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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old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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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真]黑夜的記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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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4: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徐慶家焦躁地將身體的重心由左腳換到右腳,右手伸進長褲口袋裡去摸那把  

    彈簧刀,注意到劇場的燈光整個的暗了下來。馬上就要開演了,他知道,因為這  

    已經是他第二次觀看這齣戲了。首演當天他將這戲從頭看到尾,昨天他扮成清掃  

    工人監視了他們一晚上,好找出他可以趁虛而入的空檔。天殺的,那幾個混蛋保  

    護那爛女人保護得滴水不漏,教他過去那十天裡頭連挨近她的機會都沒有。我操  !這已經是公演的最後一天了,她明天一早就要上飛機;今晚說什麼我也得逮著  

    她,否則的話──

    黑壓壓的觀眾席上鴉雀無聲。只坐得下八十個人的小劇院大約擠了一百多個

    人,連後頭都站滿了。觀眾是每天都比前一天多。一群笨蛋,徐慶家不屑地想:

    喝過洋水回來就了不起了?你們要是知道那個女人的心有多黑,還會對她弄出來

    的這種垃圾有興趣嗎?就算她弄出來的玩意兒還有點意思,還不都是我老哥調教

    出來的?否則就憑那個爛女人,能懂什麼叫做詩?  

    黑暗中一個淒涼的聲音響起,高亢中帶著輕微的震顫:在看過一次之後,徐  

    慶家已經知道:那是花子的聲音:「如果等待成為唯一,那會是什麼樣的歲月?  」  

    另一個聲音響起,低沈中帶著悲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接著響起的是、年輕男子的聲音,輕快而緊張:「請問花子住在這裡嗎?」  

    「如果等待成為唯一……」花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良雄和律子的悒詞也插了  

    進來。劇院中依然一片黑暗,然而那三名演員顯然正在舞台上不斷地移動著。每  

    個人的悒詞都是固定的,越說越快,混成一片,而後──戛然而止。  

    燈亮了。  

    三名演員背對觀眾站著,而後律子回過身來。她一身黑色衣裙,臉孔塗得粉  

    白,手中拿著一張報紙,用一種低沈而緊張的聲音讀著:

    「一個瘋女孩的愛。」  

    在她讀報的同時,背對著觀眾的花子和良雄轉過身來,開始演出他們的邂逅  

    ,以及戀愛。那動作是舞蹈化的,一直到那年輕人離開了花子為止。女孩發出一  

    聲淒厲綿長的吶喊,帶著無盡的苦痛拖曳入黑暗之中。燈再一次熄滅。所有的觀  

    眾連大氣也不曾喘他一口。  

    徐慶家不耐煩地將身體的重心再換一次,插在長褲口袋中的手已經因流汗而  

    透濕。演戲進行之中,石月倫是不可能離開劇院的,他的機會只有在落幕之後…  

    …

    真他媽的,這齣戲為什麼不快點演完?他真覺得自己就像那個花子了,總是

    在等待、等待、等待……發了瘋以後,她被律子收留,還每天都到車站去等她的

    戀人,等到筋疲力盡為止。當然今晚我的等待就要結束了,他對自己說,嘴角露

    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來。過去那兩個晚上的憬查可不是白等的,就雞蛋也有個縫

    呢。他的笑容擴大到了腮邊,心臟也因為興奮而跳得更急了。等待,等待……哥

    ,你在天之靈一定要幫我,我們長久以來的等待今晚就要結束了。呵,是的,我

    非讓它結束不可,我知道我今晚就可以將它結束了!然後──然後你就可以安息

    了!  

    等待。花子說:總有人要等待的。有人說過人們是因為等待而活,也同時讓  

    別人等待他們。現在是秋天了麼?她手上那作為訂情之物的扇子開了又闔。春天  

    ,夏沆,秋天,哪一個先來呢?扇子上的雪花如果能夠在眨眼間化去,我將多麼  

    的快樂呀!  

    徐慶家的五指不耐地抓緊,而後鬆開,再抓緊。我不要離開,花子說,慍怒  

    地對抗律子想帶她去旅行的企圖。只要我等在這裡,他遲早會和我相遇的。但是  

    我好累呵。每天坐在木頭凳子上等了又等……

    在花子和律子的後面,良雄拿了張報紙開始兜圈子。移動的星星終於來找不

    動的星了,石月倫,我早知道你不可能在美國待一輩子。徐慶家的嘴角微微勾起

    ,露出一絲陰暗的笑意。當然,整個小劇場裡沒有人在看他。觀眾的注意力全集

    中到那對即將重逢的戀人身上去了。  

    「請問花子住在這裡嗎?」良雄問。律子緊張得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了。  

    「這裡沒有什麼叫花子的!」律子尖銳地說,努力地想保有她心目中美的化  

    身,她藝術創作的泉源。  

    舞台上的另一個空間裡,花子沈睡著,夢著,滾動著。她身上那艷紅的巾子  

    在滾動中鬆開,留下她一身雪一樣的白衣。而室外那一男一女的爭執正自激烈。  

    良雄激動而堅持,律子恐懼而絕望。當年輕人毫不退卻地將他和花子訂情時交換  

    的扇子遞到律子眼前時,後者發出了絕望的慘叫,整個人倒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他們的爭執驚動了發瘋了的女孩。她帶著困惑的表情及扇子出現在臥室門口  。  

