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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後陽光,順著敞開的木窗,成片滑進小小的房間內,曬出一屋子幹淨舒服的氣息。
房間內坐了個垂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年約十歲,頭面幹淨。只見她一手托腮,一手懶懶地翻弄著桌上的一本醫書,嘴上念念有詞:“怎麼有這麼難記的東西?翻了兩遍都還背不全!”輕軟的聲音,是春風般的慵懶。
放下書本,蓋上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穴道名稱,她倒了杯茶,薰著蒸騰的香氣,淺酌了一口。“真是好茶。”唇畔逸出抹愜意的笑容。
“袖兒!袖兒……”一聲聲的疾呼,從門外闖了進來,擾了小姑娘原來的清閒。“瞧爹帶了什麼回來——”一道人影連連踢開兩扇門,直奔房內。
來人一頭銀絲,梳理得整齊飄逸,肩上還扛了瘦小的身影。
袖兒放下茶杯。“爹——”輕皺著眉頭,“您怎地撿了個小孩回來?”
“袖兒你不知道——”她爹徑自走向小姑娘的床,輕巧地將肩上的人影兜了下來。“這娃兒和一般小男孩不同,他生得可俊俏哪!”躺在床上的小男孩,才七歲左右,唇紅齒白,俊秀無雙。
綠袖瞟了眼父親,神色無奈。她爹人稱“綠谷老人”,雖然年逾半百,可眉宇神態仍是瀟灑清俊,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他對相貌好壞十分執著癡迷。
她輕輕搖頭。“爹,俊俏是不能當飯吃的。撿頭難看的豬,比撿個好看的男孩實在好多了。”
她緩步地走近床邊。“豬肉可以拿來吃,豬毛可以拿來用,可這俊俏的小孩能……”她瞄了眼安睡在床上的男孩,這才看清楚他的容貌,呆了好一會兒,才接出話來。“能……做什麼?”
“能做我女婿啊!”綠谷老人看著她的反應,得意地說著。
“爹!”綠袖但覺腦中一片暈眩。
“這娃兒是我在路上救回來的,他的爹娘都教強盜給殺了。這是天意,老天爺同情爹沒個絕色的女兒。這才送了名俊俏的女婿給爹。爹已經想好了,這男孩就改名,叫宋旭(送婿)吧!”興奮的語調,逐漸揚高。
“爹您太胡鬧了,這名字是人家爹娘給的,您怎麼能給人隨便改呢?”綠袖側身,撐開兩手,擋住小男孩。
“嘿嘿……開始護衛你的小郎君了。”老人笑開了嘴。
“小郎君?!”綠袖揉揉太陽穴。
“爹,您該不是……該不是想等我和這男孩長大成親,生個漂亮的娃兒,繼承您絕世的相貌及武功吧?”她手不停地揉弄,頭疼得緊啊!
“袖兒,你真不愧是爹的好女兒,爹這點心思,都叫你看透了。”
綠袖放下手,斜睨著老人。“爹,就算這男孩生得好,也不表示將來也會生出和他一樣好相貌的娃兒。想當年您和娘不也是武林龍鳳,可我呢……”
綠袖拉抬了小臉。“我不也只是只平凡的飛禽走獸嘛。”
綠谷老人輕拍著綠袖粉嫩的雙頰。“這不同,許是因為爹娘是老夫少妻配,爹五十歲才生下你,所以……”
綠袖吐了口氣。“爹,您是行醫的人,怎他說這種沒憑據的話。”
“我不管啦!”綠谷老人刷地站起身來。“反正你要能嫁個體面的丈夫,你娘在天上看著也會高興。你性情疏懶,凡事不積極,我要不先替你挑好了丈夫,怕你這輩子,還嫁不了人呢!”
“眼下爹替你省了事,找了個小丈夫給你,往後你們倆青梅竹馬,日久生情,什麼麻煩事也沒有。”他一把年紀了,急著抱個漂亮的孫子呢!
“爹!”綠袖瞇起眼來,眉頭皺成一堆。
“怎麼,你不要?好,那我也不要了——”他低下身子,准備抱起床上的小男孩。“你不要的話,我一個人還忙和什麼,索性把這孩子丟到山上喂老虎吧!反正,要不是我多事救了他,他也是早晚被狼虎給吃了。”
“爹”綠袖知道老人是認真的,絕不是說說算了,只得拉他坐下來。“您是有聽到我說個不字嗎?我只是下願意您給他改個名字。不願……”綠袖嘴上咕噥著,慢慢踱步到桌子邊。
“不願怎樣?”綠谷老人急道。
“不願您現在和他提起婚事哪!”綠袖輕揚嘴角,目光燦亮。
“您看他年紀還小,要咱們莫名其妙地跟他說,他有了個媳婦,他篤定是不能接受的。”綠袖倒了杯茶。“不如等他二十歲了,再跟他提親事,我們倆相處起來,才可少些難堪,您說是嗎?”
