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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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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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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5: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綁架

  因著連日的陰雨,侯玦想去莊子上看他姨娘的事,就這麼一直耽擱了下來。

  小胖墩原就被他姨娘養得有些懦弱,突然遭遇這種事,小傢伙就更是惶惶不安了。原本見人總是一臉笑的他,漸漸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消沉。連那圓鼓鼓的小臉蛋,也都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看得家裡人不免一陣擔心。

  在表達情感方面,五老爺一家其實都很笨拙。太太表達關愛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給小胖的碗裡夾好吃的。侯瑞的方式比較中二,不是悄悄伸手去扯小胖一下,就是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若是以前,小胖早哇哇大叫著跳起來告狀了,如今他卻只是無精打采地往旁邊避了避,整個人始終都是那麼蔫頭耷腦的。

  老爺看了一陣心焦,可他更不是個會安慰人的,只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喝道:「哭喪著一張臉做什麼?又不是不許你去,這連著陰雨,莊子離鎮上又遠,難道放你一個冒雨去?!」

  小胖嘴裡含著太太硬塞過來的雞腿,那眼淚一時沒忍住,就這麼啪噠啪噠地掉了下來。

  太太先是被老爺這動靜嚇得差點跳起來,後又看到小胖落淚,頓時亂了手腳,一邊給小胖擦著淚,一邊責備地橫了老爺一眼。老爺立馬蔫了下去。等珊娘感覺到四周一片安靜時,抬頭一看,就只見她家老爺太太還有她哥哥,三人都以一種巴望的眼神在看著她。

  珊娘默默一歎——「巧者勞而智者憂」,果然古人誠不欺我。她這裡一心想把自個兒往個遊手好閒處養著,偏家裡人一個個都把她當個管家婆似地指望著!

  「要不這樣吧,」她從小胖那堆成小山似的碗裡夾了一筷子菜到自己的碗裡,「明兒我們坐船去……」

  她話還沒有說完,老爺就皺了眉,「後山的莊子不通船。」

  「我知道。」珊娘笑道:「我記得鄰近的莊子那裡有個碼頭的,我們可以在那裡上岸,然後就近雇車去莊子上。就算是因著下雨路不好走,總比直接從梅山鎮趕車過去容易些。」

  小胖聽了,立時一抬頭,晶亮著兩眼看向珊娘。

  老爺想了想,道:「倒也可行。只是最近我沒空,怕是要過幾天才行。」

  小胖眼裡的光芒頓時便滅了下去,看得眾人心裡一陣不忍,侯瑞便道:「我送他去吧。」

  「你不上學了?!」老爺一瞪眼。

  珊娘忙道:「不用你們。哥哥不能缺課,老爺那裡又有事要忙,倒是我們學裡的功課就那麼回事,缺個一天兩天的也不要緊,我陪他去就好。」

  太太道:「這怎麼行?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珊娘笑道:「下個月可就是我十五歲的生日了,算不得是個孩子了呢。」

  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聽侯瑞在一旁咬著筷子笑道:「聽著怎麼像是你故意在提醒老爺太太,該給你辦及笄禮了呢?」

  珊娘一呆。上一世她的及笄禮是跟著和袁長卿定親的儀式一起走的,並不曾單獨辦過,因此她一時都給忘了,十五歲該及笄了。她扭頭瞪了侯瑞一眼,沾著茶杯裡的茶水,就沖著他的臉上彈了過去,惹得侯瑞一陣竊笑。

  五老爺則一陣發愣,忽然看著珊娘感慨道:「是呢,珊兒不說都給忘了……這看著明明還是一副孩子模樣,誰知竟都該及笄了……」又扭頭對太太道:「我們得給她好好辦一場及笄禮才是。」

  太太點點頭,一臉內疚道:「是我大意了,竟忘了珊兒的生辰……」

  珊娘原不是為了這個才提及生日的,趕緊擺著手拉回正題,道:「我的意思是說,要是老爺太太不放心,可以叫桂叔多帶幾個人送我和侯玦過去。有這麼多人護著,且還是在梅縣境內,不會有事的。」

  珊娘這話卻是事出有因的。話說,自袁長卿走後,整個江陰府就很有些不太平,據說還是因為捐募會查訪冒領捐助的事引起的。之前就有傳聞說,捐募會清查貧戶是想借機克扣捐助款物,如今那些款物都已經如數發放了,卻不知從哪裡刮出股歪風,非說很多該領救濟的貧戶沒有領到救濟,因此,除了有鐵血縣令坐鎮的梅縣外,外鄉外縣竟都紛紛傳出捐募會被所謂「憤怒的貧戶」給打砸搶了的事,且據說還有人趁機幹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老爺低頭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於是又隔了一日,桂叔果然雇來了船。這一次珊娘只帶了五福和李媽媽兩個出門,小胖也只帶了他的奶娘和隨侍的兩個小廝,桂叔倒呼啦啦帶了四五個膀大腰圓的家丁隨行。

  珊娘先侯玦一步下了船艙,奶娘則抱著個包裹跟在她的身後。明明她和五福都平安地步下了臺階,可跟在她們身後的奶娘竟像沒注意到臺階一樣,險些被絆倒。見珊娘一臉詫異地望著她,奶娘忙一陣訕笑,轉身去了後艙。五福則趁機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昨晚媽媽家裡又來人了,好像是要她回去一趟。因著姑娘今兒要出門,媽媽就沒跟姑娘說。」

  她原還想就著奶娘的事再發幾句議論的,忽然聽到桂叔和侯玦說話的聲音,便忙住了嘴,扶著珊娘在舷窗邊坐了下來。

  侯玦跟在後面鬱鬱地下了艙,見珊娘倚窗坐著,他過去撒嬌地靠在她的身上,抬頭望著她道:「老爺是不是再不會把姨娘接回來了?」

  珊娘摸摸他的背,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才好。曾經她還想著,能不能改造一下馬媽媽,讓一家人始終都能和和美美的。可有些事,對一方有利了,就註定要對另一方不利,所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便是她再有心求全求好,也終不可能做到兩全其美。

  「姨娘在那裡會不會受苦?」侯玦含著淚又道。

  「應該也算不得是在受苦吧,好吃好喝的,還有人侍候著。」珊娘又歎了口氣,如今她只希望侯玦不要受此事的影響才好,便又開著玩笑道:「其實我倒覺得,在莊子上要比在家裡好。早上可以睡個懶覺,愛什麼時辰起床就什麼時辰起,起來後想吃什麼就讓人給做什麼,可以隨著心願愛栽花就栽花,愛種草就種草,高興了還可以去塘裡釣釣魚,去莊子上溜達溜達,每天不用上學,回來也不用做功課,這麼想著,連我都要羨慕起姨娘來了呢。」

  侯玦到底是個孩子,被珊娘這麼一哄,立時覺得住在莊子上的日子應該也不錯,終於難得地露出一個笑臉。

  這一路也算得是順風順水,雖然天色一直陰陰的,卻始終沒有落下雨點來。臨近靠岸時,五福忍不住合掌道:「阿彌陀佛,連天老爺都幫著我們。」誰知她話音剛落,天上竟飄起了濛濛細雨。珊娘不禁哈哈一笑,道:「有些話是說不得的。不定老天爺原都已經忘了要下雨了,偏你這麼一說,倒提醒他了。」

  她站起身,拿過孫媽媽手裡的擋雨斗篷替小胖墩披了,又轉身讓五福給自己披了,這才湊到舷窗處往外看了看。

  此時桂叔已經先一步上了岸。

  在珊娘的記憶裡,岸邊的碼頭其實只能算是傍著個稍大村莊的渡口,平常並不怎麼熱鬧,她以為桂叔得去村子裡才能雇到車的,卻不想這會兒碼頭邊竟正好停著三輛騾馬車。珊娘便指著岸邊對五福笑道:「這才是老天爺幫忙呢。」

  而等她扶著五福的手上了岸後,卻發現桂叔一輛車都沒有雇,且還正打算派人去村子裡找車。

  其中一個車夫抄著兩隻手冷笑道:「你這個客官可真是奇怪,我們這麼多車等在這裡你不雇,偏要去村子裡找人。行行行,你愛雇不雇吧!這會兒家家戶戶都農忙著,我倒要看你們能不能雇到車。也就我們這幾個,正好送人過來,不想空跑個回頭路罷了。」

  珊娘沒有多話,只站在一旁默默觀察著那幾個車夫。小胖卻不明白桂叔的謹慎,只問著桂叔道:「怎麼了,這車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話,頓時令那幾個車夫火冒三丈,為首的回身招呼著其他兩輛車的車夫道:「得,人家懷疑我們是劫道的呢!兄弟們,咱不貪那幾文小錢了,空車回就空車回吧。」說著,揚著馬鞭就要趕車走人。

  此時那雨勢漸漸大了起來。桂叔和珊娘對了個眼,珊娘點點頭,桂叔這才上前攔下那幾輛車,笑道:「不是嫌你們的車不乾淨嘛。」

  為首那人冷哼道:「嫌我們的車不乾淨,莊子上的車誰又知道是拉豬拉狗的?那倒乾淨了!」

  見這三人看著並不像特意巴結他們的模樣,桂叔倒漸漸放了心,便挑了個看起來最為老實的車夫,讓珊娘和侯玦二人先上了車。

  前朝時,那馬車的式樣還頗為簡樸,往往就只是個簡單的棚子,前後各掛一塊能遮風擋塵的布簾而已。自聖元革新後,許是大家生活安寧了,便開始追求起更好的品質,大周的馬車漸漸開始越做越精緻了,有了轎式的馬車,還有廂式的。車上也不再是簡單的布簾遮擋,而是紛紛裝上了車門。只是,為了上下馬車方便,那車門一般多是沖著後方開的,少有像後來西洋傳過來的式樣那般開在一側的。偏碼頭邊的這三輛廂式馬車,竟全都是側開門的。

  此時雨漸漸大了起來,珊娘只對這馬車的式樣微詫異了一下,便帶著侯玦先上了車。

  鄉下的騾車自然比不得五老爺府上的車,車身都很窄,每個車裡只能並肩坐下兩個人而已。便是他們這一行人比較多,擠誰也不可能擠著珊娘姐弟,所以他二人只單帶著李媽媽一同坐了一輛車,其他人則分擠在另外的兩輛車裡了。

  桂叔心眼兒多,把家丁們的車排在第一個,讓珊娘他們的馬車走在中間,他自己則押車走在最後。

  只是,等他上車後才發現,馬車只有左右兩側開著車窗,前後竟都沒有窗口。雖說如今玻璃早不是什麼奢侈品,可鄉下人總還是捨不得用這易碎的玩意兒,因此兩側車窗上裝的還都是木板,如果他想要查看前面兩輛馬車的動靜,就只能抽開窗板,把頭探出去才能看得到。

  桂叔皺了皺眉,可看著漸大的雨勢,想著從渡口到莊上也只有一條道,且路途也不算遠,他就沒再挑剔什麼,沖著車夫呼喝了一聲,一行人便冒雨啟程了。

  一開始時,一切都還正常,桂叔時不時就抽開車窗板往前張望一下。漸漸的,隨著雨勢越來越大,聽著前面車夫甩動馬鞭的呼喝聲,他也就漸漸放鬆了警惕,直到馬車忽然奇怪地一顛,然後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等桂叔被五福等人合力從傾覆的馬車裡拖出來時,便只見前方一片空茫茫的雨幕,別說是另外兩輛馬車,便是給他們駕車的馬,連同車夫,全都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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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5: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識破

  且放下桂叔那邊不提,只說珊娘。

  此時,馬車裡的珊娘和侯玦卻是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因為雨勢漸漸大了起來,珊娘便把兩邊的車窗板全都合上了,只留下一道透光的小縫。那侯玦想著就能看到他姨娘了,一時興奮過頭,一路上都拉著珊娘嘰嘰喳喳個不停,也叫珊娘分了神。等她注意到馬車車速變快時,還是因為車身忽然變得十分顛簸的緣故。

  珊娘疑惑地豎了豎耳朵,可除了打在車身上的密集雨聲,她就只能聽到車夫那「啪啪」作響的馬鞭聲。之前還能隱約聽到的前後的馬蹄聲竟不見了。珊娘感覺不太對,便忙越過李媽媽,伸手拉開右側的車窗板。

  車窗外,一根藤條一閃而過,把珊娘嚇了一跳,也把李媽媽嚇了一跳。二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原來這一側的車窗外竟是一道山壁。

  而從渡口碼頭到她家的莊子間,原該是一條筆直的土路才是,再不可能上山的!

  珊娘和李媽媽對了個眼,二人頓時都感覺有些不對。

  李媽媽將珊娘按回座位,想要越過她和侯玦去拉另一邊的窗板,珊娘推開道,輕輕道了聲,「我來。」

  窗板才一打開,那瓢潑似的雨水就沒頭沒腦地淋了她一身。珊娘顧不得那雨水,抬手遮在眼前往外看去,便只見雨簾外,離車輪不到一尺處,竟就是一道懸崖——他們果然是在山上!

  珊娘心中一拎,顧不得大雨,忙探頭出去往前後一看,便只見前後早沒了那另外兩輛馬車的影子。

  「喂!」

  她想都沒想,便抬頭沖著駕車的車夫喊了一嗓子,換來的卻是一道鞭影。

  「進去!」那看似忠厚的車夫粗啞著嗓子吼了一聲。

  珊娘還尚未反應過來,李媽媽已經嚇得一把將她扯了進來,又用力合上窗板,好像只要關上了車窗,就能把這叫人驚慌的事實關在窗外一樣。

  這回,連小胖也感覺到事情不對了,便慌亂地抱住珊娘的胳膊,小聲道:「怎麼了?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珊娘沖他搖搖頭,示意他別出聲,又伸手將被雨水淋濕的頭髮從眼前撥開,然後越過李媽媽試著拉了拉車門。

  車門紋絲不動。

  珊娘想了想,小心抽開車窗板,才剛想探頭出去看看車門是不是被人在外面做了什麼手腳,那駕車之人就跟身後長了眼睛一樣,又是一馬鞭甩了過來。李媽媽嚇得一哆嗦,立時就把珊娘扯了回來,然後用力合上窗板,蒼白著臉色對著珊娘一陣搖頭。

  兩輩子了,珊娘都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心裡不禁一陣緊張。她吞了吞口水,小聲問著她奶娘,「綁票?」

  李媽媽抖了一下,然後一把將珊娘和侯玦全都攬進她的懷裡,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這姐弟倆,還是在安慰自己,小聲低喃著:「沒事的沒事的,許就是劫道的,財去人安樂,財去人安樂……」

  珊娘自是知道,她這奶娘最擅長的就是自我催眠,此時便是李媽媽相信這些人不過是劫道的,珊娘也不信——若是劫道,停在哪裡不好劫?這般非要劫著他們上山,珊娘覺得,他們更有可能是遇到了綁匪。

  只是,這些人是專門在碼頭邊上等著他們的,還是他們運氣不好,正好被這些人撞上的?!

