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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雪】第8號當鋪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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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1:59: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故事開始於一間當鋪,這是一間與眾不同的當鋪,典當的不止是金銀珠寶、大屋樓契,而是一個人的四肢、內臟、運氣、際遇、快樂,以及靈魂。價值高昂,只看你捨不捨得?有沒有興趣? 男主角是當鋪老闆,他唯一的女夥伴阿精已和他共同管理當鋪100多年了。他們曾經是平凡人,卻因為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而共同經營此當鋪並長生不死。阿精暗戀老闆已100多年了,老闆卻不能響應阿精的愛,因為他已把世世代代的愛情典當給第8號當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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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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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0:03 |只看該作者


新世代愛情魔女深雪  最奇幻迷離的長篇代表作

    為什麼香港的年輕人現在最流行說:我要用深雪的方式來愛你?!

    為你深掘愛情的異質存在感,連天王巨星劉德華也為之深深著迷!

    『認識深雪,使我對看小說越來越熱愛。看了第8號當鋪,使我對深雪越來越佩服。』~書迷劉德華

    這是一間與眾不同的當鋪,典當的不止是金銀珠寶、房屋地契,而是一個人的四肢、五臟、運氣、際遇、快樂,以及──靈魂。價值高昂,只看你捨不捨得。有沒有興趣?請即來臨《第8號當鋪》——

    走進第8號當鋪的驚艷

    看到《第8號當鋪》封面的人,通常是同一號表情言語:屏息,眨眨眼,說『好美啊!』我也是在如此驚艷中走進《第8號當鋪》。立刻,再度為內容震顫不己,好奇特的當鋪啊!彷彿進入甜美又危險的魔法世界,讓每個人不得不一步步深陷。場景之華麗、人物之冷酷,固然是其中原因;但,最致命的是它開宗明義的表示『第8號當鋪』什麼都收,內臟、手腳、愛情、靈魂……都可以典當來換取你所貪慾的東西!多麼引人暇思嚮慕的情節啊,我忍不住開始想,如果是我進當鋪,我要……

    緊接著的血腥場景更是發揮『暴力美學』於極致,和原先預想的愛情故事簡直是十萬八千里,我開始懷疑這是一個科幻靈異故事了?再仔細讀下去,發現深雪真的很善於鋪陳壯麗的奇景和聳動的劇情,每一頁都好像在看好萊塢電影,過癮極了!而且有些部分還要深思,猜測她想表達的真正意圖。

    能把致死不渝的愛情,與詭譎貪婪的人性、地獄天堂的對比,和命運得失間的反省悔恨融合為一,實在要很高的寫作功力,深雪真的是新世代最獨特的異類愛情作家,值得我們深度賞析!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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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0: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這個夜,沒有星沒有月也沒有風,天是一片紫藍色。

    有一個男人,他走過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皺住眉低下頭往前行。

    他神色沮喪,而走路時一拐一拐,事實上,他左邊腋下,正撐著一副枴杖。長褲管遮掩了他的殘缺,他的左腳,由大腿至到腳掌之處,都是中空的,褲管內是一副義肢。他失去了左腳,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條腿是半年前的事,習慣了之後,倒也不算什麼。是的,只不過是失去一條腿。

    低下頭走路已成為他近年來的特色,一個失意的男人,活該是垂頭生活的。事業上的大挫折,扭轉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敗中生活的男人,頸項特別軟弱,支持不了昂然抬頭的動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頭過他的每一天。

    這個夜仍然是低頭的一個夜。但頭再低,他還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樣拐彎,他知道向前再怎麼走才會到達他要到的地方。他在這段路上走過兩次,兩次都刻骨銘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誌難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來的頭垂得比上兩次更低。

    紫藍色的天空有著一種陰霾,無風的夜裡,男人卻不由自主地渾身寒了一寒。隨枴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藍色的夜空下,發出了矚目但孤寂的「咯咯」響聲。

    快到了,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頭,他便看見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偉、豪華、深不可測。

    這座豪宅佔據一個山頭,萬樹遮蔭,樹木再生長得整齊,仍然有種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後是廣大的平原,平原之後是山崖,山崖之後是大海。當男人第一次走到這豪宅跟前時,他也懷疑過為什麼他只是隨著小巷拐彎,但到達小巷的盡頭居然會是一個大山頭,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卻由山崖作終點。然而,心裡實在太多煩擾,這種地理上的邏輯問題,他沒空閒深究。

    只知,他終於到達了,是這裡,門牌上有一個阿拉伯數字:「8」。

    豪宅的鐵閘上有三組雕刻的圖案,分別是九蛇相纏、火龍嘯天、蝙蝠倒掛,是精細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當他環境好之時,也愛收集一些雕刻之類的擺設,亦有雅興研究中世紀的歐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變賣的都賣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興致。

    他在大閘前站定,一如往常兩次,大閘一動開啟,緩慢的,沉重的,迎進一個受命運擺弄的人。

    一踏進大閘之內,忽然便起風。大閘之外的世界無風無聲,是靜止的,大閘之內,則有迎面刮來的風,風刮起了落葉,風刮起了他的外套邊沿,風令他的眉頭皺得更深。

    從大閘經過烈風洗禮後,五十尺的距離之後,是大門。

    豪宅的大門是木造的,很巨大,門上有環型的鎖,鎖上的圖案是一頭猙獰的獸,像獅也像龍。這頭獸,雖然鎖在門鎖之上,卻就是有一種朝著人心內緊緊盯住的壓迫感。如果一把鎖是一道門的關鍵,這麼一把有著狂獸的鎖,就顯示了整間豪宅的陰沉。

    男人伸手出來敲一下,大門便自動打開來。

    豪宅內光鮮華貴,燈也很亮,與外面紫藍色的幽暗,相差很遠很遠。

    雲石地板,華麗的水晶吊燈,紅色的幕幔,就如一間六星級酒店般豪華考究。男人在門廊前站定下來,深呼吸,然後朝右邊走去,他知道路該怎麼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間房間。

    枴杖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亮,餘韻夾雜著迴響。

    第三間房間。男人站在門前,房門同樣地自動打開來,這一間房間,是一間很大的書房,兩面牆放滿書,由於樓底高,書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頂層拿出書本。

    房間中央是一張很長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儀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張紅色絲絨沙發,男人現正坐下來,放好枴杖。而台的後方則是一張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後面約八尺的距離,是另一道門。這間書房並沒有個。

    男人在紅色絲絨沙發內,明顯是坐立不安。

    末幾,黑皮椅後的門打開了,一名次冠楚楚的年輕男士走進來,他朝沙發上的男人點了點頭,接著坐到椅子中。

    年輕男士的長相英俊,一雙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燙貼的西服,亦令氣度優雅的他雍容華貴。

    這種襲人而來的貴氣,猶如秉承了千秋萬代的貴族之血,令他的儀容有著神人一般的氣質。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聽從,令人無法不信任。

    「老闆……」男人說話。

    被稱作老闆的年輕男士說:「楊先生,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男人說:「我的生意,一直沒有好起來,上兩次來典當的股票……以及我的一隻腳,換回來的資金都不夠翻身,現在,我欠下了一筆很大的債務。」

    老闆和氣地問他:「楊先生,那麼你今次還想典當什麼?」

    忽然,男人激動起來:「我來當我條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圖跳起來,但因為早已典當了一隻腳而行動不便,於是仍然是動彈不得。猶如他的命運。

    老闆說:「你那筆債務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萬。」

    「美元?」老闆問。

    「港元。」男人回答。

    老闆便說:「是小數目,不用典當一條命。」

    男人聽罷,臉上稍稍有點緩和之色。

    老闆再說:「典當一個腎。」

    「腎?」

    男人正在考慮著,腎對於他來說,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腦中思考著的是,失掉一隻腳不會影響健康,但失掉一個內臟器官,健康可能會變差,身體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場上拼勁?於是,他猶豫了。

    驀地,絲絨沙發後的大門打開來,先是傳來一把聲音:「腎好!典當一個腎包你連本帶利返回來!」

    這是一把女聲,男人向後望去,他認識她。「阿精小姐。」他禮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來紅酒、芝士與魚子醬,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後斟了杯酒遞給男人,她說道:「一個人有兩個腎,你看老闆多為你著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著阿精。

    阿精續說:「讓我看看--」她伸手出來,緩緩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繼而翻開他的掌心,她細看了一回,這樣告訴男人:「只要債務可以還清,三個月之後你的財政便有轉機。」

    男人聽著阿精的話,心裡頭安樂起來。

    阿精放下他的手,說:「就讓我們幫你吧!」她的目光內,滿滿的憐憫,以及誠懇。

    男人再考慮多一會,便點頭答應了。

    老闆的桌面上出現了一份協議書,他循例向男人說明:「楊先生,今後你的腎臟便由我們保管,如若半年內不來贖回便歸我們處置。」

    男人接過了協議書以及筆,在「委-人」的一欄上簽署。

    走廊中,忽然一陣寒。

    阿精向門後的走廊瞄了瞄,沒有理會。她說:「楊先生,那麼我們可以開始了。」

    隨著阿精的這一句,老闆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揚,這是迷惑眾生的催眠姿勢。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個飄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著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種在有生之年感受過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濃一點,襲擊著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張開也能看見花一樣的美好,令耳朵被掩蓋了也能聽見風的幻妙,令舌頭孤寡之際也彷彿品嚐到甜糖一樣的親密與滿足。

    好安樂好安樂。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該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領受著恩賜一般的寵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實。

    書房中,手術正在進行中。

    沒有花香也沒有花蜜,更沒有微風。老闆專注地把他的手伸進男人的身體內,他抓著了男人的一個腎,掏手拉出來。

    是一場沒有痛楚沒有流血沒有感受的手術。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腎臟,鮮活漂亮地離開了它的主人。

    老闆看了那腎臟一眼,阿精便遞來玻璃瓶一個,那個人類的腎臟,便收到玻璃瓶之內。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單生意那種得意洋洋,她抱著玻璃瓶轉身由正門離開。

    男人的身體上不見任何傷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畫面,從那花香之地,他看見了他的一雙子女,他們因為男人得到了金錢,因而得以完成學業,他們頭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長歎一聲,然後,他在現實中甦醒。這現實卻不再在第8號當鋪,而是,不知何時,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邊躺著睡得正濃的老妻。

    他撐起身來,撫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熱,他知道,他的腎已被典當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個腎,被阿精帶著隨走廊盡頭往樓梯向下走,走進一個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鑰匙把門一開,便是一個如放射性設計的大房,中央是一張圓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條小路都放著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進第六條分岔路,路的前端書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樣。擦身而過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樓契、金銀珠寶,更有手手腳腳、各式各樣的內臟,腎啦、肝啦、胃啦心臟啦、腦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紋,盛載著比四肢與內臟更貴重的東西。

    走到三分一之處,阿精停下來,面對著的這層木架上,有一條完整地切割下來的腿,腿放到一個大型玻璃箱之內,完美新鮮,保存得很好,一點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樣。這是楊先生的位置,他的腎臟會被存放到這裡來。

    楊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現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著木盒,在心裡想道,不久之後,可能便會派得上用場。

    木盒內,將會盛載特別資重、無影無形的東西。

    轉頭一望,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測,想有多遠便有多遠,這二十年間的典當物都會放到這第六行之內,一個玻璃箱並一個的排下去,無盡頭的,排到一個能夠添加又添加的空間之中。這個空間,能夠容許再多的典當之物,只要有人願意當,便有更新鮮的空間。

    然後,過了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會自動自覺挖通出來。

    之前的五行小路,設計也是如出一轍,滿滿的玻璃箱內是人類的四肢、內臟,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條小路,一望無盡,走極也走不完,這些小路上,有永遠贖不回的珍寶。當客人以為有天能回來贖回之時,卻不知道,一旦放上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歸新的主人擁有。

    新的主人。一個你與我都不敢貿貿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類的耳朵要靈敏的她,聽見高跟鞋的響聲在大堂走廊上響起來,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與她做了預約。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後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較資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內只有一個木盒子,內裡存放著Mrs  Churchill的嗅覺,三年前,她來與當了她的嗅覺,以後的生命,所有氣味均與她沒關連。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視能力那樣,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書房內的紅色絲絨沙發上。

    年約三十七八歲的Mrs  Churchill風華正茂,一副富貴太太氣度的她,正向著老闆說話:「我來是要典當我的女兒未來五年的運氣。」

    阿精一聽,便低嚷:「好啊--」因為這會是一過珍貴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兒才十五歲,少女的將來是貴價貨色,少女的五年運氣但錢非常。

    誰料,阿精卻又接著聽見--

    「哪用典當你女兒的運氣?我給你一個好價錢,你典當另外一些東西。」

    這是老闆的話。阿精側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當了。

    老闆說下去:「你女兒的運氣價錢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賣你在六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的五年運氣,價錢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驚喜地回應。

    阿精卻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運氣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闆又再次放意作出違背市價的決定。

    後來,Mrs  Churchill便答應了,阿精打開木架上的木盒,就這樣接收了Mrs  Churchill將來的五年運氣。

    她輕輕搖了搖頭,離開密室,繼而走上樓梯,返回書房。Mrs  Churchill已經離開。

    阿精推門而進,她對老闆說:「別做蝕本生意。」

    老闆正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他聽了,不答話。他轉一個身,捧著書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張微笑的、低著的臉。

    他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單蝕木生意?但這種不應有的正義感叫他感覺快樂。

    少女的五年光陰對她其後的一生無比重要,老闆才不願那名貪錢的母親肆意破壞。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歲一段期間,將會毫無運氣可言,她賣走了她的五年運氣,於是走在街上會被車撞倒,躲在家中會有賊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園淋花也會給天降的石頭擊中。

    但老闆不理會了,她又不是為了困難才作出典當的決定,她只是純粹想要多些錢。

    老闆並不喜歡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兒平日過著怎樣的日子?一定不會好受吧!有這樣為她設想的母親。

    阿精望著老闆的背影,輕輕呼了一口氣。她其實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對朝夕共對了超過一百年的拍檔。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為人。只是,她有責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著面的他說:「今晚還有第三個預約。」

    「是誰?」他合上書,這才轉過來面向她。

    她說:「是新的客人。」

    他點了點頭。忽然窗外刮起一陣風,掃起了一堆枯乾的落葉,落葉刮向這座大宅的外牆。他聽到了,雖然這間房並沒有個。他說:「大風。」

    阿精接下去,說:「風再大也不用怕,要來的人始終會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裡,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正拿著地圖向前走,這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由一個勤勸他不要自殺的人手中接過,那個人告訴他:「你到這個地方去吧,他們會解決你的問題。」

    他問:「這是什麼地方?」

    那個人說:「這是一間當鋪。」

    「當鋪?」他憂愁起來。「我已經兩袖清風了,身上、家中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

    那個人便問他:「你有沒有一支筆?」

    男人不明白。他問:「筆?」然後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後褲袋內,他果然找著一支筆。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鋼筆,只是,他從來沒有見過。

    他正疑惑,那個人便說:「對了,帶這支筆去見當鋪老闆,他會幫助你。」

    男人帶著不明不白的心情望著手中來歷不明的鋼筆,思考的問題的中心點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到他再抬頭之時,卻發現那個人已經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無影無蹤,有那似乎根本從沒有出現過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後,男人才決定依著地圖出發。

    地圖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個墓園之後向右邊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後向右邊的路走去,便會看見一座大宅,門牌外有一個「8」字。

    那是第8號當鋪,地圖上是這麼說。

    男人依著指示向目的地進發,路途出奇地順暢,他在這順暢之中疑惑了,怎麼,他從來不為意,郊外有一個墓園,之後又有這些小路,最後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壯觀的豪宅。

    在造城市內住上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實,男人的疑惑是合邏輯的。這世界上,無論是誰要到達第8號當鋪,無論他從哪個城市出發,他也是跟著同一個地圖向前走。

    同一個指示,同一條路,同一座山。

    沮喪、失意、急需金錢來活命的人,都走著同一些路,到達同一個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類的終極方向。

    男人到達了第8號當鋪,忍不住笑起來,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顧客,他被大門迎進,他被大宅內的溫暖光亮歡迎,到最後,他解除了他的防備,向走廊的第三間房間內進,他看見一間書房,一張紅色絲絨沙發,以及一個坐在長穆之後的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儀容典雅,有著神人的貴氣。

    他對來客說:「三島先生,歡迎你。」

    沒錯,男人的名字是三島。他聽見自己的名字,當下舒出長長的一口氣。這環境比一般印象中的當鋪要豪華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輕男人當然就是我們的老闆。他介紹自己:「我是這間當鋪的負責人。」

    「老闆。」三島向他鞠了一個躬。

    然後,從書房的大門處走來一名風姿綽約的美女,年約二十六七歲,輪廓分明,身段修長,她衣著人時,手中捧上魚子醬、芝士與紅酒,明顯是來款客的。

    她對三島說:「我是阿精,我負責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島跟前彎下身,上衣的領口向下墜,露出線條優美的乳溝。三島不期然分了分神,剎那間忘卻了一切的煩惱,他想到的是,從前日子好之時,他在高級夜總會消遣的豪氣風流。

    俱往矣。

    「是法國貨哩,很不錯。」阿精遞他一片塗了魚子醬的芝士,又給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說,然後甜美地笑。

    三島不客氣了,他吃著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後問:「你們沒有別的員工?」

    「只有我們二人。」老闆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與下人。」

    「客人典當了的物品你們賣往哪裡?」男人再問。

    「一個比這個世界更大的地方。」老闆說。

    「哪裡?」

    「一個永恆之地。」老闆給他一個最接近真實的答案。

    三島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著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實並不關心典當物的所往處,他比較著意典當之後的回報。

    老闆問他:「三島先生,我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三島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資,但失敗了,急於需要一筆錢填補。我遇上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紹我到這裡來。」

    老闆說:「你要典當些什麼?」

    三島拿出那支鋼筆。

    阿精一見便說:「好漂亮的鋼筆啊!」然後上前去拿到老闆跟前。

    老闆檢視著鋼筆,阿精面帶笑容地說:「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這支鋼筆價值不菲!」

    三島也就抓了抓自己的頭,然後說:「家傳之寶!」

    阿精的笑意更濃了!「是嗎?」

    看著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島急忙賠著笑。

    老闆再開口說話:「五十萬好不好?」

    三島的表情驚愕:「五十萬……」

    「嫌少?」老闆的神情微微帶笑:「加多五萬。」

    三島立刻說:「好!好!成交!」他從褲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說:「多謝你了,三島先生,你這支鋼筆實在是精品!」

    「是嗎?」三島仍然在抹汗。

    老闆說:「三島先生,錢我們明天一早便會過戶給你!」

    三島不斷的唯唯諾諾。

    阿精這時候走前來,伸出尖長的手指,帶點挑逗地在三島的臉上輕掃,指甲觸碰著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奪晚,在陌生環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點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勢維持了大約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隨著她的手指轉動,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決定收手。她說:「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島這才放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幸好,只不過是三十秒。

    「三島先生眉濃眼藏神,鼻頭有肉,嘴唇稜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蹺,依我預料,三島先生將來不單止富有,而且權傾四方。」阿精做了一個名揚四海的手勢。

