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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宋思樵】濃情休止符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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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0:3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內容簡介:

愛與怨不斷在她的內心輾轉,
情與義令他陷入痛苦的深淵。
一段曾經被他們拋棄的愛情,
能否在濃情的灌溉下再次萌芽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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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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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1: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楊思薇剛回到報社,她把採訪稿件交給召集人胡敬章。正準備喝口茶歇息一下,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

    她皺皺眉,拿起電話:

    「思薇,你來我辦公室一下。」是總編輯龔德剛。

    「好,我馬上來。」她掛了電話,希望不是對她的報導角度有意見。她前陣子才剛完成一系列工商界名人的家居生活的專題報導。

    她進入新聞界已經整整四年了,從婦女版一直到最近負責的財經版,她都一直戰戰兢兢的,努力扮演好一個稱職的記者角色;並盡量在職責範圍內,和受訪者維繫友善的關係,不讓人留下篇搶新聞、不擇手段的惡劣印象。

    像最近這一系列工商名人家居生活的專欄報導,她整整花費了半年的時間去籌備、搜集資料,包括親自拜訪、懇談等,讓受訪人士放下戒備、提防的心情,而能以最平常、輕鬆的態度接受訪問。

    這個專欄一推出來,立刻掀起一陣風潮,廣受新聞界好評,認為那報導平實地呈現出那些名企業家精幹犀利面具下的多種風貌。

    同時,這個專欄深入淺出地剖析了這些名企業家之所以能夠創業成功的諸多因素。頗值得社會大眾做為參考,發人深省。

    最大的收穫是--它扭轉了那些名企業家對新聞界一向戒慎恐懼、退避三舍的態度。

    對於這些接踵而來的讚譽,揚思薇頗感欣慰,她辛苦數月的心血總算有了小小的成就。

    也一掃她前陣子莫名其妙的職業倦怠症。

    她進入老總的辦公室,他正在講電話,用手勢請她坐下稍候。

    她在他桌前的沙發轉椅上坐下,驚艷四方的臉上有一種失眠留下的蒼白和疲憊。

    她的美麗和率直,常常在工作上為她帶來不少困擾。美麗讓人驚鴻一瞥,印象鮮明;率直卻令人招架不住,又愛又怕。

    為了擺脫別人對其「花瓶」的譏諷和嫉妒,她經常是素淨著一張臉,長髮隨意用絲巾一挽,一件襯衫,一條窄西褲,隨意帥氣的打扮,企圖掩蓋她醒目的容貌,強調她的專業形象,卻渾然不知她的清淡自然,更平添了一份毫不嬌柔造作的美,像綻放在山谷中的野百合,賞心悅目而清新絕塵。

    龔德剛說完了電話。一雙肅穆銳利的眼睛看了她一下。「思薇,我有份工作想交給你去做。」

    「什麼工作?」她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這也是一種偽裝,她根本沒有近視,只是為了減少別人的側目,而正視她的內在素養。

    「我想派你去採訪久大信託集團的負責人秦羽軒。」

    「哦?」她咬著唇,秀挺的眉微微上揚。

    「你知道他對新聞界一向是敬鬼神而遠之,從來不肯接受任何傳媒採訪。除了知道他是秦伯航的獨生子,擁有美國哈佛大學法學博士的頭街,以及四年前奉命接掌久大外其餘的都是謎;沒有人知道更多他真實的一面,更不知道他四年前是如何挽救久大的財務危機!如果我們能夠採訪到他,揭開神秘的面紗,我相信一定可以改善目前報社所面臨的難關,呃--

    你也知道報禁開放之後,辦報的人多了,競爭愈來愈激烈。雖然我們是二十幾年的老報社,卻也難免受到同業劇增的衝擊。所以--我們必須改變作風,不斷充實、變更報紙的內涵,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當然不是譁眾取寵,如果我們能讓秦羽軒接受我們的專訪,談談他怎樣力挽狂瀾,振興久大的經歷,甚至涵蓋他的感情世界、家居生活,相信一定可以造成轟動,刺激報紙的銷售量。」

    「為什麼找上我?陸順民,還有郭主任不是更適合?畢竟他們是跑財經新聞的老手了,人面廣,道行也比我深。」

    龔德剛點了一根煙,他抽了二口。「思薇,我--得到一個內幕消息,他是你的老鄰居,也是你小學、大學的校友,我以為--你們應該有這個交情,讓他--」

    「我懂了,你要我用舊情誼去打動他?可惜,老總,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跟他早就沒有聯絡了,誰知道他會不會賞我的情面?!搞不好--他早就忘記我了。」她略為激動的說,再也無法平心靜氣了。

    「試試看也好呀!思薇,就算為了報社,你難道連試一試都不肯嗎?」龔德剛動之以情。

    「我--我不行,抱歉,老總,我跟他的交情還不到可以讓他破例的地步。」

    「思薇,見面三分情,交情是可以套出來的,你既然都可以讓一些素昧平生、棘手難纏的知名人物點頭接受專訪,為什麼跟你有舊情誼的秦羽軒你反而無法擺平?你不是一向最喜歡挑戰性高的任務嗎?為什麼這項任務卻讓你裹足不前?」龔德剛緊盯著她,目光如炬。

    「我就是不行。」她搖搖頭,「拜託,請你找別人吧!」

    「若能找別人,我又何必若口婆心的勸你:思薇,老實說,我們試過了,他說,除非由你來做,否則他拒絕接受採訪。」

    她表情一片愕然,心情翻騰不已,分不清是驚是喜?是酸是苦?「他--他真是這麼說?」

    「是的,他很堅持,思薇,你難道不能為了大局著想嗎?就算為報社委屈一下,好嗎?」

    思薇深吸口氣,臉色微微泛白。「好,我答應就是。」

    「謝謝你。」

    她苦笑一下。「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對不對?」

    「我也是,思薇。」

    *                  *                     *

    思薇回到租賃的小型公寓住處,她疲倦地伏臥在軟綿綿的大睡床上,思緒亂紛紛,像打結的毛線糾纏成一團。

    秦羽軒?她要去採訪他?重新開啟緊閉的心扉?

