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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舒格 -【大發慈悲(正大光明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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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07: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舒格 - 大發慈悲【正大光明之二】

他慈悲為懷、濟弱扶傾,是難得的好官?
大錯特錯!世人全被他的假面具騙了
痞子和謊言滿天的無賴,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誤信謠言跪請他掩護出京,認定他不會見死不救
結果他竟是看在金鐲的份上才「大發慈悲」伸援手──
哼!瞧他長得相貌堂堂,心地卻狡猾猥瑣
身為朝廷命官,不思為皇帝分憂為百姓謀福祉
反倒扮成花花公子流連妓院,醇酒美人樂不思蜀
為了和老相好敘舊,不惜把她推入「火坑」去見客
還化身芝麻小官作威作福,四處招搖撞騙……
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嘴巴壞,沒個清官的模樣
但心地善良,不會昧著良心跟奸商勾結收賄
事實真相卻是,他的確是貪財如命又卑劣的大惡官!
可即使知道他不是良伴,她還是失落了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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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燈如豆。燈芯偶爾閃了閃,又恢復平靜。

  書房裡有一男一女對坐。男的俊,女的美,但毫無交談,猶如兩尊泥像,表情都非常肅穆。

  良久,男子才開了口。嗓音低沉渾厚。他問道:“妳是認真的?”

  “是——”

  姑娘的回答猶帶哽咽,神態楚楚可憐。秋水般清澄的美眸盈盈含淚,臉上布滿淚痕,淡紅的菱唇微微顫抖,真是我見猶憐。

  與她對坐的男子,是景四端。本朝最年輕的欽差禦史,這幾年頗受重用,比較親近皇帝的人都知道他是所謂的寵臣、愛將。

  只見他一身短打、毛皮坎肩,腳上是新制的堅固皮靴,旁邊椅子上還披了一件大氅,是要出遠門的裝束;不過,他一點也不急躁,好整以暇地詢問著面前的姑娘。

  “妳孤身離開,家裡可知情?”

  姑娘的長長睫毛掩下來,只看著地上,語氣堅決,“那個家,依盼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回去了。”

  依盼就是她的名。她還有個很響亮的姓——雁,跟當朝的皇室同宗。她家乃是皇室的遠房分支,雖然號稱是貴族,只不過是關係極為遙遠,而且早已沒落,沒錢沒勢的那種。

  雁依盼和景四端,本來是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只不過他們不久前成了八竿子才勉強打得到的姻親——這竿子還得很長很長,才撈得到一點邊。

  雁依盼的表妹嫁給景四端的侄子,這關係夠遠了吧?

  當雁依盼來景府拜訪表妹時,理所當然地被當作娘家來的女眷,延請到內室去招呼。景四端原不會與女眷碰到面的,但誰知道在寅卯不通光的淩晨時刻,有個陌生的倩影突然映在窗紙上。隨即,敲門聲響起。

  放眼這一進數間廂房,確實只有他的書房是亮著燈的。京官們為了應卯,准備上朝,總是在寅卯交界之時起床准備。今日景四端要起程南行,更是早早就起身吃早飯、整理行裝;沒想到,引來了不速之客。

  姑娘一見景四端,就娉娉婷婷地拜下身去,淒然輕道:“景大人救我!”

  闖蕩江湖多年,什麼奇怪事沒見過?景四端雖然訝異,但表面上按兵不動,微挑起一邊濃眉,等著她說話。

  “依盼有要事相求,可否跟景大人談一談?”

  “有什麼事呢?雁小姐昨夜不是來找令表妹的嗎?”

  雁依盼緩緩搖頭,一滴珠淚滾落玉白的臉頰。“依盼知道景大人要南行,才特地前來,想私下冒昧請托景大人,帶我一起走。”

  細細軟軟的聲調,吐出的話卻石破天驚!

  “姑娘的意思是?”英明神武的景大人承認自己聽不懂。

  “依盼已經想了很久,也暗中多方打聽,決定只有出此險招,才能順利秘密逃離京城,不被人發現。”她語氣堅決道:“依盼想跟隨景大人出京。旅途中寧為奴婢,伺候景大人,只求大人高抬貴手,大發慈悲,救依盼逃離深淵!”

  “妳是說,妳早有預謀?”景四端只聽到前面,之後的重點都沒聽進去。

  雁依盼頭更低了,看不出表情。她半跪在走廊上,沉默了很久。

  要一個千金小姐擺出如此低姿態,景四端實在也於心不忍。嘆了一口氣,他退後一步,“雁小姐請起,進來說話吧。”

  她起身,默默地隨他走進書房。兩人對坐。黎明前的黑暗包圍著他們,寂靜中帶著神秘的壓迫。

  “妳想隨我出城?”景四端的嗓音也沉沉的,冷靜質問:“妳是認真的?”

  “是。”雁依盼哽咽低道:“家父早死,家母被面首讒言迷惑,想將依盼許給城西的米商沙大爺,換取巨額聘金。可那人已經年過四十了,平日以狎妓為樂,府裡還養著孌童,絕非良伴;依盼自然是不肯的。但對方最近逼婚逼得緊了,甚至還夥同家母的面首,打算……要下迷藥,奪取依盼的清白,逼依盼非嫁不可!”

  她又哭又說了好長一串,氣急淚墜,楚楚可憐至極。

  “面首,就是相好的意思嗎?”景四端聽了之後,只問這個問題。畢竟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雁依盼一聽之下,又沉默了。她再度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非常註意觀察,才能看出她兩頰微微顫動,似乎在咬牙忍耐。

  啊,很難啓齒吧。自己的母親養了情夫,還夥同起來算計親生女兒,這種事,哪個妙齡姑娘好意思大剌剌談論?可以理解。

  “妳這趟若跟我出城,消息在京裡傳開了,我擔當不起誘拐人妻的罪名。妳可曾想過?”

  “依盼知道這很為難,但素來聽說景大人慈悲為懷,濟弱扶傾,不可能見死不救,應該會同情依盼的處境,大方伸出援手……”

  “等一下。”景四端突然打斷了嬌柔姑娘的淒婉懇求,“能不能先拜託妳一件事?”

  “啊?”雁依盼傻住。要拜託人的,是她才對吧?

  “可不可以別再叫自己『依盼』了?講話就講話,別像貧女遇上青天大老爺要攔轎喊冤似的。妳是皇族千金,我只是朝廷命官,在下承受不起。”

  雁依盼抿緊了菱唇,美麗的水眸閃了閃。

  景四端終於確定,那是憤怒的光芒。不過,那又怎樣?

  “妳左一句慈悲為懷,右一句濟弱扶傾,說得我都汗顏了。”他涼涼繼續說著,絲毫沒有汗顏的意思。“何況妳還沒回答我,若是這樣私逃出京,妳沒事了,我卻背上誘拐人妻的罪名,該怎麼辦?”

  “我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簡單回道。語氣陡然變冷了,跟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極端不搭。

  “即使如此,如果府上,甚至朝廷裡派人來追——”

  “若我們立刻起程,沒有人能確定我是跟你走了;你是禦史,因為職務關係,行蹤一向必須保密。放眼整個朝廷,只有跟你走,才能確保我不被追回來。”

  原來真的早有探聽研究。口齒還很清晰伶俐,冷靜果決的模樣,與剛剛的小媳婦判若兩人。

  變臉倒是變得挺快的,這有趣了。

  “哦,原來是看中本官這一點。看樣子姑娘真打聽了不少。”既然已經變臉,景四端也不再繞圈子了,笑笑直說:“早講清楚就行了,何必演上一出哭哭啼啼的戲?”

  兩人對望一眼。慵懶俊眸中帶著一絲隱諱的犀利。

  他可不是被美麗女人的眼淚迷得團團轉,心軟頭暈到什麼都答應的笨蛋!

  *****

  這個男人太聰明,聰明到——真是讓佛都有火!

  雁依盼確定他早已看出自己是在作戲,卻故意不點破,讓她白白跪了好一會兒不說,還浪費掉不少眼淚。

  講了老半天,窗紙上都已經開始隱約映著魚肚白,天快要亮了。再不走,她的計劃就要全盤泡湯。即使冷靜如雁依盼,還是露出了焦慮的神色。

  “妳說早已計劃要走,絕非臨時起意,那麼,帶了衣物跟旅費嗎?路上要吃飯要住店的話,怎麼辦?”有人的眉毛還是挑著令人憤怒的弧度,嗓音低沉渾厚,卻怎麼聽,怎麼不順耳。

  怎麼辦?難道怕她吃垮他嗎?就這麼看不起人?

  雁依盼一言不發,把袖子稍微拉起幾寸——自然不是要他看自己的手臂,而是顯露出腕上掛著的一串赤金手鐲。一隻一隻套上去,掛得滿滿,隨便一隻都足夠抵上半年的所費。

  她隨便褪下一隻,擺在桌上。“這樣夠了嗎?”

  景四端接過鐲子,掂在手裡衡量一下,似乎滿意了。很順手地收進懷中,這才起身,他還故意說:“既然雁小姐心意已決,那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收了人家的金鐲子,才願意幫忙?這人真是見錢眼開,活生生一個貪官!像這樣,怎麼當欽差?說不准一出了京城,整路都在偷雞摸狗,收賄收得笑呵呵,中飽私囊。

  雁依盼的決心其實有點動搖了。真的要拜託這麼一個不太正派的人嗎?但現今已是騎虎難下,看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敢問景大人,第一站會到哪兒?是奉縣嗎?”一面跟著景四端走,她一面追問。

  景四端疾行腳步完全不停,只看她一眼,“妳問這個做什麼?”

  “出了京城之後,應該就安全了,自然不用繼續麻煩景大人。到了第一站之後就可以分道揚鑣,我會自己離開的。”

  “再看看吧,這個,可以邊走邊說。”景四端沒有正面作答。

  出了側門,濛濛亮的天色中,一輛樸素堅固的馬車已經在等。車夫是個結實的中年漢子,看見主子帶著姑娘出現,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默默地伺候兩人上車。

  “他姓薑,妳叫他老薑就可以了。”景四端隨口說。

  老薑只微微點頭示意,關上車門,到前面准備駕車。

  這馬車外表雖簡陋,但內裝卻十分舒適,座位、地板都鋪上厚厚的絲棉,暖簾垂下,可以把初春清晨的寒意都擋在車外。

  雁依盼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跟某個長手長腳都舒服伸展,坐沒坐相的人非常不同。她努力忍住想要瞪他的衝動——好歹也是個朝中高官,這麼沒威嚴又沒樣子,真是令人失望透頂!

  “妳可以放輕鬆點,像那樣坐得直直的,還沒出城門,妳的腰就酸了。”景四端閑閑說。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姑娘家的腰酸不酸,關他什麼事?可以這般大剌剌地講嗎?知不知道什麼叫唐突佳人?

  當下雁依盼轉過頭,望著另一邊的窗外。可惜窗子被暖簾擋住大半,只看得見一小方天空,堆滿了鉛色的雲,看來,今天又要下雪了。

  喀達!喀達!就在單調的馬蹄、車輪聲中,她就要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京城了。此去前途茫茫,身旁的陌生人又不太可靠,望著一方陰霾的天空,雁依盼的心情,也有如天色一般晦澀。

  待經過城門,照例要詳細檢查。京城重地戒備森嚴,來往通關,檔必須齊備,稍有錯失,立刻會被抓起來。私逃的雁依盼自然什麼檔都沒有,最怕的就是這一關,她的心整個提到喉嚨口。

  不過,景四端這個官不是當假的,只聽見老薑在外頭低聲跟守城門的士兵說了幾句,閑聊一下天氣,就放行了。

  就這樣?她擔心害怕、詳加計劃了好久的關卡,就這樣過去了?不用裝作景四端的婢女丫頭?不用編故事?什麼都不用?

  她松了一口大氣之際,忍不住又偷看景四端一眼。只見他頭歪靠在車廂壁面,腿伸得長長的——早就睡著了!

  可真舒服!她嫉妒地想著。看樣子真是個昏庸貪官,空長了英俊皮殻,卻是個大草包。想必很會逢迎拍馬,要不然,怎麼年紀輕輕就爬到這位子?

  趁他打盹,雁依盼放肆地打量他好幾眼,又好幾眼。

  所有俊美男子需要的條件,景四端都有了:五官俊朗,濃眉、挺鼻,身材又高大挺拔。難怪那些姊妹淘、三姑六婆相聚閑聊時,說起這個官場上的美男子,全都笑得像十八姑娘一朵花。

  景四端成就過什麼大事倒不重要了,女眷們重視的是他體面的外表。一聊起來,立刻渲染誇張到極致,雁依盼想不聽都不行。

  結果誰知道,相見不如耳聞!真是的,以後再也不要輕易相信那些已婚女眷對男人的評價了。草包就算有好外皮,也只是個草包。

  車子離開京城,在官道上疾行前進。漸漸地,外頭景色越來越單調荒涼,除了雲跟樹,就是樹跟雲,看來看去,風景不殊,連方向都搞不太清楚。

  忐忑了一夜沒睡,之前也很久很久沒睡好過的雁依盼,看風景也看乏了,睡意慢慢爬上她眼簾。

  撐了一陣子之後,她終於也睡著了。

  *****

  這個姑娘,怎麼睡到自己懷裡來了?

  啊,對了。景四端想起來。因為她不習慣在顛簸的馬車裡打盹,睡得東倒西歪的,他在她的頭險些撞上車廂壁面的時候及時扶住她,姑娘的額頭才沒有被撞起一個大包。

  結果扶著扶著,她在睡夢中靠在他身上,就……就這樣了。

  真是個傻姑娘。要是他心懷歹念,她早就被佔便宜啦。

  這麼一個俏生生、嬌滴滴的美女,雖然在車裡一路故作冷靜淡漠,但那如畫的眉目、吹彈得破的白嫩肌膚實在太招搖,看來到奉縣之後,該要她買個頭巾把臉遮一下——

  他的第一站確實就是奉縣。雁依盼居然一猜就中,當時,景四端表面上沒有露出來,但心裡卻是一凜。

  他的行蹤一向要守密,連朝中文武百官都未必知道細節;被她知道何時出發也就算了,居然連行進方向都猜得中,實在不容掉以輕心。

  但,有什麼好憂慮的呢?難道她有本事對他不利嗎?雖然裝可憐被揭穿後,緊接著硬裝出老成的模樣,但此刻靠在他懷裡,長睫安歇,睡得正香的雁依盼,看起來卻異常柔弱溫馴,甚至帶點稚氣。

  嬌小姐罷了,一捏就死的,有什麼好怕?

  兩人如此接近,她身上淡幽清香隱隱傳來,粉嫩的頰就近在咫尺,只要稍稍往前,就可以親到她了。

  但景四端看似遊戲人間,沒點正經,卻不是會偷偷佔便宜的人。他嘆了口氣,小心的把姑娘扶正,然後抽過擱在腳邊的大氅,密密包住她,特別墊好、塞緊與車壁間的縫隙。

  這樣一來,不管怎麼顛簸,都不會撞傷了。

  妥當是妥當,不過當雁依盼被厚厚大氅悶著熱醒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整個人像是被捆在蠶繭裡面,手腳都無法移動。

  惡夢似乎重演,一時之間,她分辨不出自己在哪裡,面前的人又是誰,只覺得一股恐慌猶如洪水一樣,迎面衝來,讓她滅頂。

  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了嗎?一片黑暗中,她的手腳都動彈不得,有人貪婪的喘息與淫笑聲在耳際回蕩,慢慢靠近,越來越近——

  “放開我。”她的嗓音都變了,透著深刻的恐懼,小臉發白,冷汗涔然而下。“快點松開!放開我!快點放開!放開!”

  她說到後來,已經成了失聲喊叫,還開始激烈掙紮,額頭狠狠撞上車門好幾下,立刻腫起個大包,把景四端嚇了一大跳。

  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剛剛不是睡得好好的嗎?

  “別怕,我沒有綁著妳!”他側身過來幫她扯開大氅,一面用手扶住她的額,不讓她繼續撞。“靜下來,沒事的!我這就幫妳松開。別慌。”

  他帶點命令的沉穩嗓音暫時安撫了雁依盼。她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手按著心口,猛烈喘息著,但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妳看,這不就解開了嗎?只是一件大氅而已,幫妳墊著,因為怕妳去撞墻;結果妳看看,還不是撞了個大包。”景四端鎮定地說著。

  雁依盼的心還是跳得好急好快,顫抖著大口呼吸,努力要恢復冷靜。

  景四端只是把大氅收好擱在旁邊,懶懶地坐回原位,等著姑娘自己開口。

  姑娘一直沒開口。她顯然嚇壞了。

  是說,就為了一件大氅,可以嚇成這樣?其中必有蹊蹺。景四端的興趣被挑起。

  應該說,他對她的興趣被挑得更高了。

  沒關係,有的是時間。到奉縣還有兩天,可以慢慢來。

  “不喜歡這件大氅?”看她神色漸漸鎮定之後,景四端才優閑開口。

  “咦?”話題莫名其妙,雁依盼疑惑地看著他。

  “這可是宮裡賞賜的東西,不過,我一開始也看這些眼睛不順眼。”他長指點在厚厚的皮氅上,順著精心綉制的暗花慢慢遊移。

  花紋是圓形或杏形,確實有點像眼睛。一個迭著一個,深淺有致,卻要對著光才看得見。他隨口問:“妳知道這是什麼線織的嗎?”

  雁依盼瞄了一眼,想了想,才說:“應該是金線跟孔雀羽線。”

  “是了。不過,是哪種金線?”他順著話題繼續,不過就是閑聊。

  “當然是圓金線;扁金線怎麼能綉在外氅上?一下子就壞了。”回答脫口而出,她隨即秀眉微蹙,“紫貂皮做的大氅,是要被風吹雨打的,還用這麼好的線綉暗花,真糟蹋。”

  “哦?要不然這些好線到底該用在哪兒?”

  “普通布料吃不住金線、孔雀羽線,至少要是同功綿、合羅絲才行。”她流利回答。

  景四端手撐著腮,偏頭看著她,良久良久。一雙深沉如潭的眼眸似乎在打量、忖度著什麼。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註意力被引開,剛剛的驚嚇已經淡去,雁依盼狐疑地回望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這才怡然回答:“對或不對,我可不知道。不過我奇怪的是,為什麼妳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呢?尋常小姐不會知道這些吧?”

  可恨,三言兩語的閑聊而已,居然就被他套出了破綻。雁依盼心裡暗罵自己蠢,又氣景四端狡猾,暗暗咬牙。

  片刻後,她才極不甘願地撇清道:“我娘以前是尚功局的女官,聽她偶爾說起的。其實我也不記得什麼了。”

  尚功局是負責皇室御用衣物裁縫的,在宮官裡並不算太上等的職位;一個尚功局的小女官嫁給有雁家血統的皇室中人,在當年照說該是佳話一樁,為什麼聽起來似乎不是這樣呢?

  真是有意思極了。景四端很想知道內情,不過根據他闖蕩江湖、擔任要職多年的經驗,他非常清楚若要得知真相,光看表面、光聽幾句話是沒用的。

  要花時間慢慢觀察,細細分析才行。

  “看來是家學淵博,以後可以多借重妳的才能了。有人幫忙鑒定布料或綉線,倒也有趣。”他只輕描淡寫地這樣說。

  雁依盼看他一眼。她有沒有聽錯?“以後”?

  兩天之後就到了奉縣,他們可是要分道揚鑣的。這趕路的兩天又都只在官道上走,沿途經過的都是驛站跟小鎮,會見到的只有平民百姓,他們的穿著,哪有什麼絲綢錦緞、綉線花樣可評論、鑒定?

  這人,是不是腦袋壞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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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1: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兩日後順利到了奉縣時,雁依盼深深相信,景四端的腦袋,真的壞掉了!

  朝廷命官出差,照說可以住驛館,有人偏不去。好吧,他的年俸應該還算夠用,住個旅店總不為過,也不去!

  最後,他們竟是要下榻奉縣縣城裡最大的妓院!

  風塵僕僕的馬車,已經慢慢接近華麗的妓院——如意樓,鶯鶯燕燕的嘻笑、悠揚的絲竹樂聲隱約傳來,外頭十分熱鬧的感覺。

  雁依盼不肯下去,端坐在車內,一張俏臉冷若冰霜。

  “如果是因為沒銀子住店,我這兒有,請拿去用吧。”她板著臉說。

  “這妳就有所不知了。”景四端還有臉教導她,“住如意樓比住普通旅店要舒服多了,什麼都有人服侍;地點方便,附近又熱鬧,住過妳就知道。”

  說得像是千載難逢的好住所似的。雁依盼還是搖頭,“我不住這裡。”

  “好,那我們換地方。”景四端也乾脆,揚聲對前頭駕車的忠僕老薑說:“小姐不喜歡這兒,不如我們上城北的稱心居去吧。”

  稱心居、如意樓,一聽就知道都是脂粉地獄,雁依盼的臉板得更緊了。

  “我看這樣好了。”她冷靜說道:“承蒙景大人大發慈悲讓我同行至此,依盼感念在心,不敢或忘,將來若有機緣,一定大力回報。今次就此別過,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說完,她拎起小小包袱就要下車。

  景四端也乾脆,沒攔沒勸,只笑笑說:“小姐保重。”

  雁依盼一下了車,迎面就看見一群又一群的半醉尋芳客。他們勾肩搭背,有的正走出來,有的才要進門。

  不管是誰,一見了雁依盼這般水靈美女,全都看直了眼,隨即毫不客氣地圍了過來,嘴裡還調笑著,甚至動手要拉。

  “小美人,過來呀!”

  “叫聲哥哥,這銀子就是妳的了!”

  “來,陪大爺我喝幾杯,等一下有妳好處的!”

