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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璿璣姊,璿璣姊!」
低低的叫聲混著雞啼,猛然驚醒了她。她張開睡眠,迷迷濛濛的
注視陌生的天花板好一會兒,如敏圓圓的小臉才進了她的視線。
「起床啦。」如敏小聲說道。 的摩擦聲表示通鋪的丫鬟
都起來更衣洗臉了,她白皙的臉更加慘白了。
「又天亮了嗎?」幾近認命的聲音,並無特別之處,但隱含了幾
許哀怨。
如敏輕嗤笑了一聲。「是天亮了,大夥都起床了。待會兒元總管
要瞧見你貪睡睡,是會罵人的呢。」
秦璿璣全身酸麻的爬起來,腦袋瓜尚渾渾噩噩的﹔她靜靜的換上
舊衣,感覺上像是剛沾枕就天亮。從不知道黑夜是這麼的短,睡眠不
足加上慣性使然,她的身子搖搖欲墜的。
「你又快睡著啦,璿璣姊。」如敏輕輕拍開她的手,俐落的接起
替她穿上無袖比甲的工作。
「我自己來就行了...」秦璿璣含混的說,眼睛半瞇。
「你又穿反了,要等你弄好,大概天也黑了。」如敏笑道。
「我...」她晃晃頭,企圖搖醒神智,有些懊惱的:「我們同
是丫鬟的身分,卻老是讓你替我做事...」
「你是璿璣姊嘛。」如敏圓圓的臉在笑,牽起她的手跟著一些晚
起的丫鬢往外走,免得她撞牆。璿璣姊很有趣,平常沉默寡言,最可
愛的時候反而是在剛起床之際。
「別這樣對我,別人看了會說閑話。」
「別人愛說就由她說吧,反正嘴皮子是長在人臉上,要怎麼說全
由她們作主,我們自己快活就好了。」
如敏快活,可她不快活啊。秦璿璣暗暗嘆了口氣,任由她拉了出
去。
一個月前,與如敏是同批被買進聶府的丫鬟,原以為自己的容貌
與舉止沒有特別之處,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她也以為做到了這
一點,但偏偏就是讓如敏給纏上了。
如敏是個年輕害羞的鄉下小姑娘,是家裏的老大,為了養活七、
八個弟妹,賣了身上聶府當終生丫鬟﹔這樣的女孩很能吃苦耐勞,可
怎麼也想不到會親近她啊。
她沒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纏上了她是麻煩--
「你們又快遲了。」正打水洗臉的翠玉抬臉。「成天睡遲,要被
發現可就完了。」
秦璿璣靜靜的微笑,不發一言的蹲下身,隨意沖了沖水。
「水好冷唷!」如敏跟著蹲下洗臉,隨即打了個哆嗦。「天也冷
,真想在被窩裏睡它個日上三竿呢。」
「是啊,誰不想窩在床上等著人端菜送飯來,偏偏咱們只有侍候
人的命。」秦璿璣身邊跟著打水的荷珠臭著臉。「還是懷安好,才來
的頭一天就被元總管叫去侍候三少爺,可不必像我們在府裏忙來忙去
的。」
「就是說嘛,連睡的地方也不必跟咱們擠在一塊。」小虹的眼睛
溜了一圈,壓低聲音說:「你們倒猜猜看,懷安有沒有可能讓三少爺
給瞧上了。」少女正當懷春期,家鄉多多少少聽過一些給富家少爺看
上當妾的故事,心裏總有那麼點奢望有朝一日能如同書中人,飛上枝
頭當鳳凰。
「懷安人漂亮又活潑,任誰跟她說上了三句話,都會喜歡上她的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同一批進來的ㄚ鬟裏,
就屬懷安格外引人注意,看不出是莊稼人家的女兒,手腳是有點粗,
