兒子,或者自己兒子是死是活的。」

    夢笙遲疑了。真的,她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呢?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仍然不能相信他會冷血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月梅,」她終於說。「他也許根本不會在乎小豪,但我……我怎麼能冒這種險?」

    月梅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也對。」她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反正我是你這一國的。」

    幾個小時之後。當她們看電視時,電話鈴響了。夢笙就坐在電話旁邊,本能地伸出手去拿起話筒,然後僵在那裡。無言地將話筒遞給月梅。

    「喂?噢,抱歉。江夢笙不住這裡。」月梅的聲音平靜無波,「李先生——」她聳了聳肩,放下了話筒,「他把電話掛了。」她說,扮了個鬼臉,「他一定知道我在撒謊。」

    夢笙打了個冷顫。「他生氣了?」

    「當然哪,但他還能做什麼?」

    「他到底想和我說些什麼呀?」她再一次大聲地問自己。

    月梅再一次地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但他是個很有決心的人,如果真的想見你,遲早會找出辦法來的。」

    夢笙歎息了。「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一直逃開,拖延時日。很笨,是不是?明知那一點用也沒有。」

    李均陽是有決心的,頑強的,充滿魄力的。他總是能夠得到他想要的。總是能。如果他想見她,那麼她遲早得面對他。將他推開只能更加強他的決心而已。她清楚知道這一點。只是她需要時間作好心理準備。三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何況她還有小豪要加以考慮。而,即使她心思紊亂已極,有一個念頭卻始終清晰:絕不能讓李均陽知道小豪的存在。

    上床時候,她仍然滿心困惑且憂慮,再度失眠。第二天早上,連續失眠的痕跡在她臉上顯出來了:肌膚蒼白、眼下有了黑圈,他整個人焦躁而易怒。

    小豪感覺到媽媽心情不對,整個早餐時間裡異乎尋常的陰沉、彆扭。到了中午時分,江夢笙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下午一點,紀月梅和人談完了工作上的事回到家來,只看了江夢笙一眼,立刻把小豪接收了過去。

    「下午我來照顧他。」她堅定地說,「你為什麼不出去走走?那可以讓你腦袋清醒清醒,心情平靜平靜。」

    夢笙滿懷感激地笑了。「天哪,月梅,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

    天氣依然炎熱。所以她換上了牛仔褲和無袖裨棉質上衣,沿著公園閒逛,享受臉上溫暖的日照,以及獨處時的自由。她的緊張慢慢地消失了,肌肉也漸漸放鬆下來。

    專注於她自己的思緒裡,試著理清自己混亂的情緒,以致於她一直不曾注意到那開到她前面的黑車,以及車裡那高大的男子。那男子自車座上滑了出來,繞到車前去,懶懶地倚在車蓋上頭。他的雙臂交疊在胸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的頭抬起來,而後死一般的站定了身子。

    「嗨,」李均陽冷冷地招呼她。他瞇起的眼睛評估地掃過她,「我們終於碰面了。」

    她在恐懼裡無言地瞪視著他。他一點都沒變,三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不曾留下一點痕跡。她強迫自已注視著他的眼睛,奮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她讀不出他眼裡的神情。一絲一毫也讀不出。

    「沒有話要說嗎?」他譏嘲地問。

    「我有什麼可和你說的?」她冷冷地問,在最後一分鐘裡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因他仍然對她有著這樣的影響而恨他——即使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即使她已經知道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四下張望著,尋找著可資逃跑的道路。

    李均陽輕易地看穿了她的企圖。因而微笑了。「在我們談完話以前,」他說,一種綿裡藏鐵的聲調,「你哪裡都不去。」

    「談話?」她不可置信地說,「你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他笑了。雖然,他的眼神森冷難測:「三年是段很長的日子,親愛的夢笙,我們要談的事太多了——往日情懷應該是個很好的開始。」

    「你竟敢——」江夢笙被激怒了,但立即吞回了她憤怒的言辭。和這個人爭論是毫無意義的,更犯不著和他針鋒相對。他的言辭是一項致命武器。以前連進昌和她說過的話,突然間掠過她的心頭:「李均陽的舌尖可以殺人。所以你最好是小心一些。即使是遇到像你這樣甜蜜天真的小姑娘,他也不會心軟的。」多麼奇怪,她竟會在此時想到這些事;而這話又是多麼真實!她苦澀地想:她可不能說自己不曾被警告過。

    「我竟敢怎麼樣?」那抹譏嘲的笑意又在他嘴角浮現了。她真想一巴掌打掉它。

    「別來煩我!」她啐道,扭轉了身子就想走。

    「不成,不許走!」他扣住了她的手臂。雖說抓得不重,他掌握中那無窮的力量卻是蓄勢待發的,警告著她不許掙扎。

    「你做什麼?放開我!」她驚叫。

    「拜託你不要這樣孩子氣好不好?」李均陽咬牙道,一點也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我又不是要綁架你!」

    「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她不穩地問,試著控制住自己的害怕和緊張。

    「你吃過飯了沒?」

    這是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而他居然在微笑。

    江夢笙困惑了,但她老老實實地說:「沒有。幹嘛?」

    「我們可以一起吃中飯。」他說。但那平靜的聲調後暗藏著警告。

    「別開玩笑了!」他的厚顏無恥使她如此震驚,以致於回話時漫不經心。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知道自己已然激怒了他。

    「我保證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的嘴角不耐地抽緊,抓在她手臂上的五指已然緊得叫她發疼。她試著將手抽出,但沒有成功。「放開我!」她怒道,再顧不得他們站在交通要道的人行路上,任何人都可以聽到他們的爭吵,「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要和你一道吃飯!」

    「你這個不懂禮貌的、難纏的小鬼!」

    「你期望什麼?」她反駁,因他冷靜的譏嘲而受傷,因自己的淚水湧進了眼中而憤怒。他利用了她,拋棄了她。毀了她的生活。而現在,在三年的沉寂之後,他竟然敢站在這裡,若無其事地建議她和他一起吃中飯!

    「這話什麼意思?」他啞聲問。

    她低下了頭,掩藏起那雙背叛自己的雙眼。說話要小心。盛怒中不輕意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洩露小豪的存在。李均陽精明的腦袋是不會錯過任何細節的。

    「什麼意思也沒有。」她很快。「拜託,李均陽,讓我走。這根本沒有意義的。我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而且——」

    「正好相反,我認為我們之間可談的太多了。你可以自己選——是和我一起吃飯呢,還是讓我把你扛回公寓去。我們總之是要談的。而且你的朋友紀月梅大概還不致於如此不友善。」他平靜無波地說。而,當他提起要扛她回公寓的時候,驚慌淹沒了她。她歎了口氣,眉間寫滿了挫敗。

    「三年後的現在,我們總可以文明些吧?」見她默然無語,李均陽懶懶地說。

    「好,我和你一道吃午飯。」她鈍鈍地說。這是她最不願做的事,但她已經被逼到了死角,別無選擇。她的腦子裡忙亂不已,卻是怎麼也想不出李均陽要和她一道進餐的理由。

    這實在是——神秘而恐怖。

    「怎麼啦,和我一道吃飯比死還糟啊?」他溫和地取笑她,放鬆了他緊抓在她臂上的手,領著她向他的車子走去。

    她沒有回答。他可以逼她和他一起用餐,但不能逼她做個文明人。靜靜地滑進車子裡,她只覺得車門關上的時候,彷彿有某種命運,正如車門般相逼而來。

    「我三點以前要回去。」當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僵僵的說。他堅硬的大腿輕微地碰了她一下。但就在她像只受驚的貓般躲到一旁,將自己擠到車門邊去以前,他已經移開了。

    「如你所願。」他的聲音裡不帶感情,但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抓得死緊,車子以驚人的速度衝了出去。

    二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一家豪華餐廳的隱蔽角落裡。這家餐廳她向來是僅聞其名,從未奢望過自己真能踏進一步的。

    「我的衣服不對,」她看了自己破舊的牛仔褲一眼,對他說,「我們為什麼不換家比較小、比較便宜的地方去呢?」

    李均陽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這裡比較隱蔽。」他說,「想喝點什麼嗎?」

    「檸檬汁。」她小聲地說。她其實根本不餓,而且已經打算這麼跟他說了,但卻又改變了主意,點了個沙拉。那沙拉說不定會把她給哽死,不過,她絕不讓他知道;見到他的面,對她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一個溫和有禮的侍者前來侍候他們點菜,對著李均陽李先生長、李先生短的,興奮慇勤。很明顯的,他是這家餐廳的常客,而且小費一定給得很多。她一面凝視著自己的指甲一面想,總算還不曾帶她到他們正在……正在什麼?當她「以為」他們正在熱戀的時候?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

    李均陽正凝視著她,幾乎像是讀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他的下巴抽緊了。

    「你瘦了。」

    「嗯。」她聽見了他的話,但並沒有抬起眼來,所作的回答也很冷淡。

    「但你仍然很美。只是看來脆弱而易受傷害。」

    「我並不脆弱,也並不容受傷!」她尖銳地回答,一心希望他不要再用這種方式和她說話。

    「你的髮型也變了。」他深思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記得以前你留的是短髮,燙出了幾個大波浪。」

    「李均陽,拜託……」她窘得臉都紅了。

    他凝視著她,而後笑了:「抱歉,我使你覺得尷尬了。」

    「確實。」她因他的道歉而驚訝,臉再次地紅了。她機械性地喝著她的果汁,開始希望那是地杯酒,以便撫平她的緊張,「如果你想和我談談,也許你該為向我解釋: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為什麼堅持我和你一道用餐。」

    他燃起了一根煙,動作自在而優雅。「我想是,那晚你從餐廳裡逃出去的情況引誘了我。」他說,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煙。

    「我沒有逃走!」她自衛地說。

    「你逃了。你一見到我就逃走。」

    「我不需要向你解釋什麼。」

    「當然。」他的聲音平靜得太過。而他的嘴角帶笑。

    江夢笙一仰脖子將果汁喝了個干掙,彷彿那真的是一杯酒。那樣逃走真是笨得可以,她早該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了。

    「這沒道理。我從餐廳裡逃出去為什麼會引誘了你?」笨,她提這碼子事於嘛?

    李均陽揚了揚眉。「為什麼不?女人跑得愈快,男人追得愈凶。這是生命的基本法則,我想。」他諷刺地加了一句。

    夢笙冷冷地笑了:「有什麼女人自你身邊逃開過嗎?大多數女人一見你就拜倒在你腳下。」

    「只除了你,你怕我。而我想知道為什麼。」

    她閉了閉眼睛,突然覺得好累。他真是犀利得該死!她從睫毛底下看他,他也正看著她,眼神深不可測。這真不公平。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他卻可以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讀一本打開的書。她向來弄不清他那腦子裡在想什麼,而這使得她非常沒有安全感。

    「我一點也不怕你。」她平平地說,「你太自戀了。」

    就在這個時候,食物送來了。她假裝對盤子裡的沙拉表現出好胃口,免得還得花精神和他說話。她只想逃離他,愈快愈好。要想將她對他的恨意隱藏起來,用盡了她每一分意志力和演技。但她別無選擇。如果她對他顯露出真實的情感,那麼絕無疑問,他會將這視作一種挑戰。所以她只能表現得冷冷冰冰,興趣缺缺,那麼他或者就不會再來煩她。畢竟,她苦澀地想,對他感興趣的女人太多了。別的不提,那個叫做喬丹麗的女人,一定還在他的生命裡佔有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當她吸著他為她點來的美酒時,仍然忍不住要偷看他。不管他有多麼的敗絮其內,仍然掩不去他的金玉其外。餐館裡便有不少女人也在偷看他。而她記得他的吻,記得他光滑的肌膚,記得他強烈的體氣,以及……呵,他們之間共有的記憶太多了,而那記憶之強烈仍然使她心為之痛。這一切使她心裡亂成了一團,而那紊亂清楚分明地寫在她臉上。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胡亂攪著盤裡的沙拉,知道自己實在一點也吃不下。

    「我——不怎麼餓。」她終於放下刀叉,僵僵地笑了一笑。

    李均陽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她避開他的凝視,把視線轉向自己的腕表。月梅一定已經開始擔心我了,她想;何況還有小豪……

    「你現在有工作嗎?」他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她驚跳。

    「不……但我這個週末開始有一個新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措遣字。這個話題實在太危險了。

    「做廣告嗎?」他又在看她了,那以前一樣專注的根神。彷彿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一般。就是這樣的眼神,使得她曾經以為……她顫抖了一下,硬將那突然浮起的記憶壓了下去。

    「事實上是……照顧小孩。」她試著漫不經心地說。

    「你喜歡照顧小孩?」

    「很明顯嘛!」她酸酸地頂回去。但這話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只是緊迫釘人地問:「你怎會辭掉連進昌那邊那個工作的?」

    「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簡單地說。

    「我為什麼覺得你說的不是實話呢?」

    「我並不需要每件事都告訴你。」她再度看看她的表,我真的該走了。」她說,抬起眼來看他,臉上寫滿他防衛的表情。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來,橫過桌面,將她的手握在手中。他修長的手指愛撫著她。

    江夢笙的心臟跳到了喉頭。他的撫觸使她顫抖。她試著將手抽回,但他握得更加緊了。

    「沒有婚戒,」他深思地說,「我以為你早該結婚了——你應該是有著很多追求者的。」

    「我——對結婚不感興趣。」她僵硬地說。

    李均陽驚愕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麼?你既然在照顧小孩,一定會想要自己的小孩吧?」

    江夢笙僵住了。這個話題太危險,而且……而且他是那樣神通廣大的人,該——不會已經知道了小豪的事吧?

    「這好像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吧,李均陽?我們可以撇開這個話題了嗎?」她僵僵地問,把手抽了回來。

    「那麼男朋友呢?或者是……未婚夫?」他面無表情地繼續追問。

    她真想大笑。在他之後,她早已無法接受任何男人了。她曾經愛得如此深切,以至於在夢想碎裂之後,她整個人凍成了嚴冬。她再也不相情任何男人,再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瓜葛。人間世上,她只剩下了小豪。只有他是她能愛的,也只有他是她想愛的。

    一想到小豪,江夢笙的臉立時柔和了下來。李均陽的眼神變得銳利了,但他什麼也沒說。

    「我的生命裡現在只有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她輕輕地說,嘴角里帶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這些話裡的意思定然會被他完全弄擰。但她不在乎。他愛怎麼想都隨他去。反正過了今天之後,她也壓根兒沒想再見他了。

    他僵住了,下巴繃得死緊。「我想我們該走了。」他的聲音啞得可怕,眼睛冷得像冰。但這頓午餐的結束使得夢笙如釋重負,實在沒有情緒再去顧及他的心情。她很快地站起身來,走出餐廳。

    他在交通繁忙的馬路上把車開得飛快。江夢笙閉上了眼睛,不想多瞧。只曉得身邊這人陰沉得可怕。幸虧我就要回家了,她想,只要我們在路上不發生車禍。只要回到家裡,我要當著他的面把門甩上,再也不要去經歷:被迫與他相處的磨難。

    十五分鐘後,車子在月梅的公寓外戛然停下。江夢笙伸手開門,卻發現那門上了鎖。她看了李均陽一眼,他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可怕。她本能地害怕起來,再度去推那車門,門還是紋風不動。

    她徒然地推著門把:「拜託你打開它好嗎?」

    「告訴我他是誰,夢笙?那個使你只一想及,眼色便化為春水的情人是誰?」他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聲音裡隱藏著狂暴。她僵住了,眼睛睜得老大。

    「那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曾經是我的。」他柔和的呢喃。視線落在她柔弱的唇線上時,他的眼睛變暗了。

    「不!我……我……那幾年前就結束了。」她咬著牙道,因他竟然提起往事而恨他。

    「我仍然記得擁你入懷是什麼樣的滋味。不管你在你我之間推開了多少距離,那記憶是不會消失的。而你也記得。我可以從你的眼裡看出來。」

    「不!」夢笙的呼吸變得急促了。天哪,他怎麼可以這樣自信?而他的眼神是不容許挑戰的。她的身子本能地往後縮,「我已經把這些事給忘了。我不想記得。那些記憶令我嘔吐!」

    「騙子。」他笑了,伸出手去輕撫她絲般的頭髮。「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

    「別碰我!我恨你!」她激動地叫道。李均陽的嘴抿緊了。他抓住了她一把頭髮向後拉,逼得她仰起頭來。「不……不要!拜託,別……」在瞭解到他的企圖之後,她的聲音因恐懼而嘶啞了。她試著躲開他,但頭上傳來的疼痛使得她動彈不得。

    「為什麼不?」他低語,看進了她的眼睛。他清涼的氣息拂過了她的臉頰,「既然你恨我,那麼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的了。」他慢慢低下頭來,嘴唇刷過了她的臉。

    她開口打算斥責他,但他借此機會吻了進來。發現了自已所犯的錯誤,她開始死命去推開他那紋風不動的胸膛,淚水滾下了她的臉。感覺到了自已體內的騷動,她掙扎著壓抑它。在這一剎那裡,她恨她自已甚於恨他。

    他的嘴柔和而溫暖,探索而飢渴。她記憶深處那甜美而熟練的吻啊!這已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死命將自已從他懷里拉開。她的頭髮幾乎因此被連根撥起,而她因那劇痛而猛吸了口氣。

    「讓我出去!」她哽著聲音道,憤怒地擦去臉上的淚水。

    「拜託,夢笙,你聽我說——」

    「讓我出去!」她重複道,聲音高昂而顫抖,眼睛連瞧也不瞧他。

    他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按下了儀表板上的一個按鈕。一發現那門又可以開了,江夢笙立時撞出了車子,頭也不回地向裡跑去。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6-6-27 16:3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舊愛

兩天以後,江夢笙搬進了羅家。她搬得很匆忙,許多事全虧紀月梅幫忙。羅景光如約前來接她。月梅幫她把行李放進那輛黑色的在房車裡,和她道了別。車子向內湖駛去。

    小豪很乖,睜大了眼睛打量著車裡的一切。夢笙則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她累壞了。過去幾天裡,她沒有一夜能得好睡。事實上,自從那天在餐館裡和李均陽處過之後,她就一直睡得很糟。她的思緒極度混淆。李均陽那一吻一直在她腦中盤桓不去。

    她本來以為他會再打電話來的,但他沒有。自那天以後,她再也不曾見過他,也不曾得到他任何消息。她對自己說:我很高興。我恨他,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然而她的感情,即使是對她自己,也並不曾說了實話。過去那長長的三年裡,她彷彿是睡了個很長的覺,卻終於被這重逢來驚醒。所有刻意壓抑的心情都蜂擁而來,所有的痛苦都在她心裡重行燃燒。

    在過去的三年裡,她已經在心裡為李均陽建立起一個固定的形象:他是無感的,強硬、冷酷而自私的,對忠貞誠信全無概念,只曉得他自己的享樂。她因這一切而恨他。他曾經玩弄過她,厭倦了她而後拋棄了她。她的心碎了,自信和自我評價全毀了,而他並不曾因此受到一丁半點的責備,只拋下個懷孕而孤獨的她,愁慘而不知所措。這形象已在她心裡鐫刻了三年之久。每回想到他,刀子能感受到的便只有痛苦和恨意。

    重逢並不曾改變這一切,只是逼使她去認知他的另一面。那使得她愛上了他的那一面。他並不是個易於瞭解的人。他們短促的交往過程充滿了甜蜜和激情,而李均陽並不輕易談及他自已。他是個非常隱私、自性取足的人。但她仍然自他所說的話、他對待別人的方式以及別人對待他的方式裡看出了許多。她不能不承認他是仁慈的、吸引人且溫柔的。他強壯、充滿智慧,對人類充滿了愛。

    每想起他的微笑,他使她大笑的方式;每想起他的睡相,他刮臉的樣子,以及他解衣情狀……這種種混淆幾乎要將她的給撕成兩半。這不對的。她已不再愛他,基至不再在乎他了,那些可笑的記憶不該再對她有任何影響才是。她早該把它們全忘光的。過去三年裡,她以為自己真的做到這一點了;可是再度相逢之後,她才知道自己活在什麼樣的謊言裡。她在心裡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到而今卻不得不將他視為一個人——一個不得了的吸引人的男人。而這個男人,不管她有多麼不願承認,仍然無可置疑地影響她的感情。那真嚇壞了她。

    但是,別再想了。她即將開始一個新生活,而李均陽也已不再來打擾她……她應該覺得快活才是。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將小豪又抱緊了些。但他扭開了。他仍因著這輛大車而興奮不已,兩眼睜得老大地望向窗外。

    羅志鵬帶著景安和景強在門口迎接他們。

    「我替你拿行李,你去見見孩子們。」羅景光愉快地說。江夢笙滑出了車子,把小豪抱在手上。羅志鵬向她微笑,眼睛裡充滿了溫暖的歡迎之意。

    「在他們把我煩死以前,我最好先向你介紹我的孩子們。」他說,「自從他們知道你要來以後,家裡就不曾安靜過。」

    景安是個漂亮而害羞的小東西,眉眼長得和她爹一模一樣。景強則強壯、早熟而明朗,缺了一顆門牙。很明顯的,景安和景光是羅志鵬的第一任太太生的,景強則長得完全像杜綾。江夢笙也向他們介紹了小豪——這個小孩此時已經筋疲力竭地軟在她的臂彎裡了。

    景光忍不住笑了:「我想他該睡個午覺了吧?」

    「噯,他太興奮了。」江夢笙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髮。

    「景光會帶你到你房間去。等你將小豪放上床去睡,梳洗一下以後,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聊聊天呢?」進屋的時候,羅志鵬邊走邊問。

    「好呀,我很樂意。」這個家庭的溫暖向她整個人包圍過來,她的疲倦和憂慮消失了。

    「我和姊姊帶你去你房間!」景強大聲道,在他們身邊跳來跳去。

    羅志鵬拉住了他的手。「江阿姨需要一點屬於她自己的時間。」他對小男孩說,「在一起的時候多得很呢,不要急呀。」

    景強定定地看她。「好吧。」他不大甘願地說。江夢笙因他那孩氣的莊重而莞爾了。

    不顧她的抗議,景光堅持替她將她所有的行李搬到她樓上的房間去——漂亮的房間。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他問,將她的行李箱放在地上。

    「這樣就行了,謝謝你。」

    「那麼,待會兒樓下見。」他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子,準備離開。

    「景光——」她阻住了他,「謝謝你替我搬行李,也謝謝你對我這樣好……今天,還有我來面談的那天。」

    他聳了聳肩,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從一開始,我就希望來的人是你。我很高興你來了。」在她有所答覆之前,他已經走掉了。

    她放下了小豪,餵他喝了些果汁。一抹微笑浮上了她的唇角。一切都會好好的,她知道。多少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中充滿了希望。

    在小豪喝果汁的時候,她徹底的將這房間審視了一遍。房間很大,傢俱很豪華。休息室裡飾以暗色的地毯和淺色的牆,傢俱是淺色的皮革和深色的木頭。兩間臥房,一間是給她的,有著一架電視機,一個私人電話,還有長長的落地窗。與這房間相連、一間較小的房間,漆成了明亮的黃色,是給小豪的,窗框上滿是木製的動物圖形。浴室很大,整套衛浴設備是寶藍色的瓷器,牆上則貼著藍白二色的瓷磚。多漂亮的地方!她心滿意足地歎息。

    她還沒哄小豪呢,他就已經睡著了。她親了親他柔軟的細發,自去洗了個澡,換了身粉色的棉質洋裝。想到羅志鵬本來想要的是個年長些的女人,她把頭髮刷得發亮,然後挽了髻。這個髻子果然使她看來成熟多了,她滿意地想,順了順自己的衣服。

    再看一眼鏡子裡的自己,再看一眼睡在床上的小豪,她安心地下樓去了。

    笑聲將她引向了休息室。門是開的,但她有點緊張,不能確定自己該不該進去。

    羅景光轉過頭來,看到了她。「請進呀。」他微笑著,站起身來迎向她。

    江夢笙走了進去,坐了下來。景安和最強坐在靠窗的長沙發上吃著餅乾,羅志鵬則和他身旁坐著的年輕人說著話,兩個人手裡都端著一杯咖啡。江夢笙驚訝地看著他們。這不是英國人吃下午茶的習慣麼?