    三島臉上頃刻歡容,眼睛也瞪大起來。

    阿精說下去:「只要三島先生一有困難便知會我們,我們定會義不容辭。」

    三島很不好意思,又滿懷感激。「謝謝你們的幫忙。」

    「別客氣,三島先生是我們的貴賓!」阿精說。

    三島仍然不斷鞠躬道謝,阿精與老闆作了個送客的手勢。阿精開門把三島送出書房,然後步過走廊,繼而在自動開啟的大門前送別他。

    三島踏出這所大宅的大門,步向被強風捲動著落葉的大閘。阿精在大門逐漸關閉的隙縫中,看著三島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回來再回來之後,變得無手無腳無肝無胃無心,甚至失掉靈魂的變異。

    終有一天,這個健全的男人,會為著典當,而變得人不似人。

    門完全關上了。阿精拍了拍手,慶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木放到老闆跟前的那支鋼筆在無聲無息間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鋼筆,一樣握得住的物質,在這間大宅內隨時隨意在空間中消失蒸發。

    他們才不要三島的鋼筆,這是他們誘使他成為他們的顧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說第8號當鋪經營手法不正當,顧客都是自願的,只是,老闆與阿精手上有一列詳盡的名單,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極有潛質的靈魂,這批靈魂特別的貪婪、愛投機心術不正、崇拜不勞而獲、放縱世俗的物慾。老闆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試探這批靈魂,看看他們與第8號當鋪有沒有緣分。

    試探。我們都不會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誡我們,切勿受魔鬼的引誘。

    今夜,工作完畢,老闆與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們步向二樓的範圍,二樓之處,分別設有兩個獨立行宮,內裡是品味很不一致的兩個世界,老闆及阿精各自存活於此。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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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當老闆與阿精不用工作之時,他們各有自娛的方法。

    這一天陽光正好,天很藍很藍。

    日間的第8號當鋪比起晚上要熱鬧許多,雖然還是只得一對主人,然而來來往往的僕人便有十多名,他們照料著老闆與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顧兩個人,此幢大宅又遼遠廣闊,氣派不凡,可以想像,老闆與阿精的日子過得極好。富貴、舒適、閑雅。

    吃早餐之時,一張長-上僕人來來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絕而來的有水果、炒蛋、香腸、沙律、湯、麵條、各款麵包與飲品。老闆曾經向阿精提出過這是過度運用資源,兩個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堅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認為單單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貧窮、無品味的表現。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邊享用她的早餐一邊忙碌張羅:「這個雪花蝦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雲腿冬瓜條夠清淡,適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廚子以後可以多做這兩個菜做早飯。」

    「這是什麼白粥?當中的瑤柱一點都不夠香,我們的海味供應商換了嗎?」

    「奄列不可以連續兩天用肉類做餡料,這是我告訴過你們的呀!為什麼不選用磨菇?水果也不錯,近來的水蜜桃好。」

    「為什麼這星期沒有芝士?給我要那種軟熟的Mrs  Churchill。」

    當阿精指指點點時,老闆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時不發一言,埋頭在早報的紙張中,英文報章的頭條是華爾街股市崩潰,他可以想像,由今個月開始,當鋪的生意額必定會提升。

    阿精正在品評她的咖啡:「這種咖啡豆夠香,出產地在哪裡?」

    老闆從報紙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擺放了五六隻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驚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闆反而吃得少。

    他習慣了阿精對食物的  嗦嗦,他放下報紙,對她說:「待會到後山騎一陣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頭向老闆望去,歡喜地說:「好啊!」

    老闆站起來,轉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宮,而阿精,望看老闆的背影,滿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開心。

    她喜歡與老闆一起做上任何事,當然包括騎馬。

    她笑意盎然的趕快吃掉一個朱古力牛角包與一小碗日本冷面,雖然還是有點意猶未盡,但她還是決定今天的早餐到此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宮,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間,往騎馬裝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褲黑筒靴。

    更衣完畢,她又走回樓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長廊,威風凜凜的她走到屋外的馬房,由馬伕把她的愛駒拉出來,她騎的是一匹白馬

    老闆已經在他的黑馬上,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隨她的白馬向老闆的方向跑過去,她的臉上有漂亮的笑容,與藍藍的天很配襯。

    老闆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認為陽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樹林,他提議:「我們鬥快跑過樹林,在樹林之後的地方停下來。」

    阿精一聽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馬奔馳,她要比老闆走先一步。

    白馬跑得那麼狠勁,周道的樹木都變成綠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場包圍下,在速度的懷抱中,她有種夾雜於虛幻與現實的快感。跑快一點吧,再快一點啊,讓我贏讓我贏,贏不了你的心,贏不了你的注目,也請讓我贏一次,讓我的馬匹比你的跑得快,讓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來,讓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皺住眉,堅定地向前注視,馬匹矯健地穿梭在樹林之間。老闆有時候爬了頭,有時候隨後,阿精總不放過他。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驕傲,放下了低頭暗戀一個人的卑微,昂然抬頭高速前進,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嚴。

    樹林的前端散發出白光,即是說他們快跑出這個樹林,到達約定的終點。阿精用力策動她的白馬,她又再次擦過他的黑馬,她擋住了他的去路,她領先。

    白光衝擊流滿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馬已越過樹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聲音不絕。

    馬跑到山崖邊便停下來,馬向天叫了一聲。

    她回頭,他的馬正跑過來,他做了一個「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見了,心寬地朝他笑。

    贏了,頃刻,一身一心,都充滿自尊。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兩匹馬兩個人在山崖之前,凝視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萬里無雲。這一片海這一片天背後的樹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樣。事實上,這是老闆與阿精共同擁有的獨立空間,他們要天藍、巨浪,還是陰暗無光,海水平靜如湖,半分困難也沒有,在屬於他們二人的空間內,一切受著他們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靈魂,包括這角落的天地萬物,也包括時空。

    有日與夜的轉移,但沒有時光的流逝,永恆的青春永恆不老的身體。在這奇異的時空中,他們無憂無慮的存活著,享受著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買一個人的所有,奉獻給一道他倆要下跪的大能。

    老闆與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會,老闆先行把馬匹掉回頭,慢慢踱步走進樹林,返回他們的大宅。這一次,阿精跟在後頭,再沒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愛的人的背後,一如過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愛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會知不會取笑。而她,也不會看到他的冷漠。

    這一百多年,這些日與夜,她也是這麼的過,浮沉在一個男人的疏離之間。

    返回大宅之後,如沒需要處理的公事,老闆與阿精都有他們的活動。

    老闆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間偌大的房間中,放有一張大木台,木台上是一個又一個未著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間中又擺放了好些強線。老闆是製造小提琴的專家。

    一百年來他做了多少個?其實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個。不成功的,怎樣也有百多個,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願。一個擁有無盡光陰的人,他的時間是廉價的,他希望用十年時間做一個琴然後毀掉,無人能夠說是不應該。當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處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個精美的琴。

    老闆意圖製造一個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錢向坊間搜羅數百年歷史的古琴,古琴質料上乘,只要絃線仍然有力,所奏出來的聲音會是一流的,不過當然,演奏出來的音樂美妙不美妙,還得看這副琴有沒有靈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闆捧在手上注視著一具剛剛鑲嵌完畢的小提琴,希望賦予它一個靈魂。

    他對琴作出了一個「我賦予你生命」的動作,連續做了三次。琴沒變,空間沒變,他亦沒變。

    是的,只是一個渴望,鬧著玩的。他從來只有帶走一個人的靈魂的力量,沒有給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擁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無敵。

    他放下了琴,造一個,好不好扔掉?

    還是拉奏一曲吧。

    老闆把另一個有二百年歷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開始了。

    引子輕快而跳動,末幾,卻瞬即變為深沉。

    這是韋華第Iivaldi的四季組曲中的《冬天》。

    音調高而尖的會不會是冬天的烈風?低沉瘖啞的,是當雪下得很深之時的回憶吧。急速的音調帶動迫近人心的嚴寒,忽然之間,在凜烈之下,人的呼喚逐漸沙啞起來。最後是寂寞,狂風暴雪再寂靜之後的寂寞。

    這是很男人的一節組曲,老闆很喜歡拉奏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宮走出來,她聽見拉奏的音樂。

    她站到老闆的行宮門前,聽著他的拉奏,沒多久後,她便替這段巴洛克時期的古典音樂譜歌詞。

    她的歌詞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聲,但已禁不住開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闕古典音樂中出盡力撥動手手腳腳,口中哼著同樣的一句歌詞:「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闆。

    忽然,拉奏聲音停止,嚇得她急急腳跑回自己的行宮之內。

    不,他不會聽得見的。

    不過,就算他聽得見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聳聳肩。

    阿精也喜歡音樂,但她喜歡有歌詞的音樂。由人聲如泣如訴唱出來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給發洩的歌。

    歌,不應單單只得音韻啊,一定要有情情愛愛的歌詞才似樣。正如人生嘛,不能夠只得流流長的生命,當中,要有些情愛內容才更豐富。

    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這一定不是老闆的信念。老闆從來不喜歡歌詞。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宮中引吭高歌:

    你問這世界最遠的地方在哪裡?我將答案拋向藍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愛總是逆向行駛,你說你愛我,我怎麼能跟得上你?

    你問我這世界,最後的真愛在哪裡?我把線索指向大海之外直達我懷裡。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麼能聽得下去--

    唱得很興奮,像大歌星那樣有動作有表情,對著窗外的草原,她拳頭緊握,唱著她認為與她有關的歌詞,歌詞中與她心事吻合的,她總唱得特別的響亮。

    好肉緊好肉緊,拳打腳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麼能聽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來歎一口氣。唉。

    有些時候,空間太多,老闆忙於造小提琴,阿精顯得無聊,便會乘搭她的私人飛機往世界各地搜羅美食,順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 法國蝸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鵝肝,一個蜜酒燴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紅酒。其他顧客對這位很能吃的小姐紛紛投以注目禮,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連伴菜也一掃光,很滋味的樣子,一口接一口。

    什麼也不剩下,她結賬,接著到另一間餐廳再吃過,她要了一個四個人份量的海鮮盤、紅酒燴牛尾、墨魚子海鮮嗜喱、蟹肉雲吞龍蝦湯以及一個凍檸檬梳乎裡。

    同樣地,她滋味的全部放進肚子裡,讓嘴與胃感受食物帶來的豐厚與滿足,每一種味道,每一種從咀嚼中得到的質感,每一口落進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動起來。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補充、是滿足。

    當她處理了所有食物之後,神聖的微笑便從臉上泛起。對了,當一切都虛幻和捉不住之時,只有填滿肚裡的食物才是現實。

    本來阿精仍然有意繼續另找餐廳吃下去,但各店要關門了,還是明天再吃吧,先去買些喜歡的身外物。

    她要換LV的兩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闆一個雪茄櫃;去Hermes買絲巾與一款新造好的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寶,那件有星星的鑽石頸鏈,不買起它便會想念致死;Christian  Dior今季的長靴子……

    都一一運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來翻滾,這樣打滾了數次,又覺得好無聊,她踢走了一個紙盒,然後蹲下來歎氣。

    真是什麼都有了。

    揮霍無盡的金錢,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間中,偶爾,還是很有點納悶。

    是因為惶惶無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買的東西中擾攘一會之後,她決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間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來搭訕,她會高高興興的與他們聊天,挑當中最有魅力的作較深入的交談。他們喝酒,他們調笑,他們靠得近近的,最後,男人會抱住她,給她男人獨有的溫陽,給她男人的臂彎,給她男人有感覺的吻。

    她照單全收,一直以來,對於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長生不老,她超凡脫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帶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帶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許她交朋友,難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錯過嗎?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體溫與懷抱。

    這一夜,阿精隨一名棕色長頭髮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褲,氣質也高雅,他說他是名學生,將來要做畫家與詩人。雖然巴黎太多畫家與蘭人,阿精也沒有預感這名男人將來會有多大前途,但她還是跟他離開酒吧。

    只因為,他的背影,有點像某個人。

    是了,當她轉身拿起酒杯時,她便心軟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調,迴旋樓梯,樓梯旁邊有雕花鐵欄,像蔓籐一樣向上攀展,燈光昏黃,照得牆上的人影好長好長,而影的輪廓清楚得像組的剪影。

    他倆抱著,他倆吻著,沿樓梯一級級糾纏而上,在指定的樓層指定的房間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門而進之後,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著從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卻站定地上,這樣對他說:「我是一個預言家。」

    「什麼?」男人望著她。

    「你是天蠍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頭,他回應:「你怎知道?」

    阿精說下去:「你八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九歲時你高賽被學校開除;十三歲初戀,十四歲在另一段戀愛中失身;十八歲時你的二十三歲女友懷孕,她墮了胎,那是一個女嬰,十九歲你尋找到真心愛上的女人,然而她卻是別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驚異,她全部說中了。

    正要問她問題,阿精卻止住了他的提問。

    她微笑,像貓一樣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臉向著他,她說:「今年你二十一歲,遇上了我,但你不會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當男人正抱著她要再吻之時,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兩眉中心劃了一個類似「8」字的符號,刻頃,男人雙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這休克突然得男人來不及驚愕。

    從小酒店房間中看著一個男人,是阿精多年來的慣性活動,男人有男人的輪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身邊,她也一樣寂寞,只是這寂寞總比單單凝望一個人的背影好。望著一張臉來寂寞,比望著一個背影來寂寞豐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煙絲上升,繚繚如一個開往半空的靈魂。

    她望著昏迷了的男人說:「我告訴你吧,你不會長命,你是早死的,你會為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滿怨懟。」

    男人沒反應,他聽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實踐不到。你的人生,可謂完全沒有要點。惟一稍為特別之處,是你過上我,因為我,今晚你的記憶會被清洗,押到第8號當鋪那個地下密室內。」

    是的,當鋪的地下密室內,有一些沒登記的回憶,不知是誰人的,無色無味,鎖在一個個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開來,上升到半空的畫面,都是阿精的臉,無數個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臉,她的媚態,她的甜言蜜話,她拋出來那閃爍卻又寂寞的眼神。

    這通通,是這些男人失去的回憶。

    而他們的銀行戶口,會即時多了一小筆金錢。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兩個女人的滿足,在於有不斷念記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腦海中,讓他們懷念、猜謎、搜索。

    然而,她連回憶也不能夠讓人留下。

    存在,等於沒存在。都無人記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會有肉慾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體上的渴求。

    這樣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對她顯示出興趣,但沒有一個是可以的而造個當然了。可以的那個,卻又似乎對愛情這回事毫無感應,阿精實在不明白,她與老闆都是同一類生物,天地間,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亞方舟中的一對對生物那樣,是最自然最絕對,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來來去去,她只得到老闆的背影。

    天終於吐白了,由青變淡黃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鴿在天空中飛,從一座樓房飛到另一座,棲息在雕花的欄杆上,如果欄杆後種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絕了。

    阿精離開這小房間,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氣,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響聲。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後有太多時間的她,自己定下另一個目的地。

    在離開這都市之前,她決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華酒店內,拿出酒店的信紙信封,她要寫一封信。

    信的內容是造樣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十分十分的掛念你。

    在大宅中走來走去看不見你的可愛食相,聽不到你的甜笑聲,時間便難過絕頂,大宅比平日更空虛。

    很掛念你!你何時回來,多希望你就在我身邊。

    信寫好了,便放入信封貼上郵票,她寫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單戀到癡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個人寫信給自己。

    她知道,這樣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後,還有一封愛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標,才會如意。

    她計劃日後的行程,她會去土耳其,那裡有乳酸酪餃子在等待她。

    而當阿精還在周遊列國之時,她寫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號當鋪。

    當從信箱中取過這封信時,老闆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這是誰寄給誰的。他笑,他吩咐僕人放到阿精的行宮中。

    有很多事,他卻得一清二楚。

    無反應,不做聲,不參與,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後,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罷。他能夠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義的事。

    老闆翻看他的客戶記錄,重點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戶,他希望瞭解他們的近況。

    日子過得好嗎?典當後的後遺症處理得到晚?身為他們的客戶,錢是有了,但遭遇只會每況愈下,老闆看著,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會幫助些什麼人?

    有一名客戶,他首先來與當他的大屋,後來是他的公司,接著是典當他的壽命十年。最後,他典當他的理智。

    老闆還記得,那時候男人對著他說:「因為我還清醒,所以痛苦才會降臨,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於沉澱在哀傷之中。」

    老闆坐在他的書房內,聽著男人的說話,便對他說:「失去理智的結果是人不似人,沒理智的人如一頭畜牲,失卻了人類分辨善惡的本性。」

    男人垂首,臉容沮喪。「我的人生已全盤失敗,我還要理智來做什麼?不如糊塗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闆回應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麼糟,你的妻子與女兒十分愛你。」

    男人卻說:「因為我的失敗,她們沒機會得到榮華富貴,反而要為我挨苦,我愧對她們,我寧願她們捨棄我,我還更安樂。」

    老闆望著絕望的男人,暗自歎了口氣。他知他改變不了男人的心意,他於是說:「你的理智的典當價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筆現金,足夠她們簡樸地運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內是感激。「謝謝你。」

    老闆拿出協議書,遞到他跟前,說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簽署。」

    男人注視著當中籤署一欄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著吸上一口氣,揮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來的眼睛,有那具氣魄的堅定。

    老闆說:「那好吧,我們開始了。」

    只見老闆揚手做了個催眠的手勢,接下來男人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藍天與草地,然後是一名穿婚紗的少女,那婚紗的款式有點古舊,少女的臉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讓眼前人上前來握住。男人也就彷彿感受到她的體溫傳至他的手心內,那一刻,多心滿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陽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給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個天空下領略著幸福。

    接著,男人看見他的女兒出生了,女兒牙牙學語,很快又背著書包上學。男人伴她溫習,與她到海灘習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兒居然帶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訴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歎喟,每天辛勤地勞動,歲月擦身而過得多急速,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腦海中出現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闆讓他重溫。就在男人歎喟過之後,隨著老闆輕放在他頭頂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脫離了他,轉送到老闆的手心之內,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華,輕輕敲開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後來被發現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橋底,以吃垃圾為生,他衣衫襤褸,神志不清,過著無尊嚴的日子,與一頭流浪狗無異。

    他的妻女後來找到他,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他被關在一眾同樣失掉理智的人的身邊,白衫白炮,搖搖擺擺,行屍走肉般過日子。沒有思想,沒有合理的反應,當心頭有想表達的說話時,只能以無盡的尖叫替代。

    「嗚……嗚……嗚……」是男人的叫聲。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個這樣的男人典當了他的理智。

    老闆一直念記著他,他意欲為這名客人贖回他的理智,縱然,第8號當鋪並不鼓勵客人贖回他們的典當之物。

    第8號當鋪有不張揚的條文:每一名客人,最終都要傾盡所有。

    阿精把這條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闆卻偶一為之的打破這規條。當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闆合上他的雙眼,他在腦海中搜索他的資料。

    這是未來的一段資料。人的命運是注定的,歷史檔案有歷史的資料,將來檔案有將來的資料。他要搜查一個人,沒有太大的難度。

    合上的雙眼中,急速越過一個又一個編號,像角子老虎機的滾動畫面一樣,老闆要的人,就在這堆數字中。

    需要的數字來了,老闆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數字便停在他的視線內,然後數字拆散開來,在分析的空間中,出現了一名少年的臉孔。

    畫面逐漸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約十六七歲,但不會吉話,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著電視機像笑,口水側淌半邊肩膊,他不能照顧自己,而他的親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邊人的一個大重擔。