但無損她胭脂未施的美貌。翠玉嘆了口氣,說道:「要是聶三少爺瞧
上了她,這可一點也不奇怪呢。」瞧了眼璿璣,討好笑道:「你說呢
?璿璣姊。」
秦璿璣抬起頭,中規中矩的笑道:「這是當然的。」
翠玉眨了眨眼睛,瞧著秦璿璣黑漆漆的瞳仁,心神恍惚了下,脫
口道:「璿璣姊,其實你的性子要不這麼文靜,說不定會跟林懷安是
一樣的命,去服侍三少爺呢。」以往沒有特別細看,如今忽然發現璿
璣的眼睛像無涯海,深沉得教人捨不得移開。
秦璿璣微微驚訝,而後微笑。「幸而我不多話,也沒活潑的性子
,才不必服侍三少爺。我喜歡在這裏做事,人多熱鬧。」
翠玉張口欲言,卻見元總管遠遠走來,便機靈的收住了口。住在
這間大通鋪的大部分同時進來的丫鬟,當初她幾乎沒有注意到二十來
個丫鬟裏有秦璿璣這一號人物﹔她總是靜靜的,平常時候不發一言,
交代她什麼工作她便去做,跟她說話,她也會回答,不特別今人討厭
,也談不上喜歡,普普通通的就像是晃眼看過了就會忘記她的感覺。
但,從如敏纏上秦璿璣之後,便不由自主的開始注意到她了。一
注意,就發現秦璿璣斯文沉靜的樣子跟她們這些當丫頭的差了十萬八
千里,往往嘗試靠近了她,就捨不得離開了。秦璿璣的身邊像是飄滿
了穩定而閑適的空氣,跟她談話就覺得舒適而心安。
「元總管來啦,璿璣姊。」如敏急急拉起她。元總管一直待她們
不錯,就是嘮叨了點,活像老媽子似,完全與他一派年輕斯文的老實
貌相異。
「丫頭們,都起床了?」元夕生吆喝著,看著通鋪裏急急走出的
丫鬟。他滿意的點頭,這批新來一個月的丫鬟們完全不惹事,乖巧又
安靜,讓他備感欣慰。
「乖丫頭們,等今兒個大掃除工作完結之後,我就將你們編派到
你們適合的工作上,跟著我來吧。」他大聲說道。
這一個月來,聶府上上下下都在進行掃除工作,也藉此觀察各個
丫鬟適合些什麼樣的工作。這樣的掃除原本一點也不麻煩,他甚至樂
在其中,但就是有一點不好--
-連三年,每到了聶府的大掃除,他就煩惱這一點。
麻煩,麻煩。
他嘆了口氣,雙手斂後,往外走去,開始一天的工作。
◇◇◇
遠遠的看去,像是一隻母鴨帶著小鴨子們在聶府穿穿梭梭,偶爾
停下來留下幾個丫鬟清掃指定的地方。驕陽漸漸升起,熱度開始浮現
在空氣之中,如敏小小的抽了口氣,低語:「好熱哪,璿璣姊,你熱
不熱?」
「還好。」秦璿璣微笑道。
「真的嗎?可我瞧你流了滿臉汗呢。」如敏取笑她,拿了塊粗帕
給她。
「謝謝。」她的臉有點泛紅。即使有心融進這群丫鬟團體裏頭,
不受人側目,也因為自己的毛病太多而告失敗。
「璿璣姊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吧?」不知何時,翠玉悄悄放慢了
腳步,走在璿璣的另一側。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在璿璣的身邊,頓覺
涼爽而輕松。
「我
...是嗎?」璿璣還是微笑。
「八成因為璿璣姊從小是私塾老師的女兒,所以跟咱們不一樣,
沒下過田,身子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如敏搶話答。
「私塾老師?那多好啊。」翠玉嘆了口氣:「不像我老爹是種田
的,碰上了水旱災,沒有飯吃了,就會賣女兒。不得不賣啊,不然我
家弟弟妹妹會活活餓死。」
璿璣瞧了她一眼,安撫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爹賣了女兒