  幾人中,怕是李媽媽的膽子最小,她攬住珊娘姐弟的手臂勒得二人都有些生疼了,不過珊娘和侯玦誰都沒有抱怨。抱成一團的三人在顛簸的馬車裡左沖右撞,有好幾次,他們都被顛得高高拋起,然後又重重摔落。可就算是摔痛了,誰也沒敢出聲。

  半晌,侯玦才忍不住在珊娘懷裡抬頭問道:「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裡?」

  珊娘搖搖頭,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侯玦實情,便悄聲道:「我們怕是被綁票了。」

  李媽媽的手臂再次收緊了一些。

  珊娘又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他們只是求財,應該不會傷我們性命。」又道,「我們千萬不要激怒他們。」

  現在回頭想想她沖著車夫吼的那魯莽一嗓子,珊娘忍不住都打了個寒戰。

  感覺到珊娘的顫抖,李媽媽更加用力抱緊了他們姐弟,一邊喃喃安慰著她道:「姑娘不怕,奶娘在呢,奶娘一定會護你們周全的,不怕不怕……」

  被珊娘摟在懷裡的侯玦也抬頭道:「姐姐不怕,我護著你。」

  此時兩側的車窗板都被嚴嚴實實地合上了,車廂內光線一片暗淡,珊娘只能勉強看到侯玦和李媽媽的臉,見這二人雖然這麼說著,臉色卻是一片蒼白,珊娘便笑了笑,一手攬住一個,心裡忍不住一陣突跳。

  「只能不變應萬變了。」她悄聲安慰著自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忽地顛簸了一下,然後馬蹄聲一變,似駛進了一個院子。隨著一聲「籲」,車終於停了下來。

  小胖一抖,三人頓時抱得更緊了。

  珊娘一直警惕地瞪著車門,等著有人來開門,卻不想那車夫跳下馬車後,跟什麼人粗魯地打了聲招呼後,就再不管他們了。

  等了幾息,侯玦見外面沒動靜了,便伸手想要去拉開車窗板往外偷看一眼,李媽媽忙一把抱住他,小聲道:「聽姑娘的,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激怒他們。」

  正說著,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只聽一個聲音道:「我們這叫不叫黑吃黑?」

  聽到這聲音,李媽媽驀地一震,抬頭看向緊閉著的車門。

  卻不想車門沒被打開,倒是侯玦這一側的車窗被人「嘩」地一下拉開了。李媽媽一驚,飛快地將珊娘的頭攬進懷裡,不讓那些人看到珊娘的臉。侯玦也嚇得往珊娘身上一撲,一邊扭頭驚恐地看向那些人。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外面仍在下著雨,只是雨勢似乎小了一些。窗外的幾人全都穿著蓑衣戴著斗笠,一時叫人看不清眉目。剛才說話的那人往車內看了看,哈哈笑道:「送上門的肥羊!不是說那侯家富得流油嗎?這回得好好敲上一筆才是。」

  侯玦他們只注意著窗口那邊的動靜了,便沒注意到,那車門也被人「嘩啦」一聲拉開了。那個看起來很是忠厚老實的車夫沖著車內喝道:「出來!」

  侯玦一抖,立馬死死抱住珊娘。珊娘也忍不住往座椅裡縮了縮。李媽媽咬了咬牙,忽地放開珊娘和侯玦,伸著雙臂堵住車門,壯著膽子沖著馬車下的人喊道:「你們要做什麼?!你們不過是求財,我家老爺太太一定會給贖金的,你們不要……」

  她話音未落,就被那車夫一把拉下了馬車。李媽媽尖叫一聲,摔倒在泥水裡,轉眼間就被人捆嚴了手腳扔到一邊。珊娘和侯玦忍不住全都尖叫起來,她忍住了沒怎麼反抗,卻還是被人推倒在一片泥濘之中,小胖則因為掙扎得厲害,狠是吃了幾記拳腳。主僕三人轉眼就被捆成個粽子模樣,然後被人拖著扔進了一間漆黑的室內。

  慌亂中,珊娘只來得及看出,他們是在一座破落的寺廟或道觀之中。

  雖然已是初夏,隨著夜色降臨,渾身濕透的珊娘開始漸漸感覺到了冷。又冷又餓。她正想著,就聽到侯玦抽嗒道:「我、我餓了……」

  明明自己也餓了,可聽著小胖那麼說,珊娘仍然還是笑了起來,原本的心驚膽戰竟一下子減輕了許多。她笑著拿肩頭一撞侯玦,道:「你可真是隻小豬,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喊餓。」

  小胖想想,大概也覺得這時候喊餓喊得有點不合時宜,忍不住破啼為笑,道:「可我真餓了。」

  「你想吃什麼?」珊娘問。於是,在小胖對於美食的期盼描述中,害怕的情緒漸漸淡去,除了越聊越餓外,姐弟倆倒感覺沒那麼冷了。

  這麼漫無邊際地跟小胖說著話,以至於好半天珊娘才意識到,奶娘一直沒有開口。

  「奶娘?」珊娘叫了一聲。

  「我在。」李媽媽忙應了一聲,又咬牙切齒道,「姑娘別怕,就算我死,也不會叫他們碰姑娘一根毫毛的!」

  侯玦靠著珊娘問道:「桂叔和我奶娘,還有五福姐姐,他們怎樣了?」

  珊娘默了默,沒吱聲。他們都已經這樣了,想來他們也不會有什麼好。

  窗外的雨時大時小,陰沉沉的天色叫人看不出此時到底已經是幾更天了,奶娘勸著珊娘閉眼休息一會兒,珊娘正要聽話合上眼,忽然就聽到門外有人在解著門上的鎖鏈。幾人頓時全都坐直了身體。

  隨著一道刺眼的光芒,那幾個綁匪提著個燈籠進來了。其中一個奸笑道:「給你們家送信,沒個信物總不成。你們自個兒說吧,是要寄個手指頭回去,還是要寄個耳朵回去?」

  那人一邊說著,一邊耍弄著一把雪亮的匕首。

  看著匕首上閃過的寒光,珊娘的眼猛地一縮,小胖則乾脆把臉埋在她的肩後不敢抬頭了。

  「不要!」忽然,李媽媽一聲尖叫,撲過來攔在珊娘和侯玦的面前,沖那幾個人叫道:「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是只要錢嗎?給你們錢就是,不要傷害我家姑娘和二爺!要剁手指頭剁我的,要割耳朵割我的,別傷害我家姑娘。」

  為首那人一聽就笑了,道:「要你的手指頭有個屁用。」說著,便命人把李媽媽拖到一邊,伸手就要過來捉珊娘和侯玦。

  李媽媽急了,掙扎著叫道:「陳三!我知道是你,別以為我不認得你!我認得你的聲音!只要你敢碰他們一下,明兒我就去官府告你!」

  為首那人一驚,忽地回頭看向李媽媽。

  李媽媽瘋了似地掙扎著,一邊高聲叫道:「李大,李大!殺千刀的,你給我出來!我知道是你指使的!難怪昨天你問那麼仔細!你個殺千刀的,你敢碰他們一下,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李媽媽的叫嚷,不僅驚著了那些綁匪,也驚著了珊娘和侯玦。綁匪們一陣面面相覷,為首那人猶豫了一下,便一揮手,帶著人退了出去,重又鎖上門。

  李媽媽則癱軟在地上,先是一陣小聲嗚咽,然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

  珊娘手腳都被捆著,費了半天的勁才好不容易挪到李媽媽的身邊,拿肩蹭著李媽媽,叫了聲,「奶娘。」

  李媽媽抬起頭,忽地沖著珊娘跪下,一頭用力磕在地上,邊磕邊數落道:「都是我害了姑娘,嗚,再沒想到那殺千刀的生了這樣的黑心。我說昨晚他怎麼忽然問得那麼仔細,非要問我跟著姑娘去哪裡,原來是打著這個主意。姑娘啊,是我對不起你……」

  卻原來,那個陳三是李媽媽的丈夫李大是賭友。因李媽媽不常回去,且每回回去看到丈夫在家裡聚賭時,她總是不進屋就避開了,那李大和陳三都以為她不認識他們,卻不想李媽媽的耳力極佳,雖然不認識陳三的長相,卻認得他的聲音。

  也虧得這間囚室的地面沒有鋪青磚,珊娘忙以肩抵住李媽媽,勸著她道:「這原不關奶娘的事。再說,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只擔心你叫破了那些人的身份,怕是他們再不可能留我們活口了呢。」

  李媽媽一驚,頓時哭不出來了。

  「我們不能乾等著人來救我們,」珊娘看著四周道,「我們得想辦法自己救自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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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5: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黑色羽毛

  許是因為這次綁架只是一次臨時起意的事件,那些綁匪都不是什麼經驗老道之人;許是因為珊娘是個女孩,且一副身量不足的模樣;許還因為綁匪在綁他們的時候,唯有珊娘裝作哭泣沒有掙扎,叫那些人覺得她沒什麼威脅,總之,捆著她手腳的繩子並不像捆李媽媽或侯玦那樣嚴實。

  李媽媽用牙齒幫珊娘解開手上的繩子後,她回身給李媽媽解了繩子,便讓李媽媽去解侯玦的繩子,她則悄悄摸到窗邊仔細查看了起來。

  這間囚室除了一扇上鎖了的門外,前後還各有一扇窗。可能是綁架計劃訂得倉促,兩扇窗上雖然都釘了木板,但木板看起來都不是很厚,且也釘得很是粗陋,縫隙大得只要卸下一塊,就能讓珊娘他們輕易地鑽出去。

  珊娘透過前窗的木板縫隙往外看了看,便只見外面的雨又下得大了起來。想是綁匪也不願意淋雨,此時院子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她見院中無人,便跑到後窗處,扳著窗上的木板試了試。可惜她的力氣太小,使出吃奶的力也不過讓那木板稍微搖晃了一下而已。

  這時李媽媽已經解開了侯玦,二人過來,三人扣著木板一同使力,果然扯得木板發出隱約的斷裂聲,「動了!」侯玦興奮地叫了一聲。

  珊娘回手就拍了他一記,又警惕地跑到前窗那裡往外張望著。

  院子裡仍是看不到一個人影,嘩嘩的雨聲倒正好蓋住了他們這裡發出的動靜。珊娘才剛要轉身,就聽得身後「哢嚓」一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李媽媽和侯玦兩個居然生生把那塊木板給扳斷了。小胖興奮地向著珊娘一陣招手,珊娘往沒人的院子裡又瞅了一眼,這才急急跑了過去。

  虧得最近小胖瘦了下來,珊娘和李媽媽合力把他從那縫隙間硬塞出去後,珊娘也跟著鑽了出去。李媽媽雖然瘦,到底是個成人,鑽出來時,那肩膀竟不知勾住了哪裡,一時卡住了,進退不得。

  珊娘和侯玦正拼命拉著李媽媽,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緊接著,便是門上鐵鍊的聲響,應該是有人正在開門。

  李媽媽急了,趕緊推著珊娘和侯玦,低聲喝道:「快跑,別管我!」

  珊娘看看李媽媽,再看看侯玦,只得一咬牙,拉著侯玦就是一陣狂奔。還沒跑出多遠,身後果然響起一陣暴喝,以及李媽媽的尖叫,「快跑!」

  「媽媽……」侯玦想要回頭看,卻被珊娘死死拉住,「跑!」她叫著,自己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便只見那破敗的道觀內早因著那聲暴喝而驚動了起來。只片刻間,就有人打著火把衝出了道觀。

  珊娘再顧不得回頭看,拉著侯玦在黑暗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踉蹌前行著。身後,便是隔著嘩嘩的雨聲,都能聽到那些人越追越近的叫嚷。

  忽的,侯玦腳下一滑,摔倒下去,把珊娘也拖得一同摔了下去。珊娘爬起來,拽著侯玦就要拉他起來,侯玦卻哭了起來,「我的腳……」

  此時正好一道閃電閃過,珊娘趁著電光一看,只見侯玦的腳正卡在樹根間,也不知道傷得如何了。而身後的喊叫聲卻已經越來越近。珊娘往四周一看,恰正好看到旁邊有一片茂密的灌木叢,藏個孩子應該不成問題。她忙摸著侯玦的腳,將他的腳拔出來,然後將他推進那片灌木叢中,低聲囑咐他道:「趴在這裡別動,等我來接你。」

  侯玦想反對,珊娘沖他一瞪眼,便躡著手腳往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

  她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見那些人竟往侯玦的方向摸了過去,便故意尖叫一聲,引著人往她的方向追了過來。

  山裡的夜原本就黑,加上又下著大雨,珊娘幾乎是憑著本能在逃跑。一路磕磕絆絆,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她始終沒能甩開身後那星星點點的火把。此時,右前方忽然出現一片黑乎乎的樹林。珊娘一轉身,毫不猶豫地鑽進了樹林。

  雨夜裡的樹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珊娘有好幾次都差點跟侯玦一樣被樹根絆倒,偏身後的追兵有火把照明,眼見著那些人越追越近,珊娘回頭看了一眼,不想腳下一空,不待她尖叫出聲,整個人瞬間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珊娘醒來時,雨已經停了。漆黑夜空中不時閃過一道道電光,悶悶的雷聲顯示著雨的腳步並未走遠,應該隨時還會再回來。

  有那麼一會兒,珊娘躺在那裡,很有點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她動了一動,卻不知道動到了哪裡,頓時被巨痛驚得一陣窒息。她屏息默默忍了半天,直到那陣巨痛漸漸退散,才終於喘過氣來。

  她是傷到哪裡了嗎?

  珊娘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動了動頭,再一點一點地動著手指、手臂,直到動到左腿時,那股巨痛再次襲來,珊娘才知道,她應該是摔傷了腿。她躺在地上,默默忍過又一波令她噁心欲吐的巨痛,又鼓了半天的勇氣,才一點點地撐起手臂,低頭看向她的腿。此時正好閃過一道閃電,隨著炸響的驚雷,珊娘便看到,她的小腿折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她心頭一顫,猛地倒回地上,再沒勇氣看第二眼了。

  借著閃電的電光,珊娘這才發現,她似乎是掉進了一道被雨水沖刷出的地溝裡。周圍竟是一些樹木裸露的根部。頭頂上方,沿著地溝,是一道裂縫似的天際。

  看著雲層間如蛇般扭曲的電光,她只好借由胡思亂想來轉移腿上難忍的疼痛——不知道侯玦怎樣了,有沒有聽她的話好好躲著……他的腳斷沒斷不知道,反正她的腿是肯定斷了……還有李媽媽,也不知道怎樣了,那些人會殺了她嗎?還有桂叔和五福他們,又遭遇到什麼事了?會有人知道他們被人綁架的事嗎?會有人來救他們嗎?會有人知道她在這裡嗎?

  ……也不知道她是昏了過去,還是睡著了,等再次醒來時,她是被冰冷的雨水淋醒的。

  虧得老天爺還有點良心,此時再不是像之前那樣的瓢潑大雨了,而是頗有些溫柔的濛濛細雨。

  可便是濛濛細雨,淋在臉上也很不好受。珊娘很想把自己拖到什麼地方去避避雨,可這會兒別說是動,連她想要坐起來,都是一陣叫她痛不欲生的巨痛——真正的痛不欲生,痛得恨不能就這麼死了才好的痛!

  她會死嗎?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珊娘才發現,她居然一點都不怕死。是因為她曾經死過一回嗎?好像也不是……知道被綁架的時候,她還很害怕那些人會殺他們來著。被那些人從車上拉下來,捆起來的時候,她也害怕過;那些人威脅要割他們的耳朵剁他們的手指時,她還是很害怕;連拉著侯玦逃跑的時候,她都很害怕;偏偏這時候,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且連動都動不得,她居然一點兒都不怕了。

  就這樣再死一回嗎?這一次死後,老天爺還會叫她再重生一回嗎?若是如此,那這一回又算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叫她這麼稀裡糊塗地重活一回,然後又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切到底為了什麼?

  斷腿時而劇烈時而細緩的抽痛著,疼得狠了時,珊娘覺得她已經堪破了生死,便是就這樣死了也無所謂;而不怎麼疼的時候,她又實在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就在又熬過一波疼痛,她重又凝聚起生的希望時,風中忽然傳來一陣金屬相擊聲,以及一陣呼喝叫喊,聽上去像是一群人在遠處喊打喊殺一般。

  珊娘一驚,忽地撐起手臂,卻不小心扯動傷處,痛得她一下子倒回地上,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好半晌好半晌,終於熬過這一波痛,她這才放輕緩了呼吸,慢慢睜開眼,又豎著耳朵細聽了一會動靜,卻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她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好歹雨停了。」

  確實,雨停了。只是,緊跟著竟又起了風。大風將雲層吹散,居然奇跡般地露出了一輪將滿的圓月。那不甘就此退卻的雲層飛速掠過月亮,看起來倒像是月亮在雲層間跳躍嬉戲一般。

  風起時,渾身濕透的珊娘被吹得一陣顫慄。這會兒她又濕又冷,又餓又痛,那滋味可真是百般銷魂……她正想著,如果那些人追來,乾脆叫他們抓回去算了,忽然就聽到風中傳來一個聲音。只是,那聲音離著遠,叫人聽不真切。

  珊娘小心支起手肘,豎著耳朵仔細聽了又聽,便聽到那個聲音又變得清晰了一些。

  「十……」

  叫喊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漸漸狂烈起來的大風將那聲音扯得一片淩亂,叫人聽不清那人到底在喊著些什麼。

  珊娘凝神細聽著,不一會兒,不知道是風小了一些,還是那聲音更近了一些,那淩亂的聲音漸漸連貫了起來,然後,她忽然就聽到一個十分清晰的叫聲:「十三兒!」

  珊娘一怔。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以這種卷著舌頭的方式叫她——袁長卿!

  可他不是應該還在京城嗎?

  「十三兒!」

  風中的叫聲更加清晰了,清晰到她都能聽出那聲音裡的焦急。

  真……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十三兒!你在哪兒?回答我!」

  這一次,聲音更加清晰了,感覺像是就在頭頂上方的樹林裡一般。

  珊娘的眼頓時瞪得溜圓,她忽地坐起,卻是又忘了那條傷腿,一陣巨痛毫不留情地襲來,她一個沒忍住,便「啊」地叫出聲來。

  隨著她的尖叫,風中的聲音為之一靜。片刻後,那聲音顯得更急了,「十三兒,你在哪兒?!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是你嗎?再叫一聲!」

  痛得渾身顫抖著的珊娘險些就要罵娘了——魂淡,居然叫她再叫一聲!