“這……”綠谷老人沉吟了半晌。
“這……這當然好了。”綠袖把茶遞給老人。“我是個姑娘家,難免有些害臊,總不成讓我整天小郎君、小郎君的叫著他。倒不如讓他喊我聲師姊,日後我在也面前也有些威風,將來成了親,也不怕他敢欺負我這個師姊。”
綠谷老人笑道:“這麼說也是有幾分道理的,還是等以後再說的好。”
“是啊,以後再說。”綠袖漾著微笑,笑容中閃過抹和父親相似的慧黠。
☆ ☆ ☆
十三年後——藍月山莊新月初升,藍月山莊莊主的掌上明珠藍釆鳳換上一襲杏黃色的衣裙,佩上“白虹劍”,步到庭院之中練劍。
月色之下,她舞動著一柄長劍,身形曼妙,好看已極,只是劍法有些霸道淩厲,斜劍一刺,剛好抵著管家藍忠。
“小姐——刀劍無眼哪”藍忠吞了口口水,冒出一身冷汗。
“刀劍無眼,那你過來做什麼?你不知道我練劍時,向來不讓人打擾的嗎?”藍釆風收回劍勢。
藍忠連忙欠身道:“小姐,外頭有人自稱是少爺的朋友,想來借宿。”
“這有什麼難的,打發出去便是。”藍釆鳳的聲音裏明顯透著不悅。
“但那位公子說他是專程從遠處來拜訪的,態度又溫和有禮,下人們也不好真的趕他……”
從小讓人寵壞,向來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藍釆風拂袖怒罵道:“飯桶!連這麼點事情也不會做,還養著你們做什麼?這麼點事情,也要我自己去說嗎?”她怒沖沖地大步邁向門口。
幾個守門的奴僕,全縮成一堆。
“我就說了,爹和大哥不在,沒什麼好拜訪的。”腳上一用力,門隨即被踹開。
“小姐是釆風姑娘吧?!”門外立著一對男女,開口的是面如冠玉的男子,兩人溫著張笑臉,絲毫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
男子一身白衣長袍,外面罩了件儲紅色背子,腰問綴以金黃色穗子,佩上柄青碧色長劍,足下蹬了雙黑靴,身形頎長俊挺。
五官雅致俊朗,兩道劍眉,英氣勃發。一雙星目,深邃溫柔,鼻樑挺拔,嘴角含笑,全身仿佛罩了光圈般,好看得讓人難以移去目光。
“在下沉寒天,曾聽玉風兄提過姑娘。”連聲音都低啞好聽哪!
“是沈公子啊……真是失禮了!”藍釆鳳下意識地拂開耳鬢的發絲,只怕方才的舉動,亂了裝束。
沈寒天……她暗暗思量著這熟悉的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是在何時聽過。她欠身一福。“爹和大哥不在,按說不方便留客,可是公子誠心誠意,遠道而來,我們若不接待,豈不失了情理。”她聲音細柔,與方才的吼叫聲全搭不上,一雙美目含情,款款地注視著沈寒天。
只見沈寒天與一道而來的女子交換了個微笑。
藍釆風這才把視線移開到沈寒天身邊的女子——她一身淡雅的湖水綠,相貌雖是清秀,可和沈寒天站在一起時,便顯得平凡無奇,黯然失色。
“打擾了。”女子很有禮貌地笑著,原本平凡的臉,奇異似地亮了起來。清淡的笑容,有種特殊的魅力,看上去是說不出的舒服。
不過藍釆風一點也不覺得舒服,只是警戒性地打量著她。
“在下綠袖,是沈寒天的師姊。冒昧來訪,還望姑娘見諒。”綠袖太清楚藍釆風的敵意從何而來。
藍釆風失笑。“原來是……綠袖姑娘啊!”
“忠叔,勞您吩咐廚房擺開筵席,我要好好招待貴賓。”對著藍忠,她擺出難得的好臉色。
“是。”藍忠領命下去了。
沈寒天瞧見她手上的劍,便問道:“釆風姑娘也使劍嗎?”