    景光看出她的疑問,對著她笑了:「老爸以前在英國留學時學來的。他說這是個好習慣,值得保留。來點咖啡怎麼樣?」

    「好,謝謝你。」她感激地啜著咖啡,但婉拒了他遞過來的三明治和餅乾。下午茶呀?真講究!

    「夢笙,這位是周為義。」羅志鵬介紹道,「為義,這位是江夢笙小姐,她是孩子們的保姆。」他衝著景安和景強一笑,「可怕的工作。」

    周為義的眼裡露出激賞之意。「很高興認識你,江小姐。志鵬忘了說的是,我是他表弟,也是他的同僚。」

    「你好,周先生。」

    他高瘦而黝黑,三十不足年紀,和羅志鵬的長相頗有相似之處。他愛笑,有些孩氣的微笑甚是迷人。但他也是充滿了自信和野心的。一個精明的年輕經理,她並不信任他,但她喜歡他。

    時間輕快地流過。在她發覺以前,四十五分鐘已經飛掉了。於是她起身告辭,回房去看小豪。因為她不希望: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但她其實並不需要擔心。小豪睡得好沉,全然的人事不知。

    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衣服掛到衣櫥裡,把小豪的衣衫收到他房裡的衣櫃裡,再把她自己的一些零碎東西四面擺開。而後,她舒適地躺進了皮椅子裡,長長地將雙腿伸開。

    天氣如此暖熱,陽光如此明亮,她的眼皮不可遏止地往下掉。即使她試著抗拒,但這些時日以來的疲累終於征服了她……

    門上傳來的輕敲不曾將她驚醒,一直到羅志鵬在她肩上輕拍,才將她自睡眠喚了回來。

    「均陽?」她呢喃,仍然沉浸在夢境之中。

    「不,是羅志鵬。」那人安靜地回答。

    她霍然驚醒,窘得臉都紅了。「噢,真對不起……」

    「別這麼說。是我打擾你了。」他微笑。

    「不不,我……我真的不該睡著的。」她覺得好狼狽。

    她夢見李均陽了嗎?她不記得了。但她說了他的名字——這就已經夠糟了。

    「為什麼不應該?」他的眼睛帶笑,「搬家是很累人的事。」

    江夢笙直直地坐了起來。從她所在處看去,小豪仍然睡得很沉。

    「現在幾點了?」

    羅志鵬看了看表。「六點二十五分。」

    夢笙歎氣了。她居然睡了一個小時還多!「真對不起……」她又說,覺得自己在上工的第一天就給了人一個很差的印象。

    「算啦,」羅志鵬溫和地說,「你不介意我坐下來吧?」

    「只管請便。」她朝身邊的一張椅子指了一指,「我不是有意要如此無禮,我……」她說不下去了,臉上又紅了起來。

    羅志鵬凝視著她。「你很緊張啊?」

    「緊張得要命。」她老老實實地說,「因為我希望在上班的第一天給人一個好印象。」

    「就我所知,你的確給了每個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不管怎麼說,你明天才正式開始工作,所以你今天是自由的。我只是來看看你是不是還缺什麼,住得舒不舒服。」他點起了一根煙,接著道,「我今天本來是想自己去接你的,但被一個很重要的電話給絆住了。」他笑了起來,「所以景光就自告奮勇地去了。」

    江夢笙也笑了,再一次放鬆下來,因他的所作所為而喜歡他。「這房間實在太好了!我真沒料到自己能擁有這麼大的空間。你有個很漂亮的家。」

    「好像……還不夠漂亮。」對他聲音裡突如其來的黯啞使得她抬起頭來。

    「我不明白……」

    「那是我想和你談的另一件事。我想你已經聽說了關於我婚姻的那些謠言了吧?報上登得天花亂墜。而,既然你要照顧孩子們,我想你應該知道真相。」

    「喔,不——你不需要向我解釋任何事的。」雖然他臉上一無表情,但她可以感覺出他心中的痛苦,並因此而對他感到極大的同情。

    「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犯的錯和杜綾一樣多。但報紙上連提都不提。這對她是不公平的,而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他的聲音幹幹的。

    江夢笙扭緊了她的手。很明顯的,他還深愛著他的妻子。而她太明白因愛而來的痛苦了。

    「我想我……瞭解你的感受。」她溫柔地說。

    「嗯,我想你是瞭解的。」他站起來,一手拂過自己的頭髮,「別談這些傷感情的事了。晚餐七點開始。待會兒見了。對了,還有,歡迎你來。」

    「謝謝。」她的微笑明亮而美麗。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將她留在深沉的思緒裡。羅志鵬和杜綾啊……婚姻的破裂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她非常喜歡羅志鵬——即使她認識他的時間還這樣短。隱藏在那生意人的強硬外表之下的,是一個愛家的人,溫暖而慷慨。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奇異的瞭解——一種一見如故的稀有感情。她可以帶著任何困難去找他。任何困難。只除了李均陽。

    李均陽!夢笙苦笑著甩了甩頭。她是怎麼啦?李均陽已不再是什麼「困難」了。她此生會不會再見到他都殊未可知呢。而,這也許就是她和羅志鵬一見如故的原因了。他們兩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所愛,並在對方身上看出了這一點。

    想到這裡,熱淚湧進了她的眼眶。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忘不了他呢?為什麼到了現在,她仍然記得他們相處時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細節?她甚至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所穿的農服。她記得門鈴准八時響起,而她的胃緊張得打結。打開門來看到他的時候,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深色西裝正式而昂貴,他整個人乾淨而優雅。他的眼神溫暖。看著她的時候,眼底充滿了讚美之意。她的緊張消失了,不由自主地對著他微笑。

    那天晚上,她過得暈陶陶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家昂貴的餐廳裡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他專注的眼神使得她相信自己是美麗而可愛的,他溫和的取笑令她感覺到的不是自已的笨拙,而是天真;他佔據了她所有的心靈,如同她相信她佔據了他的一樣。在那樣溫暖、浪漫、迷人的夜晚,她根本忘了去懷疑:為什麼他會想和她這麼個剛出校門的小土蛋在一起。

    而後他開車送她回去。時間已經很晚了,街道上空無人跡。他伸出手來,順了順她被夜風吹亂的髮絲。他深沉的眼睛在她臉上流連了一陣子,使得她心臟狂跳不已。但他終於只是微微笑,向她道過晚安便走了。

    江夢笙有些驚訝,甚至是有些失望;但在內心深處,卻又因他的紳士風度而深懷感激。如果說自他們初次相遇時起,她的心裡便已充滿了他的影子,那麼那晚的約會,便令她輕輕易易地跌進了愛河。她根本沒有能力去制止——或者,她也根本沒想過要去制止。

    此後的幾個星期裡,他公開地追求她,把她給捧上了雲端。他帶著她看電影,聽戲,參加宴會,參觀各種展覽,兜風……而,在他們共享的美好時光裡,除了遲遲而來的親吻之外,他沒有做出任何其他越軌的事。她的日子是一個幸福得教人喘不過氣來的美夢,而她一直是那樣的天真無邪——一直到那個最終的、美好的夜晚。

    這個記憶已經在她心裡過上千千萬萬遍了。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她當然負擔不起一整層公寓,這層公寓是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合租的,一個人擁有一間臥房。但她那兩位室友常喜歡晚上看電影、逛街、約會,江夢笙常常是一個人在家的。這天晚上也不例外。她因為一整天忙亂的工作而精疲力竭。門鈴響的時候,她才剛剛從浴缸裡跨了出來。

    她披了一件薄薄的絲袍,匆匆跑去應門。再沒想到來的人會是李均陽。這使她又驚又喜,雙眼因喜悅而發出了光芒。

    「我可以進來嗎?」

    「呃……呃,當然可以。」發現他的眼睛在目己溫而貼身的絲袍上溜來溜去,她情不自禁的臉紅了。雖然他一向十分君子,但自己這個樣於也實在太那個了一些,莫怪他會有這種反應。她本能地環住了臂膀,向後退了幾步:「你坐一會。我……我去換件衣服。」她囁嚅地說著,轉身向後走。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伸手拉住了她。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他的聲音既沉且低,眼神深不可測。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坐吧。」她的聲音低而不可聞。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進去換件衣服的;她想著,遲疑地看了自己的臥房一眼,還沒有打定主意,卻被他突如其來的言語驚呆了。

    「我想見你,因為我明天要離開了。」

    「離開?」她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睜得老大。他什麼意思?離開?她迅速地轉過身子,打開冰箱去拿汽水,以免他看到自己受傷的眼神。然而她無法遏止自已輕顫的雙手,也控制不住自己微顫的雙唇。杯子和汽水瓶在她手中不住地輕擊,發出細碎的微響。在這一剎那間她把自己要進房去換衣服的事給忘到了九霄雲外。

    他從她身後伸出手來,從她手中取走了杯子。她回過臉來看他,他的面色異常嚴肅。「我明天必須到南非去。」他解釋著,凝眸審視著她,「我的一個好友被槍殺了。他在那邊替我經營一家公司,所以我非去不可。」

    「槍殺?」她驚得瞪大了眼睛,「人家幹嘛殺他?」

    他聳了聳肩。「南非現在亂得厲害,到處是暴亂和戰爭。革命黨對抗政府——簡直是瘋了!」他的手用力扒過自己濃密的頭髮,彷彿這樣便能梳走自己的焦慮。江夢笙這才發覺:他竟是如此疲倦。他的嘴角有著緊張的皺紋,而他瘦長的身體繃得死緊。

    「你一定……覺得很難過吧?死亡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

    李均陽凝視著她。「是很難接受。」他低語,把手中的杯子又放到桌上去。他顯然根本一點喝它的胃口都沒有,「他是那樣的一個好人,一個那樣的好友……」

    「你不坐嗎?你看起來好累。」她溫柔地說,希望能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使他覺得好過些。

    李均陽微笑了,優雅地蜷進一張舒服的椅子裡。她也跟著坐進了沙發裡,把絲袍又拉緊了些,覺得心裡好難過。

    「你……你要去多久啊?」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不希望自己聽來一副佔有慾極強的樣子。雖然,她已經開始覺得:這樣的分離會千般萬般的折磨死她。

    「我不知道。」他疲倦地說,「我得安排葬禮的一切事宜,還得安排公司的一切——可能要一個禮拜,也可能要好幾個月。」他燃起了一根煙,慢慢吐著煙霧;彷彿要藉著這些煙氣,吐盡他胸中的塊壘。

    她無言地看著他,看著他微蹙的前額,緊抿的嘴角,不覺心為之痛。他為了公事將到那樣的險地去,而她將有多少日子看不到他……在她驚覺以前,淚水已然無聲地滾下了她的臉頰,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看見她的淚水,而她急忙別過臉去。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捻熄了煙頭,伸過手來環著她的肩膀,擁著她站了起來。「噢,天哪,夢笙,小東西,別哭。」

    「對不起,」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抽泣,「只是我——我會很想念你……」

    他重重地歎息了。「我也會想你——如果不是那個地方該死的那麼危險,我真想帶你一起去。」

    「我不在乎——」她的心霎時漲滿了幸福。因為他說他會想念她,因為他希望和她在一起。

    「可是我在乎!」他在她猶濕的髮際低語。「我絕不會把你放到那種危險的地方裡去!」他抬起她的臉來,輕輕吻在她潮濕的眼上,舔去她鹹鹹的淚水,「夢笙——」

    他們的眼睛相遇了。他們的視線激烈地鎖在一起。一種全新的覺醒閃電般穿過她的全身。有那麼一段的時間裡,他們無休無止地凝視著對方;而後,李均陽飢渴地分開了她的雙唇,而她融化在他結實有力的身體上。他的雙臂緊緊地環繞著她。

    他深深地吻她,吻得她天旋地轉,而後吻過她的臉頰、下顎及眼睛。

    「我一直試著不要碰你——夢笙,」他在她唇邊啞聲說道,「那樣的自製快把我給磨瘋掉了。趁著我還有理智的時候說不,否則我……」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而他的親吻輾轉纏綿。

    他坦白的言語像電流一樣地穿過她全身,使她情不自禁地顫抖。激烈的欲情在她體內爆發開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全都淹沒。她沒有力量去拒絕,也根本不想拒絕。她愛著他,不是麼?既然心已相許,又有什麼可以保留?何況啊,過了今晚之後,天知道她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他?只要眼前有一分一秒可以掌握,她都不願放棄。她要他,要他給她一切,要他所有可以留下的記憶。她毫不遲疑地回吻他,雙手急切地攀住了他的肩膀。那是她無言的回應,也是她全心的默許。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眼神裡滿是激情。而後一把將她抱起,帶著她進了她的臥室。

    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過程便都在朝這個結局凝聚。臥室裡的燈火柔和如夢,他的撫觸甜美如詩。她由處子變成了婦人,在激痛與狂歡中一遍又一遍地喚他的名字。是什麼樣的命運使他們相逢啊?愛可以是這樣的生死相許,地久天長!她無言地抱緊了他,流下了宛如水晶的情淚。

    他溫柔地吻去了她的淚水,無言地環緊了她。他們凝視著彼此,而他的眼睛閃亮且溫柔。他們絮絮談了一會,而後江夢笙在那使人精疲力竭的幸福裡,沉沉地睡著了。

    曙光初現的時候,他用一種慵懶、甜蜜而飢渴的吻喚醒了她,再一次帶著她前去探索那令人心醉神迷的世界。

    那天他一大早就離開了。江夢笙強顏歡笑地為他準備早餐,因為若不如此,她的眼淚必然不可抑遏地奪眶而出。而他則近乎絕望地吻地答應說他會打電話給她。

    他一走,她的淚水立刻迸流而出。某種第六感警告著她:有什麼事不對了。她試著告訴自己說:一切都會好好的。然而,與他共度的那晚太甜太美,美得讓她害怕。這樣的東西是會遭鬼神之忌的吧?抑或者是,她所擁有的,只是暫時從天堂借來的一角,子夜過後便該回去了?

    電話鈴響的時候她還在哭。是他從機場打來的。

    「天哪,夢笙,我已經開始想念你了。」他咆哮道。但他的聲音聽來那麼遙遠……太遠了。她恐懼地抓緊了話筒,覺得他們間的聯繫就像電活線一樣的單薄。她很想大聲叫道:我愛你,別走,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但她終究沒有說。她知道他非走不可,強留也是無用;而她又太害羞,沒有勇氣坦白自己的感情。

    每當她想起自那天早上以後,她的日子成了怎樣的煉獄,便不禁要慶幸:她從來不曾向他承諾過她愛他。至少至少,她總還逃離了最後的恥辱。然而,內心深處,她自己深切地明白,這種勝利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6-6-27 16:35: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慈悲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飛速地過去了。為羅志鵬工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江夢笙已經熟知這一家子的事,和孩子們處得尤其好。小豪也好喜歡這裡。景安似乎對他深具影響力,但是幾個星期過去,這影響力變成相互的了。他們倆形影不離,而小豪一開口總是:「安安說……」或是「安安告訴我——」

    江夢笙和羅志鵬的友誼與日增。他在家的晚上,總是和她一起聊天。由於他還愛著他的妻子,夢笙因此對他全無戒心。他們間的友情是中性的,而他們兩人都深知這一點。他也是在李均陽之後,她首次深交的男子。過往三年中,任何男子一接近她,或是對她加以注意,她立刻就凍住了。在李均陽背叛了她之後,她已無法再信任任何男人。而她心靈深處對他的情感,不管是愛是恨,也已使得她的心中再也沒有餘地來容納其他男人了。

    現在,任何事都比她原先期望的好得多了。她坐在陽台上沉思,鬆弛在午後慵懶的微風裡。

    從她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小豪正在和景安玩。景強則已經離開一個星期了。為了要去參加一個什麼「快樂兒童夏令營」,他可真把他爹給纏得半死。這房子目前很空,因為羅志鵬到日本辦事去了。但他下午會回來。這使得夢笙覺得平靜而幸福。羅志鵬的回來會使得這個家更像個家——哎,她真的已經把這裡當成她自已的家了。

    「嗨,我替你帶咖啡來嘍。」周為義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她回過頭來,笑著看他在她對面坐下。

    「謝謝你,」她說,接過托盤來,為他倆各倒了杯咖啡,拿起一片小餅乾放進嘴裡。這也叫做入境隨俗吧?在羅家呆了這麼些日子,她已經很習慣這個喝下午茶的習慣了。「剛回來嗎?」她問。

    周為義到台南出差去了四天。他為羅志鵬工作,因此只要他人在台北,便住在這棟房子裡。

    「是啊,我累壞了。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好——這房子被管得像時鐘一樣准。所以我才有這麼多時間坐在這裡偷懶呀。」她笑著說。

    她喜歡他,但仍然對他心懷戒懼。他覺得她很吸引人,這他一點也不隱瞞,但他眼底有時會出現侵略而陰鬱的神色,而那使她掛心,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應付他,她以前也遇過像周為義這樣的男人——他常常追求女人,卻追得漫不經心。對他而言,這只是一種遊戲。他邀江夢笙外出過幾次,但她拒絕了。他並不在乎,但他也並沒有放棄。

    「你在這兒待得慣了吧?」

    「我愛死這兒了。」

    周為義靠在椅背上,懶懶地看著景安和小豪。他們兩個正躺在草地上。「孩子們都愛你。你來了以後,他們都顯得快樂多了。」

    江夢笙因這讚美而微笑了。「但他們以前也不會不快樂呀?」

    他銳利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那不是你能想像的。杜綾出走之後,這兒簡直像個地獄。志鵬都瘋了,孩子們都給嚇得——你知道,碰到這種消息,新聞界是絕不會放過的。他們帶來的壓力就別提了。那些混帳新聞記者在孩子們上學去的時候去煩他們,在志鵬出門的時候去包圍他。諸如此類。」他深深地抽了口煙,沒有看她。

    江夢笙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這多可怕,大家怎麼受得了呢?」

    他點了點頭,表情很是陰鬱。「像這樣的離家出走,把孩子們留給大眾看熱鬧,實在是很傷感。景強那時傷心欲絕,景安也難過得要命——她一直把杜綾當成自己的媽媽看。」

    「我真不知道她怎能做出這種事來。」江夢笙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無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她知道自己是絕不會離開小豪的。

    「其實也——不全是她的錯。」周為義的聲音變得很憂傷,「我想杜綾一直是很沒有安全感的。你知道,她小時家裡很苦,她吃盡了辛苦,才建立起自己的事業,爬到今天的地位,她當然是說什麼也不肯輕易放棄的了,可是志鵬一心希望她能留在家裡做賢妻良母,而杜綾最恨的就是人家說她嫁給志鵬以後,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以後可以安安穩穩地當羅家的少奶奶了。我想她和那個歌手之間的事,只是她需要一點別人的肯定,如此而已。她……她是太寂寞了。」

    江夢笙震驚地看著他,再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她突然覺得慚愧。是啊,她瞭解杜綾多少呢?憑什麼依著大眾傳播媒體的記載來批評她?