    「是我呀!良雄呀!」他熱情地說:「我好抱歉讓你等了那麼久,我帶來了  

    你的扇子!」  

    「我的……扇子?」女孩困惑地看著扇子。全體觀眾鴉雀無聲。  

    徐慶家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感覺到一股難言的燥熱。他從來不曾真正用心看  

    過這齣戲,但這個結局仍然令他不安。雖然,究竟是什麼地方令他不安他並不清  

    楚,但……

    「良雄?」她問,仍然一臉的困惑。  

    「是,是我!」  

    「不,你不是他,你不是!」  

    全體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沮喪的呼喊,簡直比台  

    上的良雄還要沮喪得多。  

    「你在說什麼呀?你忘了我了嗎?」  

    「我沒有忘啊!你的臉和他好像──事實上是一模一樣,就像我在夢裡千百  

    次見過的一樣,只有一點不同……這世界上每個男人的臉都是死的,只有我的良  

    雄的臉是活著的。但是你不是他。你的臉也是死的。」  

    什麼死的活的!徐慶家擦掉了滿額的汗水,直怕自己的手會濕得握不牢刀子  。這見鬼的劇本,見鬼的演出,看得人    心極了!虧我還花了三百塊錢買了兩天

    的票!不過──為了宰掉那個爛婊子,這一點小小的代價又算得什麼呢?石月倫

    ,我跟你保證,你很快就會有──不止是一張死的臉,而是從頭到腳都死透了!  

    台上的良雄已經因失望而離去,花子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習慣性地  

    把玩她的扇子。「等待不就是這樣的麼?等待……等待……一天又要過去了。」  

    「那就等吧!」律子說,聲音幾乎是溫柔的:「只不過我是不等的。」  

    「可是我要等。」

    尺八的聲音悠悠響起,燈光大亮。觀眾熱烈地鼓掌,演員們拉著導演在台上

    謝幕。而後,和前兩天一樣地,他們宣佈:散場後有一個小型的闃論會,有興趣

    的觀眾可以留下來三加。  

    徐慶家得意地微笑著。一群白癡,他沾沾自喜地想:你們一心一意要想保護  

    那個臭女人,怎麼沒想到過:活動的時間安排得一成不變有多麼危險?哥哥,這  

    一定是你在暗中保佑我吧?我實在比他們要聰明得多了!我也知道他們一定想盡  

    了辦法想抓到我,可是我才不會讓他們給逮到呢!他得意地想著,一面興奮地往  

    前移,找了個靠邊的位子坐下,兩眼眨都不眨地盯著石月倫瞧。  

    她今天的保鑣只有兩個,一左一右地護著她。一個是被她稱為小五的傢伙,  

    另一個是最近才加進來的大塊頭。哈!你以為這兩個白癡真的救得了你嗎?別作  

    夢了!徐慶家興奮地撫弄著刀子,簡直無法等到討論會結束的一刻。快了,快了  

    ,他對自己說。我之所以還沒有下手,只不過是因為時間還太早,觀眾還太多,  

    我要想全身而退會比較麻煩罷了!你盡避洋洋自得地賣弄你那點洋墨水吧!再賣  

    弄也賣弄不了多久羅!  