,他必也萬般不舍。」
翠玉聞言,眼睛有點紅紅的。「你說得是。我離開前,老爹還哭
得淅瀝嘩啦的,說等我滿了三年約,就能再見面了。」
秦璿璣始終浮著沉靜的笑臉,沒有再搭話。未來的事誰都難說,
也許三年後翠玉嫁作人婦,也許三年後再因水旱之災,又賣了她,讓
她懷著希望總比難過要好得許多。
剩餘的十餘丫鬟忽然停下,因為前頭的元總管急急迎向一名剛走
來的男子。璿璣看了眼那男子--身著白袍,儒雅俊雅,他身後跟著
一名漢子撐著傘。
她輕輕啊了聲。
「怎...怎麼啦?璿璣姊。」
「不...沒什麼。」她小聲道。
進了聶府一個月有餘,仍沒見過聶家的王子們。在進聶府之前,
就曾聽說聶家土上下下共有十二名兄弟,每個兄弟身邊都有一名忠心
的漢子專門伺候著。老三、老四、老七、十二都留在府邸裏﹔看他衣
冠楚楚,一身白色繡袍,身後有僕撐傘,理應是聶府的主子之一。而
在年歲的推演上,不是老三聶封 ,就該是老四聶 陽。
她又瞧了他一眼,耳邊隱約響起元總管熱絡的大嗓門,像是在報
告今天的工作。那白袍男子隨意的打開扇子,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這裏
,她俏俏的退了一步,適時隱身在翠玉身後。
明知自己的容貌並無特別之處,但為預防萬一,還是不願意任何
人注意到她。
現在的生活是苦了點,勞動讓她細長而潔白的十指青蔥變粗,但
她滿足了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的怨恨,沒有任何的鉤心鬥角。
她的眼角瞟去,看見那男子移動了幾步,元總管又嘮叨的跟了上
去,那男子頗具耐心的微笑,又往這裏看了幾眼,從這個角度正好瞧
見她--
璿璣靜靜的、不著痕跡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啊,那好看的人走來了呢,我猜他是咱們的主子之一,是不?
」翠玉臉如火燒的低語。
「四少爺,四少爺!」元夕生連忙追上前來,嘴裏叨念著:「您
也要為丫鬟們打算,懷安那丫頭服侍三少爺,三天兩頭躲起來哭,好
歹您也幫忙說說話。還有,大熱天的,您要出門,不是奴才阻止,但
您身子本來就不好,萬一半路昏...」
「難不成你要代我出去談生意?」聶 陽適時的打斷他的話。
「不不不!奴才沒那頭腦,也沒那膽子...」元夕生急急跟在
他身後。
聶 陽面露微笑,徐緩的走過這些丫鬟們,溫煦的眼瞟過每一個
垂首的丫鬟,隨口道:「那,你去說服三少爺接回他的書肆,我也就
不必頂奢大熱天出門了,是不?」
「啊...」四少爺想玩他啊?現下誰有這個瞻子跟三少爺談這
種話題啊?其實不止這個話題﹔三年前他喜歡三少爺、尊重三少爺,
但現在喜歡尊重依舊,但就是不敢靠近...他可不想被罵得躲在角
落裏哭得肝腸寸斷。
元夕生還想勸說什麼,忽然跟前的聶 陽停下來,害他一頭撞上
去。他天生力道就大,聶 陽身邊擋傘的漢子及時托住元夕生的頭,
將他扶正。
「四少爺...」嚇死人了!要是把四少爺給撞飛出了回廊,他
也就不用再活下去,直接上吊見閻王算了。
「你把臉抬起來。」聶 陽懶懶的,停在一名素衣白裙的女子跟
前,溫吞吞的繞了她一圈打量。
元夕生怔了怔。「咦?」什麼時候,這樣貌不出色的丫鬟也會引
起四少爺的注意?不過話說回來,當日買的丫鬟裏有這一號人物嗎?
怎麼他都給忘了?