  「我在這裡……」

  她蜷縮著身子,好不容易忍下這波痛,抬頭看向頭頂上方時,就聽到袁長卿的聲音似離她已經不是很遠了,「十三兒!說話!告訴我你在哪兒?」

  珊娘吸了口氣,抬頭沖著上方叫道:「我在這裡!當心這裡有個……」

  她話音未落,忽然就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聲短促的悶哼。顯然,她提醒遲了。珊娘以為,袁長卿大概會像她那樣狼狽地滾下山溝,卻只見那急速下墜中的袁長卿忽地一舒猿臂,竟在一片昏暗中准准地抓住了一根藤蔓,然後身形一縱,便跟片黑色的羽毛般,在隱隱的悶雷聲中,極瀟灑又極輕盈地飄落了下來。

  看著落在身旁的那好大一隻黑羽毛,珊娘眨了眨眼,呆呆吐出最後兩個字的警告:「……陡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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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事急從權

  袁長卿放開藤蔓,輕輕落在珊娘的身邊,低頭默默看著她。

  此時風變得更烈了。夜空中,吹散的雲層飛快聚攏過來,將那曇花一現的月亮重又遮去了身形。

  便是沒了月光,以袁長卿的目力,他仍能將珊娘的狼狽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珊娘正以一隻手肘支撐著身體,側臥在地上。她抬頭看著他,濕漉漉的長髮貼在巴掌大的小臉上,襯得她原本白淨的膚色更顯蒼白,也襯得那道從臉頰直至下巴處的劃傷更加醒目。

  然而,便是她看上去如此狼狽,她看著他的眼眸仍是那麼彎彎的,唇角也帶著笑意般微微翹起。

  袁長卿的牙根忽地咬緊,在她的身旁單膝跪下,伸手以拇指輕輕撫過她臉頰上的劃傷。

  珊娘一怔,被他這突兀的舉動驚得都忘了躲閃。而等她反應過來時,袁長卿早已收回了手。她有心想要問他這是幾個意思,可抬眼間,忽然看到他眉宇間的隱忍,她頓時不敢吱聲了——以前世的經驗,她知道這時候的袁長卿正在生氣。真正的生氣。

  要說袁長卿此人,其實並不容易動怒。但他一旦真生氣了,其實挺可怕。

  珊娘謹慎地看看他,選擇了保持沉默。

  此時,一陣風過,帶下了幾滴雨點,顯然是又要下雨了。

  珊娘這會兒早已渾身濕透,被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噴嚏。

  袁長卿看看她,忽地站起身,背轉身去脫下自己的衣裳,然後轉過身來,不管不顧地將他那其實也是濕的衣裳,裹在珊娘的身上。

  珊娘眨了眨眼,看看只著著件中衣的袁長卿,低聲道:「我……不冷。」

  袁長卿沒吱聲,只伸手過來拉住她的胳膊,想要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珊娘原本就長得又瘦又小,袁長卿又是從小就練過的,輕易就把她給拉了起來。偏珊娘腿上有傷,自己都不敢動,這麼被他強行拉起來,險些把珊娘給痛暈過去。她尖叫一聲,指甲當即死死摳進袁長卿的胳膊。也虧得她不喜歡留長指甲,才沒把袁長卿摳出幾個血洞來。

  袁長卿一驚,頓時僵在那裡不敢動彈了。

  「你……哪兒受傷了?」

  終於,他開口說了他們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像是他曾長時間地喊叫過一般,他的嗓音聽著有些嘶啞。

  珊娘這會兒卻沒那個精神去注意袁長卿的聲音,她正痛得一陣死去活來。她死攥著袁長卿的胳膊,直到疼痛漸漸退卻,重新能夠掌握呼吸,這才喘著氣道:「腿,斷了。」

  便是她的指甲不長,也仍然隔著衣袖,把袁長卿的手臂上摳出幾道傷口。可見她有多痛。袁長卿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手指無聲捏緊。

  緩過勁兒來的珊娘一抬頭,便只見幽暗的天光下,袁長卿的眼正凝視著她,一眨不眨的,偏那緊繃著的一張臉,看著像似在跟誰生氣,又像是在跟誰較著勁一般。

  珊娘想了想,覺得他許是認為自己給他添了麻煩,便忙推著他仍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笑道:「我沒事的,你不用管我,我……」

  她的手忽的一痛,低頭看去,只見她雖然把袁長卿的手從她的胳膊上推開了,他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且握得很緊。

  「嘶……」

  她倒抽了一口氣,袁長卿這才鬆開她。

  珊娘抬頭看向他。就只見他一直凝視著她的眼忽然間變得烏沉沉的,竟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這不禁讓她想起前世他們吵架時——不,確切說來,是她想找他吵架時——他那時的神情,陰鷙而憤怒,偏又以極大的忍耐力在克制著自己……

  她幾乎是本能地移開了眼。可片刻後,她忽然想到這一世她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便又扭過頭去,抬著下巴挑釁地瞪著他。

  也不知道袁長卿這會兒在想些什麼,他就那麼默默看著她,半晌,才忽地一眨眼,先移開了視線,看著她那被裙裾裹著的傷腿又是一陣低頭沉思。然後,跟做了個什麼重大決定一般,袁長卿用力一握拳,低頭嘀咕了一句,「我看看。」不等珊娘反應過來,他伸手托住她的膝蓋,輕輕卷起珊娘刻意蓋在那條傷腿上的裙擺。

  這可不合禮數!

  珊娘張了張嘴,有心想要反對,可看看袁長卿,忽地閉了嘴——這時候再說那種話,倒顯得她多矯情一樣……

  幽暗的光線下,珊娘的腿顯得白皙而修長。偏如此漂亮的腿,竟扭曲成一個可怕的角度。袁長卿看得心頭一緊,回頭看了一眼珊娘,見珊娘早扭開了頭,似不敢看向傷腿,他一時沒忍住,終於還是伸手過去,以指背撫過她的臉頰,咕噥了一聲:「別怕。」

  珊娘一怔,回頭看向袁長卿時,他卻早已經收回了手,正低頭觀察著她的傷腿。珊娘不自覺地順著他的眼瞟向她的傷腿,只一眼,就叫她扭開頭不敢再看了。

  他,這又是幾個意思?!

  借著將濕髮從臉上撥開,珊娘悄悄摸摸臉頰,心頭一陣疑惑。

  許是因為見她不敢看向傷腿,此時袁長卿不動身色地挪動著身體,以後背擋住珊娘的視線,一邊輕聲道:「我要摸一下你的腿骨傷得怎樣了,可能會有點疼。若忍不住,叫出來也沒關係。」

  珊娘一驚,趕緊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你、你要做什麼?」

  「幫你正骨。」

  「你……會?」

  袁長卿背對著她點了一下頭。

  珊娘以為,以他的性情,點過頭就表示回答過了,她原沒指望他會再開口的,不想他接著又道:「略知一二。」他托牢珊娘的膝蓋,一隻手謹慎地沿著她的腿骨一點點往傷處摸去,一邊淡定答道:「小時候對什麼都好奇,看到什麼新奇就想學什麼。」

  「就是說,你學過?」珊娘倒有些不信了,「那你給人接過斷骨?」

  「嗯。」袁長卿從容應了一聲,又道:「骨傷最好當時就能將斷骨復原,時間拖得越久,對傷處越不利。」

  許是他這從容淡定的語調太能安撫人心了,直到他的手落在她的傷處,巨痛襲來,珊娘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啊」地痛呼出聲。她本能地想要把傷腿往回抽,偏那條腿被袁長卿牢牢握著,於是她只能往前一撲,便這麼伏在了袁長卿的背上。

  袁長卿的背微僵了一僵,手中卻並沒有因為她的呼痛而停下,仍那麼鎮定地替她正著骨。

  珊娘從不知道自己這麼怕痛。她以為才摔斷腿的那會兒已經叫痛了,誰知這會兒竟比剛才還要痛上好幾倍。她想要掙扎,卻抵不過袁長卿的氣力,且那持續的痛令她渾身無力,只能軟軟地拿額頭抵在袁長卿的背上,努力不讓自己叫得太慘。只可惜,便是她能管住自己的聲音,卻管不住眼淚。於是乎,難忍的痛楚中,她一陣涕淚橫流。

  就在珊娘覺得自己再也熬不過去時,袁長卿忽地一轉身,大手撈過她的後腦勺,將她的頭往胸前一按,另一隻手飛快環至她的身後,像哄孩子似地上下撫著她的背,啞著聲音安撫她道:「噓,不哭了,已經接好了,不痛了……」

  如果這會兒珊娘神智還清醒,她一定會被他的舉動驚呆了,可這會兒她的意識仍停留在痛楚當中,便哭著罵袁長卿道:「你什麼蒙古大夫,還不如殺了我呢,疼死我了。」

  袁長卿沒有出聲,只用力收緊手臂抱住她,仿佛這樣就能替她分擔一點身上的痛一般。

  而如果說在回京之前,他決定不再把十三兒往心裡放,那麼這會兒他則已經明白了,放進去的人,便是想拿,似乎也不是自己說拿就能拿得出來的……

  其實珊娘並不想哭的。便是受了一天的驚嚇,便是淋著大雨逃命,便是摔斷了腿,便是接骨的時候痛得她涕淚橫流,那都不是真正的眼淚,她覺得她都能應付得過去。直到袁長卿的大手覆在她的腦後,直到他將她攬進懷裡,直到她感覺到他的體溫,感覺到他雙臂有力的擁抱,忽然間,無來由地,她只覺得一陣軟弱,覺得她又累又乏,又冷又痛又害怕,覺得原本可以自己獨自一人支撐著的世界,忽然就這麼崩塌了一角……於是,那眼淚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真正的眼淚,甚至還流得很有些收不住的架式。

  那眼淚,有著今生的驚嚇,也有著前世的委曲。前世時,哪怕她哭瞎了眼,那人也只會一身清冷地走開,她何曾想到過,有一天那人也會抱著她,拿小話哄她……

  而正是這「前世」二字,令珊娘渾身一凜,哭聲頓時嘎然而止。她忽地推開他,抹著眼淚道:「對不起,我……」

  「我要向你道歉。」忽然,袁長卿搶著道:「我說謊了。」

  珊娘抬起淚眼,卻是這才發現,袁長卿的額上竟佈滿了汗珠,有些汗珠甚至順著他的鬢髮滴落了下來。

  袁長卿低頭看著她,微笑道:「我說謊了。我是接過斷骨,但不是給人。」

  珊娘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

  她伸手狠狠一戳他,可那指尖傳來的觸感卻讓她一陣眨眼。低頭看去,目光所及處竟是一片光裸的胸肌。

  她一驚,抬頭看向袁長卿,然後又不受控制地垂眼看向眼前那一片大好肌膚。

  年輕的肌膚經過淚水的洗禮,閃著一片瑩潤的光澤。那修長優雅的肩部線條令珊娘看得一陣耳熱心跳,驀地轉開了眼。

  於是她便看到,她的左腿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了。且她的腿上還纏著一截白色的布料——袁長卿的中衣。

  除了中衣外,袁長卿似乎還貢獻了他的劍。

  垂眼看看那柄裹在她斷腿上的劍,再抬頭看看半裸的袁長卿,珊娘怎麼也想不起來袁長卿到底是什麼時候脫了衣裳的了,她就只記得一片漫無邊際的痛了……

  她飛快地垂了眼,又一把扯下身上袁長卿的那件外衣,朝他甩了過去。

  在珊娘看不到的地方,袁長卿的臉也悄悄紅了。剛才見她疼成那樣,他只想著儘快幫她接好骨了,也沒多想就撕了中衣……然後看她哭成那樣,他一時也沒想到自己是怎樣的狀態,便那麼自然地就去抱著她,哄著她了……

  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哄著一個人,更別提這樣和什麼人肌膚相親了……

  若是珊娘對袁長卿這突兀的擁抱感觸良多,其實袁長卿自己也感觸頗多。他自幼父母雙亡,偏唯一關心他的外祖一家又都是鐵血硬漢,相信流血不流淚的那種,所以他記憶中從來沒有人抱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抱過誰。如今一時失控,將十三兒抱在懷裡,感受著懷裡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感受著她貼在他胸前的溫暖臉頰,都在在令他有種別樣的柔軟,一種深深的震動,以及,某種難以明狀的滿足……

  他背過身去穿好衣裳,回頭道:「看著又要下雨了。摸黑下山不安全,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避雨,等雨停了我再帶你下山。」

  直到這時,珊娘才想起來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弟弟呢?你可知道我弟弟怎麼樣了?」

  這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袁長卿一陣微笑,道:「你弟弟和你奶娘都還好,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來的人都散開找你去了,」又道,「其他的,等到了避雨的地方我再一一告訴你,又要下雨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天空中果然又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袁長卿低頭看看她,忽然道了聲,「得罪。」便伸手插在她的膝下,將她抱了起來。

  珊娘嚇了一跳,猛地抓住袁長卿的衣襟,「你……幹什麼?!」

  「你能走?」袁長卿挑著眉梢笑道。

  看著他下巴上的淺溝,珊娘的眼微微恍惚了一下,又猛地一眨眼,搖搖頭,道:「你……可以背我。」

  袁長卿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那條和劍捆在一起的傷腿。

  珊娘只好垂著眼不吱聲了。

  袁長卿低頭看看她,忽然道:「抱緊我。」

  珊娘一驚,抬頭看向他。

  「抱著我的脖子。事急從權,」袁長卿又道,「等一下我們要爬上去,我得用一隻手抓著藤蔓。」

  「一隻手也能爬得上去?」珊娘忍不住問道。

  「試試不就知道了?」袁長卿沖她微微一笑,下巴上再次笑出一道淺溝,看得珊娘心頭一跳,忽地就轉開了眼,卻到底彆彆扭扭地伸手環住了袁長卿的脖子。

  而袁長卿果然只用一隻手就把他倆帶了上去。

  雨夜的樹林,在珊娘看來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袁長卿卻似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珊娘輕鬆自如地在林間穿梭著,終於趕在大雨落下前,帶著她找到了那間位於山坳中的小屋。

  山坳裡就那麼一間孤零零的小屋,且木屋的門上也只虛虛插了個木棍。叫珊娘詫異的是,袁長卿也不叫門,竟直接拔了那小木棍,就這麼抱著她進了屋。

  屋裡一片漆黑,珊娘仍是什麼都看不到,袁長卿仍是跟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她繞開屋子中央一片黑乎乎的地方,然後將她放下,又小心搬著她的傷腿放好,這才轉身走開。

  不過顯然袁長卿並不真是貓頭鷹,珊娘聽著他在屋內磕磕碰碰了好幾下,才終於找著了火摺子。火光亮起時,珊娘才知道,原來她是坐在一個火塘邊。

  「我們就這麼闖進來,不要緊嗎?」珊娘問。

  「不要緊。」袁長卿以他這樣的身份不該有的熟練,點燃了火塘裡的火,又拿起一旁的幾塊柴火,一點點地添加著,一邊緩聲道,「若有人來,大不了把你留下抵債就是。」

  珊娘一愕,立時瞪大了眼。她再想不到,袁長卿居然會跟她開玩笑……這是第幾次了?!

  袁長卿抬頭看看她,微微一笑,道:「這裡原是獵戶進山打獵時歇腳的地方,誰都可以來得。」

  說話間,火塘裡的火便旺了起來。於是就這樣,珊娘又發現了袁長卿的一項新技能。

  她忍不住抬頭看向袁長卿,才剛想要表揚他幾句,忽然就看到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一副正等著她表揚的模樣。於是她傲驕地一扭頭,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借著火光,珊娘向四下裡一陣張望,這才發現,這是間極簡陋的小屋。地上鋪著一層坑窪不平的木地板,中央挖著個火塘,從屋頂上方吊下來一隻缺了口的鐵鍋。除了這隻鐵鍋和牆角處堆著的一摞柴火外,屋裡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在珊娘打量著四周時,袁長卿走到柴堆旁,從柴堆裡挑了幾根相對比較平直的樹枝,然後盤腿坐到珊娘的身旁,伸手便要去解珊娘傷腿上的布帶。

  珊娘吃了一嚇,趕緊按住他的手,「你要做什麼?」

  袁長卿看看她,再看看她那隻按在他手上的手,淡定答道:「剛才一時找不到稱手的東西,只能臨時拿我的劍當夾板用了,可到底不夠支撐,需要再加固一下。」

  珊娘忍不住縮起肩。

  袁長卿知道她這是怕痛,忙又道:「我會儘量輕些。」

  珊娘看看他,忽地扭過頭去,以一副視死如歸的口吻道:「隨你吧。」

  袁長卿輕笑一聲,直到看到自己的手幾乎就要觸及她的頭頂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下意識的動作,忙不迭地收回手。

  扭開頭的珊娘卻沒有看到那隻險些落在她頭上的手,她只聽到了他的笑聲,頓時一陣惱怒,嘴硬道:「我哪裡知道你要做什麼?!說起來你這人也真是,心裡想什麼從來不跟人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這是她第幾次這麼說他了?!袁長卿飛快瞅她一眼,一邊替她重新裹著傷腿一邊道:「你對我有偏見。」

  「什麼?」珊娘一怔。

  「你不是問我心裡在想什麼嗎?」他抬頭看看她,「我心裡正好在想著這個。你對我有偏見。」他輕輕放平她的腿,然後直起腰,看著珊娘的眼眸又道,「自你那麼說過之後,我已經儘量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跟你講了,只是你好像一直不怎麼信我。」

  珊娘默默看著他。火塘裡的火苗映在他深濃的眸色中,似帶得他的眼也熱了起來一般。她忽地一陣不自在,扭頭看了一眼火塘,轉移話題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這麼一間小屋的?」

  「這裡是後山。」袁長卿答著,起身又走到柴堆旁,再次挑選起樹枝來。

  珊娘自以為了然地點了一下頭。上一次書院幫著捐募會做遊學調查時,袁長卿就被分配到後山鄉的,想來是那時候知道的。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珊娘又問道。

  此時,袁長卿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截草繩,正把幾根差不多長短的樹枝捆在一起。他一邊捆著一邊答著珊娘道:「我原就一直在這裡。」

  「你沒回京裡?」

  「回了。不過又回來了。只是暫時沒回梅山鎮。」

  「那你……」

  不待珊娘把話問完,袁長卿便拿著捆好的樹枝過來了,一邊將那些樹枝擺弄成一個支架,一邊道:「是這樣的,我原打算今兒回梅山鎮,結果在半路上遇到一輛翻進河裡的馬車,把人救上來才知道,原來是你家的人……」