  她努力閃躲過幾只放肆的狼手,但有如鮮美的肥肉被丟到狼群中間,怎麼躲也躲不掉,嚇得她連退好幾步。最後,退無可退之際,她只好落荒逃回車上。

  見她狼狽回來,景四端還是保持原來坐姿,涼涼道:“稱心居附近比這兒更龍蛇雜處。簡單說呢,整個奉城都是這樣。要住哪兒,讓妳選吧。”還真的是大發慈悲的口氣。

  “……那就如意樓。”好漢不吃眼前虧。

  旅途勞頓,加上還沒有時間准備,雁依盼確實需要有地方安頓梳洗之後,再做計劃。一個孤身女子出去投宿也真的十分麻煩,看來只好暫時在這兒忍耐一下了。

  不過情況沒有雁依盼想的那麼糟。他們是從側門進去的,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姑娘或尋芳客;來接的丫頭長得眉清目秀,稚氣猶存,也不是煙花女子的模樣。

  丫頭引他們穿過彎彎曲曲的庭園,過了好幾個月洞門,這才抵達他們下榻的所在,竟是一處幽靜的小小院落。當中有修竹一片隔開遠遠兩邊廂房,清幽寧靜,與剛剛喧鬧嘈雜的前院有天壤之別。

  “這是什麼地方?”一直低頭跟在後面的雁依盼,忍不住好奇問。

  “不就是如意樓嗎?”景四端的回答很故意、很令人生氣。

  妓院什麼沒有,就是伺候姑娘的本事多。雁依盼終於好好洗了個澡,換了衣服,才重新梳好頭,丫頭便來敲門問說晚飯已經准備好,可以送上來了沒?

  雁依盼一愣,“公子他們呢?”

  “他們在……在花廳裡吃。”丫頭隔著門,遲疑了片刻才回答,有點吞吐。“交代過要讓小姐清靜吃飯,別打擾妳的。”

  聽這語氣,其中必有詐。她偏要去看看。

  景四端和老薑住在對面,照說得要越過迴廊、走過花廳,才能到達他們的廂房。結果才走近花廳,就已經聽見鶯鶯燕燕的笑語聲熱鬧傳來。

  “金爺,好久沒來了,都不想我們嗎?”

  “來,吃點葡萄,幫您把皮都剝幹凈了呢!”

  “要不要喝點酒?特別為您留的,喝一口嘛。”

  就著洞開的廳門往內窺探,一副靡爛行樂圖赫然出現眼前。

  看景四端有多舒服,大爺般的懶洋洋坐在大椅子上,身旁至少有五個濃妝艷抹的美妓在好生伺候這位“金爺”。

  有的鶯坐大腿,有的燕黏在他身上,擦汗的擦汗,餵食的餵食,又是撒嬌又是發嗲的,春光滿室。

  出門在外要用假名這她可以理解,但作戲有必要作得這麼足嗎?難怪死活都要拐她住這兒。然後一進門就忙不迭的要擺脫她,原來是私心想要好好享樂一番,說不定還打她身上藏著金銀珠寶的主意,要拿去抵帳、付酒錢。

  哼,還真“方便”!

  一股不悅之氣突然充滿心頭,說不上來為什麼,看他如此開心自得,如魚得水的樣子,雁依盼就有股無名火上來。

  要作戲就來吧。她一言不發,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好好整裝張羅一番。

  不過才一炷香的光景,她再度回到花廳門口,這一次,長驅直入。

  眾姊妹正忙著取悅“金爺”,自然沒空檔管進進出出的婢女小廝,雁依盼得以順利走進來。

  她故意扭著腰,到小桌邊倒了一杯酒,送到景四端面前,嗲聲嗲氣地說:“金爺,喝了奴家這一杯吧。”

  快喝,最好嗆著了、喝死了算數!

  “這是新來的姑娘嗎?挺生面孔。叫什麼名字哪?”景四端居然沒有認出她,儼然尋芳熟客的口吻,就著她的小手,還真的捧場喝了一口酒。

  “哎呀,金爺別管她了,先喝我倒的嘛。”

  “是呀,吃口點心怎麼樣?”

  旁邊的姑娘堆著笑容,暗地裡卻給了雁依盼一拐,不著痕跡的要推開競爭者。

  “金爺萬福,我叫小眉。”雁依盼隨口編了個名字。她再接再厲,用力擠過去之後還現學現賣,一拐子把人拐開。

  景四端微皺了皺眉。奇怪,這個新來的姑娘,雖然捏著嗓子裝嬌媚,但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明明非常眼生,應是沒見過才對。

  “到如意樓多久了?”他長臂一撈,嬌軟身子順勢依偎進他懷裡。嗯,有點僵硬,看來真的是新手。

  本來穩坐大腿的姑娘被趕跑,氣得銀牙暗咬,在一旁死命狠瞪這個新殺出來的程咬金。哼,長得也還好,不過就是濃妝艷抹,連原本眉目都看不清了,加上衣服首飾都極平常,真不知道哪兒借來的狗膽,敢在眾姊姊之間放肆!

  金爺也真盲目,見了新鮮面孔就愛,瞧他摟得多緊!

  說真的,看多了腦滿腸肥的大爺商賈們,這久久才來一次的金爺又英俊又年輕,身材高大精壯,要是能跟他好上一次,有如姊妹們私下說的,真是倒貼都願意哪!也難怪姑娘們爭風吃醋。

  “小眉才剛來,要請金爺多指教。”只見新來的“小眉”低頭輕道,乖巧端坐的模樣楚楚可憐,惹人疼愛。

  “金爺,今晚需要人陪嗎?新人還很生疏,還是讓我們伺候金爺吧。”剛被推開的敗將力爭上游,又重新回到戰場上,搭著景四端的手臂,嬌聲問。

  景四端沉吟片刻,才道:“我倒是想嘗嘗鮮,今晚就先讓小眉陪我清靜吃頓飯吧。”

  “金爺!”

  眾人一陣驚呼。

  撒嬌糾纏半天也沒用,還是給客氣請出去了,只留下一個笑容有點僵掉的新手“小眉”,以及帶著一抹詭異笑意的“金爺”,兩兩相對。

  燭光搖曳,美酒佳餚當前,正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

  “不如先倒酒吧。陪我喝個皮杯,怎麼樣?”景四端低沉嗓音幽幽說。

  這種勾欄裡的輕浮調笑,雁依盼自然是聽不懂的,只得硬著頭皮,纖手執起酒壺要倒酒。那酒壺還真重,提起來手還微微發抖。

  白皙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掌握住,手一震,酒壺險些掉下去。

  “妳看看,連酒都不會倒。”景四端嘖嘖說,“妳該不會連皮杯是什麼也不知道吧?妳們當家的花大姊沒教好妳?”

  “我……我當然知道!”雁依盼逞強回嘴,一面又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

  景四端微笑。就是這一瞪,讓他心裡的疑惑落實了。

  小小伎倆,敢在他面前賣弄?他外表隨意瀟灑,但心細如發,一開始她確實騙過了他,不過——

  “我說小眉,妳真的知道什麼是皮杯嗎?”他怡然笑問:“或者我該說,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金爺,您說笑了,小眉哪是千金小姐……”

  只見景四端自己拿起酒杯,慵懶俊眸盯著她軟紅的小嘴,淺笑說:“我先喝一口,然後把這口酒分妳喝了,嘴皮當杯子,這叫皮杯;妳想試試嗎?”

  雁依盼大吃一驚,立刻掩住了唇,深怕被他輕薄。下一刻又連忙放下手,卻在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怕是要露餡兒!

  果然就是露餡,景四端看出來了。

  “所以說要喬裝名妓,可沒妳想的那麼簡單。”酒喝下去了,他才懶懶的說:“不過雁小姐,妳的易容術還算高明,換了衣服也換了張臉;剛剛讓妳唬過去了一會兒,以為真來了個生嫩貨色呢。”

  就算是生手,勾欄裡的姑娘斷然不會那麼乖巧端莊,被男人抱了還乖乖坐著,不懂得撒嬌的。加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美眸,吃她一瞪,尋常男子大概連心都飛走了。景四端這幾天以來被瞪了好幾次,自然一看就發現。

  “你……你……”被看穿的雁依盼,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妳該感謝我才是。若我故意不說破,陪著妳繼續演下去的話,妳早就被我占盡便宜、吃幹抹凈了。”景四端還搖了搖頭,一副極度惋惜的樣子,“妳壞我好事,姑娘都跑了,這漫漫長夜,誰來陪我共度呢?”

  “景大人,您乃朝廷命官,皇上最信任的欽差禦史,卻是如此荒淫無道、縱情聲色,這樣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皇上嗎?”她拉下臉來嚴斥。

  “那雁小姐自己呢?”景四端不慌不忙,慢條斯理的來了一記回馬槍,“私逃出京不說,還在妓院流連,易容之後出來到處騙人,其心也很可議啊。”

  “妓院是你逼我住的!”有人火大了。

  “哪兒的話,如意樓明明是雁小姐自己選的,當時還有老薑作證,雁小姐不記得的話,是不是要找他來問問?”

  雁依盼不愧是雁依盼,被激之下,反而冷靜下來。

  片刻之後,她重新嫣然笑問:“好呀,需要我去幫您傳話嗎?到下人房裡,大聲嚷嚷『京裡來的景大人』要找老薑?這我大概辦得到,沒問題。就幫您跑一趟腿。”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景四端心裡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這姑娘抓住他在這兒必須要用化名這個把柄,立刻聰明地反擊。

  兩人都帶著微笑,也都用著警戒中帶點欣賞的眼光,重新打量對方。

  短短剎那工夫,高手已經過招,也都聰明地各退一步。

  “不用麻煩。這菜快涼了,不如先吃再說。小眉姑娘,妳說如何?”

  “金爺說得是,讓小眉為您夾菜吧。來,吃塊鴨肉好嗎?”

  “小眉姑娘才貌雙全,在下敬妳一杯。”

  “金爺過奬了,小眉不敢當。小眉敬金爺才是。”

  他們真的作戲一般,金爺過來、小眉過去的,吃了極詭異的一頓飯。

  *****

  這兩人,虛偽到可以結夥去行騙了!

  其中又以雁依盼最令人驚奇。膽大心細,學什麼像什麼,在如意樓才待了數日,就把名妓的行為舉止學了個十足十。

  加上她易容的功力,更是如虎添翼,混在眾多歌妓舞妓中間,一點也不突兀,活脫脫是個青樓出身,淪落風塵的堪憐美女。大家都以為她是如意樓新來的姑娘,毫不起疑。

  景四端也不遑多讓。他看來是真的享受靡爛荒淫的生活,每天就是飲宴作樂,讓一批又一批的姑娘伺候著,談笑風生,聊天說地,樂不思蜀。

  這人要說是個清官,大概連三歲小兒也不信吧。看他一出了京城,就是這副德行!

  如意樓的姑娘可不在乎,她們愛煞了這位“金爺”。殷勤招呼之外,還要撒嬌抱怨:“金爺什麼都好,就是不常來,想死我們了!”

  “妳們忙著招呼別的貴客,不是嗎?前兩天聽姑娘說,有個趙老爺最近常來光顧,還一擲千金,妳們全愛慘他了。有沒有這事?”

  “金爺喝醋了嗎?”幾句話逗得姑娘們笑得花枝亂顫,全樂翻了天。

  雁依盼正在一旁倒酒,聽到這裡,忍不住側目看了他一眼。

  景四端這樣的人,也會吃醋嗎?那位趙爺又是何方神聖?

  “可我就不喜歡趙爺,人冷冰冰的,很難討好;還是金爺和氣。”年輕點的姑娘嘟著小嘴抱怨。

  “來者是客,別這麼批評人。”老一點的教訓著後生小輩,“何況趙爺出手大方,妳唱首小曲,打賞都是一兩銀子哪。”

  “這是在暗示我出手不夠大方嗎?”景四端笑著說,一面大手一揮,豪氣地說:“翠綉唱個曲讓我聽聽,等會兒一定有妳好處。”

  哪來的銀子啊?雁依盼忿忿想著。這人看似揮灑自如,大方豪爽,可是私底下,是個連弱女子身上的金鐲子都要收去的小氣鬼!

  雖然低頭擺弄酒杯,她微微皺眉的不悅表情還是讓翠綉眼尖看見。翠綉誤會了,立刻笑著安撫她。“小眉,不用吃醋。趙爺特愛年輕新鮮的面孔,改天他來了,安排妳去伺候一回,怎麼樣?”

  雁依盼聞言心中大驚。她可不是真的青樓艷妓啊!

  幸好有易容,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驚慌失措。只見她微微一笑,溫馴回答:“謝謝翠綉姊提拔。”

  “妳長得是普通一點,不過嘴很甜,學得又快;吃這行飯就靠這兩樣。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紅牌,大批爺兒們捧著銀子上門來找妳的,別擔心。”

  “姊姊說得是。小眉不擔心了。”乖得讓人打心眼裡舒服。

  景四端那邊突然傳來悶咳聲,像是嗆到了,又像是在忍笑,一張俊臉略略漲紅,眼眸閃爍。

  這人竟敢笑她?堅持要住妓院的,不就是大老爺他嗎?她如此努力要“融入”,他還有臉笑她?

  當下雁依盼偷偷把沾點心吃的海味醬以指尖沾了一點,浸入倒好的酒裡。酒是好酒,就不知道喝起來有海鮮味的酒,還好不好?哼!

  “金爺,來,喝杯酒吧。”她低眉斂目,嬌滴滴地送上白瓷酒杯。

  景四端接過酒杯,不疑有詐地喝了一口,爾後不動聲色,揚眉笑道:“這酒不錯。小眉,妳也喝一點怎麼樣?”

  “不敢……”雁依盼自然倒退一步。

  “客人賞酒,怎麼可以推辭呢?”翠綉儼然是眾姑娘裡的大姊,笑著把她往前輕推。

  雁依盼一個踉蹌,跌坐在景四端的腿上。他趁勢一摟,那杯只有兩個人知道的海鮮味怪酒已經湊到她唇前。

  “喝一口嘛,我想妳會喜歡。”他的語氣說有多賊就有多賊,笑吟吟地在她耳際親昵調笑。

  外人看來,金爺真是憐香惜玉到極點。真奇怪,金爺就是跟小眉投緣。眾人都羡慕地看著被爺兒寵愛的幸運兒,哪知道有人是有苦說不出?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誰知道報應來得這麼快?雁依盼也只得硬著頭皮,輕輕啜了一口臭掉的酒,柳眉都皺了。

  “哎喲,你看看,酒量這麼不好,才喝個一小口就臉色發白,這還怎麼招呼客人哪?”一直很嫉妒雁依盼的夏菱酸溜溜地說,故意又倒了杯新酒,湊到英俊體面的景四端前獻殷勤。“爺,夏菱陪您喝,我酒量可是數一數二的好,准能陪爺喝個盡興!”

  “那小眉就少陪了……”雁依盼撐著寬厚的男性胸膛,准備逃之夭夭。

  不料景四端伸手一握,把白嫩小手握在掌中,輕輕一帶,又把她拉回懷裡。

  “我偏愛看姑娘微醺的模樣。”他低聲笑說,俊朗眉目間盡是風流。“再陪我喝一杯吧,等會兒有賞。”

  “金爺賞什麼?小眉喜歡鐲子呢。”快把我的鐲子還我。她甜笑反擊,一面暗地裡使著勁,想要擺脫那牢牢摟著她腰肢的鐵臂。

  眾姑娘聽了都倒抽一口冷氣。這小眉明明還是生手,怎麼要起東西來如此行雲流水,毫不考慮?

  “就賞妳鐲子。來,喝吧。”又是那杯海鮮味道的酒,他就是硬要逼她喝完就是了。

  “討厭,人家不愛這酒……”

  一個故意哄騙、一個假意撒嬌,廳裡眾姑娘有的幫腔、有的訕笑,端的是熱鬧非凡。自金爺來了之後,每天晚上都是這麼熱鬧——

  “我說是哪位爺兒在這裡,逗得姑娘們這麼開心,原來是好久不見的金大爺,這就難怪啦。”一個嬌笑聲由花廳門口傳來。

  人未到,聲先到,然後是一陣濃烈的香氣,最後,才是正主兒登場。

  說話的可是如意樓的當家——花大姊。只見她雖已徐娘半老,卻打扮得華麗奪目,一雙媚眼如絲,兩片紅唇似血,煙視媚行,風韻猶勝許多年輕姑娘。

  “大姊!”

  “大姊來了!”

  “大姊上座!”

  姑娘們爭先恐後地嚷了起來,花廳裡更熱鬧了。

  雁依盼側目偷偷看了景四端一眼。只見這個表裡不一的雙面偽君子兩眼都直了,盯著那突然現身的濃妝艷女,彷佛魂都被勾去了似的。

  他們一定是老相好。要不然,如意樓哪可能讓景四端這樣說來就來,說住就住,還對身邊帶的拖油瓶——也就是雁依盼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在知道雁依盼要假扮如意樓的姑娘時,花大姊都欣然同意,沒有多問?

  “跟小眉喝酒嗎?能不能也讓我敬金爺一杯?”花大姊笑吟吟說,一面接過夏菱斟好的酒,搖曳生姿地扭過來。

  “花大姊要跟我喝,哪有不喝的道理。”

  魂都給勾走的男人手一松,雁依盼順利逃脫他堅硬的箝制。

  好,大腿換人坐了。看兩人低聲調笑,交頭接耳的樣子,花大姊尖尖瓜子臉上遮也遮不住的笑,銀鈴笑聲伴隨著男性低沉的嗓音,簡直是蜜裡調油,親昵得讓人看了眼睛都痛。

  其他姑娘只能在一旁乾瞪眼,連雁依盼已經逃到房間角落了,還是感覺得到一股酸氣衝天。

  “秦老爺跟顧老爺來了,點名想看翠綉跟孟琴呢,妳們去招呼一下吧。”說著,花大姊一雙勾魂眼瞟了過來,上下打量一下雁依盼,“小眉,去換件鮮艷點的裙子,妳跟兩位姊姊去見一下世面。”

  “我也要去?”雁依盼再度大吃一驚。她真的要淪落風塵了嗎?守了二十年的清白,就要毀在這裡?

  一陣透骨恐慌中,她對景四端投去求助的一眼。

  拜託,救人救到底,都大發慈悲帶她出京了,別在這時拋下她!

  只見景四端摟著花大姊,看了過來。濃眉一揚,彷佛在反問:要我救妳?這次有什麼好處?

  她望望自己的手肘,示意:我還私藏著好幾只鐲子,隨便一隻都值好幾十兩銀子,可抵平常花費的一家人半年吃穿,夠不夠?

  鐲子嘛……有人考慮著。

  很貴的好不好?反正你不過就是見錢眼開!雁依盼忿忿地瞪回去。

  兩人無聲的眉來眼去,全落在旁觀的一雙媚眼裡。

  花大姊嬌笑著問:“看我這主人怎麼當的,小眉還正伺候金爺呢。不知道金爺捨不捨得放人哪?”

  本來說好的,“小眉”來暫住幾天,吃住都包在“金爺”身上,就躲在這小院裡不用拋頭露面;是雁依盼自己好日子不過,太有學習精神,搞到現在,尾大不掉!

  快說不放,快說不放!

  只見景四端漂亮的薄唇微揚,低沉回應:“有了花大姊在抱,哪有捨不得放人的道理?”

  他居然說這種話?就這麼迫不及待要推她入火坑嗎?

  誠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她分明是自掘墳墓!

  眼看無法推託,雁依盼只得悲慘地隨著姑娘們離去。頭也不回地,走向墮入風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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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若有機會的話,雁依盼發誓,一定要狠狠報復回來!

  待她回京之後,一定要想辦法參上一本,把景四端的惡形惡狀全都報告上去,讓他吃不完兜著走。嗯,就這樣辦!

  當夜直到起更時分,雁依盼才得以脫身回房。幸虧清白無慮,因為兩位富商大爺根本看不上易容之後面貌平凡的她。加上她的酒量實在好,千杯不醉,到頭來眾人全喝得東倒西歪了,她還清醒得緊,別說清白了,連一點小便宜都沒給占到。

  當然也是因為她一路小心閃躲,何況眾家姊姊爭先恐後要討好大爺們,根本輪不到她哪!

  雖然如此,一面走回房,她還是一肚子不悅。暗地裡詛咒了景四端千次萬次,恨不得千刀萬剮,把他也推去陪酒,嘗嘗那種被人當肥肉的滋味——

  這恐怕真的行得通。景四端的樣貌身材無一不好,一定可以討很多性喜男色的大爺歡心。雁依盼越想越得意。

  還沒走到她下榻的小院,雁依盼註意到前方一抹墨藍身影閃過,隨即消失在前面樹叢間。

  真是說人人到,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她立刻認出,那正是應該去當男妓的景四端本人。

  這麼晚了,他鬼鬼祟祟的在幹什麼?

  好奇心起,加上看到他就有氣,偏要看看他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雁依盼悄悄跟在他身後,一路跟到了隔壁的小院落,眼睜睜看他熟門熟路地閃身進了一間廂房。

  如意樓越夜越美麗,前頭還正熱鬧,姑娘們都忙著招呼夜裡來尋歡作樂的客人們。後面院落裡自然安安靜靜,連小廝都不見,雁依盼順利地悄聲跟了過去,偷偷也推門進了那房間。

  一進門,就有股茉莉香氣撲鼻而來。就著月光細看,她身處的小廳佈置得極為富麗,緞面精綉的桌巾有流蘇綴飾;小幾上擱著精巧瓷盆,裡頭養著五色奇石;屏風上有彩繪,花草蟲鳥都栩栩如生,顏色鮮艷。

  這……分明是女子的房間。看來景四端跟此房的主人有交情,大概是約好了在閨房幽會。

  如意樓什麼沒有,女人多得是,這到底是哪個名妓的房間?

  穿過小廳,一邊是儲物的後室棧間,堆著一些衣箱雜物。另一邊是內室入口,垂下的門簾串著各色寶石,正輕輕搖動,裡頭還透出微弱燈光,景四端顯然就在裡面。

  她屏氣凝神,側耳聽了一下,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隨即,內室裡的油燈突然滅了,四下又陷入一片寂靜黑暗。

  雁依盼的心兒突然瘋狂亂跳起來,冷汗從頸後冒出,順著背脊往下流,讓她開始顫抖。

  絕然的黑暗令她驚恐。倒抽一口冷氣,雁依盼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後,轉身想逃——

  就在這一刻,男女的談笑聲從走廊上傳來,慢慢走近。聽聲辨位,大概已經接近門口了,若她一出去,一定會碰個正著!