璿璣微微苦惱了起來,但依舊聽話的抬起白皙的臉,目垂而立直
。
「嗯--」聶 陽細細打量了下。貌色中等,在大庭廣眾之下該
是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偏偏萬點紅裏他就是瞧見了她。
看她垂首似有些緊張,他微笑,語帶親切的問:「你叫什麼?」
「奴婢璿璣。」語調不高不低,不特別細致也沒抖音,像是聽過
就會忘了的聲音。
「哦?璿璣?姑娘家倒難得有這樣的閨名,你父母識字?」
「先父識得一二。」還是不高不低,溫馴得就像是聶府裏的每一
個僕人,看了不見得能記住臉孔,聽了不見得能記住其聲。
聶 陽沉思了會,略略俯身,嗅了嗅她周遭的氣味,面容仍帶笑
,卻頗有含意。他懶懶的說:「夕生?」
「奴才在這!」
「這ㄚ鬟們是什麼時候買回來的?」
「一個月前。」
「哦--是新來的啊。」難怪他沒見過。「你把雙手伸出來。」
璿璣遲疑了下,十指青蔥並伸。
「你十指修白而新繭初生,膚白體香,姑娘合該是教人侍候的小
姐,怎麼委屈自個兒來聶府當個丫頭呢?」他偏著頭又細瞧她一眼。
「再者,你早過及笄之年了吧?」
「奴婢今年二十有二。」
「二十二?」他略驚詫。能猜得出她過及笄,是因為在這一票丫
頭群裏,她顯得相當的格格不入,站姿沉靜而內斂,絲毫沒有少女初
進大府的青澀不安。「我以為以你這年紀該在家相夫教子,縱然入府
也該是個奶娘。」當個丫鬟委實是過大了些。
「奴婢尚未婚嫁。」
「哦--」二十二未嫁通常別有隱情,再細問恐怕就觸及她的隱
私了。基本上上,只要年紀不是大得誇張,他是不會干涉僕人的聘用
問題,夕生能用她,就表示她的身家清白。
但,她身上帶有淡淡的紙香味,應曾是個與書親近之人才是。
他沉默了會,合上了扇,往外走了幾步,璿璣才松了口氣,他忽
然又回頭問道:「那麼,你也該識字了?」
璿璣福身。「奴婢承先父教誨,識得幾字。」見他聞言後離開了
回廊,才又輕吐氣。
她有這麼明顯教人注意到嗎?明明貌姿平庸,剛入府來時,元總
管也老忘了她這人的存在,丫鬟們有時還喊不出她的名字。在一個團
體裏,該炫目的是像懷安那樣熱情的丫頭,而非她這樣的人,是聶四
少爺利眼瞧出了什麼嗎?她的眉間打了褶,只盼經此一回,不再惹人
注目。
「夕生,那個叫璿璣的丫頭,你是打哪兒買來的?」走出回廊,
聶 陽狀似隨口問道。
「璿璣?她...她啊。」元夕生搔搔頭,苦著臉回憶。「她.