  卻原來,因為袁長卿挨了一刀的那件東西,終於叫朝廷知道了金礦盜掘一事。皇帝震怒,命令太子徹查此事,於是袁長卿便受了太子派遣,秘密跟隨欽差回了江陰府。而最近江陰府治下之所以亂相頻生,便是涉案的那些人為毀滅罪證而故意引發的種種騷亂。袁長卿在調查知府利用地痞流氓毀滅罪證的時候,無意中發現,袁昶興竟跟這些人也有聯繫。再細查下去,他又發現那牽線之人竟是珊娘奶娘的丈夫。

  鑒於袁長卿心裡對十三兒頗有些在意,且那袁昶興最愛幹的事就是找他的不痛快,他頓時便警覺起來,派人盯著兩邊的動靜。昨兒線人來報,說是那夥人有了異動,且梅山鎮上的消息也說,珊娘和侯玦今兒要下鄉,袁長卿頓感事情不妙。只是,等他趕來時,到底已經晚了一步。

  而他之所以晚了一步,卻是因為那些人雖然受了袁昶興的委託擄人,卻在擄了珊娘姐弟後,並沒有按照袁昶興的設計,等他來上演一齣「英雄救美」,而是起了黑吃黑的貪念。他們直接綁架了珊娘姐弟勒索錢財,這才有了珊娘的這一場劫難。

  袁長卿並沒有把袁昶興的不軌意圖告訴珊娘,只略略說了他救下家丁們的經過,以及他和他的人找到道觀,救下李媽媽,又找到侯玦的經過——若他沒有猜錯,袁昶興對珊娘下手,是因為他看出了他對珊娘的心思。既然這件事因他而起,那他自己會去解決,順便替珊娘討回公道。至於珊娘,他不打算叫她因那些沒來得及發生的事而再受驚嚇。至少她現在還不需要知道。

  「這麼說,你沒遇到桂叔他們?」對錯過的另一種危險一無所知的珊娘歪頭問道。

  袁長卿搖搖頭,又在柴堆裡挑了一根長些的樹枝,一邊道:「那些人的目標不是他們,想來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

  他將那根長樹枝搭在之前捆好的架子上,然後隔著那架子看著珊娘問道:「你相信我嗎?」

  「什麼?」珊娘被他問得一愣。

  「你相信我嗎?」袁長卿又道,「現在別的事都不打緊,但有一件事,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下。很要緊的事。」

  「什麼事?」

  「我……」袁長卿頓了頓,似在組織話語一般。「過了今晚,我怕我們得……」他再次頓了頓,抬頭看著珊娘歎道:「你,大概得嫁給我了。」

  「什、麼?!」

  珊娘一驚,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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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6: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權宜之計

  火塘中,燃燒著的木柴發出「劈啪」一聲爆響,一串火星驀然迸開,燎起一陣輕煙。

  火塘旁,珊娘呆呆看著袁長卿。

  袁長卿站在那個不知是什麼用途的架子旁,也低頭默默凝視著她。

  半晌。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

  珊娘武斷地一揮手,搶在袁長卿之前道:「你再說一遍!」

  不知為什麼,她這樣一揮手,竟似揮散了袁長卿心頭暗藏著的緊張,他稍稍吸了口氣,繞過那個架子,走過去單膝跪在她的身旁,又以一隻手肘壓著膝蓋,定定看著她的眼眸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這只是……」

  他的話尚未說完,珊娘又是心煩意亂地一揮手,指著她的斷腿道:「就因為這個?!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你摸了我的腿,我就得嫁給你?!這也太荒謬了!連你自己都說事急從權……」

  「不是因為這個。」不待她抱怨完,袁長卿也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珊娘皺眉看向他。

  袁長卿歎了口氣,「如果單單為了這個原因,只要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但,你和你弟弟被人綁架的事,就不是那麼好隱瞞的,特別是……」

  他看著珊娘。

  珊娘便知道,他指的是,她脫離家人的監護,在外過了一夜的事。

  「大不了不叫人知道!」珊娘道,「明天你一個人下山,然後叫我家裡人來接我……」

  袁長卿搖搖頭,「這不是最好的辦法。沒有人證明你今晚在哪,別人只會以為你是在綁匪手裡過了一夜。這樣只會更糟……」

  「我說我已經逃出來了……事實我也是逃出來了!」珊娘截著他的話道。

  袁長卿再次搖了搖頭,「便是你確實逃了出來,只要沒人證明你在哪裡,別人總還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珊娘惱了,「難道叫人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至少目前是。」袁長卿平靜地道。

  而他那裡越是平靜,就叫珊娘越是無法平靜。腿上的悶痛,加上袁長卿的話,令她好一陣煩躁,於是她抬頭惱道:「早叫你別管我……」

  他那安靜的凝視,頓時把她任性的話尾凍成了渣渣。珊娘一陣洩氣,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卻不小心扯動了傷腿,痛得她「嗷」地叫了一嗓子,偏那隻傷腿連膝蓋一同被袁長卿捆得死死的,她只得屈起完好的右膝,把臉埋在膝蓋上就不肯抬頭了。

  因此她沒有看到,她叫的那一嗓子,叫得袁長卿的眼也跟著猛地一縮,他飛快地伸出一隻手,似要去安撫她一般,卻到底在將要觸及她時,及時縮了回來。

  袁長卿垂下手,手指微微拈了拈,便以一貫清冷的聲調,從容不迫地又道:「你別急,我說你要嫁給我,只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許情況不會糟到那一步。你要聽聽我的計劃嗎?」不等她有所反應,他接著又道:「等下山後,我會向你的父親提親,如果他同意,我們會訂親。當然,眼下就只是訂親而已。反正你還小。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想嫁給我。我家裡那種情況,嫁給我確實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可眼下卻是對你我最為有利的。對於你來說,可以把別人的閒話減到最輕,對於我來說,正好也幫我解決了這樁婚事……」

  「我不!」珊娘抬頭吼道。

  「聽我說完!」袁長卿厲聲一喝。

  珊娘一怔,呆呆看著他。

  若是這會兒她足夠冷靜,她便能看出,其實從剛才開始,一向條理分明的袁長卿說話就很有些顛三倒四。顯然,他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鎮定從容。

  而這麼一吼,倒叫袁長卿鎮定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又默默理了理思路,對珊娘說道:「這只是權宜之計。你今年才十四,就算我們訂了親,沒有個三四年我們也不會成親。這期間,有的是機會讓這樁婚事作廢,到時候只要你找個理由退了婚,你依舊可以隨你的意願挑個人嫁了。至於我,有這幾年的時間,我應該也能替自己做好準備。至少到時候,我的婚事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被動。這就是我想要跟你商量的事。」

  珊娘怔怔看著他,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假、假訂親?!」

  「不,也可以說是真的。不過之後你可以退婚。」袁長卿道,「女方提出的退婚,對你應該沒什麼影響,總比如今讓你處於這樣的境遇要好。如果你怕你父親不同意,我會事先跟他說清楚,你父親看上去挺通情達理的。至於我家,我希望在退婚前,先瞞著他們。」

  袁長卿那裡侃侃而談,珊娘卻只覺得腦子一陣不夠用。她以雙手捧著腦袋,只覺得心裡又煩又躁,便是想要想仔細,腿上的傷處又一陣陣時緩時急的疼痛,叫她感覺怎麼想也想不到點子上。她一陣沮喪,抬頭看著袁長卿,可憐巴巴道:「我們可以不必那麼費事,就裝作我根本沒被綁架過……」

  袁長卿的唇角一翹,竟微笑了起來。

  珊娘洩氣地捧住腦袋不言語了。

  半晌,她忽然煩躁地叫道:「不就是讓人說兩句閒話嗎?!還能把我說死怎的?!我被人綁架就已經夠倒黴的了,還摔斷了腿,怎麼如今倒像是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世情如此。」袁長卿冷酷道。頓了頓,他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可能沒想過。為什麼最近有那麼多有關你的閒言碎語?」

  珊娘一怔,驀地抬頭看向袁長卿。她再沒想到,沒有回過梅山鎮的袁長卿居然都知道了有關她的「緋聞」——她卻是忘了,袁長卿最擅長的就是收集情報,何況如今他手裡有著東宮給的資源,更能公器私用了。

  「你一定沒想過,到底是什麼人在傳著那些話吧。」袁長卿道,「還有那些人傳這些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珊娘確實沒有想過。

  「說到底,那些人不過是想要借由那件事來敗壞你的名聲而已,偏如今你又遇上這樣的事,那些背後的黑手哪肯放過這樣的機會?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麼樣的話來。便是你自己不在意,你家人呢?你父母兄弟,他們會怎麼樣?」

  想著最近侯瑞屢屢因那些流言跟人打架,珊娘驀地抬起頭來。

  「你知道背後的黑手是誰嗎?」她問。

  袁長卿一陣沉默。

  見他不回答,珊娘以為他也不知道,便一邊沉思一邊喃喃自語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那些人之所以那麼做,大概是因為我礙了他們的事……若是因為林學長,柳眉應該算一個。可如今林學長都已經訂親了,這件事原該跟我無關了才是,卻偏偏還有人在說……就是說,除了林學長之外,應該還有其他什麼原因……可為什麼呢?我礙著誰的事了?!」

  珊娘想不明白,袁長卿心裡卻很清楚,不管是袁昶興也好,還是在幕後鼓動那些流言的十一娘也罷,都是因為他才盯上了她……

  而,這卻是他打死也不會叫珊娘知道的隱情。

  「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麼,」他打斷她的喃喃自語,「如今你也只有這一條路可選了。」

  珊娘懷疑地看看他,忽然一聲冷笑,「我不信你!你這計劃,明顯是對你有好處的。」

  驀地,袁長卿胸口一悶。他再想不到,她這話竟叫他有種想吐血的受傷之感——雖然她說的是實情。他的眼尾微微眯起,忽地一挺脊背,冷然道:「那是自然。所謂無利不起早,對我沒好處的事,我為什麼要幫你?」又道,「對你沒好處的事,你肯定也不會去做。」

  珊娘抱著右膝,幽幽歎了口氣,承認道:「這倒是。」

  袁長卿胸口又是一鬱。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她道:「如何?還是說,你還要再想想?」

  珊娘咬著唇,一邊沉思著,一邊幾乎是下意識地撫著裹在傷腿裡那劍鞘上的花紋。

  袁長卿盤腿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凝視著她的臉,漸漸的,竟有些看癡了,以至於珊娘再次開口時,他竟嚇了一跳。

  「就是說,我們先假訂親……」

  「真訂親。」袁長卿道,「是你隨時可以解除婚約……」他一頓,加了個條件,「至少一年後。」

  珊娘白他一眼,「那不就是假訂親!」

  袁長卿想要張嘴反駁,卻叫珊娘又瞪了他一眼,道:「總之,我們先訂親,等風聲過去後……」她也頓了一頓,忽然道:「是只有『我』可以解除婚約嗎?!那你呢?」她重重咬著那個「我」字。

  袁長卿微微一提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若依著我,一輩子不結婚也沒什麼。當然,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也可以娶你。」

  「想得美!」珊娘想都沒想就怒喝了一聲。

  袁長卿看著她靜靜一眨眼,笑道:「是啊,想得美。你肯幫我,我就已經千恩萬謝了,再叫你犧牲一輩子幫我,太強人所難了。」

  珊娘一怔,看著他也是一陣眨眼。

  袁長卿的微笑漸漸擴大開來。他忽然一抬手,摸著她仍濕著的長髮道:「我說過吧,我很喜歡你。便是……」他頓了頓,指背再次撫過她臉頰上的劃傷,「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侯瑞,能有你這樣一個妹妹。如果你願意,以後可以拿我當你的哥哥。」頓了頓,他又笑道,「其實我也是你哥哥。表哥。不是嗎?」

  珊娘白他一眼,「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

  袁長卿的眼微微一閃,卻再次伸手摸著她的臉道:「你這裡劃傷了。你都不知道痛嗎?」

  珊娘一驚,趕緊伸手摸著臉,這才感覺到微微的痛,忍不住帶著驚慌道:「呀,劃得厲害嗎?會不會破相?」

  袁長卿愣了愣,忽地笑出聲兒來,道:「認識你這麼久,竟是頭一次見你像個姑娘家。」又道,「還好,劃破一層油皮而已。我那裡有宮裡的玉容膏,怯疤什麼的效果很好。」又道,「可惜我來得匆忙,忘帶隨身的藥包了,不然這會兒你也不必忍著痛了。」再道,「你把頭髮打散下來吧,這般濕著,要著涼了。」頓了頓,又道:「還有衣裳……」

  珊娘那細長的媚絲眼兒頓時瞪大了。且不說他這嘮叨的內容,只這東一榔頭西一棒的嘮叨,就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袁長卿……

  袁長卿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他自製的那個樹枝架子的另一邊,回頭對珊娘道:「轉過頭去。」

  珊娘不明就裡。

  袁長卿卻不再說什麼了,而是開始脫起衣裳來。

  珊娘一驚,頓時扭開了頭,喝道:「你做什麼?!」

  「濕衣裳穿在身上不難受嗎?」袁長卿悶聲笑道,「我會用我的衣裳擋在中間,如果你敢,也學我的樣子光著吧。總比著涼好。」

  珊娘忽地扭頭瞪向袁長卿。她還是頭一次知道,他居然也有這樣無賴的一面……

  而當她扭頭看過去時才發現,袁長卿製作的那個架子上,已經搭了他的衣裳。那件黑色勁裝像塊布簾般,將袁長卿擋在架子的另一側,叫她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光裸的肩背。這忽然就叫珊娘想起他身上的傷來。她有心想問,又莫名有點張不開嘴,便一咬牙——只當他已經好了的!

  雖說如今已經入了夏,山上的夜晚仍然有點涼,何況外面還嘩嘩下著雨。

  便是渾身濕透了,珊娘也不可能學著袁長卿的樣子真脫了衣裳的,便只好裹著那身濕衣儘量靠近火塘,卻到底聽著袁長卿的主意,將一頭濕髮打散了,就著火堆烤著頭髮。

  這般又是被綁又是逃跑還又摔斷腿地折騰了一夜,便是腿上仍很痛,被火那麼一烤,珊娘頓時止不住一陣陣的睏意上湧。她將額頭擱在完好的右膝上,漸漸便打起了盹。

  這樣睡覺的姿勢自然十分不舒服。她動了一下,險些栽倒,卻被人及時一把扶住。

  「奶娘……」珊娘模糊地叫了一聲,想要睜眼,眼皮上卻落下一隻溫暖的手指。

  「睡吧。」一個低柔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一隻手托著她的肩,將她的身體平放下來,然後一隻略帶粗糙的指尖撫過她的眉,手指掠過她的額,輕輕梳過她的髮間。

  於是珊娘舒服地輕哼了一聲,臉頰在那軟中帶硬的「枕頭」上蹭了蹭,一側頭,便又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了。躺在那坑窪不平的地板上,有生以來頭一次,她醒得那麼快速而徹底——無它,她一時忘了腿上的傷,起身時牽扯到了傷處。那陣子巨痛,便是有再大的下床氣也能立時治癒。

  默默喘息了好一會兒,珊娘才感覺重又活了下來。她抬起頭,這才發現,她的身上正蓋著袁長卿的黑色長衫,而這件衣裳的主人卻並不在屋內。

  珊娘扭頭看向門的方向,忽然看到肩上垂著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她不由一愣,伸手拿起那辮子瞅了瞅,然後一陣默默眨眼——她能修西洋進貢的鐘錶,卻就是編不好辮子……

  那麼,這條辮子是誰幫她編的,自是不言而喻。

  驀地,一陣不知是羞惱還是困窘的情緒上湧,珊娘紅著臉低低罵了聲:「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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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6: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被惹急的貓

  經過一夜的休養,許是痛麻木了,珊娘腿上的傷終於不再像昨天那樣,痛得她都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了。

  而這麼冷靜下來一思索,便叫她覺得袁長卿的話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事情應該遠不像他所說的那般嚴重,而且就算真有那麼嚴重,只要她不在乎,管別人怎麼說呢!大不了她一輩子不嫁人就是。不定以五老爺的脾氣,甚至都能容得下她這點小小的任性……再不行,她總還能避到佛門道門裡去……

  她正沉思間,袁長卿回來了。

  他的身上穿著件不太合身的青色短衫,珊娘便知道,應該是他的人找了過來。只是,他似乎並沒有讓他的人靠近這間小屋。就連他自己也只是站在門口問著她:「感覺如何?」

  她抬起頭,皺眉看著他:「我總覺得事情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袁長卿默了默。他猜到等她醒來後可能會後悔昨晚的動搖,卻沒想到,她的置疑會叫他感覺如此失望,「我從不跟人賭運氣。」他防衛似的雙手抱胸,以肩靠在門上。

  「我倒寧願賭上一賭!」珊娘道,「再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幾句流言蜚語還打不垮我,我又不是沒被人說過是非。」

  「你家人呢?」袁長卿道。

  「我父親一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想來他應該會同意我的。」

  「我不是指你的父親。你祖母,還有你侯氏一族,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做?」他頓了頓,又道:「昨天我上山找你們的時候,曾派人去你家莊子上送信。當時我曾囑咐了要他們謹言慎行,可今兒我的人來回我,說是你家莊子上一個姨娘竟先嚷嚷了起來,且還派人直接把你的事報到了族裡。」

  珊娘一窒。她再沒想到,馬姨娘竟恨她至此。頓了頓,她仍倔強道:「我就不信他們能把我怎樣!」

  袁長卿在門口默了默,終於還是走了進來,單膝跪在離她不遠處,盯著她的雙眸道:「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他把袁昶興和綁匪勾結的事說了一遍,驚得珊娘一陣目瞪口呆。

  「他,他這麼做……到底為什麼?!」——為了「英雄救美」?!為了求她個「以身相報」?!這也太荒唐了!