    青澀歲月裡曾經埋藏了多少少女純真的情懷?半喜半怯,患得患失的憧憬網織出一段似幻若夢的青春戀曲,根深柢固的好感,再摻雜著任性恣意的崇拜迷戀,她對他投注了畢生最初、最深也最無悔的感情--

    然而她雀躍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在她欣喜若狂地感謝上蒼,讓她癡情的苦候終於有結果,而能換來一段經過歡笑和淚水洗滌的真情時,所有一切的夢想都在晴天霹靂的訂婚喜訊中粉碎成屑,殘酷地撕裂了一顆熱情澎湃的心——

    在所有的痛苦都隨時間磨成模糊的記憶之後,他居然又再次捲進她的生命之中?她閉上眼,心隱隱抽痛著。

    秦羽軒?天!他真是她的夢魘!

    楊思薇喘口氣,推正鼻樑上的眼鏡,拉拉她難得穿一次的套裝,白底黑點,繫著黑色寬皮帶,襯著纖盈的身材更玲瓏娉婷。

    她正坐在久大信託大樓總經理辦公室的貴賓室。心神不寧的打量著室內清爽明朗的裝修擺設,米白色的真皮沙發,配上淺黃色的高級牆紙,幾盆嬌嫩可人的蘭花,玫瑰、茉莉以及綠色小盆景,點綴出一股清新鮮活的氣息。

    高大落地的書櫥整齊可觀地陳列著一系列企劃、管理和法律叢書。靠牆的一個玻璃櫥內則擺置了幾個琢磨精緻的雕刻藝術品和中國古玩。

    她正準備站起身研究品賞那些藝術收藏物時,她看見了久違的秦羽軒出現在門口。

    高大瀟灑,玉樹臨風,他還是那麼出色,擁有懾人心魂的男性魅力。

    一雙深邃迷人的黑眸定定地停泊在她的身上。

    「好久不見了,小薇,你變得更有女人味了。」他走進來,順手關上門。

    「謝謝你的恭維,你還不是一樣年輕帥氣引只不過--成就更為可觀了,你已經由法律系的高材生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她淡淡的說,儘管內心波動猶如萬馬奔騰。

    秦羽軒唇邊掛著一抹奇妙的笑意,他走近她,細細審視她。「是啊!你也由一名清純的女學生,蛻變成精明能幹的女記者。我看過你的報導,文字犀利,下筆如神,很能抓住問題的重心,直搗讀者的心窩。小薇,你真的是一位優秀的新聞從業人員。」

    「謝謝。」她的臉孔發熱,不自然地別過視線。「我希望我的採訪能令你滿意。」

    「小薇,你想知道什麼?我會盡量配合你的。」

    「首先,我想知道四年前你是如何挽救久大的財務危機,既而造就了今日蓬勃發展的局面?」她拾起職業本能,客觀冷靜的提出問題。

    「除此之外,你不想瞭解我的感情動向?」秦羽軒笑著問,眼睛炯炯有神。

    「這--一她沒由來地臉紅了。「這是個人隱私,我沒有興趣報導,也不想知道。」

    「哦?我以為讀者,還有報社的立場,都會對這個問題十分關切。」

    「你以為你是羅拔烈福嗎?」她脫口而出。

    「小薇,你一向都是這麼率性而為嗎?我以為記者生涯會磨掉你的銳氣,讓你圓熟內斂一些。」

    「如果你覺得我失禮而缺乏專業的素養,你可以要報社換人,我十分樂意替你轉達這個訊息。」她抬起下巴,一臉挑釁的神色。

    「看來你並不高興見到我引而且你是被迫來的。」

    「你知道就好,我寧可去採訪一個市井小民,也不願意採訪你。」

    「美麗、率直、銳利,小薇,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他不以為忤反而坦然地坐在她身旁。

    「對不起,我不是來聽你批評我的,如果你不想回到正題上,我建議我們乾脆取消採訪,你只要打通電話給報社就行了。」

    「小薇,你幹嘛這麼火藥味十足,像個彈藥庫一樣。難道,你是在為以前的事怪我?」

    「以前?以前有什麼事?我跟你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我惦記不忘的。」她豎起自衛的芒刺。

    秦羽軒眼底的笑意斂去,他緊盯著她,似有一絲難言的痛楚。好一會兒,他才嗄啞的說:

    「好吧!我們直接切人正題吧!」

    思薇立刻掏出筆紙,拿出錄音機,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能談談你是怎麼扭轉久大周轉失靈所造成的經濟危機?」

    「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法寶,只不過--運用我太太的嫁樁--一大筆的資金補足財務部經理所捲走的巨款,進而整頓內部,撤辦失職的人員,重新建立一套新的管理系統。」

    聽他提到妻子,思薇的手不禁微微顫抖,心揉成一團。

    「看來,你倒是娶了一個賢妻良母。」

    「是啊!方敏芝她的確是個好太太,無可挑剔。」

    「思薇的自制力崩潰了,她關掉錄像機,倉皇的說: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我想,暫停訪問可以嗎?」

    秦羽軒深深瞅著她,半晌,答非所問的說:

    「小薇,你--仍是小姑獨處嗎?」

    「誰說的,我--我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我們已經論及婚嫁了,他很愛我,我們準備年底結婚。」

    「哦?恭喜你。呃--你介意我抽煙嗎?」他不等她回答,逕自點煙,抽了一口,他淡淡的說:「我認識--那個幸運的男人嗎?」

    「他是--呃--姚立凱。」

    「姚立凱?」他沉吟了一會兒。「是那個從大一就盯上你的結他社社長?」

    他還記得?他居然記得姚立凱,思薇不禁感到愕然,更有一份難解的酸楚。

    「是啊!他追你追得那麼辛苦,鬧得滿城風雨的,我多少也知道你有這麼一位護花使者。」

    「他是不錯,至少他懂得表達自己最直接的感情,不會言不由衷,更不會裝聾作啞。」她指桑罵槐的說。

    秦羽軒的心痙攣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又抽了好幾口煙,淡淡一笑。「是呀!他是真的不錯,別忘了日期選定後告訴我一聲,我一定會抽空參加的。」

    思薇臉色一變,她深吸口氣。「謝謝你,我們只是小人物,不敢勞你的大駕!」

    「應該的,你就像我的妹妹,你結婚我理應到場祝賀。」

    思薇咬咬唇,她快速的收拾筆紙。「謝謝你,我會記得通知你的,別忘了帶尊夫人一塊兒來。」

    「好,她一定會去的。」

    思薇忍住滿心的酸苦,淡漠地結束了採訪,約定下星期把稿件送來審查。

    *                    *                    *

    秦羽軒把車子停放在一楝造型氣派壯觀的別墅前,他熄掉引擎,打開鏤空雕花鐵門。穿過枝葉參天,古意盎然的庭院,走上台階,驚訝地聽見大廳內傳來隱約的交談聲。

    家裡有客人?會是他父親秦伯航的客人嗎?