    「我很抱歉,」她輕柔地說,「我無意批評她……」

    「這也不能怪你,你反正……從來不認得她。」他的眼睛從她臉上飄開,臉上的表情很是不對。在那一剎那間,江夢笙突然明自了他的心情。

    「你愛她。」她驚愕地說。

    周為義點起了另一根煙。「多麼聰明的姑娘。」他的聲音幹幹的,但並不是不悅,「是的,我愛她。從我第一次看到她和志鵬在一起時就愛上她了。但是她——她幾乎不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存在。」他苦笑了一下。

    江夢笙皺了皺眉,溫柔地碰了碰他的手。「對不起,」她再度道歉,「我不是有意刺探你的。」

    周為義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慘然地笑了一笑。「能和別人談談是好的。這樁事已經在我心裡不知道梗多久了。我想杜綾或多或少是猜到了,但她根本沒怎麼在意。我其實應該在一開始便離開此地的,但我……」他苦笑著,伸手掠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唉,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幫不了杜綾,也幫不了志鵬。只是日復一日地看著他們兩人爭執吵嘴,折磨彼此……」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江夢笙心痛地凝視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年輕英俊,已經在商場上闖出了自己的名氣,少年有成,怎麼說都應該是意氣風發的了。而他給人的印象也的確是如此。初見的時像,她根本想都不會想到:他竟會在愛情裡受著這樣的折磨。那輕快而具侵略性的追求過程只是一個面具,用來維持他的自尊。

    難道事情必須是這樣的啊?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見過幸福的愛情。月梅,羅志鵬,周為義,還有她自己。也許愛上別人的人,本來就注定會失敗,注定要受苦的吧。

    「我使你難過了。」他苦笑著道歉,捏了招她的手,「真不知道你有什麼魔力,江夢笙。你似乎很能引人說出他們的秘密。」

    江夢笙微笑了,知道他因為自己所吐露的事而尷尬不已。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她真誠地保證。

    「不會告訴任何人什麼?」羅景光在他們身旁出現,滑進籐椅裡坐了下來。他的眼睛掃過他們交握的雙手,來到江夢笙臉上。他的眼神嚴肅,充滿了詢問。

    「小孩子不可以過問大人的問題。」她用輕快作弄的語氣把問題遮掩了過去,「要不要來杯咖啡?」

    「好。」

    「玩得怎樣,景光?」周為義轉移了話題。

    「還好。」他的聲音裡有一絲不快,彷彿想進一步追問他倆方才對話的內容。但景安看到了他,很興奮地對站他拚命招手:「哥哥,快來,我們找到了一隻蚱蜢!」

    江夢笙看著他踱到孩子們那兒去,不覺笑了。

    「他的保護欲很強啊?」周為義好笑地說,「你真的把這兒給征服了。」

    夢笙皺了皺眉。「你是說景光……不會吧?我可不想傷害他。」

    周為義笑了。「開點玩笑你也這樣緊張。放輕鬆點,夢笙。你還這樣年輕,不應該把生命看得如此嚴肅。」他說著站起身來,「我最好在志鵬回來以前把那份卷宗看完。待會兒見啦。」

    羅志鵬是下午回來的。那時夢笙正好帶著孩子們到動物園去玩了。小豪幾乎整個下午都坐在景光肩上,景安則一直牽著夢笙的手,笑個不住。

    回到家時都快七點了。小豪已經困得要命。一聽說爸爸回來了,景光和景安立刻衝進去找他們老爹,夢笙則回自己房間去,喂小豪吃過飯後放他上床,然後洗了個澡,換衣服準備吃晚飯。正在梳頭,就聽到有人敲門,來的人是羅志鵬。

    「嗨。」她對他溫暖地微笑。幾天不見了,再見到他是令人愉快的事。有時她自己亦覺得奇怪:怎麼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之間,竟會如迅速地發展出如斯深厚的發誼來?或者是因為他們迅速地認出了對方身上所有的某種特質,因而被吸引在一起?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本質相近吧?她想。

    「累了吧?」她問,放下了梳子。

    羅志鵬走進房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噢,真累壞了。」他苦笑,「我好像整個星期都在旅行似的。」

    「生意談得怎麼樣?」

    「很成功。」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袋子來:「這是給你的。」

    她驚喜地接過來,不知道裡面是些什麼。「噢,你實在不應該——」

    「別這麼說,」他截斷了她的話,「我給每個孩子都買了禮物,所以不能忘了你,我也帶了點小東西給小豪。」

    夢笙打開袋子,發現裡頭是一小瓶香水。她打開蓋子,聞了一下,那香氣清淡而成熟。

    「太可愛了,謝謝你。」她微笑著,在脈搏上灑了一點,因他的好意而深受感動。

    「家裡一切都好嗎?沒有問題吧?」他掏出煙盒來,替自己點了一支煙。夢笙就著他的問題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家裡一切都好。景強在夏令營過得好好的,只是出門前有些緊張。景安和小豪還是好得不得了。嗯,還有,我們今天下午到動物園去玩了。」

    「我聽他們說了。」他微笑。「那幾個小猴兒,一見到我就聒噪個不停。」

    「那就是囉。每樣事都好好的。我才剛和為義說呢,這個房子被管得像時鐘一樣准。」在羅家待了這麼些日子,她和周為義早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

    「你真的不介意一個人被留在這兒,管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真心誠意地問。

    「不,我喜歡清靜。何況你離開的時候,我並不是工作得很辛苦。我大半時間都在花園裡作白日夢。再說,還有景光和張嫂幫我忙呢。」

    羅志鵬笑了。「景光非常喜歡你。非常想保護你。」

    「為義也是這麼說的。」夢笙皺了皺眉,今天下午擔心的事又回到她腦海裡來,「你該不是認為——」

    「你這樣年輕貌美,他當然免不了要愛上你的!」羅志鵬笑著說,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我希望不要。」夢笙因他的讚美而臉紅了,但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在她的經驗裡,愛情是她無法自男人那裡得來的東西,李均陽已經徹底教會她這一點了。

    「為什麼??」他透過氤氳的煙氣看著她,「那只是成長的必經過程。他會從迷戀中回復過來的,別擔心。」他忍不住笑了,「瞧我說的!像個老頭子!我老記不得,你和景光之間只差個幾歲而已。」

    她扮了個鬼臉。「好可怕,是不是?我覺得自己要老得多了。」

    羅志鵬的眼神突然顯得柔和了。「這麼年輕就有了小孩,怕一下子就逼你長大了吧,我猜。」

    她皺了皺眉,無言地點了點頭,周為義今天下午對她所作的評語又回到她的心頭,二十四歲,她對自己說,聽來還很年輕,但她老覺得自己頗為蒼老,彷彿已經歷盡了滄桑,這使她憂慮。她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以及青春。

    他站了起來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難過啦?」

    她搖了搖頭,驀然笑了。「不,當然不。我只是在想,有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她說的是實話。他真的已成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朋友。年齡根本就不重要。

    羅志鵬顯然因她的話而受感動了,他深邃的眼睛裡明白地表示出他的感情,將她擁入懷中,抱了一下。他們兩人都沒有聽到:門在他們身後被拉了開來,也沒有見到:那身量高挑的女子走進了這個房間,驚訝地看著他們。

    「真煽情啊!」她甜美的聲音裡有著嚴苛的不滿。江夢笙幾乎跳了起來。

    羅志鵬慢慢轉過身來,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妻子。

    「杜綾,你在這裡幹什麼?」他低沉著聲音問。

    「看來好像是在打擾某些事的樣子。」杜綾微笑道。她美得令江夢笙屏住了呼吸,「真是的,志鵬,這種歡迎式可真是不比尋常啊。」

    「那你期望什麼歡迎式?」他無動於衷地說。如果夢笙不是深知他的心情的話,她真會以為他對他的妻子毫不關心。

    「我當然沒有料到你會這樣快就另結新歡囉。」她的聲音聽起來未免太輕快、太清脆了些,「你不為我們引見一下嗎?志鵬?」

    羅志鵬的下巴繃緊了,夢笙看出了他的怒氣,也知道他的怒氣是為了杜綾的尖刻而發。她的心臟跳到了喉頭。老天哪,怎麼會讓我碰到這樣的尷尬事?這和我實在一點干係也沒有!我不應該在這裡的,她狂亂地想。但我偏偏莫名其妙地捲進了人家夫妻的隱私裡,而且還隱隱成為他們爭執的中心……在羅志鵬還沒有開口之前,她已經向前踏出了一步,竭力在臉上綻出一朵笑容。

    「羅太太,我是江夢笙。羅先生請我來照顧孩子們。我相信你們兩位一定希望獨處,所以請原諒我失陪了。」該死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怎會如此誇張,如此尷尬?我向來就不是一個好演員,她想,一面很快地溜出了房間,把房門關上,然後鬆了一口大氣。謝天謝地,他們兩個都沒有再說些什麼,也沒有誰意圖挽留她。

    她逛下樓去,晃到了花園裡,滿腦子想的是方才發生的事。杜綾為了什麼而回來呢?她的回來是件好事嗎?如果是的話,那麼她江夢笙將會怎麼樣呢?

    她搖了搖頭。事情未明之前,任何煩惱都是多餘的。如果杜綾回來是件好事的話,至少至少,孩子們將會很快樂。

    她在園子裡亂蕩,試圖整理出自己的思緒來。因為她想得太專心了,她根本沒有看路,結果在繞過一個轉角的時候,她直直地撞上了景光。

    他伸出手來穩住她。「怎麼走路都不看路的啊?你能活到現在也真是奇跡!」他的聲音裡帶笑。

    她抬起頭來看他,眼神有一會子空茫。「對不起。」她抱歉地微笑。

    他放開了她,眼神因關切而變得幽暗了。「你在煩惱些什麼?」

    「你不知道嗎?羅太太回來了。」

    「什麼?你是在開玩笑吧?」他大吃一驚。

    「不。我想她才剛到。」

    「爸爸也知道了嗎?」他的聲音裡有著一些她不能瞭解的東西。不知是生氣還是失望。

    她點了點頭。「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和他說話。」

    羅景光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她回來是為了什麼?」

    「景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跑出來了。那不干我的事。」她聽到他在鼻子底下咕噥了些什麼,便問,「怎麼了?」

    「他會重收覆水的。我知道他會。」他僵著臉說,眉頭深皺。

    「你和她處不好嗎?」她對他的反應感到疑惑,因而蓄意問道。

    「她還好啦,我想。」他站住了腳步,靠在一株樹幹上,手指在樹皮上刮來刮去,「但你沒有看到她出走時我爹那個樣子。簡直跟我媽死時一樣糟——誰也平撫不了他。而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個樣子——這太不公平了!」

    夢笙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他的傷心與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成人的感情世界並沒有那麼黑白分明。「你父親在乎她。我想他是希望她回來的。」她理智地分析道。

    景光盯著她看了幾眼。「我知道。」他重重地說,「而我希望他快樂。只是——噯,我不知道。」他轉過身子,眼光掠過花園,「我媽在我九歲時死了——車禍死的。我父親悲傷得發瘋,整個地變了個人。我那時太小了,不能瞭解他的心情,也根本沒有法子安慰他。一直到遇見了杜姨以後,他才回復正常。你懂我的意思吧了?他們結婚時我好高興,因為我看到爸爸整個人又活過來了,而且她……她也一直對我們很好。她特別疼景安,因為她嫁過來時她還好小。安安愛死她了,而她老喜歡把安安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那是我們全家最幸福的時候。可是後來她懷了景強……」他苦惱地揉了揉自己額角,「因為有了身孕,她必須暫時放棄她的工作。而她恨死了這件事。從那以後他們就經常吵嘴。當然她後來回去當模特兒了,但我爸爸的事業越做越大,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事情愈來愈糟,最後她終於離家出走,而整個報紙上全是她和那個歌手的事。」他歎了口氣,臉孔扭曲,「我再一次在我爸爸身上看到那種痛苦——我媽死時他所感到的那種痛苦。我不希望他再一次受到傷害。那實在是該死的不公平,他根本不應該受這種罪的。」

    夢笙看著他瘦長的背影,不覺心為之痛。這個孩子為他的父親如此傷心呵!偏偏那是他全然無能為力的事。

    「也許這一次她會留下來了。」她輕輕地說。

    景光聳了聳肩,沒有回過頭來。「如果她不呢?」

    「你什麼也不能做呀,景光。你爸爸知道他要什麼,而那根本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是,當他需要你的時候,能在他的身邊。」她知道這話說得並不得體,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說些什麼呢?這真是旁觀者清。他們永遠能看出什麼地方出了錯,知道人們鑄下了足以毀壞他們生活的大錯。這就好像在看電影時,看到一個人站在路中間,眼見就要被車子撞上了,但你甚至連警告都沒法子給。

    景光對父親的保護欲真是可愛,教人感動;但夢笙知道羅志鵬深愛著杜綾,即使是他的驕傲也不能使他將她趕走。她歎了口氣走向景光,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是吃晚餐的時間了。我們該進去了。」

    他慢慢轉過身來。看見了他眼睛裡的孤獨和痛苦,她驀然間瞭解了:他已經在童年時失去了母親,而今懼怕著杜綾會將他的父親也給搶走。他看來如此年輕、孤獨、缺乏自信。哎,他還只是個大孩子啊!

    夢笙本能地抱住了他。看著他如此受苦令她難過。他的手臂緊緊環住了她,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他們就這樣站在夏日黃昏下的花園裡,感覺到彼此那無言的撫慰和親近。

    而後他抬起頭來,眼神避開了她。「謝謝你。」他啞聲說道,放開了她。她知道他覺得尷尬,於是輕輕拍了他,對著他微微一笑。而後一同走回屋裡去。

    那天的晚餐是個災難。景光整頓飯裡都沉著臉不說話,周為義也一樣。只不過和景光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一直留在杜綾身上。杜綾則顯然是全家最努力於製造氣氛的人。她輕聲細語地和景安說著活,又用輕快的語氣和羅志鵬說笑,彷彿她從來不曾離開過這個家。雖然,她眼底有時會出現焦慮的閃光。羅志鵬則配合著杜稜演戲。然而他的眼底的神情是有所保留而充滿審視的。

    江夢笙看著他們,胃口全無。屋裡的暗流幾乎伸手可觸,毫不留情地向她捲了過來?一吃過飯她立刻借口說要去看小豪,盡速逃了出去,能回到她自己那平靜的房裡真好,儘管這樣的獨處並不能撫平她的不安。

    一個小時之後,羅志鵬進來看她。

    「你在晚餐時看來很悲慘。」

    「沒什麼,真的,……」她強調地說。

    他走向敞開的窗前,看向幽暗的花園。「杜綾想要回來,重新開始。」他開見山地說。

    夢笙一點不覺得意外。早在她見到杜綾的時候,就已經料到這一點了。

    「你呢?」輕地問。

    「我要她。」他毫不矯飾地說。

    「我希望這一次你們能成功,」她誠心誠意地說。她希望他能快樂。

    「我不再有那種期望了。」他從窗邊轉過身來,望著她微笑,「我只是要你知道,即使杜綾留了下來,你也不會失去你的工作。」

    「但你不需要我了……」她咬著下唇說,眼神憂慮。

    「我們當然需要你。我要工作,杜綾……也要工作。你在這兒的工作是安全的,夢笙,只要你想留下。」

    「你太太同意嗎?」她問,仍然無法放鬆。

    「當然啦。」他堅定而迅速地回答。但不知為了什麼.她覺得他說的並不全是實話。然而他已經對她作了這樣的保證,她還能怎麼樣呢?「你對我太好了。」她啞聲說。

    羅志鵬笑了。「那是因為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呀。」他說。夢笙也笑了,幾乎已被他說服。

    然而上床以後,她卻睡不著了。不管羅志鵬說了些什麼,舊有的不安全感又從黑暗中蜂擁回來,困擾著她。如果她是杜綾,在回家來意欲重組家庭的時候,也不會希望有這麼個陌生人待在家裡擾局,分去孩子們對她的愛的。更何況她回來時所看到——她和羅志鵬之間的情況,更加的幫了倒忙。而,如果杜綾不希望她留下——她試著把這困難逐出腦子。畢竟問題都還沒有發生呢,愁來有什麼用?

    當她終於沉入夢鄉之際,如往常一樣的,李均陽的臉又在她腦中浮現。她幾乎每夜都夢見他,有時候還帶著淚水醒來。她真的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會夢見他呢?她根本不在乎他呀!她轉過身子,將臉埋進涼涼的枕頭裡,希望他能不再來煩她。

    第二天早上,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她在樓梯上遇見了周為義。

    「你今天穿得這麼漂亮,要去哪裡啊?」她問。

    「哈,那是因為我要搭今早十點的飛機到香港去。生意上的事。」他的聲音聽來太輕快,夢笙忍不住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他不覺苦笑了。「被你看穿啦,夢笙姑娘。」他聲音低沉了下來,「我要搬出去了。」

    「啊?」夢笙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心中所想,但她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周為義看著她悲傷的表情,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我早該這樣做了。」

    「祝好運。」這似乎是她僅能出口的話了。他的愛那樣絕望,除此之外也實在別無選擇。但這仍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夢笙的眼眶微微地紅了。

    「傻姑娘,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他故作輕快地說,沒再看她,逕自往外頭走了。

    她無言地目送他遠去,而後振作起來走向餐廳。

    「我們要到海邊去!」景安一見到她便大叫大嚷。小女孩的興奮明顯極了。夢笙回之以一笑。羅志鵬在旁邊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景光和景安立刻隨聲附和,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她。

    夢笙遲疑了。這聽來很像一個家庭聚會,某種破鏡重圓後的家庭儀式;而,儘管每個人的臉色都那樣熱切,在這一剎那之間,她卻不能不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外人。她很快地瞄了小豪一眼。謝天謝地。他正在對自己哼歌兒,專注於他那小男孩的思緒裡,對他們的對話根本沒有注意,否則他就要失望了。

    「我有好多事要做,所以不去了。謝謝你。」

    「家裡又沒什麼要你操心的事。這樣吧,我放你一天假,你今天要做什麼都隨你,但是既然有一天的假,你可以優先考慮和我們去海邊玩吧?」羅志鵬微笑著說。景光他們幾個在旁邊大聲同意。而,就在此時,杜綾的聲音切了進來:「你們在說什麼,說得那麼高興?」

    夢笙驚跳了一下。她甚至沒注意到杜綾是幾時進餐廳來的。景光的聲音搶先響起:「我們正在說服夢笙和我們一道去海邊。」他的聲音裡有一絲挑釁的味道。夢笙飛快地掠了杜綾一眼,後者的眼睛微微地沉了一沉。夢笙的心也跟著沉了一沉。

    「呃,不,我……既然可以放一天假,我想去看看月梅,我好久沒見到她了。」這個念頭,老實說,根本是突如其來的。但這是一個好借口。而且,她也真的好久沒看到月梅了。

    羅志鵬留乎有點失望。「你不再考慮一下啊?」

    「志鵬,不要這樣麼。江小姐有她自己的計劃,不要太勉強人家了。」杜續拋笑容是明亮的——太明亮了,也許。

    夢望盡快地餵了小豪吃過早餐,然後告退。整個下午,她都待在月梅的公寓裡。老友見面,自然是很開心的了。她暫時忘記了工作上的隱憂,讓時間在愉悅中飛逝。等她和小豪回去的時候,都已經超過六點了。

    她還來不及回房間去,就先衝進廚房裡,好喂小豪一杯牛奶。月梅最恨牛奶這個東西,她家裡是找不出這玩意兒來的。可憐小豪這時已經餓得發昏了。廚房裡鍋碗瓢盆堆得到處是,張嫂正忙得死去活來。

    「今晚怎麼煮這麼多菜呀?」她好奇地問,一面打開了冰箱的門。

    「有客人。」張嫂悶悶地說。

    「幾個?」看這個架式,來的人至少有十個吧,她想。

    「只有兩個,」張嫂笑了,「但是羅先生說,來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既然是大客戶嘛,這個晚餐可就不能煮得太小氣了。」

    「晚餐什麼時候開始?」她問。

    「他們七點左右到達。所以大概是七點半以後吃晚餐。」

    七點半!那就是說,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準備了。羅志鵬邀朋友或客戶回來吃晚餐,這已不是第一回了。每次碰到這種情形,他們總是穿得很正式。只剩一個多小時呢,她得喂小豪吃飯、替他洗澡,哄他上床去睡,然後還得給自已沖個澡,化點妝……她快馬加鞭地把事情一樣一樣辦完,在衣櫥裡挑了件黑色的波紋皺絲晚裝。黑色很適合她。是適合她的膚色呢,還是適合她的心境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再朝鏡子裡看了自己一眼。鏡裡的人美麗而優雅。然而這樣的美麗並不能給她帶來任何的喜悅。

    確定小豪睡得很沉之後,她便下樓到休息室去了。笑語聲自裡面傳了過來。她全無準備地打開了門,眼前是她絕未料到的景象——李均陽懶懶地坐在椅子裡,正和杜綾一同大笑。

    她的眼睛睜大了,心臟抽緊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告訴自己:這是個惡夢!但,更糟的還在後頭。

    羅志鵬站在吧檯前頭,正和一個高挑的女人說話。那個全世界她最恨的女人——李均陽的情婦,喬丹麗!

    她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事實上她已經轉過身去了。但羅志鵬看到了她。

    「夢笙!快進來!你想喝點什麼?」他笑著朝她走去。於是她知道要走已經太遲了。她被逮住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6-6-27 16:35: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驚夢

她一生中再沒有經歷過這樣尷尬而可怕的時刻。所有的談話驟然中止。那死一般的寂靜易碎而可怕。血色湧上了她的臉頰。她可以感到他的眼睛正死盯著她瞧,她只有刻意低著頭,不去看他。

    「我來介紹一下。」羅志鵬帶著微笑走了過來,把她的沉默當成了害羞。

    「我們已經認識了。」李均陽低沉的聲音近得使她立時抬起頭來。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可測度的眼睛一直看進她眼眸深處。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這個地方看到她,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李先生,你好。」她勉強地說。

    「真巧!」羅志鵬笑了,完全不曾注意到她的緊張。

    「是很巧。」李均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可不曾離開過她。夢笙勉強自己掉開眼睛,向喬丹麗笑了一笑——雖然,她真正想做的事是拿把刀子殺過去:「喬小姐。」

    「嗨。」喬丹麗冷淡地回答了她的招呼,眼底有著憤怒和驚訝。夢笙情不自禁地有些得意——原來你也並不是全然無感的,原來我的存在也會教你坐立不安。但喬丹麗為什麼會對她有這種反應呢?她一直都是佔上風的那一個,每次都將夢笙擊敗得慘不忍言。何況她依然擁有著李均陽這個最大的戰利品,又何必將我這個小土蛋放在眼裡呢?

    杜綾走了過來向李均陽打招呼,盡她女主人的職責,總算引開了他的注意力。她鬆了口大氣,卻聽到羅志鵬的問題在耳邊響起:「你們認識多久了?」

    「有好多年了。」她刻意的不動聲色。「你呢?」

    「喔,我們是多年老友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臂,「坐吧,開飯了。」

    江夢笙設法讓自己坐在景光的旁邊,以使自己夾在他、羅志鵬和喬丹麗之間。李均陽則坐在對面,仍和杜綾說著話。他仍然有著她記憶中那輕鬆的幽默感和溫暖的笑容,陽光般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呵,那笑容……她常常在小豪臉上看到的笑容!

    她低下頭去,凝視著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李均陽的兒子就睡在她樓上的房間裡,而他對此一無所知。但杜綾、羅志鵬和景光則是知道的。蒼天哪蒼天!她怎麼期望:在今晚之後,李均陽仍不知道小豪的存在?