  「怕是因為我。」袁長卿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你?!」珊娘倒被他看得一陣眨眼。

  「是。」袁長卿點頭,「他從小就這樣,只要是我多看了兩眼的東西,他總要去使壞。你……其實應該算是受我的拖累。」

  珊娘又眨了眨眼,疑惑地一歪頭,「他什麼時候看到你多看我兩眼了?我怎麼不知道?而且我們好像都沒怎麼當著人說過話的!」

  袁長卿微微一歎,他原就沒打算讓她知道他對她的那點綺念。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我心裡拿你當我妹妹一樣。」他道。

  而同樣的話,他昨晚就曾說過一遍的。珊娘也沒當作一回事。她揮了揮手,又咬牙切齒地瞪著袁長卿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這仇我一定要報的!」

  袁長卿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便是你寬宏大量,我也要報復回來的。」

  他的動作太快,以至於珊娘都沒能反應得過來。等她偏開頭時,他早已經收回了手。「幹嘛老動手動腳的!我又不真是你妹妹!」她惱火低喝。

  袁長卿的眼尾微微一勾,但那個笑意尚未漾到眼底便叫他收斂了回去。

  「其實山下情況遠比你想像的複雜。」他又道,「且不說你家老太君是那麼愛臉面的一個人,便是只沖著袁昶興做的事,我家裡為了平息這件事,怕也要逼著我娶你。」

  珊娘一陣憤怒,「他們以為他們能……」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就堵著她的話點頭道:「他們一向認為他們能。」又道,「如果我不同意,我都能猜到他們會放出什麼樣的風聲。他們許會說,我對你有賊心,所以才逼著袁昶興幫我綁架你,袁昶興只是聽從兄命而已。或者乾脆說,你我原就有私情,原就計劃好了在這山上私會的,不過是因為我們行事不密,被賊人拿住了,才串通著賊人倒打一耙的。總之,只要能把袁昶興從這件事裡摘出去,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

  珊娘呆了呆,忽地梗著脖子道:「我不信!還沒王法了?!」

  「王法?」袁長卿譏嘲一笑,「江陰知府是宮裡那位門下的一條狗,我家又……」

  他頓了頓,叫珊娘想到他那丟失的繼承權,又道:「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我正幫著朝廷在做一些事,具體什麼事我不方便告訴你,你只要知道,眼下我正被人盯著就好。那些人巴不得我這裡能出點紕漏,所以就算我們原本沒什麼,只怕也要被人造出點什麼事端來。我想來想去,也只想到這麼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所謂『留得青山在』,我一直認為,抗不住的時候更應該先想辦法保存自己,之後再慢慢圖謀回來。」

  珊娘怔怔看著他。她再沒想到,這件事的背後竟還有那麼複雜的因由。

  且還都是因為他!

  想著前世的夢魘,珊娘只覺得胸口似落了塊巨石一般,叫她一陣喘不過氣來,「我,我不要……」她帶著惶恐,看著袁長卿連連搖頭。

  雖然早知道珊娘對他懷有莫名的抗拒,如今被她這般再三拒絕著,袁長卿也忍不住一陣胸悶。

  他垂下眼,默默做了個深呼吸,直到壓制下胸口的鬱氣,這才抬頭道:「我知道,這樣委屈了你,可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不僅對我,對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不想嫁我,那我們就先訂親,先瞞過那些人的耳目再說,之後總能找到機會退了這門親的。等到那個時節,我應該也有能力護你周全了,總不叫你再被人說三道四。」

  他看著她。

  她則抱著膝蓋埋頭沉默著。

  袁長卿也跟著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個萬一,事情沒有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你不得不嫁給我,我向你保證,我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絕不會煩到你的面前,我一定會護你周全。你嫁我之前怎麼過日子,之後還會怎樣,我不會要求你再為我做任何事,而且,你的任何麻煩事,你都可以交給我,我來應付。」

  直到這時珊娘才忽然醒悟到,前世時袁家的事果然從來沒有鬧到她的面前來……而袁長卿所描繪的,豈不就正是她的前世?!

  袁長卿的保證,原是希望能夠減輕珊娘的焦慮,卻不想他的話音一落,珊娘竟直接從焦慮一下子跳到了焦灼的狀態。她憤怒地一捶地,沖他吼道:「我死也不嫁你!」看著他忽然睜大的眼,她恨恨又補上一句,「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連續兩個「死」字,令袁長卿忽地站起身。他低著頭,烏沉沉的眼眸似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般,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她。

  「嫁給我,竟真的叫你這麼難以接受?」

  雖然他努力掩飾著,那用力握緊的拳,仍然洩漏了他的情緒。

  她抬頭倔強地看向他。

  他忽地一轉身,走到門口處,背著手沉默看著門外的遠山。

  一般來說,珊娘其實是個挺容易心軟的人,可看著他的背影,她卻忽然有種報復的快感。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她冷笑一聲,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還說什麼是對她最好!明明就是對於他來說,這個辦法最省事!而若沒有他,她也根本就不會惹上這些麻煩!偏如今他為了安撫自己的良心,竟還想騙她嫁給他……

  「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是為了安撫我自己的良心,便只當是這麼回事吧。」

  忽然,袁長卿道。

  珊娘抬頭,就只見他依舊背對著她站在門口。已經連著幾日的陰雨竟在此時止住了,門外忽然綻放的陽光襯著他的身形,將他剪成一道高大而孤寂的黑色剪影。

  珊娘轉開眼。

  「還有,」袁長卿轉過身來,看著她道:「你也不用懷疑,我今天跟你講的這些是我現編的。昨晚之所以沒告訴你這麼多,一則是因為你受了傷,還受了很大的驚嚇;二則,有些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頓了頓,他又道:「許像你現在心裡想的那樣,只是我想多了,但我這人一向喜歡未雨綢繆,事情發生之前就想好解決的辦法,總比事情發生了卻束手無策要強。而且,我也不是要逼你嫁給我,只是訂親而已。你連死都不怕,想來將來退親,那一點流言蜚語應該還影響不到你。亦或者……」

  他頓了頓,走到她的面前,垂頭看著她,「或者,你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珊娘抬頭瞪著他。前世時她便總有這種被他碾壓智商的感覺……

  「我說過,我討厭你這樣……」

  「猜著你在想什麼?」袁長卿道。

  珊娘緊抿住唇。

  袁長卿卻忽然微微一笑,再次屈起一膝跪在她的面前,「你最討厭的,是我每回還都猜對了。」

  頓了頓,他看著她的眼道:「你就當是為了我吧。便是出於道義,我也該向你家提親。何況,怎麼說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珊娘惱火抬頭,「你這是要挾恩圖報嗎?!」

  「有何不可?」他微笑著,一隻大手再次落在她的頭上。

  「說了別動手動腳的!」珊娘惱火地揮開他的手。

  袁長卿乖乖收回手,又將手肘擱在膝蓋上,看著珊娘笑道:「以前我養過一隻貓。」

  珊娘一怔,不明白他怎麼忽然轉了話題。

  「它發脾氣的時候,跟你一模一樣,然後我就這樣哄著它。」

  說著,他的手又賤賤地在珊娘的頭上揉了揉,揉得珊娘當即就學了那被惹急的貓,伸著爪子就去撓他。

  「你才是貓!」

  偏袁長卿是個練家子,毫不費力地就避開了她的手,又在她頭上揉了一把,道:「是我笨了,這種事原就不該找你本人商量,我會直接向五老爺提親,如果你父親同意,你可怪不得我,我只是依禮而為。」

  如果真是隻貓,珊娘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抓花他的臉。

  五老爺帶著侯瑞趕來時,久不曾得見的日頭已經升上了半山腰。

  五老爺先進了屋,袁長卿則守禮地等在門外沒有跟進去。老爺一抬頭,見珊娘身上竟裹著一件男式的衣裳,那臉色頓時就是一變。

  珊娘就怕他誤會了什麼,趕緊把昨晚的經過粗粗說了一遍,又壓低聲音問著五老爺,「袁長卿他跟你說什麼了?」

  她以為袁長卿不在附近的,不想她話音一落,就看到那傢伙的影子印在進門處的地上。

  五老爺回頭看了袁長卿一眼,安撫地拍拍珊娘的肩,道了句:「不急,你沒事就好,有話回去慢慢說。」

  他看向袁長卿的那一眼,可算不上友善。袁長卿的眉心一陣刺癢,頓時便猜到,五老爺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此時侯瑞走了過來。看到珊娘身上披著袁長卿的衣裳,他也皺了皺眉,從她身上扯下那件男裝,拿帶來的斗篷裹嚴了珊娘,又過去把那件衣裳還給了袁長卿。

  五老爺則蹲在珊娘身旁觀察了一會兒她的斷腿,然後一彎腰,打算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侯瑞和袁長卿見了,幾乎是同時上前一步。侯瑞皺眉看了袁長卿一眼,袁長卿一窒,只得收住了腳。侯瑞這才過去對五老爺道:「我來吧。」

  他粗手粗腳地架起珊娘的一條手臂,使得珊娘忍不住低哼了一聲,袁長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小心她的腿。」

  五老爺立時扭頭看他一眼,看得袁長卿不自然地垂了眼。

  也虧得五老爺帶著架滑杆上的山。

  而便是明知道五老爺心裡對他有看法,但鑒於珊娘是個挺嬌氣的小姑娘,袁長卿只好硬著頭皮,頂著五老爺那冷峻的眼,指點著人把五老爺帶來的滑杆改裝了一下,以便能照顧到珊娘的那隻斷腿。

  而就算如此,下山的這一路,也仍是叫珊娘受盡了罪。每一顛簸,都能叫她痛出一身冷汗。等下了山,被人搬上馬車時,珊娘整個人已經跟水裡撈出來似的了,連昨晚已經烘乾了的長髮,也再次濕漉漉地貼在了她的腦門上。袁長卿只擔心地看了她一眼,那馬車的車門就被五老爺給合上了。

  袁長卿正待後退,車窗忽地又被拉開了,五老爺探頭出來,看他一眼,道:「跟上。我有話要問你。」

  早有人把袁長卿的那匹大黑馬給牽了過來,他趕緊翻身上馬,跟了上去。

  等一行人在五老爺安置馬姨娘的那個莊子上停下時,珊娘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著寒,一睜眼,便是一陣頭重腳輕。明明昨晚穿著濕衣裳在地上(?)睡了一夜,她都沒被凍出病來,不想從山上下來,出了這麼一身冷汗,再被山風一吹,竟似叫她受了寒涼。

  同樣還是侯瑞把珊娘給抱下了車。此時桂叔和五福等人早已經候在莊子門口了,見侯瑞抱著珊娘下來,五福趕緊迎了上去,帶著哭腔叫了聲「姑娘」,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侯瑞跑,一邊問著珊娘:「姑娘這是怎麼了?姑娘的腿……」

  這會兒珊娘的太陽穴正突突地跳著,便閉著眼睛沖她吼了一嗓子,「閉嘴。」

  五福當即閉了嘴。也算她是個訓練有素的,手腳俐落地跑在前方替侯瑞開著路。

  侯瑞抱著珊娘進了屋,屋裡已經有人在候著了。珊娘以為是她的奶娘,睜眼一看,竟是侯玦的奶娘孫媽媽。

  孫媽媽指揮著莊子上的丫鬟婆子們一陣忙碌。安置妥了珊娘,侯瑞退出去後,五福和孫媽媽兩個趕緊上前幫著珊娘洗換更衣。

  珊娘身上的衣裳早已經髒得看不出原色了,且還被樹葉灌木刮破了好幾道口子。便是她那一頭長髮,雖然叫袁長卿編成了辮子,可還是能看得到一些沒完全擦乾淨的泥汙痕跡。

  溫熱的毛巾擦在肌膚上的感覺,自是要比昨晚拿雨水將就時舒服得多。珊娘一邊任由五福和孫奶娘伺候著她,一邊抬眼看著她們。就只見五福的下巴上青了好大一塊,孫媽媽的眼眶也腫了,便問道:「你們可都還好?」

  「都好。」五福把他們的遭遇都說了一遍,又一臉後怕地看著珊娘那條裹得嚴嚴實實的腿道:「就是姑娘遭大罪了。」

  珊娘揮揮手,又問:「侯玦呢?」

  孫媽媽忙道:「二爺只是扭了腳。還好,沒傷到骨頭,不過因為淋了雨,受了點風寒,這會兒在屋子裡發汗呢。」

  珊娘道:「那你怎麼還在我這裡?快回去看著他吧。」又看看左右,問著五福道:「奶娘呢?」

  孫媽媽笑笑,避著最後那個問題道:「有人看著呢。」

  珊娘頓時知道不對,看著她又問了一遍,「我奶娘呢?」

  孫媽媽和五福對了個眼。五福小聲答道:「叫老爺關起來了。」

  孫媽媽忙補充道:「姑娘放心,老爺這麼做只是出於謹慎。只等把事情全部弄清楚了,李媽媽也就能出來了。」

  珊娘默默一歎。她豈能不知道她奶娘是被她丈夫拖累了。頓了頓,對五福道:「去跟老爺說,虧得有奶娘,我和二爺才能逃出來。」

  「老爺已經知道了。」孫媽媽道,「姑娘只管歇著,大夫一會兒就到。」

  五福則回身從小丫鬟的手裡端來人參雞湯粥,伺候著珊娘吃了。這麼暖暖的一碗粥下肚,珊娘這才感覺自己終於又活了過來。她靠在枕上休息了一會兒,忽然吩咐著五福:「鏡子。」

  小丫鬟趕緊討好地取了靶鏡過來。

  珊娘對著靶鏡照了照,果然看到臉頰上一道細長的劃傷。靠近鬢髮處傷口略深一些,到了下巴處,就已經像是袁長卿所說的那樣,只是劃破了一層油皮。

  五福也湊近看了一眼,安慰著她道:「還好,不是很深,應該不會留疤。」

  珊娘放下鏡子,歎了口氣,道:「我想洗個澡。」

  五福為難地看看她的腿,「姑娘傷著呢。」又道,「等大夫給姑娘看過了,我再替姑娘洗個頭吧。」

  正說著,五老爺陪著大夫來了。

  珊娘其實並不相信袁長卿會接骨,可那白鬍子老頭兒似乎對他的手藝挺滿意,把珊娘的傷處檢查了一番後,竟還點了點頭。

  老大夫處理完了珊娘的傷,便隨著五老爺出去了。

  珊娘趕緊叫著五老爺道:「老爺……」

  老爺回頭看看他,命人把老大夫帶下去寫藥方,他則回身在珊娘的床邊坐了,撫著她的頭髮道:「眼下你只管養傷,其他的事總有我呢。」

  這竟是珊娘記憶裡頭一次被五老爺這麼摸著頭,她眼圈一紅,拉著五老爺的衣袖道:「我不要嫁給他。」

  五老爺頓了頓,又摸了摸她的頭,道:「好,不嫁。你爹我還養得起你。」

  五老爺的承諾,終於叫珊娘放下心裡最大的一塊石頭,於是,那頭重腳輕的症狀頓時就加重了起來,還沒等藥熬好,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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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滾雪球

  第二天,頭痛鼻塞的珊娘醒來時,五老爺已經和袁長卿回了鎮子上,單把侯瑞留下來照顧著珊娘和侯玦。

  珊娘很想知道袁長卿到底有沒有向五老爺提親,偏那侯瑞是個心眼比磨盤還大的,不直接告訴他的事,他根本就看不到眼裡去,珊娘問了幾回都沒個結果,後來還是伶俐的孫媽媽看出了她的心思,旁敲側擊地告訴了她。原來袁長卿果然有提過,但被五老爺給拒了,且五老爺還把袁長卿給臭駡了一通。

  且不管五老爺為什麼把袁長卿罵了,總之,珊娘這回才終於徹底地放了心。

  第三天一早,五太太帶著三和六安從鎮子上趕了過來。珊娘以為侯瑞就該回去上課了,不想五老爺仍命侯瑞留在莊子上,五老爺則鎮上莊上兩頭奔忙。

  要說五老爺身上也沒有擔著什麼差事,他完全可以跟五太太一樣留在莊子上的,可他卻執意住在鎮子上,只隔三岔五地來莊子上看一看。珊娘原說可以回家養傷的,老爺卻以天氣漸熱為由,勸著太太乾脆留下避暑。珊娘聽了,總疑心是她的事在鎮子上傳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才叫老爺把一家人隔在這莊子上。偏問起老爺,老爺都只一句「你安心養你的傷」,竟什麼都不肯告訴她。

  珊娘想著,便是老爺不說,有精於八卦的五福在,她總能聽到一些消息的。誰知五福卻回她,說是桂叔把個莊子守得滴水不漏,叫她也沒本事打探出更多的消息,只知道馬氏母女被老爺打了一通板子攆到深山的莊子裡去了,除此之外,就是那些綁匪似乎跟之前江陰城裡有人冒充貧戶縱火一案有關,叫知府老爺從縣府大牢裡把人提走了。