    討論會進行得十分熱鬧,從頭到尾沒有冷場。但進行了約莫一個小時之後,  

    開始有一些觀眾漸漸散了。月倫宣佈正式討論到此為止,但歡迎有興趣的人留下  

    來繼續閒聊。徐慶家當然是留下來「閒聊」的人之一了。他漫不經心地站在三個  

    聚在一起談得熱鬧的青年身邊,假裝對他們的闃論很有興趣,但其實全身上下每  

    一根神經都在注意著石月倫的動向。場子裡的人越來越少,連他旁聽的那個小團  

    體都已散去。徐慶家看看只剩不到幾名觀眾的劇院,心裡頭暗暗地高興。很好,

    太好了;人越少,對我的計畫就越有利……

    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拆除燈光設備了,石月倫身邊的那個大塊頭大約是閒著沒

    事,也跟過去幫忙。由於他個頭最大,高處的燈架很快就成為他的責任了。他踩

    在工作梯上越爬越高……

    看看身旁每個人都有事做,石月倫身旁那個叫小五的男子笑著環視了在場諸

    人一眼,大聲地說:「有沒有人要喝點什麼?我去買!」  

    「哇操,小五,這種事你還要問哪?」爬在工作梯上的大個兒吼了過來:「  

    買回來自然有人喝,這道理你都不懂?」  

    那小五笑著朝空中揮了一下拳頭,湊在石月倫耳邊說了兩句什麼,很快地離  

    開了。  

    徐慶家的心臟幾乎跳出了胸腔。兩個走狗都離開了她的身邊,這機會到那裡  

    去找第二回?真是笨哪,在這種時候──嘿,等一等,這是不是某種誘我出面的  

    方法?徐慶家越想越有可能,一抹幾乎隱藏不住的笑容已經到了他的嘴邊,卻讓

    他硬生生給壓住了。不錯嘛!想用這種法子來釣我,這幾個傢伙還沒有我想像中

    那麼笨。只不過──只不過我可比他們要聰明得太多了!他得意地想著,緩緩轉

    身朝外頭走去。他們以為他們不守在她的身邊,會比較方便我下手耶?其實根本

    沒有差別。至少至少,在我想出了這個方法之後就沒有差別了。  

    他用一種很優雅的姿式走出了劇場,十分確信沒有任何人會多看他一眼。  

    守在後台的林勇觀緊張地握緊了拳頭,安撫地拍了拍閆大汪的腦袋。帶大狗  

    來並沒有多大的作用,他有些洩氣地想:唐大汪雖然與那姓徐的小子照過面,但  

    劇場裡的觀眾實在太多了,它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來。喔,也不能這樣說。昨天它  

    倒是有過反應的,在散場之後曾經沿著雜物間聞聞嗅嗅,使他們確信那姓徐的曾  

    經在此埋伏過,可是那又怎麼?沒逮到人就是沒逮到人,而今他們只剩得最後一  

    步棋可走了──讓月倫去冒險。  

    想到要讓月倫去冒險,林勇觀只覺得全身關節都僵成了一團。不會有事的,  

    他第一百零一遍地對自己保證:只是那麼一段短短的路,而且小五藏在樓梯口,  

    大鳥已搜過雜物間,不會有事的!  

    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林勇觀腦子裡總有個警鐘在那兒敲個不停,有一種不  

    祥的陰影揮之不去。到底是什麼地方我沒有算到?他焦急地想,看著月倫和李苑  

    明交換了幾句話,然後盈盈起身,朝門口走去,他緊張得鼻尖都冒汗了。行動已  

    經開始,現在要想再做什麼補救都已太遲。他只能祈禱一切都進行得順順利利地  。順利的話,五分鐘內事情就可以徹底解決了。老天爺,讓一切順利進行吧!否  

    則的話……別說小五一輩子不會原諒他,他也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在這種關鍵的時刻裡頭,緊張的人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而已。月倫就清楚分  

    明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僵硬。而她的心情比恐懼要複雜得多了,還有緊張,還有激  

    動,以及期待。只不過是五分鐘的事──五分鐘或者更短,她對自己說,然後一  

    切就都結束了──或者說,她希望一切就都結束了。  

    那就將這一切當成一場演出罷!月倫勇敢地抬起了頭,昂首闊步地出了劇院  。在她眼前展開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處是洗手間。那是他們過去兩天裡

    頭特意造成的印象:月倫在討論會結束後總會上一下洗手間。只不過在過去那兩

    天裡,她每回上洗手間都有人陪,在外面等到她出來,而今天她卻是完全孤單的

    ──十天以來首次完全的孤單。而這個想頭幾乎使得她雙腿發軟。想到那個徐慶

    家就躲藏在長廊兩側的某處死角里,隨時可能對著她撲將過來……

    不,她在肚子裡更正;她並不是完全的孤單。思亞和大鳥都在暗處保護著她

    ,在那發狂的殺手有機會碰到她之前,他們就已經逮到他了。她是安全的,無比

    的安全。最低限度,她必須這樣說服自己;否則的話,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

    勇氣跨步而出,走向那扇標著個紅色女人頭的門。  

    在她還沒讓自己的懼意逼回去之前,她已經走過長廊的一半還多了。思亞欽  

    慕地看著她,再一次地認為她真是勇敢。他知道她有多麼害怕,也知道她承受了  

    多大的壓力,然而現在,在他眼前抬頭挺胸走過長廊的女子鎮定逾恆,連一絲顫  

    抖都找不到。彷彿她天天都拿假扮誘餌引出殺人狂當早餐吃似的。問題是那個殺  

    人狂在那裡呢?思亞緊張地想,眼睜往長廊上掃去。從方才到現在,他連一個可  

    疑的人都沒見到,只除了那個幾分鐘前剛走進洗手間裡的女人──

    走進洗手間裡的女人?  

    了悟和恐懼同一時間貫穿了他的心臟,使得思亞的四肢在剎那之間完全無法  

    動彈。而後他像被雷打到了一樣地彈身而起,閃電般從他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  

    拚死命地衝上了樓梯。「月倫!」他喊,聲音因驚懼而變得尖銳,血液則在他的  

    耳朵裡瘋狂地撞擊:「月倫!站住!你不能進去──」  

    太遲了。就在他衝上樓梯口的同時,他看見月倫的裙子沒入了門後!  