..她叫秦璿璣,她的老爹好像在鄉下當過幾年私塾老師,今年剛過
世,需錢葬父,我就勉為其難讓她進聶府來,應該是這樣的吧。」想
都沒想到少爺會注意到那名丫鬟,若不是先前他耳尖,聽見了如敏、
翠玉的交頭接耳,勾起了他的回憶,還當真忘了有這名丫鬟。
聶 陽莞爾一笑。「應該?這倒少見了,難有你記不住的事。
元夕生 紅了臉。記憶力一向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上自聶府祖宗
八代,下至新來的廚娘丫鬟,通常只要談上一回話,腦海自然烙下了
影子,終生不忘,如今四少爺這句話無異是拆他的台。
「少爺,這可不能怪奴才。」他不平的抱怨申訴:「她本就沒什
麼特別之處,一個秦璿璣,往街上抓十個八個回來都不成問題,這樣
普通的一名女子怎能引起注意呢?」老實說,四少爺會突然點出她,
他私底下還認為四少爺眼睛出了毛病呢。
見他滿嘴抱怨,聶 陽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夕生,我沒要幹
涉你,只是問問罷了,你想怎麼編派就由你,要是做得好,論功打賞
也由得你去做就是。」他擺了擺手,跟身邊的漢子離去。
元夕生摸摸鼻子,往回廊走來。「走吧,走吧,方才你們瞧見的
是四少爺,以後見了人要叫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看著秦璿璣,
就是不懂她哪里惹人注意了...啊啊!他的雙眼發亮。
「你...你,就是你!沒錯,方才你跟四少爺說了什麼?」
她抬眼,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剛剛他不也在旁聽見
一切了嗎?「你說你識字?」他簡直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了。
她遲疑了下,福身。「是,奴婢識字。」好像...不太對勁,
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雙足已陷泥沼。不要啊,她只想混在人群之中靜
靜的過日子,不生變數的。
「嘿,我該打,真該打!」元夕生的笑堆滿臉。要不是四少爺出
來一陣攪和,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平常被他遺忘的丫鬟還識字,先前打
掃工作的唯一大麻煩總算解決。
「元總管笑得好詭異,好可怕呢。」如敏小聲地說。
「你...你叫璿璣吧?」
「是。」
「好好!從現下起,你不必跟著她們去打掃,待會跟我走。」終
於找到了人選。由她去做是最好,就算要被罵也輪不到他。呵呵,人
逢喜事精神 ,不是有意將責任推給她,而是他已經苦了三年,沒必
要再苦下去。
「元總管...找其他人吧,奴婢還是跟如敏她們一塊做事。」
大不妙。隱隱有個預感,一旦脫離了如敏這些丫鬟們,她的苦日子就
來了。苦日子還不打緊,打緊的是她不愛與其他丫鬟們有了區別,那
讓她心裏很不安穩。
「咦?你有點不識好歹唷,這也有你說話的分嗎?」元夕生翻了
翻白眼,斥了聲:「要你做,你就做。你賣到咱們聶府,就算要你下
油鍋,你都不能吭一聲。」
疾言厲色說完後,認為嚇人的目的達到,才放軟語氣說:
「當然,是不會叫你去下油鍋,只是要你做點輕松的工作,沒什
麼大不了的。
」
璿璣抬首,目不轉睛地看著元夕生口沫橫飛的,其中分明有詐。
她嘆了一口氣,認了命:元總管說得是,要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去做。
」
「這才對。」元夕生滿意的笑,耳朵感覺有點刺。不知何故,總
覺得她一聲聲的「奴婢」似乎有那麼點刺耳。
像是...像是她合該就不適合「奴婢」這兩個字...嗟,他
才二十六歲,就開始懂得胡思亂想了嗎?真是。為這丫頭向佛祖祈福
才是真,可憐的秦璿璣,可怕的...封 少爺...