  完了,這下怎麼辦?雁依盼又急又怕,剎那間千百個念頭在腦海中轉,卻沒一個可用;外頭兩人調笑著越走越近,甚至開了門——

  “別叫。”她身後陡然出現一個沉冷嗓音,若不是隨即由後伸過來的大掌蒙住她的嘴,她真的已經嚇得叫出聲了。

  身後那人當然是景四端。他另一手本來持著照明的小小油燈,此刻橫過來硬扣住她的腰,用了一點蠻力將她往後帶。

  雁依盼悶哼了一聲,便跌跌撞撞地被他拖到棧間,兩人隱身在高高堆起的柳條箱子後面。

  “死相,別這麼捏著我,疼哪!”剛進門的女子嗓音像是調了蜜,又甜又膩,嬌滴滴地嗔著,“還不把門關上?”

  “我的好大姊,好一陣子不見,可想死我了。看我今夜怎麼好好疼妳。”男子彷佛上氣不接下氣地粗喘著說。

  然後又是一陣嘻笑,伴隨著親嘴的嘖嘖聲,兩人竟是連進房都來不及,在關上門的小廳裡就扭股糖似的扭在一起。躲在棧間的雁依盼睜大了眼,由柳條箱子的縫隙間望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男人跟女人……相好是怎麼回事,雁依盼不是完全不知,但花大姊羅裳半褪,軟若無骨地像是要融化在男人身上,而男人大掌毫不客氣地恣意揉弄撫摸著豐滿玉體……親眼見著無邊春色時,饒是雁依盼也一時嚇呆了。

  等到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情況也不甚妙:景四端比她高出許多,手一橫,就正好壓在她胸口,手掌還該死地覆在她飽滿豐盈上。她被牢牢扣住,後背整個貼靠在男性堅硬如鐵的身軀,他溫熱氣息就在自己耳邊。

  她是未出嫁的閨女哪!這些天來,不論是假扮成小眉,還是現在這樣,硬生生地被他抱了好幾次!

  這也就算了,剛剛他急著拉她時,在匆忙間傾倒了油燈,還燙熱的幾滴燈油濺上她手臂,此刻才慢慢開始辣辣地疼起來。

  越來越疼……雁依盼的眉毛打了結,難受地扭動身子。

  “別亂動。”景四端用氣音在她耳際警告。

  可是她無法定住不動,手疼哪……加上她臀後有個硬硬的東西,一直頂著她,也很難受!

  “嗯……好哥哥,快疼我嘛,人家等你來都等了一個多月了!”前廳花大姊的嗓音軟得像是要化成水,還夾雜著嬌嚷:“別咬,嗯……”

  “我就咬妳這騷蹄子,說什麼想我,下午不是還忙著招呼別人嗎?怎麼,貪圖金爺年輕英俊,想跟他好了是不是?”

  “金爺哪有好哥哥你行……不過是個花槍,模樣好看罷了……嗯、嗯、嗯……快給人家嘛……”

  “說得是,看我怎麼整治妳,待會兒准讓妳求饒……什麼金爺,呸!”

  淫聲浪語越來越入港,兩人糾纏著,一路散落衣物,扭成一個面人兒似的跌跌撞撞進內室去了。

  不一會兒,規律的撞擊聲開始,中間夾雜著女人難忍的尖叫呻吟,以及男人粗喘中的粗俗言語。

  “可以走了。周老爺身子虛,很快會結束,我們得快點。”景四端冷靜地在她耳際低聲說。

  雁依盼猶豫了一下。不過,內室兩人戰況正激烈,床搖得好大聲、叫得也好大聲,應該無暇註意到他們吧?

  景四端先走,雁依盼迅速跟上。腳步疾迅,心跳得彷佛要跳出喉頭,就算是在京裡准備夜逃那天,她都沒有這麼緊張!

  他們一路迅速奔走,逃出了花大姊的房間,不敢直接走長廊,景四端帶頭進了花木扶疏的小院子。直到一棵巨大松樹之後,他才陡然站定,雁依盼險些一頭撞上去。

  “妳在做什麼?為什麼也跑到花大姊的房裡——”他握住她的手臂,穩住她時,卻換來雁依盼尖銳的抽氣聲。

  景四端這才警覺到,她的手!

  “這是怎麼回事?”就著月光,他硬是拉起她努力往後藏的玉手。一張俏臉在易容術的掩蓋下,還是看得出正在冒冷汗,還發白。

  “剛剛……讓你的油燈燙的。”她忍疼忍得話都說不清,直打顫。

  景四端吃了一驚,俊臉一黑,斥責道:“為什麼不說!”

  “……是你叫我別出聲的。”美眸怨懟地瞪他一眼。

  景四端皺緊了眉,就著銀白月光,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手。

  只見白嫩的肌膚已經顯露幾處紅腫,不過沒有轉黑,也沒有破皮起泡,敷藥之後應該可以完全痊癒。他忍不住在心裡喊一聲好險。

  真的是好險,要是燙出了疤,他搞不好得負責人家一輩子!

  想到這裡,他心念一動,抬頭望著她那張經過易容的小臉。一雙美眸是藏不了的,閃閃發光,猶如寶石一般,一股聰慧伶俐透了出來,猶如明星般耀眼。

  “那你為什麼在花大姊房裡?”她與他對上了眼,忍不住問:“還有,剛剛你腰間頂著我的東西,又是什麼?”

  景四端突然揚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心跳忍不住又亂了拍子。

  “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可以問這樣的問題嗎?”他低聲調侃。

  雁依盼被說得臉上一紅。幸好有易容做掩飾,應該不會被發現。

  “不說算了,誰希罕?想也知道,一定是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偏偏花大姊另有新歡,你才落荒而逃,對不對?”

  “不對。”他簡單地說,一面拉起她沒受傷的手,“來吧,我行李裡頭有金創藥粉,先處理一下妳的傷再說。妳也真能忍,被燙到一聲不吭,現下還能跟我講這麼久的話,看來真有點本事。”

  “金爺過奬了。小眉沒事。”她其實已經疼得冒汗,勉力擠出一個笑臉,卻是站定了不肯移動,打定主意要追究個水落石出。

  她什麼不會,就是忍耐跟偽裝的功夫比人強。

  景四端搖頭。這姑娘軟的時候很軟,硬起來也很硬。偏偏他似乎又動了該死的慈悲心,捨不得看她疼。

  “不說妳就不走?真頑固。”他嘆口氣,“好吧,妳過來上藥,我一面跟妳說,怎麼樣?”

  真的嗎?不騙我?會說話似的美眸懷疑地盯著他。

  為了取信於她,景四端把剛剛那個硬硬的物事取出來,給雁依盼看。

  倒不是什麼看了會臉紅的東西,而是——一個紙卷!

  *****

  紙卷展開,上面盡是密密麻麻的圖樣筆畫,就算雁依盼看了大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什麼?”終於,她抬頭問。

  景四端正幫她敷藥,聞言,頭也不抬地說:“就是鬼畫符。”

  有人捺著性子繼續問:“那你偷鬼畫符幹什麼?”

  “我沒偷,只是打算借來看看而已,哪知道妳突然跟進來,然後花大姊也回來了。”景四端快手快腳把金創藥粉灑在她傷口上,看她疼得咬牙,卻又強忍著不出聲的模樣,忍不住嘆氣說:“不用忍著,疼就叫出來。”

  “叫出來……也不會……比較不疼。”她的嗓音抖抖的,斷斷續續說,“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說,這到底……是什麼?”

  “清單。”他的回答越來越簡單。

  “什麼清單?”

  景四端到這時候也知道了,這姑娘在忍痛的時候會一直說話,試圖藉此忘記疼痛;不過,這又是何必呢?

  “我答應讓妳看紙卷,可沒答應要告訴妳裡面寫什麼。”堂堂朝廷命官居然開始耍賴了。

  “你……賴皮鬼!”

  “知道太多,對妳也沒好處。”

  塗好了藥,景四端把小藥罐收好,起身正准備把紙卷也收起來時,只見雁依盼玉白的指尖點著其中一行歪七扭八的鬼畫符,問道:“那這些數目,又是什麼意思?”

  好傢夥,居然看得出來?!景四端再度被她的靈敏給嚇了一跳。但他表面不動聲色,反問:“誰說這是數目?”

  “這些天,我看如意樓的姊姊們記帳,都是這樣寫的。”

  青樓裡的規矩,除非自己掛牌接客,否則客人打賞都要跟妓院對分:銀子拆半,若是首飾珠花,則是折現之後再計算。姑娘們為了怕混淆,私自都有個賬本,但記帳又不能大剌剌寫出數目,所以便發展了一套符號來代表。

  她可不是在脂粉堆裡胡混作數,短短幾日,雁依盼學會的可多了。她指著面前的鬼畫符問:“花大姊收到的打賞竟如此豐厚,五百兩銀子?這簡直可以養軍隊了。誰出手這麼大方?”

  景四端一凜。她雖是隨口說的,卻非常接近事實。

  當下薄唇一扯,他帶點嘲意的笑道:“怎麼,妳羡慕嗎?我看妳在如意樓混得不錯,樂不思蜀了。是不是打算在這兒落腳,好好賺上一票再走?”

  說到這個,新仇舊恨齊上心頭,雁依盼抬眼狠狠瞪他。

  “你還敢說嘴?今天是誰為了跟老相好花大姊敘舊,忙不迭的要把我推進火坑,讓我見客的?”

  “在那當下我也只能打蛇隨棍上,反正一群姑娘准會爭奇鬥艷,妳夾在中間很安全,根本輪不到妳入火坑,頂多在旁邊遞點心、倒酒而已。”說到這兒,景四端俊臉上全是笑意,“何況妳不高興的話,還可以在酒裡加點調味,不是嗎?”

  果然還在報老鼠冤,就是不放過下午吃的虧。

  “那可是你自找的,誰要你笑我。”

  “是,下官知錯。”他笑望著她。

  “知道錯就好,下次別再犯了。”雁依盼哼了一聲,勉強接受。

  突然在這一刻,他很想很想看她真實的面容與表情。

  想看她微嗔的嬌媚模樣,看她略略驕縱的臉蛋,而不是易容之後,濃濃粉妝堆砌出來的陌生眉目。

  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一股陌生的衝動陡然浮現。

  “為何這樣盯著我?”雁依盼發現了,眨著眼,睏惑反問。

  “我在想,妳到底有多少張臉?”他慢條斯理的說,“這樣換來換去,不會混淆嗎?頂著一張不是自己的臉皮,纍不纍?”

  雁依盼突然安靜了。燭光映在她的瞳心,閃爍跳動。

  自小到大,她早習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來沒人關心過她到底纍不纍,會不會混淆。有的人毫無所覺,理所當然;有的人察覺了,卻覺得她心機深,難以捉摸。

  眼前的男人雖然老是嘲弄她,嘴角又老是帶著那討人厭的諷笑,卻是第一個問她纍不纍的。

  “我……”突然,雁依盼說不出話來了。

  “打個手巾給妳擦臉吧,妳手剛上了藥不方便。”說著,景四端親自去擰了一條手巾,遞到她手中。

  她只是呆呆望著,還沒回過神。

  景四端見她不接,索性自己動手,極其溫柔小心地拭去她臉上的厚厚粉妝。

  白嫩肌膚漸漸露出來,臉蛋細緻瑩白有如瓷器,而且是那種從裡頭透出光來的薄玉瓶兒,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輕輕摩挲把玩。

  手巾拭過她的小嘴兒,特意染的顏色褪去,還她原本淡紅的唇色。嫩得有如初綻的花瓣,景四端的長指忍不住輕輕畫過,輕得有如他的嘆息。

  “還好沒讓花大姊看見妳這模樣。”他的嗓音陡然沙啞。

  “咦?為什麼?”怎麼不是怕色迷迷的大爺們瞧見她?

  “妳這副容貌身材,一個月內就會成為如意樓的當家紅牌。花大姊又不是笨蛋,怎麼可能放過妳這搖錢樹?”

  她突然咬住粉唇,明媚雙眸染上了笑意。有點調皮,又有點羞澀。這麼多天來,百變的雁依盼頭一遭出現了少女嬌態。

  “金爺,您這是在誇奬小眉嗎?”她故意問。

  景四端微笑,俊眸卻依然緊盯著她,讓她心兒怦怦亂跳。雖沒有回答,但欣賞的眼神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他們坐得很近,一靜下來,連對方的呼吸都聽得見。雁依盼想起早一點時在花大姊房裡躲著,他的氣息就在她耳際。光是回想,就有股麻麻癢癢一直在耳根爬,慢慢的,臉蛋兒也燙了。

  白玉般的肌膚染上淺淺紅暈,更是美得令人屏息。一雙水眸流轉著,望望桌上,望望他前襟,又望望自己的手,雁依盼又是緊張,又隱約有股熱熱暖暖的甜意彌漫心頭,讓她直想笑——

  “金爺早已博覽群芳,小眉姿色平庸,竟能入您的法眼,如此厚愛謬贊,小眉真是萬萬承受不起。”

  “好機伶的一張嘴。”他的指尖還在她嫩唇上緩緩遊移,嗓音低沉,有如醇酒,讓人光聽就要醉了。“不知如何才能一親芳澤?要銀子,還是首飾?小眉,妳喜歡什麼?”

  “首飾,還不就是我的?你要不要把鐲子還我?”她不忘一開始被收去當車馬費的赤金手鐲。

  “成交。”

  話聲方落,他已經吻上她欲語還笑的小嘴兒。男人的氣息充盈鼻端,他的薄唇也有著笑意,像吃甜點一般,品嘗著她的芬芳。

  蔔通!蔔通!心怎麼跳得這麼猛?雁依盼忍不住輕吟出聲,卻被自己嚇了一大跳。腦中立刻回想起花大姊那放肆的親嘴、呻吟聲。

  難道她骨子裡真的也像這些青樓女子,遇上了男人,就連裝也不用裝地淫蕩起來嗎?

  登時雁依盼羞紅了臉掙脫他,起身逃得老遠。好半晌都只瞪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這還怎麼做當家紅牌?如意樓的姑娘沒這麼害羞的,給客人親個嘴就嚇成這樣。”景四端也不介意,手撐著腮,懶洋洋地說。慵懶而欣賞的目光依然縈繞在她身上。

  “姑娘也不是隨、隨便讓人親嘴兒的。”

  “是。通常親了嘴兒一定還有下文,忙個整夜都不奇怪。所以當然不能隨便讓人親。”

  剛剛她就親自見識——或者該說耳聞——了花大姊與某位恩客的“下文”,其激烈放肆,真令人不敢回想,她的臉兒更紅了。

  “金爺說什麼下文的,恕小眉資質駑鈍,聽不懂呢。”她硬是裝出乖巧模樣,頭一低,想逃。“趕明兒問問翠綉姊姊她們好了,姊姊們跟金爺交情深,一定知道下文是什麼。”

  “妳當清倌當上癮了?”景四端這才起身走過來,幫她開了門,一面低聲在她耳際取笑,“明天我們就走了,哪還有工夫讓妳跟姊姊們閑聊?”

  “啊?要走了?”雁依盼詫異地眨著眼。

  “捨不得?真想在這兒多賺點銀子?”他還是忍不住要取笑、逗弄她。

  “才不是呢。只是……怎麼說走就走?”

  “我要的東西已經到手,自然得走。”他實在忍不住,低頭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偷了個香。“至於妳,小眉姑娘,若不跟我們走的話,真的會成為如意樓的紅牌。到時候可別怪我見死不救,害妳淪落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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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1: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隔日,雁依盼又在天未破曉之際上車趕路,離開了如意樓。
  
  馬車依舊,車夫還是沉默的老薑,但少了景四端,整個車廂突然變得好空蕩。她坐著坐著,車輪聲單調,車窗外怎麼看都是風景不殊,才沒多久就無聊到想打瞌睡。
  
  她一個人安靜度日這麼多年了,早已習慣,但此刻一沒人跟她鬥嘴閑聊,居然有種難言的心慌偷偷襲上心頭。她過一陣子就忍不住往四周看看,一聽見後頭有馬蹄聲就竪直耳朵,一路上心神不定。
  
  他是怎麼說的?為了掩人耳目,她必須先行,加上他還有事要處理——比方伺機把花大姊的帳本偷偷還回去,等他忙完了,就會趕上來。不過遲個一天兩天,沒什麼大不了。
  
  “掩人耳目?如意樓的姊姊們,不都知道我們是一起來的嗎?”雁依盼睏惑反問。
  
  “知道的只有花大姊,其他人都以為你是新來的姑娘。這兒姑娘來來去去慣了,不會有人太註意。但如果我跟你一起走了,就一定會遭人疑竇。”
  
  “什麼疑竇?”
  
  幽微晨光中,景四端盯著她片刻,露出那慣有的壞壞微笑,“人家會以為我這客人蓄意拐跑了姑娘你,連夜逃走。那我下次還怎麼來如意樓?到門口就被轟出去了。”
  
  原來擔心的是這個,雁依盼沒好氣,“我先走就是。只不過,你不怕我卷你的東西,就這樣跑得不見人影嗎?”
  
  景四端愉悅回道:“不怕。老姜是武術高手,他會守好我的東西。”
  
  所謂的“東西”,也不過一個衣包、兩個小藤箱,就是景四端所有的行李了。她已經無聊到打開來翻過,除了舊衣服,就是筆墨紙卷,幾本書冊,一點也不值錢,真是送人都不要。
  
  這人到底怎麼在妓院一擲千金,還能維持住大方闊氣的翩翩公子貌?殊不知根本只是空心大老倌,兩手空空,身上一連多餘的銀子都沒有,難怪要貪圖她帶的財物!
  
  不過……說真的,他雖然嘴巴稍壞,笑起來又邪,沒個清官的模樣,但心地應該是好的。一路出京到現在,多虧他處處照顧,若他真有一絲歹念,她早就被吃幹抹凈,半根骨頭也不剩,財跟色一起被劫光了。
  
  就算沒其他好處,有人陪伴說說笑笑的感覺也很好。她頭一遭這樣覺得。
  
  以前在京城,和旁人說話機會就只是跟表姊妹們聚會,但因為都是被母親逼著去的——她母親認為攀附千金、貴婦,對她自身一定有所幫助,說不定撮合個權貴富豪,一家都沾光了——不管氣氛再熱鬧,她從沒有真的交心,始終是個局外人。
  
  而那些閨閣小話在她看來,都無聊至極:誰家的嫂子又生養了,誰家的閨女出嫁有多少嫁妝,誰的夫君又高昇了,皇上多麼器重,自家老爺又跟哪裡的青樓狐狸精打得火熱,夜夜笙歌……多年來都是聽這些,千篇一律,表姊妹們也絲毫不覺得無聊,聊得可起勁了,雁依盼卻給悶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表面文靜傾聽,其實都在發呆或神遊。
  
  但,景四端不一樣。他整個人都不對勁,說話虛虛實實,似乎充滿了一個又一個謎團,挑起雁依盼的好奇之心。
  
  比如說,一個京官出門在外,為何處處隱藏身分,還寄宿在妓院裡?那只從花大姊房裡偷出來的紙卷,上頭到底記著什麼,景四端又為什麼如此留心,這就很有趣了。
  
  “小姐,到了。”趕了一整天的路,老薑幾乎沒有開口說話,直到順利把雁依盼送到景四端事先交代好的地方,才請她下車。
  
  一下車,雁依盼發現自己在一間雕梁畫棟的宅子前。夜色中門闊墻高,門口的火把照耀著一對威武的石獅子。
  
  一名總管模樣的男子聞聲開門出來,熟稔地對老姜招呼,“姜哥一路辛苦了,白大人呢?”
  
  “大人有要事纏身,晚來一步,讓我先過來打點。”
  
  夜色裡,總管上下打量了衣履樸素的雁依盼一會兒,方笑道:“你們這回還帶了個丫頭?實在大不可不必,我們府裡多少人搶著伺候他這位貴客哪。”
  
  “噯,路上也得有人伺候大人。”
  
  雁依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她就是他們嘴裡的“丫頭”啊!合著她從現在開始得伺候景四端了?
  
  而且景四端現在又成了“白大人”,每到一地就換個假身分,這人到底在幹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
  
  “讓我當丫頭?”有沒有搞錯?雁依盼被迫提著衣包,跟在他們後面走,忍不住乘隙低聲問老薑。
  
  “不是丫頭,那就得說是夫人,這樣好嗎?”老薑也低聲回答。
  
  當然不好!雁依盼的耳根子辣辣的燙起來。
  
  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但一肚子不甘願!不管丫頭或夫人,都是給景四端占了便宜去吶。
  
  說到佔便宜,她陡然想起前夜被他輕薄了去的光景,火更是越燒越旺,整個臉都漲紅了。
  
  可惡的景四端,待明日見了面,看他怎麼解釋!
  
  結果明日沒見面,後日也沒見面,景四端整整慢了四天才趕上。
  
  當風塵僕僕的他趕到桂城富商甄員外的宅第時,一進為他精心安排的房間,就見著一個“丫頭”正埋首在圓桌前翻書,旁邊還擺有紙筆。
  
  燭光搖曳,映在幾日不見的清麗臉蛋上,景四端竟看得癡了。這些天來陌生的心慌至此終於落實,真相大白——
  
  全是眼前的姑娘害的。害他一向自由自在的心似乎被絲線綁住,時不時的就被扯一下,微疼一下。總莫名其妙想起她,想她在做什麼,有沒有乖乖聽老薑的安排,吃得可好、睡得可穩,手傷有大礙否?
  
  牽腸掛肚的感受還是頭一遭,他花了好幾天才明白過來。
  
  雁依盼也察覺了,抬起頭,一雙明媚眼眸眯著,不甚友善的瞪他。
  
  “怎麼沒易容?”他淡淡笑說:“給人看見了,會懷疑我帶個這麼美的丫頭在身邊,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不過才幾天沒見,怎麼覺得他比記憶中更倜儻風流?長身玉立,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態,真是壞透了,卻又讓人心兒怦怦亂跳。
  
  “不認識我了嗎?怎麼光瞪著我看?”
  
  雁依盼聞言起身,乖乖走到他身旁,佯裝柔順地屈膝行禮,低頭問:“大人一路辛苦了。用過晚飯沒有?要不要梳洗?讓小眉服侍您好嗎?”
  
  真是厲害,學什麼像什麼。扮丫頭就是個丫頭,沒話說。
  
  既然這樣,景四端也不能輸。他拉起乖丫頭的小手端詳,“當然好。不過這麼嫩的手,真能洗衣服、端茶水?我可不信。”
  
  吃豆腐之際,還乘機撩起衣袖檢視了一下,燙傷的痕跡已經淡了,應該很快就會恢復白嫩。景四端放下了一顆心。
  
  雁依盼把手一抽,倒退一步,裝出受辱丫頭的驚恐貌,“大人想對小眉做什麼?”
  