    「不!」思亞狂喊著往前衝,不顧一切地去垃洗手間的門,驚駭欲絕地發現  

    那門證實了他最深的恐懼──

    那門被鎖上了!  

    月倫當然沒打算鎖門。她只想在洗手間裡轉一轉就走出去的,然而她才剛剛  

    走了進去,便被一股大力拉得向裡頭跌。自衛的本能使得她順著拉力往前多跌出  

    兩步,卻被洗手台給擋住了。她立刻回過頭去,正看見一個高大的女人獰笑著鎖  

    上了洗手間的門。  

    女人!而且還是一個胖壯的女人!然而那種獰笑的意圖是絕計不容錯認的。  

    無論月倫的眼睛告訴了她什麼,她的本能都立時指認出:眼前這女人便是徐慶家  。天哪,大家千算萬算,怎麼算得到當年那清瘦的男子會在幾年內多出少說也有  

    二十公斤的肥肉,還化    成一個女人呢?不必化    ,僅止是他身上多出的脂肪就  

    已經足以改變他的外貌了──改變得比任何美容手術都徹底!  

    「我終於逮到你了,石月倫,」他獰笑著說,眼睛裡發出餓狼一樣的光芒:  

    「你以為你很聰明是不是?嘿嘿嘿,但是再聰明的人也得上廁所。有得吃就有得  

    拉,有債就有還,很公平,對不對?」  

    這話還沒有說完,外頭已傳來撞門的聲響。徐慶家的眼光變得閃爍了。月倫  

    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只覺得自己的每一根肌肉都繃緊到了十分。身當大難,而  

    唯一能幫助她的人只有自己……她的眼睛警覺地轉動著,然而洗手間的面積實在  

    太小了,簡直連回身的餘地都沒有,更別說衝到門邊去了:徐慶家活像一堵磚牆  

    ,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月倫!」思亞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月倫,你還好嗎?屠夫,大鳥,  

    快來幫忙呀!」隨著叫喊而來的,是他粗暴的撞門聲,一下又一下。  

    「操他媽的王八蛋!」徐慶家咀咒道,狠毒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月倫:  

    「我本來想好好殺你個十七八刀的,看樣子是沒機會了。不過殺一個人反正花不  

    了多少時間,我只要知道自己已經解決掉你也就夠了。」他亮出了那把已被他玩  

    弄了一個晚上的彈簧刀,刀尖上的閃光就像他的笑容一樣無情:「這實在減少了  

    我不少樂趣,不過有時候人總得稍微遷就一下,」他的笑意直咧到耳邊:「再見  

    啦,婊子!」  

    刀光毫不猶豫地對著她當頭刺落,月倫聚集了所有的勇氣舉起手來,狠命按  

    下了噴霧瓦斯的噴頭。氣體噴出的同時她身子一矮,竭盡全力地撲向門前,每一  

    根神經都知覺到徐慶家的身體緊緊挨著她擦擠過去。徐慶家在她身後發出一聲慘  

    叫,月倫的手拚死命抓住了門把;而後她聽到暴戾的咀咒夾著風聲自背後撲來─  

    ─

    她已經盡可能地快了。然而就在她跌出門口的一剎那,她仍然察覺到了背上

    猛地裡一涼。兩條結實的手臂以流星撞擊的速度迎著了她,忽一聲將她拖了出去。而後一條人影自她身邊衝向前去。她聽到了拳頭與肉體相擊的聲音。  

    「月倫,月倫,你沒事吧?」思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牙齒上下敲擊。她  

    本能地反手抱住了他,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向他尋求安慰:「我……我……我沒  

    事,」她說。至少至少,在她開口以前,她還以為自己沒事的。但那黯啞而抖顫

    的聲音簡直不像是出自她的喉頭,而她發現自己開始不受控制地發起料來,抖得

    骨頭都快散了。  

    「屠夫,小心!他有刀呀!」  

    是誰在喊叫呀?聽聲音像是張鵬。而這聲音使她驚覺到:徐慶家還未就逮。  

    她立時抬起頭來,看向那兩個正在纏鬥的男人。  

    施    維,無論就哪一方面來說,都是個佔了上風的人物。他的個子少說點也  

    比徐慶家高了十五公分,一身都是精壯的肌肉;那移動迅疾、進退有序的腳步,  

    則證明了他有相當的武術涵養。反過來說,除了手上有一把刀之外,徐慶家看來  

    是狼狽極了。他的假髮已經歪掉,高跟鞋則大大地限制了他步履的靈活。更慘的  

    是他的眼睛──吃了月倫一記噴霧瓦斯之後,他的雙眼顯然到了現在還沒有辦法  

    完全睜開,兀自紅腫流淚。然而也正因如此,使這個宛如困獸的人更為難測,更  

    為可怖。他把手上的刀子揮得像個光輪,使得施    維無法挨近他身前三尺。  

    「屠夫,讓開,我來應付他!」張鵬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根雞毛    子,  

    右手握著毛    ,左手插著腰,已然擺出了個西洋劍的鬥劍姿式,卻被林勇觀拉住  

    了。  

    「還是我來吧!」他沈沈地說:「你們這些受正統武術訓練的傢伙打這種流  

    氓架太吃虧了!」拳頭一握他便要衝上前去動手,但另一條影子的動作比他更快  。在大家都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唐大汪已經一口狠狠地咬在徐慶家的  