但願在封 少爺還沒發現前,她就能做完他所交代的工作。
◇◇◇
「其實呢,這工作一點也不麻煩...」分派完其他丫鬟的工作
,他一路帶著璿璣往東邊走。「只要你識字,看過幾本書,整理一下
類別擺上書櫃,這樣的工作輕松得很。」也許是為了彌補他推她入火
坑,所以好言好語的。
璿璣瞧一眼他。「元總管,你在流汗呢。」
「咦?」她的眼這麼尖啊?「我...是嗎?呵呵,天熱體虛嘛
。」他摸去一臉的汗,走進上古園。
聶府之大,是南京園林中之最。來府裏月餘,第一次接觸到上古
園,便注意到沒有多少僕人在此行走,空氣中彌漫著蕭索冷淡之味。
「你要做得好,以後汲古書齋就交給你,我也不必一年一次得花
盡心思整理那間偌大的書齋。」元夕生狀似自言自語。
「汲古書齋?」她忽然驚叫,嚇得元夕生一腳踏空,差點掉進人
工湖泊裏。
「你...你叫什麼啊!」他翻白眼,怒斥:「想要活活嚇死我
嗎?」平常沒見過她大聲大氣的說話,真他奶奶的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順了順嗆到的口水,沒好氣的說:「我可警告你,在上古園做事不
比其他地方,首要就是要安安靜靜的,可別動不動就叫。」
她對他的忠言恍若未聞,沙啞問道:「你是說,那間藏書有八萬
冊以上的汲古書齋?」
元夕生怔了怔,打量她一眼。「你這ㄚ頭到挺識貨,還知道咱們
三少爺的汲古書齋藏有多少書冊,你是在擔心整理不完嗎?不用怕,
我又不是要你一天就弄完。
」
「我怎會不知道那汲古書齋呢。」璿璣喃喃說道。
它是南京城文人間最有名的,是聶封 的藏書之所,八萬冊書籍
已破平常收集的數量,只要說得出的書名,定能在汲古書齋裏找到,
裏頭還包含了封 書肆以宋本所刻的書冊,珍藏的孤本,最重要的是
還有完整一套經聶封 寫跋的小說。
元夕生略帶驚奇地打量她。真的,先前還不覺得她有什麼特別之
處,但現下似乎有哪里不對勁了。這丫鬟還當真慧眼識英雄,聽過三
少爺的汲古書齋。丫鬟呢,一個小小的丫鬟能懂多少?
對了,她爹曾是老師嘛,害他大驚小怪的。「是你爹曾經聽過,
告訴你的吧?」元夕生哈一笑,滿意自己的答案,才要打開這偏東寧
靜的上古樓銅門,裏頭忽然有人打開沖出。
「他奶奶的,是哪個王八羔子...懷安!」元夕生及時擋住她
,厲言道:一大清早的,你不跟在三少爺身邊,想去哪兒?」
「元總管...」林懷安見是熟人,立刻眼淚汪汪的。「我..
三少爺他..他..」
「別結結巴巴的,肯定又是你誤事。」他沒好氣道,眼角瞥了眼
璿璣,但願那丫鬟沒覺得什麼特異之處而逃之夭夭。他嚴禁下人們私
議三少爺的事,要誰敢說,誰就可以滾回去吃老家,因而新來的一批
丫鬟們不知上古園裏的麻煩。
林懷安是他一眼看中的,直覺認為她討喜而不認生,見人說話也
甜,是人見人愛的小丫鬟,年紀是輕了點,但應該適合服侍三少爺的
,所以私下將她調來這裏晨昏服侍聶封 ,倒沒想到...
他嘆了口氣。同樣戲碼天天上演,他朝璿璣擺了擺手,說道:「
你就待在這裏,我去去就來,別亂走...園子大,要是迷了路,可
沒人有時間找你。」他硬抓著懷安的手往上古樓裏走。
璿璣站在原地一會兒。夏風拂面,暖暖的,比起天未亮的冷死人
氣溫要舒服許多,她唇畔帶笑,沿著庭院徐緩的走著。
打她進聶府後,就沒有一刻的閑散,從早到晚盡做勞動工作,第
一天搬著棉被往太陽下曬,搬得她頭昏眼花,手腳發軟,不敢喊苦,
怕引人注意。,整個人就像發皺的梅子,沾了枕就沉沉睡去。如今已
月餘,身子骨還是微微酸痛,但顯然好多了,現下偷了閑,輕松得又
想 眼夢周公--
「是誰准你進來的?」暴喝聲驚跑璿璣的瞌睡蟲,她連忙張開眼
,瞧見的是一個坐輪椅的男子。
他的面容沒有聶 陽來得好看,陰沉而剛硬,黑眸裏是爆發的火
氣,薄唇緊緊抿著。
璿璣的臉色頓時失了血,頭昏眼花的。是天熱了吧?只覺整個人
要虛脫了。
「沒瞧過瘸腿的主子嗎?」怒火又起,迎面擲來藍皮的東西,力
道之猛打中了近距離的她。
她踉蹌退了下,跌坐在地。落在地上的藍皮東西是本小說。她怔
怔的,眼睛花花的一片白霧,好半晌才凝聚了焦點。
他依舊是坐在輪椅上,身穿著深色的袍子,雙腿讓薄薄的毯子給
蓋住。他的身後跟著元總管...