  “自以以來,男人對身邊漂亮丫頭會做什麼,你不知道嗎?”他故意靠近她,笑容轉為猙獰。
  
  他突然靠過來的俊臉,讓雁依盼心頭又是一陣亂跳。言語動作真真假假,親昵的調笑交談著,兩人越靠越近,氣氛正奇異而曖昧時——
  
  “咳咳。”神出鬼沒的老薑,在門外廊上咳了咳,讓他們同時嚇了一跳,趕快彈開,“大人,甄員外有請,正等您一起用晚飯呢。”
  
  “我這就來。”景四端回話。回頭還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俏丫頭的嫩嫩臉蛋,壓低嗓子道:“這一頓酒席會吃到半夜,你別等我,早點睡吧。”
  
  “誰說等你了?”雁依盼兀自嘴硬著,殊不知她等他來,已經等了四天了。
  
  “丫頭可以這般偷懶嗎?主子還沒回來,當然不能睡。”他調笑著。
  
  “我又不是真的丫頭!”這人演上癮了是不是?
  
  景四端大笑而去。
  
  有了他爽朗的笑聲,寂靜了好幾天的陌生地頭,突然都溫暖舒服了起來。
  
  賓主盡歡的酒酣耳熱之後,景四端在接近二更天才回到借住的小院。
  
  他的“丫頭”果然還待在小廳裡,不過不敵睡意,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上的蠟燭搖搖晃晃,燭淚堆積,快燒完了。
  
  知道她怕黑,他重新續了燭火。正小心地把壓在她玉臂下的書卷抽出時,雁依盼醒了。
  
  她揉著眼,迷糊問道:“你回來了?”
  
  聽她問話,一股暖意突然染上景四端心口。
  
  多久了,沒人對他這樣問過?漂泊多年,為了生活、為了公務,回房總是倒頭就睡,不管是在溫柔鄉、在京裡禦賜的宅子、在窮鄉僻壤的小驛站……都是一樣。
  
  “不是要你先睡,不用等我嗎?怎麼還待在這兒?”
  
  “我有事情問你。”她坐正了,指指被他收起來的書卷,正色問道:“你那裡頭寫的,都是真的嗎?”
  
  景四端心頭一凜,故意避開那雙明眸的註視,輕鬆調笑道:“丫頭怎麼管起主子的事情來了?”
  
  “我不是丫頭,你也不是主子。”別演過頭了。雁依盼認真追問:“景大人,你調查的這些人裡面,包括本朝的丞相、護國將軍,甚至是王爺,隨便動到一位,別說官位了,說不定項上人頭都不保,這可不是說笑的!”
  
  “那又怎麼樣呢?當官就是聽差辦事,辦哪些事,又不是我能選的。”他的語氣還是很風涼,帶點微醺的他逕自在她對面坐下,一雙含笑的眸相著那張神色嚴肅的芙蓉小臉看。
  
  “那也不必把收賄、貪汙的事全寫出來呀!”雁依盼急了,“連如意樓的姑娘們都知道要用暗號,你怎麼巨細無遺寫得一清二楚?”
  
  “我也用了暗號,只是你剛好看得懂而已。”
  
  景四端不能不承認她實在聰慧過人。如意樓的姑娘們用的暗號,她一下子就學會,他堂堂一個禦使所用的暗號,有漏字、有回文,還有奇奇怪怪的數字對照,她也鑽研出了頭緒。
  
  這姑娘是真聰明,腦筋靈活又靜得下心,不容小覷啊!
  
  他伸長手,抽過她研讀了好幾天的書卷,隨手翻了翻,“看來你這幾天一點也不無聊,偷看了我的機密不說,還自行推敲出了不少結果。”
  
  “是你自己把要緊檔全打包讓老薑一起帶來的。”而且他還晚了這麼多天才來,怎麼能怪別人無聊到去翻書?
  
  “你也不能大大方方就打開來看呀。”
  
  雁依盼秀氣的下巴一抬,挑戰似地望著他,“我就是看了,你又如何?不能讓我看的東西,就別這麼放心地擱在我身邊。”
  
  “既然這樣,我不能隨便放你走了。”他搖了搖頭,臉上一副婉惜貌,“最不濟,也得把你的嘴封死才行。”
  
  她柳眉一挑,“是嗎?我倒是想請問大人,打算怎麼做?”
  
  男人是不能隨便激的,尤其是稍有酒意的男人。景四端對她勾了勾手指,“過來一點,我讓你看看,怎麼封住你的口。”
  
  “我才不……唔……”
  
  下一刻,嬌嫩的小嘴被含笑的薄唇給封住,帶點酒味的親吻輾轉纏綿,她給親得快沒氣了,整張臉漲得通紅,頭昏心慌之際,差點摔倒。
  
  當然,被男性的雙臂一接,整個人給僂坐到他懷裡。他根本沒打算放過她,熾熱的吻一個又一個,嘗她的嘴、粉頰,甚至是耳朵、玉頸……
  
  當她的前襟被拉開時,雁依盼才在恍惚中驚覺:這個男人,根本不是外表那樣,老是輕鬆調笑,似乎很無所謂。他的迂迴佻達,其實都只是在隱藏目的與行動,伺機才動,一出手,便絕不落空!
  
  “你……不能……這樣!”她嚇得拉緊前襟,掙紮著要逃脫。
  
  “想了你好幾天,不能讓我親一親、抱一抱嗎?”喝了酒的他完全不似平常模樣,竟如此大膽。他輕輕咬著她的頸側,大手扣牢她纖細的腰肢,不讓她逃開,別一手則按住她捍衛胸前的小手,又揉又捏的,放肆得讓她羞窘欲死。
  
  “你、你竟把我當成如意樓的姑娘嗎?!”雁依盼嬌聲怒斥。
  
  景四端的動作停了片刻。
  
  然後,他捧住她紅透的臉蛋,專註而認真地看進她水眸深處,一點調笑意味也沒有地正色說:“當然不是。在如意樓那是工作,得作戲給人看,我可從沒有招惹過誰,真占哪個姑娘的便宜。”
  
  “那……那你為何要占、占我便宜?”她不服地反問。
  
  他的唇角一扯,笑意再度染上他微醺的眼眸。
  
  不就是因為她特別嗎?
  
  “一開始可是你來招惹我,硬要與我同行的。我都依你了。”他壓低了嗓子,又開始在她柔嫩耳際輕輕吻著、啃著,“你若不願,我絕不勉強。不過,我們問問你的心,好嗎?”
  
  “我……”
  
  再怎麼聰慧的姑娘,遇上了這等調情高手,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
  
  在溫柔調笑、低聲誘哄中,她緊抓著衣服的小手還是松開了。因持韁繩馬鞭而結了薄繭的男性大掌探進前襟,撫摸著處子嬌嫩如玉的肌膚,然後覆住了她左側高聳的豐盈。
  
  “跳得好快。”他低笑道,“你的心,想對我說什麼呢?”
  
  雁依盼根本不知道,她整個人已經昏了,醉了——
  
  這男人呵……真是……
  
  壞蛋,惡棍,痞子,謊言滿天的無賴!
  
  隔日,甄員外特地請了一班歌妓到府裡,飲酒作樂,聽歌說笑,只為了招呼這位“白大人”。
  
  先不管景四端到底用了什麼鬼官名在這兒招搖撞騙,但看他一手好酒、一手美人的愜意風流樣,雁依盼火大得恨不得把一壇子酒往他頭上倒!
  
  昨夜摟著她,信誓旦旦的是怎麼說的?從沒招惹誰,也不占姑娘的便宜?對她最特殊?只想抱著她?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白大人,您的丫頭……怎麼眼色這麼凶哪?人家好怕喲!”
  
  美艷歌妓一曲唱罷,依偎在俊美公子的懷裡撒嬌,卻頻頻被旁邊小丫頭眼睛射過來的冷箭給刺中,坐立不安,忍不住對公子抱怨起來。
  
  “沒關係,不過是個丫頭,不用管她。”
  
  “是啊,還不快敬白大人酒!小春、小玉再一起唱個曲兒來聽聽,熱鬧一點。”甄員外親自作陪,也是喝得滿臉通紅,嗓門都粗了。
  
  看看,這跟在如意樓有什麼不同?當然,甄員外努力巴結、奉承的模樣在如意樓是看不到的。
  
  雁依盼實在不懂,財大氣粗、宅院比京城裡許多小官的宅邸還富麗堂皇的甄員外,為何對化身白大人的景四端如此卑躬屈膝?
  
  “嘿嘿……白大人,我再敬您一杯。”酒酣耳熱之際,甄員外舉起酒杯,對著景四端敬酒,肥頭大耳的臉上堆滿笑容,“大人好久沒經過寒捨了,最近事情多、公務繁忙吧?”
  
  “是呀,忙得很。”景四端眉一挑,“不過就是賺點辛苦錢,哪有員外您這麼發達?”
  
  “白大人客氣了。”甄員外陪笑,壓低嗓子問:“那敢問大人,前次提起的那筆買賣……”
  
  不料景四端聽到這兒,表情罩上嚴霜,“我還沒跟你算這筆帳,你倒是有膽自己提起?買賣?我聽說有別人私下找你接洽,談得正入港。你可好,轉頭就找到別的靠山、夥伴?”
  
  “沒有這回事!大人千萬別冤枉小人!”甄員外殺豬似地嚎叫起來,“您聽說的是趙爺吧?他是找過我合夥,不過我自然是婉拒了,得先跟大人您商量過才行嘛。咱們多久的交情跟合作了,怎麼可能一有了新生意,就忘了白大人呢?有錢大家賺,您說是不是?”
  
  “哼,算你有點良心。”景四端開口吃下歌妓殷勤遞到嘴邊的蜜棗,一臉貪官得逞的志得意滿。
  
  “當然當然。我得先請示過白大人,像那位趙爺提議的差使,到底妥不妥當哪?做軍隊的生意,雖然利潤高,但風險也高,不一小心——”
  
  “這個得從長計議。你先把趙爺告訴你的,一五一十說給我聽聽。”
  
  “是,小的這就向大人報告。”甄員外湊到景四端耳邊,低聲訴說起來。
  
  本來正想幫景四端的酒再加點料的雁依盼,看他們這樣,陡然一驚。
  
  從奉縣到這兒,看似沒頭緒,但,脈絡卻慢慢浮出。
  
  景四端先前到奉縣的如意樓,是因為那兒一向是脂粉之鄉,來往京城與各地的商人常在彼處落腳。
  
  他扮作尋芳客,跟清倌名妓們談笑調情的當下,不著痕跡地問出這位趙爺最近的行蹤,也確認了趙爺跟花大姊有金錢上的往來。畢竟妓院一向是大爺們花錢的地方,大筆銀子由此轉手,不會遭到註目。
  
  接下來,景四端又搖身一變,成了作威作福的芝麻綠豆小官,到桂縣的大戶甄員外家騙吃騙喝,允諾要幫忙打通京裡的關節,實則是在套取秘密。
  
  照景四端的手稿裡所寫,若她沒有猜錯的話,這們趙爺表面上是個商人,做的生意卻都不是尋常買賣,似乎跟京裡某些人有某些相關。
  
  雁依盼花了整整三天,反復閱讀推敲景四端的手稿,也只半推論半猜測地知道了這麼多。至於生意是什麼,又牽扯到哪些人,為何有許多重要人物的名字出現?她完全沒頭緒。
  
  她忍不住憂慮的偷偷看他,他也正好抬眼向她看來。兩人視線一碰,她的心頭猛然一跳,卜通蔔通!撞得胸口微微發疼。
  
  這男人就是這麼邪門!她忿忿地轉開視線,繼續躲在角落忙自己的。
  
  “……趙爺其實有差人送信來,就這兩天應該會到附近。到時,讓小的作東,宴請兩位一起吃個飯,好好談一談,可以嗎?”甄員外說完了重要事,這後幾句就放鬆了,不怕人聽見。
  
  說著說著,他示意小廝把准備好的藍布小包袱拿上來,“當然了,要麻煩白大人在繁忙公務中耽擱幾天,一點點心意是少不了的,這點小東西,請大人收下。”
  
  “沒有這樣的道理……”景四端假意推辭著。
  
  當然,推了兩下,那沉甸甸的包袱就到了景四端手上。
  
  原來盤纏是這麼來的!雁依盼冷眼旁觀,忍不住瞪他一眼。
  
  “大人,您看看,那丫頭又在瞪人了,好嚇人吶!”今天請的歌妓擺明瞭跟她過不去,一直找麻煩,巴不得攆她走。
  
  雁依盼自然是易了容的,當下面無表情的低下頭。
  
  “我看這丫頭不太靈光,不如賣掉吧。”甄員外皺著眉打量在角落的雁依盼,“這兒廚房要粗活的人手,我用五兩銀子買下好了,也算是幫大人的忙。大人在外奔波需要人照料的話,我府裡有不少漂亮俐落的丫頭,任大人選。”
  
  “這倒是個好主意。”景四端居然欣然同意。他指著幫忙倒酒、剝水果、拿點心的幾個歌妓,笑道:“可惜我沒錢幫你們贖身,要不然,全都買下來當我的丫頭,天天就就唱歌給我聽,啥事也不用做,多好!”
  
  “大人真愛說笑!”
  
  “討厭,哄我們開心來了!”一時之間,巧笑撒嬌聲此起彼落,好好一個員外府上的大廳,就像是如意樓一樣。
  
  “若大人喜歡,儘管選,贖身的銀子,小人幫忙張羅便是。”有人拍馬屁拍得極為賣力。
  
  “是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而有人還真厚臉皮!
  
  爽朗笑聲中,雁依盼靜靜地拿起一盤剛啃完的玫瑰瓜子殻,趁眾人相談甚歡、沒人註意她之際,一古腦全倒進剛剛開封的一壇美酒裡。
  
  瓜子殻迅速沉入壇底,神不知鬼不覺。
  
  啊,旁邊廊上養著黃鶯兒。正好,鳥吃的小米不如也加一點進來——
  
  要把她賣到廚房?好,就讓她見識一下自己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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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1: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數日後,甄員外果然言而有信,包下了城裡最昂貴的飲宴場所,精心預備了豐盛宴席,只薇招呼貴客。

    景四端自熱是貴客之一,他欣然赴約去了。酒菜極佳,東道主招呼得無微不至,只不過,一直等到起更時分,另一位嘉賓卻沒有現身。

    又幾日,非常過意不去的甄員外再度安排了會面,這一次,改在有名的青樓水悅閣

    這回趙爺是出現了,只不過打個照面,停留沒多久就匆匆離去。驚鴻一瞥,景四端根本沒機會跟他多談。

    然後,又約在城西的鳳來局,由名妓掛牌領軍的昂貴場所,花去甄員外一大把的銀子,但趙爺再度失約。

    幾次下來,景四端對這位趙爺的戒心更重了。此人深諳兵法的虛實之道,就是不讓人摸清底細。

    加上趙爺對“生意”絕口不提,幾次約見下來,就只喝了幾杯酒,談了幾句不著邊際的應酬話,狠狠敲了甄員外這肥羊的竹杠。景四端還是束手無策,不得其門而入。

    “有這麼難辯?”聽他輕描淡寫敘述會面過程,雁依盼這個丫頭很乖巧,在旁邊靜聽,為“主子”分憂解難,一面倒著茶。

    只不過哪有丫頭像這樣?倒了茶是自己坐下喝了,主子還得順手幫她遞過茶點的?

    “是真的滿麻煩的,又不能打草驚蛇。這人比我想像的更難纏。”景四端難得正經,微微皺眉,沉思著。

    “今晚是約在城南的紫苑吧?不如這樣,帶我同去如何?我也想見見這位神秘的趙爺。”

    幾次下來,雁依盼當然不在宴客名單中,這次提議自熱也被輕鬆幾句話給打了回票——

    “哪有爺兒們逛窯子、喝酒作樂帶丫頭的?不成。”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景四端准備出發去赴宴。雁依盼尾隨,一路送到房間門口,還在努力說服。

    “那……我易容成男的,就說是你遠房表弟,總可以一起去了吧?”

    “這會兒才突然跑出來個表弟,你當甄員外或是趙爺是瞎子還是呆子嗎?”景四端搖頭否決。“別異想天開了,我去去就來。若真有什麼新進展,回頭再一五一十的告訴你便是。”

    “你鎮定 會全告訴我嗎?”她不甚相信地追問。

    “當然會,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還敢問?他什麼時候說過老實話?雁依盼不以為然的眼神逗笑了景四端。

    “好了,別一臉哀怨的樣子。”他忍不住就是要說兩句玩笑話,“不過一個晚上而已,就這麼離不開我?”

    水眸眯了起來,開始閃爍危機的光芒,她冷瞪著他。

    “我也挺捨不得的——”有人真的不怕死,得寸進尺地伸手捏了捏嫩嫩的臉頰,依依不捨。

    “滾吧你!”雁依盼用力一推,高大身子被推到門外,隨即,門重重關上。

    景四端的笑聲,老遠都還聽得到。這人越來越痞,枉費了一副堂皇瀟灑好形貌,骨子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光想就知道,今夜他一定又是醇酒美人,樂不思蜀,紫苑可是遠近馳名的銷金窯。

    雁依盼實在不懂,男人談生意,為何一定要在妓院、酒樓?滿腦子都是美酒跟女人,還怎麼做正事?

    其實景四端也不懂。他也沒有滿腦子打著荒淫作樂的念頭,表面上看似輕鬆自若,享受著吃喝玩樂,但心底卻越發謹慎戒備。

    為了這位跟朝中大官,皇親國戚都有生意來往的趙爺,他已經追了大半年,還一面暗中悉心佈局,捏造了好幾個不同的身份,比如:流連妓院的花花公子,從奉縣如意樓姑娘們的言談說笑中,打聽出趙爺最近的行蹤,跟花大姐套交情,套出了趙爺不但是花大姐的姘頭,還利用她轉手大筆銀子。

    而變成作威作福的小小芝麻官“白大人”之後,到了桂縣,居然從本地首富口中打聽出了點端倪——趙爺最近跟甄員外頻頻接觸,有打算要談生意。

    真不枉費景四端一路上的追查。雖然之前已經失敗、撲空過不少次,但這次一定要把握機會。

    景四端瀟瀟灑灑來到了紫苑,待客的陣仗已經擺出來了。作東的是甄員外,作陪的是當家名妓花魁宋紫,加上兩名貴客,不過就三個大男人,整個紫苑卻都給他們包下了。

    只見花廳的大圓桌上滿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餚,美艷歌姬們輕聲吟唱,窈窕舞妓婀娜旋舞,旁邊如雲的官人們還一面勸酒布菜,氣氛熱鬧極了。

    不過等啊等的,小菜吃了,酒喝了,曲子聽了好幾首,舞也看了好幾段,貴客之一還是沒現身。

    “白大人,這個‘這個……”甄員外猛搓手,圓胖的臉上,顏色越來越像豬肝。“趙爺可能又有事耽擱了,他真的說好今晚鐵定會來赴宴的……”

    “不礙事,也不是頭一回了。”景四端舒服的坐在大靠背椅上,神態悠閑。“反正我賺到一頓吃喝,還可以欣賞姑娘們唱歌跳舞,挺愉快的。”

    “是,多虧大人不計較,那我們是不是就……再等一會兒?”

    “無妨,再拿點酒菜上來就可。”

    哪裡還敢怠慢,甄員外立刻傳話下去,最貴的酒、最鮮的菜川流不息的繼續上,只求把貴客招呼的開開心心。

    放心繼續享樂,一個時辰都過去了,“白大人”跟歌姬舞技都已經聊過一輪,又換了一批新面孔進來伺候之際,姍姍來遲的神秘客人終於出現!

    景四端眯著眼,閑閑的看著甄員外滿臉發光的過去打躬作揖,像迎神一樣地把趙爺給迎了進來,好生招呼他人入座,姑娘們笑如春花,鶯聲嚦嚦,熱茶、好久、小點心倫著捧上,儼然就是溫柔鄉。

    兩個男人隔著圓桌,都在打量對方。

    這人眼神極冷歷,鼻樑挺直卻帶點鷹勾,薄唇緊抿,令人望而生畏。沒有尋常生意人的庸碌,絕非好相與的角色,斷然不可掉以輕心。景四端暗忖。

    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眼神銳利,鼻樑帶點鷹勾的趙爺,神態依然很冷,不可以攀談,更沒有提起生意的意思,只是淡淡喝酒吃菜,全場就靠甄員外已經陪酒的姑娘們招呼。

    “趙爺,關於那單生意,咱們是不是可以談一談了?”會面多次,酒過三巡,甄員外這陣子來撒了大把銀子,自然要有點收獲,他第一個按耐不住,開口便問。

    “什麼生意?今天不是來交朋友的嗎?”趙爺皮笑肉不笑的說。

    “當然!當然!”甄員外不敢反對,小眼睛瞄向景四端求助。白大人,你也說說話吧!平常不是談笑風生的嗎?

    不過景四端卻緊盯著趙爺身邊一個進來的姑娘,仿佛中邪了似的。

    只見那美艷姑娘夾了一塊油膩膩的東坡肉送到趙爺嘴邊,趙爺吃是吃了,卻對姑娘不大有興趣的樣子,揮手要她走開。

    “趙爺打哪兒來的呀?愛吃東坡肉嗎?瞧您這新貌堂堂——”歡場女子自熱要撒嬌的,軟聲說著,玉手一面搭上了趙爺的手臂。

    下一刻,就是姑娘的痛叫聲響起!“疼啊!趙爺……”

    “別隨便碰我。”趙爺反手扣住姑娘的腕,厲聲道。一扯一甩,那姑娘踉蹌倒退了好幾步,摔倒在地。

     景四端見狀,起身走過去,扶起了眼眶含淚的委屈姑娘,溫聲安慰道:“沒事吧?來,先站起來再說,你叫什麼名字?”

    “沒想到白大人是憐香惜玉之輩。”趙爺說著,嘴角略撇,口氣不屑,似乎看不起這般婆婆媽媽的男人。

    “是呀,我瞧這姑娘挺順眼的 。”景四端笑說,牽著人家姑娘的小手回座。

    這話換來趙爺不以為然的冷哼。聽甄員外提到“白大人”,說得多好,誇的多麼神,親眼見了才知道,不過只是個油頭粉面、沉迷女色的草包!