    他打開白色鋁門,意外地綻出了微笑。「敏芝,是你?」

    方敏芝清雅細緻的臉上也露出動人的笑容。「是啊!我下午剛下飛機,晚上就等不及地趕來看你們,想給你一個驚喜嘛!」

    「怎不通知我去接機呢?」他放下公文包,在她身旁的沙發坐下。

    「你是大忙人啊!我豈敢勞動你?」方敏芝慧黠的眨眨眼。

    「敏芝,你還跟我分彼此嗎?」

    「羽軒,敏芝她是懂事,不想讓你分神。」秦伯航笑著說。

    「我知道,敏芝一向善解人意。」

    「好了,少灌迷湯了,我聽多可會醉的。」方敏芝笑容可掬的。

    「吃過飯沒有?」

    「就等你回來啊!我今天親自下廚呢!信不信,我的手藝比在美國那幾年好多了。」

    「是嗎?希望不是吹牛的,你知道我實在怕極了你的焦牛排,焦飯團。」

    「哼,小看我,待會兒噎著了可別怪我喔!」

    秦伯航聞言哈哈大笑,一夥人笑吟吟地進了飯廳。

    晚飯過後,他們三人閒聊了一會,沒多久秦伯航便回房休息了。他患有糖尿病,向來早睡早起。

    方敏芝一等秦伯航回房,她立即坐到秦羽軒身旁,煞有其事地盯了他好一陣子。

    「怎麼!不認識我了,這麼目不轉睛?」秦羽軒揚揚眉,有趣地瞅著她。

    「怎麼樣?見到你的小薇沒有?」

    秦羽軒唇邊的笑容僵硬了。「見到了。」他淡淡的口吻。

    「怎麼?她還在記恨你跟我結婚的事?還是她心有所屬了?」

    「她快結婚了,而且--她並不高興見到我。」

    「羽軒,難道你沒告訴她有關我們之間的事。」

    「說不說有什麼差別呢?反正早已經遲了--」他慢慢地點了根煙,眼眸撲朔迷離。

    「怎麼會這樣,我原以為--」

    「敏芝,算了,我知道你的好意。只要她過得幸福就好,至於其它的就讓它埋在記憶深處吧!」

    「羽軒,你就這樣把她拱手讓人?」

    秦羽軒無奈地笑了笑。「也許是我跟她無緣吧!」他又抽了一口煙。「再說,她或者真的愛那男孩子,我知道,那個男的一直對她一往情深。所以--我又何必節外生枝呢?」

    方敏芝吶吶的張嘴欲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霎時感染了一層淡淡的愁緒,初下飛機時的喜悅、興奮早巳煙消雲散了。

    *                  *                     *

    楊思薇剛進報社,打了卡,隔桌的劉依依就告訴她總編找她。

    她向劉依依扮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放下公文袋,走進總編輯的辦公室。

    龔德剛的臉色並不好看。「思薇,秦羽軒這個人就這麼乏善可陳嗎?為什麼一篇明明可以寫得生動精采的報導讓你寫得平淡乏味,枯澀無趣呢?」

    「老總,我只是實事求是,我並不以為我是在寫小說,必須譁眾取寵。」

    「沒錯,問題是你把這篇專訪淡化得離譜,根本失去原有的價值,甚至缺乏可看性。你看看你的標題『一名適志平凡的企業家』,什麼嘛?垃圾文章。」

    楊思薇早已經被總編輯訓練出一副麻木不仁的工夫。所以,儘管龔德剛的言行刺耳扎目,但她依舊面不改色。「對不起,老總,他的確沒有驚人的故事可寫,或者,應該說我們高估了他的新聞價值。」

    「思薇,不要為自己的漫不經心找下台階,我不會讓你這樣馬虎過關的,你甚至沒有認真地寫這篇文章。你居然連他的家居生活都沒有提到,這跟你前一個專題『工商界名人的家居生活』來比簡直狗屁不通。」

    「如果你不滿意,你可以換人去寫啊!」

    「思薇,你到底那根筋不對了?我不相信你居然糟蹋你一身的好文采,草草了事的向我交差!我真懷疑你是蓄意的,甚至你是跟秦羽軒串通好的。」

    「我用人格保證,我絕對沒有跟他串通。」

    「沒有,那你為什麼吝於提及他的婚姻生活?居然只用『相敬如賓,恩愛逾常』八個字一筆帶過?幹啥?寫八股文章啊!!」

    「他又不是電影明星?我們又不是言情報紙,讀者不會對他的感情生活感興趣的!」

    「誰說的?我聽說他妻子是美國華裔商人的獨生女,來頭不小,而且還當選過華裔小姐呢!怎麼會沒東西可寫?憑你跟秦羽軒的交情,我不相信你沒辦法套出來,我相信他們的戀愛過程一定是有相當的可讀性!」

    「拜託!老總,我又不是跑娛樂新聞的,我才不幹這種揭人隱私的缺德事!!」

    「思薇,你的敬業精神到哪裡去了?你再這麼不合作,小心我調你去跑社會新聞,磨磨你的銳氣,看你還會不會這麼故作清高!!」

    「你何不乾脆把我辭掉?」她撇撇唇。突如其來的疲倦和落寞席捲她的胸腔。

    「思薇,你以為我不敢嗎?」

    「我求之不得。」她甩甩頭髮,眼睛裡有一絲淚光。

    龔德剛深思地瞅了她好一會兒,擔憂地問道:

