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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籐井樹 -【六弄咖啡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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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3 17:51: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六弄咖啡館 - 籐井樹

六弄人生:人生,像走在一條小巷中,每一弄都可能是另一個出口。
也可能是一條死胡同。
生在一個與一般人不同的家庭中,是我人生的第一弄;
愛上了你,是我人生的第二弄;
注定般的三百六十公里,是我人生的第三弄;
失去了你,是我人生的第四弄;
母親的逝去,是我人生的第五弄;
在這五弄裡,我看不見所謂的出口,出現在我面前的,儘是死胡同。
該是結束的時候了,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再見,世界,是我人生的第六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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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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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3 17:52:39 |只看該作者
自 序

    好久不見,你們好嗎?

    久違了,你們。

    我寫完《六弄咖啡館》的那個晚上,台北正在下雨,牆上的溫度計說氣溫是二十七度,時鐘說時間是凌晨兩點二十一分,我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把氣吐出來,用鍵盤打下「全文完」的同時,跟過去完成了十一本書時的情況不一樣,我竟然沒有「我終於又寫完一本書了」的興奮感,心裡反而有個聲音對我說:「嘿!恭喜你終於完成了啊!距離上一本《寂寞之歌》已經三百天了,這間咖啡館蓋得太久了吧。」

    我還記得二○○三年六月時,我開始籌劃要在高雄開「橙色九月咖啡館」,一直到它完全完工、開始營業也只花了不到六十天的時間(這當中不包括找店面的一年多),但這本《六弄咖啡館》卻讓我蓋了三百天才蓋起來。

    我想不出什麼原因,明明我並沒有太多的外務或是貪玩太多的時間,但這間咖啡館就是花了我三百天。

    為什麼要寫《六弄咖啡館》?坦白說,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主要架構成形於一個天色陰暗、氣溫很低、又濕又冷的溫泉度假村裡的某個男湯,幾個臭男人圍在一起講一些五四三言不及義的東西,白色的毛巾折了好幾折之後擺在額頭上當當日本人,嘴巴裡三不五時就叼根香煙。

    老甲煩惱自己的女朋友到現在還不想嫁給他;老乙說私房錢上星期被老婆從隔了好幾隔的櫥櫃夾層中找到了,現在命苦得要死,勸老甲還是別結婚得好;老丙說他的小孩快上幼兒園了,負擔加重真是煩惱。

    聽完他們的嘮叨,於是我告訴他們一個故事。我一個朋友,他是我的同梯,我們一起進新兵訓練中心,一起下同一個部隊。他退伍後一直一個人生活,女朋友也有,家人也都還在,只是他比較獨立,所以他堅持一個人到台中去工作。但他運氣不好,到了一家不太正常的公司工作。這家公司在一棟商業大樓的九樓,那其實是一家詐騙公司,他一進去就掛主任頭銜,卻什麼事都不需要做。公司裡辦公桌至少有五十張,來上班的卻不到五個人,每張桌子都是空的,就算這位置有人坐,桌上也只不過是多擺了一具電話機。經理跟總經理每天都不知道在哪裡,總機小姐也只會上網看在線購物。至於他這個主任該做什麼工作呢?坦白說,他去上了五天班,五天裡連一件事情都沒做,連一通電話都沒接到。

    然後事情發生了,一天傍晚接近下班時間,一群惡霸衝進公司,揚言要找他的總經理,這時全公司只有他跟總機小姐在,他告訴那些惡霸,說不知道總經理在哪,對方從來沒有進過公司,他連見都沒見過。一旁的總機小姐則是嚇得連話都不敢說。

    惡霸把我朋友打了一頓之後,就把窗戶打開,然後把我朋友從九樓丟下去。

    對,你們沒看錯,他們把我朋友從九樓丟下去。

    一年半之後,我接到了這個朋友的電話,大約有兩年沒有聯絡,他說他到台北來工作了,邀我一起喝杯咖啡。我以為他一直都過得還不錯,但我沒想到他曾遭遇這樣的事。

    「九樓?」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睜得很大,因為聽他訴說這件事時,我真的非常非常地驚訝,一是驚訝他為什麼這麼倒霉,二是驚訝他為什麼還活著。

    「對,九樓。」他點點頭,笑著說。

    「那你為什麼還活著?你確定你是人吧?」我還刻意摸一摸他,確定他是人。

    「我當然是人。」他笑了一笑,「當時我掉在一輛大型的廂型車上,算是命大,也還好醫院就在附近,救護車很快就到了,不然我還是活不了。」

    他後來把情況說了一遍。他說那群惡霸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除了猜測總經理跟那群惡霸之間可能有利益糾紛之外,沒有其他的方向可以猜測。而他接下來說的話真是讓我難以消化,他說,從九樓掉到一樓的速度,他沒辦法去回想,他只記得他被丟出來之後,就直接栽到車頂上了,而因為他用盡所有力氣繃緊自己的肌肉,加上某些身體危機反應的激素快速地分泌,在砸上廂型車頂的那一剎那間,他全身都破了。

    對,他全身都破了。身上大概有數十條撕裂傷,是身體裡的力量撐破皮膚造成的。然後他捲起他長袖襯衫的袖子,讓我看看他手上的好幾條疤,說:「這樣的疤,我背上有十幾條,全身加起來有五十多條。」

    他全身一共縫了七百多針,嚴重的腦震盪讓他在醫院裡吐了三個星期,他全身有一半左右的肌腱是受傷的,必須經過復健才能回復肌理功能,他骨頭斷了幾根他也忘了,內出血並發腎衰竭幾乎要走他的小命。當這些難關都一一度過之後,他還得面對一種每天都要面對的痛苦:以一針兩孔(一進必有一出)來算,全身一共超過一千五百個針孔,在他每天麻藥退掉的時候,就像是有人拿刀在割傷口一樣地痛。

    「但是我活過來了。」他說,「對於人生,我的看法改變了很多。」

    聽完故事,老甲老乙老丙都安靜了,他們的表情告訴我,我說了一個讓他們感覺頭皮發麻的故事,但我也同時告訴他們,他們其實已經很幸福,比起很多人來說。

    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六弄咖啡館》這個故事的架構,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建構起這個故事的樣子,然後我花了三百天來寫完它,一直到現在,我完成故事之後再來寫這一篇序,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朋友可怕的遭遇會讓我想寫《六弄咖啡館》。

    痞子蔡在他的著作《孔雀森林》的自序裡提到:「通常序都是寫點感言或是關於內文的種種。」然後他調侃自己,說他的序都寫得像小說。

    這時我回頭看看自己這篇序,寫得像不像小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這根本就不像是《六弄咖啡館》的序。

    不過,我覺得沒關係啦。我本來就是個寫小說的傢伙,所以我寫什麼東西都像小說也是很正常的,對吧?

    好啦,讓你們等這麼久才有新作品問世,真是不好意思啦。《寂寞之歌》之後真的好久不見你們了。久違囉,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好好地享受《六弄咖啡館》的咖啡香吧!

    吳子雲二○○七年夏初於台北

    歡迎光臨

    六弄的老闆是個年輕人,男的。

    大約三十歲吧。

    六弄是店名,所以就叫作六弄咖啡館。

    奇怪的是,店並不是開在某巷六弄裡,

    它的地址甚至只有某巷某號,沒有某弄。

    我也對這店名很好奇。

    他說歡迎光臨的時候,是在我背後,

    我不是被他嚇了一跳,只是沒想到,

    竟然有人是在這個奇怪的位置歡迎客人的。

    不是都該在客人的面前嗎?