“嗯!這是我家的‘白虹劍’。”藍釆風討好似地抽出劍來,順手抖出劍花,有意在沈寒天面前賣弄。
“沈公子,也是使劍好手吧——”藍釆風把劍遞給他。“何不讓我們見識一番。”她是存心探探沈寒天本事深淺。
沈寒天漫不經心地笑笑。“玩玩而已,怕難人法眼。”接過劍來,隨手一挽,只見劍氣如虹,白光照閃。一柄長劍,在沈寒天的手中,幻成一道道銀白色閃光,隨著翻轉的身形盤旋飛舞,猶如蚊龍出海,激起劍花一片。沈寒天踏步起落間,俊挺飄逸,翩翩然若自天外而來。待他反手一插,劍光一暗,寶劍穩穩地隱人劍鞘之際,四周方爆出陣陣如雷掌聲,和此起彼落的贊歎聲。
藍釆風脫口而出。“玉面神劍!”莫怪乎,她總覺得聽過沈寒天這個名字。“玉面神劍”的名號,這幾年在江湖上引起不小震動,據說年輕一輩,在武術以及醫學上,無人能出其右。江湖上正式的稱呼是“玉面神劍小神醫”。
沈寒天不自覺地揚起笑。“讓姑娘見笑了!”
綠袖在旁,不但沒有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反倒揉揉鼻子,抿嘴竊笑。她膘著沈寒天,目色之中,竟然有些同情。
在一片崇拜迷醉的眼神中,沈寒天還是察覺出綠袖奇異的目光,他轉頭與她視線相接,丟了個不知所以的眼神給她。
綠袖聳聳肩,微微笑著,引來沈寒天略皺的眉頭。
只可惜兩人沒機會交談,藍釆風已經捱靠過來。“今日一日一見方知何謂‘玉面神劍’,沈公子當真相貌出眾,劍法無雙。”綠袖被排擠開來,冷落在一旁。
“莫怪乎大公子這般稱贊‘玉面神劍”……“幾個丫頭竊竊私語著,在她們的眼中,藍玉風已是英勇俊俏,怎知沈寒天竟還高出一籌。
一堆的溢美之伺,團團圍繞沈寒天,綠袖反倒像是局外人了,藍釆風更親熱地拉住沈寒天的手,將他推入大廳。“大哥知道沈公子來了,一定很高興,只可惜大哥不在,沈大哥可得多住幾天,等大哥和爹回來啊!”
沈大哥,聽到這個叫法,綠袖噗哧一聲,聲音細微,可還是讓沈寒天聽到了,他轉頭瞪了她一眼。
眼瞧綠袖都被人群擠到旁邊,她還是一派悠哉,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地邪笑,沈寒天的目光,不自覺地加了幾分殺氣。
“沈大哥,您說好嗎?”藍釆風膩住沈寒天。
“啊?什麼?”沈寒天稍稍回神,“可眼角還盯著一臉笑意的綠袖。
“您就多住幾天,可好?”藍釆風好聲好氣他說著。
“喔。”沈寒天含糊地應道。“當然。”看綠袖收了笑,才回過頭來。
☆ ☆ ☆
到了廳堂之中,沈寒天自然是被推上主位,藍釆鳳和綠袖分別坐在旁邊。承繼著方才驚歎的熱度,飯桌上氣氛未曾冷卻。香氣蒸騰的美食一盤盤的送上,藍釆風善盡主人之責,一道道的為沈寒天夾菜。
綠袖雖無美人服務,倒是一口口吃得開心。酒過三巡,綠袖略一欠身,只說是身體不適,酒量不佳,讓個丫頭陪她到客房休息。
逮到機會的丫頭,原想拉著綠袖探問沈寒天的事情,可綠袖醉眼朦隴,左搖右晃,連路都走得不甚穩當,根本無法回答這丫頭的問話,這丫頭只得死心,攙著綠袖進房休息。
等綠袖躺在床上,丫頭才推門離開。
丫頭一離開後,綠袖反倒偷偷地睜開了眼,吐了一口氣兒。“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哎!師弟太俊俏有時也是麻煩的。”
她翻了個身子,把棉被拉上,打算好好睡上一覺,忽地聽到有人念著師弟的名字,她的耳朵霎時尖了起來。
聽了一下子,綠袖才弄明白狀況,原來是先前扶著她來的丫頭,遇上其他丫頭,正在門外聊天呢!幾個姑娘,嘴上盡是嘀咕著沈寒天的事跡,說來說去都是繞著藍釆風對沈寒天的愛慕之情,講了幾句便嗤笑起來。“看小姐平時凶得像母老虎似的,碰上沈少俠還不是溫馴得像只小貓一樣。”
綠袖咕噥著:“看來不把她們趕走,我是很難睡上——覺了。”她站起身來,溜溜地轉著水靈的黑瞳,輕輕地笑了起來。
“嗯!”她推開門口,清了下喉嚨,吸引幾個丫頭的目光。
“綠袖姑娘,您還沒睡啊?!該不是我們吵了您吧?”說話的是剛才攙著她來的丫頭,名叫藍翎,也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
“當然不是嘍!”她要真這麼明目張膽地趕走這群丫頭,也就太不給她們面子了。“方才喝了幾口茶,醒了些酒,人也不倦了。睡不著,便想出來透口氣。”她親切地招呼著。“不如,你們幾個進來坐坐,陪我聊個天,這樣可好?”綠袖倒真像是個主人似的,親切地挽起藍翎,一個勁地將她拉到房間內。“坐嘛!別客氣。”
原本有些遲疑的丫頭,看著藍翎走到房內,也跟著走進去了。
綠袖自顧自地為她們幾個倒茶,隨口說道:“我和寒天貿然來訪,給你們添了麻煩,還真是過意不去呢!”