    「恩薇,你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你一直很有衝勁、很敬業,我記得你為了採訪股市大亨王佑明,不惜在他公司門口連續站崗三天,纏得他受不了,立刻丟盔解甲。現在為什麼一個秦羽軒你就擺不平呢?」

    「我--一她倔強吞下自己的苦楚,昂起下巴。「我不是因為他,而是--大概是職業疲倦吧!」

    「或者,你應該好好休假了,這樣好嗎?你把這篇文章重新修正,再去採訪他一次,完成之後,我給你一星期的假期,讓你好好調適一下身心。」

    思薇沒有說話,她抿著唇一臉彷徨。

    「思薇,一個優秀的記者應該有能力隨時保持理智,為了完成任務不惜犧牲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主觀意識,壓抑自己的感情,隨時維持旺盛的戰鬥力和敬業精神。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一直認為你是可造之材,不要讓了小小的感情因素干擾了自己的工作情緒,這不是一個稱職的記者應有的工作態度。」

    思薇微微一震,她點點頭,語氣生硬:「我知道,我會隨時提醒自己的。你放心,我會如你所願的去修改這篇文章,讓你跌破眼鏡。」

    龔德剛眼裡閃動一抹奇妙的笑意。「我不在乎跌破幾副眼鏡,只要你能寫好這篇專題報導,我甚至讓你詛咒一百年都無所謂。」

    思薇忍不住噗哧一笑。「哼,我早知道你一向工作至上,為了工作,你不惜抹黑自己的形象,能屈能伸,我算是服了你了。」

    「我若不是這樣具有彈性,小姐你敢這麼肆無忌憚嗎?」

    「彼此彼此,我也是你教導出來的啊!」她尖牙利嘴,唇角掛著一抹頑皮的微笑。」

    龔德剛點點頭。「思薇,真不知那個要和你牽手的倒霉男士是誰?你知道,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勇敢的男人,值得頒給他一座最佳勇氣獎的獎盃。」

    思薇不以為意地摘下眼鏡,眨眨她那雙漂亮清靈的大眼睛,慧黠地掀起唇角。「反正又不是你,你又何必擔心呢?」

    龔德剛啼笑皆非,無奈何地搖搖頭。「思薇,你知道嗎?以你的天賦異稟,你去當明星會比當記者輕鬆多了,保證是一顆閃閃發亮的大明星。」

    思薇生氣的把眼鏡戴回去。「你知道嗎?你把我好不容易對你產生的敬意給毀了。堂堂的大文豪、大作家居然也說得出這麼俗氣的話,真是--」

    「思薇,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你還想不想要年終花紅啊!」龔德剛沉聲警告她。

    「好吧,看在花紅的分上,我嘴下留情了。」她站起來,剛走了二步,她又頑皮地衝他回眸一笑。「你知道嗎?老總,你有空不要老坐著訓人,偶爾也站起來走動走動,你的腰圍愈來愈可觀了,再下去--你都可以和孫悟空的大師弟豬--」

    「楊思薇!」龔德剛打斷她。「你的辭呈明天可以遞上來,我會讓你如願以償的。」他板著臉,惡聲惡氣的瞪著她。

    思薇笑彎了腰,她毫不為意地拉開大門。「你慢慢等喔,也許等我老了,有一天我會考慮的。」說完步履輕盈地關上門。

    龔德剛想生氣,卻又難以控制地笑了出來,這個楊思薇真是教他又愛又伯。

    不過,她真是一名好記者,四年來,她已經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名愛將。

    記得她還是實習記者時,他把她的採訪稿摔在她面前,批評得一無是處之際,她不但沒有哭,也沒有嚇得全身打顫。她居然讓他罵完,然後沉著氣說她會拿回去改。她的勇氣和瞻識立即贏得他的欣賞。雖然,她的筆觸尚嫌青澀,未臻圓熟,但她從容大方的氣度倒真具備了一流記者的條件。

    果然,四年前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報社,她不在乎從冷門的線路跑起,也不怕被排擠,被退稿。即使碰上了老手欺生之事,她沉著應對,完全流露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態勢。半年後,她馬上受到採訪主任的器重,調她去跑醫藥新聞。接著,她以一篇未婚媽媽墮胎未果,反遭醫生戕害健康的報導,揭露了醫學界的缺大,並深入探討社會福利的弊端,引起社會大眾及有關單位的重視和迴響,在新間界大放異彩,成為備受矚目的無冕天使。

    只是,她太坦率正直了,有股不畏權勢、急功好義的耿介熱忱。這樣的個性充分表現在她的字裡行間,卻也為她帶來不少負面影響。讀者尊敬她,支持她,然而,她卻令強勢團體頭痛不已,有份不除不快的憤懣。

    碰上該妥協的地方,她根本不肯轉圜,若非她有一身過人的才華,又擁有廣大的讀者作後盾,她的記者生涯恐怕早就畫上休止符。最起碼也會被打入冷宮,被冷藏三年五載,消磨掉她的鋒芒和稜角畢露的個性。

    想想,在競爭激烈、現實無情的新聞界,置身在這人人自顧不暇的環境中,居然有像她這樣一位摯情率真、俠義心腸的人,對於這濁世中的一溪清泉,在私心裡,他對她產生一份揉合了憐惜和激賞的感情。雖然,在公事上,她的確為他惹來不少風波。

    小薇,一朵盛開卻渾身帶刺的薔薇,不知那個男人有幸摘下她?

    奇怪,共事這麼久,她的感情生活竟然如一張空白的成績單。龔德剛皺攏眉。暗自猜測,難道真是她的美麗嚇走了男人的自信心嗎?