    這名少年是屬於將來的,他會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兒一年後出生的兒子。

    老闆決定了,要與這名舊顧客談一談條件。

    老闆於是光臨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時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藥睡去,病房外偶有醫護人員步過。病院的情調,在晚間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間六人房間,他的床靠牆。老闆站在他跟前,端詳他的臉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歲,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開始下垂,頭髮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闆遇上他之時,他很瘦,雖然沮喪,但眼神好堅定。

    環境與年歲,就這樣改變了一個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這樣,老闆無辦法與地溝通,也事實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來了,也無法與人溝通。

    因此,老闆為男人準備了他的理智,老闆把手輕輕按到男人的額頭上,三秒之後又把手移離。

    理智歸位了。

    老闆說:「多年沒見了。」

    這句話反映在男人的夢境中。在夢境內,理智也久違了,十年,他活在亂夢一片,今晚,罕有地,在夢中,有一句清晰的話響起,更罕有的是,他聽得明白。

    男人回話:「請問,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這是男人首先關心的。

    老闆說:「請放心,你的妻子身體健康,女兒三年前結婚了,而在三個月之後,她將會懷上第一胎。」

    男人感歎:「太好了。」

    老闆說:「她們之所以有好日子過,全因你犧牲了你的理智,換回她們一個似樣的生活。」

    男人輕輕說:「我很願意,我沒有後悔。」

    老闆問:「但你失去了與她們共聚的十年。」

    男人說:「都過去了。」然後他又問:「我還有多少年壽命?」

    「二十年。」老闆回答。

    男人不做聲,他明白,他還有二十年失瘋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闆,他說:「其實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亂,也一直組織不起來,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個大迷惑之中。」

    老闆說:「我可以讓你贖回你將來的理智。」

    男人表情訝異。

    老闆說下去:「但要用你女兒未出生的兒子作交換。」

    男人也就斷言:「不能夠。」

    老闆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聽我說。」老闆向他解釋:「你的孫兒智力發展不足,他有一個弱智的命運,你的女兒會為了照顧他而疲於奔命半生。他的出現,剝奪了她人生的許多快樂。」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闆……」

    老闆說:「把你孫兒的靈魂典當給我,我便讓你贖回你往後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著老闆,眼神內儘是感激。他知道,這是老闆故意的幫忙,一次無遺憾的兩全其美。

    老闆告訴他:「你的女兒在懷孕兩個月時胎兒會流失,而你的精神病會在半年復醫治得好,你將會回復理智,你的生活會重新有意義。」

    男人本想一口答應,卻隨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問:「我的女兒以後仍然有懷孕的機會嗎?」

    老闆回答他。「三年後,她會擁有一名女兒,那孩子性格良善,與你很投緣。」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這單交易?」老闆問。

    「感謝你。」男人告訴老闆。

    老闆說:「這只是一單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點下頭來。

    「那麼請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闆一聲吩咐下,隨男人合上眼睛的這一剎,他忽然感受到一種無盡頭的跌墮,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夢,飛墮進一個充滿離心力的空間之中。

    真實是,老闆仍然站在他的病床邊,老闆的手接到他的額前。

    那跌墮終止了,男人低哼一聲。

    老闆移開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歸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從明天起,男人的理智會一步一步重新運作起來,他將擁有比身邊同伴珍貴的東西。

    他會變回正常人,會被這所精神病院視為他們的醫學奇跡。

    老闆離開了這問病房,離開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來自巴黎的嗎?老闆的表情略帶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決定了之後,老闆便起行。

    許多年之前,他與阿精一同來過這城市,那是起碼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阿精的話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後。但她是那麼容易興奮呀,周街指指點點,「你看,有這種帽子!」「什麼?當銜接吻?」「那間甜品店的蛋糕是什麼?朱古力嗎?」「為什麼這城市的人都愛養狗?」

    在那極有情調的年代,他們享受著長生不老的新鮮感。那時候,二人都很快樂。

    今時今日,阿精來來回回這繁華虛榮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闆大概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不停地吃,不停地購物,然後表現得像個中國公主,很有派場地使喚洋人為她搬這抬那。

    老闆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著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過這位置?她在這個角落裡又吃過些什麼?有一邊吃一邊皺住眉品評嗎?

    老闆在一個阿精不知道的時空中幻想著他的風姿,在她仍然四周圍奔走嘗盡世間美食時,有一個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過在這城市的餘溫。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會知道。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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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九00年,老闆原本有一個名字,姓韓名諾。  

    出身富裕家庭,父親為洋人商行的買辦,為人洋化,他讓韓諾自小接受神父辦的學校教育,  讓韓諾學習外語和科學,並給他音樂方面的訓練,韓諾八歲開始,便學習拉奏小提琴與及彈奏鋼  琴。  

    至於中國的四書五經,父親另聘老師私人教授。  

    學貫中西,為父期望兒子長大之後效力國家,成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識的中國青年。  

    他們是廣東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築材料選用石和磚,而不是一般中國人所用的  木。大門外有綠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圓形噴泉,而噴泉內的一隻獸,卻又是中國的麒麟。  

    大宅的佈置更是華洋兼備,款客的地方所用的是洋沙發,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燈,地氈來自波  斯,然而寢室的佈置一律中國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頭,韓老  先生還是選用天鵝毛軟枕。頂會享受。  

    韓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歲與范氏結親,之後一直恩愛,沒有納妾。韓諾為次子,對  上是一姊,子女少,韓老先生自然更著意栽培,尤其對兒子的教育與品德,甚為注意。  

    韓諾的姊姊十九歲出嫁,所嫁的夫婿是同一洋文老師門下的學生,韓老先生不僅讓女兒學習  洋文,亦讓女兒結識朋友,當然他得保證,女兒的朋友亦是有頭有面之輩。女兒嫁進一戶書香門  弟,轉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韓諾二十二歲之年,韓老先生送他到英國留學,在彼邦,年輕的韓諾剪掉辮子,穿上洋  服,與洋同學一起學習,他修讀的是醫學及法律。  

    就像當時所有的中國青年,他對救國救民很有夢想,他日學成了,便回祖國行醫,以科學的  技術使祖國更進步。  

    勤奮的學生,在彼邦的生活頗為寂寥,華籍學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國事,  把中國與西方國家比較。  

    但言語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課餘活動,當四野無人時,當真正感受到寂寥時,韓諾便抱  著他越洋帶來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納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叢叢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  節,夜間花兒釋放更濃的香氣,他在似乎聽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罷一曲。  

    還可以再奏舒伯特Scubert的羅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頓Haydn的奧地利頌詩也是優美的選  擇,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適合在夜間拉奏。  

    來了這裡有這樣好,樂譜容易找得到,韓諾可隨意在商店內揀選他喜歡的樂曲樂譜。  

    而且,他更往音樂廳聽過譽滿歐洲的樂團的演奏,英國的音樂廳之宏偉瑰麗,遠遠超乎他的  想像,金色的牆,紅色的絲絨幕幔,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搖扇子,他們  討論剛才的演奏,討論著樂曲,這種文化的優悠,與韓諾成長的地方大有差異。他不諱言,他更  喜愛這個暫留之地,共同興趣的心靈還要多一點。  

    但無論看多少次音樂演奏,他所能得到的樂譜再多再完整,日子還是很有點孤獨。韓諾不知  當中虧欠些甚麼,只知,在越美麗的夜裡,便越體會得到空虛。  

    後來,英國的秋天來了,風很大,近乎風聲鶴唳,由學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風哭叫,  落葉被捲起,他走在只餘丫枝的大樹下,抓住大衣的領口,卻再用力抓,風還是捲進大衣之內。  已經很冷了。  

    不知甚麼時候會下雪?廣東沒有雪,他有點擔心他會捱不住。  

    後來,韓諾收到父親的信,請他接待從中國來英國的官員一家,姓呂的清朝官員一家人會在  倫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辦些事,他們剛到步,韓老先生希望兒子能好好招呼他們。  

    其實韓諾自己也只抵步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沒去過,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處啊!但當然,  他不介意認識一些父親想他認識的人。  

    呂氏一家抵步倫敦時正值初冬,他們先乘船抵達南面港口,再轉乘火車到達倫敦。除了韓諾  在火車站迎接他們之外,還有兩名英國官員,韓諾也就知道,呂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車到達了,呂氏的僕人幫忙搬抬行李,然後呂氏夫婦步出火車,接下來,韓諾看見一名少  女緊隨步出。  

    她穿洋裝,姿容秀雅,冗長的旅程沒有減低她的清麗,她有一種閑雅的氣質,再奔波再勞碌  也減省不了的氣度。  

    教韓諾一見便歡喜。  

    他抖了一口氣,頃刻精力充沛起來。  

    熱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呂氏夫婦問安,然後隨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別人猛說著這是下  人的事,他也不理會,硬是覺得,自己最好做些甚麼。  

    他與呂氏夫婦及呂家小姐同坐一輛馬車,一路上他們都閒聊著,呂小姐也加入談話,她的神  情從容堅定,沒有忸怩,是光正正的望著韓諾,甚有別於一般的閨秀小姐。  

    因著呂小姐的大方,韓諾也就放膽提問了:「呂小姐第一次歐來?」  

    「對,」她笑容滿臉。「但在家我已早早為這次旅程作準備。你看,我穿的是洋裝。」她拍  拍她的大擺裙子。  

    本來還有很多問題要問,諸如訂了親沒有,但他決定下次見面才問。  

    呂氏要在倫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時間。  

    馬車轉進一住宅區,呂小姐吐出一個字:「Jubilee……」她說:「我們到了。」  

    韓諾怔了怔」很不簡單,還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顧自咧嘴而笑。  

    呂氏一家住進-國政府提供的住宅,韓諾在人家的大宅內走來走去,非常賓至如歸,他決  定,以後多點來坐。  

    那天的風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樣透風,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領口,他不覺得冷。心不知多  暖。  

    呂小姐名韻音,韓諾知道之後心情高漲了許多天,這簡直是天作之合,以音樂作為伴侶的  他,居然遇上了以音樂作為名字的她,韓諾相信,他倆甚至不用夾八字,任誰也能明白,他倆是  絕配。  

    韓諾常常到呂府,為呂太爺處理一些艱深的文件,呂氏父女也懂英語,只是還有不明白的地  方,韓諾就為呂氏幫這個忙。  

    而呂氏有甚麼官方與非官方宴會,韓諾也被邀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來,再也不用  每晚對牢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陰了。  

    對於呂韻音的出眾,韓諾真有點咄咄稱奇,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千金小姐,絲毫沒有一般閨女  的害羞小家子態,每句說話每個眼神都堅定大方,對著他,對著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  絲毫不摜氣度,得體怡人,討人歡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強,這一種自慚形穢,令他更敬愛她。  

    有一回,韓諾向呂韻音試探:「為甚麼你的爹娘不為你訂親?」  

    「我?」她笑出聲音來。「我已推過兩門親事了!不過皆因我的兩名姊姊都早早嫁了出去,  爹娘還不急將我送走,這次來英,也好讓我為他們作個伴。」  

    而且,她更自報年齡。「不瞞你,我已二十三歲了!全個家族,女性來說,數我最大還末嫁  人。」  

    韓諾點點頭,他說:「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歲,也尚未定親。」他表情傻傻的。  

    「為甚麼你又不定親?」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我的爹娘贊成我先行尋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甚麼?」  

    「我的大姊也是自由戀愛的。」韓諾說。  

    她有點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後她走前一步,回頭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饒有  深意。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韓諾也曾與同窗到酒吧見識過當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種野性、放蕩、與男人一樣的意志,真  叫他看不慣。只是突然間,他從呂韻音身上,也看到一股類近的特質,這個女人,本性其實是不  羈的吧。  

    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親事,-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對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強得多。  

    這一夜,他拉奏韓德爾Hendel的賽爾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別好,特別的充  滿感情。  

    已經下雪了,但原來,雪落下之時,並不那樣冷。  

    有一回,呂府舉行一個小宴會,形式為當時流行的年輕男女小型音樂會,由已相交的家庭中  派出年輕的代表合奏或獨奏一曲,韓諾被編排與當地一名門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萊城姑娘,  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則彈鋼琴。  

    通常這些聚會都是先聚集一起吃點東西,然後音樂會使開始,接著是在花園間漫步,有意思  的男女爭取機會瞭解對方及交談片刻,這足很摩登卻又合乎禮節的活動。  

    地點在呂府舉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國官員的太太,席間除了韓諾之外,更有他的兩名華籍  同窗,當然還有呂韻音,但負責表演的,華人當中只有他一人。  

    韓諾之前已練習了許多次,首次在呂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緊張,他一邊拉奏一邊望著席上  的她,他發現,她的目光內有的是欣賞,他安慰了,這還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內,尋找到認  同。  

    驀地,自己所有的價值都被肯定了。  

    卻又忽然,呂韻音笑起來,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約十秒。而之後,她的神線再也沒落到他身  上。  

    韓諾但覺,這一切實太懸疑。  

    一組又一組表演過後,大家走到花園之外,喝茶吃點心。呂小姐正與兩名洋青年交談,韓諾  在他們身邊繞了兩圈,他聽到他們說及中國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內,望著美麗的呂韻音的眼  神,絲毫與關心中國無關,他們關心的是面前東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沒邀請打圈的韓諾加入話題,甚至,望他一眼。他氣餒地走到另一端。而剛才與他合  奏的英國少女,徐徐與他攀談起來。  

    他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把眼神斷斷續續放到呂韻音身上,顯得非常忙碌。  

    及後,他身邊又加入了那兩名華籍同窗,大家不著邊際地說著中國的園林設計和西方的不同  之處,韓諾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者,直至他看見呂韻音離開她身邊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後,她  走回屋中,他跟著她走。  

    她站定,回頭,問他:「幹嗎不繼續與Miss  Ankinson說話?」  

    「Miss  Ankinson?」他反問。  

    「她剛才與你一起演奏時,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嗎?」他倒留意不到。  

    呂韻音又問:「你會不會愛上洋妞?」  

    韓諾立刻說:「這是沒可能的事。」  

    「為甚麼?洋人很神秘啊。」呂韻音說:「他們的眼晴是透明的。」  

    韓諾說:「我覺得你更神秘。」  

    呂韻音彷彿有了興趣,她的臉上勾起了笑容,她問他:「說得不錯呀。但我有甚麼神秘?」  

    韓諾說:「神秘得大概一個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她忽然大笑三聲,更準備轉身離去。  

    他卻叫停她:「別走!」  

    她沒有回頭,只是說:「我又不是你的人,幹嗎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這一刻,韓諾如此反應:「好,我便要你以後是我的人!」  

    呂韻音終於停下腳步,但始終沒回頭。忍不住的足,臉上有偷笑的表情。  

    她想,終於也說了嗎?快去提親吧,別再磋砣歲月啊。雲英末嫁的閨女,歲月好寶貴。  

    韓諾向呂老爺提親之時,差不多是完全無困難,唯一的問題,是韓諾的學業。韓諾的意思  是,先回中國結婚,再回來英國繼續學業。  

    把消息發到韓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驚吝之外,再無別的反應。  

    大喜之時在考試之後,暑假的數個月剛好趕及乘船回國。呂韻音按照傳統坐花轎,穿裙褂戴  鳳冠,只是臉上的紅布已可有可無,他倆早都相處過。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熱鬧是熱鬧,卻不會有韓氏這一宗的幸-,天作之合,真心相愛,真的,  差不多可以預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韓諾在一直無風無浪的人生中,繼續享受著命運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  學識、身體健康,更加上擁有如花美眷。  

    所過的每一天,都只得一個美滿笑容的選擇。  

    幸-,這就是最貼切的形容詞。  

    回到中國,呂韻音換回清末已婚婦女的裝扮,她結上髮髻,穿著淡雅,一身中國婦女的賢淑  氣質。韓諾忽然發現,這模樣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識,對了,像極了他小時候從母親身上得到  的回憶。  

    呂韻音會抱怨中國服的單調,而且,原來,她一直有個遺憾。  

    她對韓諾說:「回去英國之後,我想再結一次婚。」  

    韓諾放下手中書本,問她:「為甚麼?」  

    她便說:「你有留意英國婦女結婚時一身的雅白嗎?我想穿婚紗到聖堂行禮。」  

    韓諾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呂韻音說:「不讓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點了點頭,又問:「教堂呢?我們可以嗎?」  

    呂韻音說:「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後請Father  Luke幫忙,或許可以辦得到。」  

    韓諾聽罷,覺得問題不大,便答應:「你照辦好了,一切隨你喜歡。」  

    呂韻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韓諾鞠一個躬,然後說:「謝謝你,老爺。」  

    韓諾一聽「老爺」這兩個字,驀地臉漲紅,他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卻又想再聽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懷中,在她耳畔細語:「多說一遍。」  

    她便乖巧嬌柔地稱呼他:「老爺--」  

    聽得他心也癢,接看是妻子的嬌笑。  

    韓諾忽然知道,他也會如自己父親那樣,一生也不納妾。  

    他已經太滿足於她。  

    回到英國之後,呂韻音真的找來一間教堂,與及訂造了一襲婚紗。來觀禮的都是韓諾的同學  和他們在當地結識的朋友,婚禮完畢之後,還在草地上舉行了一個小派對。  

    韓諾對教堂有一種奇妙的感應,他感覺到這小屋的神聖,卻又不期然的,每當走近之時也會  有點抗拒。他說不出那是為了甚麼,小時候也在神父開辦的教會學校讀書,只是,走近聖堂,  心便虛。                     

    像心臟剎那間停上一停那樣,有種休克的虛無。  

    剛才,在聖堂內宣誓永遠愛她之時,他一邊說話一邊全身發抖,呂韻音望著他,還以為他是  太緊張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耶穌基督有何不妥當?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後,他坐下來休息了許久忍不住的對著藍天深呼吸。  

    呂韻音握住他的手,她說︰「上住會保佑我們的婚姻。」  

    他一聽,當下全身毛管寒起上來。這反應,是絕對的害怕。縱然,這明明是祝。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勸他入教會他也推辭。明顯,還是有些東西不能與妻子分享。  

    不久之後,呂韻音懷了孕,韓諾興奮莫名,再沒有任何事比這一樁更刺激新奇,他將有與自  己酷似的後代,孕育他深愛的妻子的身體之中。  

    是不是太厲害了?一生人,甚麼也有了。  

    幸-,這就是幸。  

    九個月之後,韓諾的兒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韓磊。  

    小磊長得跟韓諾一模一樣,雙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兒,居然已十分英氣。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雙明清的大眼睛,望著成年人之時,彷彿有那透視一個人的能力,  但凡接觸過小磊的人,都有這大同小異的感覺。  

    是的,那種堅定、深邃、透徹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個月的嬰孩。怎可能看穿一個  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內。  

    連呂韻音也說:「小磊不是有點太與眾不同嗎?是不是我多心?剛才Mrs  Farrow與Mrs  Howart討論著嬰孩的健康時,小磊目光內帶著冷笑。」  

    韓諾把嬰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他觀察了一會,說:「不覺得啊!」  

    呂韻音把臉湊過來,她說:「現在還可愛一點……」  

    接下來,小磊嘩一聲的哭了出來。之後,兩名成年人都沒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還只是個  小嬰孩。  