    「你好,請坐啊!想喝什麼?」

    「嗯……不……我……」

    「現在可以煮的咖啡不多,先跟你說聲抱歉喔。」

    「嗯,沒關……」

    「對了,喝咖啡最好什麼都別加,才叫作喝咖啡。」

    「喔……」

    「別擔心,我的咖啡不會讓你睡不著的。」

    「嗯……」

    他就像個興奮的孩子,一張嘴停不下來,

    我都還來不及回應他說的前一句話,

    他就開始說下一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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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3 17:53:12 |只看該作者
    01

    那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新的工作,即便我已經領過這家公司兩次薪水了。

    每天上班打完卡之後,我就得走過三個彎,看到四個人,最後再經過一個擺著上千支廣告廣告牌用的膠膜、千顏萬色的倉庫之後,才能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我放下包包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傳真機旁邊收前一天晚上的傳真,那傳真機就像是古時候的鬼怪千山姥姥一樣,吐著很長很長、一圈一圈癱在地上的白色舌頭,對,就是癱在地上,畢竟傳真紙在地上是不會動的。

    傳真上面會有許多的公司名稱、聯絡人電話、地址或是該公司的倉庫編號、需求產品型號,還有一句「請在某月某日之前寄到,謝謝」。

    我必須把這一大堆傳真整理好,再走到電話錄音機旁邊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這時會聽到一些零售代理商的訂貨留言。他們的留言是有公式的,這個公式是這些零售代理商跟我們公司之間的約定。

    舉例來說:

    「我這裡是永昌○一八四,我需要N三○○七、P六○○四、R二○一三各一支,還有三○一○、九○一○平面鋁條各三組,鑲嵌器四支,請最慢在後天寄到。」

    這就表示有一家叫永昌的零售商店,代號是○一八四,它要N三○○七、P六○○四、R二○一三的廣告膠膜各一支,還有長三十公分、寬十公分,以及長九十公分、寬十公分的平面鋁條各三組,三十條一捆為一組。至於鑲嵌器則是把鋁條固定在廣告牌上的器具。而這家叫永昌的公司要在後天以前收到這些東西。

    當我聽到這些訊息時,必須拿出一台像是PDA的小機器,快速地在上面記錄店家的需要,然後再拿到計算機旁邊,插上一條傳輸線,把我剛剛記錄的東西,從打印機裡印出來。

    接著就是開始打單據的時間了。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在這之前我會先泡好茉莉花茶,然後才面對屏幕,鍵入今天該出貨的貨單。通常這個程序會花費我三個小時的時間,因為我對產品還不是很熟悉,而且我的計算機常常當機。

    打完單據之後,就是叫正在外面打來打去地玩追逐戰,或是蹲在一起抽煙講笑話的幾個小男生進來拿貨單。他們是公司的送貨員,平均年齡是十八到二十二歲,都是還在夜二技或夜二專就讀的小男生。他們會自己分配送貨範圍,通常最遠只會送到新竹,新竹以南就會叫貨運了。

    下午則是我接電話、打電話向上游廠商訂貨物,還有聯絡海運公司、空運公司,確定貨櫃及貨機到港時間的時候。

    總之,我的工作很明顯地分成兩塊,第一塊就是把貨送給別人,第二塊就是叫別人把貨送給我。

    看得出我在什麼公司工作了嗎?

    廣告公司?嗯,不太對。

    廣告用品公司?嗯,不盡正確。

    廣告用品器材公司?嗯,還差一點。

    廣告用品股份有限公司?我打你喔!

    我們區總(他的職位是台灣區最大的)常說,我們公司可以說是廣告公司,也可以說是廣告用品公司,也可以說是廣告用品器材公司,但其實,最適合的名字應該是「廣告相關萬有公司」。

    他的意思是,只要是跟廣告有關的,我們都能提供服務。

    那或許你會問:「報紙廣告呢?」沒問題,我們有代刊中心。

    「雜誌廣告呢?」沒問題,我們有平面廣告設計師幫你處理,讓你刊登在雜誌上的廣告令人印象深刻。

    「電視廣告呢?」沒問題,我們有自己的廣告公司,完整的團隊可以替你拍好廣告,敲定播出頻道及播出時間。

    就連廣告顏料、廣告傳單、廣告牆出租等,只要有廣告兩字,我們都能處理。

    甚至連高速公路旁那種超大型廣告牌都有好幾根是我們公司的。

    不過,區總有附帶一提,除了廣告明星不能代為安排吃飯甚至上床以外,其他有關廣告的事都難不倒我們公司。

    所以,我的部門只是公司裡非常微小的一塊,也是比較不賺錢的部門。但是,當跟我交接的那位大姊說我接管的所有貨品價值超過一億時,我就覺得這所謂比較不賺錢的部門,還真不是普通的貴啊。

    發現六弄咖啡館的那天,我特別晚下班,原因是我在等一通海運公司的電話,他們搞錯了貨號及櫃號,把我們的貨送到日本去了。

    我離開公司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接近十點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晚下班。其實我在公司的時候挺害怕的,因為離我最近的保全人員在至少八十公尺以外,而全公司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去廁所的時候就一直有種週遭空氣變冷了的感覺,從廁所回來之後,還一度把窗外路燈照到樹之後,映在牆上的樹影看成一個人坐在牆上搖啊搖的,我不是一個很大膽的女孩子,那一秒鐘我全身發麻,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就哭出來了。

    我刻意把後面那台音響的聲音開大一點,然後盡可能地不要去看那一面嚇到我的牆。

    離開公司時,我還走過去跟保全人員說,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幫忙,略微修剪辦公室外面枝葉茂盛的樹木。保全人員是個很憨厚的老實人,他說:「梁小姐,我只是一個保全,我不會園藝耶。」我一聽,差點昏倒在那裡。

    搭捷運回家的時候,我還在微微地發抖,想著要打電話給在高雄的媽媽,問她能不能在下周我回家時帶我去收驚,然後,在打與不打之間,我一直猶豫著,就這樣猶豫到快到家。

    如果不是平常走慣了的那條路,因為地下水道正在施工而封了路,我想,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六弄咖啡館開在我家後面的後面的後面那條巷子裡,那條巷子跟我家的巷子平行,是我不太可能會經過的地方,至少在我還不熟悉台北之前,我是不會走去那裡的。

    我經過六弄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一家咖啡館,因為它還沒有招牌,我是被它門前一隻可愛的小貓吸引了目光,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它帶回家養的時候,才發現有一塊大概三十公分平方的木板釘在門的側邊,上頭寫著「六弄咖啡館」。

    然後,我開始注意這間店的樣子,它的大門邊有個展示用的櫃子,櫃子裡除了一張裱了框的書法之外,什麼都沒有。

    「它叫作小綠。」有個男人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啊?你說什麼?」我嚇了一跳。

    「那隻貓啊,它叫作小綠。」

    「喔?小綠?」

    「要進來坐嗎?」他推開玻璃門,轉頭問我。

    「呃……我……」我還沒想好怎麼拒絕的時候,他又接著說了「歡迎光臨」。

    「不好意思,剛剛我去巷口的7-11買東西,因為地下水道施工封路,所以我繞了三條巷子,多花了一點時間,不然,通常只要兩分鐘就能回來了。」

    「嗯……」

    「你好,請坐啊!想喝什麼?」

    「啊……不……我……」

    「現在可以煮的咖啡不多,先跟你說聲抱歉喔。」他站到一張靠近落地窗的桌子旁,拉開了椅子,我慢慢地坐下。

    「嗯,沒關……」

    「對了,喝咖啡最好什麼都別加,才叫作喝咖啡。」他走向吧檯,回頭說著。

    「喔……」

    「別擔心,我的咖啡不會讓你睡不著的。」在進吧檯之前,他又跳出來說。

    這時,我心裡只想著該怎麼離開這裡,但面對一個這麼熱情招呼你的老闆,我真的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離開。

    「嗯……喔……」我小小聲地回應著。

    六弄咖啡館,不在六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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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3 17:53:2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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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我剛剛告訴過你,現在能煮的咖啡並不多嗎?」他回頭看著我問。

    「嗯,記得。」

    「其實是因為我的店還沒開張,開幕日訂在下個星期六,現在還是我的前置作業期間,所以我並沒有太多的產品可以介紹給你。」他站在吧檯裡,手邊忙著拿東拿西的,偶爾抬起頭來看著我說話。「不過,我這幾天試了幾種不同感覺的咖啡,再加進一些調味,我想你應該會喜歡的。請問小姐貴姓?」

    「……嗯……我姓梁。」

    「梁小姐,平常有喝咖啡的習慣嗎?」他開了一爐小火煮著開水,但那爐火其實不小,瓦斯燃燒的轟轟聲非常清楚。

    「偶爾,不過,我喝不多。」

    「那麼,你能接受黑咖啡嗎?」

    「黑咖啡?」

    「是啊。我剛剛跟你說過,喝咖啡最好什麼都別加,才叫作喝咖啡啊!」

    什麼都別加?那不是很苦嗎?