    小腿肚上,咬得他大聲慘嚎。  

    林勇觀毫不猶豫地跟著撲上前去,照著徐慶家的肚子就是一拳。他本來以為  

    這一拳可以教徐慶家當場彎下腰來的,卻錯估了他對手肚子上那層又厚又重、保  

    護性強烈的脂肪層。徐慶家悶哼一聲,負痛朝前揮出一刀。林勇觀眼明手快地朝  

    後一閃,徐慶家一腳將唐大汪踢開,大吼一聲便朝月倫撲了過去。  

    接下來的事就沒有人弄得清楚了。先是思亞護著月倫滾了開去,而後是徐慶  

    家張牙舞爪地揮著刀子亂砍亂殺。沒有人知道他那時在想些什麼:是在憤恨之中  

    想多傷一個人就算一個呢?還是在試著奪路衝出呢?然而他的眼睛使他看不清道  

    路,也可能是爭鬥間的混亂蒙蔽了他的感覺;渴亂之中只聽得他發出一聲刺耳的  

    慘叫,而後每個人都發現徐慶家正從樓梯上翻了下去,毫不留情地朝下滾。肉體  

    撞擊在水泥上頭的聲音刺耳而驚心,而徐慶家除了跌下去時發出的慘叫之外再無  

    聲息……

    等他終於跌到樓梯底下停止了滾動的時候,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吐出了一

    口大氣。林勇觀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下樓去,張鵬在上頭大聲喊他:「阿觀,小心

    呀!」  

    但這叮囑其實是多餘的,因為徐慶家已經不能再傷害任何人了。林勇觀才來  

    到他的身側便已發現:那角度奇異的頸子是頸骨斷折的結果,而頸骨斷折的人他  

    還沒聽說過有活著的。他輕輕地將那具已無生命的屍體翻過來,看到了一對兀自  

    半開、心有未甘、卻已經沒有半點活力的眼睛。彈簧刀握在他死命抓著的手裡,  

    刀上還帶著未乾的血跡。  

    血──血跡?林勇觀身子一顫,爬起身來就往樓上衝。還沒衝上樓便聽見思  

    亞焦急的叫喊,而後他看見月倫軟軟地倒在小五懷中,背上一大片血跡殷紅。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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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倫整整在醫院的病床上趴了四沆。  

    單獨一個人在紐約待了四年,「報喜不報憂」已經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所以  

    這回她被徐慶家威脅、恐嚇、乃至於攻擊的事,遠在台中的父母通通都不知道。  

    到而今事情已經成為歷史,就更沒有必要去說它了。  

    剛送進醫院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神智一直昏昏沈沈地,大約是止  

    痛劑的關係罷!等到藥力退了以後,背上那道傷口便毫不留情地啃咬起她的神經  

    來,疼得月倫直冒冷汗,只好又吞了兩顆止痛劑。  

    那四沆她過得極不安穩。驚嚇的後續反應,長期緊張後的驟然鬆弛,還有,  

    徐慶家的死亡對她造成的衝擊……更別提那道足足縫了十七針的傷口了。而且還  

    有警察來問她一籮筐的問題。幸虧他們早早報了案,事情發生當天的目擊證人又  

    太多,所以警方的詢問只是一個公式而已。  

    這些天來她睡得很淺,不斷地受惡夢的侵擾,清醒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傷口  

    的闞痛而暴躁易怒,就是沈入那些衝擊帶來的思緒裡去,變得沈默而安靜。  

    這種沈默使思亞緊張,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舊有的疑慮開始冒  

    出頭來啃噬著他:會不會她現在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便「發現」她不再愛我了呢  ?然而他不敢問她。一來是因為她還太蒼白,太虛弱,二來是他怕問了只有更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倍待她好,同時樂觀地期望: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終有  

    能得勝過徐慶國的一天。  

    問題是,他陪伴她的時間太少了──遠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少。為了應付徐慶  

    家,他已經請了夠多的假,再請下去可要被炒魷魚了;晚上的時間裡,醫院又不  

    許探病的人停留得太晚。更何況月倫的身邊總是有人陪著她──朱雪德是在月倫  

    送醫的那個晚上起,就自願了擔任她的闔別護士,而高    維他們白天要上班,也  

    只有晚上才能來看她。思亞只好很嫉妒地看著:月倫把僅有的清醒時間拿來和他  

    的好友們說話,只在空檔之間對著他投來溫柔的笑容。那笑容使他心安,使他知  

    道他們之間的聯繫還在,可是──可是,老天哪,那不夠啊!  