    但看過小磊的人都會說:「他好像甚麼也知道。」「他甚麼也能看見的吧!」「這雙眼睛,怎  可能是嬰兒的!」  

    而結論的一句是:「小磊是出類拔萃的孩子:現在已那麼不同凡響了!」  

    韓諾與呂韻音,也就把這最後一句評語牢牢記住,抹殺了之前所有人的說話與懷疑。是的,  只是小娃兒,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認真。他們寧可想得簡單一點、美一點。  

    小磊開始學行,又牙牙學語,一切也顯得正常,很喜歡玩,又喜歡大叫,吃東西糊得一頭一  臉都是,漸漸,也就不再有人記起他曾經有過的眼神,那種成年人也不習摜的通透冷峻。  

    當小磊十八個月之時,呂韻音提議帶他去受洗,韓諾沒甚麼意見,於是使與神父安排。雖然  他對聖堂有不安的感應,但他不抗拒兒子成為教徒,有信仰,不會是壞事。  

    嬰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呂韻音邀請各方友好到聖堂觀禮。儀式在聖堂的中央,十字架之  下舉行,雲石做的窩中盛滿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親抱住,神父一邊頒禱一邊把水輕潑到小  磊身上,小磊一直沒有太大的反應,是到最後神父接過小磊,把他放到雲石窩中之時,小磊忽然  尖叫:「呀--呀--」  

    他掙脫離開神父的懷抱,在雲石窩中亂撥雙手,不斷的狂叫,小小的身軀在淺水中上下跌  墮,表情痛苦,尖叫加上雙手伸前掙扎的動作,分明像個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贖的受洗儀式,變得與死亡接近。  

    成年人驚嚇起來。呂韻音急急上前,抱起兒子,小磊亂抓的手,在母親左邊的頸項上劃破了  一道血痕,十八個月大的孩子,抓出來的血痕,竟然那樣深,血立刻淌下來,染在母親白色的衣  領上。  

    「算了吧!孩子不適,今天不受洗了!」韓諾上前一步,邊擁抱妻兒邊向大家宣佈。  

    後來大家說起韓諾的兒子,都說他是名不能接近上士的孩子。  

    小磊自嘗試受洗失敗後,一直的病,發熱、咳嗽。  

    父母看看,非常心痛。韓諾決定:「以後也不要帶他走近聖堂。」  

    說這話時,他想起自己。  

    呂韻音反對:「如果他有甚麼不對勁,我們更要引導他走向神!」  

    韓諾卻堅持:「不!」  

    「為甚麼?」呂韻音日光炯炯地望著丈大。  

    韓諾深呼吸,盡力放輕語調,他解釋:「宗教容許自由意志,你讓小磊長大了之後自行挑選  要接近還是不。」  

    呂韻音覺得有理,便不再與丈夫爭辯下去。孩子的燒沒退,還是身體緊要。  

    小磊病了三個月才康復,之後一直再無大礙,也顯得聰明伶俐,學習能力很高,不夠兩歲的  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彙,很討人歡心。  

    與父親也特別投緣,他喜愛韓諾的小提琴音樂,他會像個成年人那樣,在書房中坐得端正  地,感受這音樂的美。  

    某天,韓諾正在拉奏一段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時,還在拉奏的中段,他聽到一句說話:  「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  

    韓諾把弓架起,音樂靜止,他望向他的兒子。  

    書房內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他不能夠肯定,這聲音的來源。  

    只見,他的兒子望著他笑,那笑容,像一個成年的男人。  

    韓諾向前走去,朝向兒子的方向,但覺,這十步之內的距離,像是千里的遠。  

    而且驚心。  

    兒子的臉,那張成年男人的笑臉,凝在空氣中,韓諾每行一步,都覺得那張臉像在發出一個  信號,陌生的,卻又帶著命令,令朝著這張臉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這個笑容的跟  前。  

    韓諾與他的兒子只有半尺的距離,卻忽然,兒子收起那張笑臉,在千分之一秒間,回復一個  孩子應有的單純、童真與及無知。  

    他望著他的爸爸。  

    瞬間,一切膠在空氣中的驚惶頃刻瓦解。  

    韓磊伸出胖胖的雙手。  

    韓諾忽然間,只想哭叫出來。  

    他抱住他的兒子,剛才短暫卻又不明不白的恐懼,在骨肉擁抱的體溫中一點一點地消逝,不  見了,沒有了,懷內軟綿綿,溫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愛兒,單單純純,是他的兒子。  

    韓諾在餘悸中懷疑著,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自此,韓諾十分留意韓磊的一舉一動。  

    呂韻音卻似乎沒有為意兒子的不妥當,她看者韓磊,總是心滿意足的。  

    他們請來了私人老師教導孩子,韓磊嗯明伶俐,學東西很快上手。韓諾一百觀察著兒子,當  日子漸過,他逐漸懷疑,當天在書房所見的那張笑臉,是真抑或假。  

    或許,是自己多心。對了,事實木該如此。  

    韓磊已四歲了。一切,也相安無事。  

    就在此時,韓諾收到急件,他的父親在家中病重,於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國。一路  上,韓諾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者他,也是愁眉相對,只有小兒子,有那不知情的純真快樂,天  天在甲板上蹦跳曬太陽,可愛歡樂一如天使。  

    回到中國後,韓諾便知道父親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說已是時日無多。呂韻音時不時走到聖堂  

    韓老先生祈禱,作為一名賢慧的媳婦,她利用她的信仰協助家公渡過難關。  

    而一天傍晚,當韓諾抱看兒子準備把妻子從聖堂接回家之時,忽然,韓磊這樣說:「你不要  走近這地方。」  

    韓諾望看兒子,問:「小磊,你說甚麼?」  

    韓磊說:「我告訴你,這地方不是你來的。」  

    韓諾望進兒子的眼晴,才四歲的娃兒,目光內是一股認真,彷彿在說著真理。  

    韓諾忍者心中的迷惑,他問他的兒子:「為甚麼?」  

    他的回答是:「我們不屬於這個地方。」  

    兒子的眼睛,蘊含住不該有的威嚴。  

    韓諾問下去:「我們屬於甚麼地方?」  

    兒子回答:「你屬於我。」  

    韓諾抽了一口冷氣。韓磊的表情卻若無其事。韓諾但覺,他抱著兒子的一雙手,已經太過沉  重,快抱不住了。  

    呂韻音此時由聖堂走出來,看見丈夫與兒子,便走到他們跟前,三個人邊行邊說些家常話,  譬如韓老先生的痛,清明前的龍井,與及英國那邊的家事。  

    韓諾因著兒子之前的說話,早已有點困擾了,這時一邊聽者妻子的聲音一邊有點心不在焉。  

    忽然,兒子抱住他的頸項,小聲地對他說:「我不要這個女人。」  

    韓諾望者兒子,兒子的眼內有笑意。他站定下來,他心寒。  

    呂韻音轉頭,看見韓諾抱餚兒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過去。韓諾見到妻子走前來,下意識地  背轉面,放下兒子。他不敢讓妻子看見韓磊的眼睛。  

    呂韻音說:「幹嗎?停了下來?」  

    韓諾的臉色慘白。  

    呂韻音看見了,便說:「不舒服嗎?」  

    韓諾分神望了望腳畔的兒子,韓磊只像一般孩子那樣左右盼顧。  

    韓諾說:「沒甚麼。」  

    呂韻音說:「來,我抱小磊吧!」  

    「不!」韓諾立刻說:「我來抱!」然後再次一手抱起兒子。  

    兒子的日光溜向市集菜檔的一隻小狗上。韓諾暗地抽了一口冷氣。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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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3: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天晚上,夜半時分,韓諾走到兒子的睡床前,輕輕推醒了他。兒子睜開惺忪的眼睛,他含  糊地說了一句:「爹爹……」  

    韓諾一聽,心便軟了,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問:「你究竟是誰?」  

    韓磊疑惑地看著他的父親,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明白。  

    韓諾不忍心了,他不知應該怎樣問下去。  

    於是他告訴兒子:「去睡吧,乖。」  

    韓磊翻了翻身,韓諾正準備轉身離開之時,忽然聽見兒子說話:「我看見兩個爺爺。」  

    韓諾立刻轉身對兒子說:「兩個爺爺?」  

    可是,韓磊卻又沒回答。他合上眼,有一個要去甜睡的表情。  

    韓諾再度走近兒子,他蹲到兒子的旁邊,問他:「你還知道些甚麼?」  

    韓磊便說:「一個爺爺躺在床上,另一個爺爺魂遊太虛。」  

    韓諾怔了一怔,然後問:「還有呢?」  

    韓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韓諾知道兒子不會再說些甚麼,於是,他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在狐疑著兒子說及兩個爺爺  的事。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過了三天,果然,韓老先生的病情急劇變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覺,甚麼人也不認得,只  懂睜眼「嗚嗚嗚」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樣。  

    韓諾明白了,甚麼是兒子口中的「兩個爺爺」。一個躺在休上無知覺,仿如活死人;而另一  個,是由這軀殼浮游出來的靈魂,這靈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但他飄呀飄,把知覺帶離體外。  

    韓磊在大廳中跑,與僕人玩皮球。韓諾斜眼看者兒子,滿心都是不祥的預兆。  

    他與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會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一直以為擁有極幸-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綻。  

    夜半,他再次走進韓磊的房間,他把兒子喚醒,「醒醒。」他搖醒兒子,然後抱住他離開韓  府,一直朝後山中走去。  

    沿途上兒子不哼一句,四歲的小娃兒,似乎心裡有數。  

    走進一個樹林,韓諾放下韓磊。  

    他喘著氣。  

    而他的兒子說:「爹爹,你不要我了?」  

    韓諾這樣回答他:「我受不起這樣的兒子。」  

    韓磊這樣回應他的父親:「但我還沒有嫌棄你。」  

    韓諾看看他的兒子,孩子臉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佔了上風。  

    忽然,韓諾頓覺軟弱無力,人太軟弱了,剎那間,他使跪了下來。  

    甚麼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說:「求你告訴我,你究莧是誰?」  

    韓磊問他:「你是怪我侵佔你的兒子?」  

    他終於說了,他終於肯說了。韓諾望著這有形但無靈魂的孩子,內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  他的父親,但他保護不了他。  

    韓諾說:「你放過我的兒子,你離開他吧!」  

    韓磊笑起來,表情陰冷。「自他是嬰兒之時,我便與他分享一個軀體,只恐怕我要走了,他  才不會捨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韓諾,伸手抓住韓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兒子交回給我!」  

    韓磊看見父親哀痛的臉,日光更是冷峻,他仰臉笑起來,天上繁星伴著這孩子的笑聲,迴響  在這樹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閃耀,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夜空,而這夜的中央,有一對父  子,在樹林內交談,父親下跪在兒子跟前,兒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聲清脆尖削的在夜間空氣中  蕩漾。  

    聽得為父的心也震。  

    笑聲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命運,籠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韓磊笑完了,垂頭望者他的父親,他說:「他日韓磊長大了,會繼承這個世界。」  

    韓諾搖看頭,他問:「為甚麼你偏要揀選他?」  

    韓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聰明。」  

    韓諾說:「這些特質,天下間的例子多的是。」  

    韓磊說:「就當這是他的命運。」  

    「不!」韓諾說:「我只想他做一個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繼這個世界。」  

    韓磊說:「你該感到榮幸,你的兒子是被挑選的,而你,也是。」  

    韓諾望看韓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個角色。  

    韓磊說:「你要輔助你的兒子成長。我看中你,因為你有與我溝通的能力,你的靈魂偏私於  我。」  

    韓諾摒住呼吸,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向誰偏私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平生公正明  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難道,這已經是偏私?  

    韓磊說:「我需要你,你該感到榮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顧你。」  

    但覺,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韓磊一直說下去:「但是,父親,我不喜歡那個生我下來的女人。」  

    「不!」韓諾驚呼:「她沒有做錯事,請不要傷害她!」  

    「但她的靈魂異於我所需,她與我不同類。」韓磊說。  

    韓諾明白,那是呂韻音的信仰。  

    他立刻說:「我叫她改!」  

    韓磊微笑:「但她始終沒有歸向我的命運。」  

    「不!」韓諾繼續懇求。「那是我深愛的人……」  

    「我答應你,父親。」韓磊說:「失去她之後,你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與及榮華富  貴。」  

    韓諾搖頭:「我不想要任何不屬於我的人與物,我只想要回一個幸-的人生。」  

    韓磊於是說:「誰說你該有一個你認為是幸-的人生?你的命運根本不是如此。」  

    說過這話後,韓磊的表情剎那間迷惘起來,接者就是疲倦,他的雙腿一軟,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說:「我要睡覺啊。」表情是單純的疲累,韓諾猜到,這一刻,  面前這一個,該是他真正的兒子。另外一個,走了。  

    韓諾抱起他,沿路走回韓府。  

    懷中的小孩是他的兒子,起碼這秒鐘他是他的兒子。他丟去不低他。  

    就算拋棄了,難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來。又或許,換一個軀殼,侵佔另一個身體。  

    兒子很重。韓諾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腦袋,迴盪韓磊剛才的說話,他說他的命運不該擁有一個他認為是幸-的人生。那  麼,他該擁有甚麼?  

    返回韓府,把兒子放回睡床,韓諾走到他與妻子的床上,呂韻音的臉,睡得那麼熟,她不會  知道,剛才,就在這一晚,她的丈夫與兒子,怍了一段怎樣的對話。  

    之後數天,韓諾都茶飯不思,他知道,當中一定有些甚麼事情要發生。也無論往哪裡去,他  都把韓磊帶在身邊。  

    韓磊表現正常可愛,韓諾望著兒子,他明白了為何偶爾,小小孩子會有那些邪惡陰暗面。  

    對了,如果那令人顫抖的力量願意永遠離開韓磊,他便從此無所畏懼。  

    韓諾決定了,他要保護他的兒子。  

    一天下午,韓諾出外打理韓老先生的生意,兒子也跟者去,在錢莊中,韓諾周旋得很順利,  間中望到韓磊所在的角落,只見他與兩名職員玩得興高采烈,韓諾看著,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府內,正發生著意外。  

    呂韻音慣常地吩咐僕人準備晚上菜餚,然後在臨近黃昏之時進入樹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況。  這一天,她在黃昏內進廚房時,發現空無一人,該在的廚子、僕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樣  猛烈,四個爐頭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鑊內,鍋中有湯,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內,怎麼沒人在?  

    卻在半秒之內,腦中狠狠一晃,呂韻音忽然失去理性,腦袋中原本思想著的事情,一下子煙  消雲散,腦袋內,瞬即空洞洞的,甚麼也不察覺,而雙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見,她有那迷夢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著一大鍋湯的火爐前,那鍋湯足夠韓  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貼近那鍋了,湯在鍋中沸騰,有種憤怒的氣息。  

    呂韻音的上身貼著鍋邊,衫尾輕輕觸及火焰,她半點知覺也沒有,由得火燒著她的衣衫,火  光閃起來,捲動翻騰,綠色的雀鳥花紋上杉,頃刻著了火,衣服上的鳥兒,被燒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夢一樣,神情恬淡,究竟,她在作著一個怎樣的夢?夢中可會感覺灼熱?抑  或是,連夢,也沒有意境。  

    驀地,她垂下了她的雙手,隨隨便便的放進湯中。沸騰的液體,掩蓋了她的一雙手掌。  

    火一直向上燒,她的上衣都燒破了,火舌剛好觸及她的下顎,那團火,要毀她的容了。  

    就在此時,一名下人走過廚房,看見當中一個火入百宜的站背,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數  聲,便有人趕來撲熄呂韻音身上的人。  

    「少奶!救命啊!少奶!」僕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品韻音塗傷口和降溫,一班救援的下人,全  部都看到,那張一直張開眼來的臉,竟然一臉的憧憬,望著廚房外的大空,出神地著迷。  

    她在想些甚麼?她究竟往哪裡去了?為甚麼她不知痛?為甚麼她臉上充滿旖旎?她究竟往哪  一個世界去了啊!  

    韓諾回家之後,驚聞噩耗,立刻跑到寢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經被大夫治理的呂韻音,一雙手  掌與及整個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藥,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處於沉睡當中,而熟睡中  的神情,溫婉如昔。  

    韓諾心生激動,跪到地上痛哭。  

    僕人在他身後說:「不知為甚麼少奶會半身著火,雙手又插在熱鍋中……」  

    韓諾一邊哭一邊搖頭,又同僕人擺手示意離開。  

    於是房間內,只有韓諾,與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韓磊。  

    韓諾知道韓磊在不遠處,也沒望向韓磊,他就這樣說:「求你停手。」  

    韓磊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早已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韓諾望向聲音的方向,只見韓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樣的威嚴。  

    韓諾說:「我願意以任何東西,來交換我妻子和兒子的性命。」  

    韓磊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唉……」  

    這一口氣,有嘲弄,也有惋惜。  

    「韓諾,」他說:「原本你可以清清靜靜享受榮華宮貿,失去這個女人,你還可以有更多;失  去這個兒子,你卻可以換來世間景仰的權勢。只要你聽話,你便甚麼也能擁有。為何你固執愚笨  至此?」  

    韓諾紅著眼,跪向兒子的方向,他垂下頭,說:「只要他們可以正常地生存,我甚麼也可以  給你。」  

    說過後,他抬起眼來,那流著淚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定。  

    韓磊說:「作為你的兒子,看著你流淚,我的心情也好難受。」說過後,他斜眼瞄了瞄韓  諾,這眼神,其實帶著幾分輕蔑。  

    韓諾說:「你放過他們母子二人吧。」  

    韓磊又再歎氣。當嗟歎來自一名四歲孩子之時,這歎氣,除了表達心情外,只有驚-的意  味。純真的外表,覆蓋著萬年不滅的靈魂。好老好老。  

    韓磊看著他的父親,說:「既然你也無心幫助我,看來我們這一個組合不會成功的了,你  說,我好不好另揀一名小孩來承繼我的大業?」  

    韓諾雙眼明亮起來,他跪者走到韓磊跟前,抓住兒子的小腳,乞求他:「求求你……求求  你……」  

    韓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說:「我也不想勉強你,既然你的心不向著我。」  

    韓諾知機地說:「感謝你!感謝你!」  

    「但是,」韓磊卻又說下去:「我不能放過你。」  

    韓諾聽罷,立刻屏息靜氣。  

    韓磊說:「我讓你知得大多,你只好以後都歸順我。」  

    韓諾靜默,他聽下去。韓磊說:「你的兒子的靈魂是潔白的,我一離開他,他便甚麼都不會  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卻不能夠。」  

    韓諾有點頭緒了。他明白這件事的後果。  

    「你已經沒有選擇,你這個有記憶的靈魂,以後千秋萬世也只屬於我。」  這是韓磊的說話。  

    韓諾只覺自己無任何反抗的權利,他垂下頭聽候生死。  

    「但我不會待薄你。」韓磊說:「你知我從來不待薄人。」  

    韓諾吸上一口氣,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樣,請說。」  

    韓磊說:「我擁有一間當鋪,來典當的貨色不獨是金銀珠寶、傭人家眷,還有是人的身體、  內臟、四肢、運氣、年月與及靈魂。我甚麼也收甚麼也要。現正缺少主理這當鋪的人,你有沒有  興趣?」  