    坦白說,我沒喝過完全不加糖跟奶精的咖啡,那一小灘黑色的水實在沒什麼魅力,得以誘惑我把它喝到肚子裡。在辦公室時,我比較常泡些花茶或純茶來喝,雖然我並不排斥重口味的咖啡,但也不常喝。平常在家,偶爾想來杯熱的飲品,打開櫃子也只有兩種選擇,不是麥片牛奶就是阿華田,咖啡的話也只有三合一的馬克斯韋爾。

    「嗯,是吧……」我沒有直接表達我的習慣,只是輕聲地附和。

    「所以你要黑咖啡囉?」他輕一挑眉,問著,似乎因為我被說服了,而顯得有點高興。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店裡現在沒有糖跟奶精囉?」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笑出聲來,「不不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梁小姐,我是在介紹你喝黑咖啡,不是在暗示你,我的店裡現在沒糖沒奶精。」他摸了摸頭,「不過,你的反應還真快啊。」

    「不是我的反應快,」我吐了吐舌頭,「只是我沒喝過黑咖啡而已。所以……這表示你的店裡有糖跟奶精吧?」

    「沒有。」他說。我感覺有好多只烏鴉從頭上飛過去。

    「看樣子,我得再一次跟你說抱歉了,因為現在是前置作業期間,我還在聯絡廠商比價,很多東西都還沒送來,店裡只有我自己去買的一些咖啡豆,還有幾顆蘋果。如果你真的不想試試黑咖啡,我切蘋果請你吃吧。」

    「沒關係,煮了就煮了,我可以喝喝看。」

    這時水已經煮開,他在煮沸的開水上插上一個長相奇特的玻璃杯,那杯子上粗下細,粗的部分很胖,大概比細的部分胖了五到六倍。粗的部分放了已經磨好的咖啡粉,細的部分像根管子,用來連接下方盛著開水的圓形玻璃壺。

    細管子插上圓形壺後,約莫過了兩三秒鐘,下方的水開始順著細管子往上流,於是在上方胖杯子裡的咖啡粉被頂了上去,然後他拿了一根像槳一樣的東西,在胖杯子裡前後旋轉著。

    「我有幾個好奇的問題想請問你。」

    「請說唄。」

    「這是什麼杯?」我指著他正在使用的東西。

    「這不是什麼杯,這是虹吸壺。」

    「虹吸?哪個虹?哪個吸?」

    「彩虹的虹,吸管的吸。日本人管它叫賽風。」

    「賽風?賽車的賽,風車的風?」我開始對這些名詞感到興趣。

    「其實那是翻譯名,英文是Syphon,不一定要仔細地斟酌用什麼字才正確,不過,你說得也沒錯,確實是賽車的賽,風車的風。」

    「為什麼要叫作虹吸呢?」我繼續問著,這時整間咖啡館已經瀰漫著濃濃的咖啡香。

    「你想知道?」他拿著那根像槳的東西,繼續翻攪咖啡的動作。

    「嗯。」我點頭。

    「很好,我也不知道。」

    剛剛那群烏鴉又飛回來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取名虹吸,取名的人早就已經作古了,而且虹吸其實不是這種壺的真正名字,虹吸是一種化學現象,因為這個現象才發明這個煮法,這壺也才會被取名叫作虹吸壺。」他一邊說,一邊把已經煮好的咖啡慢慢地倒進杯子裡。

    「那這煮法是誰發明的?」

    「大概是在一百六十多年前,英國人從化學實驗用的試管中發現了這種方法。」

    「那你知道原理嗎?」

    「梁小姐,你在考我嗎?」他的表情有些無奈。

    「我只是好奇嘛。對了,還沒請問你貴姓大名?」

    「我姓關,叫作閔綠。我的名字有點怪吧?」

    「是還滿怪的。」

    「你怎麼沒有問我是哪個閔,哪個綠?」

    「你不打算說嗎?我以為你自己會說。」

    這時他端著兩個裝滿咖啡的杯子,從吧檯裡走了出來,滿室的咖啡香依然瀰漫。

    「閔是一個門,裡面一個文的閔,綠是綠色的綠。」

    「喔?你支持民進黨?」

    那群烏鴉又回來了,只是這次是被我叫回來的。

    「梁小姐,你冷了。」他放下杯子,將其中一杯咖啡移動到我面前,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坐到我的對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要繼續虹吸的話題嗎?」

    「好啊,我還沒聽完呢。剛剛我的問題是,你知道虹吸的原理嗎?」

    「這是因為壓力不同,造成液體流動的現象。當兩端高度不同,水會自水面較高的一端,自動流向水面較低的水瓶,這種現象叫虹吸現象。剛剛我在虹吸壺的下方裝了水,而上方沒有水,經過加熱產生壓力差,下方的水就會開始往上面跑,把咖啡粉煮成咖啡。」

    我聽完,腦筋有點轉不過來,「我不是很瞭解耶。」

    他看了看我,再回頭看了看虹吸壺,然後端起他的咖啡,「反正,」他喝了一口咖啡,「水就是會跑上來,咖啡就是會煮好。」

    「好吧,只能這樣囉。就算你再怎麼解釋,我可能還是不會懂。」

    「黑咖啡要趁熱喝,先喝喝看吧。」他指著我眼前的這杯咖啡。

    在我把視線放到那灘黑水之前,我注意到了杯子和杯盤。

    杯盤上面有一片樹葉,但不是真的樹葉。那片樹葉是紫色的,但好像拋了些金色的亮粉在上面,再仔細一看,那樹葉像是被織進盤子裡一樣,一條條細細的線交叉結織成一片樹葉,那些線上面有著一片片非常細小的金色亮片。

    再看了看杯子,杯子上面則是一朵白花,感覺一樣像是被織進去的。把杯子稍微旋轉一下,那朵白花的莖部就會跟杯子上的葉子連結。

    「那是我非常喜歡的杯子之一。」他說。

    「好漂亮啊!」

    「也好貴啊!」

    「這一個多少錢呢?」我好奇地問。

    「你先喝口咖啡吧。」他微笑著,「但是請小心,因為咖啡有油,會在最上層形成一層非常薄的油脂,蓋住大部分的熱煙,所以你看那杯咖啡不太會冒煙,好像不是很燙,但其實是非常燙口的。」

    我非常小心地喝了一口咖啡,苦感立刻就在嘴裡蔓延開來。

    「好苦啊。」我吐了吐舌頭,皺著臉皮。

    「你的喝法不太正確。」他笑了一笑。

    「還有喝法?」

    「那當然,這是虹吸式咖啡的特色。」

    「那你倒是說說看,虹吸式咖啡是什麼喝法?」

    「下一集再說吧,這一集的篇幅夠多了。」他說完,又喝了一口咖啡。

    「什、什麼?你說什麼下一集?」我一頭霧水的。

    六弄咖啡館,有個怪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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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吸式咖啡的喝法,不是把舌頭當作高速公路,一路直接把咖啡往喉嚨裡送,然後無情地吞下去。」他就像是一個在教導小學生的老師,「舌頭是你跟咖啡溝通的最佳工具。」

    「怎麼溝通?」

    「喝下一小口咖啡,讓它停在舌頭上,用舌頭上下翻動嘴裡的咖啡,這是為了讓所有的味道都散開,然後你會慢慢地發現,味道是有層次感的,有時先苦後澀,有時先澀後甘,這些層次感的先後取決於咖啡豆的烘焙程度,大多數的深焙咖啡豆,味道是先苦後澀,淺焙的豆子是先澀後苦,不過,這不是絕對的定律,因為豆子的產地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煮功好的人煮出來的咖啡會比水更稠,用舌頭翻動咖啡的時候就能感覺到稠密感。」

    聽他說完之後,我照著他的話試了一次,我發現很燙的咖啡進到嘴裡,那溫度一下子就被接受了,我用舌頭開始拍打,真的有他說的比水還要稠的感覺,但我並沒有感覺到那味道的層次感,只覺得還是很苦,我想是我還無法分辨吧。

    我放下手上的咖啡,「你是煮功好的人嗎?」我問。

    「不是,但是我在慢慢變成煮功好的人。」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跟咖啡有良好的溝通,它會讓你的口水都變成甜的。」

    「那,像我這樣不懂得喝黑咖啡的人,最好先喝淺焙豆還是深焙豆呢?」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吧檯,我隨著他的視線一同看過去,那裡有一包包迭起來的咖啡豆,「我想,咖啡沒什麼入門款,找到自己喜歡的味道才是好選擇。」他這麼回答。

    「這表示我要喝很多種黑咖啡,才能慢慢分辨自己的舌頭願意跟哪種咖啡長期溝通?」

    「如果你想開始喝咖啡的話,這可能是必須要走的路,但是,」他舉起右手的食指,像是話說到了重點,「這條路要花多久去走,完全由你自己決定。」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說了聲不好意思,便拿著手機往店外走去。