一聽到綠袖提及沈寒天,丫頭們便趕忙拉起椅子坐了下來。
藍翎甜甜地笑著:“綠袖姑娘太客氣了!沈少俠英雄年少,是我們山莊的貴客呢!”
綠袖喝了口茶,噙著笑。“你們對寒天實在太好了,寒天的未婚妻若知道那麼多人照顧他,一定很開心的。”
綠袖說話向來都是舒緩慵懶,原是讓人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可此刻“未婚妻”這三個字,聽進少女們的耳朵,卻是一陣刺疼。“咳!咳!”甚至有人當場就嗆出茶來了。
“沈少俠有未婚妻了啊?”一個丫頭問道。
綠袖再喝一口茶,“怎麼沒有,他師父替他作主的。”只是這種兒戲般的婚姻,寒天不知道,她也打算賴賬,算不得數就是了——綠袖在心裏悄悄加了這句。
藍翎小小聲地問著:“那他未婚妻長得怎麼樣?”
“你說呢?”綠袖反問。
藍翎歎了口氣。“一定很美。”
綠袖笑笑,算是回答,她從頭到尾安安分分,可沒稱贊自己半句,別人要這麼以為,那她也沒辦法啊!
“他們兩人的感情……”還有丫頭不死心地追問。
綠袖斬釘截鐵地回答:“好得很!”她自然沒跟她們說,兩人感情雖好,可只是手足之情。
藍翎站了起來。“綠袖姑娘,我突然想到,我還有事情沒辦好呢!”沈寒天都有了個感情很好的美妻了,再留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了。
其他的丫頭也站了起來,“是啊、是啊,我們還有事沒做好呢!”
綠袖跟著起身。“呀!你們趕快去忙吧,別讓我耽誤了你們的時間。”
“不打擾了!”幾個丫頭哭喪著一張小臉,匆匆地離開。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綠袖的視線裏。
等她們走了,綠袖才吐了一口氣。“總算落個清靜了。”
☆ ☆ ☆
開著窗戶,想著剛剛走掉的姑娘,綠袖心中有些些的過意不去。
打破少女美夢,可是造孽呢!不過以師弟挑剔的目光來看,這些姑娘遲早也得面臨夢碎的一天。
這些年來,沈寒天常離開山裏去江湖闖蕩,每次回來,功夫和閱歷便長進不少。他總是興奮地拉著綠袖,說著外面的事情,當然也包括那些心儀他的姑娘們。沈寒天的眼光,她是再清楚不過了。
她還想趁著這次,陪寒天出來參加武林大會的機會,替他找個真正的未婚妻,盡盡為人師姊的責任。
“師姊、師姊……”沈寒天已經叫了綠袖兩聲,她都沒有回應,他只得附在她的耳釁喊她。“師姊——”音量大得足以叫醒死人。
綠袖捂住耳朵,跳了起來。“你當我死人哪?!”一掌打向沈寒天的手臂。
啪的一聲,沈寒天沒有躲開,皺起眉頭。“喲——你打人哪!”
“唉,我可叫了你好幾聲呢。”他滿腹委屈似地看著她。“要不是你自個兒年紀大,耳朵背了,我哪需要犧牲我少俠的形象,這樣叫你?!”
綠袖睨著他。“少俠?”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呀,我好害怕呢!我方才得罪的,可是大名鼎鼎的‘玉面神劍小神醫’沈寒天,沈少俠?”
沈寒天一本正經,作揖抱拳。“不敢!不敢!承蒙江湖朋友不棄,給了小的這麼個稱號。”
“沈寒天,我懶得理你。”綠袖搖頭,坐回自己位置喝茶。
沈寒天也跟著坐了下來。“哎呀!這麼多茶杯,看來我可惜過一場熱鬧了。”
綠袖笑笑。“你嫌在大廳裏還熱鬧不夠啊?”