他的上衣華麗,顯而易見的是聶府其中之一的主子。
胸口猛然痛縮了起來,有點...莫名的失落。
「你啞巴了?」
「我...」回了神,忙拾起書站起。「奴婢璿璣。」雙腿還有
點軟,不敢置信,不敢置信!
「是誰准你滾進來的?」聶封 瞪著她,是吃人的眼神。
「奴婢...」璿璣迅速瞧了眼站在他身後的元總管。他的眼冷
冷的看著她,像跟聶封 同出一氣。是他叫她在這裏等的,不是嗎?
「上古園不進女子,不進生人,你是向天借了什麼膽,敢走進一
步?」他兇狠的瞇了眼,看著那本藍皮小說讓她緊握在胸前,不由怒
從心起。「我的書豈容女人沾汙,把書燒了,把她趕出去!」
燒書?她微微一驚。這豈會是愛書人的作風?她瞧見他身後的元
總管跨步走來,直覺退了一步。「元...」元總管的眼睛是冷的,
沒有感情的,像瞧陌路人似的盯著她。
他有元總管的相貌,卻...沒有元總管那種外冷內熱的性子。
明知在府裏不多事不多言,方為明哲保身之道,但教她親眼瞧著
一本書燒成灰燼...那就像割了她心頭的一塊肉一般。
她緊緊抱著,避開他搶書的動作,急急跪下:「少爺不想要書,
就請賜給璿璣吧!」
「給你?」他的眼充滿輕蔑。「就算我用過的破鞋子,也輪不到
你來珍藏。把書燒了,朝生。」
元朝生抓住書尾,她一急,想拍開他的手,卻像打在刀劍上,又
痛又硬的。想抵抗,被他一撥,右臂像是快脫臼了,痛得要死.她喘
氣,死命的抱著不放,硬硬只會讓自己更淒慘,她就算用盡全力也不
見得打得嬴元朝生一隻手臂。
「聶封 ...這就是曾經讓封 書肆名震天下的聶封 嗎?會
焚書毀書的人怎配當一個愛書人!」她大聲叫道。
聶封 聞言一震,胸口起伏劇烈。「你該死的丫鬟從哪里來的?!
誰告訴你這些事的?」
「我...我...」她狼狽的注意到元朝生的動作暫時停了下
來。她低低喘了幾口氣。「我...是猜測而已...」
「猜!」這種謊話去跟狗說吧。「你會猜,猜得倒也准。現下,
你倒是猜猜看這書名,只要你認得出書名,這本書就是你的了。我這
主子不算刻薄吧?」
他的語氣是惡意的,更有在上位者的狂傲,他以為一個丫鬟就不
該識字嗎?這就是他?
璿璣垂下眼,注視那書皮上龍飛鳳舞的黑體字。二十二年來,她
的生活裏充滿不斷的失望和絕望,到最後,當她有幸一會聶封 之後
,連她唯一的一個小小希望也破滅了。
他一彈指。「把書燒了,朝生。順便把夕生給找來,我要他自己
解釋他的丫鬟是哪里來的膽子敢來上古園。」
「這是(如意君傳)。」璿璣抬頭,一字一字的說出,黑漆漆的
眼注視著他。
「現在,我能要了它嗎?」
青筋迅速暴露出來,他的眼怒睜。「你識字?」
「女人不該識字嗎?」她反問,下意識的反抗。
他在發怒,手臂在抖,是極限。「你這個該死的丫鬟在耍我?」
「璿璣不敢。」她回瞪著他。「既然想要這書,就必定識得一、
二,是封 少爺輕忽了這點,或者,是你壓根兒沒想到?」
她...這是在嘲笑他?
聶封 的眼裏幾乎噴出了火。如果他能站、能走,說不定早就奔
去活活捏死這個不要命的丫鬟!