    我放下手上的燙口咖啡,感覺自己的唾液漸漸地變甜,有一種喝完茶葉之後的回甘。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看了一下店裡的裝潢,簡單的橙色加上白色,所有朝外的部分都使用了玻璃,大量的玻璃。店裡的每一盞燈都是嵌進天花板的,雖然大小不一,但都透著同樣橙黃色的光,吧檯與牆壁上掛了幾幅畫,吧檯後方的開放櫃上擺滿了咖啡杯,而且每一個咖啡杯的花樣都不同。他所使用的桌子是白色的石材桌,配上高背的淺黃色椅子。

    他講完電話,推門走進來時,我正在看著杯子。

    「有看到喜歡的嗎?」他問。

    「啊!不、不是,我只是在看這些杯子的花樣。」

    「你可以選擇一個,以後那就是你的專用杯了。」

    「專用杯?」我回頭,帶著疑問。

    「是啊,我打算把常客的專用杯放置在吧檯後面的這個開放櫃,這些專用杯是只有特定客人才可以使用的。」

    「可是,這杯子很貴的不是嗎?」

    「客人如果喜歡這裡,送他一個杯子也無妨啊。」

    「打破了怎麼辦?」

    「哈哈哈哈,」他笑了出來,「雖然我說是客人的專用杯,但客人也只能用,不能帶走,這還是我的財產,如果打破了,還是要賠的喔。」

    「那我還是用普通的杯子就好,不必給我專用杯了。」

    「其實,就算你要專用杯,我也不知道該給你哪一個,因為你還不知道要喝哪種咖啡。」

    「連杯子都有分?」我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咖啡白癡。

    「有啊。你想瞭解啊?這恐怕一下子說不完,咖啡杯種類大概有十多種,要說完恐怕天都亮了。」他指著外面的天。

    「啊!對!現在幾點了?」

    「嗯?」他看了一下手錶,「再二十分就十二點囉。」

    「我想我該回家了。」

    「沒關係,你可以再坐一會兒,咖啡都還沒喝完呢。」

    「說到咖啡,我還不知道你煮給我的是什麼咖啡呢。」

    「啊?我沒說嗎?」

    「沒有……」我瞇著眼睛看他。

    「抱歉抱歉,我以為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剛剛那兩杯咖啡是同一種口味,都是曼特寧。」

    「真是好苦的曼特寧……」

    「曼特寧是標準的深焙咖啡豆,你沒喝過黑咖啡,覺得苦是正常的。」

    「不過,我現在覺得唾液的味道是甜的。」

    「這就是黑咖啡的特性,回甘。」他有點驕傲地說,「也表示我煮得還算可以了。」

    我從吧檯走回位置上,他端來了一杯水給我。

    「我有個好奇,但是不知道該不該問的問題。」

    「你請說,我再看看該不該答。」

    我淺淺地笑了一笑,「開這樣一間咖啡館,要花多少錢啊?」

    「你是問,全部嗎?」

    「嗯,全部。」

    「要包括店租嗎?」

    「店租多少?」

    「非常便宜,一萬塊。」

    「一萬塊?」我好生驚訝,「怎麼可能?我住的地方都要租我八千了。」

    「因為這是親戚的房子,我跟親戚租,他意思意思收一些而已。」

    「原來如此。那這間店花了多少錢?」這依然是我最好奇的問題。

    「兩百萬。」

    「你真有錢啊。」

    「不,我不有錢,而且花兩百萬在台北開一家咖啡館,其實算是非常便宜了,我在很多事情上都自己來,任何細節我都錙銖必較,盡量節省開業時的龐大開銷。」

    「你本來是幹麼的?」

    「我本來是個室內設計師。」

    「不好賺嗎?」我很懷疑地問著,畢竟那是一個看起來滿賺錢的行業。

    「不是不好賺,而是夢想總是每天催促著我從一成不變的昏迷生活中醒過來。」

    「好像有很多人把開咖啡館當成夢想。」我回答。坦白說,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夢想。

    「其實我也是孤注一擲。本來我是個簡單的上班族,但是那樣的生活索然乏味,一點意思也沒有。」

    「所以,開咖啡館有意思?」

    「這得從很久以前說起。我的人生有幾個很重要的轉折,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轉折?你曾經混過黑道,現在放下屠刀重新作人嗎?」我開玩笑地問著。

    「呵呵呵,不是啦,我不是像陳浩南那種古惑仔,有著很傳奇的人生。不過,我相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有特別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有轉折,我想,那是比咖啡杯種類還要更複雜的。你真的想知道我的轉折嗎?」

    感覺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我明天還要上班……」

    「如果你要繼續留在這裡聽故事,我當然樂意把故事完整地告訴你。」

    「我很樂意聽故事,不過,我不想聽完故事,明天黑著眼圈去上班。」我輕輕地笑著,「所以,我該回去了。」

    「好啊,不過,隨時歡迎你來喔,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告訴你這些故事。」他也輕輕地笑了一笑。

    他送我到了門口,說了聲再見,我要把曼特寧的錢給他,他卻說他連價格都還沒有訂好,等開幕的時候再跟我補收。

    沒想到的是,當我回到家,整理好一切,躺到床上去之後……

    黑咖啡的威力,開始發揮了。「我的天呀!」我縮進棉被裡,「讓我快點睡著啊!」我在被窩裡苦惱地說著。

    然後,在深夜一點鐘,我輾轉難眠地坐在床上咬著下唇,望著牆上一秒一秒跳動著的時鐘,「既然睡不著,那去聽故事吧。」我在心裡這麼盤算著。

    於是,我回到六弄咖啡館,那位關老闆還站在吧檯裡煮著咖啡。

    推開門之後,「耶?你怎麼又回來了?忘了東西嗎?」他一臉驚訝卻又帶著笑意地從吧檯裡走出來。

    「可能吧,」我笑著回答,「我剛剛在這裡弄丟了我的瞌睡蟲。」

    他聽完,先是愣了一下,「哈哈!你睡不著啊?」

    「是啊,你的咖啡害慘我了。」

    「真是對不起啊。」

    「所以囉,你要賠償我。」

    「怎麼賠償你?」

    「再來杯咖啡,然後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吧。」我說。

    有時候,黑咖啡真的是熬夜良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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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2016-7-3 17:54:05 |只看該作者
    04

    「你打算蹺班了?」他看著我問,「你明天要上班不是嗎?」

    「並沒有蹺班的打算,」我笑了一笑,「但與其睡不著在床上無聊地翻滾,我想還是來聽故事會比較有趣些。」

    「如果故事不好聽呢?」

    「那這杯咖啡就你請客吧。」

    「如果故事好聽呢?」

    「這不是應該的嗎?」

    「好,我先把咖啡煮好,你坐一下吧。」他拉開椅子,也就是我剛剛坐的同一個位置。

    「還是一樣曼特寧嗎?」看著他走進吧檯,我問。

    「嗯……不了,我打算煮杯藍山。」

    「說到藍山,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要叫藍山?」

    「因為產地的關係,真正的藍山咖啡都出產自牙買加藍山山脈。」

    「那為什麼不煮曼特寧了呢?」

    「因為我要說的第一個故事,有藍山的味道。」他在虹吸壺那一頭看了我一眼。

    「藍山的味道?是什麼意思?藍山的味道又是怎麼樣的呢?」

    「藍山的味道非常甘醇,而且真正的藍山咖啡只有虹吸式煮得出來,其他所有煮法都沒辦法煮出藍山的香甜。」

    說著說著,像煮上一杯曼特寧一樣,他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到虹吸上座去,而下座裡的開水正慢慢地要沸騰。

    「所以第一個故事是個甘甜的故事?」我問。

    「哈哈哈,」他大笑著,「梁小姐,你認真了。我只是隨口說說,故事聽完了只有感覺,沒有味道的。」

    「好吧,那你可以開始說第一個故事了。」我斜瞪了他一眼。

    「那是我的第一次戀愛。」

    「什麼時候?」

    「高二。」

    「嗯,你繼續說。」

    「那得從我的名字開始說起。」

    我是關閔綠

    從小到大,一百個聽到我名字的人都會說:

    「這名字好特別啊!」

    然後大概會有七十個人再問:

    「哪個閔?哪個綠呢?」

    接下來大概只剩四十個人會再問:

    「這名字有什麼含意嗎?」

    最後,只有少少的十個人會好奇:

    「這名字是誰取的?」

    外婆取的。

    關是關公的關,閔是悲天憫人的憫字去掉站心旁,綠是綠色的綠。

    關是我母親的姓,所以我不是跟父姓,我的父親是誰,坦白說,我不知道。外婆對我說,我的母親是我父親最小的一個老婆時,我的嘴巴啊啊,張得大大的,完全合不起來,「那我爸爸有幾個老婆?」我嘴巴張得開開地問,但外婆只是回答我,「你不需要瞭解這件事情。」

    我長大懂事了以後,外婆才告訴我,本來我的名字叫作關「憫」綠,是有站心旁的憫字,但因為有一天,某個算命仙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的名字多了個心字,此心不去,將來必為多心之人,所以憫就變成閔了。我其實不太明白到底什麼樣的人才叫作多心之人,多心的意思是表示會想很多或是顧慮很多嗎?