他喝了一口茶,沉吟著:“正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
“你啊!也算是自作自受少種因得果。”綠袖不大同情沈寒天。
“師姊!你怎麼這樣說我?好像是我存心招惹她們,活該受罪的。”沈寒天砰地放下茶杯,背對著綠袖。“好,是我活該,我不該為了你,出賣男色,拉下這張臉,去打擾藍家的,反正這幾天,咱們幹糧也啃慣了,野地也睡慣了,不差多這麼一天晚上。”
他一個人怎樣吃睡都不打緊,要不是心疼師姊,聽到藍玉風不在時,他就會離開了。否則以他心高氣傲的脾氣,怎麼會讓藍釆風踹開門趕人。
綠袖軟言示弱。“寒天,我不是這個意思,師姊知道你最體貼了!”
沈寒天冰著張俊臉,就是不開口。
“喝口茶消消氣,好不好?”她端著茶杯,繞到沈寒天的面前。
沈寒天心頭正委屈著,看都不看她一眼。
看來寒天真的動怒了,綠袖只好酸著鼻音。“寒天,你在爹靈前說的話,都不算數了……你說要爹安心地走,你會照顧我,會聽我的話,一輩子都不同我發脾氣的。你真的忘了嗎?”
過了一會兒,沈寒天從綠袖手中接過杯子,瞪了綠袖一眼。“算我認栽了!這輩子就栽在你這個女人手頭。”
綠袖眼裏閃過抹慧黠的笑。“這也是應該的啦——”當年她不但保住他的名字,還保住他這輩子的幸福呢!“栽在師姊手中,也不算難聽嘛!”
她拉把椅子坐下,繼續說著:“方才師姊這麼說,也沒有惡意。只是想提醒你,人有時要懂得隱藏光芒。你剛剛露那麼一手,不等於告訴所有人,你不只是人品出眾,武藝更是不凡,你叫藍釆風怎麼不癡迷於你,又叫那群姑娘們怎麼不傾心於你,這一群女人繞在你身邊,你哪得清閒啊?”
沈寒天有些不以為然地道:“我人品出眾、武藝非凡這是事實啊,有什麼好掩蓋的。”
綠袖聳聳肩。“當然沒什麼好掩蓋的,如果你不怕惹到藍釆風的話。”
沈寒天一時啞口。
“其實,你不是不知道這層道理,只是你生性就愛站在山頂巔峰,就喜歡人們在後頭追逐仰望。我著啊,你天生耐不住寂寞,活該忍受這片嘈雜的。”
沈寒天把茶杯塞回綠袖手中。“說完了?你不渴啊?”
“渴啊!”綠袖把最後一口茶給喝幹。“你不知道,說話很累的,要換成別人,我還懶得說上一句呢!”
“你啊——”沈寒天揉揉綠袖小巧的鼻樑,“再這麼嘮叨,就嫁不出去了。”拿走綠袖手中的杯子,再替她添了口茶。
“嫁不出去有什麼關系。”綠袖喝著沈寒天倒給她的茶,幸福地笑著。“我可以靠你這個‘玉面神劍’啊!強迫你出賣男色,把好看的”玉面‘,換成熱騰騰的’湯面‘,就不怕挨餓受凍了!“
“出賣男色?你怎麼又提這個?!”他沒好氣地瞪了綠袖一眼道,還不幫我想想怎麼辦才好?“
“什麼怎麼辦?”綠袖裝做聽不懂。
小時候,沈寒天調皮得緊,常常闖了禍惹惱師父。只要一發生事情,他便拉著綠袖,問說怎麼辦。綠袖總一臉義氣,搭住他的肩膀,告訴他“禍福與共”。直到現在,沈寒天仍沒改掉這從小養成的習慣。
“我看還是走為上策,才能避開藍釆風的糾纏。”
“當然是得走了。”綠袖放下杯子,提醒他。“可你,答應過人家,要等藍公子和藍老爺回來了才走的喔!”
“什麼?!我有說過啊?!”俊眉全擠在一起了。“這糟了!他們回來了,我哪走的掉?”他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著。
“其實只要你不在乎的話,偷偷地走掉”也沒什麼關系。”
“師姊,你明知道……”沈寒天白了綠袖一眼。
虧綠袖這時還笑得出口。“知道你是一言千金的英雄少俠,說得出就得做得到。你看吧——當眾人景仰的少俠,一點好處也沒有,一點小謊也不能撒,也沒有想走就走的自由。哪像我們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消失都沒人發現。”
“師姊,都這種情形了,你還拿我尋開心……”話還沒說完,他的眉頭豁然舒展開來。“喔!我知道了,你有主意了,對不對?”