    她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身體因恐懼而僵硬,手指緊抓著自己的杯子。只要一個不經意吐出的字……她額上沁出了一層輕細的汗水。她好想逃。逃到再也沒有人認得她的地方去,一直躲到地老天荒。但她偏偏是無處可去的。這場晚宴正對她預示著災難。

    她的視線滿屋亂繞,突然間遇上了李均陽的。他們的眼神激烈地鎖住了。她的呼吸卡在喉嚨裡。

    他的眼神幽暗而嚴肅。她無法瞭解那兩汪深潭中盛載著什麼?但他們之間確實有一種激烈而痛苦的感情在震盪不已。夢笙率先低下了頭,兩頰燒得通紅,心臟狂跳不已。她連忙轉向景光,掛上了輕快笑語的假面。但她清楚知道:李均陽還一直看著她。

    整個晚餐時間她都緊張欲絕,只在有人跟她說話時才說話,一直怕別人終會提到小豪。張餿煮的菜很好吃,但她根本胃口全無,只有把它們在盤子裡翻來翻去,彷彿它們是一碟鋸木屑。

    隨時間的流逝,她愈來愈發覺到一件事:她愈安靜,別人就愈不會注意她。餐桌上主要的談話是生意上的。而其餘的空當裡,則完全是杜綾和喬丹麗的天下。杜綾對她有著戒心,喬丹麗對她有著敵意;兩個人都不會主動來找她說話。這對夢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她就盡可能的安靜。晚餐結束後,當別人都到休息室去喝咖啡,繼續聊天的時候,盡可能溜得遠遠的,在餐廳窗前徘徊,一心希望這個晚上能夠盡快結束。

    幾分鐘後,一個輕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迅速地掉過頭來,一回頭就看見了李均陽。

    江夢笙倒抽了一口冷氣,轉回窗前去,希望他會離開,但心裡也知道:他是不會離開的。果然,她沒有聽到任何移動的聲音,但他突然間便已來到她的身邊。

    「請你走開。」她啞聲說道。但他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反而慢慢地開口:「作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她聳了聳肩,移開了幾厘米遠。「我不想喝咖啡。」她冷淡地說,看也不看他。

    「你……為羅志鵬工作還愉快嗎?」這問題聽來很隨意,但他仍然看著她。她緊張地轉向他,害怕起他問這個問題的動機來。整個晚上繃得過緊的神經已經使得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我不想和你說話,你看不出這一點嗎?拜託你走開行不行?他們一定已經開始想念你了。喬小姐——」她的話聲突然中斷,因自己所說的話而憤怒,臉頰忍不住紅了。

    李均陽笑了起來。「真是的,夢笙,我差不多以為你是在吃醋了。」他戲弄道,伸出一手輕輕的刮過她的臉頰。

    他的碰觸使得她全身大震,立時向後退開。「不要碰我!」她低聲道,渾身上下儘是敵意。他的嘴角抽緊了。

    「你究竟是怎麼啦?」他的聲音雖然冷靜,但極憤怒,「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像個受驚的孩子一樣地跳開——能不能拜託你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

    「你為什麼就不能離我遠一點?」她木木地重複道:「你從不接受暗示的嗎?」

    「我想你高估你語言的敏感度了。」

    她憤怒地別開了臉,毫無來由地覺得受傷。淚水全無徵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就在此時,景光在餐廳的通道上出現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夢笙,小豪在叫你。我想他作了個惡夢。安安正陪著他,但他一直哭著要媽媽。」

    夢笙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這是她一直害怕著的時刻,也許早自小豪出生時便已存在了。她已經害怕了整整兩年。而,奇異的是,在恐懼之餘,她竟然感覺到了一種奇特的解脫。

    「我就來。」她安靜地說。再沒看李均陽一眼,她迅速地踏上樓去了。

    小豪坐在床上,小臉哭得慘兮兮。景安在一旁統來繞去,試著安撫他,十足小媽媽的架式。看到夢笙上來,她明顯地鬆了口大氣,回自己房間去了。夢笙把小豪抱了起來,他立刻八爪章魚似地把媽媽抓得死緊。她輕輕晃著他,用她清越純真的聲音唱歌給他聽。等他睡著以後,她再一次把他放回他的小枕頭上,替他蓋上被子,留下了盞燈,然後踱到她的休息室去。

    她不想再下樓去了。現在,李均陽已經知道她有個小孩的事了,她實在不想去面對他。但是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就開溜,在社交禮儀上是說不過去的。她歎了口氣莫可奈何地離開房間,再度下樓。只要向羅志鵬打過招呼,她就可以回房去了。但是這個招呼裡,可是滿含危機的啊!

    李均陽不在休息室裡,這使她鬆了口大氣。杜綾正和喬丹麗說著話,羅志鵬則和景光在吧檯邊說笑。她直直朝他們兩人走去。

    「他怎麼樣?」景光一見到她就問。

    「很好——又睡著了。」她朝著他們兩人微笑,「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想去睡了。我頭痛得厲害。」

    她盡快的地逃了出去,咬著牙對喬丹麗道晚安,後者顯然對她的離去樂得要命。當休息室的門在身後闔上時,她真覺得如釋重負。

    但她的輕鬆為時甚短。向樓梯口走去的時候,李均陽突然間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眼神冷硬,嘴角緊抿。

    「景光告訴我,你有了一個孩子。」他直逼本題地說,眼神彷彿要刺穿她下垂的臉。

    「那干你什麼事?」江夢笙全身的肌肉緊抽了。雖說心裡充滿了恐懼,但如果必要的話,她是不惜一戰的。

    他的眼神焚燒著她。「你的愛人怎麼了,江夢笙?那個只一想及便能使你為之融化的男人呢?他遺棄你了嗎?這就是你必須在這裡工作的原因嗎?」

    夢笙張口結舌地注視著他,相信他們兩個中定然有一個瘋了。而後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大笑起來,高昂而歇斯底里。李均陽完全不曉得他就是小豪的父親。他壓根兒都沒想過他可能是。她應該為此而高興的,可是她不知為了什麼,在如釋重負的輕鬆之外,竟因此而更加很他。

    「小豪的父親是個沒心少肺的混蛋。」她帶著易碎的微笑說,「我除非是瘋了,才會想要那隻豬。」她凝視著他,暗色的眼晴狂怒地燃燒,「現在,能不能請你不要擋著我的去路——」

    「夢笙……」他試著阻止她,下巴繃得死緊。

    「呵,李先生,原來你在這裡!」杜綾甜美的聲音插了進來,「過來加入我們吧。」

    在他們兩人說話之時,江夢笙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上樓去了。

    一回到自己房裡,她立時做了件沒有做過的事——將門鎖上,而後疲倦地跌進椅中,舉手摀住了自己的臉頰。天哪,天,她從來不曾如此精疲力竭過!

    現在,李均陽已經知道她有個兒子了。但他想都沒想過,他竟然不曾懷疑那是他的兒子。很笨,不是嗎?因為他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畢竟他們已經三年不見了。他不可能知道她根本沒有別的男人,更不會知道:她對別的男人根本連看都不看。這是什麼時代了啊?離性解放已經快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何況他自己是那樣的一個花花公子。理所當然會以為天下人都和他一樣的用情不專囉。是啊,他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的。他自己在這三年之中所有的女人,大概多得數不清了吧?喬丹麗當然是其中之一。雖然他們兩人顯然還沒有結婚。她還為他工作嗎?

    有這麼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啊……夢笙搖了搖頭。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喬丹麗的情形。那是在李均陽到南非去了四個禮拜之後的事。李均陽以前曾經提到過她。她出身富戶,是他一個好友的女兒,也是個能幹的秘書。

    記憶隨著「南非」二字潮湧而回。他走後的那四個禮拜,是她一生中最長的日子。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希望他會送來任何消息。但是他音訊全無。小小的報紙上似乎很難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仍每天去看報——以冀萬一。他答應過給她電話的。他答應過的!

    隨著時間的消逝,她一天比一無憂慮。她寢食不安,每天只是機械性地做著她的工作。而她真正想做的只是躲在家裡蒙頭大哭。他會不會是受傷了?死了或者是——但那可怕的想法立即被她自己否決了。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當然會知道的。她從電視報道上得知,南非還在打仗,通訊受到極大的損害,新聞從業員也被驅逐出境了。

    發現自己懷孕之時,她覺得愁慘、沮喪,但卻又有一種瘋狂的幸福之感——因為她懷的是李均陽的小孩。是她全心所愛的人的孩子啊!衝動之餘,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她必須做點什麼,必須知道他們之間存在著某些聯繫。她沒在信裡告訴他她懷孕的事——那不是應該在信裡告訴他的——只是告訴他,她愛他,要他好好照顧自己。她想過要打電話去他家,可是因羞澀而退縮了。畢竟,她能怎麼和他家人說呢?「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妯」!而,一直到了那個時侯,她才驚覺到:自己處境竟是如引的尷尬!

    她於是打電話到李均陽的公司去。畢竟,公務上的借口要來得容易捏造一些。接電話的人倒是很客氣的,告訴她說,董事長所有的事都由他的專任秘書負責。問題是,這位秘書正好出去了。因為這辦公室正在江夢笙下班回家的路上,因此她沒有留下任何口信,而是直接到他公司去找人。

    喬丹麗坐在她的辦公桌後頭,閃亮的黑髮披散下來托著她完美的臉。但江夢笙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她太自信、太高高在上,太……盛氣凌人。雖然她並不曾對夢笙說出什麼無禮的言辭,但那微挑的丹鳳眼裡已露出了太多她心中所想。雖然,夢笙當時也沒怎麼去在意。反正她又不需要和這個女人打很多交道。她只是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來意,等著對方寫下李均陽在南非的地址。

    喬丹麗微微瞇了瞇眼睛,然後伸出手來:「把信給我好了。我正好有—批文件要寄給他。」

    夢笙遲疑了一下,卻我不到理由來拒絕,只好將信交給了她。

    從那天起,她開始數著日子等李均陽的信息。只等他一收到我的信,一定會馬上跟我聯絡的。她滿懷希望地想。但是等待的日子如此難熬,而她在焦慮中又度過了兩個禮拜。終於,回信來了。

    那天,她和往常一樣地在辦公桌前忙著公事,忽然聞到一陣濃郁的香水氣息。辦公室裡沒有人用過這種香水啊?她驚愕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喬丹麗裹在一片紅雲裡飄了進來,直直地來到她身前。

    「我和連先生十點半有個約。」她用公式化的聲音說。江夢笙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掛了電話以後,喬丹麗從皮包裡拿出了一隻白色的信封,遞給了她。

    「南非來的電報。」她說著,頭也不回地向裡去了。

    南非來的電報!李均陽來的電報!夢笙的心臟跳到了喉頭。呵,天,她等他的信息等了多人啊!她將那信封貼在臉上,好半晌才顫抖著將信封拆開,開始貪婪地吞噬著電報上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的臉色隨著她所讀到的每一個字而愈來愈白。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是當真的!他什麼意思?他們間已經結束了?「我留在南非的時間遠比我原先所料的還要長久,所以拖著這樣的一個懸而未決的關係實在是毫無意義」是什麼意思?夢笙咬緊了牙關。喔,她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只是他一個為期甚短的玩伴,如此而已!一旦距離遠隔,這一切當然也就不再有延續下去的必要了!她俯伏在桌上,噁心得想吐。卑鄙,無恥,下流!天呵,她曾經聽過多少這一類的故事,怎麼還是學不乖?怎麼還敢以為自己可以是例外,如同童話裡的灰姑娘?但為什麼偏偏要是我?天底下有那麼多熟諳遊戲規則的女人……她按緊了自己心口,不能自已地抖個不住。懦夫!他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和我把話說個明白!

    「壞消息啊?小姑娘?」喬丹麗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桌前,用一種假惺惺的聲音對她說話。

    「你——不知道嗎?」這幾個字是自她牙縫中進出來的。喬丹麗那瞭然於胸的臉色擺得太明顯了。

    「噯呀,小姑娘,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啦。李均陽本來就是個花心蘿蔔。像他那樣的男人啊,這難免的事啦。」喬丹麗驕傲的眼睛慢慢掃過了她,「像你這樣的女孩滿街都是,我還真不曉得他看上了你哪一點呢?你應該覺得榮幸才是。」

    你——你有什麼權利說這種話?」夢笙被激怒了。難道李均陽居然把這種私事都說給了他的秘書聽?喬丹麗只是他的秘書吧?至少至少,李均陽是這樣對她說的。

    喬丹麗冷笑了。「算了吧,小姑娘,你又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要想和他在一起啊,還是看開一些的好。反正,不管怎麼著,他最後總是會回到我身邊的。」

    夢笙噁心得想吐。眼前這個女人是李均陽的情婦啊?而她正因她男人的所作所為得意萬狀,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夢笙突然覺得再也不能忍受了。「滾!」她咬著牙道,再不管現在是她的上班時間。

    「嘖嘖嘖,真是沒有教養!要給你老闆看到了,他會怎麼說喲!」喬丹麗撇了一下嘴角,扭頭朝外頭走去。走了一半,她又回過臉來,「我這人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最後給你一句良言:我如果是你,就不會再試著和李均陽聯絡。他那人要是冷酷無情起來,那可有得你瞧的。拜啦!」

    門「碰」的一聲關了起來。

    夢笙再記不得她在辦公桌前呆坐了多久。她整個人都被抽空了。在她想著他、念著他、為他倆編織著未來的美景的時候,他早就已經把她給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是被欺騙了,被利用了,而後被背棄、被侮辱了。她的心痛到再不能有任何感覺,只曉得天地的荒寒是如此之甚。連進昌開完會回來,一看到她這個模樣,二話不說,馬上招來計程車把她給送了回去。

    以後那幾個星期裡,夢笙活得直如行屍走肉。那是她此生初有的愛呵,也必然是最後的愛。然而對那個殘酷無情、自私自利的李均陽而言,這一切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遊戲。他和喬丹麗提及此事的時候,或者還要為了她的天真而感到好笑吧?想到喬丹麗知曉這一切的故事,撇著她那艷紅的嘴角冷笑的模樣,夢笙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了血。天呵,天!她怎能不恨他!她怎能不恨他們?在無止無休的苦痛裡,她把那封電報撕得粉碎,又放在碟子裡燒得不留痕跡;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她就可以把過往歲月湮滅得一絲不留。她不要去記憶,她不能去記憶!

    但是啊,但是:她的肚子裡還懷著李均陽的孩子!

    孽種!夢笙苦澀地想。她今後該怎麼辦呢?挺著一個大肚子,她哪裡還有顏面在公司裡工作下去?而,辭職以後,接踵而來的便是生活問題。一等孩子下了地,她便連目下可以容身的公寓都保不住了。孽種,攀種!你的父親給了我什麼樣的折磨,難道連你都要來落井下石嗎?她夜夜撫著自己的小腹哭泣,不止一次地想到要去墮胎,然而她終究沒有去。在那唯美而純真的少女心底,她的夢拒絕死去,她的愛拒絕死去。即使事實那樣明顯地擺在眼前,她仍然在期望——一個奇跡。

    奇跡沒有發生,孩子在十個月漫長的懷胎期後痛苦地下了地。她在生產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李均陽的名字,響在耳裡的卻只是病房裡空洞的回聲。而,即使她早已決定要把孩子送人撫養,但第一眼看到小豪,她就知道自己是說什麼也不會送走他的了。她愛這個孩子,就如同她當初愛李均陽一樣。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夢笙在極其動盪的心情底下,跑到李均陽的公司去找他。不管她有多麼恨他,他有權力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然而……他會有什麼反應呢?她不知道,更不敢去猜。

    她鼓足了勇氣才跨進那間辦公大樓,向李均陽的辦公室走去。那時已將進午餐時間,大半的人都出去吃飯了,大樓裡甚是空曠。他那辦公室有著一大扇玻璃門,訪客可以將門後那一部分辦公室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是刻意去看,可是眼前的景象太清晰、太直接,如同一個霹靂當頭打下,教她完全沒有閃躲的餘地——李均陽和喬丹麗,麻花一般地扭抱在一起!

    江夢笙轉頭就跑,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為止。如果她對喬丹麗所說的話還有一絲懷疑的話,這時節也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了。李均陽和喬丹麗!這樣光天化日之卞……她是個怎麼樣的傻瓜,竟還對他懷抱著一絲期待?

    一個星期以後,她就搬到台南去了。從那以後她就一直沒再見到他,直到……

    夢笙眨了眨眼,讓無聲的淚水流了下來。回憶總是痛苦的,尤其是這樣的回憶。更教人難以消受的是,再度見面所帶來的痛苦。該死的,他要消失,為什麼不消失得乾乾淨淨算了?如同他三年以前所做的那樣?

    夢笙咬緊了下唇,模糊地聽到外頭客人道別的聲音。月色已經懸得很高了,外頭的天色甚是明亮。從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楚看到李均陽和喬丹麗的身影。看到他們向羅家夫婦道別,看到他們坐進了車廂。然後,彷彿是意識到有人在看他,李均陽抬起頭來,朝她所在的窗口看來。

    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夢笙大吃一驚,本能地縮進了屋子裡,重重地將窗簾拉上。車子在外頭低吼,帶著喧囂聲遠去。

    這天晚上她睡得極不安穩,惡夢不斷地追逐著她。到底都夢了些什麼,她卻也想不起來了。只曉得清晨醒來的時候依舊精疲力竭,彷彿比沒睡還糟。

    早餐時景光擔心地看著她。「你看來很糟。」他說,「我來替你照顧小豪吧?你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夢笙感激地對著他微笑。雖然心底頗有些罪惡感——因為照顧孩子是她的工作——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沒有能耐做事的。她接受了他的好意,盡可能地休息了一個早上。雖然,這種休息對她其實沒有什麼幫助。她的疲累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

    回屋去吃午餐的時候,她在走道上遇見了杜綾。

    「江小姐,」杜綾有禮地和她打招呼,「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

    「那很好。」杜綾抿了抿嘴,慢慢地說,「我——想和你談一談。」

    夢笙點了點頭,順著杜綾手勢所指在椅子上坐下。

    「嗯,江小姐,我想……我想在志鵬回來前和你談談比較好。」杜綾的聲音裡帶著遲疑,而夢笙幾乎已經猜出了她所要說的是些什麼。該來的總是要來,她對自己說,靜靜等杜綾開口。

    「志鵬……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孩子們也很喜歡你,你是個很好的保姆,江小姐。不過……」杜綾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思考她的措詞,「你知道,志鵬那時需要一個保姆,是因為我不在家的緣故。現在我回來了……嗯,我知道志鵬保證過你的工作不會受影響,可是我覺得,孩子們還是跟著媽媽比較好,既然我自己可以照顧他們……」她停了下來,有些不知該如何接續下去。

    「你希望我開始找其他工作麼?」

    「呃,嗯……是的。並不是說我不滿意你的工作,只是……」

    夢笙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這沒什麼好爭議的。她自己也是個母親,豈能不明白杜綾的想法?「我瞭解的,羅太太。」她輕輕地說,「我明天就開始找新的工作。」

    杜綾也站了起來,眼睛裡有著抱歉,以及——如釋重負。「謝謝你。」她說。沒再看夢笙一眼,她轉身走了。

    夢笙看著她的背影,深思地歎了口氣。她知道杜綾在想些什麼。這樣也好,杜綾的決定對羅志鵬和孩子們都好。而羅志鵬是應該享受一些更美滿的家庭生活的。只是……只是她江夢笙又該怎麼辦呢?

    舊有的憂慮又回來煩她了。這世界如此廣大,難道就真的沒有她和小豪的容身之地嗎?

    將近傍晚時分,全家幾乎都空了。只剩下她和小豪在院子裡玩。她試著把愁緒暫時推到一邊。明天再想吧,她揉揉自己的額角,發愁有什麼用?

    小豪意識到媽媽的心不在焉,也就對他的遊戲失去了興趣。「我渴了,媽媽,」他撒嬌道,「我要喝水。」

    「好吧,咱們進屋去,哦?」她站起身來,去牽他的小手。但他把手藏了起來,不讓她握。「抱我,媽媽。」他淘氣地說,黑眼珠閃閃發亮。

    夢笙忍不住微笑了,將他抱了起來。小豪格格笑著,小胖手緊緊地環住了她。夢笙親了親他的臉頰,一路走回屋去,推開了廚房的門。一推開門她就呆了。門口出現的是她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的臉。李均陽!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6-6-27 16:36: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婚事

江夢笙震驚地凝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從她臉上流走。小豪因為看到個陌生人而安靜了,睜著大眼睛看著李均陽。而他的臉色也不比她的好到哪裡去。在看到小豪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凍成了石像。

    「我的天哪!」他低語,不可置信地搖頭,再搖頭。

    懷中的小豪突然間沉重得她再也抱之不動。夢笙緩緩地放下他來。陽光耀得她頭昏眼花,地板在她腳下浮動……她聽到小豪驚嚇的叫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從黑暗中傳來,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度睜開眼來的時候,有那麼一剎那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發現自己躺在休息室的長沙發上,陽光兀自閃耀在窗玻璃上。她怔怔地看著窗口,然後聽到小豪的叫聲:「媽媽,媽媽,你好些了嗎?」

    他的小身體撲了過來,小臉上滿是淚水。夢笙微弱地衝著他笑了一笑,將他抱在懷裡。「乖乖,我沒事了,不要怕呵。」她柔聲安慰他。小豪很快地被安撫了,很大人氣地用他的小手拍拍她的背,而後回過頭去看那個站在沙發旁的陌生人。

    她順著小豪的眼光看過去。她的眼光和李均陽的相遇了。這麼說來,是他把自已抱進房裡來的了?她抿了一下嘴唇,強迫自己去面對他。他的臉繃得死緊,眼神幽暗。

    「你好些了嗎?」他問,「要不要我幫你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我只是……嗯,有些中暑吧,我想。今天的陽光太強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找個大夫來?我可沒那麼嬌貴!何況,我也看不起!

    「那好,」他說,「我們必須談談。」

    「談談?」她緊張得全身發僵,「你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咬牙切齒地說,他的怒氣是一觸即發的。

    夢笙本能地抱緊了小豪。「不,」她緊張地說:「不能當著孩子的面。」

    「隨你。」他冷冷地說,「反正我們遲早總要談的。不管你喜不喜歡。」

    不管我喜不喜歡?夢笙被激怒了:「你有什麼權力指使我?」她激烈地問,「這裡又不是你家!」

    他瞄了小豪一眼,眼色變得異常深沉:「那不是很明顯嗎?我擁有每一分我應有的權力。」

    她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髮都豎起來了,本能地抱緊小豪往後縮:「滾出去!」她嘶聲道,「不要來煩我們!」

    「現在說這種話已經太遲了。」他用一種刻意自製的聲音說。一種她過分清楚的聲音,那是只有在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緒時才會出現的語氣。

    「什麼太遲了?」她憤怒地指責,「以前可從來不曾太遲啊?你怎麼突然間改變心意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講點道理好不好?」他咬牙道,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在這個時侯門開了,景光探頭進來。

    「我在外頭聽到講話的聲音,所以進來瞧瞧。」他說,看了躺在沙發上的夢笙一眼,「你還好嗎?」

    「她很好。」李均陽搶先一步替她回答了。

    夢笙攥緊了自己的拳頭。他什麼意思?這種問題她自已難道不會回答?但她不想和他吵架——尤其是當著景光的面。何況景光對眼前的情況已經夠莫名其妙的了。

    他聽到了李均陽的回答,尷尬地看了夢笙一眼,清了清自己的喉嚨:「呃,呃,那就好。」他說,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以幫我個忙嗎,景光?」李均陽說,「好不好帶小豪去喝點牛奶、吃點餅乾,然後帶他到園子裡去玩一會?夢笙和我有話要說。」

    「呃……」景光看了夢笙一眼,而她對他點了點頭。景光聳了聳肩,走過去將小豪抱了起來,走出了屋子。門在他兩人身後無聲地闔起。在那一剎那間,夢笙有一個衝動,很想將他給叫回來。但她咬牙忍住了。叫他回來做什麼?那一點作用也不會有。

    「明智的決定。」李均陽審視著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燃起了一枝煙,「我們可以開始了吧?」

    夢笙全身都繃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將頭轉向窗外。從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豪和景光,也可以聽到他們的笑語。景光荒腔走板地唱著歌,小豪樂得格格直笑。

    李均陽瞇著眼睛看著他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啞著聲音問,仍然注視著他的兒子,沒有看她。夢笙的心臟抽緊了。他為什麼用這種聲音和她說話?彷彿他心中充滿了痛苦。但那不可能是真的,不是麼?她太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冷血動物了!