    韓諾想了想,便說:「這似乎是我能力範圍內可以應付的事。」  

    「聽上去吸引吧!」韓磊說。「但你要記著,我要的最終是人的靈魂。金銀珠寶大屋美女,  我要多少有多少,寶貴的,是你們的靈魂。」  

    韓諾沉默片刻。  

    韓磊說:「心腸軟的你,還有否能力應付?」  

    韓諾知道,他亦只有一個選擇,他點下頭來。  

    韓磊說下去:「那麼,你將會生生世世為我打理這家當鋪。」  

    韓諾反問:「生生世世?」  

    韓磊回答他:「是的,無盡無遠,直至宇宙毀滅,直至人類不再有貪念--。你說,是不是要  生生世世?」  

    韓諾的腦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當中有可能發生的事。  

    哪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  

    韓磊看著韓諾的眼睛,他明白韓諾的迷惘。他對他說:「你會長生不老,血肉之軀不再有損  傷,不會有病痛,你永遠健壯一如今昔。而且,你會享有無盡的財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  不用請求,這個世界的榮華,是唾手可得。」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夥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韓諾望進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聖旨一般的威嚴。他知道,他無從抗  拒。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飄流,命運要他們好要他們壞,只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  不會幫忙。」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只令他更加堅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  更憤怒。望著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無浪。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  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  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  

    韓磊的是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因為他也動了心,於是他決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甚麼來交換?」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我要她再遇  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全心全意愛  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換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餘。只  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  老闆。」  

    韓磊也就有了興致,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後,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後,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滴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紮,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乾吸  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  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磊在背後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後,他做得最輕鬆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後,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  空間,然後,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  大,最後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後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捨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  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復還了。  

    他被越捲越遠。他給予她幸-,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相識過。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雲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  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鋪老闆,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終於,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後,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  有。  

    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  他撐起來,立刻便有僕人走來,僕人身上穿著西式的制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甚麼地方?」  

    「老闆。」僕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鋪。」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甚麼事。  

    然後他又問:「這是甚麼時候?」  

    僕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說,年月並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僕人回答:「家僕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闆。」  

    韓諾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佈置,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  闊大高聳的全身鏡,雲石的牆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畫。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  色繡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看到宏偉的雲石階  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僕向他鞠躬。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於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僕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他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僕人做了個手勢,  說:「老闆,請。」  

    韓諾便跟著他向前行。僕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遊覽,他們騎  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僕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甚麼要離開?」  

    僕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甚麼規條?」  

    僕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後,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溜-,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  實發生過的,卻彷彿是最不真實。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裡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  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夥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夥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  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於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  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  豬、牛和雞,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餘的農作  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捱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萊,填得飽人的  食慾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看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  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裡,捨不得咀嚼,捨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  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恆在口腔  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  多,於是捱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願,那含在嘴  中的一塊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  腐不變的美味。  

    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  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  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唯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甚麼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准。但是  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矚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  子一樣在叫。夜裡,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願望。一個偉大的願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登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甚麼錢送回家,但當這  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  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條材的另一戶人家,大姊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  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  大了便是如此,然後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姊出嫁,那天有雞有豬可吃,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姊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於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  是臨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憐,之後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  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於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後打死她。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姊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餵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成的。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工姊的遭遇,令陳宅  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後,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陳精看著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只好噤聲轉身走開。她走到田邊,依著水牛一臉不憤氣。  

    怎樣,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  替當地的大戶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陳精找到他時,他正與家人享用著午飯,陳精瞄了瞄他們的飯  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於是更加強了她的決心。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於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甚麼事?」  

    陳精嚥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陳精說。  

    「沒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男人搖頭又擺手。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後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於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著,要走  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幹甚麼?」男人問她。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裡,肉的震  撼力頃刻填滿她的味蕾,接著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  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志,只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  酥軟所蒙蔽。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  蒼宇宙。  

    當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後,她才捨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  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會?那裡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後,忽然,她眼一翻,接著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望著老婆婆。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身就逃。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與及  捱餓?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  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與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  山,而這個山沒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民變作農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吃的,是  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上路。  

    如是者日復日,在山頭走著,到第三天,她在最後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  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衝動。  

    那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奮已蓋掩一切辛勞,快活的她  哼看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像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  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藥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賣吃的。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著狂吞唾沫。  

    檔主是個胖漢,他間:「你有沒有錢?」  

    陳精說:「兩文錢!」  

    檔主立刻伸手撥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醜!」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步,然後她看見,好些衣著艷麗的女子攔途截停走過的男人,  她們嬌聲嗲氣地說:「入來坐坐啊!」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塗脂抹-,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  好的地方,如果不是,養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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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3: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當中一名姑娘看見陳精,便問她:「鄉下-,幹甚麼?」  

    陳精忽爾決定這樣說:「我來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她,然後走入院子內向人傳話,未幾,一名傭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來,問陳  精:「牛二叫你來的?」  

    陳精不知牛二是誰,但她還是認了:「是啊!」  

    於是那女人便把她拉進院子中。陳精只見四周種滿鮮花,佈置又花花綠綠,姑娘們嬌艷慵懶  地各處坐坐,空氣中透著一陣香,陳精大開眼界之餘,立刻決定留下。  

    一定有好東西可以吃。  

    她跟著傭人走到後房,那是傭人奴僕的休息間與住所。「我叫夫人來看你。」傭人對她說。  

    陳精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沒好好吃過。」  

    傭人顯得慷慨:「炒麵好不好?」  

    「炒麵?」陳精食指大動:「好!」  

    未幾,便有人送來一大碟炒麵,陳精埋頭便吃,炒麵中有肉絲又有菜,香濃豐盛,陳精一口  按一口,她發誓,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滿足得連眼角也會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濃妝、富貴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見陳精便說:「怎會是個女的!牛二不  是替我找個男的嗎?」  

    陳精知事敗,她試圖張開塞滿炒麵的口說話:「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著,皺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擔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費米飯!」  

    陳精連忙把口中炒麵夾硬吞進喉嚨中,她急著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說:「我是女  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繼而笑起來:「她們是老鴇,每晚要與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陳精也就明白那是甚麼,那即是大姊時常與姊夫光天化日在田邊做的那種事嘛。於是她自然  地說:「沒相干啊!」  

    誰料肥女人一摔開她的手,便是這一句:「你照照盆水啦!又黑又瘦一臉土頭土腦!哪有生  意?」  

    陳精打了個突。自己有這樣差嗎?  

    「林媽,趕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轉身使走。  

    那個林媽只好由後門推她走,推了三數次,才推得動陳精。木門關上了,陳精迷惘起來,省  城,比地想像中困惑得多。  

    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運用天賦本錢,原來混得好飯吃。  

    在後門踱步了一會,她決定找著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們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許多路,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那該就是袁府吧!經過通傳,果然便有人讓她  內進,一名中年婦人問了她一些問題,便著人帶她沐浴更衣,陳精知道,她找對了門。  

    這似乎是一戶富有人家,家院大,家僕也多,她更衣梳洗後,便隨其他家僕在院子內打轉,  她經過了大房、二房、三房,於是她知道了,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婦人告訴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兩名婢女,而近來她多了個病,所以要多一個  人來服侍。」  

    陳精問:「吃得好嗎?」  

    中年婦人瞄她一眼,說:「大太太不會虐待人,其他婢女吃甚麼你便吃甚麼。」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後,陳精便見著大太太。大太太年約五十多歲,肥胖,臉孔與體型和雙手也見腫脹,雙  眼卻有點外露,說話時聲如洪鐘。陳精不知道她有甚麼病。  

    後來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訴陳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統壞了,一天大小二便多次,每次稀爛,  陳精要負責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二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褲子與抹身抹腳。陳精睜大眼,她沒料到她  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陳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糞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間洗了三次褲子,臨睡前又替  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時候讓她吃飯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與蒸肉餅,她望著桌上食物,只有作嘔  的感受。  

    還是生平第一次沒胃口。  

    後來,隔了數天,她習慣了,便吃得慣一點。袁府的伙食的確比鄉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  有菜,只是忽然間,陳精有點後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閒下來之時,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  也引發不了胃口。  

    曾經連一片肥羔也是極致美味,如今甚麼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脫離這極厭惡  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沒忘記,她來省城的目的是為了吃。  

    於是,陳精開始部署。目前最佳的辦法莫如調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來頂上,然後  請一個外人來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陳精認為這推論合乎常理,於是她便著手實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別貴重的首飾,然後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臥寢中,利用竹蓆下木板  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環、手鐲、指環。  

    卒之,當首飾愈失愈多時,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們的臥寢,就在其中一張床下搜回原本失去  的飾物,而那可憐的婢女,被拷打一輪後,趕出了袁府。  

    陳精以為奸計得逞之時,卻又事與願違,大太太決定從袁老爺身邊調來一名婢女,而陳精的  位置不變,新調來的負責服侍大太太飲食,而她,繼續抹屎抹尿。  

    陳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雙手,無論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氣味。  

    從袁老爺身邊調過來的婢女,倒是還有點好處,陳精偷聽到她與另一名婢女的對話,因而明  白了還有別的奸計可用。  

    婢女甲問:「服侍老爺好還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說:「哎喲,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爺,真的不如走去怡紅院當阿姑更化算!老爺  呀,吃飯要人喂,一邊餵他,他又一邊毛手毛腳,完了塞來一隻雞髀便當打賞……」  

    陳精聽著,雙眼亮起來,居然,服侍老爺有雞髀可吃!  

    婢女甲問下去:「老爺真是賤風流!三個妻子還是要羞辱下人!老爺這陣子沒到三太太那邊  嗎?」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個不知是甚麼的女人病!怡紅院又要花錢啊!倒不如給  下人一隻雞髀作罷!」  

    陳精一邊聽著一邊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優差。  

    於是處心積慮的,地想著服侍老爺的可能性。  

    袁府老爺年約五十多歲,人很瘦小,卻就是風流,陳精其實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  便照做,人生,從來就簡單。  

    他喜歡毛手毛腳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爺每天晚飯前都在書房中打理些少事務,書房內一向沒有下人侍候,晚飯前大家忙於張  羅,是一個沒人管的時辰。  

    一天,陳精早在廚房中盛起一碗湯,告知別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實,她捧著湯走到老爺  的書房去。  

    推門而進,又轉身關上門。陳精對袁老爺說:「老爺,大太太叫我先讓老爺喝一碗湯。」  

    老爺抬頭,問:「是甚麼湯?」  

    「雞湯。」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爺說罷,把視線放回公文之上。  

    陳精於是說:「但大太太叫我要喂老爺喝完這碗湯為止。」  

    老爺抬眼,看到陳精臉上有嬌美的笑容,心神當下一定,然後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說罷,陳精便坐到老爺的腿上去,並且說:「我第一次服侍老爺,請老爺見諒。」  

    老爺立刻呵呵笑,陳精於是喂湯了。每喝一口,老爺的眉都揚了一揚,眼角的魚尾紋跳了一  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陳精的纖腰。他不太認得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  兩張臉這麼近,體香又這樣怡人,腰肢兼且軟,他才決定,這是一張要記下來的臉。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湯送上,氣定神閒,他的手從她的腰上位置緩緩掃上,她也只是輕  輕扭動半分,這個任由抱在懷的娃兒,十分之討人喜歡。  

    湯喝完了,只得一碗。陳精放下空湯碗,把上身貼得老爺更緊,含情脈脈的,望進老爺的眼  睛,她說:「以後我也來喂老爺喝湯好不好?」  

    「好!好!」老爺連應兩聲。  

    這幕喂湯上演完畢之後,老爺照樣往大廳與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陳精亦若無其事地走  到後房與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飯。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魚有湯,比起在鄉下時真已是天堂,只  是陳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窩補身,燉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陳精有上進  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湯渣的層次。  

    而且,她要趕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她倒不相信,討了老爺歡心後,她還要與大太太  的屎尿為伍。  

    此後每天黃昏,陳精都送一碗湯給老爺,老爺與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階段。有時老爺讓  她喝掉那碗湯,於是陳精便嘗過了人參、魚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極品的流質充  溢著她的感官味蕾,精采之處,教她合上雙眼,仰頭享受那花口腔打轉的鮮美,老爺的手伸往哪  裡,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爺終於要求:「你不讓老爺真個享受享受啊!」  

    陳精把湯送往老爺嘴邊,她瞇起眼說:「老爺,賤婢怕有辱老爺你啊。」  

    老爺伸手掐了掐陳精的腰肢,說:「怎會!老爺不知多喜歡你!」  

    陳精再把湯送往老爺嘴中。「老爺不會知道賤婢平日怎樣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進她的衣襟中。  

    「賤婢日日夜夜也要為大太太潔身。」  

    老爺立刻明白那是甚麼,他連忙停止了動作,也滿懷防備地注視她捧著湯的雙手。  

    陳精知機地放下湯,站起身來,距離老爺兩步,她說:「賤婢的心願,是以後都服侍老爺。」  

    老爺失去了扒在身上那柔軟的軀體,立刻體會到失去溫柔的失落。「好!好!我會安排。」  屎尿的厭惡,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軟肉,其實又算不了甚麼。  

    「還有,」陳精一副楚楚可憐。「賤婢身體孱弱,後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嚥,老爺可否批准賤婢  進食三位太太的飯後菜?」  

    因著她的表情動人,老爺被打動起來。「飯後菜?不不不!你以後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  樣。兼且--」  

    「甚麼?」陳精心急起來。  

    「兼且為你準備一間閨房,讓你好好療養身子!」老爺如是說。  

    陳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當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爺把手伸向她一拉,陳精糊里糊塗地便被老  爺壓住了,她嘻嘻笑的,一點不介意。  

    簡直是想也未想過的厚待。  

    當夜陳精便在後房收拾細軟,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滿意,當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  事已高,這些寵她不爭的了;三太太自從生下第二名兒子後,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爺;  這一年間,只有二太太與老爺最親密,要不然,就是怡紅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陳精身後指指點點,她才不理會,蓮步姍姍地移居進她的小房間。雖然無下人服  侍,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服侍誰。老爺?彫蟲小技啦!哈!哈!-!  

    之後,陳精過的日子與少奶奶無異,根本沒事可做,老爺不要她之時,她便只管吃吃吃。三  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六餐,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時辰,她都放到嘴中。  

    蔥燒海參、松子魚、童子雞、翠玉餃子、煎魚腸、黃蟹粥、百花釀瓜、油泡豬腸……一天之  內,可以吃的,都塞到肚裡。這就是存活的意義。  

    這就是幸。  

    日子如是般過了一個月,陳精見老爺對她熱情稍減,她唯恐變回普通下人,於是忙想了點辦  法,而女人的辦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爺訴說,恐怕已懷了身孕,又說無面目愧對雙親,一邊說一邊飲泣,她哀求老爺賜她  一死,好讓她有顏面見人。  

    老爺的提議是:「孩子生下來,袁家養。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陳精在心中盤算,那麼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爺不再說下去。房間內擺放了蜜餞官燕,陳精遙遙望著,忽然驟覺,一切無味。  

    無名無份,根本無地位可言,也無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陳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聽說陳精有了老爺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後,便向老爺提議立陳精為四太太。理  由?大太太一向討厭二太太,多了陳精,老爺的心便沒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與陳精,總算  主僕一場,理應幫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藥茶,把消息告知陳精時,陳精再一次不可置信。來了省城不過七個月,她  由下人變成袁府的四太太,簡直出人意表!  

    陳精雙眼噙住了淚,立刻想到的是,今後,衣食無憂了。  

    當今,最緊要,就是真的弄個孩子出來。  

    袞府娶四太太沒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豐富的,陳精的生活也改變不大,房間依舊,但  換了全新的被鋪,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掛了些金器,而身邊,多了一名婢女。  

    稍為特別一點的事情為,自娶親的那天開始,天便狂灑下雨,又重又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  從天墜下,這樣一灑,足足-了一個月有多。  

    看不過眼陳精的二太太,會在四名太太用膳時說:「我們袁家娶了人之後,天便開始哭,連  天也看不過眼。」  

    陳精忍讓著,不理會她。今天的荷葉飯夠香,她一連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災真是件大事,雨一直狂灑,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聽  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乎的,除了吃飽之後。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  注意力。不獨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最後的結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無人理會的屍體一夜間疊屍,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  屍體腐壞發臭充滿疫症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  人更多。  

    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奄奄。  

    袁府內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  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  去。  

    陳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捱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  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與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渾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雞的,還有省城的  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生,那些汗味混合排泄  物加上兩天的濕漉,用力點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屍的稀欄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日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捱不住,她的屎尿一褲都是,而且神志不。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  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餘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著染病的  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  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一一  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探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木都不知方向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這樣  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入黑時份,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著的地震動起來,被水浸住  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心神還在思考著之時,卻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  水湧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湧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備拔足逃  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後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後面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  了。看見的,只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沖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腿,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幹。  廚子拚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後,水力加上樹幹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  廚子雙雙被沖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著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後,居然是空著肚子被水淹  死?  