  只從五福閃爍不定的眼神中,珊娘就能猜出,她打探到的消息肯定不止這些。顯然那都是些不太好聽的話,五福既然不說,她也就不問,不聽。

  被眾人聯手護得好好的珊娘自然不知道,外面早因為她這麼一拒婚,而鬧出了天大的風波。

  先說家裡。

  珊娘和侯玦出事那天,偏馬媽媽不在,那沒腦子的馬姨娘便自以為得了一個報復珊娘的機會,沒跟馬媽媽商量就把消息傳到了老太太那裡。老太太又最是好個臉面的,聽說珊娘出了這樣的事,原都已經想著,最糟的情況無非是平白折了一個孫女,不想轉眼就聽說人被袁長卿救了下來。那侯家聽到這個消息後,二話不說就派了媒人上門提親,老太太豈有不樂意的?偏珊娘還有親老子在,偏那五老爺居然還給拒了!老太太這個氣啊,當即命人把五老爺拎過來,三十好幾的人了,竟被老太太罰跪了祠堂。

  五老爺從來都是個倔的,當即向老太太表示,跪祠堂可以,同意這門親事沒門,直把老太太氣得嚷嚷著要告五老爺忤逆。

  這是珊娘家裡。再說袁長卿家。

  且說這樁綁架案因為是出在梅山鎮境內,案子自然是由梅縣的縣令接了下來。這鐵血縣令原本就是個能吏,只問了兩回堂,就把事情始末查得一清二楚,連袁昶興的事也給查了出來。縣老爺那裡派人去拿袁昶興,袁昶興這才慌了神,忙抱著袁老太太的腿求救。老太太便如袁長卿推測的那樣,直接把袁長卿推出去做了個替罪羊。只是,梅縣縣令可不是那江陰知府,豈容得袁老太太這般胡來,仍是把袁昶興給鎖了。

  袁府的管家想起江陰知府是常在貴妃門下走動的,便拿著袁禮的名帖求到知府老爺那裡。知府跟袁禮原就是一條戰壕裡的,自然爽快應了,只說那些綁匪是之前縱火案的嫌犯,直接把人從縣衙大牢裡給搶了出去,然後頭一回過堂,便把唯一跟袁昶興有過接觸的李大(李媽媽的丈夫)給打死了。這事原該到此為止的,不想知府老爺看卷宗時,忽然發現涉案的侯家小姐竟是侯府五老爺的女兒,他頓時就想起另一件事來。

  卻原來,五皇子周崇帶著五太太的繡品回京後,到底沒能忍到太后的壽誕,早早就得瑟地給太后送了一幅過去。太后原就愛好這個,一眼便看出五太太的「玉繡」是在原有玉繡的基礎上別有創新的,當即拍案好一陣誇讚。這不禁叫一直跟五皇子別著苗頭的四皇子心裡好一陣不舒服。底下早有擅拍馬屁之人順著五皇子的來路查到了梅山鎮,那人又在拍賣會上親手得了五太太的繡畫,於是便叫人知道了,這種繡法乃是五太太所有。

  知府早有心把五太太的繡法弄出來獻給宮裡,只因五太太深居簡出,五老爺又與世無爭,才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如今撞上這樣的機會,知府大人豈有不加以利用的?

  袁長卿得到消息後,便趕緊給五老爺通風報信,也虧得五老爺一早就把家人全都送到了鄉下莊子上,且這時候的律法規定,有家主的女人是不用親自過堂的,更虧得五老爺身上有功名,便是叫知府老爺「請」過去,到底沒敢像對李大那樣一見面就動板子。

  知府大人軟硬兼施,暗示著五老爺,若是不交出繡法,就判定是珊娘跟賊人有姦情,並且還沆瀣一氣陷害袁家二公子。五老爺這人原就有個擰脾氣,聽知府那麼說,當即往那堂上一坐,要求知府直接把他一家拿下大牢,倒弄得知府一陣下不來台,還是師爺出來做了個和事佬。只是,背著人師爺仍是又暗示又威脅地恐嚇了五老爺一番。

  五老爺拒了袁長卿的求婚,照理說他已經盡到了責任,袁長卿仍是默默關注著五老爺的動向,且他在府衙內原就有眼線,自然轉眼就知道了「玉繡」的事。於是他把消息通給了五皇子周崇。那五皇子一向最受太后偏愛,當即跑到太后那裡一陣撒潑打滾,惹得太后震怒,要求皇帝嚴查此事。皇帝原就是個庸碌之人,太后倒是個剛強的性情,故而皇帝在太后面前向來立不住,忙把此事也交給了太子去查。

  於是,竟跟滾雪球似的,由珊娘被綁架一事牽連到五太太的「玉繡」,再由「玉繡」一案牽連出四皇子一派門人多年來欺行霸市、強買強賣,以至於逼出人命等等不法行徑,再由此牽連出四皇子母家賣官鬻爵之事……等等等等,最後竟導致支持四皇子的首輔因此被問責下臺……這卻比珊娘所知道的那個前世提前了好幾年。

  而這些事,歸根到底,竟都只因為珊娘不肯嫁……

  雖說最後「玉繡」一事不曾釀成大禍,可任何運作都是需要時間的,當時遭遇知府那般逼迫著,雖然五老爺當著知府的面態度強硬,出了衙門後,仍然一下子就沒了主張。他再想不到,不過因為家裡孩子被綁票,竟會惹出這麼一連串的事端……

  看著來接他的袁長卿,五老爺一陣歎氣:「若是當初應了你的求親,是不是就沒這些事了?」

  這個袁長卿可不敢打包票,只歉意向著五老爺一禮,道歉道:「都是小侄的不是。」

  五老爺倒不像珊娘才剛被救下山時那麼蠻橫不講理了,揮了揮手,通情達理道:「也怪不得你,你也是受害之人……」他又歎了口氣,轉身上了馬車。

  見他上了馬車,袁長卿便後退一步,才要告退,五老爺忽然探頭出來招呼著他道:「你也上來。」

  袁長卿略一頓,便恭恭敬敬地上了馬車。

  馬車上,五老爺忍不住挑剔地把他一陣上下打量,忽然一撇嘴,道了聲:「你配不上我珊兒。」

  袁長卿驀地心頭一跳。五老爺這麼說,就代表著他這會兒是在思考著他和珊娘配不配的問題——也就是說,自拒了他的求婚後,五老爺再次思考起這樁婚事了。

  袁長卿此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向五老爺提親時,只一五一十把他跟珊娘說過的話全都跟五老爺複述了一遍,不曾故意添加什麼,也不曾有意減少什麼。連珊娘認為是假訂親,他強調是真訂親的事,也老老實實告訴了五老爺。

  人總有一種自保的本能,遇到不好的事情時,總更願意把事情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理解,且不說袁長卿還以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蠱惑著珊娘。

  珊娘這裡是當局者迷,五老爺卻是旁觀者清。珊娘阿Q地認定這是場假訂親,五老爺卻不會那麼天真,且袁長卿還老老實實地告訴過他,他眼裡這就是真訂親——若不是這一條,五老爺早拿門杠把袁長卿打出去了。所以五老爺考慮起此事來,自然不會像珊娘那樣自欺欺人,他是把這樁婚事當真正的婚事在考慮的。

  他把袁長卿那麼上下一打量,頓時不滿地擰起了眉——雖說就皮相來說,袁長卿長得算是百裡挑一了,可一個大男人要長得那麼好看做什麼?留著招蜂惹蝶?!(關鍵是,自家女兒那模樣,五老爺心裡有數),所以五老爺越看越不滿意起來。

  雖然心頭突突著,袁長卿卻並沒有急著答話討好五老爺,只仍是那麼恭眉順眼地坐在那裡任由五老爺打量著。

  而他這裡不出聲,五老爺又不滿意了——鋸嘴葫蘆似的,怎麼配他家活潑的珊兒?!

  可時事比人強啊……

  五老爺歎了口氣,「若是這時候再依著你之前的計謀行事,可還能行?」

  心裡早已有了準備的袁長卿這才面不改色地答道:「應該問題不大。」又道,「太太的事出乎我的意料,我正在另外設法,不過消息傳到京裡還需要一些時日,徹底解決更需要時間。若是這時候我再向府上提一回親,至少可以令知府大人有所忌憚,也能替我們爭取到一些時間。」

  五老爺不由又把袁長卿一陣上下打量。若說之前他還把他當個懵懂少年看待,自這件事起,他就再不敢小瞧他了。

  而,越是知道他的詭計多端,五老爺就越覺得他配不上他家「單純可愛」的珊兒。他怕他那個傻乎乎的女兒會吃了他的虧……

  想著知府老爺的威脅,五老爺一陣咬牙切齒,「再想不到,堂堂知府老爺竟如此下作!」

  袁長卿原就不是個擅長聊天的,更不會安慰人,只和五老爺對坐著一陣面面相覷。於是五老爺心裡又是一陣不滿——不解風情!

  珊娘聽說五老爺把袁長卿帶回莊子上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消息是侯玦告訴她的。

  那晚侯玦只是扭了腳,沒幾天就恢復了。只是,自出事之後,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便是笑起來仍那麼憨憨的,眸中到底多了些抑鬱。

  珊娘知道,他是在自責。一來,是因為他鬧著要來看他姨娘,才叫他倆遇上這樣的禍事;二來,若不是他姨娘起了壞心,珊娘如今的處境也不至於如此尷尬。

  其實說起來,珊娘也不是個會勸慰人的,除了寵著侯玦外,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開解於他。倒是侯玦意識到她對他的格外寬容後,便善解人意地壓抑下他心裡的那點愧疚,只裝作無事人一樣在珊娘面前湊著趣。

  如今珊娘是個半殘人士,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因此,莊子上有什麼風吹草動,便全靠著侯玦和三和五福她們給她通風報信了。侯玦的信報過來沒多久,侯瑞便陪著袁長卿過來了。

  珊娘的臥室自然是不會讓袁長卿進去的,他便在簾外坐了。侯瑞陪著喝了一會兒茶,五老爺那裡忽然就把侯瑞叫走了。然後,方媽媽又陸續把三和五福幾個全都叫了出去。

  珊娘便知道,袁長卿應該是有話要跟她說,且還是五老爺同意的。她把不肯出去的侯玦哄了出去後,隔著簾子問著袁長卿道:「出什麼事了?」

  便是沒人告訴她,家裡漸漸緊張起來的氣氛,她總能感覺得出來的。

  袁長卿沒料到她會這麼開門見山,微微愣了一下,然後才把最近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珊娘,又道:「五叔說,他答應過你,所以他不好來見你,叫我自己來問你的意思。」

  珊娘再沒想到,還有太太的事夾雜其中,不禁一陣擔心,問著袁長卿道:「你剛才說你有辦法。你有什麼辦法?」

  袁長卿道:「不過是鷸蚌相爭罷了。」

  許是聽到簾內沒有動靜,袁長卿便又細細解釋道:「我已經把消息傳到了京裡。可要等京裡動作,還需要些時日。如果我們兩家訂了親,那就是兒女親家,知府要動你們家,總得先考慮一下我們家的意思。而且,雖說李大一死,袁昶興就能從這件事裡脫身了,可我的婚事仍是老太太的心病,如今知道可以以太太的事拿捏你們家,怕更要對這件事上心了。她原就巴不得我娶個仇家才好,所以我基本可以預見,她接下來會做些什麼。只怕到時候不僅是你,連太太也要吃虧。既這樣,倒不如我們順了她的意先訂了親,然後再圖謀以後的事。」

  簾內沉默半晌,珊娘歎著氣道了聲:「太太……」

  袁長卿又一次犯了規,摸著她的思緒搶著道,「你放心,太太那裡應該不會有事,我有八成的把握。」

  珊娘又是一陣沉默。

  於是袁長卿又道:「至於袁二,這樣也好,畢竟鬧出什麼風聲,對你不好。不過你放心,這個公道我必定會討回來的。」

  心煩意亂中的珊娘並沒注意到,他說的是「討回公道」,而不是「替你討回公道」——兩字之差,含義卻迥然不同。一個是你我分明,一個是合為一體……

  珊娘垂眼看著膝上蓋著的薄被,半晌,才似自言自語般咕噥了一聲,「非要嫁嗎?」

  袁長卿默了默,走到簾子邊,看著簾內床上那個模糊的人影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叫你放心,但……」他心裡也默默一歎,「我大概只能再說一句『你放心』了。你放心,你不想嫁,我不會逼你嫁。這訂親也不過是走個儀式……」他頓了頓,翹著唇角微微一笑,「我許你跟我訂一輩子親就是,大不了我們一直拖著……拖到,你找到你想嫁的人。」

  而,事實上,他很清楚,跟他訂了親後,她就再不可能有機會找別人的。想到這一點,袁長卿頭一次覺得自己其實挺卑鄙的……想要她,又不敢明說,就這麼設計著她……

  簾內的珊娘自是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她鬱悶半晌,忽地往枕上一倒,拿手臂遮著眼,鬱鬱道:「只是訂親而已,是嗎?」

  「是。」

  「等情況允許了,我們隨時可以退婚?」

  「是。」

  「我真不想……」她頓了頓,默默深吸了一口氣,又吐著氣道:「行吧,就按你的主意辦吧。」

  她伸手拉過被子,將自個兒整個蒙進被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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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天命難違

  袁長卿和五老爺都是行動派,五太太帶著珊娘從莊子上回來的第二天,袁家的媒人就上了門。

  因著心裡的抗拒,珊娘把自己關在繡樓上,裝作整件事都跟自己無關。所以等她從五太太那裡得知,兩家商量定的文定日期,竟和她前世跟袁長卿文定是同一天時,她不禁一陣愕然。

  「……定在二十三那天,」五太太笑眯眯地道:「那時候已經過了立秋,天氣也沒眼下這麼熱了。你父親的意思,在文定那天一併替你做了及笄禮……」

  珊娘驀地一抬頭,截著五太太的話問道:「誰定的日子?」

  「老爺挑的。」五太太笑話著五老爺道,「老爺差點沒把黃曆翻爛了,最後才定了這個日子。」

  五太太是個心性簡單之人,五老爺把諸事瞞著她,她也就諸事不問,故而家裡竟只有她沒有受到這綁架事件的影響。這會兒,從沒生養過的五太太正熱心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對嫁女兒一事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珊娘卻垂下眼去。

  前世時,五老爺早就聲明不滿意這樁婚事了,所以那個日子還是老太太找人挑的,卻不想換了一世,竟還是那一天,且連跟她定親的那個人都沒換過……

  忽然間,珊娘有種天命難違之感。

  「這樣啊……」

  她垂眼咕噥著,那聲調聽上去頗有種生無可戀之蕭索。

  太太卻是不知道珊娘心裡的惆悵,只當她是害羞了,便轉了話題,跟她念叨起這兩樁大事的一應準備事宜來。

  鄉鎮人家,一年到頭難得遇到一件什麼像樣的大事,珊娘姐弟被綁架一事,便是在後世那個信息爆炸的年代裡都能上個頭條,又何況在這樣一個缺乏娛樂的年代裡。因此珊娘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她以為她的事沒個兩三年消停不了。不想等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結伴來看她時,她才知道,她的事竟只掛了不到半個月的「頭條」,就被另一個「頭條」給頂了下去……

  「……可神奇了,」若不是珊娘腿上有傷動不得,林如稚這會兒怕是又要習慣性地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了。「前一天晚上還下著雨呢,那牆都是濕的,可第二天一早,梅山寺的和尚開門一看,牆上竟出現了一尊菩薩像……」

  「關鍵是,這菩薩像竟是螞蟻組成的……」遊慧搶著道。

  趙香兒也不甘示弱地搶著道:「連眉毛眼睛都活靈活現的……」

  林如稚道:「大家都說這是菩薩顯靈了,四鄉八裡的人全都跑去那片牆下燒香。照理說,那香火該把螞蟻熏跑了才是,結果竟一隻都沒跑。後來不知道是誰說,這顯靈的螞蟻吃了能包治百病,就有人要去捉那螞蟻……」

  遊慧又搶道:「還沒動手呢,那些螞蟻就跟通了靈似的,呼啦一下全散了,菩薩像也跟著沒了……」

  趙香兒道:「然後就有人說,這是菩薩動怒了,那些捉螞蟻的人就害怕了,發願說要在寺裡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法事才做了七天,」林如稚道:「原本螞蟻爬過的山牆上就又出現一個淺淺的佛像輪廓。這一下,連外鄉人都來了。那幾天,梅山的山道上滿滿的全是香客,連我們想去書院上學都沒辦法擠過去……」

  遊慧道:「只可惜那印子只留了半天就看不到了,之後再沒出現過……」

  這等神奇的事,聽得珊娘都忍不住一陣咋舌,疑惑道:「許是誰在牆上抹了蜜吧?」

  趙香兒拍手笑道:「看,連十三都這麼說,可見這樣想的人不止我一個!」

  遊慧笑道:「所以還有人專門去舔了那牆,可牆上什麼味道都沒有,可見是真的顯靈。」

  珊娘呆了呆,遺憾道:「可惜了,我竟沒那福氣看到。」

  趙香兒忙笑道:「你能看到的。後來寺裡的和尚提議,照著那個印子在牆上刻個佛像的影子出來,現在已經刻好了。」

  林如稚笑道:「再沒想到,這竟還助了孤貧院一把。那孤貧院原就跟梅山寺只一牆之隔,借著這個東風,那些老弱病殘就在廟旁邊支了小攤賣些吃食玩意兒,倒意外謀了條生路。」

  這樣的事一出,連珊娘自己都差點忘了她的那點事,跟著一陣好奇地打聽,就更別說是別人了。

  當然,她也只是「差點」而已。她心裡到底不踏實,便拐著彎地向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一陣打聽。她這才知道,當初她才剛出事的時候,鎮子上確實曾熱議過一陣子,只是那時候傳說的版本就很多很亂,且許多還是左右相違的版本。所以到了後來,便是再傳些什麼聳人聽聞的話,肯信的人也不多了……何況之後還出現了更為聳動的「螞蟻顯靈」。

  便是大家再對珊娘的事怎麼好奇,那到底是別人家的事,不像這個「吉兆」,是自己可以沾光的,且十三兒也不可能像梅山寺的牆那樣任人參觀,所以大家轉眼就把珊娘的事拋過了腦後,只熱議起這「顯靈」的頭條來……

  ——果然,不管哪個年代,想要上頭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珊娘巴不得不上這個頭條呢。

  而,珊娘和五老爺都不知道的是,不管是「螞蟻顯靈」也好,還是那些有關綁架案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消息,其實都是袁長卿在幕後悄悄策劃的……

  袁長卿不知道的則是,他這裡悄悄做著的一切,其實都叫江陰城裡太子爺派來的那位欽差大人看在了眼裡。回京後,那位大人便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報給了太子爺。

  要說以前東宮對袁長卿的看重,很大程度只在於他的文才斐然和他那超越自身年紀的成熟穩重,如今那一位則意外地發現,原來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竟還是個不可多得的智囊型人才……當然,此乃後話。

  再說回珊娘。

  文定之期的巧合,叫珊娘陡然生出一種宿命之感。午睡夢回時,她甚至覺得,老天爺之所以安排她這番重生,許根本就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她和袁長卿之間的這段孽緣……是專門給她一個機會,去修正和他的婚姻?!