    「你憑什麼……憑什麼以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霍然轉向她,眼底燃著怒火。「別跟我來這一套,江夢笙!他是我的兒子,我一見到他就曉得了!而這些年來——」他一手重重地扒過他濃密的黑髮,咬牙切齒地道,「這些年來,該死的,你竟連片紙隻字都不曾給過我!」

    「你期望什麼?」夢笙被激怒了,「我已經當夠了傻瓜,受夠了教訓,你還以為我會繼續扮演下去麼?」

    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這話什麼意思?」

    「你以為呢?」她的聲音失去了控制,幾乎是在咆哮,「我不用想也知道你會有什麼反應!這夠多不方便啊,是不是?而你會怎麼做呢,李均陽?叫我去墮胎,還是給點錢讓我走路?」

    他霍地站起身來,死命扣住了她的肩膀,搖得她牙齒格格發響。「你給我住嘴!你這個——」他被激怒得幾乎失去了控制,扣在她肩上的雙手緊得教她發疼。他要把我殺了!她驚駭地想,小臉因震驚與恐懼而發白,瀑布般的長髮全被搖散。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雙唇無助地顫抖。

    他猝然放開了她,別過身去。她在乍然的鬆弛中跌進了椅子裡,清楚地看到他背轉了身子,渾身肌肉繃得死緊,而後慢慢地開了口:「你——真的以為我會那樣做?」

    「那不是明擺著的麼?你的興趣很明顯地是在別的地方。」她勉強地說,竭力要使自己從方纔的震盪中回復過來。是這樣的震盪使我失去了控制吧?我這話說得活像個吃醋的小媳婦兒。她苦澀地想,腦中不由直主地浮出了喬丹麗艷麗的臉龐。

    「是麼?」他轉過頭來看她。眼神深不可測。

    天哪,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那種眼神使我心痛,使我覺得無所遁逃。夢笙悄悄地攥緊了拳頭,艱難地開了口:「拜託,李均陽,我們能不能不要討論這個?這根本沒有意義的,你知道,既然我們之間早就完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即使是小豪,我本來也不想要他的。可是後來……」她甩了一下頭,很快地接了下去,「總而言之,我當時不需要你,現在自然也不需要你。就是這樣。我說得夠清楚了吧?」這不是實話,她自己很明白。但她為什麼要告訴他實話呢?在她接到了那封幾乎置她於死地的電報之後,她如何能再開口傾訴她曾經有過的相思和痛苦?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的驕傲也不允許。

    「你也許不需要我。」李均陽面無表情地開了口,「可是我的兒子需要一個父親。」

    他是對的,她知道;在她心靈深處,也知道小豪需要父親這個事實。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來提醒她這一點呢?江夢笙憤恨地瞪視著他,竭力想傷害他,如同他對她的傷害一樣。「你怎麼突然關心起他來了?以前你可是全不在意的啊?」

    李均陽被激怒了。「該死的,我怎麼關心?在今天以前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存在!光為了這一點,我就可以把你殺了!」他的牙齒咬得格格發響,全身都散發著怒氣。而她知道他想起了她昨晚所說的話:「小豪的父親是個沒心少肺的混蛋。」

    「李均陽……」她艱難地開了口,但他冷硬地插了進來:「別再說了,江夢笙。我要他!」

    「什麼?」他的話是一顆超強的炸彈,震得她臉上血色全失,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不能!」她喘息著喊,「我不會把他給你的!」

    「你打算和我上法庭去爭奪他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一點機會也不會有的。」

    「為什麼不?我能給他他所要的一切!」

    「但他需要一個父親。」

    「那麼我就去結婚!」她激動地叫了出來,「信不信由你,我會用盡一切手段把他留在我身邊!」

    「結婚?」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你有對象嗎?」

    「不關你的事!」

    「你根本沒有對象,不是嗎?」他慢慢地說,「沒有男友,沒有情人,沒有未婚夫,什麼都沒有。」

    「豬!」她憤怒地啐道,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該死的,他怎麼可以把她調查得這麼清楚!怎麼可以!

    他的嘴角抿緊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你愛怎麼罵我都可以,江夢笙。但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要我的兒子,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邊,不計一切代價。所以你只有兩個選擇。你可以把他交給我,或者是——嫁給我。」

    「嫁——嫁給你?」他突如其來的求婚把她給嚇呆了,「你瘋了嗎?嫁給你這種——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李均陽微微笑了,雖然笑得很冷:「說話小心些,江夢笙。如果我是你,在拒絕以前必會先考慮再三。我將給這孩子豐裕及安定的生活,一個小孩所需的一切,以及他的生身之父。你——要為他拒絕這一切嗎?」

    她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我恨你!」她的話是從齒縫間迸出來的。

    「因為我是對的?」

    「因為你逼得我毫無選擇。」她的指節捏得發白,「要麼失去我摯愛的孩子,要麼嫁給我深恨的男人。」悲苦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睛,刺痛她的雙眸,一如刺痛她的心靈。

    「你——真的那麼恨我啊?」他的聲音裡彷彿帶著笑意,但他的眼神嚴肅異常。只是她沒有發現。她的視線早已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了。

    「經過了你所作所為之後,你還能期望別的麼?」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啊?」

    激烈的疼楚貫穿了她的心底。他還敢問?他竟然還有臉問?她咬緊了下唇,沒有說話。但他卻並沒有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追問:「說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使得你這般恨我。」

    「你——利用了我。」

    「不!」他幾乎跳了起來,「你怎能這麼說?你怎能稱之為利用?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我……」

    「算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事情早就過去了。」她很快地打斷了他,不能承受他進一步的解釋,不能忍受他提起他們間曾經分享的一切。是呵,對他而言,那當然不叫「利用」了!那叫「兩廂情願」!這個沒心少肺、厚顏無恥的豬,他竟然還有臉來向她解釋遊戲的規則?他到底有沒有感情、有沒有神經呀?

    「早就過去了?你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恨我恨到這般,現在連你兒子應有的權力也準備抹殺掉,你還說事情早就過去了?」他額上青筋隱隱浮起,他的話聲如冰珠般一字字彈在她的臉上。

    夢笙閉緊了眼睛,疲倦地抹去臉上的淚痕。這樣的對峙已經使得她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去分析任何事物了。和他鬥法是一點用也沒有的。他有著那樣精明的腦袋,那樣有力的言辭;他總可以用那樣精密的邏輯蓋得你昏頭轉向,用那樣犀利的言語辯得你無言可答,彷彿錯的其實是你而不是他。她挫敗地垂下了肩膀,不想再作任何反擊。

    「你為什麼想要和我結婚?」她疲倦地問,「如你所說,你盡可以將小豪帶走的。何必那麼麻煩還繞上一個我?」

    他聳了聳肩。「小豪愛你,你也愛他。不管你是怎麼想我的,我並不想將你們母子拆開,我沒有那麼冷血。」

    「當然。」她冷漠地說。

    他的眉頭鎖緊了。「幫點忙,夢笙,嫁給我真的有那麼糟嗎?你真有那麼恨我嗎?我真懷疑過去那三年裡你是怎麼過的?我又不是要吃掉你!我是在給你和小豪一個未來,一個安穩舒適的家呀!橫豎我要的是他,又不是你!」

    一縷極細極細的疼楚自她心底深處抽過,痛得她臉色發白。但她咬牙將之壓下。你是怎麼了?他要不要你有什麼關係?你早就知道他要的不是你呀!至少至少,這樣他就不會再來煩你。夢笙攥緊了拳頭,擠出了一個冷笑:「這話本來沒錯,嫁給你是可以解決我和小豪的許多困難。只不過那樣一來,不過是脫得狼坑入虎穴,差別再多也有限了。」

    李均陽的嘴角微微抽緊了,但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夢笙挫敗地別過臉去。該死的,你和他說這麼多廢話幹嘛?他反正不把你當一回事,你的死活他才不會在乎呢!他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帶走小豪,你就是說干了嘴也不會有用的。更何況……她自已的感覺有什麼關係呢?如果站在小豪的立場去想……她疲倦地揉了揉額角,慢慢地說:「我——必須考慮考慮。」

    李均陽點了點頭。「好。我明天這個時候回來聽你的答覆。」

    「明——明天?」她驚喘。明天?這太快了!

    「明天。」他毫不留情地道。

    夢笙被激怒了。這個自大的、無情的混蛋!他以為他是誰呀,可以這樣的予取予求?她在狂怒中不顧一切地反擊了:「我大可以離開這裡的!我可以帶著小豪走,今晚就走!」雖然,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恥笑她:你能走到哪裡去?何況,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不管怎麼說,小豪需要一個父親!

    李均陽深思地看著她,爾後緩緩地搖了搖頭。「你不會走的。你太誠實了。不會用這種方法去逃避問題。」

    她因他那深沉的瞭解而顫抖了。有那麼一剎那間,她心靈深處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小小的波動。但她立刻將這騷動壓了下去。該死的,現在不是動搖的時侯!而且,這不就是他慣用的伎倆麼?善用人性的每一分弱點?她冷冷地昂起頭來,竭力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語氣:「你根本對我一無所知。」

    「是麼?」他淡淡地笑了,眼神忽然間變得異常柔和。彷彿是……彷彿是……夢笙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別過眼去:「三年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造成很大的改變。」她說,竭力使自己聽來冷淡而成熟,但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臉。在尷尬中她聽到他轉身而行的聲音,聽到他伸手打開了們。「明無見,夢笙。」他的聲音柔得要滴出水來。

    她因為他的溫柔而驚跳了,本能地回過頭去看他。但也只是這一剎那,一個小聲音在她心響起:別傻了,呆子,他三年以前也常用這種聲音對你說話,而將你騙得團團轉。你不想想你被他害成了什麼樣子,現在又準備重蹈覆轍麼?想想看他對你做了些什麼?將小豪自你身旁奪走,逼你嫁給他……夢笙的嘴角苦澀地抿緊了。李均陽,你等著好了!如果我真的被迫非嫁你不可,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我會盡可能叫你難受,如同我曾經受過的那些痛苦……回憶的痛苦和恨意在她眼中同時燃燒,幾乎要將李均陽的背影燒出一個大洞。

    就在這時他回過頭來。看到夢笙臉上的表情,他的眼神暗了一下,而後迅速地閃過一種奇怪的光芒,彷彿是決心,彷彿是柔情。他突然間笑了,臉上亮起一種淘氣的神情:「別費神目送我出去了。我找得到路的。」

    「噢,你——你——」夢笙氣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抓起個花瓶把他頭上砸出個大洞,但李均陽已經走遠了。他低沉愉悅的笑聲自窗間飄了進來,漸去漸遠。

    夢笙茫然地看著他遠去,沉進了深沉的思緒裡。嫁給李均陽……還是不嫁?如果不嫁他,她怎麼保得住小豪?難道真要上法庭去爭孩子的監護權嗎?萬一她輸了呢?夢笙顫抖了。不,她不能冒這個險!而且李均陽是對的,她必須給小豪一個父親,給小豪一個穩定的未來;如果只是為了小豪的緣故,那麼除了嫁給這個勇人之外,她實在別無選擇。

    但是她自己呢?她真的必須嫁給一個她深恨的男人麼?恨——夢笙對著自己苦笑了。她真的恨李均陽麼?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即使她曾經試得那麼努力……但是,她自己的感覺有什麼關係呢?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如果失去了小豪,她也不想活了。在這個前提之下,其他一切均屬次要。然則嫁不嫁李均陽,也就沒什麼要緊了。畢竟如果她不再愛他,他就不能再傷害她。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會去嫁別人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在那樣的深愛與情傷之後,她此生已不可能再去愛其他的人。但是——但是事情為什麼必須是這樣的呢?為什麼她的生命總是要受到這樣的干擾和左右呢?她伏倒在桌上,開始無法自主地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天色幾乎都黑了。然後門「嗒」的一響,羅志鵬走了進來,一面拉下頸子上的領帶。

    「嗨,」他打開了燈,「只有你一個人在啊?怎麼不開燈呢?」

    看到夢笙臉上的淚痕時,他輕快的語氣僵住了。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關心地問,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夢笙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李——李均陽下午來過了。」她輕輕地說。再不找個人談談,她會崩潰的。她知道自己忍受度在哪裡。

    羅志鵬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是小豪的父親,對吧?」

    夢笙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羅志鵬聳了聳肩。「那很明顯啊,他們父子倆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我還懷疑我怎麼早沒看出這點來呢?」

    「嗯,他們是長得很像。」她無可奈何地承認。

    「李均陽知道了嗎?」

    夢笙點了點頭。「嗯,他要我嫁給他。」

    「嘿,這是好消息啊!」羅志鵬大為高興。

    「是嗎?」

    「怎麼啦?」她的冷淡使得他皺起了眉頭,「你不想嫁給他?」

    「我想什麼根本無關緊要。他要的只是他的兒子,我不過是個附屬品罷了。他倒是挺慈悲的,嗯?我好像應該為了這點恩惠而感激莫名才是。」

    「你搞錯了吧,夢笙?」羅志鵬的身體因關切而前傾,他的表情異常嚴肅,「就我昨晚得來的印象,我敢說他非常在乎你。」

    夢笙無力地笑了一下,對他的安撫異常感激,但她沒有說話。嫁給李均陽也未嘗不好,起碼她不用再找別的工作了,而她也不必為了離開羅家絞盡腦汁想借口。她和杜綾之間的談話當然只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絕不會向羅志鵬說的。她完全可以諒解杜綾,可是羅志鵬必然會因此而生氣。這對這個家庭的重建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相信我的話,嗯?」見她沉默不語,他追問道。

    「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是的,我不相信你。」

    羅志鵬皺了皺眉。「他昨晚和我聊天,怎麼繞話題都在你身上打轉,好像怎麼問都問不夠似的。他連問都沒問小豪一聲。這還不夠證明他真的關心你嗎?」

    夢笙羞得耳根都紅了。老天哪,他都問了她些什麼呀?發現自己成為這兩個男人的話題實在很糗。她忍不住開口抗議了:「喂——」

    「別打岔,聽我說完。」羅志鵬不理會她的臉色,自顧自地往下說,「夢笙,我認得李均陽很久了。他不是一個很好懂的人,因他內斂且複雜。而且,過去那兩三年裡,他不知道逢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整個人都沉掉了,變得異常憂鬱。我是不曉得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會一廂情願地認定那是因為你的關係;但是我覺得他真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所以說,既然他向你求婚了——我希望你把我說的話仔細考慮一下,不要太倉促地下決定。」

    他的關心使她深受感動,不自禁地朝著他微微笑了。「其實我——已經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了。」她迎著他詢問的眼神,慢慢地加了一句,「我會嫁給他的。」

    羅志鵬頗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你一點待嫁新娘的喜氣也沒有。」

    「我怎麼可能會有?這又不是那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結局,只不過是……一門生意而已。他要小豪,而這種安排對小豪來說再好不過,如是而已。」她的笑容裡有著悲傷,「反正在現代這個社會裡,感情本來就不是什麼決定婚姻的要素。」

    羅志鵬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你不是那樣的人啊。你太纖細,太敏感,太多情。你渾身上下連一根生意人的骨頭都沒有,怎麼受得了這種安排?」

    夢笙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的話刺入了她心靈深處,觸動了她最深的隱憂。然而她又能怎麼辦呢?這不是討論就可以解決的事。命運已經將她逼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便是龍潭虎穴她也只有闖它一闖了。至於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是給吞滅個屍骨無存,根本不是她現在所能考慮的了。她站起身來,不想再繼續討論下去。

    「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淡淡地說,「我該去給小豪洗澡了。」

    羅志鵬也跟著站起身來,滿懷憂慮地歎了口長氣。「李均陽會好好照顧你的,這點我很確定。可是夢笙,我實在放心不下——」他深深地看著她,「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可千萬記得我是你的朋友。」。

    她感激地朝著他微笑,覺得淚水又湧進了眼眶。一低頭,她頭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小豪已經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沉。身子洗得很乾淨,居然還灑了不少爽身粉。景光可真是克盡厥職啊。想到那個大男孩大手大腳地替小豪洗澡的樣子,夢笙忍不住微笑了。她親了親他的小臉,然後聽到門上輕微的剝啄聲。

    來的人是景光。可是並不是平日那個明朗快活的景光。他的眼神憂鬱,面色沉重。

    夢笙把本來要謝謝他替她照顧小豪的話給忘到九霄雲外。「怎麼啦,景光?」

    他有好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瞪著窗簾發呆。就在夢笙忍不住要再開口詢問的時候,他猝然間說話了:「那個李均陽——就是小豪的父親吧?」

    夢笙忍不住歎了口氣。「嗯。」

    長長的沉默。景光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半天才又掙出一句話來:「那麼你……我是說,你們……」

    「我們要結婚了。」夢笙輕輕地說。她真不想傷害他,可是她實在無能為力。

    「那麼你就要走了。」他呆滯地說,連看也不看她。

    夢笙突然間覺得心痛。他還這樣年輕呵,也許是太年輕了?她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我是要離開了,但我們還是朋友啊!」

    他轉過頭來凝視著她,眼睛裡充滿著無言的悲傷。然後他微笑了,一個悲哀的微笑。「是的,我們還是朋友。」他低聲道,然後站直了身子,「祝你幸福,夢笙。」他說著,突然間低下頭來,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記,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夢笙驚訝地碰了碰自己臉頰,無言地看著他年輕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處。為什麼生命中總有著這樣多的挫傷,這樣多的無奈?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別人,可是……她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察覺到無聲的淚水又已滑下了自己的臉頰。噯,她最近哭得實在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李均陽準時來了。

    他穿得很正式。昂貴的英國毛料,三件頭的深色西裝,更襯得他挺拔不群。一般人是很少作這種打扮的,尤其是在亞熱帶地區的夏天;但羅家的客廳裡有著很強的冷氣,而且很顯然的,無論李均陽到什麼地方去,一定都是搭的冷氣車。夢笙看了自己身上退色的牛仔褲和棉襯衫一眼,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英國毛料的三件頭西裝,只有他這種有錢人才擺得出這種派頭!

    聽到她推門而入的聲音,李均陽自窗邊轉過身來。他們的眼神相遇了。而他臉上浮起一絲柔和的微笑。

    「嗨。」他說。夢笙艱難地點了個頭算是回答,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幸得張嫂進來了,方使得場面不至於那麼尷尬。但她放下了一個盛著咖啡壺和點心盒的托盤之後,替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咖啡,便就退了出去。夢笙無措地作了個手勢請他坐下,順手拿了一片餅乾塞到嘴裡。吃東西是避免說話的上佳方法。她緊張地拿起另一片餅乾。他們之間的寂靜幾乎凝作實質,窒重得使人難以呼吸。夢笙艱難地吞下了口中的餅乾。難道這就是他們今後在一起生活的模式麼?當真是前途多艱。我也許會被逼瘋的,她愁慘地想。天哪,天,這種日子可真是不容易過!

    「小豪呢?」他的聲音猝然間劃破了寂靜。

    「呃——景光和景強帶他出去玩了。」她本能地回答,「我想這樣比較好。」

    他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上的杯子。「所以呢?你作好決定了沒?」

    夢笙深深地吸了口氣,盡全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來看他:「我會嫁給你。」她的聲音裡不帶絲毫感情,「但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討厭你,鄙視你,看不起你!我嫁給你只是因為我別無選擇。你聽清楚了嗎?」

    李均陽臉上的肌肉繃緊了,眼神變暗了。但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裡連一點感情都不帶:「這不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怎麼看我。我只是為了小豪才娶你,記得嗎?」

    豬!他永遠不會忘了提醒她這一點!夢笙咬牙切齒地道:「這也不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我到底什麼時候必須嫁給你?」

    「下星期四。」

    下星期四!夢笙驚得手都抖了,杯子裡滾燙的咖啡潑將出來,她痛叫出聲。李均陽趕了過來,一把接過她手上的杯子,抽出自己的手帕來就往她身上擦。但夢笙一把將他給推開了。他的碰觸和他的假情意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

    「離我遠一點!」她嘶聲道,「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為什麼還不走?好,下星期四就下星期四,可是在那之前我起碼還是自由的吧?現在,能不能請你回去?」

    李均陽站直了身子,嘴唇抿得像一條直線。「如你所願。」他說,慢慢地轉過身子,走了出去。留下夢笙跌坐在地上,兀自為了她將臨的婚事而顫抖不已。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6-6-27 16:37: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無歡

一個星期以後,他們靜悄悄地結了婚。

    結婚以前,李均陽堅持要她買件禮服來穿。乍然聽到他的建議時,夢笙忍不住大笑了:「你少荒謬了,買禮服幹嘛?這整件事根本只是一個鬧劇,作什麼撐這種場面?穿什麼不都一樣?」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堅持,「婚禮總是婚禮。」

    「噢,好吧。」她不情不願地同意了。他要擺闊就讓他擺吧,反正這一切本來都是他的主意,和他吵一架一點用也沒有。而他因她的同意而大樂了,眼神裡閃著那樣溫柔愉悅的光彩,使得她差點忘了呼吸。

    更叫她意外的是那個婚戒,黃金的鑲座,無瑕的鑽石,組成一個非常美麗的戒指,那並不是一個巨無霸型的,用來搖闊的暴發富戶戒指,毋寧是他特意挑來配合她那纖細的氣質的。但她並為想要它——彷彿是,只要戴上了它,她就名正言順地變成了他的所有物一般。但他不理會她的抗議,不由分說地將戒指戴在她手上。夢笙無法可想,只有讓那戒指留在那裡。

    這一個星期過和飛快。她從來不知道做個新娘有那麼多麻煩。羅家全家人幫了她好大的忙,杜綾尤其熱心。也許是潛意識裡的補償作用吧?她顯然對夢笙的婚事異常歡喜。而夢笙只有回之以微笑,畢竟她已經回頭回路,又何必給別人帶來無謂的困擾?