    *                 *                     *

    思薇坐在辦公桌前,她秀眉輕蹙,盯著稿紙,握著筆桿,久久不知如何下筆。

    「思薇,寫什麼稿子啊!!居然讓你這麼愁眉苦臉?」

    跑消費新聞的潘以瑤出現在她身旁,手上拿著一袋甜餅乾,一臉關切的盯著她。

    「秦羽軒啊!總編不滿意我的報導角度,要求重寫,再去採訪他一次。」

    「哦?那個俊男啊!如果是我就是去十次我也願意啊。怎麼樣,他是不是如傳聞中的那樣帥?」

    「以瑤,拜託,你是有丈夫的人-,也不稍微收斂一下,不怕你丈夫吃醋?」

    「哼,我才不怕,誰規定結了婚的女人就不能欣賞別的男人?純欣賞都不可以嗎?我又不是賣給他?!」

    「小心喔,讓高志鵬聽見了會打翻醋罈子的!」

    「誰打翻醋罈子?思薇?是你嗎?」一樣是跑財經新聞的陸順民忽然冒出來。

    「我?一思薇好笑地指指自己。「下輩子吧!」

    「說真的,思薇,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尼姑轉世的?怎麼能那樣坐懷不亂呢?像我這種美男子你居然都無動於衷?真不知你心裡在想什麼?」

    「你是美男子?陸順民!你少不要臉了,虧你還敢大言不慚,我都替你感到臉紅!」潘以瑤嗤之以鼻。

    「喂!我又不是在跟你說話,誰管你怎麼想,我在乎的是咱們楊思薇小姐的看法。」

    「陸順民,你吃飽沒事做了嗎?這裡是辦公室,小心讓主任看見你逗女同事。」楊思薇笑著說。

    「我不在乎,誰規定我不能追求心儀的女同事呢?」

    「哼哼,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陸順民,你看看你背後是誰正盯著你瞧?」潘以瑤揶揄地,皮笑肉不笑的。

    「誰?我才不怕呢!我可是--」他倏地回首,看見龔德剛站在辦公室迴廊,雙眼銳利地掃視著辦公室的動靜。他趕忙吸了口氣,站起身。「對不起,我先回座位了,我最怕那位龔德剛。」

    他夾著尾巴開溜了,思薇和潘以瑤見狀不由相視一笑。

    「這傢伙真是色厲內荏。」潘以瑤說。

    「你不覺得他是辦公室的開心果嗎?」

    「是喔!低級開心果。」

    「以瑤,留點口德。」思薇拍拍她。

    「好了,我下回再問你有關秦羽軒的事,我還有篇稿子今天晚上一定得趕出來。」潘以瑤回到她的座位上去。

    思薇重新回到稿紙上,她咬著筆桿,一臉凝思。

    老天!她真是自找麻煩,早知道拚著辭職的風險,她都不該接下這個燙手山芋。再見到秦羽軒,讓她沉寂的感情又再度波動起來,甚至嚴重影響她的工作情緒。

    她該怎麼超脫出感情的層面,一絲不苟、冷靜客觀地寫下秦羽軒的故事呢?

    雖然她和他整整五年沒有見面了,但她總覺得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感情上,他贏得她全部的熱愛和盲目的崇拜。不!她搖搖頭,是曾經,不是一輩子--她早該結束少女時代不經事的幼稚情懷,她不該被過去的情緒糾纏困擾,畢竟,一切早巳成過往雲煙--

    她呆呆地盯著稿紙,依舊下不了筆。老天!她不願意--她真的不願再見到他,那是一種殘忍的刑罰,面對曾經耳鬢廝摩、情意繾綣的初戀情人,教她如何維持客觀冷靜呢?

    驀然,她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擱下筆,懶洋洋的拿起聽筒。「喂!財經組。」

    「楊--思薇嗎?」她聽見一把清朗斯文的男性嗓音,帶點遲疑的意味,她覺得似曾相識。

    「你是--」

    「我不相信我出國兩年,你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老天!」她提高了聲音。「你是姚立凱?」

    「正是在下,聽你的聲音我真猜不出你的情緒反應,拜託,不要是厭惡才好,我會受不了的。」

    「姚立凱,真的是你?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拿到碩士學位了?是休假還是——」

    「拜託,小薇,你真是連珠炮,十足女記者緊迫盯人的口吻。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至少這表示你挺關心我的。」

    「我一向如此,你忘了?」

    「是,我的女記者,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你這位大名鼎鼎的女記者吃飯?」

    「當然,別忘了附帶你的留學趣事。」

    「是的,我看一頓飯下來,我在美國干的什麼糗事你都比我媽還清楚。」姚立凱打趣道。

    「你怕了嗎?」

    「要真怕還敢打電話來嗎?明天中午十二點在復興北路的『往日情懷』餐廳如何?」

    「好,一言為定。」思薇神采奕奕的掛回電話,為這個意外驚喜感到雀躍不已。

    姚立凱,這個一直對她情有獨鍾的男孩,儘管知道她的心另有所屬,但他仍一本初衷,不改深情。甚至,陪她度過那段最苦澀、最痛苦的歲月。這份無怨無悔的感情,一直讓她感動萬分。

    雖然,她回饋有限,但他卻坦然接受,一笑置之。因為他,她真的相信男女之間是有友情的,而且是可以昇華的。

    望著攤在桌上的空白稿紙,她決定停筆,暫時把一切煩惱拋諸腦海之外,她不想破壞這份從天而降的歡愉心情。

    *               *                *

    思薇一踏進咖啡室,就見到坐在牆角的姚立凱頻頻向她揮手。

    她露出了愉悅的微笑,快步走向他。「嗨!你還是老樣子,沒長高,也沒變瘦。」

    「我希望你的意思是指我的身材完美如昔。」

    思薇坐下來,點了杯咖啡。「何止如此,我看還-纖合度呢?」

    姚立凱的娃娃臉上綻出一絲驚訝的笑容。「小薇,你的嘴真是愈磨愈利,我真怕坐不到兩個鐘頭,我就會被你取笑得體無完膚了。」

    「放心,我會嘴下留情的,而且--你也從未怕過,對不對?」她喝了口剛送上來的咖啡,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誰說的?我只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怕被你宣判出局。」