    那個時候我高二,正暗戀著班上一個叫作李心蕊的女孩子,而心蕊有個好同學兼好姊妹,叫作蔡心怡。當時我在想,如果名字裡有多餘的心字,就表示那個人有多心的可能,那李心蕊跟蔡心怡怎麼辦?

    「李心蕊,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拉住李心蕊的衣袖。

    「什麼事?」

    「我名字裡的閔字,以前有個站心旁,你知道嗎?」

    「我怎麼知道?」她的表情很明顯地就是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知道沒關係,但你一定要知道為什麼那個站心旁要去掉,改成閔字。」

    「為什麼?」

    「因為有個算命仙說,名字裡多了心字,將來長大了會多心,所以拿掉比較好。你的名字有四個心字,回去最好快點拿掉。」

    「拿掉?」

    「對啊,四個心都拿掉,就變成李艹。」

    這天之後,有好一陣子,李艹跟蔡台都不太理我。

    其實,我並不是很認真地建議她們改掉名字,我只是想找話題跟李心蕊聊天。而且我根本就不覺得名字裡面有個什麼字就會怎麼樣。如果真的都這樣的話,那名字裡有淼(音同秒)字的不就會被水淹死?名字裡有鑫字的都會很有錢?名字裡有猋(音同飆)字的家裡養了很多狗?名字裡有焱字(音同燕)的家裡不就會爆炸?

    在我的觀念裡,名字就是一個方便別人叫你的稱呼,它代表你存在,或是曾經存在。不過,自從台灣的政治惡鬥愈趨嚴重之後,我很自然地被歸類為民進黨的支持者,只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綠字。

    其實,我根本就不管政治怎麼鬥,我根本就不管顏色怎麼分。

    我一出生就住在外婆家,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外公就生病了,等到我會騎腳踏車上學時,外公就過世了。媽媽是個很平凡的女人,在一家出口商裡工作,我的爸爸就是這家出口商的老闆,我媽是他其中一個老婆,我是他很多孩子裡的一個。

    不過,我真的不認識我爸爸,我也從來沒有住過他的大房子。說得直接一點,我是他在外面偷生的孩子。

    因為法令的規定,我的媽媽不會有名份,只會有錢拿。所以我只能跟媽媽姓。

    全班沒有人知道我的家世,包括所有的老師和導師,沒有人知道我是個私生子,除了阿智。

    阿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唸書,一起遊戲,一起追女孩子。

    他是個有很多幻想的人,他幻想過要當總統,幻想過要當國防部長,幻想過要當警政署長,幻想過要當一個FBI,幻想過要當一家公司的主管。

    有沒有發現上面所有的幻想工作,一個比一個還要「小」了?因為他漸漸地發現,要當總統比登天還難;當國防部長也差不多;當警政署長要命大,當警察的時候沒被歹徒打死,才可能有機會爬到那個位置;想當FBI,首先得當個美國人,但很可惜的是,阿智是台灣人;當一家公司的主管看起來是他這輩子比較有可能實現的幻想。

    有一次學校的國文模擬測驗,作文題目是「如果可以重來」,而阿智的這篇作文拿到了全班最高分。他寫說,如果可以重來,他想投胎當美國人,然後最好是混血兒,混到英國血統(美英混血是有很大差別嗎?),最好爸爸是英國情報局的幹員,媽媽跟○○七女郎一樣漂亮,這麼一來,他長大就可以跟著爸爸學習,當個情報員,像○○七一樣帥氣。

    因為他的幻想實在是「思慮周詳」,連住在美國哪裡都已經設想好了,只差沒有寫出地址而已。一大篇落落長三大張稿紙的作文,是他有史以來寫得最多的一次,於是老師在感動之餘給了他一句評語:「想像力豐富,彷彿明天就要重新投胎一樣。」

    而我呢?

    我在這篇作文裡,把自己搬到了李心蕊她家隔壁。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她就是一個女的阿智,跟我一起長大,一起唸書,一起遊戲,然後讓我追。

    最後,我用紅筆寫了一行字,還特地框了起來:「老師,這篇作文請替我保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喜歡李心蕊。」

    這篇作文,我拿到全班第二高分,老師給我的評語是:「真情流露,單純又可愛。不親自告白真是太可惜了。」

    就這樣,老師要我在上課時把作文念一遍。「我沒有告訴別人,我依然替你保密啊!我只是讓全班同學欣賞好的作品。」老師說。

    這時候會發生什麼情況,我想大家都應該可以想像得到。全班同學像發瘋了似的,不斷瘋狂地拍手叫好,甚至在念完作文之後,該死的同學起哄著,要我親手把作文送給李心蕊。

    「把作文送她幹麼?直接叫她關嫂吧!」阿智這時跳出來大聲說。

    我想,當時李心蕊的感覺應該跟我一樣,很想馬上自殺,死了算了。

    但是,也不知道該不該謝謝老師,在我面紅耳赤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完作文之後,本來也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李心蕊,在那天放學後叫住我。當時,我正在牽我的腳踏車。

    「喂,關閔綠!」

    「啊!呃……你好啊……李艹……」即使到了這種時候,我還是試圖以開玩笑化解尷尬。

    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可以從小就住你家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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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3 17:54:24 |只看該作者
    05

    我還記得那天放學的天氣,天空的雲像是鋪在一張藍色大紙上的棉花,一條一條整齊地排列著,偶爾飛過的飛機拖出了長長的白煙,空氣爆炸的聲音從兩萬三千英尺的高空中傳到我的耳邊。

    其實,李心蕊叫住我的原因,不是為了那篇作文,而是她的腳踏車鏈條脫落了。我以為她被那篇作文深深地感動了,所以想在放學後跟我好好地說說話。但是當她指著腳踏車掉鏈的地方,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時,我才知道我想太多了。

    「銬夭……」這是我心裡的O.S.,我當然沒有說出來。

    「怎麼了?」這才是從我嘴巴裡說出來的話,而且我感覺得到,這三個字我說得很沒溫度。

    「腳踏車掉鏈了。」

    「弄回去啊。」我試著裝作完全沒有發生作文告白的那件事,既冷漠又無情地說著。

    「我不會。」她搖頭。

    「那個很簡單啊。」我摸頭。

    「你幫不幫?」

    「幫了有沒有回報?」

    她聽完,牽著掉鏈的腳踏車轉頭就走。

    她轉頭的瞬間,我的世界一整個黑暗了起來,烏雲密佈之後立刻狂風暴雨,大雪紛飛之後,世界立刻結凍成冰。

    「唉!」我叫她,她繼續走。

    「唉唉!」我多叫了一聲,她還是繼續走。

    「李心蕊!」我直接叫她的名字,她還是繼續走。

    「我幫你弄啦!」剛剛我刻意裝出來的無情完全失敗,徹底地舉白旗投降。

    「不用了。」

    「唉!不用回報啦。」我牽著腳踏車跟在她後面。

    「不用了。」

    「真的不用回報啦。我跟你開玩笑的。」這時,我走在她的後面,距離大概是五公尺。

    「不用了。」

    「那你就要這樣牽回家喔?」

    「不行嗎?」

    「可以啦,可是很遠啊,而且等一下不是要補習?」

    「我可以去找別人幫我弄。」

    「我我我!」我很用力地在她後面舉手,「我就是別人啊!」

    「我要去找不用回報的別人幫我。」

    「我我我!」我繼續用力地舉著手,「我就是那個不用回報的別人!」

    「……」她沒有說話。

    「唉!你給個機會嘛!」我有點急了。

    「剛剛給過你機會了。」

    「再給一次?」

    這時,她停下腳步,大概頓了五秒,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說:「給了有沒有回報?」