    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中國的中部地區忽然被水災蹂-時,中國正在面對著一個大轉變,辛亥革命爆發了,滿  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闆在國內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毫無關連的大事。  人類只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卻不明白,真正操縱生殺大權的,其實是命運,與及,干預命運  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闆在運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干預,然後  逐點逐點的吞占。  

    先是吞佔人類的財產,然後是身體,按著是快樂、運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後,便是  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闆擔當的是,把這條命收歸他的當鋪。那麼,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  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著,甚麼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幹甚麼?還是抵抗上窮  困、貧賤與及飢餓來得實際-魂的賣出價,可能只值一隻烤得剛熟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  不做。  

    老闆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夥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闆來到中國中部,那讓天災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  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裡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  屍。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闆蹲下來,伸手撫摸男人的前額,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  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過老闆的手心的觸碰,神智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  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闆安慰他:「已經開始退水了。」然後老闆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甦醒,卻立刻感  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屍體中檢查去。  

    老闆當下對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這個人好正直,而且心腸俠義。老闆也就不再把重點著眼  在收買他的靈魂之上。  

    被水浸過的屍體有一種紫藍色,身體膨漲,臉容浮腫,男人著了三、兩個,便已皺眉,他抵  受不了這種恐布,與及距離屍體太近時撲鼻的惡臭。  

    老闆決定幫助他。他已經感受到,在可見範圍之內,只得一個生存的氣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塊浮板上,躺著一個女人。那張是一道木門的浮板,它救了這女人的性  命。  

    老闆對男人說:「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進水裡,把木板推近岸邊,老闆沒幫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闆意圖觀  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還有氣。」然後,他把女人擱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點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強而有力,然而這一種救人的力氣,又令他感覺愉快,女  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穩而堅定。對於這種正義的愉快,他起不了懷疑之心。  

    老闆說:「前面有一破屋,我們扶她入內。」  

    前面是一個小山頭,這小山頭與水災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雖然是破屋,但這破屋似乎沒  有被水毀過的痕跡,木塊都光鮮堅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遼有一雙動物的烤肉。男人並沒思量,他放下  肩z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來吃。  

    老闆在旁邊說:「一定是山賊留下的。」  

    男人沒理會,他使勁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闆看著他的狼吞虎嚥,心裡有數。  

    他說:「你希望以後的日子也不再飢餓嗎?」  

    男人望了望老闆,說:「所以我參加了革命。」  

    老闆說:「革命的最後,可能誰也救不到,你與你關心的人,都同樣的飢餓。」  

    男人便問:「那麼我們還可以做甚麼?」  

    這時候,被救回來的女人甦醒過來,她呻吟了一聲,痛苦地張開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  兩個男人,與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視線落在食物之上,緊盯著。  

    男人看見女人回復知覺,便問她:「你醒來了?」  

    女人望著那堆食物,含糊地說:「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遞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給她。女人便拚命把食物塞進嘴裡,一邊嗆著  一邊吃。  

    老闆在這時候說:「人會捱餓,會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  用受任何塵世間的苦。」  

    男人笑起來:「人當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難道升仙?」  

    老闆望進男人的眼睛,他說:「人也可以長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隨即說:「吃長壽桃?」  

    老闆告訴他:「我可以令你長生不老。」  

    男人駭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闆說:「我在尋覓一名同伴,與我共同經歷生生世世。見你行事熱心,我恨欣賞你的為  人,所以意欲與你商量成為合作夥伴。」  

    男人見老闆表情認真,便專心聽下去。  

    老闆說:「只要你成為我的夥伴,你便能永享榮華,衣食無憂,塵世間一切最尊貴的,你都  可以擁有。想像中的金銀財寶、最動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饈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為我  的夥伴,你這半生所捱過的任何苦頭,都不用再重溫。」  

    男人靜止了他的動作,思考著老闆的話,然後合情合理地,問上這一條問題:「你要我做甚  麼?」  

    正當老闆準備回答他之際,忽然,男人嗚呼慘叫,按著雙眼反白,繼而應聲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後,有雙手捧著大石頭的女人,而石頭上有血漬,男人倒下來的腦瓜,正急急  流出一道血河。  

    老闆驚異地望著女人,女人說話:「你開的條件那麼好,不如由我來做!」  

    她一直在兩個男人身後,聽著他們的講話。大石頭好重哩!她放回地上去,剛才出盡力一  擊,現在不禁有點氣虛眩暈。  

    老闆簡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輩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著氣說:「你說可以長生不死,又說可以享盡榮華富貴……所以不如由我來做!」  

    老闆不喜歡她。他拒絕:「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說:「報酬那麼豐厚,一定是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這種事嘛,我有天份!」  

    老闆不理會她,逕自走出這破屋,女人跟在後頭準備起步,卻只見老闆雙腳一踏出破屋之  際,破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隨即叫嚷:「何等法術!好厲害啊!」  

    老闆一直走向前,女人跟著他,一邊走一邊說:「我叫陳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  太,但一場水災便家破人亡……但你別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實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棄,你就  讓我跟著你當婢女……」  

    老闆停步,急速一個轉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頭頂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來,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長生不死!我要千歲萬歲永  世長存!」  

    然後,她索性抱住老闆的雙腿。  

    女人的神情堅決得一如高叫口號的革命黨人,因著她這種憤慨的堅決,老闆的手沒落在她的  頭臚上。停在她頭頂之上的手,並沒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闆收了手,轉身繼續前行。  

    女人終於收聲,靜靜地跟在他身後。她其實還未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幹甚麼勾當,她只知,跟  得貼便沒錯。  

    老闆沒殺她,留下了她,讓她跟著著他辦事,她也見怪不怪的,老闆掏出一個人的肝,人的  心,又或是撕出一個人的手,挖走一雙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聲,接著乖乖的雙手接  過。  

    對女人來說,這算得上甚麼?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飢餓的感覺,吃不飽,肚子會叫,這饑  餓,比任何血肉橫飛更毛骨聳然。  

    沒有道德觀、是非觀,唯一盼望是塵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足一個好的夥伴選擇。  

    相處不久之後,老闆便認真考慮她上來。  

    而這女人最珍貴之處,在於她沒惻忍之心,她對任何人都狠,她沒有人應有的憐憫、同情、  救恩。凡人的手腳、內臟、知識、青春、快樂……她說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臉上沒有任何難過。  

    再悲慘的身世,都打動不了她。  

    老闆明白,這特點,她比他更優勝。  

    是在半年之後,老闆與阿精,使成為了當鋪的夥伴。  

    「感謝老闆給我希望。」阿精說,兼且做了個半鞠躬的討人歡喜的姿勢。  老闆望著這個女人,以後生生世世,他都會與她作伴。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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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今夜來了一名客人。  

    他年約三十歲,棕色的頭髮蓬鬆而散亂,臉上架著黑框眼鏡,身型瘦小,從比例上看去,這  人的頭又比身型為大,令人一看便覺得,他必定聰敏過人。  

    他坐在老闆的書房內,老闆與阿精都未曾見過他。  

    他說話:「聽……聽說,這兒可以用一些東西,交……交換另外一些東西。」這人的外表獨  特,說話方式亦然,很緊張,也口吃。  

    老闆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當些甚麼?」  

    高博士便說:「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藥物。」  

    阿精搭口:「很厲害啊!」然後,她遞給高博士一杯紅酒,她想知道,喝了點酒定下神來的  他,會不會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杯紅酒,露出一副讚歎表情,繼而向著阿精傻笑,他意欲表達對這杯酒的欣  賞。  

    老闆說:「根治癌症的藥物,可說是造-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嚴重:「我還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說  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團之時,硬是遇上某種阻……阻力……,不是貿驗室停電,就是贊助人不肯再贊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輕微中風。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樣得來的。」  

    阿精問:「你要我們保障你萬事順利?」  

    「是……是……」高博士說。  

    阿精問下去:「那你用甚麼來典當?」  

    高博士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後代的長子的智力來換取。」  

    老闆與阿精齊齊怔住。然後阿精衝口而出:「好!好!答應你!」  

    老闆的目光內,卻隱約看到晶光一閃。他說話:「這單交易,我們得考慮。高博士,先請你  回去。」  

    阿精有點愕然,她望了望老闆,又望了望他們的客人。因著老闆已做了送客的手勢,她不得不走出來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邊送行一邊對高博士說:「你為了造-全人類而犧牲自己的後代,你好偉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問:「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卻說:「本人尚未娶妻。」  

    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卻是從容的。  

    大門開啟,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當鋪之外。外面,今晚又是颳風。  

    阿精皺了皺眉,當大門關閉之後,她轉身面向室內,頭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繼而,她  從合上的眼簾中,看到高博士的將來。  

    她也就走進了去。  

    那是一間實驗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著實驗,而一名女人帶著三名男孩子走進實驗室,那女人與高博士來上一個深情的擁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實驗室內走來走去。  

    高博士會有三名兒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來,最怕他根本沒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蝕本生意。  

    滿意了,她走出了別人的將來。回復神緒,阿精走到書房。  

    她對老闆說:「那高博士將來一生便是三個兒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長子的智力,餘下  還有兩個。」  

    老闆卻說:「這單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闆有此一著。她說:「這是一單只有大賺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藥物,遲早有人會  發明得到,但給高博士這種機緣,我們可以得到他連串後代的可貴智力。」  

    老闆依然堅持:「就因為根治癌症的藥物遲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佔有高博士後嗣的  智力。他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我們的便宜又太多。」  

    說過後,老闆不再理會阿精,他轉了身,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  

    阿精說:「我們這陣子生意不好,你卻左推右推!」  

    老闆不答話。  

    阿精低語:「豈有此理!」接著,悻悻然走出書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樓梯。  

    從那些放滿手腳、人體器官,運氣、歲月、理智、幸-、請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  走之不盡似的,身邊重複著人類的典當之物,每個年代,人類拿得出來的不外如是,而最終,放  到這地牢中的,都是一個又一個不歸魂。  

    還是有盡頭。這盡頭氣溫最冷。阿精推開跟前的房門,走進去。  

    這是阿精的工作間。她負責每半年清點當中的典當物,然後寫報告,向上頭呈上。  

    「你叫我這一次怎麼寫?」她煩厭地拿起墨水筆,翻開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這本簿,  常被那重要的人閱讀過之後,所有的字跡都會消失,今次,阿精當然又是翻到第一頁。過往的,  了無痕跡,永遠是第一頁,永遠新的開始。  

    她寫下去:「Mr.  Vonderik,典當了他的耐性基因;Miaa  Paradis,典當了一個上大學的  機會;早村徹先生,典當了一雙腿……」  

    寫著的時候,本來仍然不高興的,這陣子,只得雞毛蒜皮的典當物。然而,看著這枝會漏墨  的墨水筆,她又想起當初老闆一筆一筆教她寫字的情況,不快就隨著她的一劃一點而減退。  

    目不識丁的農村姑娘,被老闆握著手由中國文字學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後又學習  ABCDE。因為自卑,所以一邊學習一邊發脾氣,阿精恐怕學識字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為著害  怕能力不夠,她預先表露幼稚的不滿,不知擲壞了多少枝毛筆和墨水筆。  

    然而,到頭來,她以奇怪來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  復地每天教她數個生字,她拍-她擲筆她亂抓她吐口水,他卻仍然每天教她。後來,男人的耐性  也就蓋過了女人的慌亂,從不知何年何月開始,她便會認字,她達成了一項地想也未想過的技  能。  

    這個男人像尊石像,永遠不動聲色,阿精在遠遠看住他,便覺得好笑。他對她說,學懂認字  寫字,世界便會闊大得多,長生不老或許不會那麼容易悶。她想了想,也許是對,學懂字可以閱  讀,即是說會懂得看菜譜。  

    也好的,也不壞。  

    今時今日,雖然把書捧上手頭會痛眼會花,還是沒耐性看罷一本書,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  上任何一個城市,也不會迷路。果然,長生不老,識多點字,世界好玩得多。  

    現在阿精一-記帳一邊想著令她開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樣為老闆掩飾那些來過卻又被他拒絕了的客人?這個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寫成是基因出錯  者,他的基因不好,遺傳給所有後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於是,根本是單不值得的交易,當鋪不  要也罷!  

    半年前,老闆把理智歸還給一名客人,這種讓客人贖回典當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後也一額  汗,幸好老闆沒忘記向客人要回些甚麼來交換。老闆要回客人末出生的孫兒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兒,但她在帳簿中,卻故意寫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兒價值高  昂,本應有著驚世駭俗的命運。這樣寫下來,便抵償了老闆不該有的惻忍。  

    放下筆,阿精舒了一口氣。只望審閱這帳簿的,沒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總有許多單交易,阿精要為老闆掩飾,每次都避得過,但阿精總是心都  寒。如果,那審閱的不高興了,她與老闆,不知下場會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闆出來認罪,她明白,事後她的日子只會更風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兩個人一起受罪。她雖無做過,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縱然這個男人真如石像,無反應無衝動無渴求,但她就是最保護他。  

    有時候阿精會想,老闆做那些壞規矩的事,完全不為他們二人的安全著想,這實在自私可  惡。她教訓過他,他不聽,她便又再教訓。而到最後,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氣沖沖的女人,事後驚完怕完,又當作沒一回事。  

    而那永遠置身事外的男人,連多謝也沒一句。  

    只在奏他那討人厭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闆的行官中響起,小提琴獨有的旖旎纏綿,一段一段迴盪泣訴。  

    阿精永遠分辨不出這首曲與早前的一首有甚麼分別。事實上是,此刻老闆所奏的是葛裡格  Grieg的《獻給春天》。她聽了一百年,也沒有聽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闆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這世界早已包圍住她。  

    她蓋上又大又厚的帳簿,走出這小房間,再走過存放典當物的木架,在這些本屬於人類的擁  有物旁邊擦身而過,走到一切的開端時,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老闆的曲還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調。阿精揚了揚眉毛,沿樓梯而上,離開這地  牢。  

    其實,剛才老闆在試用他新造的一個小提琴,那道絃線上得不夠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萬分苦惱。那本帳簿,他翻閱過,阿精總把他的所作所為美  化,美化了之後,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來,他一直平安無事,還不是多得她。  

    他把絃線調校好,再放士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圓,而他的臉上薄薄地有一層笑意,那  種薄,就如附隨月亮的霧一般的朦朧。  

    當鋪內一切依舊。阿精在早午晚餐時,放滿一桌子的食物,吃得悶便飛到世界各地搜羅美  食。最近,她在奧地利買下一個葡萄園,用來制釀紅酒,她知道,老闆不貪吃,但老闆愛喝,於  是,她擁有她的葡萄園,用來為她的老闆製造她認為是最好的佳釀。  

    慣常做的是,她要瞭解世界各地一級交響樂團的演奏時間、地點,然後預早半年預留最佳座  位。把老闆的作息時間表編定妥當,陪伴他出席欣賞他喜愛的音樂。  

    較瑣碎的是給他的衣服換季,替他訂閱雜誌,甚至錄影世界各地他愛著的電視節目。甚麼破  解基因之謎、宇宙探索、深海奧秘。老闆早早超越了人類,卻還是對人與這地球充滿感情。  

    阿精的生活繞著老闆來走,就如秒針跟分針,衛星跟著恆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個被侍候的人永遠背住她,背著她看電視、看書、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  又心甘情願望著那背影微笑。  

    或許,愛上那個背影會輕易點;或許,一個背影,足夠代替所有自我、尊嚴、卑微;或許,  這個背影,是最美麗。  

    阿精把目光移離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宮,關上門。她斟了一杯酒,為這長生不老的愛情  喝一林。  

    不久之後,阿精決定又找點事情來做,她要裝修第8號當鋪。  

    幕幔由原本的紅色變成米白色的紗幔,給有名畫的牆身變成石頭的質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  傢俱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換上淺灰色的沙發、白色的-椅,家中各處還要每天插上鮮花。  

    最後便會像歐美的現代化家居那樣。  

    輪到老闆的書房,成千上萬的書她不會碰,只是,她也要把這書房的古老-書館氣氛驅走,  一切都以米白也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進行,而有一天,阿精在書房內監工時,隨手在上萬本書中伸手一拿,又順手一揭,  便翻出了一張不屬於這本書的東西。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中有老闆,他身旁伴著一名女子。老闆穿著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華  人,卻又是同樣穿著洋服,髮式也是西洋婦女的打扮,頭上戴了一頂帽子。  

    阿精檢視這照片,那該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闆之前是甚麼人,是名放洋的留學  生,只是老闆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點驚奇,老闆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而發黃的照片中,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  -感覺。  

    阿精注視著照片,她是誰?  

    難道老闆也有過愛情?  

    想到這裡,阿精既興奮又妒忌。興奮是她發現了老闆有另外的特質,妒忌是,老闆把愛情交  過給別人,卻沒留下一點給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這本書之內,繼而擺往書架。  

    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於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老闆最後一次見她面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症末期,在醫院病房  內等待迎接死亡。  

    老闆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自那次火傷後,她復原得很好,老闆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  任何火傷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  飯不思。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黨;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  用是調查革命黨人的勾當。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唯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  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呆。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已變作老闆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  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那幸-理應是絕頂的  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間內,日復日,倚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只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  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唯一的風景。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睛內,都只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彷彿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起初,老闆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鬱鬱的日子,心裡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  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  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裡頭便抖震起  來,只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  音一面,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面對面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大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只讓孩子看中-,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係,請  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後,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  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  意。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  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裡,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  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餘地。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  給予她幸-,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摒諸於自己的命運之外。  

    老闆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  愛情感應的老闆,只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  人過日子。  

    伴著她,只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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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韓磊一天一天長大,在呂老爺的栽培下出國留學,及後留在美國發展,沒有回國。當他在當  地與一名同是留學美國的華人女子結婚後,呂韻音便被接到美國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歲  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現,他是韓磊任教的大學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國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闆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在水晶燈下兩人的臉色歡欣詳和,老闆還以為,呂韻音可以放下她  的倔強。卻就是,她在別人求婚之後,便狠狠拒絕了。並且決定,大家以後不相往還。  

    老闆也就知道,她連這一次也義無反顧地拒絕,大概以後,他也不能再對她的幸-有任何期  望。  

    不在中國,她已經不再有作為女人的性別壓力,而且,兒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對異性的追  求,本應可以放鬆一些。然而,她還是面對誰也斷言拒絕,決絕而乾脆。  

    轉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個,並沒有如韓諾所願,給她交換上幸。固執  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她的一生。  

    臨終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韓磊,帶著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親呂韻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  不住傷心地垂淚。  

    呂韻音是一臉的安然,她祝-他們,告訴他們她不捨得以後沒機會再見,然後,她說,她需  要一個人靜一靜。「在人生最後的這數分鐘,請容許我獨自懷念。」她說。  

    於是她的兒子、孫兒退出了病房。七十三歲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  是,因為有著她一直珍重著的回憶,垂死的臉上,依然掛了個令人舒適的微笑。  

    她想起韓諾,想起在英國時與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無盡的  宇宙,不獨看見星看見月,還有英國的草地、英國的玫瑰、韓諾永遠英俊而可靠的臉、他的溫柔  他的善良他的體貼……在合上的眼睛內,她有她一生最驕傲的事,便是曾經擁有韓諾的愛。  

    而當眼睛張開來之後,便噙滿了淚。  

    忽然,她就看見了他。  

    是的,韓諾也在,他已成為老闆,他在她臨終之日來看她,並且,讓她也看得見他。  

    「韓諾……」她以微弱的聲線低呼。  

    老闆慢慢由房間的角落走近她的床邊,他捉住了她懸在半空抖震的手。  

    呂韻音的眼淚,一顆一顆斜斜地沿著臉旁淌下來,她沒料到,還是終於等到他回來。  

    她一直相信他沒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們會重逢。  

    「你回來了……」她哽咽著說。說過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見他英俊而年輕的臉,剎  那間教她以為所有青春都回來了,連她,也只不過是那年輕的韓諾的妻子。  

    他這樣回答,「我一直沒有離開過。」  

    她似懂非懂,但還是這樣回答他:「我知道。」  

    老闆對呂韻音說:「你知道嗎?我用我的離去,交換給你一生的幸。但為甚麼你一次又一  次拒絕那些可以給你幸-的人:」  

    呂韻音聽罷,臉上有一抹笑意。她說:「因為,我已經有我一生的幸。」  

    老闆聽不明白,他望著呂韻音。  

    呂韻音說下去:「懷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  

    老闆默然,他猜想不到,她會這樣演繹她的幸。她要的幸-,是孤單的、無聲的、冗長  的,傷感的……令他內咎的。  

    「對不起。」他說。  

    她微弱地告訴他:「沒甚麼對不起,這一生,我都擁有著你。」  

    「韻音。」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該是我說,謝謝你。」她凝視他的臉,這張她深深愛了一生一世的臉。「你就是我的幸  。」  

    然後,他看到,她把眼睛輕輕的合上,而那被皺紋埋葬的嘴唇,泛起一個蒙-而幻美的笑  容,那笑容,美得連靈魂也帶不走。  

    她斷了氣。  

    老闆看著這個笑容,他有一萬個不明白。  

    --為甚麼,她對他的愛可以如此豐盛:  

    豐盛得,抵抗了命運的安排;豐盛得,令心意貫串一生也不為所動。  

    是一種無人能打碎的堅強,她對他的愛情,堅強得叫人吃驚。  

    今天,他無愛慾,而且,不再理解愛情。他皺住眉,放開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後的一抹  笑容,然後,他拿走了那張放在床邊的照片。  

    呂韻音走了,她走到一個他永遠不能跟著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呂韻音已死了五十年,老闆心目中不能保留對呂韻音的愛慕,然而,他亦不能抹  走呂韻音留下來那沉重而堅強的愛的陰影。他從沒欣賞過,比這更堅強的愛。  

    究竟,愛,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義?  