    然而,不管怎麼強自振作,她也提不起勁來和李均陽討論生活的一切細節。諸如婚禮的安排,婚後要住在那裡等等。她一點概念也沒有,也不想有任何概念。彷彿只要故意忽視這些東西,她就可以假裝這樁婚事離她還很遙遠一般。典型的鴕鳥心態,她知道,但她就是不想去面對這個現實。反正李均陽會安排一切的。這—切既然是他的主意,他愛怎麼搞都隨他去好了。

    李均陽倒是熱心得一塌糊塗,他要忙的事必然比她多了好幾倍,可是他居然還騰出了一個下午來,帶她和小豪到六福村動物園去玩。她沒有拒絕,因為這是小豪開始接受自己父親的時候了。而小豪也真和李均陽處得極好。這只能說是父子天性吧?他對這個陌生人完全不加排斥,整個下午都粘在他的身上,夢笙不由自主地吃醋了。她的兒子,她唯一所愛的兒子居然被這個她一點都不喜歡的人佔了過去!而,李均陽顯然為此十分開心,他顯得溫暖、幽默而悅人,一直不停地逗得小豪格格發笑。不管夢笙多麼努力地去討厭他,面對他那樣的溫柔和明朗,她所有的憎惡全都無法真的凝聚。她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有時居然還會回他以一兩個淡淡的笑容,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眼神便會發亮,彷彿看到什麼無價的珍寶。然而那樣的眼神使夢笙覺得恐懼,彷彿他又在計算她什麼一般。等小豪玩累了,她也就再一次地陷入沉默裡。李均陽試了兩次,想將彼此間的僵局打開,發現自已徒勞無功後,他也就放棄了。

    當然啦,那個放棄只是暫時的。因為隔天他又打電話來了,再一次邀她和小豪出去玩。然而她可以為自己留下來的時間少得可以,而她的心緒混亂得過分……因此這一回她拒絕了他,他顯然不開心了,但夢笙才不管他開不開心呢。氣死最好,這樣我就用不著嫁你了!她有些孩子氣地想。

    不幸的是,李均陽的神態十分堅韌,並沒有那麼容易氣死。只是一眨眼間,她結婚的日子便已經到了。

    他們是在地方法院公證結婚的。禮堂很小,除了法官和證人之外沒有觀眾。她茫然地聽著他宣讀他的誓言,任由他將婚戒套在她的手指上。這一切來得太不真實了!她幾乎以為自己是一個觀眾,正看著一部荒謬的電影。但這一切全是真的,再真也沒有了。法律上記得明明白白,她已經是他的妻子……這個想法使她顫抖。李均陽看了她一眼,看著她空茫的眼睛,嘴角不覺一緊。但他沒有說些什麼,只是簡單地道:「上車吧。」

    「去哪裡?」

    他微笑了。「到時你就曉得了。」他發動了車子。

    夢笙困惑地看著他。笨,他做了些什麼安排,你怎麼連問都不問一聲?這下可好,被他給載去賣了都不知道!她困惑地咬住了下唇,雖然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人要是不肯說的話,便拿挖土機去挖也挖不出什麼來,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再試一次:「喂……」

    「不要吵,夢笙,就要到了。」他的聲音裡帶著笑意,而那笑意裡的溫暖宛若春陽。夢笙情不自禁地顫抖了。老天呀,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嫁給了這個有著這樣可怕的聲音和笑容的人,老天呀!

    車子在兄弟飯店前停了下來。她這才知道他安排了個婚宴。步入那裝飾精美的房間時,她驚愕地發現:每一個人都在那裡。當然有一些人是她認得的,但對她有所意義的人,羅志鵬、杜綾、月梅、小豪,還有她才認識沒有好久的、李均陽的管家秦太太。她一直到了最進才知道李均陽沒有其他的親人,一直獨居在東區的一棟豪華公寓裡。單身漢的日子過起來大概是挺不方便的,何況他常常要出差,所以就給自己找了個全天候的管家。長久以來,這位秦太太無異已是他的家人了。夢笙見過她一次,對這位慈和的中年婦人印象很好。現在,小豪正被秦太太抱在懷裡,睜著好奇的大眼東瞧西瞧。

    淚水湧進了夢笙的眼眶。這太荒謬了!一個婚宴!在她整個生命都給搞得一團糟的現在……她迅速地別過臉去,以免他們看到她眼中的淚光。李均陽抓緊了她的手腕,臉色突然間變得異常陰鬱。

    「表現得快樂一點,夢笙!」他的話是自齒縫間迸出來的,雖然,只有她聽得到他說了些什麼。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快樂啊!」她呢喃著,聽到他沉重地歎了口氣,「而你希望我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這件事,是不是?」

    夢笙沉默了一下,然後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向每個人迎了過去。真開始試了,其實也就不難。香檳酒給了她很大的幫助。何況每個朋友都那麼真摯地朝著她微笑。

    最興奮的莫過於月梅,她小鳥一樣地來到夢笙身邊,吱吱喳喳地稱讚她今天看來有多麼美麗,又對她的「嫁得金龜婿」稱羨不已。「他真體貼,不是嗎?」月梅高興地說,「他給你們安排了這麼個宴會,邀了所有的朋友,可單單不告訴你,為的是要給你一個驚喜。唉,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那天在餐廳裡看到你們兩個的時候啊,我就曉得啦!真浪漫,不是嗎?」她的詩人氣質又發作了,而夢笙只好唯唯應是。她和月梅一向是無話不談的,但這次她什麼也沒告訴她。也許是因為這痛苦太深長,太無奈,也許是因為說了也於事無補。月梅愛作夢,就讓她去做吧。她不想破壞她的想像,也不想教她為她煩惱。

    婚宴很愉快地進行著。這不是一個餐會,而是一個茶會。連午餐都稱不上。雖然,那麼多的點心、果汁和雞尾酒也夠餵飽每個人了。夢笙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香檳,開始變得非常快活。她笑個不住,聽到每句話都笑個半死,對每個來對她說恭喜的人粲然微笑,直到李均陽突然來到她的身邊。

    「我和你說過了什麼?」他的聲音溫柔似水,「你今天很美。」

    她因他的讚美而臉紅了。「謝謝,你今天也很帥。」她笑嘻嘻地說。在深沉的酒意裡,整個世界彷彿都化成了香檳泡沫。她整個人輕飄飄的。

    「你醉了。」他帶著笑說,「我想我們該走了。」

    她醉眼迷濛地看他,一個問題突然躍進了她的腦海。「喬丹麗怎麼沒來?」

    「我又沒邀她。」

    「噢。」她打了一個酒呃,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開始轉動了。整個星期以來的緊張和無眠開始向她討債,在酒精的輔助下,她突然間再也沒有爭戰的力氣了。「我好累。」她低聲說,然後就一頭軟倒在他的懷抱裡。

    她模摸糊糊記得自己被塞進了車子裡,然後是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抱了起來,走人臥室。她清醒了一些,開始含糊不清地問:「小豪?小豪呢?」

    「秦太太看著他呢,放心吧。」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於是她安心了,再一次沉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她有一剎那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她想起來了:這是李均陽的公寓。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四肢仍然因這些日子的疲累而酸痛不已。天已經黑了,臥室裡亮著一盞柔和的燈。李均陽就坐在床邊看報紙,窗外有車聲隱隱流過。

    聽到她翻身的聲音,李均陽放下了報紙。「你可醒了,真能睡啊。」他的聲音裡帶笑,而她情不自禁地羞紅了臉。

    「幾點了?」她問,一面坐起身來。絲質的被單從她身上滑了下來,露出她赤裸的肌膚。她本能的低下頭去瞧了一瞧,驚駭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全裸的!夢笙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忙不迭將被子重又拉了上去。她的心臟狂跳不已,指尖情不自禁地發抖,卻連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已經八點了。」他慢條斯理地回答她的問題,但語音裡情不自禁地帶著笑意。這使她更窘,忙要轉移話題:「小豪呢?」話一出口她便真的擔心了:她居然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小豪看不到媽媽會怎麼樣呢?

    「秦太太一個小時以前就把他給哄了上床去了。放心吧。」他說,眼光慢慢地瀏覽過她。那單薄的絲被子將她玲瓏的身段襯托得一清二楚,教她想躲都躲不了。夢笙狂亂地避著他的目光,不穩地問:「我的衣服呢?」

    他指了指他身邊一張椅子。「那不是?」

    夢笙驚嚇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你……難道是你……我是說……」她的臉燒得火一樣紅了,偏他笑得那麼壞,像一隻偷吃了魚的貓。「當然哪,不然還會有誰?總不會是你自己吧?」

    夢笙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一巴掌摔掉那個可惡的笑容。她防衛地抬起了下巴,強自鎮定地道:「好吧,那時我是喝醉了。但現在……能不能請你出去,好讓我換衣眼?」

    他抬起了一邊的眉毛。「為什麼?我是你丈夫啊。」

    她驚得心跳都要停止了,睜大了眼睛只是瞪著他。不,他不是當真的!他不可能是當真的!他自已說他要的是小豪而不是她,怎麼現在又……她緊張得手心出汗,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臉上那嘻笑的神情不見了,眼神變得深沉了,呼吸變得濁重了。

    「你真美,」他啞聲道,「你本來就美,但三年以前,你的身體是少女的,而今天卻是婦人的了。你來得更成熟,更渾圓,更誘人。天哪,夢笙……」他的眼神像火一般地焚燒了起來,站起身來走向她。

    一股熟悉而潮熱的慾望隨著他的視線在她體內潮湧而起。夢笙的心狂跳不已,呼吸也跟著亂了。她驚嚇地往後縮,狂亂地想把那種衝動壓抑下去。怎麼會這樣的?我以為這種欲情早就死去了,三年前就死去了!但現在……現在……不、不能這樣!她不能這樣去回應他!這太……太……絕望中她將他伸向她的手一把拔開,叫道:「不要碰我!」

    「為什麼不要碰你?」他的手臂環了上來,「你是我的妻子,不是麼?」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耳後,吹得她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寒顫。血液在她體內激烈地流竄,全然不受她的指揮,激得她全身顫抖。

    「不——不要碰我!」她喘息著喊,「你沒聽見嗎?我——我不要你!」

    「小騙子!」他低沉的聲音不穩地在她耳邊響起,「你的肢體語言和你所說的話全然相反,教我怎能相信你所說的話?不要考驗我,夢笙,我只是一個凡人而已!」她還待開口抗議,但他以一個深長的吻封住了她。那麼甜蜜的吻呵!她所有的知覺都因他的吻而復甦,她整個的身體都因他的撫觸而燃燒。在那不可抑遏的激情裡,她所有的抗議都被衝到了九霄雲外,所有的理智都被燒成了焦大。她本能地環住了他,開始以同樣急切的激情回應他。

    有好一會了,他們倆誰也沒有聽到門上傳來的剝啄聲。但那聲音持續不斷,終於鑽進了李均陽的耳朵裡。他抬起頭來,喉中發出不滿的咕噥。但敲門聲又響了,這回來得更重了些。李均陽重重地歎了口氣,滾下床沿,將自己的襯衫拉好,走過去開了門。夢笙忙將被子拉到自己下巴上,窘得耳根子都紅了。忙亂中她聽見李均陽的聲音在問:「什麼事,秦太太?」

    「呃,」秦太太有些發窘,「真對不起,不過……喬小姐打電話找你。我告訴她說你正忙著,可是她堅持要和你說話,說是有緊要的公事。所認我……」

    李均陽點了點頭。「知道了,我到書房裡去接電話。」他說著回過頭來,對著夢笙微笑了一下。

    但她並沒有著他。只這片刻之間,她的臉已經變得紙一般白。毫無疑問的,打電話來的是喬丹麗。夢笙顫抖了一下。想到方才幾乎發生在她和李均陽之間的事,她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呆子,笨蛋,不知羞恥!你怎麼可以和他……和他……噢,天啊,你怎麼可以忘了他還有這麼個情婦在,忘了他只不過是在利用你、玩弄你,只不過是將你當作某種玩具?如果……如果方才不是秦太太前來敲門的話,那麼現在……現在她已經萬劫不復了!

    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羞辱的淚水不可遏抑地往外奔流。想到自己居然曾那麼急切地想要他,居然曾經那麼急切地回應他,她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而後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一隻熟悉的手輕撫著她肩頭:「怎麼了,夢笙?為什麼哭?」

    她閃電般地向裡一縮。「不要管我!」她哭道。而他的肩膀繃緊了。但只是這一剎那,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將她攬進了自己懷裡。夢笙試著椎開他,但他根本紋風不動。

    「夢笙……」他沉沉地開了口,聲音裡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疲倦,「夢笙,拜託,我們能不能好好地談談?」

    她無言地搖了搖頭,試著止住自己的淚水。

    「你……你很不快樂。」他說,聲音裡有著憐惜。

    「我沒有理由快樂。」她抬起沮痕斑駁的臉,愁慘地看著他,「你逼著我嫁給你,不是嗎?現在你又想和我……」她沒有把話說完,只是用眼神無言地指控著他。

    他重重地歎息了。「講點道理好不好?夢笙?這種感覺是相互的,何況你是我的妻子啊!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

    這四個字使她驚跳,再一次試著掙脫地的懷抱。這一次他沒再堅持,放開手任她自去。江夢笙別開了臉,不想看他。他的存在使地心亂,而她最不想讓他看出來的,就是他對她的影響。三年以前,她曾經毫無保留將她所有的—場全部交付給了他,包括愛,忠貞和信任,可是他毫不顧惜地將它們全擲了回來,砸得她幾乎死去。這一次,他又為什麼這樣急切地想要擁有她呢?也許只是因為她這回拒絕再付出了,而他的男性本能無法拒絕這樣的挑戰?是吧,那就是他的本性了:掠奪與擁有。只要她一旦付出,他就會毫不顧惜地掠取不已,直到她給無可給,剩無可剩。而她將有什麼可以留給她自己呢?無窮的悔恨與痛苦,或許比三年前那一次還要糟,至少至少,她還可以為三年前的自已開脫說:當時實在太年輕、太無知了;但是這一次,她連一點原諒自己的借口也不會有。不,她不能給他任何機會,不能露出任何弱點。如果……如果她還想在他掌握中生存下去的話。

    她深深吸了口氣,刻意地轉移了話題。「事情處理完了?」

    「嗯。」

    「我想喬丹麗對我們的婚事大概很不高興吧。」她的語氣是漫不經心的。但她所有的神經都在等待著他的反應。

    「這跟她有什麼相干?」他漫不經心地問。夢笙突然覺得想吐。他想騙誰呀?他到底以為她是個什麼樣的傻瓜?咬著牙她開了口:「你以為你們之間的事很秘密,是不是?」

    李均陽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我的天!你那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呀?喬丹麗是我的秘書。如是而已!」

    「真——的——麼?」夢笙冷笑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把我當成呆子耍!

    「真的。」他簡單地說,彷彿這個問題根本不值一答,然後他深思地加了一句,「如果我和她之間真的有什麼,會使你覺得困擾嗎?」

    夢笙怒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但她可不想讓他看出這一點。她可不想讓他知道他對她的影響。「不會。」她冷淡地說。「只是我不想假裝我一點也不知情,如此而已。」頓了頓,她忍不住加了一句,「我真懷疑你為什麼不乾脆娶她算了?」

    李約陽揚起了眉毛,表情忍耐有加。「如果我想娶她,我早八百年前就娶了.用不著等到現在。我和你說討好幾次了:她只是我的秘書,如是而已!」

    夢笙閉了閉眼睛,默然轉過頭去,說了半天,他還是不肯承認。他根本——一點點溝通的誠意也沒有。她疲倦地掉過頭去,茫然地看向窗外,嫉妒像毒蛇一樣地啃噬著她的心靈。嫉妒!這兩個字像鞭子一樣地自她心上抽過。她?嫉妒?嫉妒著喬丹麗?她為什麼嫉妒那個女人,她搖了搖頭,試著揮開這些混亂的情緒。她嫉妒喬母麗?這太可笑了!她……

    「夢笙?」李均陽的聲音在她身後溫柔地響起,「我們明天到溪頭去,你說好嗎?」

    她驚跳,回過頭來看他。她的眼神有些茫然,神智還未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過來:「溪頭?作什麼?」

    他忍不住笑了:「度蜜月啊!」

    蜜月?夢笙驚惶地睜大了眼睛,她和李均陽去度蜜月?「不!」她的反應是立即直接的:「這太荒謬了!你和我——我們這種婚姻居然還煞有介事地度蜜月?你也未免太幽默了吧?」

    他的眼神暗了廠下。「你真的不想去啊?」

    「不想!」

    他歎了一口氣。「好吧。」他說,「那我們明天就直接回家了。」

    她知道李均陽在陽明山有棟洋房。雖然她沒去過。但想也知道那會是一棟漂亮的房子。因為他一向有著極佳的品味。這層公寓只是為了他上班方便時用的。而,也由於她今天喝得醉了,他才沒有直接將她帶回家去。她當然是期望能住在山上的了。那裡的地理環境對小豪有好處,而她自己也並不特別喜愛這生活。因而聽到他作了回家的提議,她點了點頭,沉默再度籠罩在他們中間,彼此都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夢笙在沉默中不安地動了一下,澀澀地道:「我……我想睡覺了。」雖然,她其實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才剛睡了個漫長的年覺,醒過來還不到一小時。

    他默然瞧了她半晌,而後突然笑了。

    「好主意。」他說,移到她身前,一手輕輕地拂過她的髮絲。

    她好像被火燒著般向後一縮。「我是說一個人睡!」

    「你——真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上床啊?」

    她的小臉漲紅了:「你自己說過你不想要我的!」

    「我騙你的,成不成?」他的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嚇了她,「你總不會天真到去期望,結婚以後,我還打算過著苦修僧的禁慾生活吧,啊?」

    她痛苦地別過了臉,這個混蛋,他從不放過他可以得手的任何利益,是不是?幾分鐘前他們才剛剛談過喬丹麗,他現在居然還有臉來向她求歡?

    「我又不是你的玩物,可以由得你隨意玩弄。」她僵著聲音道,「你既然不愛我,這樣的性生活豈不太廉價了些?」

    他的身體繃緊了,半晌方道:「那麼如果我——愛你呢?」他的話是小心翼翼,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出來的。

    然而這幾個字便如利劍般刺穿了她的心口,夢笙疼得幾乎彎下腰去。愛!他怎麼可以把這個字說得如此隨便,如此輕易?我的天哪,李均陽,你真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啊!她深深地呼吸,靜待那陣疼楚過去,才慢慢地開了口:

    「那也沒什麼差別,因為我不愛你。」

    有那麼一剎那間,她從他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而後他轉過身子,打開了臥室的門。「晚安,夢笙。」他的聲音疲倦而空洞,「你可以安心地睡在這裡,我不會來煩你的。」門在他身後無聲地掩上。

    他聲音裡那奇異的疲憊觸動了她。她奔向前去,突然想叫他回來,求他留下!但門已然闔起,而她自己突如其來的衝動嚇著了她。她把臉貼在門上,慢慢地滑下地去。我為什麼想叫他回來呢?我又為什麼嫉妒喬丹麗呢?因為我——因為我愛他!

    這個念頭是閃電般浮現的,一浮現便立時擊得她全身麻木。我愛他!否則的話,這一切豈還能有任何其他的解釋?那愛一直深藏在她心靈深處,雖經她竭力矯飾,卻始終不曾死去。若非如此,他的眼神和碰觸豈能如此輕易地將她點燃?若非如此,她又豈能如此輕易地就答應了他的婚事?她豈不該拚死掙扎,甚至不惜使用一切合法非法的手段以求保有她的自由麼?呵,天,她愛他呵!就因了這愛,她那纖柔唯美的心靈深處,那連她自己都不曾知覺的深處,還想望著一個可能——贏得他愛的可能。

    夢笙絕望地顫抖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地愛上一個人呢?一個全然不將她放在心上的人?三年的煉獄生活不曾消減她的愛於萬一,而今又如何可能使它死去?天哪。天,為什麼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見異思遷的女子?又為什麼偏偏教我遇上這樣的一個人哪?愛得如此絕望,如此孤獨,如此不堪?她做倒在米色的地毯上頭,開始了無聲而沉痛的啜泣。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6-6-27 16:38: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惘然

夢笙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了,只曉得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陽光透進窗簾照了進來,耀得一室亮晃晃的。她疲憊地伸了伸懶腰,站了起來,老天哪,她居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極其不安的一夜……這就是她的洞房花燭!婚禮真的只是昨天的事麼?感覺起來好像已經過去一世紀了。

    小豪……

    想起了小豪,她快步走出了房間。昨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沒在就寢以前去看他。這孩子說不定已經不高興得很了?然而客廳裡傳來的笑聲使她止住了腳步。

    李均陽坐在沙發裡,將小豪抱在腿上,面前攤開一本漂亮的故事書,正在給這個小子說故事。

    而後,仿佛是意識到了夢笙的出現,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小豪則一骨碌滑了下來,很興奮地沖進了夢笙的懷裡:“媽媽,媽媽,叔叔正在給我說故事!好好玩!叔叔還喂我吃早飯!”他的小臉因愉悅而發亮,整個人因這嶄新的環境和新得的朋友而興奮。他對李均陽的喜愛是異常明顯的。夢笙對著他微笑了。而後她抬起眼來,向李均陽看去。

    他們的眼神相遇了。他的神色有些戒備,嘴角有些緊張。夢笙再低下頭來看看小豪,摹然間覺得心痛。他們兩個長得這麼像啊!她生命裡兩個最重要的男人……沖動之下她搭住了他小小的肩膀,蹲下了身子。

    “寶寶,”她的聲音溫柔而嚴肅。小豪用好奇的眼睛看著她,仿佛意識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夢笙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種做法也許很笨拙,但她必須快些;否則她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凝聚出足夠的勇氣來告訴他這件事了。“寶寶,”她說,“那不是叔叔。那是——爸爸。知道嗎?是你的爸爸呀!”

    她聽到李均陽倒抽了一口冷氣,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小豪顯然困惑了,看看李均陽又看看她,然後他突然笑開了臉。“叔叔是爸爸?”他向李均陽看去,笑得更開心了。“爸爸!”他快樂地喊,向他的父親奔去。

    李均陽張開雙臂,將他一把抱進懷裡。小豪顯然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用他那嘟嘟嚷嚷的童音語焉不詳地說個不休。李均陽只是點頭,只是微笑。江夢笙的眼眶潤濕了。看到他們父子這樣親密地摟抱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做得沒有錯。他們父子彼此投緣,而小豪那麼需要一個父親……但她也覺得失落,覺得嫉妒,覺得孤獨。從今以後,小豪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地需要她了……她咬了咬下唇,無言地退出了客廳,回到了臥房裡。

    難言的辛酸再一次占據了她的心靈,無言的淚水再一次充滿了她的眼眶。她伏倒在床上,再一次為自己所有的遭遇而哭。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李均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

    “夢笙——”他的聲音低沉且溫柔。但她把自己埋進了枕頭裡,不想見他。他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整個人翻了過來,而後溫柔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痕。

    “噢,天,小東西,別哭——”他的聲音裡帶著痛楚,無限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一手輕撫著她的背心。在他強壯而無言的撫慰之下,她奇異地平靜了下來,漸漸地收住了眼淚。

    “對不起。”她抽噎地說,忽然覺得好難為情。

    “為什麼?”