    我聽了,心中大喜,「有有有有有!有很多回報喔!」我開心地笑著說。

    「哼,沒個性!」她拋下這句話,轉頭又繼續走。

    「喂!你幹麼這樣,好歹也聽完回報是什麼再選擇要不要走唄!」

    「你可以說啊。」

    「我可以請你去吃剉冰!」衡量一下經濟狀況,我選了一個好負擔的。

    「沒興趣,我敏感性牙齒。」

    「那我請你去吃牛排!」我忍著零用錢可能會花個精光的痛苦說著。

    「沒興趣,我不吃牛。」

    「那我請你去看電影!」這也是一項超級大的開銷。

    「沒時間,我星期六日都要補習。」

    這刀光劍影的對話令我覺得有些承受不了,於是,我停下自己的腳踏車,跑向前,一把把她拉開,放下車檔停好她的腳踏車。

    「你幹麼?」

    「幫你把鏈子弄好啊。」我沒停下手,邊說邊弄。

    「我沒有回報可以給你。」

    「我剛剛說了,不用回報。」

    不到十秒的時間,掉鏈的問題就解決了。我把車子還給她,然後走回我的腳踏車邊。

    「那你剛剛說的,你要給我的回報算數嗎?」她停在原地,側臉看著我。夏天傍晚五點半的陽光是橙黃色的,均勻地鋪在她的臉上。

    「吃冰嗎?」我說。

    「對啊。」

    「你不是說你敏感性牙齒?」

    「那我可以選電影啊。」

    「你不是說你沒時間?」

    「所以,只剩下牛排可以選?」

    「你不是說你不吃牛?」

    「關閔綠……」她似乎又要生氣了。

    「等等!等等!別又生氣了。」我試圖緩和一下,「你要聽我說完。」

    「你說啊!」

    「因為你敏感性牙齒,所以我不帶你去吃剉冰;因為你沒時間,所以我不帶你去看電影;又因為你不吃牛,所以我不帶你去吃牛排。」

    「這跟剛剛的話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因為我要帶你去吃紅豆湯,就沒有敏感性牙齒的問題;然後再陪你去圖書館唸書,就不用擔心浪費了唸書時間;最後請你去夜市裡吃陽春麵,陽春麵裡總不會有牛肉了吧!這樣可以嗎?」我說。

    她聽完,一臉笑意地回答:「我還沒答應你啊。」

    「你可以回家考慮一下,這麼好康、不賠穩賺的事情,應該可以接受吧?」

    「再說囉。我要去補習了,再見!」說完,她就跳上腳踏車,一踩一踩的,身體一擺一擺的,愈騎愈遠。

    我還在欣賞她的背影的同時,阿智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突然抱住我,「喔喔喔!有進展喔!」他大聲地嚷著。

    「進你個屁!八字都還沒一撇!」我用力掙開他,在他肚子上補了一拳。

    「剛剛看李心蕊笑得那麼開心的樣子,我想你跟她應該是有譜了。」他邊說,邊在我的背上捶了兩拳。

    「譜你個鳥!她哪裡笑得很開心?你眼殘是嗎?」我用右手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任性!」

    「她任性?」因為被勒住脖子,他的話摻雜著欲嘔的聲調。

    「對啊。脾氣很差,開個玩笑而已,氣得七竅生煙。」

    「那是你他媽的白目,該正經的時候,你跟人家開什麼玩笑?」他掙脫我的右手,然後把我的雙手扣到背後,再壓住我的背。

    「我怎麼知道她開不起玩笑?」這句話我說得很用力,因為我被壓著背,弓著身體,肚子受到壓迫,「那只是個小玩笑而已。」

    「說不定她只是想要你快點修好車鏈,然後陪她去補習班。」

    「他媽的!我們一定得一邊玩摔角一邊說話嗎?」我再一次用力掙脫,然後用雙手扳住他的手臂,用力地往後拗。

    「哇銬!」他大叫,「是你先玩的耶!」

    「什麼我先玩?明明就是你一來就給我一招擒抱術!」我的話才剛說完,他又巧妙地掙脫了我。

    「好了啦!別玩了,補習去了!」他說。

    「是你自己找死來跟我玩的!」我嗆了回去。

    在騎腳踏車去補習班的路上,我們依然一邊玩著摔角一邊騎車。

    我不知道那背著我愈騎愈遠的李心蕊是不是有偷偷地笑著,但是,我很想告訴她,雖然我跟阿智邊騎車邊玩摔角,但我的表情,卻因為她而偷偷笑著。

    希望你也為了我,偷偷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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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3 17:54:41 |只看該作者
    06

    「好可愛啊!你們兩個!」我輕輕摀住嘴巴說。

    「呵呵呵,不會啦,阿智一點都不可愛的。」關老闆微傾著頭,笑著。

    「我是說你跟李心蕊小姐,不是你跟阿智先生。」

    「喔……呵呵呵,我搞錯了。」

    「沒關係。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我撥了撥頭髮,將之塞到耳後,「你跟李小姐之間的相處對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嗎?」

    「不不不,沒有。」關老闆急忙澄清,「在那之前,我們滿少說話的。」

    「一直到你叫她李艹嗎?哈哈哈哈哈。」說著說著,我自己大笑了起來。從李心蕊到李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叫她李艹那時候,好像是我跟她的關係在最冰點的時候。」

    「你這叫活該,誰要你亂改別人的名字。」

    「我只是想找話題跟她說話嘛。」

    「那你幫她修完腳踏車之後,你跟她之間發展得快嗎?」

    「其實,什麼是發展得快,又怎樣才叫作慢,我一點頭緒都沒有耶。」關老闆點了一根煙,緩緩地把自己的身體側靠在椅子上。

    說真的,我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兩人之間關係發展的快慢,到底該怎麼定義呢?

    修好腳踏車那天,我和李心蕊就各自去補習班了。我們補習的地點不一樣,補的科目也不相同。她的成績雖然跟我差不多,不過,我們的強項不同,弱項也不同。

    她的數學很好,我則是比較擅長語文類。她在小的時候學過心算,於是有一陣子我很喜歡問她「58749+25146×59-32674+22124×21=?」之類的問題,但因為出題目的我總是不知道答案,所以她後來也懶得再回答。

    「反正你又不知道答案,說了你也不知道對不對。」她說。

    因為強項不同,所以,她選擇的補習班跟我選擇的便有所不同,我只能在放學的時候,每天每天重複地獨自品嚐那種分離的滋味,偷偷地看著她牽出腳踏車,然後朝著跟我完全反方向的地方,愈騎愈遠,愈騎愈遠……然後,心就會碎得亂七八糟的。

    好啦,對不起啦,我承認上面的「心就會碎得亂七八糟」是形容得太誇張了。不過,每天放學,我總有一種很不想現在就分開的感覺。雖然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甚至說不上同學感情好。

    當年還沒有周休二日的制度,某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們才剛放學,因為學校的校慶跟園遊會就快到了,所以李心蕊陪著她的好朋友蔡心怡留在學校,製作一些園遊會要用到的大型海報。我也是到那天才知道李心蕊有繪畫的天分,只不過她的天分發揮得不太徹底,因為她只能畫出一些眼睛很大的浣熊或是睡不著的貓頭鷹,或是眼睛跟雞蛋差不多大的奔跑的女孩。

    「拜託,你在這顆大太陽的旁邊畫隻貓頭鷹,是對還不對啊?」

    「我覺得浣熊這種肉食性動物,應該不會像熊貓一樣坐在地上吃草吧?」

    「心蕊,請你原諒我的直接,但是,有話我就直說了……」蔡心怡拉著李心蕊的手,「我覺得這個奔跑的女孩畫得很生動,不過,她的眼睛跟她的頭所看的方向,都讓我覺得,她其實是個鬼。」

    你們知道她怎麼畫嗎?就類似「」這樣,身體是側的,但頭卻是面對觀眾的,加上大到不行的眼睛,一整個就像隻鬼。

    她們幾個女生在畫畫的時候,我故意找了一個「留在學校唸書」的理由,也跟著留下來。不過,我還是不太敢過去跟她們打交道,雖然李心蕊似乎已經不太介意我把她的名字改成李艹,但是蔡心怡卻因為一堆男同學都叫她蔡台而痛恨我這個始作俑者。

    在一旁看著她們製作海報時,我心裡一直很納悶,同學明明一致表決通過,園遊會當天,班上要販賣黑輪米血跟菜頭湯,那為什麼廣告海報上的內容跟這些商品毫無關係呢?不是只要簡單幾個字,再標上價格就好了嗎?