    好不容易,月倫出院了。由於朱雪德的堅持,月倫出院後先住進了唐家。「  

    背上帶了那麼長一道傷,你怎麼活動嘛?不談其他,光洗澡換衣服都有問題了!  」而月倫必須承認唐媽媽的話十分有理。六月的溽暑時節,一天不洗澡可是要人  

    命的事,別說一個星期了!  

    住進唐家的日子,使她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縱寵。為了養傷,她大半時候都  

    是趴在床上的,有精神的時候就看點書,沒精神的時候就聽音樂。不過最多的時  

    候,她只是趴在那個地方發呆。傷口漸形癒合的時候,她的神智也漸漸地清明起  

    來。幾年以來的第一次,過往歲月開始一幕一幕地在她腦中重現,與思亞不斷交  

    疊,不斷比較。  

    這樣的回憶對她而言,不可否認地帶著痛苦,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是  

    一個非有不可的過程。徐慶國在她的記憶中埋藏得太久,是她以嶄新的眼光和心  

    情重新檢視他的時候了。  

    在這樣的心情底下,她和思亞在一起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談到徐慶國。而  

    這種談論使思亞緊張。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訴他說:月倫肯談論過往是個好現象  

    ,可是他的感情拒絕聽從他的頭腦。月倫出院之後的第四沆,思亞終於忍不住發  

    作了。  

    那是在晚餐過後,月倫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思亞很自然地跟了進去,坐在  

    床上和她聊沆。唐大汪在旁邊繞來繞去,唐小汪則跳到床上和她玩。這幾天下來  

    ,小炳巴狗已經很習慣她的存在了,成天和唐大汪爭取她的注意。月倫試著左擁  

    右抱,可是背上的刀傷使她難以如願。  

    「傷口又痛了嗎?」思亞關心地問,注意到她很不舒服地獰著眉頭。  

    「光是痛的話倒還好,問題是它開始癒合,又刺又癢的闃厭極了。」  

    「忍耐點吧,過幾天就好了。」他只好這樣安慰她:「幸虧只是皮肉之傷。  

    要是傷到脊椎可就糟了!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嚇成什麼樣子!」  

    想到那千鈞一髮的情狀,月倫還忍不住要顫抖。「幸虧大鳥他們都沒受傷,  

    否則我──」  

    「嘿,嘿,不是說不要再去想了嗎?」思亞連忙打斷了她:「事情反正都過  

    去了!徐慶家再也沒有辦法傷害任何人,」  

    月倫緊緊閉了一下眼睛,抗拒著記憶中那具了無生氣的屍體。「我並不──  

    希望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她低低地說:「那畢竟是……一條人命呀!徐慶國  

    的死亡或者和我並不相干,但徐慶家……」  

    「月倫!」思亞怒喝,唐小汪嚇得從床上跳了下去:「不要再說了啦!你這  

    種罪惡感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根本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不要這樣亂用你的同情心  

    好不好?」  

    「你說我亂用同情心?」月倫的脾氣也來了:「你自己才是冷血動物呢!不  

    管怎麼說,徐慶家只是殺人未遂,法律上──」  

    「我管他什麼見鬼的法律不法律!」思亞吼道:「那小子已經瘋掉了你不知  

    道嗎?難道你寧可他關上幾年再出來找你算賬啊?謝謝!大鳥說他要是再去陪你  

    上一堂托福,他就要尖叫了!我也一樣!所以省省你那見鬼的人道主義精神吧!  

    神經錯亂了就是神經錯亂,對別人有威脅就是對別人有威脅,那小子跌斷了脖子  

    我他媽的高興極了!他那個神經病的哥哥死在外島我也高興極了!我才不管他們  

    有什麼地方值得同情,只要他們離你遠遠地再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他們是怎麼死  

    的我他媽的才不在乎!冷血就冷血,他媽的我就是這麼冷血你要怎麼樣?」他旋  

    風一樣地衝了出去。  

    月倫驚愕地伸出了雙手,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房間的門已經「砰」一聲在  

    她眼前關了起來,而後她聽到客廳的門開了又關,顯然思亞已經衝出去了。這是  

    什麼跟什麼嘛?打從他們認識以來,思亞什麼時候跟她發過這麼大的火,還發得  

    ──完全莫名其妙!月倫又生氣,又委屈,忍不住鳴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朱雪德聽到吵架的聲音趕過來,卻被月倫給擋回去了  。「沒什麼,唐媽媽,我和小五有一點──意見不合,」她抽噎著說:「您讓我