綠袖仰起嬌俏的鼻子。“你求我啊!”
“喲!你還擺譜?”沈寒天眼睛一邪,低下身來,竟開始呵綠袖的癢。“說!快說——”
“啊!啊”綠袖尖叫連連;一個躲避不及,被呵到癢。“哈哈……”她笑彎了腰,險些撞到桌子。“說!說了”
沈寒天這才收了手,得意地揚著嘴角。
她嘟起嘴。“都幾歲了,還做這種事,羞不羞啊,還說是少俠呢!”
看著沈寒天一眼。“只要讓那些姑娘看到你是這德行,就沒人會纏著你,誰還管你幾時離開。”
沈寒天作勢伸出手來,綠袖趕忙雙手護在前面一“開玩笑的,我開玩笑的,剛才好幾個丫頭想向我探問你的事,我怕麻煩,騙她們說,你有了未婚妻,把她們打發走了。”
“我懂了——”沈寒天笑道。“師姊你真聰明,藍釆風要知道我有未婚妻的話,也沒什麼心思留我了!可是……”
綠袖站起來,搭著寒天的肩,甜甜地笑著:“沒什麼好可是的,有師姊在,沒什麼圓不了的謊,不管什麼麻煩,師姊都會替你扛的。”就像小時候那樣。
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沈寒天長得好高喔!她得把手抬高,才勾得到他日益寬厚的肩膀。
沈寒天忽然抱起綠袖纖細的腰肢。“啊!”綠袖沒想到身體會突地騰空。
“師姊對我最好了!”沈寒天抱著她的身體飛轉起來,淺綠色的身影旋成一圈圈的圓,旋出綠袖童年的記憶。
很久以前,沈寒天只要感動,或是高興的時候,都是這樣不分由說,抱著綠袖飛轉著,直到他去遊歷江湖的那幾年後,才少有這樣的舉動。
綠袖笑著。“蠢師弟,你是我唯一的師弟,我不對你好,還對誰好。”一抹笑跟著騰起的身子,輕輕飛揚。
☆ ☆ ☆
離開“藍月山莊”之後,他們向西而行。
半年前,沈寒天受邀參賽,為了不讓綠袖沉浸在喪父之痛中,他帶著她離開“彤霞山”,參加武林大會。這是他們第一次同出遠門。沿途走來,秋季賞桂,冬日尋梅,春天踏青,倒也快活。
這日,他們順著山路走,風和日麗,蒼巒疊翠,落人眼中的是滿山的綠。
“師姊,再往前走便是‘絕命穀’了。”沈寒天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都叫‘絕命穀’了,你還走這麼快,莫不是趕著去送死?等咱們走到時,當真是氣斷命絕了”綠袖的額上已是香汗涔涔。
沈寒天爆出笑聲。“師姊,就你會說這種話——”回過頭去,輕輕捏著綠袖的鼻子。“什麼氣斷命絕的。”
“多大的人了,流了汗也不曉得要擦。”沈寒無拉起袖子,順著綠袖的臉頰拭去汗珠。
春風微微吹著綠袖柔軟的發絲,有意無心地輕拂著沈寒天,一抹若有似無的香氣,和著綠袖舒服的笑容淡淡地漾開,溫熱醺然。
沈寒天怔了一下,突然揚起嘴角。“老女人就是老女人,體力這麼差。”
“沈寒天!”綠袖舉起手來,作勢打人。
沈寒天握住她的手,一臉好笑。“師姊,別罵人,把力氣省下來趕路吧!”轉過身去,拉著綠袖往前走。
“這‘絕命穀’的名字,乍看雖然險惡,其實別有洞天,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陽光照在沈寒天的臉上,一片燦爛,他的笑容像個孩子似的。
“怎麼說?”沈寒天的背影,為綠袖遮住部分的光,她望著他的背有些失神。很久以前,都是她牽著他在山裏亂晃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個頭漸漸變大,越跑越快,然後就換成他牽著她了。
“我第一次發現那地方時,心頭就想著,一定要帶你來要看。”他向來都是貪玩的,可只要有好玩的,從不曾忘記她的。
“到了!就是這兒!”沈寒天興奮地嚷著。
綠袖挪身貼靠著沈寒天,低頭往下探去。“就這兒?!”