    終於,在搞砸了六張海報紙、十多張的西卡紙跟雲彩紙之後,她們終於決定,只要寫幾個美術字,再標上價格就好。只是,為時已晚,所有的紙都已經被她們砸光了。

    「我去買吧。」李心蕊拿著她的小零錢包,走出教室。我趁著其他人都不注意的時候,也跟著溜了出去。

    「喂!走慢點!」跑了一段路之後,我在接近校門口的地方追上她。

    「你幹麼跟來?」

    「我陪你去啊。」

    「你不是留下來唸書的嗎?怎麼可以亂跑?」

    「我其實是無聊才留下來的。今天要等到晚上七點才補習,還有好幾個小時,而且我回家也只會亂晃。」

    「家裡有冷氣吹啊,不是比較舒服嗎?」

    這時,我很想跟她說,學校有你可以看,比吹冷氣更舒服。

    「你幹麼發呆不說話?」她歪著頭看我。

    「沒事。你要去哪裡買海報紙?我去騎腳踏車載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騎就可以了。」

    「讓我載一次嘛。」

    「為什麼一定要讓你載?我可以自己騎啊。」

    「讓我載一次!就一次!」

    「讓我自己騎,自己騎。」

    「載一次!」

    「我自己騎。」

    「載一次!」

    「我自己騎。」

    「我們這樣繼續對話下去,編輯會罵作者浪費篇幅的。」

    「啊?什麼?」

    「沒!沒有!那我問你一個很簡單的數學題好了,不過,你只有五秒鐘可以回答,如果你答出來了,那你就自己騎。」

    「那是我的腳踏車,為什麼我要自己騎還要你允許?」

    「不是允許問題,而是你敢不敢接受挑戰的問題。」我故意使用激將法。

    「我有什麼不敢的?只是你每次問我的問題,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亂講你也不知道對不對啊。」她說。

    「現在這題我知道。」

    「好啊!你問。」

    「聽好,」我捲起袖子,「一隻青蛙一張嘴,對吧?」

    「對啊。」

    「那四億七千七百二十五萬八千九百五十七隻青蛙有幾條腿?」

    聽完,她立刻開始心算,「五、四、三……」我則是在一旁讀秒。

    「二……」正當我要喊一的時候,她算出來了。

    「答案是十九億零九百零三萬五千八百二十八條腿。」

    「錯!」

    「錯?」她的表情像是吃了一驚。

    「答案是十九億零九百零三萬五千八百二十條腿。」我老神在在地說。

    「怎麼可能?七乘四是二十八,最後一位數一定是八!」她有些氣惱。

    「絕對不是八。」我說,還作勢輕輕地咳了幾聲,「因為其中有兩隻青蛙現在要一起騎腳踏車出去,所以要減八條。」

    她聽完,追著我一直打,從學校綜合大樓的走廊打到穿堂,再從穿堂打到接近側門的腳踏車車棚,直到我跑到自己的腳踏車旁邊求饒,她才放過我。

    「我的大小姐,我只是開玩笑嘛。」

    「誰叫你耍我!」

    「我沒有耍你啊,而且你也答錯了,就算你不讓我載,那也是一樣有兩隻青蛙要騎腳踏車出去嘛,只不過是你騎你的,我騎我的而已……」

    「誰跟你是青蛙?你才是青蛙!」

    「好啦好啦,我是青蛙,我是青蛙。那你要不要上車了?」我牽好車子,指了指腳踏車的鐵架後座。

    她看了我一眼,再看一看後座,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咬著下唇,這時有一小陣風吹過來,少許髮絲在她的眼眉之間飄著。

    「那我要你騎很快。」她說,「是很快很快那種喔!」說完,她輕輕地坐上我的腳踏車。

    「你要我當人體摩托車引擎就對了?」

    「對對對,至少要時速五十喔!」

    「那要不要幫你配點摩托車的引擎聲啊?」我問。

    「好好好,再來點背景音樂吧!」

    「這是什麼意思?要我唱歌兼配引擎聲?」

    「對啊,最好再來杯冰涼的可樂!」她坐在我後面,雙手高舉,大聲地說著。

    隔天是星期日,我們蹺了補習班的課,偷偷跑去吃紅豆湯跟陽春麵。那天我們本來不打算看電影的,但因為我猜拳輸了,只好賠她兩張電影票。

    在電影院裡面,女孩子先是輕輕拉住男孩子的衣角,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又輕輕地抓住男孩子的手臂,再過一段時間之後,兩個人的肩膀是靠在一起的……說真的,我不知道這樣的過程是不是「我們在一起了」的宣示。

    我只知道,我真的不認為這是所謂的發展快速。

    因為這段過程中的每一秒,都像是千年的等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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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6-7-3 17:54:57 |只看該作者
    07

    我跟李心蕊曾經討論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但她卻已經研究得很透徹。

    「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的存在讓你覺得心安,但有時他跟你的應對之間,會讓你汗如雨下。」李心蕊說話時的表情像是在說個鬼故事。

    「你可以……換種方式說嗎?」我摸摸臉,吐著舌頭。

    「怎麼?不懂嗎?」

    「不是,你現在好像不是在跟我討論什麼,而是在跟我說一個恐怖的鬼故事。」

    「你是說,我的敘述方式錯誤?」

    「對,你好像是在用描述恐怖片的方式講笑話。」

    「我不是在說笑話,關閔綠。」

    「我只是舉例嘛。」我舉起雙手,希望她能瞭解這個手勢表示要她別生氣。

    「好吧。」她聳聳肩,「我再解釋一次。就是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對每個人都一樣,他的存在對認識他的人來說是重要的,但有時他的表達或是與你的應對,會讓你倍感壓力。」

    「來個例如好嗎?」

    「麗如?那是誰?」

    聽完我差點沒昏倒,「例如!例如!舉例的例,如果的如!」我好似歇斯底里地喊著。

    「喔喔喔。」她則微微地紅了臉,「例如,你有個朋友叫小明,他跟你的感情很好,平常開玩笑玩在一起的時候,你根本就不覺得他是什麼嚴肅到不行的人。但是,有時候,當你做事有些錯誤或是觀念有些偏差時,他會立刻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地指責你。」

    聽完,我想了一想,然後說,「這不是很正常嗎?」

    「不不不,或許在以前的社會,這樣的人很正常,但現在時代不同了,人跟人相處,多少都會戴著面具,有時盲從附和,有時虛與委蛇,有時你的錯誤他連理都不理,就等著看你出糗或出事。」她很認真地說。

    「我說,你研究這個幹麼?」

    「我對這樣的心理非常有興趣啊!」她像是找到一個很有趣的話題一樣地笑著,「你想想,這樣的人存在得多麼神奇!」

    「神奇?」

    「你想嘛,就拿阿智來說好了,你跟他感情很好,每天玩在一起,從小也一起長大,而且興趣幾乎都相同,但有一天,你因為某種錯誤或是某個觀念不正確,他把你罵了一頓,隔天看見他的時候,你敢用正眼看他嗎?」

    「你的意思是,朋友間的指責會傷感情?」我有些不解。

    「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誰,總會有心眼小的時候!」

    「這是你們女生吧?」我說,「女生才會心眼小。舉個例子,當蔡台……啊!不,蔡心怡哪天罵了你一頓,你隔天就不敢去跟她說話了吧?反之也一樣啊,如果你罵了她一頓,她也不敢來跟你說話了。這是性別差距的問題,不是什麼心理問題。」

    「不,這一定是心理問題,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多!」

    「不多嗎?」我疑惑著。

    「不多,所以值得研究。」

    「你對心理方面的東西有興趣?」

    「嗯,是啊。」她笑了一笑,「就像你,你就不是這種人。」

    「所以我不值得研究了?」

    「你沒有研究價值。」她拍拍我的肩膀,下了這個結論。

    李心蕊的手很美。

    如果你要看她的手,最好站在她面前,離她五十公分,那是最佳的觀測點。像是某些流星雨路過地球的預測,總會有幾個地方是最佳的觀測位置。

    這件事情,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告訴她。她說我變態,偷偷觀察別人,又在心底打上注記,像是個偷窺狂,仔仔細細地記錄著別人的特徵。不過,每個人都喜歡被誇獎,她當然也不例外。

    我是在吃陽春麵的時候發現的,她的手真的很美。

    當她用右手拿著筷子,左手的拇指與食指輕輕托住湯匙,那不矯揉做作的小指,從不像其他女孩一樣,會刻意地往上蹺。細白纖直的中指、無名指與小指,像上帝刻意捏出來的。她的指甲很長,但我指的是與手指頭相連的部分,而不是刻意留長的部分。

    「你彈鋼琴嗎?」我看著她的手,問著。

    「彈過。」她似乎注意到我在凝視她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從你的手指長度來看,覺得你很適合彈鋼琴。」