  可若是那樣,為什麼單單只有她一個人重生?!難道在那段關係裡,做錯的人只她一個?!他就沒有錯?!

  而細思量起她如今所知道的這個袁長卿,珊娘忽然頓悟到,前世時她對他的瞭解其實很是膚淺……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那時候根本就沒給她機會去瞭解他!

  ……也就是說,這一世,他肯給她機會去瞭解他了?!

  ……憑什麼他給她機會,她就得瞭解他?!

  這麼想著,珊娘忽然就是一陣暴躁。

  偏這時候侯玦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手裡還拿著幾隻新鮮的蓮蓬。

  隨著時過境遷,侯玦重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他跑進珊娘的起居室,見珊娘躺在窗前的軟榻上,便脫了鞋,利索地爬上軟榻,獻寶似地將那幾隻新鮮蓮蓬杵到珊娘的眼前,笑彎著一雙和珊娘相似的柳葉眼兒笑道:「姐姐猜猜,誰給的?」

  對於珊娘的親事,家裡只有五老爺知道個詳情。侯瑞因常在外面走動,跟珊娘一樣,很快也知道了被五老爺刻意瞞過的那些閒言碎語,加上他原本對袁長卿的感觀就不好,如今更是遷怒於袁長卿,對他可說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沒有老拳相向,就已經是他克制著自己了。家裡也就只有小侯玦和五太太一樣,真把袁長卿當未來的姐夫看待,且不說袁長卿之前還曾救過侯玦。因此,便是這時候因著二人的親事尚未下定,袁長卿不好登門,他仍是想著法子通過侯玦偷偷給珊娘送點小物件。比如,這時鮮的蓮蓬。

  珊娘才剛午睡醒來,正因夢裡夢到的往事而心煩著,如今一看到侯玦手裡的蓮蓬,頓時就是一陣惱火,劈手奪過那蓮蓬就從窗口扔了出去,一邊教訓著侯玦:「什麼人給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竟都往我面前遞?!」

  馬屁拍到馬腿上的侯玦呆了一呆,委屈地鼓著雙頰道:「這是姐夫叫我給你的……」

  「什麼姐夫?!哪來的姐夫?!你姐姐我還沒嫁呢!」珊娘又是一陣低吼。

  可再怎麼忐忑,再怎麼不安,日子仍似流水般靜靜淌過,文定之日很快就到了眼前。

  在文定過禮之前,五老爺先給珊娘行了及笄禮。上一輩子這及笄禮只走了個形式,連正賓有司也全都是自家人充當了。這一回,雖然珊娘腿還斷著,行動不便,老爺仍盡可能地搞得很是隆重,特特請了林老夫人作正賓,林如稚則搶得了一個有司之職。

  這裡才剛禮畢,那裡袁家送文定禮的隊伍就到了。

  萬幸的是,珊娘這會兒乃是半殘人士,便是需要她親自出面的場合,也都是能簡省就簡省了,於是轉眼間,她就被人抬回了她的春深苑。此時前面仍在走著文定的儀式,侯家的姑娘們作為女方親眷,全都留在前面觀禮了,只有林如稚、游慧、趙香兒這幾個小夥伴,伴隨著珊娘回了她的院子。幾人在春深苑裡一陣觀花下棋自得其樂。

  而即便珊娘再怎麼自欺欺人地不肯正視這樁婚事,這樁婚事在眾人眼裡仍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了。見她跟個沒事人兒似的,林如稚和遊慧等人先就是一陣擠眉弄眼。

  林如稚笑話著珊娘道:「再沒見過比你更不像個新娘子的新娘子了。」

  珊娘抗議道:「不過是訂個親,怎麼就是新娘子了?!」

  遊慧笑道:「怎麼就不是新娘子了?文定納吉過後,就該是納徵請期了。難道說,非要走到迎親洞房那一步,你才肯承認你是新娘子?」

  趙香兒則假意哀歎道:「好好一朵鮮花,竟插在了牛糞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林如稚聽了一陣奇怪,道:「你這話是不是說錯了?」

  「沒錯!」遊慧笑道:「香兒的意思是說,袁學長這麼鮮嫩嫩的一朵好花,竟錯插在十三這堆牛糞上了!」

  正說笑著,前面的儀式結束了,侯家姑娘們過來了。

  珊娘從莊子上回來後,家裡的姐姐妹妹們全都依著規矩遞過帖子要來探病的,不過珊娘不想應酬她們,便全都稱病拒絕了。這竟是她從莊子上回來後,頭一次見她的姐姐妹妹們。

  她對為首的七姑娘笑道:「之前我在莊子上養病,倒錯過了姐姐的好日子。」——月初時,七姑娘跟次輔家裡的親事總算定下了。

  一向詼諧的十五姑娘聽了,便打趣道:「這不算什麼,將來添妝的時候姐姐別落下就行。」說得眾人一陣笑。

  如今西園裡住過的姑娘中,七姑娘和十三兒都有了主,於是比十三還大了一歲的十一娘就難免有點尷尬了。且一直以來,侯家姑娘裡就有看不慣老太太抬著西園姑娘的作法,便有人說起那半鹹不淡的酸話來。也虧得十一娘向來沉穩,處處顯著個落落大方。

  珊娘卻是不知道之前十一娘的那些小動作,倒主動替她解了幾次圍,引得七娘含笑睇了她好幾眼。十一娘也感激地沖她一陣微笑——當然,是真感激還是假感激,也就只有十一自己知道了。

  至於十四娘。那丫頭顯然跟當年的珊娘那樣,是真把袁長卿此人看進眼裡了,因此這會兒雖然跟著眾姐妹們向珊娘道喜,那兩隻眼睛卻跟淬了毒似的,只恨不能當場毒死珊娘。眾人略閒話了片刻後,她便裝作無意的模樣,坐在珊娘的榻邊,對她笑道:「之前姐姐還口口聲聲說袁大表哥的種種不是,偏這轉眼間竟就結了親了。姐姐說的那些話我可都記著呢,等哪天閑了,倒要學給袁大表哥聽去!」

  一邊說著,她一邊故作親熱地在珊娘的斷腿上狠拍了一巴掌。

  珊娘哪裡受得住她這一巴掌,當即「啊」地尖叫了一聲,抱著腿就不抬頭了……

  真有那麼痛嗎?

  有七成吧。另外三成則是裝的。

  果然,幾個姑娘見十四娘闖了禍,忙一邊責怪著十四娘粗手粗腳行事不穩當,一邊又亂哄哄地叫找大夫。消息傳到前面,五太太趕緊放下前面的賓客,趕過來看望珊娘,又命人把諸位姑娘們全都請出去坐席。

  等眾人全都散開後,珊娘這才抬起頭來,沖五太太吐舌一笑,道:「沒什麼大事,就是被她們吵得頭疼。」又抱著五太太的胳膊撒嬌道,「太太可別拆穿我。」

  五太太哭笑不得地點了一下珊娘的額頭,便出去了。

  太太雖然單純,心裡到底惱著十四的不知輕重,所以便是五老爺問起來,也只說要等大夫看過才能知道情況。

  太太這裡這麼說著時,准女婿袁長卿聽了忍不住一陣皺眉,扭頭看向後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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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白爪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珊娘腿上有傷,便是她睡覺再容易驚醒,這時候也不得不同意讓人給她值夜了。

  而雖說那個綁架案至今還尚未結案,因李大被知府打死了,李媽媽也就被五老爺放了出來。且不說老爺再不肯同意留下李媽媽,便是李媽媽自己,也覺得無顏再見珊娘,竟從此不見了蹤影。珊娘求了老爺幾回,老爺都沒肯答應派人去打聽李媽媽的下落,她只得暫時按捺下來,等腿傷好了以後再作打算。

  沒了李媽媽,雖然太太那裡給珊娘重新指派了人來,珊娘仍只習慣用著三和五福兩個。如今也就她們二人各帶著一個小丫鬟,每天輪流在珊娘臥室外的榻上值守了。

  這天正輪到五福當差。

  今兒家裡又是辦及笄又是過文定的,叫全家上下都跟著一陣忙碌,竟是除了珊娘這個主角意外地比較清閒外,人人都累得夠嗆。樓下那隻西洋鐘打過九點時,五福六安早已經撐不住哈欠連天了,珊娘卻仍是精神抖擻得很。

  看著連眼都睜不開的六安,珊娘吩咐著五福道:「你們且去歇息你們的,我再看一會兒書就睡了。」

  五福略勸了幾句,見珊娘不聽也就作罷了,帶著六安在西間茶室的羅漢榻上歇下。

  珊娘看的是侯瑞給她淘換來的西洋遊記。是大周開國初期,頭一個出使西洋的使節寫的。如今不僅侯瑞對西洋的事情感興趣,珊娘也很有興趣知道,大海另一頭的人到底是怎麼生活的。這一看就叫她看得入了迷,直到五福一覺醒來,發現臥室的燈還亮著,便披衣過來數落了她兩句,珊娘這才憨笑著合了書,吹燈歇下。

  珊娘被驚醒時,一睜眼,只見南窗下的梳粧檯上灑著一層清輝。從開著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以及窗口掛著的那株吊蘭。一切看著既寧靜又安詳,可偏偏珊娘只覺得後脖頸處一陣陣發寒,似不知從何處鑽進一股涼風似的。

  頓時,書中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殺人越貨的海盜們,全都一下子跳到了她的眼前。她膽怯地閉上眼,才剛要扭頭面向床的內側,忽然一陣異樣叫她忍不住又睜開了眼。於是她便看到,通往東間起居室的門口似隱隱有個黑色的人影子……

  「五福!」珊娘渾身汗毛一炸,當即閉著眼就叫了一聲。

  便是五福睡得再熟,仍是被她這一嗓子叫得頓時清醒過來,忙和六安兩個急急爬起來,跑進臥室。

  「姑娘怎麼了?可是魘住了?」五福忙不迭地點起燈。

  隨著燈光的亮起,珊娘的膽子也跟著回來了。她睜開眼,往那個疑似人影的地方看去,便只見通往起居室的門邊上,那所謂的「人影」,原來是被銀鉤掛在一側的紗簾。

  此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正吹得那紗簾在微微飄動著,看著就跟個人站在那裡一般。

  珊娘不禁一陣訕訕,掩飾地問道:「哪來的風?」

  雖然此時已經過了立秋,可天氣仍還帶著尚未散盡的暑熱,偏珊娘是個怕冷不怕熱的,所以她臨睡前總習慣讓人關了朝北的窗戶,只開著朝南的。

  六安便掌著燈去起居室裡看了一圈,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北面的窗戶沒關好,叫風吹開了一道縫。」

  珊娘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笑道:「我說怎麼有點涼呢。」

  五福倒了一盞茶給珊娘遞過去,一邊打著哈欠道:「姑娘可真是。都說秋老虎,我跟六安都熱出一身汗了,偏姑娘竟還嫌涼。」

  「我就是個冰做的人兒。」珊娘接過茶盞笑道。

  又閒話了幾句後,三人便又各自睡下了。

  直到室內再次恢復寂靜,起居室北窗外,那美人靠式欄杆上才輕輕落下一道人影。

  能說能笑,也就表示她的傷應該沒什麼問題。

  夜色中,那黑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笑得落梅河裡的下弦月都跟著晃了一晃。

  接下來養傷的日子,對於珊娘來說,只四個字:歲月靜好。好吃好喝好睡。且那不成文的規矩,訂了親的女孩兒一般就不再去學裡了,如今她更是連一點功課的壓力都沒有,每天也只有在檢查小胖墩作業時才碰一碰筆。

  不過,從現在開始,已經不能再叫侯玦小胖墩了。只兩個月的時間,小胖就看著抽條了。這一長高,便漸漸瘦了下來,倒越看越跟珊娘長得像了。

  珊娘捏著他的臉蛋打趣著他時,小胖忍不住回嘴道:「還不都是你的骨頭湯鬧的!」

  老人們都說吃哪兒補哪兒,珊娘摔斷了腿,五太太就天天給珊娘熬骨頭湯喝。便是再好吃的東西,也頂不住天天吃,加上珊娘原就愛個清淡的口味,偏五太太那麼眼巴巴地望著她,叫她不忍心拒絕了太太的好意,只好等太太一轉眼,就把湯分給侯玦侯瑞。後來連侯瑞侯玦也不肯喝那湯了,珊娘便乾脆把湯給了五老爺。而只要拿太太做幌子,五老爺再沒有不樂意的。

  這一日,傍晚時分,珊娘正架著腿坐在廊下修剪著花草,方媽媽忽然提著個竹籃進來了。

  如今方媽媽可算是太太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兒。比起以前的馬媽媽,方媽媽只有比馬媽媽更能幹的,不僅叫太太的日子過得比以前更省心,連珊娘都覺得家裡再沒什麼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見方媽媽來了,珊娘趕緊放下花剪,又命小丫鬟將花盆搬開,笑著打趣馬媽媽道:「哪陣風把媽媽這麼個大忙人給吹來了?」

  「是東風。」方媽媽說著,將那竹籃放進珊娘懷裡,又笑道:「姑娘瞧瞧,喜不喜歡。」

  珊娘疑惑地看看方媽媽,伸手揭開竹籃上的翻蓋。卻只見籃子裡鋪著層柔軟的藍花布,藍花布上,一隻渾身漆黑的小貓蜷成一團毛球,正把臉埋在爪子下面酣睡著,便是珊娘打開籃蓋,小貓也只懶懶地動了動耳朵尖。

  珊娘一看便笑了起來,道:「好懶的貓。」

  她伸手撈起那隻小貓,這才發現,小貓並不是全身都是黑的,原本壓在身下的一隻右前爪則是白色的。便是珊娘這麼托著它的兩隻前爪吊著它,那隻小貓仍懶懶地閉著眼,只伸著舌尖舔了一下鼻頭,逗得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三和正好從旁邊經過,歪頭笑道:「看著倒像賴床的姑娘。」

  「我哪裡賴床了?!」珊娘立時扭頭反駁著,再回過頭來時,小貓竟已經睜開了眼,正一臉嚴肅地望著她。

  那是一雙金色的貓眼,烏黑的眼瞳就那麼直直看著她,那種全神貫注,不禁叫珊娘有種熟悉之感。於是她也盯著小貓一陣看。半晌,還是小貓先敗下陣來,蹬了兩下後腿,撒嬌似地「喵」了一聲。

  頓時,珊娘的心裡軟成一片,將小貓抱進臂彎裡,抬頭看著方媽媽笑道:「這是給我的?」

  「可不。」方媽媽笑道,「姑娘喜歡就好。」

  「哪來的?」珊娘問道。上一回為了見證前一世海棠花下的袁長卿,她曾以捉貓為藉口,騙著小胖侯玦跟她一同過去,只是,那隻貓原是有主人的,倒叫侯玦一陣失望。於是珊娘又道:「二爺早想要一隻貓的……」

  「這可不能給二爺,」方媽媽截著珊娘的話笑道,「不然可就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了。」

  珊娘一怔,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難怪剛才打趣方媽媽被哪陣風吹來時,方媽媽說是東風呢……東床快婿!

  三和五福此時也明白了過來,都在一旁看著珊娘一陣竊笑。

  珊娘想要板臉,可又覺得如果真板了臉,倒顯得矯情。可不板臉吧,她心裡又彆扭。

  她一彎腰,將小貓重又放回籃子裡,找著理由道:「要我養的啊,那就算了。養貓太麻煩了,別人養著,我偶爾抱過來逗一逗倒也罷了。」

  她這麼一說,三和立時跑過來,將那竹籃抱過去笑道:「哪裡用得著姑娘養了?我們替姑娘養著,姑娘高興時抱著解解悶就好。」

  她說話間,被扔回竹籃裡的小貓忽地就從竹籃裡站了起來。三和一個沒留神,那隻貓就蹬著竹籃一跳,竟穩穩地落進了珊娘的懷裡。它蹲著兩條後腿坐在珊娘身上,一雙金色的眼瞳嚴肅而認真地凝視著珊娘,不禁叫珊娘覺得,它好像是在指責她無故拋棄它一般……

  忽然間,珊娘就明白了,為什麼這雙貓眼看著叫她有種熟悉之感——這小眼神兒,這盯著人一刻不放鬆的擰勁兒,簡直跟袁長卿一模一樣!