下麵的山谷,似乎深不可測,高大的林樹雜亂地長著,光影被遮蓋掩映,樹根盤根錯節,山谷底下發成一片墨黑,陰陰森森滲著鬼氣,春光似乎忘了“絕命穀”,只留給這裏料峭的寒意,冷冷地從穀底騰起。
“怕嗎?”沈寒天握緊綠袖的手。
“不怕——”綠袖略仰著頭,迎上沈寒天的視線。“我是信你的,什麼也不怕。”唇畔那抹笑,說明她對他的信任。
“好!那麼我們就跳下去了!”腳下一蹬,兩人便跳了下去。
紅綠相間的身影,施展著輕功,借力使力,騰躍於樹影之間,樹被沙沙地踏出聲音,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衣袂飄然翩翩,身形悄然而落。
沈寒天放開綠袖。“我找看看!”穀底低平,他沿著山壁而行,最後停在一個山洞前面——“就是這個洞!”
綠袖探頭。“這個洞?”洞口不大,僅容一人俯身低行,洞的另一頭,隱約傳出光亮以及水聲。可能是因為山洞狹長幽黯,壓得綠袖胸口悶悶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我們進去吧!”
沈寒天拉住她。“我走前面,你要小心跟好喔!”跨步之前,回頭看了她一眼,搖頭笑著。“平時叫你好好練功夫,就是不肯。看!才施展點輕功,就臉紅氣喘的。”綠袖臉兒潮紅,汗流不止。
她擦著汗,頗不以為然,“你是帶我來看風景的,還是來奚落我的?”
“好,我們看風景。”沈寒天身子一低,遁入山洞裏。
綠袖緊隨在後,閉鎖幽濕的岩壁,形成股壓力,悶得她胸口幾乎透不過氣來,好在這一段路不算太長,水聲起來越大,眼前逐漸光亮。
一出洞口,她吸了口氣,讓眼前的風景給深深吸引住了——水聲嘩然,白練如飛。洞外奇石林立,谷水自天上而來,從削壁殘岩中一道道、一疊疊、一層層飛傾而下,形成一簾簾的瀑布,水勢盛大猶如萬馬奔騰,濺起白浪如花。
“好美喔!”綠袖吞了口口水,一臉難以置信。
沈寒天盯著她笑。“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牽起她的手,選了塊靠瀑布的大石頭,並肩坐下。
綠袖偏著頭,靠著沈寒天寬厚的肩膀,深深吸著每一口甘甜的氣息。“寒天,我好幸福喔!”懶懶地賴在他的身邊。
迎面吹來的風,帶著股幹淨醇厚的甜味,清冽的水氣貼著風,沁人每一個毛孔,綠袖不自覺地閉上眼簾、勻勻地呼吸著。
沈寒天輕拍著她的頭。“師姊別睡這兒,會滑下去的。”
綠袖睡眼惺松地瞅了他一眼。“那睡哪兒好?”寒天的肩膀,很好睡呢。
“哪!”沈寒天的嘴角,有抹寵溺的笑。“腿借你枕著。”
話還沒說完,綠袖就順勢滑了下來。“寒天最好了!”她笑起來幸福而暈亮。
“我看這輩子,除了我這個師弟之外,沒有男人會對你好了。”
綠袖咕噥著:“誰說的!”
“本來就是,二十幾歲的老女人,還沒個成親的對象。”
綠袖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我真要成親,還怕沒有對象?!”眼前這個還是她不要的呢!“我只消對人說,我不成親的話,你這個為人師弟的‘玉面神劍’也不敢結婚。自然會有一堆愛慕你的女子,替我找來成群的丈夫,讓我嫁都嫁不完呢!”
沈寒天搖頭。“這是什麼……”話未說完,俊臉沉凝,暴喝。“誰?”頎長的身形,斜飛出去,寒光一閃,寶劍出鞘。
綠袖見狀,施展輕功,化成一道綠影,緊隨在旁。
“誰?”冷然的劍鋒,抵著伏在溪畔中的背影;而那人並未閃躲,只困難地挪著身子,喉問隱約迸出呻吟。
綠袖低身。翻過那人的身體。“寒天,這個人受傷了!”
沈寒天收起劍來,蹲下身來,想檢視那人的傷口。
翻過來的是張慘無血色的俊臉,那人一件墨綠色的衣袍,染上斑斑血跡。“救我……”他突然動了一下身體,緊緊地揪住綠袖的手。
瞧著那男人的舉動,教沈寒天的眉頭皺了一下。
綠袖被突來的舉動嚇到,驚呼出聲。“啊!”那人眼睛一閉,整個人頹然地倒在她的懷裏。
綠袖臉上忽地飛上一抹紅。“公子!”她從沒和陌生男子如此接近啊!