    「可惜我只有適合彈鋼琴的手,卻沒有彈鋼琴的天分。」

    「學了很久?」

    「嗯,其實不久,」她放下湯匙,搖搖頭,「大概一年,那是在我學心算之前。因為我的鋼琴一直學不好,大概是肢節動作有問題,所以我媽要我放棄鋼琴,學一點有利於唸書的東西。」

    「心算有利於唸書?」我滿臉疑問。

    「數學啊!反應啊!學習速度啊!」

    「我以為心算只是有利於上菜市場買菜。」

    「菜市場買菜帶計算器就好了。」她一臉受不了我的表情。

    「你小時候好像學過很多東西?」

    「也不多,就鋼琴、心算跟舞蹈。」

    「舞蹈?」我的眼睛一亮,「你會跳舞?」

    「怎麼?看不出來嗎?我沒有舞者的氣質?」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學過跳舞。那你當時學的是什麼舞?」

    「只有芭蕾。」

    噗的一聲,我嘴裡的面差點全往她臉上招呼去。

    「關閔綠,你這是怎樣……」她的表情不太好看。

    「對、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咳咳咳,我是嗆、嗆到,嗆到啦!」我故意乾咳幾聲,裝出有點痛苦的樣子。

    「是嗎?」她瞪了我一眼,「你嗆到的時間還算得真準。」

    「真的啦!」我再咳了幾聲,「我真的是嗆到啦!」

    「姑且相信你這個壞蛋。」她說。低頭繼續吃她的陽春麵。

    我知道舞蹈的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於是我話鋒一轉,問了她一句,「你有什麼想念的學校或科系嗎?」

    「幹麼問這個?」

    「純粹無聊問問。」

    「喔,」她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想念電子。」

    「電子系?」我又睜大了眼睛,「不會吧?」

    「純粹無聊答答。」她冷冷地說。

    我:「你喜歡我?不會吧?」

    她:「純粹無聊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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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6-7-3 17:55:14 |只看該作者
   08

    「唉!」我放下筷子跟湯匙,「你很沒意思耶,我很認真在問耶。」

    「是你自己剛剛說你純粹無聊問問的。」

    「我……」看著她的表情,我有些啞口無言。

    她看我說不出話來,於是接著說:「你應該要誠實點。」

    「誠實點?」我指著自己,「我應該要誠實點?」

    「對。」她點頭。

    「我?你確定是我?」我繼續指著自己,「我一直都很誠實。」

    「是嗎?」她抬頭看我,「讓我來說說你哪裡不誠實,好嗎?」

    「好啊。」我看著她的眼睛,「你說。」

    「其實,你應該在幫我修腳踏車那天就告訴我,你想向我要的回報,就是像今天一樣跟你一起吃飯看電影。你也應該在陪我留在學校做海報的時候,就誠實地告訴我,你就是想陪我,而不是找什麼想留在學校唸書這種笨理由。而剛剛,你明明就是想嘲笑我學過芭蕾,但你裝咳嗽的技術真的不太好。再來,你其實是想問我想考什麼學校或什麼科系,你就可以把目標鎖定在跟我一樣的學校,那麼以後我們就可以繼續同校至少四年,但是,你偏偏又找了一個無聊問問的爛理由。」

    聽她說了一大串,我繼續啞口無言。

    「你就是這麼一個不會說謊的人。」她繼續滔滔不絕,「你只要一說謊,我就可以看得出來。」

    「你在生氣嗎?」我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有啊。」她笑了一笑,「你不要被我認真的表情嚇到了。」

    「我確實是被你嚇到了。」

    「但我剛剛所說的也確實說對了,對吧?」

    「對……」我不好意思地笑著。

    「不過,你昨天有個表現值得鼓勵。」她說。

    「什麼?」

    「你想載我去買海報紙,你很直接而且誠實地告訴我,你要載我。」

    「我本來還在想會不會太直接……」

    「不過,那個青蛙問題還滿蠢的就是了,哈哈哈哈!」說完,她自己大笑了起來。

    這天回到家,媽媽的臉色不太好,我靜靜地關上家門,外婆則是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忙她的事。

    「你去哪了?」媽媽問。顯然她已經知道我今天蹺了一整天的補習課。

    「我……」我低下了頭,站在原地,本來想扯個謊,這時卻想起李心蕊說做什麼都要誠實,於是我回答:「我跟同學出去玩了。」

    「玩?玩了些什麼?」

    「看了場電影,吃了碗紅豆湯跟陽春麵。」我老實地招了。

    「電影好看嗎?」媽媽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嗯,還不錯,緊張刺激。」

    「那你有想過回家之後面對我會更緊張刺激嗎?」

    「有。」我點頭。

    「那下星期禁足如何?」媽媽站了起來,走到我旁邊,接過我的書包。

    「可不可以下下星期再禁足?」我竟然白目地說了這句話。

    「你說呢?」

    「可以。」我竟然又白目地說了可以。

    「好,那就下下星期禁足,再罰扣零用錢兩百塊。」媽媽說。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走回房間,關上門,拿起電話撥給李心蕊。

    「喂。」

    「嗯?」

    「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啊。」聽見我的問話,她回答的語氣像是有些驚訝。

    「你有沒有被罰?」

    「罰什麼?」她問。

    「罰禁足或是扣零用錢之類的。」

    「沒有啊。怎麼了?」

    「咦?補習班沒打電話到你家嗎?」

    「我跟你的補習班又不一樣,而且我有請假,可不像你是逃課。」聽她的語氣,我可以想像她此刻必然是一臉悠哉的表情。

    「你個死孩子……」

    「你罵誰?」

    「沒沒沒,」我急忙撇清,「我是在說剛剛我媽罵我的話,她說我是死孩子。」

    電話那頭的她大笑,「伯母真有智慧!」

    「你這麼樂幹麼?」

    「聽到別人把本來要罵人的話再拿回去罵自己,感覺當然很樂。」

    「……」

    「你被禁足了?」

    「嗯,而且還被扣了零用錢。」我的語氣明顯地失落。

    「損失慘重喔。」

    「是啊,都是你害的,所以你要賠償我。」

    「賠償你什麼?」

    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跟我說,你今天跟我約會很快樂。」

    「……」

    「喂?」

    「……」

    「你在嗎?」

    「在啊。」

    「那你幹麼不說話?」

    「因為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說這句話。」

    「難道你今天不快樂嗎?」

    「不,不是。」

    「那不然呢?」

    「我習慣別人拿問題來問我,而不是告訴我答案要我說。」

    「好,」我拿起整具電話,走到床上去,電話線像蛇一樣,在地板上移動著,「等我換個舒服的位置。」

    「為什麼要換舒服的位置?」

    「因為我要聽舒服的話啊。」我笑著說。電話那頭的她也笑了。

    「李心蕊。」坐定之後,我叫了她一聲。

    「嗯?」

    「今天你跟關閔綠出去,快樂嗎?」

    「還不錯。」

    「這是誠實的回答嗎?」

    「算誠實了。」

    「好,那你覺得關閔綠人怎麼樣?」

    「也還不錯。」

    「這也是誠實的回答嗎?」

    「算誠實了。」

    「那你覺得你會喜歡他嗎?」

    「看他的表現囉。」

    「那你今天在看電影的時候,拉住他的衣角,又抓住他的手臂,最後跟他靠在一起,感覺很好嗎?」

    「嗯,還可以囉。」

    「你今天在吃陽春麵的時候,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他的不誠實,感覺如何呢?」

    「爽快!」

    「最後一個問題。」

    「嗯。」

    「你覺得關閔綠喜歡你嗎?」

    「不。」

    「不?」電話這頭的我因為這個答案而有些驚訝。「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我,而不是只有喜歡。」我感覺到,她嘴角一定偷偷地掛著笑容。

    聽完,我感覺到有一陣難以形容的暖流,慢慢慢慢地滑過我的心底。

    「你還記得今天我問你想念哪一所學校嗎?」

    「嗯,記得。」

    「其實,我想問你的不是這個問題。」

    「那你想問的是?」

    「你會想念我嗎?」

    電話那頭的她輕輕地笑了一笑,然後說:「是的。從今天起,我會每天想念你。」

    是的。從今天起,我會每天想念你。

    說再見的時候

    那天下午,雨很大,她看著叮噹的樣子,

    像是失去了一個親人。

    我沒有安慰過一個失去狗的人,

    所以我只能跟她說:「別哭。」

    她說,她跟叮噹已經認識了十年了。

    叮噹每天都會到她家的路口等她下課,

    從來沒有一天缺席,就連生病也一樣。

    聽她說完,我問著自己,

    「我會不會在你的生命中缺席呢?」

    答案,很快地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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