    靜一靜好嗎?」  

    朱雪德很明顯地還想說些什麼,卻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只莫可奈何地攤了攤  

    手,便歎著氣走出去了。  

    月倫哭了個天昏地黑,也不知道那來的這麼多眼淚。或者是想將這麼多日子  

    以來累積的委屈、憤怒和恐懼一次哭完罷?唐大汪和唐小汪很著急地在一旁探頭  

    探腦,想安慰她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最後只好縮在房間一角去垂頭喪氣地蹲著。  

    亂七八糟哭它一頓之後,月倫覺得心情好得多了,這才開始擤鼻涕,擦眼睛  

    ,將心思調回思亞發的脾氣上頭去。她的心思在沈思中漸漸透明,思亞細微的言  

    談和反應也逐漸在她腦中積聚成形,使得月倫懊喪地歎了口氣。真是的,她怎麼  

    會早沒看出來呢?小五是在吃徐慶國的醋。她實在應該更細心一些的。只是小五  

    一向那麼樂觀,那麼自信,而她也以為自己已經將自己的感情表達得夠清楚了,  

    以至於忽略了小五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  

    話說回來,她能怪思亞有這種感覺麼?這些日子裡,她確實談徐慶國談得太  

    多了。也許,他在她的心中確實已經盤桓得太久了?但這應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  

    了罷?為了她自己已經成長的內在,也為了她而今深愛的男人。徐慶國屬於過去

    ──也應該永遠只屬於過去了。無論是她對他的情感,還是他留給她的記憶。  

    但是,在她將過往歲月拋開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須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  

    也是她欠徐慶國的。而,這個債已經拖欠得太久了。  

    她靜靜地站起身來,想著該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媽媽開口,最後終於決定留一  

    張簡短的紙條子。她不想面對朱雪德善意的詢問和安慰──還不想。  

    靜靜地將她寫妥的紙條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月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唐家。不  

    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對著紙條又聞又嗅,猛然間打了個噴嚏;白紙被  

    吹得飄離了桌面,飄呀飄地飄到沙發底下去了。  

    半個小時之內,月倫已經上了往新竹的中興號。背上的傷又開始發癢了,月  

    倫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到了新竹之  

    後要住那裡呢?她沒有概念。只知道收束過往的意念強烈得她無法再等待,無法  

    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來了呢?月倫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難以置信地搖了

    搖頭。六年半!真的有那麼久了麼?她還清楚記得她上一次到新竹來──也是她

    最後一次到新竹來,是大二的那個寒假,應徐慶國的邀請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

    在她住在他家的那兩天裡,她見識到了:人世夫妻並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愛惜

    的;而,對某些人而言,悲慘的婚姻生活並不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簡直只能用

    煉獄來形容……

    車身的停佇告訴她:新竹已經到了。月倫在車站猶豫了一陣,思索著要不要

    等到明天。並不是說她有什麼忌諱,只是她不想空著手去看他。而時候已經這麼

    晚了,要她到什麼地方買花去呢?更別說金紙和香燭了。  

    二十分鐘後她住進了一家簡陋的旅館裡,對著慘白的日光燈發呆。這個城市  

    裡有著太多令她不快的回憶,她尤其無法忘懷;徐慶國那喝醉的父親不顧家裡有  

    客人在,抓過他母親來就拳打腳踢的事實。一直到了現在她都還無法確定,那真  

    的是遺傳性的暴力傾向麼,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來的一種理所當然呢?  

    月倫搖了搖頭,很快地否決掉自己的懷疑。那當然是遺傳性精神病,不可能  

    會有其他的。她還記得徐慶國曾經是如何地溫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

    多情!是的,這一點她從來不曾懷疑過。她一直知道徐慶國是愛她的──以

    他自己的方式。有時她會假想:如果他沒有那種要命的遺傳,如果他沒有暴力的

    傾向……  

    然而這些「如果」事實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慶國已經死去,殘存下來、努

    力成長的石月倫,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慶國仍然活著

    ,並且出現在她面前……月倫微微地笑了起來,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會傾

    向唐思亞,而不會選擇徐慶國──更有可能的是:徐慶國也不會再愛而今的這個

    石月倫了。  

    這個想法使月倫微笑起來。如果一定要她解釋的話,她只能說:生命的腳步  

    是不會止歇的,每個階段所會欣賞的東西都不盡相同。對五歲的孩子而言,一筒  

    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獎賞,十五歲的少女或者寧可要一件新衣……

    思亞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類的東西,只怕要吹鬍子瞪眼睛了。月倫

    亦喜亦憂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看看腕表,已經是夜裡一點鐘了。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發了這許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床了麼?  