    「哦?不是臉皮厚的關係嗎?」

    「小薇,我拜託你,-兩年不見,你不要一見面就咄咄逼人好不好?好歹,也待我溫柔一點,看在我昨天才剛下飛機的誠意上嘛!」

    「你昨天才剛回國?」思薇不能不感動,眸光立即變得溫柔認真。被人如此看重總是讓人覺得驕傲和高興,她是很難擺出毫不領情的冷酷和視若無睹的淡然。

    「怎麼,感動你了?不好意思再損我幾句?」姚立凱笑問著,眼睛亮晶晶。

    「立凱,你簡直--讓我無話可說。」

    「別這樣,我寧可聽你冷嘲熱諷,也不願見你沉默無言,我已經習慣妙語如珠、侃侃而談的你,你那個樣子好像水晶體,充滿光芒和生命力,讓人目不轉睛,屏息不已。」

    「兩年不見,你的口才又精進不少,說得我飄飄然也,芳心大悅,怎麼樣呢?我們外交系的高材生,在美國留學兩年,可有兩心相屬的紅粉知己?」

    「你呢?你可曾尋覓到相看兩不厭的伴侶?」

    「以問為答,以退為進,姚立凱,高招!可惜,本姑娘拒絕回答,除非你先坦誠相見。」

    「我--好吧!」他喝口茶,半真半假的瞅著她說:「我在美國尋尋覓覓了兩年,可惜沒找到第二個楊思薇。因此,仍是寂寞的單身漢一個。」

    「謝謝,我真是又感動又慚愧,也因為如此,在你姚先生未尋著如花美眷前,我楊思薇絕對不敢先有如意郎君。」

    「罪過,罪過,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耽誤你的婚姻大事。」

    「那好,你也不要死腦筋,有好的女孩子就要及時把握,這樣才不會蹉跎了美好姻緣。」

    「小薇,我有一個權宜之計,既然我們誰也不肯吃虧,也不願占對方的便宜,我們何不將就點?」

    「哼,你想得美!」

    「小薇,小心啊! -誤久了會變成古董,乏人間津啊!」

    思薇眨了眨眼,露出兩排小巧整齊的皓齒。「沒關係,我現在是『藍籌』股,等身價大跌後,或者我會考慮隨便找個順眼的男人嫁掉。」

    「哇!我的心碎了,好歹我曾經苦苦追求你好幾年了,你竟然這麼貶損我?順眼的男人?我居然連邊都沾不上?小薇,你未免太狠心了吧!!」他一臉誇張的表情。

    「我不狠心你怎麼下得了決心出國深造?」

    「我寧可不要碩士學位,只求佳人垂青。」

    「少來,姚立凱,別想軟化我,你既不是多情的羅蜜歐,我更不是悲傷的茱麗葉,你休想我會為你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好吧!這是我第七次吃你的閉門羹,久病成良醫,我也不在乎自尊心受損,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怎麼?八年抗戰?你休想增加我的罪惡感,我早已經練就出一套無動於衷的工夫。所以,省省你的軟性攻勢吧!」

    姚立凱搖搖頭,低歎一聲:「小薇,我真懷疑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否則,像你對我這麼鐵石心腸,我怎麼還老繞著你打轉?」

    「哼哼,搞不好哦,也許上輩子你破壞了我的好姻緣,所以這輩子罰你來還債。」

    「偏偏我是死腦筋,任你奚笑護罵也不懂得回頭。唉,誰教我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呢?」

    「你活該,誰教你要來招惹我?別忘了我是一顆拒絕融化的冰。」

    「我等著你化成水的日子。」

    「好啊!也許等你齒牙動搖,我雞皮鶴髮的時候,我會拄著枴杖跟你結婚。」思薇笑容可掬的說。

    「謝啦!我說不定真會為你這一句戲言苦苦守候,癡癡地等。」

    「算了,你又不是梁山伯。」思薇白了他一眼,隨即又嫣然一笑,說:「告訴我,你是不是準備在國內工作?」

    姚立凱點了根煙。「我決定到外交部禮賓司上班。」

    「喲,失敬,失敬,原來是咱們勞苦功高的外交人才。這下子你可以充分發揮專才,這可是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有啥用?要是每個國家的外交使節都像你一樣難擺平,我姚立凱還不是一樣坐困愁城們!!」

    「誰說的?你經過我的千錘百煉,相信再刁鑽、難伺候的各國外交人員,你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擺乎了。」

    「這麼說我還得感激你囉!!」姚立凱失笑道。

    「好了,別這麼酸溜溜的,已經三點多了,我得去巨霸紡織一趟,改天我回請你。」

    「要我送你去嗎?」

    「不用了,我有電單車。」

    「大熱天的,你不怕曬傷你們女人最珍貴的肌膚嗎?」

    「怕什麼,我才沒那麼嬌貴!!」她和他一塊兒步出咖啡廳,換上太陽眼鏡。

    「你車停在哪兒?我陪你過去。」

    「幹嘛?十八相送啊!」她調侃著,卻不在意地和他轉往長安東路。「我車停在中興百貨後巷內。你不知道--」她聲音嘎然而止,表情變得僵硬。

    「怎麼了?」姚立凱驚覺到她的異樣,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但見一對引人注目的男女,剛從中興百貨大門口出來,他瞇起眼,認出了那位風度翩翮的男人是誰。

    「小薇,你--」

    思薇甩甩頭,她表情淡漠的說:「走吧!我快遲到了。」

    姚立凱嚥下滿腹的疑慮,他看著她騎上電單車,急馳而去。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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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2: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夜深如幽靜的處子,沉默地俯瞰著紅塵的悲喜怨嗔。顆顆閃耀光芒的寒星,繼續在漫漫黑暗中照拂著迷失的人心,為孤獨的人帶來些許希望和光明。

    偶爾撲面而來的涼風,消散了日間幾許逼人的暑氣。

    思薇把電單車停在巷口騎樓下。疲憊地踩著緩慢的步履,心不在焉地穿過狹長的巷弄,准備返回住處。

    驀地,在燈火朦朧中,她看見倚著燈柱而立的修長身影。

    四目接觸,分不清是何種心情?自覺酸甜苦澀全部襲向心頭。

    思薇吞了一口口水,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秦羽軒的表情莫測高深,深邃的黑眸亮如晨星。「是你媽告訴我的。」