    雖然趙爺看不起,但姑娘們可是全都看得目不轉睛,心都飛到他身上了。瞧瞧,這位白大人外貌英俊不說,對女子還這麼溫柔體貼!

    同時也不免妒忌起能讓白大人垂青的那位妹妹。瞧瞧,不但撫她安慰她,還一直拉著她的手不放哪!

    話有說回來了,如此幸運的姑娘,到底是誰?怎麼在場的其他姑娘……都沒有見過她?

    夜已深,倦鳥早已歸巢,在外飲宴的人也該散了。

    有家的回家,不想回家挨,還意猶未盡的,大可在紫苑住下,只要拿得出銀子,多好多精緻的房間都有,還有年輕貌美的姑娘服侍,儼然是個溫柔鄉。

    不過溫柔鄉裡,也有不怎麼溫柔的境況。

     “啊!”門一開,姑娘就被狠狠推進去,摔倒在地。

     這姑娘說起來還真辛苦,今天就給摔了兩次,前一次是被趙爺凶,這一次則是景四端。

    只見景四端兇狠地把門用力拍上,一轉身,濃濃怒氣彌漫在那張一向溫和的俊臉上。

    “白大人,是秋雲伺候得不好嗎?為何如此生氣?”秋雲楚楚可憐,含著盈盈欲墜的珠淚,抖著嬌嗓問。

     景四端冷冷一笑。

    “秋雲?”嗓音也很冷冷很低沉,透著危險的味道,:名字真是越取越俗了,我喜歡“小眉”多一點。”

    “大人說什麼。奴家聽不懂……”

    “給我閉嘴!”他展現了相識以來最強悍的魄力,怒道:“要不然,我會親自堵住。”

    “我只是想……唔……”

     很快的,有人說到做到,而有人則是再也無法出聲分瓣。

    他的唇是火熱的,還帶著淡淡的酒味,狠狠封住了她的。吻的又深又長,甚至咬痛了柔軟的紅唇。

    要不是因為被用力抓住,姑娘早已軟到回地上去了。這男人霸氣十足,摟得那麼用力,吻得讓人透不過氣,一點也沒有早先飲宴作樂時的憐香惜玉,毫不顧念懷裡蹂躪的嬌軟人兒,可還是黃花大閨女——

    是,她是個大閨女,只不過再度偷偷易容化妝成青樓艷妓,又剛好被抓包而已。

    可恨,這次明明畫的特別用心,應該天衣無縫才是啊!

    兩人好不容易分開,景四端氣息淩亂,雁依盼也好不到哪去,臉兒紅透,被吻得紅嫩的小嘴嘟了起來。

    “我只是想幫忙……你很奇怪,生什麼氣啊?我這次還特別花了心思,應該看不出來才對……你怎麼、你做什麼啦!”

    景四端冷笑著,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帥掉壺蓋,把自己的袖子浸濕之後,毫不客氣地在她臉上用力抹。

    濕答答的擦完,如畫的原來眉目已經露了出來,只不過她的衣服也內弄濕了,前襟暗了一大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別在擦了,會疼——”

    “你就算化成惠我也認得。”直到把她臉上的濃妝擦幹凈了,景四端才罷手,但易容怒氣未消。“說,為什麼不乖乖的待在員外府,又這樣跑出來作怪?你不是才答應我,要等我回去再講給你聽的?”

    “我可沒有答應。”她還是一臉頑劣,“而且看那你自己瞎忙了大半個月,也沒查出什麼、問到什麼進展,然給我幫點忙有何不可?”

    “讓你幫……”

     一個皇上欽點的查案大將,居然被如此看不起,景四端怒火更熾。何況這小妮子毫無悔改之意,用哄的不理,用罵的不怕,到底是要怎麼辦?

    在如意樓的時候,他放心讓她易容亂走,是因為對來往的客人與姑娘們都有把握,不會出事,但現在面對的是趙爺這種難以捉摸的對手,臉自身的安危都覺得遭到威脅之際,看雁依盼突然現身,他真的一口氣突然提不上來。

    有人還在出餿主意,“我看趙爺只是脾氣有點孤僻,如果再讓我跟他聊久一點,應該可以聊出點——你、你做什麼?”

    “做什麼?”薄唇一撇,他的眼眸閃爍危險光芒,動手扯著她已經濕掉的衣襟,“我看你演歡場女子演上癮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你演。”

    “呃,可、可是……”

    真的是玩火這種自焚,雁依盼這才發現景四端是真的動怒,而且一向談笑自若,啥天大的事都看似漫不經心的男人,整個人認真起來的時候,竟然有這麼可怕。

    亟欲分辨的小嘴又被堵住,她再度嘗發到如烈酒般濃烈的滋味。啊,他今晚也喝了酒,更是火上加油。

    “嗚……”無助的輕吟溢出,更是催動情念。

    暈眩之間,她的外衣已經被剝去,落在地上,整個人被蠻橫抱起,越過裝飾華麗的房間,然後被摔到柔軟的大床上。

    她被吻得快沒氣了,忍不住輕輕掙紮,但越是反抗,就越是激發男人的脾氣。今晚的驚慌與怒氣,加上這陣子以來朝夕相處,暗中滋生的情愫……全部混在一起,轉化成難忍的情潮。

    “你,你的手……別,別亂來呀!”她好不容易透了口氣,他已經從下巴一路啃吻到玉頸,力道不輕不重,卻是酥麻得令人又舒服又難受,最羞人的是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扯開她的內裳,狠狠剝出白皙如玉的香肩,以及從未讓任何難忍見過的高聳豐盈……

    細緻柔滑的肌膚受他掌心的磨弄,很快染上淺淺紅暈,更是誘人。

    “別亂來?我叫你別亂來,你又聽過我的了?”景四端緊綳而沙啞的嗓音幽幽傳來。

    像是被烈酒淋上全身似的,雁依盼渾身火熱地燒著,她好難受,卻也好舒服,,害臊得幾乎死去,心底深處,卻又有股難言的興奮緩緩流轉著,就像要做天大的壞事一般,比私逃出京時還更緊張,卻更期待。

    男性大手揉撫掌握著雪嫩的雙峰,頂端給逗弄成硬挺的小點,惹人憐愛至極,他毫不猶豫地以指尖擰住,她的心仿佛也別擰住,受不住地呻吟起來。

    “別……啊!”

    下一刻,他張口狠狠含住那可口的甜蜜果實,雙手扣住她的纖腰,不讓她掙紮逃離,只能無助地弓起嬌軀,任他肆意品嘗。

    待他徹底愛過那美麗的雙峰之後,景四端暫時放過了她,起身扯去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拋落床前,他消瘦卻靚妝的身子慢慢裸露。

    雁依盼羞得無法控制自己。

    他咽喉深處發出低低的咆哮,下一刻,火熱而堅挺的男性身軀壓住了她,小手被蠻橫拉開,扣在她頭的兩側,已經披散的長發上。

    他的唇再度尋覓到她的,又是一陣難分難捨的蜜吻,吻得她喘不過氣。

    欲火,焚身。

    “你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他啞著嗓子,在她被吻得紅腫的小嘴兒邊低低地說。

    “難道……你把我當……青樓裡的女子嗎?”雁依盼輕喘著,眼眸水汪汪的望著他,眼波盈盈,有著流轉的羞澀,還有意思怨懟。

    景四端扯唇一笑,俊美中帶股邪佞。“自然不是。但可是你自己愛扮青樓艷妓的,別怪我順水推舟。”

    “順水……推舟……”

    “或者該說……趁火打劫?”他笑著親吻她嘟起的小嘴,一面微笑挺動腰身,趟她感受到他身下已經緊急的“火勢”

    “那,那是……”

    “這回可不是紙卷了。”他啃著她玉白可愛的耳垂,語帶威脅,卻又有著隱隱笑意,“要不要看看是什麼?”

    這叫人怎麼答啊?雁依盼整個人都快燒成灰燼了。“我,才不要!"

    連下身衣物也被剝掉,滾燙而赤裸的軀體交纏,這男人一點也不想克制,就是今晚,要把美味誘人的她給吞吃入腹,連骨頭都不剩。

    “那這樣……我哈怎麼……嫁人?”因為是初次,雁依盼緊緊抱著他的寬肩,在他的壓制之下顫抖著,細細羞問。

    比紙卷更硬,更燙,更粗的亢奮已經在她細嫩玉腿間磨蹭,蹭出陣陣的火焰,沿著全身焚燒。粗濃喘息間,景四端睏難地拋出回答——

    “你……還想……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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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嗯……疼呀……”
  
  嬌軟微弱的呻吟回蕩在垂下的帳子裡。今夜,又是深濃春色,無邊旖旎。
  
  “你瞧它硬成這樣,多可愛。”低沉含笑的嗓音回應著,然後又繼續逗弄含吮那發疼的蓓蕾。“盼兒,乖,把腿……嗯,就是這樣……”
  
  自從在紫苑的一夜之後,雁依盼再也沒有獨自入眠過。不管在借宿的員外府、在荒郊野外打尖的小旅店、在大城的行館裡……不管大床小床、大房間小房間,夜深人靜之際,她總在景四端的懷裡。
  
  或者該說,在他的身下。
  
  “別這樣……老姜哥……住隔壁……”而且這客棧又不是紫苑,壁板不怎麼厚實,萬一這些羞人的聲音給聽去了——
  
  她強忍著呻吟,燙紅的小臉埋在他頸側,嬌吟聲細如蚊鳴,但有人聽了卻不大高興。
  
  “誰要你這時候還想著別人的?”他故意揉捏她敏感的蓓蕾,讓她輕疼著,嬌軟抗議起來。
  
  她的多樣面貌實在太迷人;誰知道到了床上,會是這麼一個嬌羞甜美得讓人醉倒的可人兒。嘗過一次銷魂滋味,就再也無法戒除,成了最深的癮。景四端承認,這一次他真的栽了。
  
  她含羞帶怨地瞟了他一眼。景四端知她心意,笑著撫上她嫩紅的臉蛋。拇指則是揉著那紅艷艷的小嘴兒,她張口含咬住堅硬的指,以此仰遏那羞死人的婉轉呻吟。
  
  “怕什麼呢?老薑早就知道你被我吃掉了。”他滿不在乎地在她耳際說,她氣得用力咬他。
  
  他深吸一口氣,一咬牙,侵入她已被挑弄得柔潤潮濕的緊窒花道。
  
  “嗚!”嬌小柔嫩的她,承受起勃發堅硬的男性,有些許吃力;只見秀氣的眉兒皺了,咬得更緊,一絲不掛的嬌軀崩得像拉滿的弓。
  
  “別這麼緊張,都疼過你幾次了,還這樣?”景四端在她耳際輕哄著,另一手則體貼地移到兩人密密相嵌的私密位置,溫柔撫摸,揉弄那綻放的花蕾。
  
  才時輕時重地揉了幾下,她就全然崩潰了。酸軟勁兒一直冒上來,又難受又舒服,整個人毫無主意,只能任他由慢而快地侵略,時而退卻,時而充滿,一下一下,都像是頂住她最深處。
  
  “不要……嗚……求你……”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會楚楚可憐地求他。
  
  不過對於情欲勃發的男人而言,這可是催情的春藥;於是他更加瘋狂地疼她愛她,直到她被浪潮打暈,被濃熱奔流愛意淹沒。
  
  汗濕而沉重的男性堅硬身軀緊壓著她,雁依盼軟成一灘泥。
  
  纏綿之後,被緊緊抱住在他懷裡時,她還會昏眩地想著;這是真的嗎?一切有如夢境一般。這個老是嘲笑她,卻也總在呵護她的男人,可以很霸道很兇悍,也可以很溫柔很多情。
  
  一個微亮的初春清晨,她大著膽子,賭下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個賭註,求他掩護她出京;而幾個月之後,她把自己都賭上了。
  
  然而這是一場豪賭。兩人遠離京城,擦出了這樣的火花;但她丟在身邊暫時置之不理,是沉重陰暗的包袱。雁依盼清楚,這對景四端並不公平。
  
  可是、可是……
  
  “在想什麼?”激情暫歇,他的氣息還濃重紊亂,一面摟緊還在餘韻中不由自主輕顫的嬌軟身子,景四端一面溫聲問。
  
  “沒什麼呀。”
  
  “還說沒有,瞧你,眉頭又皺了。”他揉著她細緻的眉心,“是不是弄疼你了?還是不舒服?”
  
  他雖然會小小失控,但纏綿之時,一直是個很溫柔的情人,總是小心體貼她的反應,耐心領她一起享受甜蜜銷魂的滋味。
  
  所以雁依盼紅透了臉,忸怩半天,還是細聲說:“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疼,還是不會舒服?”他故意逗她。
  
  這話換來粉拳一枚,“討厭!”
  
  景四端笑著握住她行兇的銷售,湊過去親了親燙燙的小臉。“不然,到底是在想什麼呢?看你想得都入神了。”
  
  不能說實話,何況實話還亂紛紛的,連她自己也還沒理清楚,只好隨便編了個藉口。“沒什麼,只不過……喂,你說趙爺,到底會不會來橘城呢?”

  一聽之下,有人立刻黑了俊臉。

  “竟又在想別的男人。”他懲罰似地在她肩頭一咬,咬出淡淡痕跡,像是在她身上留下屬於他的烙印,“怎麼,就這麼欣賞趙爺?連被我抱著,都還要心心念念惦著他?”

  拜託,趙爺可是他在追查的對象,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何況他們一路來到離京八百多裡遠的橘城,只是為了跟趙爺約好在這兒碰面談生意啊!

  先前約了幾次,趙爺不是突然失約,就是臨時又更改地點,誰知到這一回會不會又重演之前的戲碼?

  “我才沒有!”雁依盼忿忿道:“明明是你一路惦記著趙爺吧!安排偶遇不夠,一路追著跑還被失約好幾次,大半年過去了,這人到底何方神聖,你到現在還摸不清楚——”

  “還說?”他略略眯起眼,“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若我說是呢?”雁依盼柳眉兒一挑,無比的挑釁。甜蜜柔順的小綿羊不見了,臉一變,又成了這令人心癢癢的挑釁人兒。

  景四端扯起嘴角,笑得令人心裡發涼,他大手略用力,把軟綿綿的嬌軀翻了個身,讓她趴臥著,然後抱起她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

  這個姿勢讓她羞極了,小臉埋進被子裡。他、他又要……

  出乎雁依盼的意料之外,撅起的俏臀啪的一下,竟然是中了一記巴掌!

  “啊!”她迅速回頭,怨恨地瞪他,“你做什麼呀?”

  “教訓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娘兒們,竟敢這樣懷疑你的夫君。”

  雖然這樣說,剛打的一下根本就不疼,但他還是疼惜地以掌摩挲安撫著。

  “你才不是我……夫君……呀!”

  他抱緊她的細腰,由後往前,再度緩緩侵入她身子。還兀自緊縮濕嫩的她一寸寸地接納著,灼熱氣息吐在柔軟被子裡,她的呻吟也埋在裡頭。

  這個姿勢讓他好大、推得好深,雁依盼幾乎要承受不住。

  他好壞,刻意要欺負她,明知道已經纏綿過一次,她又敏感又柔軟,很快就會被逼上尖峰,偏偏大掌還探到前方,捧握住飽滿的白皙嫩乳,又揉又擰,讓她無助地陣陣嬌吟輕喘,被銷魂快慰衝到浪頭上。

  到底是難受,還是舒服?到底是疼她,還是欺負她?雁依盼回首,水汪汪的鳳眸含怨帶春地瞪他,只見他的俊臉也綳紅,全都是汗,他睏難地笑了笑。

  “真是不聽話。”他喑啞的指責,卻有如說著最貼心的情話,“我得好好整治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不要……嗯……不要嘛……”

  一下一下,緩慢進出的,全是火般的熱情。他緊盯著那張紅透了,還蕩漾春情的絕艷臉蛋,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番風情面貌,絕對、絕對只有他能看。

  ……………………

  隔數日,他們又換了新的旅店。這一回,換到橘城最大的聚來樓。

  “老爺,夫人,住店嗎?”他們進了客棧,掌櫃的立刻前來招呼,笑臉迎人。

  雁依盼臉上一熱,心裡要自己冷靜點,別去偷看站在她身旁兩三步之遙的高大挺拔身影。

  自從兩人好了以後,外人似乎看得出來,就算刻意疏離,站得遠遠的,或一前一後的進門,卻也再沒人誤認他們是少爺與丫頭,或是兄妹、表兄妹、師兄妹了。

  “要上房,還要准備點酒菜,有沒有熱水?打一點上來,讓我們夫人洗臉梳妝。”老薑也熱絡交代。他對於雁依盼的態度,從第一天起就沒變過,好像一點也不訝異她成了“夫人”。

  “有,都有!這邊請。”

  安排好了房間,老姜自然地把兩人的行李都拎進去,一切熟練安置好,就告退了。好像他們住同房、睡同床是天經地義,已經是夫妻了似的。

  心裡雖然犯嘀咕,但雁依盼沒說什麼,畢竟她就算真的去睡隔壁小套間的下人房,也是會被抱回大床上。

  何況剛剛樓下掌櫃的都稱她夫人了,這時再硬是分開,是做戲給誰看?未免矯情。

  但景四端看出來了,這人的眼睛實在太厲害。他倒了一杯夥計剛送來的熱茶,送到簡單易了容、但此刻流露不豫神色的小姐面前。

  “來,喝點茶吧。”杯子湊到她小嘴兒錢,她只要張口就喝到。

  不能否認,他真的很會寵女人。看來是多年流連歡場的訓練所致,雁依盼酸酸地想。只要是私下兩人相處的時候,她喝茶從沒自己倒過,水果、小點也是會剝好皮自動跑來她嘴邊。

  還有啊,就連脫衣服,也不用自己動手——

  “咦?你做什麼?”這時才傍晚,薄暮都還沒褪去,他怎麼已經在解她的外衣?難道不出房間了嗎?

  用熱吻堵去她的疑問,景四端低低調笑著,“今日旅途勞纍,看你穿這一身又熱又重,幫你個忙而已。”

  也不過就從城的一端搬移到另一段,哪這麼勞纍了?

  何況,解外衣就解外衣,那不規矩的大手是怎麼回事,直探進內裳,捧握住越發飽滿高聳的豐盈?

  這男人怎麼說發情就發情,沒多久,她給剝個精光,抱到床上,燭火點上了,帳子卻沒放,他鷹眼灼灼,直盯著她冰肌雪膚的嬌嫩身子看。

  “別、別這樣!”她羞得伸手遮他的眼,“我又不纍,幹嘛這麼早就上床休息?你、你……”

  “不纍嗎?真的?腳不酸?”

  聽到這問句,雁依盼更是大羞。

  搭車行路根本不算什麼,從京城大老遠的都跑來了,這一點點路哪會纍?所以她知道他在說昨夜的激情糾纏。

  她的腿兒可是被駕到男人的寬肩上,狠狠給疼愛了一回,撞得她全身都快散了,強自壓抑的激烈呻吟還是讓她嗓子隱約啞了,這一切,怎不讓她羞得全身發紅?

  “我幫你揉揉。”他哄著她,親著她,真的用那有力的大手溫柔按撫,紓解她渾身微微的酸疼。

  但怎麼可能僅止於此,要按摩,何必把人都剝光了?

  沒多久,她的喘息和嬌嫩呻吟便輕輕回蕩在寬大的上房裡。起伏之間,盡是旖旎風情,春意彌漫……

  他存心想纍死她呀?明知道她還微纍著,就不該那麼輕狂野放地要她,一次又一次,讓她像被烈火燒過,成了一堆沒用的灰燼,全身酥麻酸軟得連腦子都不管用了。

  待夜色漸濃,被肆虐得軟綿綿、慘兮兮的嬌軟人兒倦極睡去,景四端也陪她假寐了片刻。

  然後在微弱燭光中,悄然無聲地起身,重新整裝。

  臨走前,他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親。她睡得好甜。

  乖乖待在這兒,我很快回來,景四端殺氣地以唇形說著,仿佛像是要出門公幹的丈夫,正跟家裡娘子交代著。

  娘子纍壞了,讓她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之際,他就回來了。

  高大身影無聲而迅速地離去。

  內室的門關上,外室的門也關上,他沒入長廊上濃黑的夜色中。

  微弱燭光閃爍,舒軟的大床上,一雙長睫揚起,剛剛是盈滿春意醉態的眼波,此刻一凜,閃了閃。

  雁依盼也跟著迅速起身,渾身的酸軟讓她微微悶哼了一聲,但隨即忍住更衣著裝,立刻尾隨了出去。

  想用這招?打算纍倒她,絆住她,好自己去赴約?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她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

  夜未央,月上中天。

  聚來樓最前面是大飯堂,招呼一般打尖客人,但後面一進有著較隱密的包廂,圍繞著小院而立,一間一間獨立隔開,在裡頭密會商談自然非常安全,也不會讓人偷聽了去。

  不過,若是有心,要偷聽也不是太睏難,雁依盼成功地一路遠遠跟著景四端而來,待他進了小廳之後,四下張望,看到了窗下有一處花叢。

  趁四下無人之際,她大著膽子溜過去,隱身花叢中,伸長脖子偷聽——

  自然聽不清楚,因為他們不在窗邊交談,不過,因為夏日炎熱,氣窗是開著的,多少可以聽到支字片語。

  “……跟你做個生意,就這麼難?架子也擺太高了。是不是吊人胃口,想把分紅提得更高,才肯談?”

  這嗓音又冷又厲,很熟悉,果然就是趙爺。口吻不甚愉快,不過反正趙爺本來就是一臉陰沉樣,沒什麼奇怪。

  奇怪的是,明明趙爺自己爽約了多次,又一再更改地點,讓景四端疲於奔命,怎麼此刻被他一說,就都成了景四端的錯?

  雁依盼還在睏惑時,景四端低聲回答了幾句,外頭的她死命把耳朵貼在泥墻上,還是聽不清,真氣人!

  “我看是沉迷女色吧?笑死人了。”趙爺還在抱怨,語氣很酸。

  景四端的低笑聲靠近了些。“到底談不談呢,趙爺?”