    “我……我把你的衣服都給弄濕了。”

    他微微笑了一笑。“你的淚水像明珠一樣珍貴,我求還求不到呢。”

    夢笙窘得滿臉發紅,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小豪呢?”

    “秦太太在喂他吃中飯。”他說,頓了一頓,慢慢地接著說,“我要謝謝你方才所做的一切。這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而我也知道,這對你而言,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笙艱難地聳了聳肩。“是不容易,我嫉妒得要命。”她承認道,“可是我不能老讓他叫你‘叔叔’,何況他那麼喜歡你。我……很高興我這樣做了。”

    “他是個好可愛的孩子。”他的聲音裡滿是柔情,“而你是最好的母親。我真希望……”他的手指在下滑,來到了她的小腹,“能看到你懷孕時的樣子。”

    他的碰觸使她顫抖,而他們的話題己經來得太親密,太危險了。即使夢笙已經對自己承認了她自己的感情,這仍然不能解決橫跨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她的恐懼仍然存在,而且只有來得更為深切。只因為他不愛她,她如果將他所要的給予他,那麼她自己就真的萬劫不復了。被他拋棄的痛苦仍然鮮明地焚燒在她的記憶裡,使她再也沒有勇氣去冒第二次的險,把自已封在冰牆之後,雖然孤獨,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至少平靜,不會有這種火灼般的震蕩,可是也不會有這種痛苦——如同她此刻的碰觸所帶來的一般,她無法自已地向裡一縮,避開了他的手,僵著聲音道:“沒有什麼好看的。我那時很丑。”

    他察覺到了她的退縮,慢慢地收回了手。但他的聲音仍然異常的柔和:“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有丑的時候。”

    她試著想對他微笑,但她笑不出來。她可不像他有那麼高的段數,可以將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我……我想去洗把臉,換件衣服了。如果我們要回……家,我應該先准備一下才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默默審視著她,她在逃避眼前這親密的話題,也在逃避他;但她逃避得這樣拙劣,無論如何是瞞不過他那銳利的心眼的。然而他並沒有再逼她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道:“我們吃過飯就走。”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仿佛轉身想走,卻又停了下來,說:“陸姨等著見你已經等不耐煩了。”

    “陸姨?”

    “陸姨是我媽生前的好友。我媽死後她就一直照顧著我,幾乎像是我第二個媽媽一樣。”他解釋道。夢笙點了頭。她知道李均陽的父親在他不滿周歲時就已去世,母親又在他十二歲那年死了。如此年幼就必須獨立,也許這就是他如此封閉,如此難以親近的原因吧。夢笙憐惜地想,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她和你住在一起嗎?”

    “不。不過她就住在附近,我不在時她總是幫我照看房子。你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安慰似地加了一句。

    “但願如此。”她低喃,止不住自己的緊張。她沒有婆婆,但是這位陸姨或多或少是位婆婆級人物,而且是突然冒出來的,這使她駭怕。她一點心理准備也沒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忽然間低下頭來,在她嘴上啄了一記。“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他微笑道,轉身出門去了。他的動作那樣迅速,夢笙連抗議都來不及,門已經在他身後闔起。

    午餐過後,他們按計劃進行,駛向坐落在陽明山的家,小豪非常興奮,非常快活,一路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車子駛出了市區,駛上了山徑,然後,來到了一棟豪華的房邸之前。原石搭就的北歐式建築,上頭攀爬著碧色的籐蔓。花壇上的玫瑰正自盛開,園子裡自石砌成的池中正噴著晶瑩的泉水。夢笙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好漂亮!”她驚歎著,對著他露出了一朵璀璨的笑容——自他們婚禮過後,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這樣全無戒心,笑出這般純然的歡喜。李均陽的呼吸停住了,眼睛裡全無笑容。夢笙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懷疑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許他以為我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她憂慮地想。

    然而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因為房子的前門開了,一個嬌小纖瘦的人影走了出來,滿頭銀發在陽光閃亮。夢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個女人她見過的!這就是她和李均陽重逢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在餐廳裡吃飯的女人!

    原來,這就是他的陸姨。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過得飛快。在安頓下來之後,夢笙發覺自己的日子,除開她和李均陽之間的緊張關系之外,竟是出乎意料的愉快。陸姨待她很好,雖然她的言談之間,似乎頗有一點保留;但她對小豪則是全心全意地疼愛。小豪也好喜歡陸婆婆,待她就如待自己的祖母——如同他有個祖母——一般。這父子倆的情誼也是與日俱增,小豪對他老爸已經發展出一種英雄崇拜,話題整天繞著爸爸打轉,只要爸爸在家,他就整天粘他爸爸。這個小孩的成長和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他的體重增加了,皮膚曬黑了,人也變得活潑了,整天在園子裡到處跑。李均陽替他買來了一只小狗,小豪反正也不會給它取名字,就管它叫狗狗;小孩和狗整天在一起玩。夢笙從不曾見他這樣快樂過。穩定而安適的家給了小豪最需要的安全感,李均陽和陸姨的愛使他更明亮、更開朗。李均陽說的沒有錯:他是能夠給小豪所需的一切。而,僅只是見到愛子這樣的幸福,一切的犧牲便都已經值得了。

    夢笙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說是不快樂。家事都有傭人照看,她根本就用不著煩心。她所有的時間都可以拿來照看小豪,也可以盡量看自己想看的書,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了。

    陸姨幫了她很多的忙,有時她想下山去逛街買東西什麼的,陸姨總是十分樂於替她照顧小豪。在談話中她知道:陸姨的先生是個很有名的攝影家,經常在外旅行,夫妻兩個常常整年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幾個月。但陸姨對這樣的生活十分滿意。“我們兩個的脾氣都不好,又受不了約束,受不了沒有變化的日子。如果我們兩個年到頭綁在一起,大概其中一個早就被氣死了。你知道,我們這些老古板可不作興離婚這碼子事的。不離婚喲,這日子怎麼過啊?還是目前這個樣子最好。”

    夢笙聽到這裡,忍不住便笑了。陸姨自己是個作家,經常應邀去演講什麼的。她顯然不是很愛做家事的那種人。夢笙可以了解她需要自己生活空間的那種感覺。一般的家庭生活只怕真的會把她給遭瘋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模式,世界上很難有所謂的“標准”這回事。陸姨對她先生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因為她提起她先生時總是笑得心滿意足。人家說的:“小別勝新婚”。那麼陸姨和她先生每回聚首,可不都像在渡蜜月一樣了麼?

    這樣的感情使夢笙羨慕得不得了。她自己的愛留給她的是什麼呢?只有紫張、痛苦和不寧。每回她和李均陽處在一起,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異常緊張的氣氛。這樣的緊張和自我防衛的心理使她說話無法柔和,也使得她反應無法正常。李均陽雖然試著要打破他們之間的僵局,但這種事本來是相互的。她的僵硬感染給他,使得他也無法維持他一直努力要維持的輕快和平靜。於是他變得愈來愈緊張,愈來愈易怒;他的言辭裡多了譏誚,多了憤怒,人也愈來愈疏遠,他們之間的牆愈來愈高,氣氛愈來愈冷,也愈來愈——一觸即發。除了婚禮那天晚上之外,他再沒試著碰她。她應該為此而松了口大氣的,可是她反而益覺愁慘。然而她不敢接近他,因為她沒有勇氣對他揭露她的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他們之間的情況遂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偏是誰也無能為力。李均陽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他每天早出晚歸,工作得像牛一樣。可是即使相見得這般少,那緊張僵硬的氣氛也不曾稍微的和緩下來,反而愈來愈窒重了。

    一天下午,陸姨興致勃勃地說要教小豪畫畫,把小豪帶回她家去了。她除了寫作之外還喜歡美術,在家裡有一間設備相當齊全的畫室。小豪滿懷著高興地去了。因而現在家裡很空。天氣太熱,夢笙實在穿不住其他的衣服,只有替自己換上了一件露背裝。這衣服是麻紗制的白色洋裝,作連身的剪裁,只在衣擺下點綴著幾朵小小碎花。不止露背,連前胸都開得很低;柔軟的衣料托出她玲瓏誘人的曲線。平日裡夢笙是絕不會這樣穿著的。但今天實在太熱,何況,管他呢,家裡又沒有別人……

    李均陽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少了。每天晚上,她總是獨自一個人睡在那張過大的床上,想他想得心痛,恨不得能夠不顧一切地奔入他的懷抱裡。那樣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的滋味,實在是淒清得令人為之顫抖,然而這樣的心痛,這樣的想望,一到天亮時便如同日出後的露水一樣地消失無蹤了。夜間凝聚出來的勇氣,到了白天便被她自己批判為怯弱;而李均陽的冷漠疏離更加深了他們之間的鴻溝,削弱了她的勇氣,這樣的啞劇每天重復搬演,演得她都已經快要麻木。想來今天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夢笙百無聊賴地在架子上抽出了一本書,走到陽台上,在躺椅上坐了下來。天氣真是熱,但山間還是有風;蟬聲夾著鳥語斷斷續續傳人她耳朵裡來,仿佛在催人入夢。她試著將精神集中在書本上,然而那風的說服力實在太強……她的眼皮沉重了,身體放松了,書本慢慢從她膝上滑了下去。

    有那麼好一陣子,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她突然驚醒過來,清楚地覺出有人在輕撫著她的背脊。她嚇得跳了起來,抬起頭來一看,正正地瞧進了李均陽的眼睛。

    “噢,”她喘了口大氣,“你嚇著我了!”

    他對著她微笑,但那微笑並不曾進入他的眼中。“抱歉,我以為你睡著了。”他說著,深沉的視線滑過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她隆起的胸線。

    夢笙情不自禁地臉紅了,本能地向後縮了一縮。他的凝視使她緊張。她焦切地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抓住了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問題就往外扔:“你不是應該在辦公裡的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老天哪,她在用什麼口氣和他說話?好像他沒有權力回自己家似的!

    李均陽微微皺了皺眉,簡單地說;“我最近工作得太多,也該給自己一個休假了。”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他是工作得太辛苦了,她知道;然而他的接近使她緊張,竟說不出一點話來安慰他。

    李均陽推了推她:“挪進去一點好吧?騰個位子給我坐。”

    她驚惶地看了他一跟,無言地往裡挪了一挪。這張躺椅相當寬大,像他們這種瘦子,坐兩個人是足夠了。李均陽坐了下來,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說:“羅志鵬今天早上打了通電話給我。”

    “他還好吧?”她關切地問。

    “好。他們的發展出乎預料的好,羅志鵬聽來很幸福的樣子。”

    “那太好了!”夢笙打從心裡高興起來,“他那麼愛杜綾,真應該得到一點報償才是。老天有眼,是應該讓他過著幸福生活的。”

    “那麼我們呢?”

    她迅速地掠了他一眼,他臉上的神情使她心跳。她迅速地別過臉去,手忙腳亂地轉移話題。“小豪到陸姨那兒去了,她說她要教他畫圖。”她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僵硬了,嘴角抿緊了;幾個月來一直橫在他們之間的窒重氣氛重又形成。這次是她的錯,她知道,因為每逢他稍一接近,她就又把他推開了。但她沒有辦法。這似乎已經變成了她的本能反應:一種因過分的自我保護而形成的冰牆,一種因不敢信任而造成的排斥及退卻。天,事情為什麼會變得這樣艱難哪?每回和他在一起,她就繃得像一只絞死了的弓弦。明明知道自己也有責任,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要怪起他來:該死的,你為什麼就不能想點辦法呢?你不是一向很能說,很能笑,很能安撫別人的嗎?但你偏偏吝於為我一施此種魅力?是我在你心裡太過無足輕重,才使得你連試都不想去試的吧?如果是喬丹麗在這裡,那情況自然又另當別論了!她狂亂地想著,竭力和那種自憐的心態作戰,而後發現李均陽一直盯著她看。

    “你盯著我作什麼?”驚惶加上羞澀,使得她再也顧不得說話的禮貌了。我的天哪,他看的是些什麼地方呀?早知道就該用棉被把自己給包起來的,偏偏挑了這麼件露背裝!見他沒有回答,兩眼只管盯著自己瞧個不住,夢笙咬牙道:“拜托你走開好不好?我……我要看書了!”她彎腰拾起了跌在地上的書,殊不知這樣一來,適足以暴露出她婉曲的胸線。李均陽的眼色變深了。他伸出手來,從她腰間繞了過去。

    她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不要!”她喊,轉過身子去想將他推開。他的牙關咬緊了,眼睛裡冒出了怒火。

    “你以為我想做什麼?強暴你嗎?”

    “天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來?”她本能地反擊了,小臉因他語意中的嚴苛而漲得通紅。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後慢慢地松弛了下來。“抱歉,夢笙。”他道歉道,“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啦?”

    我們之間的問題只在於你根本不愛我。她悲傷地想著,從長長的睫毛下抬起眼來看他。她的痛苦、孤獨、掙扎、不寧和困惑快將她撕裂了,而她全然的無能為力。幾個月來深重的折磨清清楚楚地寫在她臉上。那怯生生的小臉是楚楚動人的。

    李均陽重重地歎息了。“天哪,夢笙——”他從喉中發出濁重的咕噥,驀然間低下頭來,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那熟悉的欲潮又回來了。幾乎像是在火藥上點了引信一般,她整個的身體都因他這一吻而起了激烈的反應。她愛著他呵!而這幾個月以來的折磨實已超過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在他懷抱中情不自禁地顫抖,強烈地渴望著回應他,強烈地渴望著在他懷中忘懷一切——一切的掙扎,一切的抵抗,一切的憂傷,一切的顧忌……然而幾乎就在同時,那堵看不見,摸不到的冰牆又回來了,開始頑強地和她的欲念作激烈的抗爭。他溫熱的唇饑渴地吻過她纖細的頸項,滑向她隆起的酥胸,吻得她全身發顫;然而就在同時,冷意在她的心底漸漸擴大,漸漸地冰凍了她的知覺。她開始用力去推他,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對他而言,她的掙扎不過是蜻蜒撼柱罷了。夢笙咬緊了牙關,痛苦地道:“這是不是——我嫁給你所必須支付的代價?只因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所以我就必須用我自己的身體來償還?”

    有那麼一剎那間,她以為他根本沒聽到她所說的話;而後他的頭猛然抬了起來,身體繃得死緊,眼睛裡有著她從來不曾見過的怒氣:“該死的你——很好,江夢笙,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那麼就算是這樣的好了!”他猛然間低下頭來,近乎狂暴地吻她。

    那激烈的狂怒的吻嚇壞了她,夢笙驚得全身都僵了。他恨我,她恐懼地想,而他因他對我的欲望而恨他自己。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們這樣的折磨彼此……夢笙全身僵直地躺在躺椅上,直覺地感覺到他的吻雖然狂暴,他的撫觸卻仍是溫柔的。然而她無法對他起任何反應。她只覺得冷,覺得疲倦,覺得麻木。她無言地瞪視著頭上的藍天,遠方有蟬聲不斷傳來。天氣這樣炎熱,但她只感到了刺骨的寒凍。無聲的淚水自她眼角滑下,靜靜地流過她的臉頰。天啊,我做了什麼使他這般要我?我又做了什麼使他這般恨我?

    麻痺中她聽見李均陽咕噥了些什麼。他突然放開了她,坐起身來。然而她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淚水無聲地在她臉上奔流,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哭。直到此時,一聲啜泣才終於沖破沉靜,從她緊掩的口中滑了出來。

    “拜托,別哭了。”他重重地說,卻不曾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道歉,只知道自己被他嚇壞了。他因她的啜泣而歎息了,慢慢地轉過身來,無言地凝視著她。他的視線滑過她帶淚的臉龐,滑過她半裸的嬌軀。夢笙手顫腳顫地整理衣衫,將肩帶拉回它原來所屬的地方。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他們之間慣有的,那種沉寂如死的氣氛又回來了,只是這回更形沉重,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有死命地低著頭,兩臂自衛地環在自己胸前。

    而後他再度歎息了,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珠。然而這碰觸使她驚跳,使她本能地將臉別了開去。而他迅速地收回了手,仿佛被蛇咬到了一般。

    “不用擔心,夢笙,他咬著牙開了口,“我不會強暴你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得了吧,夢笙,你就像水晶一樣的透明!”他慢慢地說,聲音裡帶著譏誚之意。那種無情的聲音刺穿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靈。夢笙的臉色由紅轉白,卻只是低著頭不置一詞,有什麼可說的?她反正辯他不過,她反正斗他不過。

    李均陽默然凝視了她半晌,然後沉沉地開了口。“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等那邊的事辦完了以後——”他的聲音裡一點感情都不帶,仿佛說的是別人家裡的事一般,“我就搬回東區的公寓去。你和小豪繼續留在這兒。當然我……我會常常回來看他,不過這些細節我們以後再討論好了。別擔心,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保證你們母子衣食無缺。”

    夢笙震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臉色變得紙一般白了。好極了,夢笙,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嗎?要他走出你和小豪的生活,再也不要來煩我們?而今她的心願即將實現了,她才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謊言裡。她愛他愛得那麼深呵,深得他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化入了她的靈魂,織入了她的生命。即使在她自以為深恨著他的時候,她的生命也依然是以他為中心而存在的,只是她一直拒絕去承認,一直拒絕去面對。直到此刻,他即將走出她的生命了,她才發現:一旦失去了他,她的生命將是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這個想法雷電般貫穿了她。那痛苦來得如此不可忍受,使得她幾乎要開口求他留下。然而她沒有辦法,幾個月來形成的冰牆太厚太重,即使是這樣的撞擊也無法使它倒塌。夢笙只能勉強抓住唯一能想到的語言,無力地試著打消他的念頭:“但……但這裡是你的家呀!”

    “而你是我妻子。”他陰郁地反駁,“這些名分究竟有什麼意義?既然你並不真是我的妻子,那麼所謂的家也不過是一棟房子而已。然則我住在哪裡,也就沒有什麼差別了。”他停了下來,兩眼望向遙遠的天際,半晌才慢慢地接了下去,“是我錯了。我不該逼你嫁給我的。我本來以為……”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空洞。然而他並沒有把話說完,只是無謂地聳了聳肩。

    “均陽……”

    “別再說了。”他疲倦地站起身來,轉身欲走。

    “難道……難道在這件事情上頭,我居然連一點說話的權力都沒有嗎?”她焦切地問著,希望事情能有一點轉圜的余地。她怎麼能讓他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命!呵,天,她怎麼能?

    “你已經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得夠清楚了。”他僵硬地道,“很好,江夢笙,你畢竟是贏了。我沒有辦法再和一個恨我恨得如此明顯的女子在一起生活。如你所說,不管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它總之是結束了。我想我們除了分居之外,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

    “可是……難道……”她想說:“難道我們不能再試一試嗎?”

    然而他並沒有讓她把話說完,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是我錯了。而我不想看著你的余生都為此而受苦。難道你以為我很樂意看到,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抖得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嗎?是我自己太天真,一直拒絕去看這樣明顯的事實。而你說得夠清楚的了,我們之間早就完了——”他的話驀然終止。夢笙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他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話裡帶著那樣強烈的怒氣和挫敗,驚得她一時間不知所措。等她回過神來,在他身後追了出去時,已經是遲了一步,引擎的咆哮自車庫裡傳來,轟轟轟地駛下了車道。等夢笙追到門口,只來得及看到車子的背影轉過路的盡頭。李均陽已經絕塵而去了。

    夢笙真不知道:這天裡剩下的時間,她是怎麼過的了。從外表上看,她很正常;然而所有的事在她而言,都只是機械性的操作。她甚至並不真的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吃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她所有的思緒只有一個焦點。所有的情感都只湧向一個方向。所有的風吹草動都使她驚跳,期盼是他回來的聲響。然而他當然沒有回來。也許,他根本再也不想見她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做完了所有白天的工作,她終於得以一個人在房間裡獨處。小豪和往常一樣地玩得筋疲力竭,吃過晚飯就倒在他的小床上睡著了。屋子裡這樣靜……這樣靜。她躺在那張過大的床上,輾轉不能成眠。壁上的鍾指向夜裡十二點。他今天是不會回來的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回來,從今以後,除了小豪之外,這個屋子裡只有她了,而未來的歲月還如此漫長……孤寂而漫長。沒有了他的日子直是一片荒蕪,教她想起來便止不住要顫抖。也許他們早該談談的。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曾經對他顯示出一點感情,一絲溫暖,那麼他或者會來得比較喜歡她,比較在意她?然而在她深切的、害怕再次受傷的恐懼裡,她不但沒有那樣去做,反而一味地用她的冰冷和嚴苛去驅逐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她不顯示她的情感,就不致於再次受到傷害。

    不會再受到傷害?多麼愚蠢的想法呵!夢笙幾乎忍不住大笑起來。難道她現在就不會受到傷害了麼?似這般靜靜躺在黑夜裡想望他,任由再不相見的想法將她撕成兩半,難道就是她一直想望的自由和寧靜麼?江夢笙,你是多麼的愚蠢呵!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想要報復。在他逼她結婚的那一天,她曾經暗自期望過:要將他的日子弄得慘不堪言,希望他如她一樣的受苦。雖然她並不曾刻意去實行什麼復仇計劃,但又焉知這一切不是她的本能在引導她呢?好了,她成功了,如願以償地逼得他耐心盡失,如願以償地逼得他離她而去……從今以後,他們只會在他前來看望小豪的時候才得相見,彼此扮演有禮的陌生人,仿佛他們之間從不曾有過故事,從不曾留過痕跡……入骨的寒意從她心底深處一直滲將出來,凍得她全身發抖。天哪,天!她如何受得了這個?她如何受得了?

    而今他在什麼地方呢?也許和喬丹麗在一起,接受她的慰藉?一想到喬丹麗,夢笙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想到她和李均陽在一起的情景,更教她痛苦得無法忍受。沖動之下夢笙拿起了話筒,撥了李均陽公寓的電話。鈴聲在她耳中響個不住,卻始終沒有人來接。是什麼把他絆住了?夢笙腦海中開始作出了最壞的想像。他一定是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嫉妒和憤怒在她心底激烈地燃燒,痛得她滿床亂滾。然而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點辦法也沒有!

    曙光初現的時候,夢笙終於精疲力竭地睡著了。然而她睡得極不安寧,作了無數個惡夢。等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小豪在床尾跳跳蹦蹦,一見她醒來便撲向前來,一頭鑽進她懷裡。

    “媽媽,媽媽,”他喊,“你看,爸爸替我穿好了衣服呢!”

    夢笙的心跳到了喉頭。“你爸爸回來了?”她的聲音發啞,眼睛不自禁地四下搜尋,“他在哪兒?”

    “走了。”小豪高興地說,顯然對事情的嚴重性一無所知,“我們進來看你,可是你睡著了。爸爸說我們不可以把你吵醒,所以我們就沒有叫你。”

    “走了?”她的心髒沉到了谷底。他來過又走了,而他居然沒有叫醒她!他連話都不想和她說呵!