    當然,他典當自己的愛情,除了換取呂韻音的幸-之外,更是為了令自己不用在長生不老的  歲月中永恆惦念住一個人。他以為,他放走了愛情,他的存活日子會比較不那麼痛苦,然而,到  了今時今日,他才又意識到,無愛情的永恆,好空洞好空洞。  

    當初,若然沒送走愛情,就算呂韻音與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連繫千生千世,一  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樣。現在,沒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時  候失去存活的真實感。  

    她得著的幸-,他得不著。  

    原來一切都虛幻,除了,用愛來填補。  

    這樣過了五十年,老闆間中回想起呂韻音臨終時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覆思量起愛情,  十  年來,他都在暗暗驚異愛情的力量。  

    當他苦心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小提琴胚胎,卻又最終結局只是敲碎它們時;當他拉奏一首又一  首小提琴樂曲,然而只有音沒有神時……他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甚麼。  

    一天,第8號當鋪來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齡十四,她預早一星期前已預約。  

    正如所有客人,她對這當鋪的認識,來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輾轉相傳,聽入心坎,然後,  誘惑纏繞心間,最後的定斷是,不可不試。  

    少女的名字是孫卓,就讀初中二年級,長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種永遠坐姿端  正,眼神明清,功課一等一優秀的初中女學生。  

    孫卓有一個特別的才能,她對音樂自小顯得很有天份,最擅長的樂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練琴  技的她,願望是終此一生與小提琴為伍。  

    她沒有一般少女的懷春夢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歡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愛  青年人愛玩的玩意。過山車、溜冰場、disco、電子遊戲,她無一喜愛。  

    最愛,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練習,無時無刻也在想著如何使自己的技術更進一步。無琴  在懷時,便憑空架起拉奏的姿態,把音符由心間浮起,幻想著音樂由指頭間拉奏出來,合上眼,  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認真的事,孫卓對小提琴很有夢想,這會是她的興趣、職業、名利和生  命。  

    她已經不能滿足於在學校表演的榮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國的演奏廳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  小提琴老師亦表示,孫卓的水準近乎國際水乎。然而,老師又說:「還是差了一點點。」  

    孫卓用了一個晚上檢討,她明白,無論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風采上,她都有所虧欠,這教  她很不安樂。  

    當年莫札特七歲便震驚歐洲哩!孫卓知道,她距離真正國際水平,還差了很遠。  

    她學習小提琴的小型音樂學院每年都派學生到外地參加比賽,但一次也沒選中孫卓,她知  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末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與不甘心之間徘徊,直到,她聽了這樣一個故事。  

    音樂學院曾經出過一名蜚聲國際的鋼琴家,於這家小型音樂學院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大事。  聞說,這名鋼琴家一直琴藝平平,只是,一天當他突然啞了之後,琴技突飛猛進,還嬴得多項重  要賽事,卒之,他揚名國際,成就非凡。  

    說故事的人補充:「他之所以有日後成就,全因為他以自己的語言能力交換。他在臨死之前  向他的徒弟表示,別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為,他的一切,都是交換回來的。」  

    孫卓好奇了,她問:「去哪裹交換?」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間當鋪。」  

    「當鋪。」孫卓驚奇起來,一個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從一間當鋪中換取。  

    雖然聽上去很有點荒謬,但她還是認真地調查起來。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嘗試所有她  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舊式的當鋪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時款手錶呈上,看鋪的人一看,便說:「五十塊錢!」  

    她隨即發問:「這兒除了當表之外,還可不可以典當一些別的東西……譬如……我典當我的  一把聲線:」  

    看鋪的人不明白,然後他決定,這名少女是白撞的。「過主!過主!」他趕她走。  

    孫卓走到第二間當鋪,依循同一個模式試探,同樣被趕走。第三間如是,第四間如是……  直至第六間當鋪,孫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說:「請看看我的手錶值多少錢。」  

    當鋪的人說:「告訴我……」他以閃爍的眼神望著少女:「你要典當的會是這一些隨手可得  的東西嗎?」  

    孫卓心神一怔,抬頭望著跟前的人,那人在櫃位後有著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氣質。孫卓面露  笑容說:「是的,我有價值連城的東西要典當,難道此處便是我達成願望的地方?」  

    櫃位後的人緩緩地說:「我沒本事做那當鋪的主人,我只負責引介。」  

    孫卓問:「哪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號當鋪。」他遞給她一張地圖:「不難找,只要有心。」  

    孫卓飛快地望了地圖一眼,滿懷感激地抬頭望向那人:「感謝你。」  

    那人沒答話。而孫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場彷彿湧起,一點一點的濃罩住櫃位之內。她說  了感謝,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謝。  

    那人只是說:「你去找尋你的命運吧!」  

    孫卓正要別轉身離去,忽然,她問上一條問題:「請問……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這種事,  不是太神奇了嗎……」  

    回答她的是這一句:「奧秘,不是你與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孫卓似懂非懂。櫃位後的人,在黑色磁場中退出。  

    孫卓離開了這家外形傳統,但氣氛詭異的當鋪。一踏在陽光之處,她才驚覺,原來一身是冷  冷的汗。  

    手上的那張地圖,是真實的哩……第8號當鋪……  

    那天晚上,處事認真的孫卓致電地圖上的電話預約。  

    「請問,這裡是不是第8號當鋪:」  

    「是的,」一把悅耳的女聲說:「有甚麼可以幫忙?」  

    「我想來典當……」地想了想,說:「典當一些東西……」  

    「好的,」女聲說:「讓我看看我們老闆的時間表……一星期後的晚上九時……你是小女孩  吧……九時會不會太晚?」  

    孫卓說:「不!不會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聲笑起來:「哈哈哈!那麼,請賜尊姓名。」  

    「孫卓。」她報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孫小姐,我們恭候大駕光臨。」  

    「謝謝你。」孫卓禮貌地道謝,繼而掛上電話。嗯,過程輕易而方便,服務也大概很夠友善  親切。  

    下星期,孫卓知道,她即將改寫自己的命運。  

    剛接過電話的這個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記下預約的時間與姓名,卻出奇地,執筆的手不聽  喚,一大灘的墨水弄花了預約客人的名字。  

    「孫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剎那,她忽然隱隱覺得有點不妥當。  

    是誰會叫她的手也震起來?  

    是老闆教她執筆的,被老闆緊握過的手該是無比的堅定穩固,緣何驀地,不由自主的抖震。  阿精心虛,表情帶點迷惘。  

    孫卓沿著地圖上的指示找尋第8號當鋪,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輛駛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  總站之前的兩個站下車,那裡有一個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鐘,走到盡頭便是了。  

    「好簡易哩……」她在心裡頭想道,這個地方意念神秘,找尋途徑卻容易得很,真有點意外。  

    心裡頭完全沒有懼怕與猶豫,她要求一個大成就,以某些東西來交換,只覺順理成章。她亦  不認為這個交換之處有甚麼可疑,只要成就臨近身邊,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確無誤。  

    十四歲時定下的志願,就在十四歲實行吧!  

    未幾,眼前便出現了一道大鐵閘,她伸手推開來,一內進,風便刮起,樹葉翻滾旋動。是在  這一刻,因著這氣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門前,她本想伸手拍門,木門卻自動開啟,她步進門內,感受到的是一種華  麗的舒適。白色的佈置,令她有親切感,大堂位置,還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  水仙花香氣,然後抬頭打量天花板,那起碼三層樓以上萵度的天花板,給上了花卉圖案。  

    孫卓立刻斷定,這是一個舒適的地方。「像六星級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樣,自動自覺的往右走,人家都沒來過,可是,那右  邊的走廊上的第三間房,彷彿有著催眠的能力,發出了無聲的指引,把心中有願望的人,帶領到  那房間去。  

    她站停下來,房門便打開了。從漸漸開放的大門中,她首先看見一列的書籍,然後是一張很  長很長的書-,再之後,是書-後的兩個人,一個男人坐在書-後的椅子上,一個女人站在男人  的身邊。  

    她微笑了,這就是她要見的人。  

    從黝暗的走廊中,她步進較光亮的房間內,她越走越近,越來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臉一直是微笑的,而看著她步進的一男一女,本來也神態自若,……可是,當少女的臉  孔清楚呈現在他們眼前之後,老闆與阿精,都有那數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個人。  

    老闆凝視著這張臉,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國的火車站之上……  

    阿精看著這張臉,唇微張,下意識的,她把目光掃向老闆,她發現,老闆有一個凝神而錯愕  的神色。  

    只看過那張泛黃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記著,那個老闆身邊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  的氣質,是一個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當下心一沉。  

    這名少女,有一張與呂韻音一模一樣的臉。  

    老闆看著,就這樣心酸。  

    三個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齊全,她見二人都不說話,便自我介紹起來:「你們好,我叫孫  卓,預約在九時。」  

    阿精回過神來,她說話:「孫小姐,我們很高興認識你。」  

    孫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順和乖巧。  

    阿精介紹老闆:「這是我們的老闆,他會決定我們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闆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孫卓的臉上,他簡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奧妙。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孫小姐,你有甚麼需要我們的幫忙?」  

    孫卓回答:「我要成就。」說得乾淨利落。  

    老闆與阿精的心中反應是:人小志不小。老闆問她:「是一個怎樣的成就?」  

    孫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氣.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闆與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聲。阿精的臉色一變,而老闆,由心中湧出笑意。不獨臉孔  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覺親切。  

    孫卓問:「你們可以幫我嗎?成就可以換取的嗎?」  

    老闆便說:「成就可以從努力與學習中換取。」  

    孫卓卻說:「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還是差太遠……」說著說著,她有點不好意  思起來。「或許,是欠缺了一流的天份。」  

    看著她,老闆很有點興致,他問:「告訴我,你喜歡的小提琴作品。」  

    孫卓笑著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來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闆想了想:「的確是。」  

    「另外,Sarasate.  P.的安達路之羅曼史也是不錯的選擇。」孫卓又說。  

    老闆點了點頭:「蕭邦的作品,也很適合小提琴演奏。」  

    孫卓同意,「Strauss  J.的作品亦然。」  

    他倆交換著小提琴音樂的知識,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兒,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  打亂他們的對話,只好仔細研究他們交談的神情,與及努力按住一顆妒忌的心。  

    是的,孫卓坐到老闆跟前不夠五分鐘,阿精已開始妒忌。  

    老闆又問:「你自小已酷愛小提琴?」  

    孫卓回答:「我四歲開始學琴,而一碰那琴,便今生今世不想離開。」  

    老闆也有同感,只是,孫卓比他的熱愛還高了許多倍。  

    孫卓又說:「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闆點點頭。「但你打算用甚麼來換取人生的成就?」  

    孫卓清了清聲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愛情。」  

    老闆望進她明清的眼睛內,不期然的,他便看見他自己。  

    「不。」他拒絕。  

    阿精望著老闆的臉,她有不祥的預感。老闆反對客人的典當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只  不過是愛情。用一生的愛情換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過。  

    孫卓告訴老闆:「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闆說:「你想得未夠清楚。你不會明白,失去一生的愛情,究竟是件怎樣的事。」  

    孫卓不以為焉。「我無興趣要愛情,當其他同學渴望拍拖時,我只希望可以參加外國的音樂  比賽。」  

    老闆嘗試說服她:「你試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當個稱職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嗎?」  

    孫卓望著老闆,聽罷他的說話,她也就忽然激動起來。「太多人這樣告訴我了!難道我不會  知道我要的是甚麼!當個二流小提琴手?為甚麼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話,就別假仁假  義幫我!」  

    孫卓說得上身傾前,雙手抓住椅墊,而且目露凶光。  

    老闆與阿精立刻明白,這件事對她來說是何等認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東  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說:「別動氣,老闆不是不幫你。」她上前去輕撫孫卓的肩膊。孫卓的面色便隨即緩和  起來。「對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闆有個提議:「讓我聽你奏一曲。」  

    阿精聽見老闆的話,便走出書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進來。未幾,一具小提琴送來了,交到  孫卓的手上。  

    她撫摸琴身,望了望老闆,然後她站起來,開始演奏她的音樂。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種二合為一的氣勢,神情專注,而且志在必得。那種  掌握音樂的自信,從每一下的拉奏動作與及偶然的身體擺動中顯示出來。當小提琴被演奏時,她  便是強者。  

    技巧倒是有改進的餘地,老闆知道,孫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師指點,她要到最著名的學院,  與最優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現階段的她,的確不可能令她達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罷,老闆仍然不語。  

    「怎麼樣?」孫卓問:「你不答應我?」  

    老闆說:「用愛情來換取成就,有天你會後梅。」  

    孫卓忽然冷笑,十四歲的臉孔上是一陣陰霾。「你這種迂腐的人,會明白一個人的幸-嗎?」  

    幸。老闆望著她冷冷的臉,心中加強了注意力。他對這名詞,非常敏感。  

    幸-,是令人迷惘的兩個字。  

    孫卓說下去:「幸-不一定是愛情如意、有愛自己的伴侶。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兒孫滿  堂。幸-是個人理想。如果一個人的願望就是愛情上的幸-,你給了他,他便很幸。然而若果  他的幸-是他的成就,你來硬分給他一些愛情,但又沖淡了他的成就,那樣,他一點也不會幸  。」  

    結尾之時,她還加多一句:「看你做了這些年人,這種邊理你還不明白?」  

    說完後,她的臉上隱約有種勝利感。  

    阿精說:「說得好!我有同感。幸-就是這樣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孫卓投以一個「你是我的朋友」的親切眼神。  

    老闆只是說:「你明天再來一次。」  

    「為甚麼?」  

    「我今天不能決定。」他說。  

    孫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無奈,她明白,話事的始終是老闆。  

    只好告辭了。臨行前,她對老闆說:「別以為替我著想便是幫助我。沒有這樣的事。」  

    老闆微微一笑,他送客。  

    孫卓離開後,另有兩名客人來臨,老闆與阿精都公事公辦地招待他們。然後一整夜,大家都  沒提起孫卓這個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宮後,原本還是若無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試圖找尋孫卓的歷  史、過去、身份,她亦嘗試觀看她的將來,然而,她的預知能力沒讓她探測得到任何事情,這個  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測軌跡。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沒有任何辦法。她越著緊要追尋的人,便越追尋不到。  

    當要放棄的時候,她便彷徨起來。那女孩子究竟是誰?她有那麼一張臉,她與老闆有相同的  興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蘊。  

    阿精鼓著氣,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闆在他的行宮,同一個時候,也在追查孫卓的過往。  

    他合上眼,面向著星光。而他,找得到。  

    孫卓的孩童時代、孫卓的學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現他的腦海;然後他看到孫卓的家人,繼而  他追索孫卓末出生之前的時光,像一輯剪輯得零碎的電影片頭,他一邊看一邊趕快分析、記憶,  然後,台上眼睛的他微笑起來,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資料。  

    當眼睛張開來之後,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間收回一個凡人追尋不到的角落,這角落,只  留待異人才可以開敢。  

    然後,老闆決定,他讓孫卓得到她所需。老闆知道,他無可能不幫助她。她要怎樣的幸-,  他也會送給她。  

    他會給她世上所有一切,因為,他看得見,生命的永恆意義。  

    孫卓,對他來說,是重要的。  

    翌晚,孫卓再次前來。  

    她問:「你們考慮好了?」  

    老闆告訴她:「你要的,我給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孫卓稱讚道:「你們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後一生都滿意。」老闆說。  

    「謝謝你。」她說。「不過,先小人後君子。在今天之後,我首先會得到甚麼?」  

    老闆告訴她:「你會對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孫卓雙眼發亮了。「然後,我便會被挑選參加比賽!」  

    老闆點點頭。  

    孫卓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繼而嬴了比賽,得到獎學金,可以去一流的音樂學院學習!說不  定,還會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闆看著她的神情,也替她高興起來,為著她的快樂,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們,也一直找機會插入話題,怎樣,也要說一、兩句。  

    「成交了。」她說,有一副從容表情。  

    孫卓笑起來。「感激大家。」  

    然後,老闆拿出同意書,向孫卓簡述一遍,孫卓簽了字,老闆便在她跟前做了一個催眠的手  勢,剎那間,孫卓跌進了一個無重的狀態中,四周充溢了粉紅色的溫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  到幸。  

    彷彿聽到萬千的掌聲,領略到崇高的榮耀,得到世人的景仰與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  就中,怎樣也不肯離開。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好夢哩!這個夢把她在未來數十年將會得到的光輝濃縮成幸-的一小段,  令她在交換出愛情之時,不能有任何後悔。  

    是的,老闆把左手放到她的臉龐邊,她就像依偎一個愛人那樣靠到他的掌心內,她有迷人而  陶醉的表情,愛情,不知不覺間,一點一滴傳送到老闆的手內,入肉入骨,她的愛情,都交給了  跟前這個男人。  

    不後悔不後悔,她以她的定義,來界定了她的幸。  

    醒來之時,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獨生女兒的睡房,粉紅色、粉藍色,配上很  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將來的一生,會與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闆接收了她的愛情,理應交給阿精保管,但這一次,他說:「她的愛情不要放到木架上,  由我親自看待。」  

    阿精想問為甚麼,但又問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著老闆史無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當  物帶走。  

    孫卓的愛情,從此鎖在老闆的掌心之內,與他的血肉同體。把一個人的愛情,收藏在自己的  血肉中,沒有任何事,比這更深入與浪漫。  

    從此,她的愛情,便與他二合為一。  

    阿精看著老闆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宮,她只覺,自己的一顆心就這樣被挖空。既痛苦,又空  洞。  

    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與老闆的生活中無端端闖入了一名少女,她放棄的愛情,  他卻如獲至寶的收起。將來,究竟會發生甚麼事?  