    「我媽?」她嘲譫地笑著。「她居然還那麼天真,以為你還是那個穩重、值得信賴的鄰家男孩?」

    「小薇--」秦羽軒低歎一聲。「我們畢竟是相識十多年的老鄰居了,你何苦對我——」

    「你希望我對你怎樣?」思薇尖銳地打斷了他。「像以前那般幼稚無知?成天繞著你打轉?」她情緒倏地激動起來。

    「至少你不必如此冷漠!!」

    「對不起,我一向很情緒化,而且——我覺得如非必須,我們最好少見面,你不怕方敏芝誤解,我可在乎姚立凱的感覺。」

    秦羽軒臉部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更換了一下姿勢,雙手插進口袋。「好吧!如果你有所顧忌,我不會再打擾你。我知道,龔德剛對那篇采訪稿有意見,如果你怕引起姚立凱的誤會,你不必勉為其難,我可以讓我的秘書准備一份詳盡的資料供你參考。」

    「謝謝你設想得這麼周到。」

    「那就這樣了,小薇,祝福你和姚立凱,順便代我問候他,再見。」他毅然轉身離開,背影頑長帥氣,帶點孤獨落拓的味道。

    思薇迷茫的注視他消失在巷道外,倔強而美麗的臉上有一抹深沉的落寞和脆弱。

    *                    *                       *

    思薇難得穿上她第二套緊身套裝,粉紅色的軟綢連身窄裙,襯托出她曼妙輕盈,玲瓏有致的身材。她長發披肩,眼鏡也拿了下來。一雙靈秀生動的黑眸,像天邊兩顆最亮、最耀眼的寒星,讓人不忍移轉視線,神魂顛倒。

    她知道自己這身裝扮會引來怎樣的騷動和困擾,剛剛在酒會門口,接待人員還誤以為她是電影明星,直到她拿出記者證,他們才以一種似有所憾的態度向她致歉。

    她歎口氣,周旋於衣香鬢影的寒暄、客套中。

    今天是鴻興化工成立卅周年慶祝酒會,於公於私她都應該到場祝賀。鴻興化工的負責人高仕德向來跟她合作甚歡,他曾經出面為她引薦幾位以難纏出名的工商界名人,助她完成「工商界名人的家居生活」系列專題報導。

    這份順水人情她不得不還。何況,她還可以藉此寫一篇特稿,深入探討鴻興化學工業未來的擴展方向,及台灣化工是如何在環保意識抬頭的情況下屹立不搖。

    「呵,這位美若天仙、嬌滴滴的大美人是誰?」一個看起來有幾分瀟灑不羈的年輕公子哥,笑嘻嘻的從她身後竄了出來。

    思薇瞥了一眼他那玩世不恭的笑臉,似笑非笑的說:

    「唐公子,我不知你的記憶力會如此不濟?還是你貴人多忘事?」

    這位亞全水泥的小老板,素有獵艷高手的雅號。思薇第一次采訪亞全認識他時,就已經領教他的風流手段。

    「嘖嘖,你這張小嘴怎麼還是那麼小饒人?你看,那跟你這一身明艷照人的打扮多不協調嘛!」

    「這是我的職業病,唐公子又不是不明白?」

    唐少斌蹙蹙濃眉,依舊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能不能請你暫時放下女記者的面具,做個嬌柔可愛的大家閨秀,陪我逛逛會場。」

    「你以為我是交際花?」思薇冷聲說。

    唐少斌瞼色微變。「干嘛?你以為你是林青霞嗎?少爺我若不是見你只得一個人,怕你無聊才過來好心招呼你,你以為我想追求你嗎?看你一副聖女不可侵犯的模樣,誰知道骨子裡是不是騷包一個,像你們這種三流的女記者,少爺玩都不想玩了。」

    思薇氣得臉色發白,她寒聲說:

    「唐少斌,不要以為你家有幾個臭錢,你就可以任意羞侮人。在我眼裹,你只不過是個仗恃家裡有錢,作威作福的浪蕩子。」

    唐少斌猙獰地扭曲著臉,沉聲警告:「楊思薇,你小心一點,我會讓你後悔今天魯莽開罪我的行為,如果你還想在新聞界混的話--」

    「悉聽尊便,我楊思薇是絕不會被你嚇倒的。」她抬起下巴,漂亮烏黑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散發出一股凜然、不畏強權的寒光。

    「好,你驕傲,你神聖,等少爺搞得你混不下去時,看你還神氣什麼?你真以為你是什麼三頭六臂、才情縱橫的女記者?說穿了,還不是靠你原始的本錢才搞出頭的,你真以為你是個冰清玉潔的名媛淑女?」唐少斌輕蔑的撇撇唇,眼光輕佻。