  “談是要談的,要不是看在你跟兵部的慕容將軍有姻親關係,能幫忙監視著的話,我根本不用受制於你,朝裡想跟我合作的高官大人多得是,不少你一個年輕小毛頭。”

  聞言,雁依盼心頭一涼,感覺寒氣從腳底一直冒了上來。

  是聽錯了吧?一定是聽錯了,她本來就聽得不大清楚。

  景四端用的假名、假身份,應該是個芝麻小官,怎麼會扯上兵部尚書慕容將軍?

  將軍的女兒嫁給景四端的侄子,這是景四端與將軍府之間的姻親關係,怎麼趙爺一清二楚,說了出來?

  難道、難道景四端的假身份被揭穿了?

  “沒辦法,朝裡就像趙爺所說的,多得是高官貴冑,好處絕對輸不到我們這種年輕小毛頭。我無權無勢,要錢自然得自己弄。趙爺,您就別多心了,快快把情況說一說吧。上次談到哪兒?那批軍馬的狀況如何?”

  “我最近接洽到的,大約有四百匹左右,馬是在北地食的,明年開春就可以賣了,一匹含糧草要價八十兩,不過我打算分開來算。”趙爺興致勃勃,嗓門也大了點。“馬呢,我開價一百五十兩,糧草,就算三十兩好了。一匹馬就凈賺至少一百兩以上,四百匹,那就是四萬兩哪!”

  這價錢確實驚人,就雁依盼所知,她母親以前待的尚功局,一年花在布料絲線的銀子也不到五千兩,一般朝官的薪俸,一年不過一百兩銀子,已經算很優渥了。但光一單買賣就可以凈賺這麼多,實在令人乍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難怪……

  雁依盼的心一直沉下去,她一定是誤會了。

  但景四端真的沒什麼錢,她與他朝夕相處,自然清楚。他連甄員外獻上的銀子都收下了,甚至也收過她的鐲子——

  “趙爺,一匹馬一百五十兩,你當兵部全是冤大頭,會乖乖掏錢出來讓你敲詐嗎?”

  “軍馬可不比拉車的駑馬,高大剽悍,京裡的土包子們一看到就拜倒了,哪知道好壞?”趙爺冷聲道:“何況,在慕容將軍執掌兵部之前,我已經遊走北地、西疆跟京城之間多年,兵部買我的馬買得可高興了,從來沒有異議過。看來你真是嫩,連這點門道都不懂,難怪賺不到銀子。”

  “慕容將軍自己就駐守過邊境,不會不懂行情……”

  “所以才要你這個姻親從中打點。尋常小官我可看不上眼合作。”趙爺很不耐煩,“隨便編點理由不會嗎?就說北地乾旱,糧草欠收,馬瘟流行……反正讓人相信今年軍馬得之不易即可,這點小事也要人教?”

  景四端沉吟著。

  “就讓你去打點打點,什麼苦工都不用你,分紅就有五千兩銀子,這麼好的營生,比你當什麼欽差小官好太多了。”趙爺嗓音壓低,轉為詭異,“這一回做得好了,往後有其他好生意,我不會漏下你的。”

  “消息走漏的話……”

  “這你不用擔心,我講過了,朝中我也有認識的人,要有萬一的話,還是包你沒事。”

  “哦?趙爺認識誰?”

  “這你就不用管了。”

  兩人似乎站在窗後不遠交談著,此刻恰好浮雲飄散,月光皎潔灑落,床上人影晃動,雁依盼一抬頭,便見著他們——

  她手腳全麻了,有一刻動彈不得,就像是被綁住一樣,懼意慢慢湧了上來,淹沒她。

  不會的,景四端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是把自己許給了一個表面瀟灑俊秀,玩世不恭,但背地裡貪財如命的男人。

  真的……不是嗎?

  她一面木然轉身,慢慢走出藏身的花叢,在夜色裡漫步時,一面想著。就相遇至今的蛛絲馬跡來看,景四端確實就是這樣的人。

  而且,這段時間以來,景四端根本不急著辦其他公事,反而帶著她到處遊蕩,化身京裡來的小官員作威作福,四處收取別人奉上的銀子。就算發現趙爺行蹤可疑,也沒有回報或寫摺子,反而轉頭調查起趙爺經手過的生意,試圖計算每樁獲利有多少。

  他就這麼愛錢嗎?

  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她要好好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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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待景四端重新回到房裡,已經接近二更天了。住店的客人大部分已准備就寢,四下清靜,聽得見窗外庭院裡有蟲鳴唧唧。
  
  房裡點著油燈,燈下,有美人獨坐。面前攤放著紙筆,她正在埋首疾書,寫著寫著,又偏頭思索片刻。
  
  景四端在門口駐足,欣賞著美景。雁依盼真是絕色,靜時有如畫中仙女一般,讓人忍不住要細看,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若一動,就又是不同面貌。和她一起,永遠猜測不到她下一刻會是怎樣的模樣,有時是貴氣的皇族千金,有時是落難憔悴的小姐,有時是嬌笑發嗲的青樓艷妓,有時又是乖巧的小丫頭。
  
  有時,卻是芙蓉帳裡羅衫半褪,眼波含春,羞澀又甜美的銷魂寶貝——
  
  表面再怎麼多變,私心裡,男女情事上,她實在太生嫩,嫩到不懂得矯揉作態或拒絕。在他悉心誘哄下,總是紅透了臉任他予取予求,又羞又好奇地品嘗最私密的美好。
  
  想到這兒,景四端胸口一熱,抬足跨進房內,關好門,上閂,隨即來到她身旁,大手像被磁石吸住一般,自動伸了過去,開始揉捏她嬌弱的香肩。
  
  “怎麼又起來了?”他低聲問,一面探頭過去看她在寫什麼。一看之下,奇道:“半夜不睡覺,點燈在這兒默書?默什麼?”
  
  雁依盼擱下筆,小嘴兒撮起,吹了吹,把墨跡吹幹。
  
  “這是自奉縣以來,你所收的賄賂銀子清單。”她給他看總數,“一共五百七十兩銀子。我看到的就這麼多,其他你私下收的,我不知道,自然沒有列上去。”
  
  景四端的手一僵。“你算這個做什麼?”
  
  “那你拿這些銀子做什麼?”她銳利反問,“一路上吃喝住店,全部加起來,花到現在,也不用百兩;我的兩只鐲子也至少可以當到這個價錢,你為什麼還要到處收銀子呢?”
  
  “你當我是吃軟飯的傢夥?”他放開了她,逕自落坐在靠窗的八仙椅上。側耳片刻,似乎在確定外頭有沒有人。
  
  然後他繼續說著,語氣滿不在乎,“何況,銀子是他們心甘情願奉上的,不拿白不拿,我又沒偷沒搶,更沒騙人或勒索,有何不對?”
  
  “有何不對?”她不敢置信地反問,“一個朝廷命官可以說這種話嗎?”
  
  “我又不是地方官,三五年才經過一次,那點所貲花花,不算什麼。”
  
  雁依盼越聽越怒。這人長得相貌堂堂,心地居然如此狡猾猥瑣。
  
  最糟的是,就算親耳聽見,她深心裡竟還是相信他是有苦衷的。她的良人不會是這般小人,一定不是的。
  
  “你……是欠了賭債,還是有別的因素?”她不死心地追問下去,“如此貪財,你不覺得丟臉、辜負皇上的期許嗎?”
  
  “開門七件事,樣樣都要錢,我還獨立撫養了景熠凡成人,窮日子實在不舒服,能不過則不過。”他還是那個瀟灑無所謂的口吻,朗聲說著,像是故意在解釋給誰聽似的。“別人怎麼看,我管不著。至於皇上那兒,只要交辦的事我辦到了,其他的,皇上並不會過問。”
  
  她沒有註意到他異常的昂揚嗓音,因為她已經又怒又傷心到傻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原本以為景四端會否認的,沒想到,他根本不在乎。
  
  氣噎了半響,好不容易深呼吸幾口,順過了氣,雁依盼斂去所有表情,平靜地重新開口。
  
  “這麼說來,你一路追著這位趙爺,想必是因為有大把銀子可賺,才這麼努力的,是嗎?”
  
  景四端挑起了眉,炯然的鷹目望著她,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的心一直沉下去。
  
  為什麼不分辨幾句呢?就算是哄她也好,說是皇上的旨意要好好查趙爺,所以才這麼窮追不捨,花了好長時間跟好大功夫。
  
  只要他說了,傻氣的她會相信的。
  
  他還是沒開口。
  
  “那……我呢?”迎視著他,雁依盼鼓足了勇氣,方問出口。
  
  燈火搖曳閃爍,映在一張英俊成熟的臉上。景四端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地反問:“你怎麼樣?”
  
  “這一路帶著我,只是為了,我身上的,金銀首飾嗎?”
  
  一句話,卻斷斷續續才說完。說到後來,嗓音微微發抖。
  
  “怎麼可能呢?”景四端怡然作答。
  
  答案很快,卻太輕鬆。又是那帶點調侃的反問語氣,似真還假,一點真心也沒有。
  
  她期盼什麼?希望他對她海誓山盟嗎?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還是她求他才成行的。
  
  女人都是傻子。恍然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與父親琴瑟不諧,父親從成親前就有無數紅粉知己,而她母親依然執意等待,甚至把獨生女的名字取成“依盼”,依然在盼望良人能回頭。
  
  但,良人終究沒有盼到。她的父親死在京城有名的花魁水亭亭的床上,之後,母親換了一個又一個的面首,卻沒有一個真心相待。
  
  自小。雁依盼就告誡自己不許重蹈覆轍,不許成為那麼無用而可憐的癡心軟弱的女子。她絕不要嫁給爛人,然後爛掉自己的一生,還牽連子女。
  
  然而逃出京城又怎麼樣呢?照樣遇上了爛人。還是心甘情願的。
  
  在這種時刻,她笑了。
  
  笑容淺淺的,只是紅唇一彎;那屬於在京城裡淡漠出世的雁依盼。
  
  和景四端出京的這段時間以來,她笑是開心,怒就瞪眼,在他面前,漸漸地不用掩飾或作假。
  
  只不過,這一切還是都到了盡頭。
  
  “是這樣嗎?”最後,她輕輕說,“我知道了。”
  
  回京的途中,天氣漸涼。他們一路慢慢走,好像一點也不介意時間。
  
  越往北,遍地秋色就越深濃,夜來寒意襲人。窩在小鎮旅店的床上,雁依盼靜靜聽著外頭蕭颯的秋風卷過,一陣又一陣。
  
  除了蓋著暖呼呼的厚重棉被之外,身後的男人懷抱更有保暖之效。手臂橫過她的腰,大掌捧握著圓潤白皙的嫩乳,揉捏撫弄,愛不釋手。尖端的蓓蕾被吮吻得艷紅可愛,此刻抵在男性粗硬掌心中。
  
  兩人先前已經纏綿過一回,景四端還是抱著她不肯放。雁依盼很靜很靜,任由男人輕薄肆虐,百般疼愛,完全沒有抗拒…之後,也乖乖地任他摟著,一言不發,簡直像是睡著了。
  
  “好像瘦了。”景四端在她耳際低聲說,大手遊移過姣好的曲線。
  
  她不響,任由他恣意撫摸。
  
  “會不會是有孕了?”他吻著她小小耳朵問。“最近看你胃口欠佳,臉色也不太好,明日到鎮上找大夫把個脈吧。”
  
  雁依盼無聲地笑笑,開口,卻淡如清風,“不會的。我從十七歲起就一直偷偷在吃涼藥,沒那麼容易受孕。”
  
  景四端聞言一愣,握緊手中飽滿的雪乳。她吃疼,皺起了柳眉。,卻依然安安靜靜,不出聲。
  
  “你吃涼藥?”他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麼?”
  
  向來只有不准受孕的宮中嬪妃或不想受孕的煙花女子方吃涼藥,她一個未出嫁的閨女,為什麼要吃?
  
  為了無法言語的深沉恐懼。怕萬一有一天自己真的遭到染指,懷了孩子,不但非嫁不可,還要害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
  
  這種心事,他不會瞭解,她也不會說。
  
  “沒為什麼,我要睡了。”
  
  “盼兒——”
  
  景四端還想再問,她卻已經閉上了眼。不管他怎麼威脅利誘,說好說歹,小姐她就是相應不理,睡覺去。
  
  他撐起身子,低頭望著那張平靜的姣美睡容,深深凝視,眼神充滿了難言的情愫。
  
  很多事他早已預料到,成竹在胸;但沒料到的,是自己對她的依戀。
  
  他一直是最不願受拘束的人。父母早亡,少年老成的他帶著同宗的一個侄子到處教書賺錢,寄人籬下,看盡了人情冷暖。
  
  離開京城的將軍府後,他和侄子南下到金陵。金陵的讀書風氣盛,家家戶戶都要延請教席,他確實找到了好東家。才教沒多久,又輾轉被引介跟金陵的六王爺認識。
  
  幾次長談與商討之後,六王爺看出了他的才能不止於教書,遂極力想當今皇帝——
  
  也就是六王爺的兄長——推舉他。就這樣,傳奇般的平步青雲,景四端成了皇帝面前的紅人。
  
  他生性瀟灑落拓,孑然一身,沒有任何背景包袱,皇上派他查什麼案,辦什麼人,不管王公貴胄還是販夫走卒,對他毫無分別。加上沒有家纍,說走就走,經年在外奔波也無妨。這樣的日子,他早已習慣。
  
  然而,望著眼前的粉嫩人兒,景四端第一次產生了不捨之情。
  
  一路上有她相伴,如花解語,光是說說笑笑就很開心。加上她聰慧伶俐,面貌又多變,每日都充滿著驚奇。到後來,兩人好得如膠似漆了,他更是深深迷戀她的美貌與嬌媚,無法自拔。
  
  他們就要回京城了,很多事情都該有個解決與結束。到那時,她還會願意像這樣,乖乖待在他懷裡安睡嗎?
  
  景四端沒有高貴身分,更沒有雄厚家產,比起她之前的對象——又是京城富商,又是將門虎子的,自己真是太不稱頭了。
  
  睡夢中,雁依盼還是柳眉微鎖,似乎很不安穩。她最近都是這樣,悄悄地轉變了。變得淡然安靜,只在纏綿的時候,會有比較大的情緒起伏。
  
  景四端自然不會去逼問她什麼,只能這樣傻傻凝望著,然後忍不住傾靠過去,伸手輕撫她柔嫩的小臉,以及略略紅腫的菱唇——
  
  說時遲,那時快,雁依盼突然張口,惡狠狠地咬住他的長指。虧得景四端抽得快,要不然,他的手指說不定就給咬斷!
  
  “嚇!”他還是嚇了一大跳,“怎麼回事,當我是肉骨頭嗎?”
  
  雁依盼咬牙切齒,雙眸還是緊閉,表情很痛苦。她顯然是在發夢,而且是可怕的惡夢。
  
  只見她輾轉掙紮,氣息短促,微弱的呻吟斷續傳來。
  
  “放開我……放開……點燈……”
  
  “盼兒,你睜開眼看。蠟燭一直點著,沒人抓住你。”景四端睏惑地握住她的肩,輕輕搖晃,“你醒一醒,睜開眼看我。”
  
  “不要碰我!走開!”她徒然尖叫掙紮起來。叫聲劃破靜夜,分外淒厲。
  
  到底夢到什麼,嚇成這樣?景四端怕叫聲引來店家老闆,輕輕按住她的唇,好聲勸慰,“盼兒,不要叫——”
  
  雁依盼又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狠得有如受創的猛獸反撲攻擊。景四端給咬得鮮血淋灕,他咬牙忍住痛,讓她咬。
  
  “醒來,別再做夢了。”他用另一手拉她起身,用力掐她、搖晃她,兩人猶如死敵纏鬥一般。
  
  景四端越搖晃她,她就越發掙紮扭打,死命要擺脫他。驚恐的程度,絕非尋常。
  
  最後,雁依盼徒然醒了。她像是脫力一般呆坐著,動也不動,只睜大了又黑又深的雙眼,死命盯著眼前長發披散的俊臉。
  
  她表情呆滯,臉蛋毫無血色,有如雪般白;嘴角則殘留血跡——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咬傷景四端時留下的。搖曳燭光中,她簡直像鬼一樣。
  
  “醒了沒有?”景四端跪坐在她面前,手還牢牢握住她的肩,“夢到什麼了?說出來會好一點。說吧。”
  
  ,夢到……無邊無際的黑暗。年少的她手腳動彈不得,四周似乎一個人都沒有,又像有著有著無數貪婪野獸般的呼吸,直噴到她臉上。
  
  手,一隻一隻,都要伸過來摸她——
  
  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夢了。跟景四端同行以來,除了第一天在馬車上被大髦睏住時以外,雁依盼一路都睡得很好。不管在妓院,在陌生的旅店,在從沒到過的豪宅睡下人房,被景四端抱著睡……她都沒有做過惡夢。
  
  然而,在她對他的信任粉碎之後,如厲鬼般的黑暗過去又再度回來,想要吞吃掉她。
  
  雁依盼顫抖著深深吸氣,又慢慢吐出。再吸,再吐。努力要讓自己平靜。
  
  其實她可以投入面前男人的懷抱,但她已經無法再完全相信他了。同床,卻是異夢。
  
  可是偏偏又離不開,分不掉。她真可悲。
  
  “要會京城,讓你怕成這樣嗎?”景四端不是簡單人物,待她慢慢靜下來之後,他悠悠地問,“你一開始所說,母親與外人串通,米商沙老爺意圖逼奸強娶……這一切是真的發生過,對不對?”
  
  雁依盼低下頭,拉起滑落棉被遮住赤裸豐盈的酥胸,淡淡回道:“自然是真的,我又不會騙人。”
  
  這話中似乎有話,不過景四端確實有事相瞞,當下只是望著她,沒有多追問下去。
  
  “我們還有幾天會到京城?”她力持鎮定地問。
  
  景四端還是眯眼望她,像是研究著什麼。
  
  “i打算做什麼?想在回京之前找機會離開我,繼續逃?”他反問。
  
  雁依盼沒作答,算是默認了。
  
  “既然這樣……”他伸手輕扯棉被。
  
  她詫異抬起頭,下一刻,嬌裸的玉體被擁住,蒼白的小嘴兒迎來蠻橫的熱吻,唇舌交纏中,兩人都嘗到了血淋的滋味。
  
  “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回京城。”他粗聲說。
  
  那一夜,降霜了。小客棧的房裡,卻依然濃情融融,火熱如春。
  
  他果然又改道了。在日漸蕭索的北地寒冬一路邊走邊看風景。
  
  家家戶戶團圓過年的時候,他們一行三人到了梅縣,因為雁依盼想看剛開花的寒梅。
  
  景四端自然是順著她的,所以就在梅縣縣郊的旅店投宿,一住就住過了年。
  
  一年了。他們出京已經整整一年了。
  
  開春之際,皇帝的密令也到了。
  
  雁依盼知道一路上景四端偶爾會到驛站發信。是發回京城?還是發給有暗盤生意往來的趙爺?她不知道。
  
  自去年秋天之後,她對於他的事情不再過問。一路冷眼旁觀,一個字也不多說。
  
  在眾人面前,結伴而行的兩人儼然恩愛夫妻;但彼此都清楚,除了肌膚之親之外,他們就像回復到一開始時,保持帶點戒備的距離,不追問對方的心思或做法。
  
  景四端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什麼,也沒有逼迫她交心。雁依盼很清楚,他就是這樣一個隨意瀟灑的人。
  
  夜裡雖深情繾綣,濃情蜜意,到白日看他與富商或地方官周旋,暗地裡如火如荼地跟趙爺保持聯繫,進行生意——雁依盼都只是默默看在眼裡。
  
  心寒,卻離不開。她總是恍惚想起母親夜夜哭泣的臉。
  
  情況好一點的時候,母親會流著淚告訴她,女子出嫁有如豪賭,賭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一輩子全毀了。綉房裡箱箱精緻昂貴的精綉布料,全是她母親出嫁錢含羞帶悅為自己准備的嫁衣。撫摸著綾羅綢緞,落下的卻全是滴滴熱淚。
  
  糟一點的時候,尤其在紈絝成性的父親流連青樓多日都不曾回家,甚至醉醺醺地帶著陌生妖媚女子回府時,雁依盼的母親會發狂憤怒——夫君是天,自然不容拂逆頂撞,一言不合就是被夫君拳打腳踢,賞一頓粗飽。所以雁母的怒氣只能全發在女兒身上。
  
  “誰要你不是男的!”母親發起怒來如狂風暴雨,掐她、捏她、打她,一面狂罵著、哭吼著,把一切怪到獨生女身上。
  
  小小的雁依盼從不出聲,因為掙紮或反駁會招來更多的虐待跟責打。
  
  一次,她被母親狠命摔過來的針線盒砸個正著,眼冒金星地扶住瓷鼓凳,雁依盼忍不住哭了,那年她才十歲。
  
  不料她的哭泣並沒有讓母親心軟,反而更怒;雁母抽起房中散落的絢爛華麗刺綉腰帶,把嚶嚶哭泣的女兒手腳都綁住,連嘴巴也蒙上,丟在床裡,摔下帳子,關門逕自出去了。
  
  雁依盼在黑暗中哭了一天一夜。直到下人進綉房找東西,才發現驚恐到尿濕了床的小姐。
  
  之後,她學乖了,不管多疼多難受,都強忍住眼淚,死也不哭,努力堆起虛偽乖巧的笑,柔順地說:“謝謝爹娘的教導。”
  
  爹娘教導了什麼呢?就是要她千萬別愛上個不堪愛的男子,生下無辜的孩兒,毀了所有人的一生。
  
  但景四端放佛是她生命中的魔星。她還自投羅網,怨不得人。
  
  眼下他正坐在她對面,閑適地翻閱著信簡。瀟灑俊朗如舊,抬眼望她時,還是令雁依盼心跳緩緩加快。
  
  “怎麼了?這般看著我,表情這麼怨,像是給拋棄了似的。”景四端隨口開玩笑逗著她。
  
  前些日子他們一道去去逛梅縣的元宵燈市,人太多給擠散了。雁依盼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等到景四端閑閑逛回來時找到她。她自認沒什麼表情,但景四端一直笑她一臉給拋棄了的樣子。
  
  “大概吧,你不是該回京城了嗎?|”她指了指他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多次的信簡,淡淡說:“那應該是京裡來的密令,要你回去了,是吧?”
  