    阿精雙手掩臉,從來,也未曾如此不安過。  

    孫卓典當了愛情之後,她感受不到損失,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樂學院的小型甄別試中,她的老師便發現她的技巧突飛猛進。這是連孫卓自己也察  覺的轉變,弓子上的控制、揉音、音律的準確與及節奏的掌握,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  

    雖然說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無瑕疵就是極其困難的一回事。老師望著孫卓,驚覺她  的高水準。  

    「就如一級的大師。」老師說這讚賞話時,臉上神情肅穆,不敢掉以輕心。  

    孫卓只以一個得體的微笑回應之。  

    後來,音樂學院便派她前往維也納參加小提琴演奏比賽,當下,便技驚四座。  

    得到冠軍的孫卓獲得的評語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比美Heifetz!」  

    Heifetz海菲滋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提琴家,被譽為「聖僧」。  

    孫卓得到這個評語,十分心滿意足。  

    她一直淡定從容哩,連到酒店找上門的維也納音樂學院負責人,與唱片公司高層,她都處變  不驚地接待,氣度有如見慣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們面對著她,也只好謙遜謙遜。  

    她問學院的負責人:「你們會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們會視你為一級的天才音樂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貴學府供讀多少年呢?」她問。  

    「一般來說,要五年。」  

    孫卓隨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地想,五年後也十九歲了,十九歲才去追尋名利,會不會  太遲?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後來,她又接見唱片公司的高層,她問那個人:「你們會怎樣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們會以一級紅星的目標來捧紅你。」  

    「誰是一級紅星?」她問。  

    「像Carl  Hesch,像Heifetz。」這兩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級人物,「琴王」與「聖僧」。  

    孫卓想了想。「不。」她說。  

    對方便緊張起來:「孫小姐有甚麼要求?」  

    孫卓說:「我要似Madonna與Maria  Callas的混合體。」  

    「似她們?」唱片公司高層反問。  

    「是的。」孫卓說:「我希望似Maria  Callas,在樂壇中成績斐然,神賜予她完美的聲線,  再廣的音域也難不到她,她把屬於一小眾的歌劇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榮華生活,更  是不用多說了。藝術家如此富有與光辨,她也算難得。  

    「而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個真正的天皇巨星!單單雄霸古典音樂界,會不會太單  薄?可以的話,我兩個樂壇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層客氣地告訴她:「志向萵,是好事……」  

    孫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會做得到,別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會倌任  你,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層當下補償她一些門面話。她聽進耳裡,心裡有數。今時,不同往日,實在無需  要再處於下風,覺得這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賺大錢的機會留給一個真正愜意的合作夥伴。  

    聽著這人繼續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孫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見了,不獨不覺這小女孩無禮貌,反而為著討不了她的歡心而汗顏。  

    後來,孫卓便送走了客人。那關門的動作多利落,以後,還有十打八打這種人要送走。  

    回去出生地之前,孫卓為維也納的報章做了個訪問,臨上機前剛巧買得到訪問刊出的這份報  紙。她看著黑白照片中的自己,雙眼有神,笑容甜美得來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勢具使命感,看  著看著,自己也入迷起來。微笑中的她決定,她要愛自己更多,因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這一張訪問,一切,就由這裡開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現了一名小提琴聖手的消息傳開去,孫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視。世  界各地的音樂學院頒她獎學金,邀請她入讀,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訪她,請求她簽約。  

    最後,孫卓選擇了紐約的茱利亞音樂學院,為的是基地在紐約。她的算盤是,最好深造與發  展事業可以一起進行,紐約會是一個培養流行藝術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剎那,她又忽然發覺,她得到的不獨是成就,而且還有智慧。  

    抑或,智慧只是天然地來自良好的際遇?於是,她每個決定也可以深思熟慮、從容無誤?當  選擇權盡在自己手裡之時,人便有智慧,不會亂來,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滿意自己。  

    臨上機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滿意足地發了一個好夢。  

    孫卓的父母還擔心她會照顧不到自己,在機場中依依道別,父母輪流說著:「小心那邊的  人,聽說人很壞!」「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來父母身邊。」「一有不開心,便隨  便致電回家!」  

    她安慰她的父母,說:「你們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事情難得倒我。」  

    父母覺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來得很有理由。  

    在音樂天才滿佈的茱利亞音樂學院,孫卓的成績亦是一流的,教授們經過三個月的觀察,下  了這一道評語:「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孫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華,卻還是每天勤力地練習,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樂趣,這使她  自覺,她是天下無敵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擁有最強大而神秘的力量,這力量直通天與地,,直接  連繫宇宙最探邃的角落,也只有這些無形無相的境地,才會有瞭解這力量的心靈,這些心靈明  白,融入萬籟的聲音,究竟因何而來。  

    超越了人類能創造出的音律,與宇宙間最神秘的一點連接,就連神-,也快要被這音律打  動,意欲與創造音律的人溝通。  

    孫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牽動了穹蒼中最隱藏的美。  

    因為這魔力,她迅速成為了學院中的傳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麗,這樣的組  合,構成了一個神的形象,只要她走過,身邊的人就有膜拜的衝動。  

    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當然,也有喑戀者,而且數目眾多,每當一提起孫卓,指揮的、彈琴的、吹笛子的……一一  心動起來,美麗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愛情與夢的化身。  

    孫卓也如她一直對自己的理解,無論接觸多少雙愛戀的眼睛,無論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內  心,也牽動不了半分。他們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時間,學院便安排她參與頂尖樂團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夠資格與莫斯科交響  樂團同場演出,她是獨奏者,其他一眾樂團成員,演奏出陪襯她的音韻。  

    在排練之時,已技驚四座。這個被譽為世界上最嚴謹的樂團,也為了孫卓可以隨時進入狀態  而咄咄稱奇,無論何時,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籟便傾巢而出。  

    她沒說話,沒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數千個仍然懸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數千名  觀眾的拍掌聲,她盼望她將要得到的榮耀。  

    就在這排練的中段,她坐下來稍事休息時,偶爾抬頭,便覓見樓上最尾廂座中,有一名男人  轉身離開的背影。這背影,像風一樣旋動到她的內心。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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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 12:05: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她心頭一暖,有點頭緒。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預料的那樣,台下的人都被震動在魔法一樣的樂韻中,那種充滿力量  的美麗,直搗心靈之後,便停留在人的腦袋中,沁進了去,融合成為記憶,只要他們願意想起,  這美麗便能浮現,繼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襲他們的身與心,纏繞住,仿如一株蔓籐。  

    被美麗吞食的人們,差一點,便要以眼淚答謝站在台上的少女,後來,他們忍住了眼淚,只  以狂熱的拍掌與及內心澎湃的感動來回應她,當全晚演奏完畢之後,全場所有觀眾,立刻站起來  以掌聲向她致敬。  

    是在這一刻,她才肯笑,她  自己的美好表現而微笑;她為別人的高度認同而微笑。如願以  償。  

    回到後台時,早已雲集的知名人士、政壇代表、官紳名人一律來與她祝賀,說著一些她未必  聽得懂的德語、法語、俄語,但無論她能聽懂不能聽懂,她都對他們的說話無可置疑,因為,全  都是盛讚她的話語。  

    到返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著舒出一口氣,而就在鏡裡,她看到一個她預料會出現的人。  

    她叫喚他:「老闆。」  

    老闆一身的禮服,他祝賀她:「水準高超。」  

    她輕輕地說:「是如有神助。」  

    老闆問她:「你可是滿足了?」  

    孫卓回答:「你說呢?」  

    老闆說:「你的野心與能力,當然不止於此。」  

    孫卓對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沒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揚四海。」老闆繼續告訴她。  

    孫卓問:「老闆,你一直看顧著我?」  

    老闆微笑:「你介意?」  

    孫卓搖頭:「就像我的守護神。」  

    「好不好?」老闆間。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後她又問:「你對每一名客人也如此體貼?」  

    老闆想了想,然後搖頭。  

    孫卓望著他,笑了笑,問:「你對我好奇?」  

    老闆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這休息間四周。  

    孫卓這樣說:「如果不是典當了愛情,我一定會愛上你。」  

    老闆回答她:「你後梅典當了你的愛情?」  

    她忽然大笑:「-哈哈!這簡直是天大的詛咒!」  

    「你放心吧。」老闆只就這樣回答她。  

    後來,有人敲門請求孫卓做訪問,老闆便告辭了。他離開了音樂廳,心情,便有點複雜。成  就初來,她當然滿心歡喜,但日後呢?他可以看顧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會為她的決定而後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內裡有她的愛情。一切,還是未知。  

    回到行宮,阿精便找著他:「老闆,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別的客人。」  

    他問:「是誰?」  

    「上面派來的使者。」阿精說。  

    老闆問:「他來典當些甚麼?」  

    「約匙。」阿精回答。  

    老闆說:「約匙?」  

    阿精點點頭:「我也不敢相信。」  

    老闆說:「那麼今晚就接見他。」  

    老闆轉身,阿精便問:「她怎樣了?」  

    老闆把臉轉過來:「她?」  

    阿精說得清楚一點:「孫卓她好嗎?」  

    老闆想了想,便這樣回答:「孫卓,長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臉開懷:「這很好哇!」  

    老闆沒為意阿精開-表情背後的故意。他更沒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采望孫卓這回事。  

    他把孫卓的愛情收在手心,他貼身跟進孫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內,心裡一天比一天苦  味,女性的直覺讓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孫卓知道老闆來了當她是次表演的觀眾,她不知道的是,老闆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維也納的比  賽,只是,老闆沒讓孫卓知道。  

    孫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後,也就很不快樂。  

    晚上,那名自稱拿約匙來典當的人出現。  

    當他一踏進第8號當鋪,老闆與阿精在書房內,一同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溫柔,恰如躺在一床  羽毛當中般溫柔,是輕軟的、浮游的、不著地的、自由的、無憂的。  

    縱然這個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渾身散發出這種血肉之軀不可能接觸的輕軟美麗,是邪惡世  界中,要學也學不到的美好。  

    邪惡的力量,慣以虛假的美好迷惑眾生,老闆與阿精最明白個中意境,這豪華的當鋪,老闆  與阿精的長生不老,以物易物的願望交換,何嘗不是一種慰藉人心的溫柔?只是,當那真正屬於  溫柔的人步進來之後,老闆與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個空間的,品質果然出眾許多。  

    書房的門被推開,老闆與阿精引頸以待。  

    進來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來已屆中年,樣子老實,而且頭微禿。  

    阿精的眼睛左探採右看看,她看不見他有翅翅膀。  

    忍不住,她說:「其是聞名不如見面。」  

    男人說話:「我也是一樣,對貴寶號的大名,聞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來的。他一說話,室內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氣。  

    阿精禁不住,鬆弛了臉上表情,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帶動而來的溫柔與芬芳,巳足夠證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闆說話:「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間不難找尋,只是,要避開某些規條。」  

    「甚麼規條?」阿精問。  

    「工作與作息時間,我們都有人監管,不在工作的時候與你們接觸,還可以避開一些耳目。」  

    老闆說:「謝謝你信任我們。」  

    男人說:「我也有我的願望。」  

    「那是甚麼?」老闆問。  

    男人說:「我希望死神不要帶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闆呢喃:「死神……」  

    阿精說:「那是你看顧的小女孩?」  

    他說:「是的,我就是她的守護神。」  

    「你喜歡她?」阿精問。  

    他回答:「我憐憫她。我看著她出生,她帶給她的家庭莫大的快樂與希望,然而,死神卻決  定,在死亡人數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討厭死神的做法,他只足為了填補數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問下去:「小女孩的狀態怎樣?」  

    他說:「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過早衰老症,總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  她生存了,卻從不會歡笑。」  

    老闆說話:「死神,我們要與他對話,這可不是辦得成的事。」  

    男人堅持:「我知你們與死神有聯繫。」  

    老闆照直說:「我們沒有接觸。」  

    男人忽然這樣告訴老闆與阿精:「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你們也無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帶你  們看,我答應你們的東西。」  

    阿精非常興奮:「好!好!我去看!」  

    「就現在吧!」男人提議。  

    「好!」阿精望向老闆:「我去看典當物!」  

    老闆皺住的眉毛放輕了一陣子,他點下頭。  

    於是阿精便準備與男人出門。  

    她問:「約匙在哪裡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們起行吧!」她說。  

    只見她與男人走出書房,按著推開大門,門一開,仍然在第8號當鋪的大宅範圍中,他們已  看見,黃色的山與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當鋪大閘外走動。只要走出那大閘,便是以色列。  

    阿精與男人,步出大門,走在風中,朝大閘進發。  

    到達大閘之前,阿精伸手推開閘門之際: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許多次,沒  有一次如今次般緊張。  

    她與男人步出大閘外,當閘門一關,回頭一望,當鋪巳經不見了。  

    男人告訴她:「向前走一小時便到達。」  

    她點點頭,朝身邊的人與物探視。都已是現代人了,現代化的城市,理應減低了那種被眷顧  的神聖,但阿精還是覺得這裡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麼一種不相同。  

    百多年來,她都沒有來過以色列,她知道,這裡不是老闆與她來的地方。  

    一直走著,走過人群走過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裡頭,就這樣湧上了感動。身邊的男男女  女,可會在死後走進那永恆地美好的國度?她與老闆,永永遠遠沒這樣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將來會如何走,無了期地接見一個又一個客人,間中到美食集中地吃東西,觀察  老闆的眉頭眼額……  

    然後,渴望老闆會有天愛上她。  

    想到這裡,阿精便隱約心中有憂愁。從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會等到吧!自從那少女小  提琴家出現了之後,老闆的心內,就有了她的位置。  

    為甚麼會這樣?面對面百多年的人,他視而不見,出現了片刻的,他卻無比關。  

    難道,這便是愛情?  

    身為女人,阿精並不擅長愛情。為人時沒愛過,做了當鋪負責人之後,她愛上了約又沒反  應。單線的愛情,算不算是愛情?  

    忽然,男人說話:「要不要嘗一口棗,我猜你沒嘗過。」  

    阿精定了定神。「是這裡的特產?」  

    男人說:「連耶穌也吃哩!」  

    阿精便說:「那麼,一定要試!」  

    她伸手接過了男人手上的棗,而男人向送棗的小販道謝。  

    這種果物,帶著厚重的甜,說不上人間極品,然而含在嘴裡以後,阿精便捨不得吞下去,讓  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她體會這聖地上連耶穌也嘗過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記下這種了不起的蜜餞感受。  

    彷彿,回到百多年前,那連肥肉也是人間極品的苦日子,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盡手  段;為了吃,她殺了人,跟著老闆過日子……  

    不知不覺間,眼眶便濕潤起來。棗含在她的口中,帶動了古舊的哀愁,她吸一口氣,忍住  了,淚才不流下來。  

    隨即垂頭,搖了搖。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見她哭。  

    終於吞下了棗。「不錯。謝謝你。」她對男人說。  

    然後,兩人繼續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覺,她踏著二千年前耶穌走過的足跡。  

    她問:「耶穌走過這裡嗎?」  

    男人說:「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來。耶穌走過啊!  

    一邊走著,她又一邊問:「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說:「無憂愁,無痛苦,也無慾望,只有要不盡的滿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確好。」  

    阿精問:「你若然真的典當了約匙給我們,你就要脫離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說:「你捨得?」  

    男人忽然問:「你又捨得你的老闆嗎?」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沒有再說話。阿精只覺得,男人的這一刻,像極了人世間的神父,充滿挑戰她的  權威。  

    阿精不好意思,卻又不肯認輸。「別裝作預言者。」  

    男人沒理會她,卻又沒繼續這話題。  

    未幾,他們走過了城市的邊沿,朝大片砂地進發。砂地的兩旁,卻還是有綠色的樹木。  

    阿精說:「我從來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訴我,天主與聖母是在這種地方邂逅嗎?」  

    男人笑了。「他們在夢中邂逅。」  

    「夢中?」阿精說:「多浪漫。」  

    「是由天使傳話哩:」男人告訴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與天使說話啊。  

    忽然,也就有種蘊含了的玄機。然而,她又說不上是些甚麼。  

    男人指著一個黃色的山頭,說:「到了!」  

    阿精雙眼發亮,那就是約匙的所在處!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木乎凡的山頭,忽然有著一股光輝,她越走近一步,越覺得那光輝耀  眼,縱然,那可能只是太陽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點一點的歡欣起來,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也跳脫,每一步的彈跳,換來每一  步的快樂,到了最後,她咧嘴歡笑起來。  

    而她不會知道,這快樂從何而來。  

    她差不多是跑過去了。  

    男人跟在後頭,他凝視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慣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甚麼。想不到,連  她也避不過。  

    已經走在山頭前,阿精興奮得左跳右彈,她指著山說:「是在這裡嗎?就是在這裡嗎?」  

    男人微笑。「是。」  

    然後他行前,走到一條狹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與他一同走進去。  

    阿精跟著男人,閃身走進那條秘道中。她說:「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認。  

    阿精只有在心裡頭暗歎一聲厲害。  

    秘道中的砂粒極幼細,擦過她皮膚外露的肩膊,卻絲毫不覺得有磨擦的痛,感覺反而像被海  綿按摩一樣舒適。阿精神手掃了掃那砂牆,赫然發現,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質,真的軟如海棉。  

    一直的走著,直至男人回頭說:「到達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空間,一間砂牆房間內,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中  央處,置有一個樸實無華的大櫃。  

    男人走在櫃前,沒用上任何崇高的儀式,便把櫃打開來,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見了那約匙。  

    銅造的約匙,受創世者之命頒下誡律,要人類嚴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這聖神的莊嚴下目  瞪口呆,望著這外表乎凡但力量宏大的聖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無其事快手快腳的把約匙捧出來,他意圖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卻惶恐地往後退,不肯伸手接過這極珍貴之物,象徵創造者與人類約法三-的神聖物  件。  

    男人見她不肯觸摸這聖物,便放回原處。「你不要驗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聖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轉了個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氣緩和悄緒,卻發現,這砂室的空氣味道怪異,而且,  更令她呼吸困雞。  

    「走……我們走……走。」她苦困地提議。  

    然後男人帶領地出原路走出這山中秘道。  

    再見陽光之時,她才放膽呼出一口氣。  

    出來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一邊跑,她一邊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來,問她:「小姐,你沒事吧?」  

    阿精掩住臉,眼淚忍得到,但聲音卻哽咽了。「為甚麼你要典當它呢?它是屬於全人類的!」  

    男人說:「但我不愛全人類,我只愛我要愛的人。」  

    就這樣,阿精雙腳一軟,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軟弱無力的她,走不動。  

    她一邊掩臉一邊搖頭:「我不應來看……不應來看……」  

    是太神聖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後該如何?」她喃喃自語。「像我這種人,這樣面對面……」  

    男人蹲到她身邊,張開他的手臂,對無助的阿精說:「來,我給你懷抱。」  

    阿精毫不猶豫地躲進去,這懷抱,有花香的氣味。  

    在懷抱之內,她抖震了數秒,然後,逐漸就平靜了。  

    深呼吸,繼而把氣吐出來。心神終於安定。  

    她問:「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  

    「請說。」  

    「哭牆。」她說。  

    男人於是扶起她,與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過黃砂遍野,也走過繁盛的街道,在  一群又一群被挑選了的人種身邊擦身而過,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種情緒的爆發。  

    終於來到那哭牆,一些人已伏在牆邊禱告與抽泣。  

    阿精見到這牆,便飛撲過去,她把臉貼住牆,眼淚就那樣連串地落下來,半吊在鼻尖,  下巴尖,滾瀉不斷地從缺堤一樣的眼眶流出。  

    想說的有很多,譬如這些年來的寂寞;這些年來的心緒不寧,這些年來對人類的毫無惻忍;  這些年來吃極也吃不飽的肚子,當中有瓦解不了的慾望……  

    還有,將來永生永世的寂寞;將來永恆的不安寧;將來要處治的無數手手腳腳、運氣、青  春、歲月;將來那明明剛填滿,卻仍然好空虛的肚子……  

    還有還有,過去的愛慕,與及將來的得不到。  

    都隨眼淚哭泣出來,流沁在牆壁之內,化成一種哀求。  

    那是脫離的哀求。  

    一百多年來,這一刻是她首次總結歸納她的感受,是在這感受清晰了之後,她才明白,她並  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當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滿,比起生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為不滿足。  

    眼淚,一流而盡。  

    阿精回去當鋪之後,心頭實實的,表情哀慟。  

    老闆問她:「怎麼了?看到了嗎?」  

    她點點頭,回應一聲:「嗯。」  

    「是否偉大?」老闆問。  

    阿精望著老闆,忽然只覺得答不出。  

    老闆問:「發生了甚麼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響的。」  

    老闆說:「是嗎?」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闆細看她的臉,果然,眼睛腫了點,嘴唇也脹了點。  

    老闆說:「這單生意做不成。」  

    「為甚麼?」阿精有點-然。  

    老闆說:「是我們這邊不接受。」  

    「是嗎?」  

    老闆說下去:「他們認為,得到約匙的效果非同小可,無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長來說:「是--嗎--」  

    老闆說:「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宮。她真的很累,沒有一次外游會如今次這般累,簡直像是一次過用盡了  未來十年的精力般,結果是,她無力再笑,也無力再悲痛。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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