  這麼想著時,她更不想要這隻貓了。

  偏那小貓以跟它那眼神極不相襯的嬌嗲「喵」了一聲,在她身上走了兩步,然後伸出那隻白爪子踩住珊娘的胳膊,身子一團,竟就在她的臂彎裡打起盹來……

  珊娘:「……」

  見她盯著貓不吱聲了,方媽媽忙笑道:「你們忙,我前頭還有事,就先走了。」

  等珊娘回過神來時,方媽媽早走得沒影兒了。

  正好出去辦差的五福回來了。五福是個喜歡小動物的,突然看到這麼一隻懶貓,忍不住一陣驚喜,蹲在珊娘的榻邊癡癡看了半天懶貓睡覺,然後抬頭問珊娘:「姑娘,給起個名字吧。」

  珊娘心裡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這貓送給侯玦去養,嘴裡卻不由自主地答道:「叫白爪吧。」

  得,連名字都給起了,留下就留下吧!

  珊娘默默一歎——只當他是在補上前一世對她的虧欠吧。

  從那隻貓開始,之後袁長卿那裡再送什麼東西來,珊娘也就懶得矯情了,喜歡的就留下,不喜歡的轉手就給了侯玦侯瑞。

  不過,袁長卿似乎把住了她的脈門一樣,送來的東西中,竟少有她看不上的。在他送來的東西裡,最得珊娘歡心的,除了白爪外,還有一輛孔明車。

  話說,虧得珊娘這會兒又瘦又小,被個力氣大點的婆子就能抱著上下樓梯,但即便這樣,她也只能被限制在自己的小院裡活動。便是她這一輩子原就打算做個宅人的,這般不是出於自己意願的「宅」,叫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樂意。然後,某一天,那「東風」就送來了一輛孔明車——後世叫作輪椅。

  珊娘明明心裡挺高興的,嘴上卻「作」著,撇嘴道:「當我要殘一輩子還怎的?竟特特做了這麼一輛車……」

  話還沒說完,就叫跟著過來的五太太在胳膊上拍了一記,「說什麼呢!」五太太頭一次指責著珊娘道,「人家把你的事記在心上,你怎麼也該念著人的好才是!」

  珊娘只得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向太太一陣討饒,心裡卻到底給袁長卿在小黑本上記了一筆。

  就在珊娘百無聊賴地養著傷時,外面的事情漸漸也塵埃落定了。

  頭一件,便是綁架案。因著袁侯兩家結親,叫知府老爺以為袁家人也看上了「玉繡」,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去,於是這樁案子很快就結了。

  第二件,袁長卿的婚事一定,已經在梅山鎮上盤桓了近三個月的袁老夫人終於帶著袁二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第三件,便是太太的玉繡。

  袁老太太要回京,只出於一個「孝」字,袁長卿也不得不親自送老太太回去,何況老太太那裡原就沒打算讓他能夠安心學業。臨走之前,袁長卿突然來見老爺。也不知道這翁婿倆私下裡說了些什麼,五老爺便跟五太太要了一幅大件的繡品給他帶回了京裡。之後珊娘才知道,他把那幅繡畫以太太的名義獻給了太后——也就是說,對外公開了太太才是「玉繡」的主人。而這一公開,那些想要暗地裡做手腳的人也就徹底沒轍了。

  八月初的時候,京裡的褒獎下來了。那時候珊娘已經能撐著拐走兩步了,便跟著家人一同接了旨。太后給五太太親筆提了「玉繡」二字,從此後,便再沒人敢打太太這繡技的主意了——當然,這是指外人。

  叫珊娘意外的是,來宣旨的,竟是熟人——五皇子周崇。

  宣完了旨,周崇笑眯眯地過來,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小盒子塞給珊娘,笑道:「答應你的東西。」

  「什麼?」珊娘一陣納悶,接過去打開一看,竟是一盒茶葉。

  「我答應過你的,明前的龍井。」周崇獻寶似地又道,「我可統共就只得了半斤,就分了你一半。」

  珊娘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道:「這話,聽著怎麼像是在討回禮?」

  周崇一眨眼,趕緊搖手道:「不敢不敢。」又湊到珊娘的身邊笑道:「再告訴你一件新鮮事……」

  卻原來,袁家人一路坐船回京,在碼頭換乘馬車時,那袁二不知怎麼竟擰了起來,不聽袁長卿和袁老太太的勸阻,非要騎馬進京,然後他的馬不知怎麼就驚了,生生摔斷了他的兩條腿。

  「嘖嘖,」周崇一陣咂嘴,「離京城可還有一百多里地呢,斷著個腿往京裡趕,夠他受的。」

  他覷了珊娘一眼,忽然壓低聲音湊過去小聲笑道:「我就說袁大向來是欠一分討兩分的性子,自個兒的媳婦兒被人暗算了,哪能沒個動靜。」

  珊娘先還聽得挺開心,這「媳婦兒」一詞一出,她頓時就不開心了,瞪著周崇道:「胡說什麼呢?!」

  周崇被她瞪得一愣,「你們不是已經訂親了嗎?」

  「訂了就不能退了?!」珊娘一時大意,這句話就這麼順口溜了出去。

  那周崇再怎麼渾不吝,到底出身皇室,最是擅長聽話聽音的一個人。聽著這話,他的眼忽地就是一閃,看著珊娘笑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倆的意思?」

  見已經說漏了嘴,且她知道,前世時周崇和袁長卿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便也不再瞞他,撇著嘴道:「是他的建議。」

  「啊……」這一聲感歎,直叫周崇歎出個九曲十八彎來。他斜睨著珊娘,摸著下巴又道:「若是這樣,真不知道該說你倆誰更沒眼光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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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短板

  袁長卿從京城回來時,是八月十一日的傍晚。

  八月十三,是珊娘的生日。

  而再過兩天,便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佳節了。

  十二日一早,小廝炎風就來到五老爺府上,遞上了袁長卿的拜帖,約好午後來訪。珊娘聽到消息後不禁一陣納悶。就她所知,袁家老太太跟她家老太太是一脈相承的要面子,這都快中秋了,闔家團圓的佳節,袁老太太那裡怎麼著都該把袁長卿留到中秋後再放人才對,他怎麼這就回來了呢?

  有那麼一刻,珊娘曾自戀地想過,他許是趕著回來給她過生日的。可那個念頭也就只轉了一轉而已,她可不認為他是那種會感情用事的人。

  五皇子周崇也不這麼認為,所以便問著袁長卿,「可是京裡出了什麼事?」

  此時他們正在林家的客院裡。此次袁長卿還是跟林二先生一同回來的。

  袁長卿正在書案後查看著給五老爺一家準備的禮單,聽了周崇的問話,他倒顯得挺坦然的,答道:「袁二斷了腿,家裡都疑心是我搞的鬼,我留下反而招人恨。正好老師那裡辭了掌院要回鄉,我就跟著一同回來了。」

  周崇默了默,歎道:「到底還是辭了……」

  且說春天裡林仲海探親回京後,朝中就不停有人想要把他從掌院一職上推下去。林二先生早就想撂挑子了,偏那杏林書院是當年世祖皇帝所創的皇家書院,除了宗人府,便是皇帝都沒有那個權利隨意任免書院的教職。如今宗人府的大宗正是當今皇帝叔祖一輩的老楚王。楚王早看不慣當今的昏聵了,哪肯依從那些人的意思罷免林仲海,便是林二先生自己想要辭職,老楚王都緊扣著不放。就這麼僵持了小半年,如今終於還是叫林仲海辭了出來。

  周崇長歎一聲,又道:「如軒走了,你也走了,現在連老師也走了,就單留我一個在京裡苦熬著。」

  不過他從不是一個會讓沉重情緒包裹自己的人,只轉眼間便換了臉色,賊賤兮兮地湊到袁長卿的面前,瞅著他道:「跟我說說,你跟小十三兒,到底是真訂親還只是糊弄人的?」

  袁長卿忽地一合禮單,抬眼凝視著他道:「你說什麼?!」

  那往常總是暗藏在濃密睫羽下的犀利,忽地就這麼釋放了出來,頓時叫周崇一陣受不住,下意識就避開了眼,「是小十三兒說,你倆只是權宜之計……」頓了頓,許覺得自己心虛得莫名其妙,他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只見袁長卿低垂下眼眸,看著手裡的禮單喃喃道:「她說的……」

  他重複這句話的語調聽著有點奇怪,既不是置疑,也不是陳訴,倒有點像是在感慨。

  周崇眨了眨眼,忽然往那書案上一趴,抬頭看著袁長卿的臉道:「這麼說,小十三兒說的是真的?你倆這真的只是權宜之計?」

  袁長卿屈起右手肘擱在書案上,垂在書案下方的拇指撫過中指上常年寫字留下的繭痕,然後再次以那種心不在焉的口吻咕噥了一句,「權宜之計……」頓了頓,他的唇邊忽地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垂眼看著中指上的繭痕笑道:「是啊,權宜之計。」

  只是,他所說的「權宜之計」,卻不是周崇所想的那一個,更不是珊娘所說的那一種。

  周崇哪裡能聽得明白他這雙關用語的本意,那眼忍不住一陣亂眨,又撐著書案道:「那天我還跟小十三兒說,也不知道你倆誰的眼神更不好使,明明是被滿京城姑娘們追逐著的『高嶺之花』,她竟愣是沒看上……」

  他話音未落,袁長卿的眉就擰了起來,瞪著他道:「你不是來宣旨的嗎?現在辦完差了,怎麼還不回去?」

  那冰刃似的眼,刺得周崇忽地一縮脖子,嘟囔道:「你管我!」

  「我自然管不了五爺,也不想管。」袁長卿站起身,將禮單放進拜匣之中,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不過是盡責提醒一下五爺,五爺在說話之前最好先過過腦子。這裡是梅山鎮,不是京城,鎮上民風保守,有些話在京城時說得,在這裡卻是說不得。」

  周崇一皺眉,「我說什麼……」他一頓,忽地抬手指著袁長卿,「不會吧,這你都知道了?!」

  其實這一次他搶著差事出京,一來是因為五太太的事他也算得是個當事之人;二來,卻是因為他在京裡又惹下了桃花債,且還差點就被人抓住把柄逼了婚。得虧他見機快,及時抽身才逃過一劫,但短時間內他卻是再不敢招搖過市了……而從袁長卿送袁老太太回京,直到他重新回到梅山鎮,算起來他在京城逗留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三天,卻不想這麼短的時間裡,他竟還是知道了他的事……

  周崇卻是不知道,他其實是做賊心虛了,其實袁長卿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那些事。只不過因為周崇無意中戳了他的痛腳,叫他一陣惱羞成怒,才挑著周崇的短處反擊過去而已。

  把袁長卿想得過於能幹的周崇不屑地一撇嘴,替自己辯護道:「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麼,腦子裡除了『嫁人』,難道就再沒別的念頭了?!不過是隨便說笑兩句,就當是對她有意思了。稍微給個冷臉,又說我是始亂終棄……天知道我跟她哪來的一個『始』,更談不上一個『亂』,怎麼就『終』了,還『棄』了?!」

  「那也是因為你自己行為不檢點。」袁長卿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叫過炎風。

  周崇抱怨道:「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麼啊!不過是正常的說笑,連打情罵俏都算不上……」

  「所以才叫你小心你的那張嘴。」袁長卿將禮單匣子遞給炎風,又囑咐他再去核對一遍禮物,然後回頭看著周崇道:「還有,你離十三兒遠點。」

  「什麼?」周崇一怔。

  「最近十三兒已經夠倒黴的了,」袁長卿又道,「偏你所謂的『正常』,連京裡的人都接受不了,又何況這是在鄉下。你就別給她添亂了。」

  周崇窒了窒,又不服地一擰脖子,道:「那是他們的問題!」又道,「再說,小十三兒才不會像京裡的那些女孩子們呢!」

  他忽地再次將手肘往書案上一壓,抬頭看著袁長卿笑道:「我說,到底什麼樣的仙女才能被你看進眼裡?虧我之前還以為你挺喜歡十三兒的呢。不過要說起來,小十三兒可真比我以前認識的那些姑娘們強太多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什麼全都擺在臉上,再不會像京城那些人,心裡想著一套,臉上又是一套。明明心裡不待見著我,單只沖著我身上的蟒袍,一個個仍能不要臉地往我身上撲,回頭還倒打一耙……」

  一句「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叫袁長卿背在身後的手指再次拈過中指上的繭痕。他忍了又忍,到底沒能忍住,忽地以指節用力一扣桌面,道:「你別這麼叫她!」

  「什麼?」

  被突然打斷的周崇一時沒反應得過來。

  「別叫她『小十三兒』,」袁長卿道,「聽著也忒親昵了。我說過,這裡不是京城,這裡對女孩子的要求跟京城不一樣,十三兒又才經歷了那些,你就別再給她添亂了。」

  周崇眨了半天的眼,仍是沒明白袁長卿的意思,便問道:「叫她『小十三兒』怎麼了?她排行不是十三嗎?又比我小。這能添什麼亂?」

  袁長卿默了一默才道:「她是跟人訂了親的姑娘。」

  「那又怎樣?」倒不是周崇裝傻,而是生在宮闈裡的他對民間的規矩還真是不太瞭解。

  袁長卿只得耐下性子來科普道,「在民間,訂了親的姑娘必須跟別的男子保持距離,不然就會招人閒話。」

  周崇愣了愣,笑道:「行,那以後我當眾不這麼叫她就是。」

  「背著人也不行!」袁長卿道。

  「為什麼?」周崇不滿了,「你不是也叫她『十三兒』的嗎?憑什麼我就不能這麼叫她?」

  「因為!」袁長卿忽地一側頭,犀利畢露的目光落在周崇的身上,頓叫他感覺一陣殺氣襲來。

  周崇本能地從書案上直起腰,愣愣看著袁長卿。

  袁長卿這才意識到他失態了,忙收了眸中的厲色,垂眸緩了緩,才道:「因為,我是她的未婚夫。所以我可以,你卻不行。」

  周崇又愣了一愣。眼前這人如果不是一向堪比豆腐塊般方正的袁長卿,他差點就以為他是個正在吃醋的未婚夫了……偏這人是袁長卿,打認識他那一天起,周崇就沒見他有過什麼不理智的行為,「吃醋」這種事,更不可能跟他有什麼瓜葛了。

  「你跟她的訂親,不是權宜之計嗎?」周崇疑惑問道。

  袁長卿默了默,然後看著周崇道:「總之,你以後叫她侯姑娘就好。」頓了一頓,又道:「十三兒最近受了太多的罪,你別再惹她心煩了。」

  他雖那麼解釋著,周崇卻更起了疑心,偏頭問著他道:「你……你真確定,你跟她之間,是『權宜之計』?!」

  有那麼片刻,袁長卿那濃密的眼睫蓋住了眸光。然後他抬起頭,看著周崇一點頭,「是。」

  ——所以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於「智」上堪稱高端的袁長卿於「情」上卻遭遇了短板。他之所以點頭,卻是因為他對珊娘的沒把握,他害怕他這裡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風聲刮到珊娘耳朵裡,叫他前功盡棄。他卻是沒想到,因為他這一點過分的謹慎,竟是誤導了別人……

  周崇一開始那麼問著袁長卿時,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直到袁長卿那裡肯定地點了頭,他忽然就感覺胸口驀地一跳。

  和癡長他一歲有餘的袁長卿不同,周崇開竅極早,且自記事起他就被一群女孩子們圍著,在一個「情」字上,他簡直可算得上是身經百戰。這種「症狀」的出現,他立馬就明白了,「小十三兒」勾起了他的興趣……

  此時袁長卿已經轉身走出了書房。

  看著他的背影,周崇不禁一陣慶倖。幸虧他和小十三兒之間只是「權宜之計」,也幸虧袁大對十三兒不感興趣,便是他下手,也無礙兄弟情義……

  正感覺百無聊賴的周崇忽然嘿嘿一笑,追著袁長卿過去,一邊嚷道:「誒,你倒是等等我呀!」

  袁長卿回身皺眉道:「我去五老爺家裡,等你做甚?」

  他才從京裡回來,於情於理都該帶著禮物去拜會一下老丈人,何況……明兒是珊娘的生日。雖然照規矩來說,他這個未來的女婿有資格上門討一碗壽麵的,可他沒把握他那未來的媳婦兒願不願意叫他上門。若是珊娘不願意,隨便找個理由糊弄五老爺五太太,不定他就真被拒之門外了。所以他得提前在丈人丈母娘面前刷一刷存在感,省得到時候著了十三兒的道。

  另外,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不定老爺太太看到他,會想起他正「獨在異鄉為異客」,不定心一軟,就讓他搬去府上的客院裡住著了……那他可真就賺翻了……

  「一起同去呀!」

  周崇笑著往他的肩上一撲,險些把沒防備的袁長卿撲了個踉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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