  真是聰明伶俐。景四端笑了笑。
  
  他手上握著的,確實是召他回京復命的密令。不過雁依盼有所不知,像這樣的召令,他已經陸續接過好幾次了,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刻意拖延,只想多爭取一些時間,陪伴佳人。
  
  她不敢、不想回京城,景四端就陪著她不回去。就這麼簡單。反正案子還沒查到確切段落,不回去也無妨,進度全由書信往來報告。
  
  如今開春,軍馬買賣事宜迫在眉睫,已經無法繼續拖延下去,景四端真的該回京了。
  
  “我是該回去一趟,跟皇上報告一聲。”他表面上隨意瀟灑,但心底掙紮了片刻,還是把這一陣子盤算了不少回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如果你還是不願回去,那就在這兒住吧。房子我已經談好了,可以續租,請個丫頭照料打點。等我回去處理一下事情,過一陣子就來。”
  
  雁依盼望著桌巾,長睫低垂,不出聲。
  
  眼前的桌巾其實很粗,跟這房裡的傢具一樣。他們過年錢從客棧搬到城郊這臨時找的簡單小院落,一住,居然就住了這麼些日子。
  
  在這兒過簡單日子也未嘗不可,她身上還有一點珠寶金鐲可典當,不至於餓死。只是,要她守著空閨等男人回來——
  
  她搖搖頭。“不,我不要。”
  
  “那麼,換地方住嗎?也好,我們到葫蘆口那邊看看房子去——”
  
  雁依盼還是搖頭。抬起眼,清澄的水眸望著他,堅定地說:“我跟你一起回京。”
  
  景四端詫異了,本來慵懶靠著的修長身子直了起來。
  
  “你要跟我回去?”他追問。
  
  “是。”雁依盼沉吟片刻後,毅然點頭。像是經過千回百轉的思慮之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有些事,是該做個了斷了。再下去,只有越來越糟。
  
  貪小錢是一回事,軍馬這筆大買賣,不能真的讓他們得逞。
  
  所以即使知道京城可怕,這一回去大概是凶多吉少,傷心難免,雁依盼還是得硬著頭皮——甚至是硬起心腸,走上這一條歸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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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一個月之後,失蹤了一年的雁家小姐靜悄悄地回到了京城南郊的靜王府。
  
  靜王府已經很破舊了,沒人想要,當初也是隨便配給一支遠房又沒啥長進的親族住。當家的老爺已經死了很多年,遺孀身分又卑下,所以一直鮮少有人想過來走動拜訪。雁依盼因此得以不動聲色地回家。
  
  她的親娘見了她,並沒有激動落淚、燒香拜佛謝老天讓女兒平安回來,也沒有大怒質問她跑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告而別;反而有些畏懼退縮的樣子。
  
  顯然對一年前發生的事情還記得很清楚,心虛得緊。
  
  心虛?很好。會怕?更好。雁依盼冷冷一笑。
  
  早在軟弱的母親被面首說動,下藥迷昏她還鎖在黑暗的房間裡,要通知那腦滿腸肥的米商乘機來奪走清白,好讓她不得不嫁時,母女情誼,早已經斷得幹幹凈凈。
  
  當時好在她一向警覺,早一步偷出了母親藏在床頭鏡箱裡的迷藥,加以調包。她那夜沒有被迷昏,連夜把已經預備好的行李細軟全帶著,越窗而逃,一路逃到景府。偷得的藥,反而被她用在表妹慕容芫身上。讓表妹睡死了,她才能脫身,去找景四端。
  
  她這生,若說對誰有過任何歉疚之意,那麼就是單純可愛的表妹以及慕容將軍一家了。回京之後雁依盼暗中打聽過,知道表妹已經懷有身孕,夫君還百般疼愛,那滿滿歉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能夠補償——即使這補償要賠上自己的下半輩子,甚至要捏碎她的心,也無妨。
  
  然後再過半個月,景四端也回京了。他們刻意錯開,才不至於令人起疑。不過就算有所懷疑,也沒有人敢多問。
  
  因為最近京裡有風聲漸漸傳開了:聽說年少英俊的慕容開將軍對遠房表妹雁依盼曾暗生情愫;而雁依盼自覺配不上英姿煥發的慕容少將,婉轉拒絕後,這一年都躲在廟裡吃齋念佛,以求能償還情債——
  
  “在廟裡吃齋念佛?為了還情債?這種鬼話也編得出來?”景四端回京之後聽了謠言,一股濁氣上湧,俊臉黑了一半。
  
  “咦?這跟你說的不大一樣哪。”一個帶著打趣的威嚴嗓音突然響起。
  
  景四端雖然不悅,但也不敢造次。畢竟他正身處禦書房,報告謠言的是御前帶刀侍衛,而出言調侃的,正是屋裡唯一坐著的貴氣中年男子,當今皇帝。
  
  當下景四端只得恭敬回報:“皇上,雁小姐跟微臣之間有點誤會……”
  
  “是嗎?”皇帝笑了笑,擺手示意讓侍衛把擱在旁邊大檀木鑲貝書桌上的幾本摺子遞給他。
  
  只見皇帝選了其中一折,對景四端揚了揚,“你知道這是什麼?”
  
  “參本。”景四端是寫這東西的老手了,豈會不知道?
  
  這看似不起眼的暗黃滾黑邊的摺子上頭,通常都不是好話,全是滿朝文武或王公貴胄的惡行瀆職之處。景四端奉命尋訪調查的結果都得寫成參本,直接送交皇帝過目。
  
  “是了,不過,這些本子可不是你寫的。旁邊這一疊裡頭,寫的全是你的惡跡,也就是很多人要參你一本的意思。”皇帝很好心地解釋。
  
  景四端不甚在乎。他在朝中自然樹敵不少,嫉妒他的人也很多,這種事發生很多次了。他無所謂地回答:“這回又是誰罵微臣了?”
  
  “別人就算了,不過朕手上這一本呢,還真巧,正是朕的遠房表妹雁依盼寫來的。”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這一向灑脫自在的愛將變了臉色,心裡覺得非常痛快,“你不知道她寫了這個?喏,拿去看看。這看起來不像是小誤會、鬥鬥嘴鬧彆扭而已哪!”
  
  景四端接過,攤開奏本,細讀起來。
  
  還真是……巨細無遺。過去一年來,哪月哪日到了何處,又收了誰多少賄賂的銀子,一筆一筆全列得清清楚楚。景四端的俊臉更黑了。
  
  他知道她曾經寫過一回惡名錄,當時只是質問他用的,之後也沒再提。沒想到這小妮子心機如此深,紀錄留起來不說,還背著他上奏皇上,狠狠在摺子裡把他罵成了貪財又卑劣的大惡官!
  
  “……貪官惡法,有斫傷國本之最,不以重刑懲之戒之,恐不足收警世肅清之效,我朝政風不堪如此腐蠹敗壞,望皇上明察……哼哼,寫得還滿有模有樣的嘛。”有人邊看邊冷笑,渾然忘了身旁還有當朝皇帝。
  
  “雖然朕不認得她,不過她是皇族後裔,又一切照著規矩來上本子,沒辦法置之不理。寫得這麼詳細,真有本事,朕還想是不是該召她來修史呢。”皇帝撐著腮閑閑說,“看這程度,不辦你,好像說不過去?”
  
  “那皇上就嚴辦吧。”景四端抬頭,鷹眸迸射出銳利光芒,“反正皇上本來就想好好教訓微臣一次,不是嗎?”
  
  “說得也是。”皇帝點頭同意,“薑護衛,不如你把朕的意思傳到吏部去吧。”
  
  “屬下遵命。”老薑恭敬應聲。
  
  是了,御前帶刀侍衛正是一種隨景四端公幹的老薑。人家有個很稱頭的名字叫江萬翼,梳洗換裝後,英姿煥發,根本就不是那個安靜到近乎啞巴,毫不起眼的風霜中年男子。
  
  老姜出去後,皇帝看著景四端,還要打趣,“你想被嚴辦,朕也照做了,何必還臭著一張臉呢?這跟朕認識的景愛卿不大一樣哪。可是為了朕那憂國憂民的表妹?”
  
  這說得也太輕鬆愉快了。景四端輕則丟官司,重則項上人頭不保,卻依然毫不在乎的樣子。
  
  “她……知道不多,一直以為微臣是貪官汙吏,出京城招搖撞騙,專門欺壓地方官的惡徒。”
  
  “你沒對她全盤托出?”
  
  “自然沒有。一來怕影響計劃,二來為了她的安全,不想讓她牽扯進來。何況……”沉吟片刻,景四端才睏難地說:“何況一開始,微臣確實沒料到會跟她……”
  
  看口齒犀利的景四端遲疑難言,已經夠稀奇的了,此刻還看他耳根子略紅,分明是在尷尬,這實在是奇觀。
  
  “有這麼說不出口?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也是很自然的。”皇帝擺擺手,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你別詫異,老薑都回報了。聽說你們到後來已經如膠似漆,根本是一對恩愛小夫妻,是嗎?”
  
  這個老薑,看似老實,也是滿會打小報告的嘛!
  
  景四端清了清喉嚨,不大自在地承認,“微臣確實心儀雁小姐……”
  
  “她是皇室中人,你好歹也照規矩明媒正娶嘛,朕又不會阻撓。”言下之意,竟是在怪他太心急,無名無分的就把雁依盼給吃掉了。
  
  “皇上剛剛自己說的,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是很自然的。皇上的真知灼見,微臣著實佩服。”景四端很迅速的反擊。
  
  “好了好了,不用跟朕來這一套。”多年君臣,哪會不知道對方心裡打什麼主意?皇帝擺了擺手,“朕只問你,你確定是情投意合?慕容將軍也是朕倚重的大將,手心手背都是肉,別指望朕偏心幫誰,這事你們得自己解決。”
  
  “是,微臣知道。”其實景四端一點都不知道怎麼辦。他不再多說,改了話題,正色稟告道:“不過微臣花了一年追查趙某人,才確定他背後有個極要緊的人在撐腰。此刻是逼出此人的重要時刻,微臣無法分心去管私事,還請皇上明察,別在這時候做什麼決定——”
  
  萬一在他忙著抓壞人的時候,皇上被那個渾身是戲的妖女給騙了,真的將她指婚給慕容開的話,那不就糟了?
  
  別說他杞人憂天,雁依盼可不是等閑人物,不可掉以輕心。
  
  皇帝見他一臉嚴重神情,竟大笑起來,“景四端,你也有這一天!先憂慮你項上人頭吧!”
  
  情關難過,英雄亦然啊!皇帝取笑愛將之際,忍不住也要這般感嘆。
  
  哐啷!茶杯落地,摔個粉碎。將軍府小姐慕容芫出嫁前的閨房外間小廳,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因為姑爺景煬凡很忙,加上景府裡又無老經驗的婦道人家幫手,所以孕中的芫小姐是回到娘家——也就是將軍府——待產。
  
  雁依盼帶了各色零嘴來探望表妹,沒想到,就在今夜,慕容芫要生了。
  
  眾人忙進忙出,管家、奶娘、丫頭甚至產婆都在等著,芫小姐要臨盆了。應該是大喜之事,可是此刻,小廳裡的景熠凡、雁依盼兩人,臉色都極為凝重。
  
  “你、你說什麼?”雁依盼顫抖著嗓音問。
  
  “聽說皇上這一回聽了不少諫言,都對我叔父不利。皇上震怒,決定要嚴辦我叔父。吏部都在傳說,可能要問斬。”年齡與雁依盼相近的景熠凡,眉心鎖出了深深的刻痕。
  
  這陣子他除了公忙之外,家裡妻子即將生產,偏又遇上叔父景四端出事,四處奔走打聽,勞心勞力之下,年輕英俊的他也憔悴了。
  
  “啊——”產婦的疼痛叫聲從內室傳出,景熠凡立刻從椅子上猛然彈跳起來,張皇失措地往裡頭看。
  
  他跟叔父景四端其實眉目間十分神似。只是,像這麼老成憂慮的表情,在景四端臉上從不會出現。那人總是帶點調侃戲謔,好像天大的事都無所謂。
  
  這一次事情鬧得這麼大,他可曾皺過眉?曾經親密的枕邊人,居然倒打他一耙,上奏本狠狠參了他,導致現在不可收拾的結果,他可怨她?
  
  本來以為景四端只是會被重罰、賠錢或丟官了事,沒想到、沒想到……
  
  “痛死啦——我不要生了——”尖銳的叫聲又傳來,淒厲得讓雁依盼臉色更加蒼白。
  
  “小姐,小姐!現在別叫,省點力氣呀!”
  
  “是啊,外頭老爺、夫人、姑爺都在等,芫小姐,千萬忍一忍,別嚇壞他們!”
  
  奶娘、請來的產婆等等全都圍繞在旁,好聲相勸。
  
  “誰是……小姐啊?我要還是小姐的話,哪能生孩子!”慕容芫就算在陣痛了,還是刁鑽依舊,一面喘著一面罵。

    “是是,少夫人撐著點……”
   
    “啊---又來了,痛死人啦---景熠凡!你這混蛋、殺千刀的,有本事你自己生---”
   
    景熠凡臉色一僵,想笑又不敢笑,一臉尷尬地望望表情木然的雁依盼。
   
    “我先走了,你們正忙。芫表妹一定會順產,不會有事的。過幾天我再來探望她。”雁依盼起身,靜靜地告辭離去。
   
    此時此刻,不適合再待下去了,人家是在生孩子,大喜事一樁,她愁著一張臉實在不適合;追問景四端的狀況更加奇怪,萬一景熠凡反問一句‘你為何如此關心’,那她該怎麼答?
   
    何況,讓景四端知道了,大概又是扯著嘴角嘲笑她貓哭耗子了,他就是這個死樣子,勸他不聽,罵他也沒用,硬是要偷雞摸狗--
   
    蠢的是,她即使在擬參本的時候,寫得義憤填膺,卻也一路從第一個字哭到最後一個字;眼淚不小心把墨跡量開了,還得裁紙重寫。
   
    為什麼他不是光明正大的好人?為什麼她偏偏愛上一個短視近利、眼中全是錢、會拿官架子欺壓地方小官、收取賄款、甚至跟奸商勾結的爛人?
   
    低著頭從明亮的廂房走出,將軍府的長廊上點著一盞一盞的燈籠,燈火通明,照亮這條長廊,今夜一直有人來來去去,她安靜地走著走著,直到長廊曲折的地方,她不由自主的停步了。
   
    一個英姿颯颯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現,兩人隔著好幾盞燈籠的距離,遙遙相望著。那人,是慕容開。
   
    她真的對慕容開沒什麼記憶了,離開京城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掙紮,根本沒有餘裕註意身邊的人。只模糊記得這個遠房表哥一直是將軍府的驕傲,自小就生活在眾星捧月之中,永遠是註意力的中心;跟在角落安安靜靜旁觀的雁依盼,根本湊不到一起。
   
    但旁人都說他喜歡她,聽說她私逃出京之後,慕容開還大大發狂了一次,鬧得景府、將軍府都知道了。
   
    外表如此剛健颯爽的男子,在她面前,竟然一直如此含蓄。對於他,雁依盼心中充滿了歉意。
   
    “表哥。”她盈盈下拜,溫婉輕道:“許久不見了,近來---”
   
    慕容開表情肅穆,仿佛沒聽見似的,重新提步就走,從雁依盼身旁經過,竟是沒回應,也沒多看她一眼,視若無睹。
   
    她僵在當場,臉上的微笑也僵住。
   
    至此她清楚知道,自己曾經重重傷了他的心。
   
    情愛傷人,莫過於此。她愛的不能相守,愛她的又無以回報。無論愛或被愛,結局都是傷心。
   
    春衫薄,她在晚春的夜裡,瑟縮倉皇離去,腳步竟有點踉蹌。
   
    數日後,當老薑帶著雁依盼的金鐲來求見時,雁依盼的心更是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舊的花廳裡招呼老薑。這個沉默的中年漢子曾經一路守護她的安全,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當然也不可能加發批評。如此好人,雁依盼對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薑護衛,請坐。”
   
    “雁小姐不要客氣,還是叫我老薑即可。”老薑一點也沒有因為換上了體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帶刀侍衛的頭銜就有什麼不同,依然還是那個謹慎而恭敬的老薑。
   
    只見他和過去一樣,堅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分,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頭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後,雁依盼摘下頭上的銀簪,慢條斯理地試過一杯,確認沒被加藥加料之後,這才請老薑喝。
   
    她知道自己母親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窺。這段日子以來,母親有如小老鼠一樣,畏懼她的眼色,總是躲得遠遠;母女倆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從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後,她再也不信任廚房裡端出來的任何飯菜茶食。
   
    其實這樣最好。真的。
   
    老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連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無法安心自在。她試茶的手法很純熟,仿佛這樣做早已成了習慣似的。
   
    他沒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懷裡的金鐲,擱在桌上。
   
    “景大人要還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無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幾下,還是一樣。
   
    她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來,也沒辦法拿那只金鐲。
   
    這只給景四端騙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後多少次兩人之間的拌嘴與調侃,他就是不肯還她。到後來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來,總是少不了一陣鬥嘴調笑。她鬧他,他也就順著她鬧,變相的任她撒嬌。
   
    他總是這樣哄她騙她,把她一顆心也哄騙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來了。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罰了?”雁依盼的嗓音細如蚊鳴,顫抖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是。”老薑從不多說廢話,也不繞圈子,簡簡單單一個字做回答。
   
    “會、會是重罰嗎?”
   
    老薑這次沒說話了,只是嘆了口氣。
   
    會有多嚴重?難道,真的要斬首嗎?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如何預測。只知道,胸口猛發疼發慌,鼻子好酸好酸---
   
    沒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點教訓,別這麼貪財,敗壞朝紀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錢財或權勢壓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親努力巴結的親朋好友有怎樣跟臉,父親對母親又是怎樣的嘴臉,母親守寡後結交的男人,一個個又是怎樣的嘴臉,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會因為兒女私情而隱忍不報,任景四端繼續仗勢欺人的話,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來做了對的事情、幫助了天下人,卻幫不到自己的感受,是這樣無奈,還帶著深深的酸楚。
   
    “老姜哥……我可以……去看他嗎?”她抬起頭,明媚大眼中閃爍著晶瑩水光,卻依然強忍著不肯哭,讓人看了心疼極了。
   
    老姜不是鐵石心腸,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搖頭。
   
    “已經收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他簡單地說。
   
    聞言,雁依盼的臉蛋整個沒了血色,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經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經確定刑度,這幾天就要處決了。
   
    雁依盼靜了很久很久。
   
    “是嗎?那我知道了。”最後,她輕聲道:“謝謝老姜哥特地把鐲子送回來,請轉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請保重。”老薑恭謹地彎身鞠躬,之後,悄然無聲地離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鏡前整妝之際,發現自己似乎有了老態。
   
    才雙十年華,正應該是嬌媚綻放的如花美貌,在鏡中卻憔悴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本來就纖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損了不少,一雙烏黑的眼睛更大了,臉頰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猶記得在梅縣時,晨起梳妝,景四端會懶洋洋地在她身後欣賞,待她畫了眉、點了唇之後,他會故意調侃幾句:“打扮得這麼美艷,是打算又要去青樓兼差賺銀子嗎?”
   
    “不多賺點,怎麼供得起你這貪得無厭的小白臉?”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說完,兩人會在鏡中相視一笑。唇槍舌戰就是要遇上勢均力敵的對手,否則有什麼意思呢?
   
    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卻還是失落了一顆心,再也追不回來。鐲子可以還,可是其他---
   
    不想了,再想也於事無補,既然做了,就該承擔後果,雁依盼不後悔。
   
    她母親是不是也有著類似的心情?嫁了一個連空殻子都沒有的夫君,成天為柴米油鹽擔憂煩惱,還要努力打點門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轉介來的綉件,貼補家用,努力讓落難皇族的雁父在親友面前不至於抬不起頭。她後悔過嗎?
   
    也難怪她母親對錢極為看重,因為吃夠了苦頭;希望女兒飛上枝頭、嫁入豪門當少奶奶之外,最後還為了米商有錢,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想要讓絕對不會乖乖聽話的雁依盼從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為了錢而卑賤的事,所以,對一個人的操守特別嚴苛。當官就是要清廉,否則,不如不當。
   
    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
   
    她安靜地換上一身嫩黃衣裙,梳好頭、重新整了妝,在夜深人靜時刻,悄悄離開了自己的房間,順著走廊往前頭走。
   
    雁府其實只有兩個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獨的身影投在地上,搖搖晃晃地。最後,雁依盼走進了已經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綉房。
   
    纍纍關了門,她以手燈點起桌上陳舊的油燈,照亮了滿室全綾羅,放眼皆綢緞的綉房。
   
    只是,再精緻華麗的綾羅綢緞也全蒙了塵,旁邊的綉架、梭子、木掙全以粗棉布蒙著,灰塵更是厚得可以拿來練大字。一捆一捆的綉線都遭蟲蛀,原來潤澤美麗的顏色,早已黯淡無光。
   
    雁依盼隨手翻了翻,想起母親曾一面刺綉,一面對著年幼的女兒講解什麼是頭蠶、二蠶,什麼又是合羅、串五、肥光;絲要怎麼練熟,熟了之後還要曬幹,幹了之後還要用大蚌殻磨光……小小年紀的雁依盼就會用清脆聲音答出七種緙絲技法:有平纖、摜、盤梭、搭梭、構、結,跟子母經。
   
    “盼兒真聰明。”母親彼時會手上一面忙著活計,嘴裡一面稱贊女兒,然後幽幽嘆氣,“這麼伶俐,以後可得選個好夫君嫁,快快活活過一輩子。不像你娘,這麼笨---”
   
    不管是愚笨或聰明,結局卻都相仿。所愛非人。
   
    她信手翻著那一匹又一匹蒙塵美布,細看上頭綉的花樣,最後選了一匹看起來最堅固的絲料,緩緩展開,手持有些生銹的鉸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長條。圖案都給剪開了,看不出原來綉的是鴛鴦戲水,還是松竹長青。
   
    然後,她仰首,握著絲布條的一端,將另一端拋過了頭頂的橫梁。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纖手使勁,將布條兩端打成一個死結。
   
    就這樣吧,就隨他去。把這一命還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燈,四下陷入她最恐懼的黑暗。再過一刻,她就再也不會恐懼了,也不會生氣、傷心、痛苦、自責、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結往潔白的頸子一套,涼涼的絲料貼上她喉頭。只要把凳子蹬開,只要用力一踢……
   
    “慢著!”似乎有人在狂吼,門也被猛地撞開!
   