「璿璣...」她話還沒說出口,遠遠的就響起了聲音。「三少
爺,我總算找到你了!」元夕生抓著懷安,又急又喜的跑過來。「您
...還沒用早飯,怎麼就出來了呢!咦?秦璿璣,你跪在這裏幹嘛
?弄成這副德性...你,你也惹三少爺生氣了?」死了!他的頭好
痛,好不容易才搞定一個懷安,這個秦丫頭又給他惹了一身麻煩。該
死的丫頭,該死的他,該死的老天爺。可惡!誰都該死,就是三少爺
不該死。
「是你帶來的人?」
元夕生滿頭大汗,暗叫了聲苦。「是...是奴才帶來的丫鬟,
奴才...奴才沒想到三少爺會突然出來...我原想...原想.
..這幾天府裏大掃除,奴才一時忙不過來,湊巧這丫頭識字,所以
想讓她整理汲古書齋,我路過這裏..想來瞧瞧三少爺,所以就暫時
留她在這裏了...」
「你跟天借來的膽子,敢把我的書留給這醜丫頭整理?」
「我...我...」
「要書被偷了、竊了,或者弄臟了壞了,你,一個區區的小總管
賠得起嗎?」
「這...這...璿璣手巧又忠心,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
?秦璿璣。」
他推了推跪在地上的她,爭取同意票。
「三少爺的書太珍貴了,要出了問題,璿璣賠不起,不如元總管
另外派人來做,我可以做其他清掃的工作。」她的頭撇向另面,冷冷
淡淡的,心裏...是說不出的難過。
「你...你...」搞什麼啊?平常她話不多,乖巧得教人感
覺不到她的存在,要她向東她就不會往西,現下可好,鬧性子也不會
看時候,是嫌吃飽了沒事幹,存心來玩他這個總管是不?他是很好玩
,是不是?成天被三少爺、四少爺玩來玩去還玩不夠,連她這個小小
的丫鬟也來湊上一腳,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可惡!聶封 看著她,
不怒反笑:「誰說那些書珍貴了?要一把火燒了也行。夕生,你就帶
這丫頭去整理,可別讓我發現她在偷懶。你知道的,我一向討厭偷懶
的下人,就這樣好了,她要半天沒整理出兩櫃子來,就不准停下吃飯
,你說,我這懲罰公不公平?」
「少爺...」元夕生硬著頭皮,想要進言,卻被瞪了回來,只
得應和:「少爺公平,當然公平!」這年頭還會有比少爺更公平的事
嗎?就當這丫鬢倒楣好了。
三少爺的喜怒無常是司空見慣了,哪天要沒發作,那還真要天下
紅雨、放鞭炮慶祝了。
他嘆了口氣,頓覺黑發又向他告別了不少。他與朝生是雙生兄弟
,幼時同時被聶府收容﹔朝生被派往三少爺身邊當差,而他則朝著總
管之位邁進﹔朝生為兄,他為弟,就不見朝生為他說幾句好話,該死
的哥哥。他滿懷哀怨地瞧了眼璿璣,低聲說:「你到外頭等我去吧,
我還有話跟三少爺稟告呢,咦?你這書是三少爺的?」
「是璿璣的。」她清晰說道,讓元夕生張大了眼,讓聶封 抿著
唇不發一詞,但緊繃的臉龐 露了他的惱怒。
她搖搖欲墜的站起來,向聶封 福了福身,先行離開。經過他時
,他的側面冷冷的、惡意的,像是書裏最可恨的角色。
可惡嗎?她誰都能恨,就是恨不起他。乍見之餘,是驚詫,是不
敢置信,然後是同情﹔曾經意氣風發的聶封 ,曾經能文能武能談商
的聶家三少爺,弄成這番德性...她難過之餘,就只有同情了。
同情這個她曾經仰慕的男子...如果不是同情,還會有什麼能
夠解釋她心頭如刀割的痛苦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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