    在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她已經拿起了話筒,直直地撥進了思亞的  

    房間。  

    「月倫?」他一認出她的聲音來就大吼,幾乎震壞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  

    裡去了?要出門怎麼不說一聲?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氣我是不是?你  

    ──」  

    她本能地將話筒拿遠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來和他講理:「我留了一張紙條  

    在桌上的啊!」  

    「紙條?什麼紙條?我根本沒看到什麼紙條!」他還在吼,但是聲音已經小  

    得多了:「你到底在那裡?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快點回來──不不,時間太晚  

    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連忙咳嗽兩聲將它壓下去:「你跑到新竹  

    去作什麼?」  

    「我……」月倫抿了一下嘴唇,考慮著該怎麼說。唔,不,她不認為在這個  

    時候再提徐慶國這個人會是一個好主意。「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說好了。電話裡頭  

    講不清楚。」  

    思亞沒說話,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他問  

    ,月倫將旅舍的名稱告訴了他。  

    「你一個女孩子家住旅館裡安全嗎?」他的聲音裡滿是懷疑:「那附近的環  

    境長什麼樣子?」  

    喔,我的沆,月倫對著自己作了個鬼臉。都怪徐慶家那個混蛋,使得小五把  

    她當成了一個脆弱的磁娃娃!「不會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門鎖得牢牢的,這樣可  

    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噴霧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裡。」  

    掛了電話之後她走進浴室裡頭去,無限艱難地洗了個澡,而後窩到床上去睡  

    覺。這並不是一樁容易的工作,因為她心裡頭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傷又害得  

    她沒法子在床上翻來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極了。  

    彷彿才剛剛闔眼,便聽到一陣陣噪音在耳邊吵她。月倫掙扎了好一陣子,才  

    弄清那原來是電話的聲響。有那麼一兩秒鐘,被人騷擾的記憶使她全身僵直,直  

    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為止。然而──天只怕都還沒亮吧?怎麼會有人打電話  

    給她呢?只一想到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來的無聊電話,月倫就覺得不接也罷。然  

    而那電話非常堅持地響個不停。噢,好吧,看來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寧了?月倫  

    摸索著拎起了話筒,眼皮仍然沈重地閉著,聲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啞:「喂?」  

    「月倫?是我小五。」  

    「小五?」她立時清醒了三分:「你怎麼這時候打電話給我?現在幾點你知  

    道嗎?」  

    「清晨三點啊!」思亞簡單地說:「下來接我好不好?我就在旅館大廳裡。  」  

    「什麼?」月倫這會子全醒了:「你在旅館大廳裡?你怎麼來的?」  

    「騎車來的啊!」思亞得意地道,月倫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騎車來的?  」她不敢置信地重複:「騎你那輛破摩托車?」  

    「嘿,不要侮辱我的摩托車好不好?」他抗議道:「你是下來還是不下來?  」  

    兩分鐘後她已經在大廳裡了。見到她完好無恙地出現,思亞放心地吐了一口  

    大氣,走向前來擁抱她。  

    「對不起,月倫,我不應該對著你大吼大叫的,」他抱歉地說:「不要生氣  

    好嗎?我只是──我只是──」  

    她伸出了一根小指頭,輕輕地按在他的嘴唇上。「別說了,我明白的。」她  

    溫柔地說,只覺得一波一波的柔情自心底不斷地泛了開來。甜蜜的、體貼的小五  

    呵!應該道歉的其實是她呀!「是我不好。我保證明天以後,再也不談那兄弟兩  

    人了,好不好?」  

    他笑得好開心,而後困惑地皺了皺眉。「為什麼是明天以後?」  

    「貪心鬼!」她笑著拉起了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一路思索著要如  

    何向他解釋;她本來是想自己一個人到這裡來揮別過去的,絕沒想到小五會追著  

    她到新竹來。但……這樣或者也沒有什麼不好。「我是到這裡來和過去道別的。  」她告訴他:「人死之後,入土為安;可是我……從來不曾祭過徐慶國的墳。連  

    一次都沒有。」  

    思亞定定地看著她,清晰的了悟泉水一般地注入了他的心底,使他全身都充  

    滿了幸福的水聲。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在這一句簡單的話語中化去。她知道,她  

    懂,她瞭解,她並且──採取了行動來安慰他,說服他,讓他知道他的恐懼有多  

    不必要,他的憤怒有多麼無稽。他無限感激地將她拉進懷裡,以一記深情的吻封  

    緘他的感情。  

    「我愛你。」他說:「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了。」  

    月倫微笑著以一記婉轉纏綿的親吻回答了他的話,將其他的言語都留給了自  

    己。思亞相信真愛只有一回,但月倫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愛可以有不同的方  

    式,也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只有在感情上經歷過風波的人才能明白這些,而她絕  

    不希望小五去經歷她曾經經歷過的,去感覺她曾有的感覺。讓黑暗的記憶只屬於  

    她的過往罷!眼前這男孩是屬於陽光的──

    她生命    的陽光。  

    ──全文完

    註:有關李苑明和范學耕的故事,請三看「莫讓蝴蝶飛去」。《劇場出版》

    有關康爾祥的故事,請三看「獵豹的男人」。《劇場出版》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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