瞟到綠袖的羞意,沈寒天眉頭皺得更緊。“不過是個貪生的廢物。”橫手一抱,將那人從綠袖懷里拉了出來。
“寒天,別這麼粗魯,這位公子受傷不輕。”綠袖的聲音充滿關懷之意。
“他死了也與我無關。”沈寒天把那人扛上肩頭。大步跨走。“我懶得關心這種貪生怕死的膿包。”
綠袖鎖著眉。“人好端端的,自然是貪生,哪有尋死的道理?怎麼就把人說成膿包!”聲音裏頭,也有著幾分的不悅。
“這人重傷如此,還未放棄求生,我見他是條漢子,不是個膿包。”綠袖不自主地便為那人說起好話。
“漢子?哼!”沈寒天忽然停下腳步。“他是漢子,我是壞人,你自己救他去。”順手便把那人丟下。
“沈寒天!”綠袖大叫。“你……你莫名其妙!”
她掃了沈寒天一眼,背起那個人,連哼也沒哼一聲,一步步地走向洞口;沈寒天一句話也沒說,跟著她走到了洞口。
這洞口狹小,背著一個人根本無法通過。
綠袖擦著汗,看著沈寒天還杵在那兒,心頭更火,她收了視線,牙一咬,乾脆把受傷的人馱在身上,一步步用爬的,爬了兩步,便聽到沈寒天的叫聲。“師姊!”洞裏回蕩的聲音,盡是關懷和不舍。
綠袖停了一下,沒做回應,繼續往前爬,她下定決心,沈寒天若不為他莫名其妙的行為道歉,她絕不同他說話。
“師姊!”沈寒天焦急地叫著她。
綠袖牙咬得緊,皮膚一陣刺痛,這樣爬著,只怕手腳都要磨破。眉頭的汗,像是有意作對似的,趁著她沒手可用時,淌進眼裏來,她眨了眨眼,忍住有些眼酸的感覺,繼續向前爬。身上的酸痛,還挺得住,可胸口悶痛窒息的感覺,幾乎要讓她暈了過去。眼前濛濛亮的光,讓她想起了娘,娘死前的那一幕。
她吸著氣,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捱過去。一手撐起身,一手抱好背後的人,腳下用力一站,這才爬了起來,可是壓在背後的力量,讓她失了准頭,一個踉蹌,便滑了下來。
“啊!”落地前一刻,軟跌在沈寒天的懷中。
綠袖站起身,重新調整她和受傷人的姿勢,讓那個人的兩手安放在自己的肩上。“師姊,別這樣。”沈寒天叫住她。
背好了那個人,綠袖邁開腳步。
“師姊——”沈寒天緊張地叫住她。“我錯了”她終於等到那一句,牙一松,腳一軟,整個人跌坐下來。
“你看你!”沈寒天趕緊撐住她,讓她和受傷的那個人安靠在樹下。
他從懷中掏出金創藥,拉起綠袖的袖子,輕柔地在剛磨破的地方擦著藥。
“啊!”灼痛的感覺,還是讓綠袖叫出聲來,眉眼鼻全擠在一起。
“呼——”沈寒天小心翼翼地在傷口上吹氣,“不痛、不痛……”心疼哪!他胸口被揪得緊。“師姊你怎麼拿自己的身子,和我賭氣!”
“我不是和你賭氣,我是在等你自己認錯。”綠袖眼巴巴地望著沈寒天。“你知道你錯在哪?”
沈寒天的手停了下來。“我不知道……”不知道剛才怎麼會怒意橫生,說不出來真正的理由啊……
綠袖皺起眉頭。“你不知道?!”
“不是、不是——”沈寒天慌道。“我是說,我不應該……我不應該丟下那個人不顧的。我是個大夫,不能對病人撒手不顧的。”
綠袖漾著笑。“你知道就好了!”她的眼瞳忽然一黯,聲音低低沙沙的。“你是大夫,是一些人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對很多人來說,都不容易的。”娘和爹死的時候,她就在身邊哪!
沈寒天抬頭看著她,眉頭皺得緊。“師姊,別用那種口氣說話,怪嚇人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感覺。
“以後你高興我做什麼事,我就做什麼事,要我救誰,我便救誰。什麼事情,我都依你,別再冒出那種讓人心底發毛的口氣。”“絕命穀”的風,滲出陰冷的氣息!
“傻寒天……”綠袖笑著,挽上他的肩膀,額頭輕輕地點著他的額頭。“盡說些孩子氣的話。”
綠袖的氣息,溫熱而芬芳,暖上沈寒天的心頭,他的臉閃過一抹微不可見的紅色,一瞬間,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走了!先想個法子救人吧!”綠袖巧笑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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