    但雁依盼已經閉上了眼。
   
    她最後一個清晰的念頭是,但願在地府能與景四端早點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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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00:12: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雁依盼沒有死成。連尋短都失敗,她真是啼笑皆非。
  
  救她的,竟然是她自己的母親。
  
  雁母搶進房去,第一件事便是眼明手快地抄起剪子,爬上桌面,伸高手鉸斷了絲布條,饒是如此,雁依盼白皙的頸子已經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雁依盼重摔到地面,暈了過去。等醒過來之際,她已經回到了自己床上,母親、丫頭跟管家都在她床前,大概是合力把她扶回來的。
  
  啊,所以沒死嗎?她費力睜開眼,恍惚地望著眼前三人:管家很老了,鬢發皆白;丫頭嚇得面無血色,眼眶紅通通;而憔悴蒼老的雁母,則依然還是小老鼠的模樣,微低著頭,不敢正視女兒。
  
  “醒、醒了就好,漾喜,去泡熱茶給小姐喝。”
  
  “要不要請大夫來看?還是煮點寧神湯——”
  
  “這時候上哪兒請大夫?三更半夜的,明天一大早……”
  
  雁依盼打斷低聲交談的三人,“都不用,我睡一覺就好了。”
  
  因為傷了喉嚨,說話頂吃力,還沙啞著,雁依盼有點不認得自己聲音了。
  
  “盼兒……”雁母往前一步,伸手想摸摸女兒,卻又在雁依盼的眼光中膽怯地收回。
  
  “我真的沒事,讓我睡一下吧。”
  
  說完,她翻過身,不再多講。因為她不要母親用那麼悲傷的眼眸看她,也不要她含著淚問雁依盼為了什麼這麼傻。她該如何回答?說是為了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就跟母親一樣?
  
  她的咽喉痛、額頭痛、全身都痛,但這些痛絕比不上心口一刀一刀般割著的尖銳傷疼;難受到喘不過氣,叫不出聲,卻又得不到解脫。
  
  熬了一夜,天總算亮了。濛濛晨光中,顯然也一夜沒睡的雁母帶著丫頭悄悄的進來。雁依盼是聞到雞湯味道才迷迷糊糊醒覺,一翻身,母親就在眼前,擔優而驚懼地望著她。
  
  “我、我讓漾喜燉了補湯,你多少喝、喝一點。”看女兒靜靜回望著她們的模樣,雁母趕快加了一句:“你若不放心,我先喝給你看。”
  
  看母親搶著喝了一口還堅貞不屈著煙的雞湯,燙得眼淚差點掉下來,還硬忍著把滾燙的湯吞下去,只為了取信女兒的情景,雁依盼的心好酸好酸。
  
  母女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的母親很傻、很笨、很軟弱,少時脾氣陰晴不定,中年之後耳根子極軟,也許做過很過分的事,但可恨的是,再怎麼樣壞,依然是她的母親。
  
  就像她恨景四端,卻無法決然離開他。一直自詡堅強的雁依盼,其實,也是個尋常女子。
  
  看女兒依然不出聲,只靜靜望著自己,雁母又退縮了。她被燙得口齒有點不清,胡亂說道:“沒關係,你若不想喝就、就算了,我……那我去……我就出去了。”
  
  “娘,等等。”雁依盼終於開口,叫住母親,“我要喝。”
  
  雁母先是僵了一下,然後緩緩回身,由丫頭手上接過雞湯,抖著端了過來。然後在床沿坐下,一口一口吹涼了,喂自己的女兒喝下。
  
  真的無所謂了。鬼門關裡繞了一圈回來,就算母親真的又要下藥,她也無所謂了。如果嫁給有錢人能讓母親開心一點的話,有何不可?
  
  那雞湯裡似乎真的有下藥,雁依盼喝完,昏昏沉沉的又睡著了。但她一點也不掛心。睡著也好,醒不過來更好,如果做夢到那個可惡的冤家,那她可以一直睡,一直夢下去……
  
  夜裡,景四端真的來入夢了。
  
  他還是一身瀟灑長衫,倜儻依舊,俊美如昔。微微挑著眉,唇際掛著若有似無的嘲謔笑意,似乎在說:瞧瞧,沒了我在身邊,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副落魄模樣?
  
  “我以為你會是個無頭鬼。”雁依盼撐起身子,脫口而出。
  
  景四端眼中笑意更濃。“我要是成了無頭鬼,全都是拜你所賜。參本寫得挺好,把我的惡行全寫得清清楚楚,皇上看了,不斬我都不行。”
  
  幾年了呢?習慣用假笑代替眼淚的日子,已經過了幾年?她甚至以為自己不會哭了,不過此刻,眼眶熱了起來,淚珠子在她還沒醒悟之際,就已經滾落臉頰,跌碎在衣襟。
  
  景四端走近,在她床沿坐下,嘆了一口氣。“哭企麼呢?你不是很希望我被斬首,從此再也不能魚肉鄉民、作威作福嗎?”
  
  她點頭,但眼淚卻落得更急。
  
  “還是沒看到無頭鬼,心底不甘願、頂失望?”他伸手幫她拭淚,嘴裡還是不饒人地調侃著,“我先告訴你,無頭鬼挺可怕,你看了會嚇壞的。”
  
  他的手很溫暖,輕輕捧起她的臉蛋。然後,他俯過身輕吻住那顫抖著、毫無血色的柔軟小嘴。
  
  兩人都嘗到眼淚的咸澀,景四端不在意,溫柔但堅持地吻她,舌尖勾誘著她的,纏綿刻骨,難分難捨。
  
  恍惚之間,雁依盼卻隱約覺得不對。若他真是鬼,怎會如此溫暖熟悉?他撫著她臉蛋的大手、他的唇、他的吻、他的胸膛……都熱騰騰的,陽氣可重,哪有一絲一毫鬼氣?
  
  柔弱無力的小手慢慢攀上了他的頸,輕輕撫摸著。肌膚光滑堅實,別說砍頭了,連一點受傷的痕跡都沒有。
  
  景四端的手也在撫摸她的玉頸,那兒被勒出了一道深深淤痕。他憐惜地輕撫著,然後又溫柔地以唇代指,吻了又吻,百般不捨。
  
  “真是個傻姑娘。”他低低說,不再有調侃取笑之意,而是深沉且認真地說:“要是沒人救你,我們這會兒連面都見不著了。你聰明瞭一輩子,怎麼這會兒傻成這樣?”
  
  “嗯……等一等……”雁依盼從迷霧中慢慢醒來,猛力一推;可惜身子虛弱,有人的胸膛又有如銅墻鐵壁一樣,硬得推不動,反倒讓她纍得直喘。
  
  但喘歸喘,她仍是提氣嬌斥道:“景四端!你、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人是鬼?!你不是該被斬首了嗎?”
  
  這問題逗得景四端大笑,他把額頭靠在她纖細肩頭,笑得全身發抖。
  
  “你連自己相公都不知道是人是鬼?虧你生得一臉聰明相,肚子裡是個草包哪。”他又狂笑了好半晌,才喘息著說:“我的項上人頭安穩得很,可以跟你再糾纏個幾十年沒問題,你別想就這樣擺脫我。”
  
  “你……你……”雁依盼震驚到說不出話,瞪大一雙烏黑的眼,眨也不眨地,就像中邪了一樣。
  
  “唉,看來不好好跟你說清楚,你是不會明白的。”
  
  
  簡單來說,這一切都是計中計。
  
  追查趙爺到中途,發現他跟朝中重要人物有勾結,否則不會每次被調查都全身而退。景四端奉命去追,布下了局,扮演著小貪官的角色;而趙爺自然有管道得知景四端的真實身分。景四端索性將計就計,順勢而為,裝作身分被揭穿,卻依然被趙爺重金買通,想要分一杯羹的模樣。
  
  在這時候,參本送到皇帝面前。景四端演出來的惡行,包括跟趙爺共謀的部分,全部钜細靡遺地寫了出來。很顯然有人想藉皇帝之手,除去這個礙事的景四端——
  
  景四端說得輕輕鬆松,雁依盼聽了,卻覺得一陣暈眩。
  
  “你該不會以為……那個本子,就是我寫的吧?”
  
  “確實曾經懷疑過。”這種時候還開玩笑,景四端真不愧是景四端。
  
  看小姐嬌容一慘,咬著唇,含怨望著他的模樣,景四端無奈地把手一攤。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因為很多內情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悉,也可能是捏造罪狀;像軍馬這樁大買賣,兩本都寫得極為詳細,對照之下,清清楚楚。你會知道那是天經地義,但另一本,就絕對是幕後關係人寫的了。皇上故意放出風聲說要斬我,我被押到死牢去之後,那人料定沒事了,就立刻跟趙爺聯繫,准備進行軍馬的生意,我們這才抓到他。”
  
  “那人,到底是誰?”
  
  “就是吏部的右侍郎。”
  
  聞言,雁依盼大吃一驚,掩住了嘴。
  
  吏部選官一向以清廉為首要條件,沒想到,竟是僅次於尚書的右侍郎內神通外鬼,勾結營私,做出這麼齷齪的事來!
  
  “他在朝中也很有地位,要疏通非常方便。這幾年來,私下收受的款項大到不可思議,我收的那些小錢,比起右侍郎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結果,這一段話又說紅了雁依盼的眼。不是傷心哭泣,而是氣紅的!
  
  “小錢?小錢就可以貪嗎?”她的嗓音在發抖。
  
  “我是為了查案……”
  
  “不管為了什麼,這都是極卑劣的做法!”雁依盼怒斥,慘白的小臉正燃燒驚人的怒意。“你知道錢有多重要嗎?對你而言,不過是一點點小錢,但對那些小官小民而言,說不定是極其辛苦才湊出的銀子,只為了賄賂貪得無厭的惡官。你就這樣一路大方收下?”
  
  說完,她喘得幾乎無法呼吸,狂咳起來。景四端倒了杯茶給她,被她揮開了,不願接受他的照顧與撫慰。
  
  景四端也不在乎,隨便擦了擦泌出來的茶液,重新在床沿坐下。他探身過來,握住雁依盼的肩,強迫她與他對望。
  
  然後,他一字一句,清楚的說著:“你仔細回想,我何曾占過一個清官的便宜?我收銀子的,全是追查名單上的貪官。若不在名單上,就算經過當地,也都不敢去叨擾,寧願自己花錢住店。而所有打尖投店,哪一次不跟店家算得清清楚楚?”
  
  “就算你是在查案,就算是貪官,也不能收人家的錢——”
  
  “那全是辦案的手法!”景四端緊了緊手勁,語氣也罕見地認真。“錢全都扣在刑部,一毛也沒用!誰給的、給了多少、何年何月何日,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若不信,大可去比對一番,反正這些帳你也一筆一筆全都記下了,不是嗎?”
  
  “你一文錢也沒用?”雁依盼不大確定,睏惑反問。
  
  景四端則是眯起了眼,危險地盯著她。“你打心眼裡覺得我是個天地下不容,該成為無頭鬼的爛人,是嗎?”
  
  “就是!你就是!你可惡、可惡、可惡透了!你該死,活該沒有頭,成孤魂野鬼去吧!”雁依盼氣瘋了,什麼溫柔小姐的風範、端莊安靜的面具全給拋到九霄雲外,這陣子起伏震蕩的心情全到了臨界點,她火了!真的火了!
  
  又尖叫又怒罵又槌打又狂踢的,簡直有如狂風暴雨,景四端根本無法制止她,只得讓她狠狠發泄一番。
  
  結果大肆吵鬧聲引來了優心忡忡的雁母。她在門外探頭探腦,卻不敢貿然進門,緊張地在外頭走來走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盼兒、盼兒?你沒事吧?”焦急的叫喚聲細弱,一下子就被忽略。
  
  “騙子!你空上無恥的騙子!全部都在騙我!”裡頭雁依盼像是瘋女般尖叫著,恨不得咬下景四端一塊肉來。
  
  “我不騙你的話,一路上都有趙爺跟右侍郎的人暗中跟著我們在偷聽,萬一讓他們相信你也熟知內情的話,一定會動念一起殺你滅口。我只好順著你的話意承認,讓對方偷聽之後,更確定我打算跟他們同流合污呀。”唉,他解釋得好苦口婆心喲。
  
  “你竟然……你……”可惜雁依盼聽了,差點嘔血。“你知道一路都有人在偷聽?那我們、我們……親熱的時候,你也讓人聽嗎?”
  
  “別忘了,我兩人的拇指、手臂、肩頭是給誰咬出纍纍傷痕的?難道你沒發現我從來不讓你出聲嗎?”
  
  裡頭小倆口鬧得正火爆,外面雁母聽了卻尷尬至極。
  
  原來……原來他們……是這麼回事呀!難怪這位年輕英挺的景大人莫名其妙來訪,又不說是為了什麼,一來就逕自往盼兒房裡走。
  
  無論如何,雁母還是不放心。在外頭徘徊了好一會兒,裡面鬧得有如屋頂要翻過去了。從不知道安靜疏離的盼兒會有這麼火爆又激烈的脾氣,當她母親二十年,竟如此失職。
  
  雁母在門外徘徊到不知道第幾次,裡頭突然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景四端開門出來了。他英俊的臉上全是深淺的抓痕,衣服前襟也亂了,長袍下擺還有被茶濺濕的水痕,顯然有些狼狽,但他依然帶著無所謂的笑意,好像天塌下來也無妨似的。
  
  “盼兒暈過去了。”他閑適的宣佈,“讓她睡一會兒也好。我晚一點讓我府裡的廚子,管家過來幫忙,夫人,這樣可以嗎?”
  
  “可、可以,多謝大人。”她仰頭望著高大可靠的景四端,略略顫抖著嗓音,細聲問:“你、你會好好照顧盼兒嗎?”
  
  “我自然會。”他像是允諾一般,堅定地說:“夫人,請放心。”
  
  
  元氣大傷的雁依盼在家休養了十來日,才慢慢恢復胃口跟精神。
  
  當然了,景府派來的大廚跟幫傭居功闕偉大勝利。飲食起居全照料得無微不至,每天的補湯照三餐奉上,正餐加上點心全是最新鮮珍貴的食材精心烹調,務求讓雁依盼吃得好又吃得飽,舒舒服服把身子養好。
  
  當景四端被免罪的消息傳遍京內時,雁依盼已經可以下床隨意走動了。老薑親自來報訊,看著她由憔悴復明麗,他一向堅毅風霜的臉上,多了一絲極隱諱的欣慰微笑。
  
  “免罪嗎?那真好。”聽聞了消息,雁依盼沒說什麼,只是低頭喝茶。
  
  這可是八種藥材一起熬煮的養生茶,聞起來有股藥香,而喝起來應該很有效,看雁小姐的氣色即知。
  
  不過……雁小姐的神色實在太淡然了。她不是應該很高興聽到這消息嗎?連老薑都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是,因為那趙某人跟吏部的右侍郎已經認罪了。這一次景大人居首功,皇上之前的旨意只是要引真正的禍首有所動作,好繩之以法。總算是還景大人清白。”老姜破天荒地解釋了許多,深怕雁小姐搞不清楚狀況。
  
  “這是不是叫黑吃黑?”雁依盼聽了,還是沒什麼反應,只擱下了茶碗,淡淡說。
  
  這真的很古怪呀。老薑跟雁依盼的情分不同,他躊躇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問:“小姐,身子還不舒服嗎?”
  
  “沒有呀,為什麼這般問?”她抬起明媚雙眼,看著老薑。
  
  不是不舒服,怎麼聽了景大人沒事的好消息,一點笑容也沒有?她以前明明常笑得甜美可人,在大人身邊有如一朵解語花一般呀!
  
  會不會是自己說錯話了?老薑僵在那兒,大氣也不敢出,拼命回想剛剛講了什麼,到底是哪兒出錯——對於這個未來的景夫人,老姜可像是捧著琉璃水晶娃娃一樣小心捧著,深怕沒顧好,就對不起景大人了。
  
  頓時,花廳裡又是一陣沉默。平常對老薑都和顏悅色,會溫和寒喧的雁依盼這會兒根本不打算開口,就算是冷冰冰的,太異常了!
  
  想了老半天想不出來,老薑只好硬著頭皮,恭敬請教,“雁小姐,老姜是不是哪兒沒做,惹你生氣?”
  
  “當然沒有,怎麼會呢?”她的微笑好言不由衷哪。
  
  “你別問了,她確實在生氣。不過,應該不是生你的氣,主要是氣我。”爽朗而帶點笑意的嗓音由門外傳來,隨即,景四端修長身影便出現了。
  
  只見他一身體面威嚴的朝服,儼然是朝中大官的派頭,走進花廳,就在雁依盼身旁坐下了,親若低問:“今天覺得怎麼樣?吃得好嗎?昨夜睡得如何?”
  
  “有勞景大人了,宵旰優勞、公事緊忙之際,還要關心小女子的身體,真是令依盼過意不去。”
  
  這位小姐擺明瞭就是在鬧脾氣。她只要一不開心,就會叫他景大人,然後自稱依盼。
  
  板著一張俏臉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可愛,景四端才不介意,笑著捏了捏她光滑得有如剝殻雞蛋的臉。
  
  “哪兒的話?”他笑咪咪地說,“為夫的關心娘子,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
  
  真情流露卻換來小姐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景大人何時婚配了,依盼竟然不知情,沒有恭喜大人,真是太失禮了。”
  
  “你呀,鬧脾氣要鬧到什麼時候?”景四端嘆口氣,俊臉上全是帶點無奈的寵溺表情,“都要開始正式談婚事了,你還這個氣嘟嘟的樣子,怎麼辦?”
  
  “婚事?”她端莊的假笑面具終於崩解,嘴兒一抿,冷笑,“誰的婚事?你要娶親了?恭喜。”
  
  景四端聞言,臉色一變。與老薑對望了一眼,主從二人眼中都充滿了不解與睏惑。
  
  早先景大人出事時,雁小姐還險些以死相殉,如今一切雨過天晴了,不是該好好籌備婚禮,開開心心地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你不打算嫁我?”景四端慢慢發現她是認真的,不是一時使性子而已。
  
  這陣子以來,不管怎麼問,自慰麼說,怎麼開玩笑,她都是一貫的反應,今天連在老薑面前都這樣子了。
  
  雁依盼本就不是會使性子的女子。她看似嬌美柔弱,但其實個性剛直,拗起來的時候,真是牛都不轉。
  
  “對,我不嫁你。”她傲然反問:“我為什麼要嫁一個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把我耍得團團轉,根本信不過我的男子?”
  
  “這話不能這麼說,小姐,您也騙得我很慘哪。”想她哭哭啼啼做出小媳婦樣,還跪請大人主持公道呢。
  
  “你根本沒被我騙到!從一開始就在耍著我玩!”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她瞄了他一眼,“既然你不信我,我不信你,那麼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是好極了嗎?”
  
  哪兒好了?景四端真是哭笑不得。何況,怎麼說沒騙成?整個人給她騙走了,還不夠?
  
  三十年來他從不曾想過要定下來,自由自在的灑脫慣了,也以為會這樣雲游四海一輩子;但遇到了雁依盼之後,想法全都變了。
  
  他變成一個最普通的男子,想要跟心儀的佳人相守,保護她,讓她開心,想要能夠長長久久在一起——因為跟雁依盼同行,絕對不會無聊。她有好多迷人的面貌,讓他怎麼看都不膩。
  
  “男婚女嫁?你想嫁誰?”景四端警覺地發現她話中有問題。
  
  “那就不勞大人您費心了。沒事的話,兩位請回吧。依盼身子不好,需要休養,恕依盼失禮,不招呼大人了。”
  
  說完,雁依盼逕自起身,盈盈行了禮之後,娉婷搖曳地走回房去了,就是不肯跟景四端多說兩句。
  
  景四端只能惆悵地望著那窈窕的背景,徒呼負負。
  
  眼看主子一臉失落,老薑實在於心不忍。英明神武的景大人,碰上了雁小姐,還真是束手無策。
  
  瞧這些日子以來,每天只要下了朝,就巴巴地趕來探望心上人,風雨無阻,卻老是碰上鼻子灰;偏偏雁小姐給的又是軟釘子,景大人也不可能對她生氣。千般遷就,萬般關懷,又哄又勸的,還是毫無進展,老薑忍不住了。
  
  “大人。”他倍著景四端走出雁府之後,才謹慎地開口:“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我也知道,但雁小姐的脾氣……你也不是不清楚。唉!”都同行了整整一年,哪能不清楚呢?
  
  景四端忍不住訴苦起來,“我是職責所在,不得不騙她。她明明也知道,為什麼就這麼拗呢?”
  
  老薑沉默了片刻。歷盡風霜的臉上,有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眸。
  
  雁小姐不是這麼不講理的人,她應該另有打算。
  
  “如果……請皇上作主呢?大人覺得如何?”他低聲獻策。
  
  “哦?”景四端側眼望著老姜,深思著。
  
  要請出皇上來嗎?似乎有點小題大做,又像是逼她嫁似的。真要這麼做?
  
  “大人別忘了,皇上曾經親口說過,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大人不快些採取行動的話,萬一雁小姐真的去嫁慕容少將——”
  
  景四端從沒有把慕容開放在眼裡過,不是瞧不起,而是慕容開曾是自己的學生,跟他侄子景熠凡自小一起玩大的,感覺上就是小輩。
  
  “會這樣嗎?她跟慕容開根本沒有往來……”
  
  “當初雁小姐同大人您也很陌生,小姐還是大著膽子請求與大人同行。”老姜提醒著,“何況,若是皇上開口了……這可不是大人抗命就有用的事。”
  
  說得好,就算他反對,但只要慕容開想娶,雁依盼想嫁,他能怎麼樣?
  
  不行!此事嚴重!萬萬不可!
  
  “待我立刻求見皇上去。”景四端接過繮繩,決然道。
  
  望著主子帥氣地翻身上馬,撒蹄狂奔而去,老薑黝黑而嚴肅的臉上,終於綻放了一個微微的、微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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