    “哎,”他伸出小手來抱住了她,“爸爸說要我好好照顧你。”他很大人氣地說,“所以我來叫你起床。起來啦!”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門上便傳來剝啄的聲響。而後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人是陸姨。她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上頭是一碗稀飯和幾碟小菜。夢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陸姨看出了她的驚訝,微微地笑了。“均陽那孩子今早打電話給我,說你人不舒服,所以我就來了。不是我說,你的神色看來真的很糟呢。我看你呀,今天也別做別的事了,乖乖在床上休息一天才是正經。小豪交給我,你盡管放心好了。來,吃點東西。吃了東西才有元氣,恢復得才快。”陸姨嘴裡一面嘰裡呱啦地說。一面把托盤放在床邊的茶幾上。不等夢笙回答,又轉過身去,刷一下把窗簾打開。清亮的陽光立時洩滿了整個房間。

    “其實沒什麼嚴重的,讓您費心了。”她只能這樣說。

    “呵,當然哪,”陸姨嗤之以鼻,“你們年輕人,總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不管怎麼說,先把東西吃了吧。我晚些再來看你。來,小豪,”她牽起小豪的小手,“咱們出去,讓媽媽好好休息,不要吵她。”

    門在他們兩人身後無聲地闔上。

    夢笙低下頭來看著盤中的食物,只覺得胃口全無。李均陽回來過了,但他竟然連叫都不曾叫她……他是連話都懶得和她說了?夢笙沉沉地歎了口氣,把頭埋進手掌心裡。有什麼好心痛的?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實麼?不管怎麼說,他總還是一個盡責的父親。小豪今早看來非常快樂,她真不知道他是怎樣和孩子說的。從陸姨的表現看來,她顯然也毫不知情。對陸姨而言,他只不過是去從事另一趟公務旅行而已。

    夢笙艱難地歎了口氣,爬起身來,如往常一樣地梳洗更衣,先下樓去。不管她心中有多麼痛苦,日子總得要過。為了小豪的緣故,她不能不振作起來。她必須表現得正常,表現得愉快,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杏則的話,像小豪那樣敏感的孩子,很快就會發現事情不對了。天知道這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然而她做得到麼?三年前她失去過他一次,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得重新站起;這一次呢?她再一次的失去他了,而那痛苦竟然只有更深。這一次,她還站得起來嗎?她還支持得下去嗎?夢笙茫然地抬起眼來,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自己的問題。窗外傳來夏蟬清亮的鳴聲,屋子裡流動著清亮的陽光,但她只覺得好冷……

    好冷。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3C商品達人勳章 流行教主勳章 品味生活區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哥哥你好色 轉吧七彩摩天輪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IQ180解題高手勳章 時尚教主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懷舊風車之星勳章 手機遊戲智慧王勳章 動漫達人勳章 手工藝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婚姻專家勳章 幸福家庭勳章 影音達人勳章 正妹貼圖區主題分享達人勳章 環瀛達人勳章 校園生活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汽車達人勳章 機車達人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模型怪怪貓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寵物達人勳章 笑臉討論主勳章 會員榮譽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6-6-27 16:39: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錯誤

門鈴響的時候,夢笙正蜷在沙發上看書。她其實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李均陽已經走了兩天了,這兩天對她而言,就像是兩年一樣的漫長。她讓小豪盡量和陸姨待在一起,因為強顏歡笑對她而言,實在太難了。讀書也一樣的累人。這門鈴對她而言倒是一件好事,起碼可以讓她暫時擺脫那些煩人的思緒。她走過去開了門。來的人是羅志鵬。

    夢笙又驚又喜,不自禁地發出了燦爛的笑容。「請進請進!你怎麼會想到來看我們的?想喝點什麼?咖啡好嗎?」她還記得羅志鵬那個喝下午茶的習慣。

    「好,謝謝。」羅志鵬笑道,很舒適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看著她忙進忙出。

    夢笙把咖啡放了下來,在他對面坐下。「看到你真太好了!今天怎麼有空來啊?」

    「事實上是路過。我到這附近來拜訪一個朋友,就順道過來看看你們,還想順便請你們吃個中飯。均陽呢?」

    夢笙咬了咬下唇:「他——他出差到夏威夷去了。」

    羅志鵬點了點頭。「那麼小豪呢?」

    「小豪和陸姨在一起。陸姨是……我婆婆生前的好友,就住在這附近的。她很喜歡小豪,所以常常帶他過去玩。這幾天她正在教小豪畫畫來著。這個小東西,最近每次回到家都是滿身的顏料——」她猛然住了嘴,意識到自己的囉嗦。或者是太急著想將話題從李均陽身上拉開了?她澀澀地露出了一點笑容,「你呢?家裡的情形怎麼樣?你和杜綾好嗎?孩子們呢?」

    羅志鵬笑了,一個開朗幸福的笑容。「很好。雖然我們還是會吵架,但這一次,我想我們是找到問題的癥結了,一切都在好轉之中。現在學校開學了,安安和強強都回去上課了。至於景光——」他深思地笑了一笑,「我想他已經從『失戀的打擊』中回復過來了,事實上他現在有了一個小女朋友,兩個人處得很不錯呢。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小女孩頗有些像你呢。」

    夢笙忍不住笑了。「那太好了。我真為你高興。」

    羅志鵬回之以一笑。「說真的,我正在想著什麼時候請你和均陽到我家裡來吃頓便飯呢?你說什麼時候好些?或者要等均陽回來再來討論?」

    「我……我不知道……我……」夢笙結結巴巴地說著,淚水突然間不受控制地湧出了眼眶,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她狠狠地想要止住哭泣,可是淚水愈湧愈多,「我……對不起,我……」她抽泣著道,慌亂地抹著眼淚。

    羅志鵬抽出了一方乾淨的手拍遞給了她,同時將她攬進懷裡,無言地安慰著她。一直等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才溫柔地開了口:「好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可以說給我聽了吧?」

    「其——其實沒有什麼——」

    「夢笙,」他耐著性子開了口,「說老實話,你來應門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你看來好像幾天都沒睡好覺似的,整個人都寫著憂鬱。而你還想告訴我說你『其實沒有什麼』?得了吧,夢笙,你是在和你的老友說話啊?」他溫和地取笑她,然而他的眼神卻是嚴肅的,「來,好姑娘,把事情告訴我。說不定我還幫得上一點忙呢?」

    夢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幾天以來的憂傷突然再也關之不住,她一句話衝口而出:「我……我們完了!」

    「你們完了?什麼意思?」

    「均陽他……他不回來了!」她顫抖著開了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根本不應該和他結婚的!」淚水又湧進了她的眼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團糟。我本來以為自己應付得了這種情況的,可是——」她的聲音哽住了。

    「唉,你愛著他,對吧?」羅志鵬銳利地道。

    夢笙苦笑了:「有那麼明顯嗎?」

    「如果你不愛他,就不會這樣悲傷了。」

    夢笙無助地歎息了。「我多麼希望我能不要愛他。可是……天哪,我……可笑的是他根本不在乎我,而我……」她說不下去了,只有死命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他不——在乎你?」羅志鵬的聲音裡滿是驚訝與不信,「夢笙。你真的覺得他不在乎你嗎?」

    「當然哪。他從沒在意過我,從一開始就這樣了。對他而言,我根本無足輕重。」她的喉嚨又哽住了,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羅志鵬不忍地皺了皺眉。「別這樣,夢笙,」他溫柔地道,「你是在放縱自己的情緒了。這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

    「放縱自己的情緒?」夢笙瞪大了眼睛,「可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放縱自己的情緒啊!你不知道過去這兩天裡,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強顏歡笑,竭力在陸姨和小豪面前裝得若無其事……這樣的壓力快把我給逼瘋了!噢,天哪!」她舉手摀住了自己臉頰,纖小的雙肩不住地聳動,「我該怎麼辦?我試著去恨他,試得那麼努力,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即使在我收到那封從南非打來的電報的時候,我也——還是身不由己地愛著他,你相信嗎?我想我是……無可救藥了!而他現在已經離去……天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嘿,說慢一點,我有些地方沒弄明自,」羅志鵬深思地道,「你剛剛說了什麼?你收到了一封電報?南非打來的電報?」

    夢笙長長地歎了口氣:「是啊。那是在小豪出生以前的事。那時南非正在暴亂,均陽有個朋友被殺了,所以他到南非去收拾善後……」

    「嗯,這事我知道的。」

    夢笙抿了抿嘴角:「那就是了。在他去南非以前,我們有過一段短暫而頻繁的交往。臨走以前,他答應過和我保持聯絡的。可是他一走就音訊全無。一直到他的秘書給了我一封電報為止。是那封電報宣佈了我們之間的死刑——」她緊緊地咬住了自已下唇,「他甚至——懶得親口告訴我!」

    羅志鵬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是說,他從南非給了你一封電報?」

    「是啊。」

    「但是夢笙,你一定弄錯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的眼睛睜大了,「可是我確實收到了他從南非打來的電報呀!」

    「是麼?」羅志鵬沉沉地笑了一笑,「電報是郵差送來的?」

    「不,那是——」

    「別說,讓我來猜。」羅志鵬插了進來,「是他的秘書,那位效率驚人的喬丹麗小姐給你的?」他的聲音裡有著不比尋常的怒氣。

    夢笙驚愕地看著他,不能明白他在生什麼氣。「電報是她給我的沒錯,」她說,「可是這有什麼差別嗎?我是說……」

    羅志鵬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是那封電報結束了你和均陽那時的交往,不是嗎?」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好,我來告訴你幾件事,均陽在南非的時候,我在南非也有幾項投資,所以在他出發前,我和他通過一次電話,探問南非當時的政治情況。他答應和我保持聯絡,可是從那時起我一直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後來才知道,反叛軍控制了所有的通訊網,阻絕了南非對外的所有聯絡。那時節人心惶惶,謠言滿天飛——有人說均陽已經死在南非了,股市大起大落,一塌糊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夢笙?均陽根本不可能給你任何信息,更別說是發出一封電報了。神仙都沒有辦法!」

    夢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費力地吸收她所聽到的話。他剛剛說了什麼呀?均陽不可能發任何信息給她?「可是,可是……」她呆呆地說,「可是我收到了那封電報呀!那時我一直沒收到他任何信息,所以就寫了封信給他。因為沒有他南非的地址,我把那封信交給了……」

    「喬丹麗!」羅志鵬的眼睛裡快要冒出火來了。

    夢笙點了點頭。「她說她要把那封信和一些公文一起寄出去——」

    「她根本不可能寄任何東西給他。均陽一到南非就失蹤了,我們整整四個月沒有他任何消息!」

    夢笙呆滯地凝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你真的確定……真的確定均陽不可能發出那封電報來嗎?」

    「百分之百確定!」羅志鵬斬釘截鐵地道,「我們後來才知道,均陽到南非不過四個星期就受了槍傷。雖說是被流彈誤傷的,但他傷得很重,差點就沒命了。就算通訊網不會中絕,他也根本沒有那個能耐去發什麼鬼電報給你!」

    「槍——槍傷?」夢笙嚇得臉都白了,「槍傷?」

    「細節我是不清楚啦,只曉得他在南非的戰地醫院裡呆了好幾個月,然後被送回台北來,在榮總裡又養了很久的傷——將近半年吧,我想。這些事情你該知道吧?」

    「不,我不知道。接到那封電報以後,我以為……」她抬起頭來。困惑地看著他;她的眼睛裡有著驚愕、不信,以及不知所措,「如果他不曾發出那封電報,那麼——那麼那封電報是——」

    「喬丹麗捏造出來的!」

    「但……但是為什麼呢?畢竟,我也可知道南非通訊中斷的事呀?」

    「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夢笙。這整件事是她精心策劃的。她也許冒了一點風險,但她成功了,不是嗎?」

    夢笙按緊了自己心口,震驚得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怎麼能……怎麼有人會做出這種事來?」

    羅志鵬拉起了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你不知道嗎?我想——她是愛上均陽了。」看到夢笙震驚的雙眼,他慢慢地道,「是的,她愛上均陽了。愛到不擇手段要去奪取他,也因此費盡心機,要把一切可能的阻礙都給踢到一邊去。對她而言,要應付個二十歲的純潔女孩,如你,真是比吃大白菜還要容易。」

    夢笙情不自禁地顫抖了:「我從來不曾聽過這樣可怕的事!」

    「你以為『蛇蠍美人』這句話是怎麼來的?」羅志鵬的臉繃得很緊,一字一字地道,「去***,我真想一刀把這個女人給宰了!」

    「而我會很樂意提供你一把刀子。」夢笙強笑道,仍為她剛剛聽來的話而震驚。但她把這些情緒強行壓下了。把震驚留給獨處的時候去審視吧,現在她還有客人……她抬起頭來對著羅志鵬微笑:「謝謝你告訴我的一切。」

    羅志鵬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這應該可以幫助你澄清某些誤會了吧?」他滿懷希望地問。

    「可是那也並不表示他是愛我的啊!」夢笙苦笑著說,心臟不由自主地抽痛了。「雖然他沒發那封電報給我,但他回來以後也沒來找我啊!他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打給我!這還不夠表示他對我根本漠不關心麼?」何況她還曾經親眼看見他和喬丹麗摟抱在一起!這一幕回憶使得她臉色發白了!而羅志鵬銳利眼睛並不曾放過這一切。

    「至少至少,我所說的話,證明了還有許多事是你所不知道的。」他睿智地道,「你所有的結論都建立在錯誤的信息上,而今證明那些信息有多不真了,這還不夠你重新想過麼?嗯?」他的笑容是充滿鼓勵的。他的意思一目瞭然。

    夢笙情不自禁地微笑了,眼眸中再一次充滿了淚水,感激的淚水。「謝謝你,」她輕輕地說,「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只要你能快樂就好。」羅志鵬輕輕地拍了拍她,轉移了話題,「怎麼樣,和我一道吃午餐吧?」

    夢笙微笑著拒絕了。方纔所聽所聞對她而言是個太大的震驚,她實在需要時間來加以吸收消化。她急切地希望獨處——即使是羅志鵬的陪伴也比不上她此刻的靜思來得緊要。羅志鵬顯然對她的心情十分明白,也就不再勉強她,起身告辭離去。

    他人一走,夢笙立時跌進了椅中。她的思緒是一片全然的混沌。三年,那麼久的日子裡,她一直恨著他,恨著他在電報裡和她說的一切,恨著他的薄情寡義,自私自利和怯弱無恥。三年以來,她整個的感情世界都架構在這個事實上頭,而今才發現這個所謂的事實居然是如此可怕的一個漫天大謊!他沒有發出那封電報!她開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淚水滾下了她的臉。他沒有發出那封電報!這一切全是一個毒心利舌、不擇手段的女人搞出來的把戲!天呵,她是多麼的輕信,多麼的無知呵!

    即使是在現在,夢笙也還能清晰記得她讀著那封電報時所感受到的痛苦,所感覺到的恨意,然而……然而這麼些年來,她竟然——全是恨錯人了!

    夢笙將頭埋在手掌心裡,開始不可遏抑地顫抖起來。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呢?大約也在夏威夷吧?一定是,因為她是均陽的秘書……而這已超出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噢,均陽,你不會真的和她在一起吧?你不會那麼瞎、看不出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吧?或許他多少是知道的?他不是——一直不承認他和喬丹麗之間有任何瓜葛麼?既然他不曾發出那封電報,既然他從不曾對她做出這麼殘酷的事,那麼她……是不是好歹應該相信他一些呢?

    希望的火花在夢笙心頭緩緩燃起。這裡還有一些事是她不能明白的,諸如他回來之後,為什麼從不曾試著和她聯絡之類。但就羅志鵬所說,他那時人在醫院,而這也許已足以解釋許多事情了?夢笙咬緊了自己下唇。我必須去找出答案,她對自己說:我已經被自己的怨念蒙蔽了那麼久,也許現在是我設法把事情釐清的時候了?但是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找誰去問呢?

    一抹靈光閃電般劃過她腦際。陸姨!陸姨一定知道他病中的事!

    夢笙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

    這是一個陽光敞亮的下午。陸姨帶著微笑歡迎她。「你來得正好,小豪睡午覺去了,偏我又沒有興致寫東西,正想有個伴呢。」她的微笑從容而悅人,替夢笙沏茶的手勢閒適而優雅。碧色的茶水使人心胸為之一清。那種恬淡寧靜就像陸姨的人一樣,夢笙羨慕地想,幽幽地歎了口氣。但願我也能老得如此優雅,但願我也能活得如此自足。與她相比之下,我的日子實在是太不寧,太愁慘了。

    陸姨聽到了她那悲傷的歎息,轉過臉來看她。「怎麼啦,夢笙,有什麼心事麼?」

    「我……」夢笙遲疑了,有些不知從何開口。但看到陸姨鼓勵而關切的眼光,她終於抬起頭來。她不能再逃了。「我……我有幾件事想請教您。」

    「嗯?」

    「我——想知道均陽那時在南非所發生的事。他——受了槍傷……」她的嘴唇顫抖了。想到他幾乎為此死去,那槍便彷彿是打在她自己身上一樣的疼楚。

    陸姨的嘴角抿緊了,眼眸中出現了怒氣。「可是你——」她的聲音裡帶著嚴厲的苛責之意,但她並沒有把話說完,只是頓了一頓,然後慢慢地開了口,「夢竺,有些事我本來一直不想說的。你知道我非常喜歡均陽那個孩子,把他當成自己兒子看待。可是我到底不是他的媽媽。何況就算我是,有些事也不是我應該管的。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或自己做事的……哼,原則,我要是多說點什麼,只怕要被當成多管閒事的老太婆了。不過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和均陽之間很有點不對,是吧?」

    夢笙漲紅了瞼,慢慢地低下頭去。

    陸姨歎了口氣。「我就怕會這樣。他和你閃電結婚的時候,我對你們的未來實在不無懷疑。唉……」

    夢笙瞪大了眼睛:「不無懷疑?可是您以前從來沒見過我呀?」

    陸姨哼了一聲。「我對你知道得夠多了。雖然他從來不想談論你……」她十分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算了,如我所說,這是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我這個老太婆根本不該過問的。」

    「但是您……不喜歡我?」夢笙困惑地問,「為什麼呢?您甚至在還未見到我之前就不喜歡我了?」

    陸姨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那不是很明顯嗎?因為我一直覺得你生性涼薄。均陽那時倒在醫院裡養傷,病得幾乎死去,日日夜夜呼喚你的名字,而你竟然連前來探個病都不肯——」

    「我什麼?」夢笙震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我不肯去探病?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受了槍傷呀!陸姨!您一定要相信我!均陽受了槍傷的事,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陸姨默然看著她,眼睛裡有著懷疑。夢笙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小臉上滿是懇求之色:「陸姨,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對均陽受傷的事真的一無所知,否則我作什麼還跑來問您呢?請您告訴我!」

    陸姨凝視了她半晌,然後慢慢地點了頭。「好吧。你知道那時南非亂得厲害,大街小巷裡都是游擊戰,打得一塌糊塗。均陽是開完了會以後,在回他旅館的路上被流彈給射傷了。人們把他給送到戰地醫院裡。可是那種地方的設備很差,藥物也很缺乏。等他們把他送回台灣來的時候,他的傷口已經受到了感染,幾乎引發了壞疽。有一陣子,醫生們爭議不休,差點就切掉了他一條手臂。」她停了下來,眼眸中出現了憂傷之意。這樣的回憶顯然是異常擾人的,「我在醫院裡待了好幾個星期,一直陪伴著他,聽到他一直在找你,吵著要見你。但他大半時候都在昏迷狀態之中,所說的話大半是囈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曉得要到哪裡去找你,所以我就和喬小姐說了。喬小姐說她認得你,說她會和你聯絡。但你一直沒來——」

    「我的天哪!」夢笙的臉變得像雪一樣白了。她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的天哪!我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喬小姐沒和你聯絡嗎?」

    「沒有!」夢笙激烈地道,「我根本沒見到她,沒聽到她!我向您發誓,陸姨,如果我早知道……」她的雙唇不可遏抑地顫抖起來,「如果我早知道……」

    陸姨靜靜地看了她許久,臉上慢慢地浮現了一抹慈祥的微笑。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夢笙。「好孩子,不要哭了。我早該知道這其中必然有鬼。我愈知道你,就愈覺得你不可能是那樣的人——」她的眼睛裡出現了深沉的怒氣,「那個什麼喬小姐可得把這整件事好好地解釋一下才行!如果我那時曾經起過一點疑心就好了!可憐你們這兩個孩子,平白無故地多受了這許多罪!」說到這裡,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溫柔的微笑,「但是現在好了,不是麼?現在真相已經大白,再沒有什麼橫阻在你們中間,你們可以……」

    「噢,陸姨,」不可遏抑的淚水再一次湧進了她的眼眶,夢笙的嘴唇情不自禁地顫抖:「我怕——我怕事情已經太遲了!均陽說要和我分居,他——他不再回來了!」

    「你真的這樣想麼?」出乎意料的,陸姨竟然笑了,「傻孩子,莫忘了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呀!沒有錯,他是很內斂,不輕易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是人在病中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脆弱的時候。當他躺在醫院裡,日日夜夜地呼喚你的時候,他所有的防禦都卸下來了。我除非是瞎子啊,才會瞧不出他有多麼深愛著你!而,當你自始至終沒有出現的時候,他把自己整個人都封起來了。他變得陰鬱,冷漠,暴躁又易怒。嘿,那時的他可真不是普通的難搞。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好轉了,但是——」陸姨長長地歎了口氣,深思地道,「我想那是因為,他恐怕再一次被你拒絕,再一次受到傷害,所以沒有勇氣把他自己的感情表達出來——這和你的情況大概沒有什麼不同吧?」

    夢笙專注地聽著,希望的火苗開始在她心裡竄升。他真的愛著她麼?她真的還有機會麼?他們的婚姻——還有救麼?她抬起頭來看著陸姨,眼睛裡充滿了疑懼、不安,以及求助之意:「可是那個喬丹麗——」

    「我知道。在均陽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候,她都守在他的身邊。而且她所想做的,固不止是安慰他而已。我想他或者帶她出去吃過幾次飯,但不會再有別的了。你要知道,她根本不是均陽會選擇的女人呀!每個人都有他們特定的品味,根本是勉強不來的。均陽從不曾真的在意過她,這點我敢擔保!」

    夢笙艱難地點了點頭。她多麼希望能相信她的話啊!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沒有選擇的。她愛他愛得這麼深切,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

    「陸姨,」她求助地道,「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陸姨笑開了:「傻孩子,這還用得著我來教你嗎?」她溫柔的眼睛裡滿是愛惜和鼓勵,「去找他吧!這裡,」她從衣袋中掏出一張紙來,「是他在夏威夷的地址。」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2 05:54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