    他們的劍拔弩張的爭執已引起不小的騷動,圍觀的人和勸架的人把他們圍成一圈。

    思薇按捺住滿腔憤怒,她深抽幾口氣轉身大步離開酒會會場。

    她渾身顫抖的站在電梯口,用力按下鍵鈕。屈辱的淚水在眼眶內滾動著。

    一只手遞來潔白的手帕。她一楞,轉首,接觸到秦羽軒溫柔、帶著了解的眼光。

    「你--」她霎時一陣心緒翻騰。

    「我送你回去吧!」

    「不需要,我--」她慌忙拒絕,她不要他的同情,特別在她深受沖擊、狼狽不堪的時候。

    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秦羽軒也跟著進來。

    「你--我自己可以回去,我不需要你的護送。」

    「我知道你怕姚立凱誤會,可是--他如果愛你,應該有這個風度接納我這個鄰居大哥的存在。」

    「你呢?你就不怕方敏芝誤會嗎?」

    「她?」他淡淡一笑,很有成熟男性的優雅。「她不會的,她非常信任我。」

    「哦?那你就該自重些,不要傷害一個這樣信任你的女人。」

    電梯到達一樓,她跨了出來,秦羽軒也隨後踏出。他們靜靜凝睇。半晌,思薇別過頭。

    「我走了,謝謝你的關心,我心領就是。」

    然後,她像一只美麗的粉蝶翩翮飛離秦羽軒深遠而綿長的注目。

    *                   *                   *

    夜是深邃迷離的,秦羽軒靜靜坐在書房裹。

    他緩緩抽著煙,漂亮的瞼上有一份深沉的寂寥和失落感。

    也許,他的命運在降生為秦伯航的獨生子時就己成定局。注定了孤獨,注定沒有追求理想和愛情的權利。

    有很多人羨慕他的家世背景,半羨半妒的恭維他是咬著金湯匙長大的世家子弟。卻沒有幾個人真正體會到絢爛風光下那顆蒼茫飄泊的心。

    這是一個永遠掙脫不開的枷鎖。為了這個無法逃避的牢籠,他犧牲了鍾愛一生的女孩,更賠上了所有的快樂、驕傲和夢想。

    其實,當他拋下畫筆,從美術的天地裡走進財經法商的世界裹,他就已經清楚意識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親情和強烈的家族色彩,讓他責無旁貸,也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捻熄了煙蒂,關了桌燈,將自己融入一片漆黑中。

    思薇一踏進報社,就嗅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她看到許多同事臉上的怪異和惴惴不安的眼神。

    她佯裝無事地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告訴自己不要大驚小怪,更不要讓他們的異樣干擾了自己的工作情緒。

    「思薇,告訴你一則不好的內幕消息。」潘以瑤偷偷挨了過來,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下。

    「又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發生了?」她興致不高,慢條斯理的抽出一疊稿紙,准備撰寫新聞稿。

    「我聽說,上頭有壓力下來,要老總調你的職務,把你換到內勤去。」

    思薇渾身僵硬,她丟下筆。「你聽誰說的?」

    「哎喲,辦公室早就傳遍了,就只有你這個當事人還被蒙在鼓裹。」

    「為什麼要調我的職務?我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嗎?」

    「這就不得而知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備。聽說,這個壓力來頭不小,龔德剛也抵擋不住。」

    「我知道,以瑤,謝謝你。」

    潘以瑤離開後,思薇的情緒一直起伏不定,不知自己走了什麼楣運?竟有人要斷她的生路?

    難道真是唐少斌在整她嗎?

    她突然湧現一股沉重的無力感,為現實的殘酷,為人心的險惡,為強勢團體的財大氣粗,蠶食鯨吞,予取予求感到痛心憎惡。

    電話響了,她聽見龔德剛不尋常的嚴肅口吻:

    「思薇,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說。」

    *                    *                     *

    龔德剛的臉色真是復雜極了。面對一臉木然的思薇,他幾度咽下湧到喉頭的話。

    思薇抬眼看了他一下,悠然開口說:

    「老總,我沒有那麼脆弱,你大可直接說出你必須告訴我的事。」

    「思薇,你知道的--」龔德剛艱澀的停頓了一下。「報社有它難為的一面,有時候,正義面對強權也不得不低頭,這是在現實社會裹不斷重復上演的憾事。雖然,我有無比的沉痛,但我真的是無能為力,你太剛強坦率,在世故現實的新聞界,你無疑--會遭人排斥和封殺,這是你的致命傷。你知道嗎?你--欠缺妥協的技巧。」

    「你何不直截了當告訴我,我是被fire了,還是被打入冷宮?」

    「我極力抗爭,他們才同意讓你轉調到家庭版編輯部。我知道這對你不公乎,也很委屈——」

    好一招明升暗貶的伎倆,思薇太清楚這些報社慣用的計謀。她冷冷一笑,打斷了龔德剛。「你不必多費唇舌,我同意這個安排。」

    龔德剛震驚莫名。「真的?」他為思薇的平靜感到費解,他原以為她會大發雷霆。

    「是你說的,我欠缺妥協的技巧,我從現在開始學習。」

    「思薇?」

    「你不必安慰我,我只想問你一件事,這件事是不是唐少斌居中搞鬼?」

    「你知道?」

    「是啊,他曾經撂下狠話。不過,我並不後悔跟他起沖突,他這種人是垃圾,我不會跟垃圾妥協的。盡管他占上風。」思薇嘲諷地冷哼幾聲。「你們這一招很高明,是不是?既可不負唐少斌所托,又不會留下把柄,落人口實。」

    龔德剛眼底有兩簇生動的光采,他不得不為她的勇敢堅軔而感到折服。

    「思薇,你會有機會翻身的。」

    「是啊!如果我學會忍氣吞聲的學問。」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不過,我還是謝謝你,至少你為我保住了飯碗。」

    *                     *                        *

    思薇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這難堪而無助的一夜,她若無其事的辦完了移交手續,強顏歡笑地面對同事的安慰和同情,甚至強打精神應對和她素有嫌隙的同事的冷嘲熟諷、幸災樂禍。

    她疲憊地把自己埋在柔軟的床墊中,委屈、悲憤的淚珠終於順頰滾落。她不是難過自己的調職,她是痛心惡勢力的囂張,正義的沉淪。

    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干擾了」她的啜泣,她擦擦淚痕。「喂!」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

    「小薇,你在哭嗎?」是姚立凱。

    「什麼事?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閒扯。」

    「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誰敢欺負我?我這個不懂妥協技巧的悍女人?」

    「怎麼了?誰說你不懂妥協的技巧?那個人難道不知道這正是你最可愛的地方引妥協?人要有原則啊!否則跟無骨干的蚯蚓有何兩樣?」

    「蚯蚓的生命力比較強,至少它可以適應詭譎多變的生存環境。」

    姚立凱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小薇,你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麼問題?」

    「沒什麼,只不過--我開始有職業倦怠症,我真想拋開一切,跑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縱情宣洩,沒有顧忌,沒有壓力,也沒有矛盾糾葛。」

    「需要同伴嗎?我很願意當你的伴侶。小薇,只要你高興,我甚至願意割捨一切跟你到非洲去,也絕無怨言。」

    「很感人的一番話,在我最脆弱、彷徨的時刻,它的確有很大的鼓舞作用。」

    「什麼意思?」

    思薇搖搖頭。「不行,立凱,我不能做個逃兵。雖然我有很深的痛楚和挫折感,對於這份工作,對於人生——甚至生命的意義,我都陷於進退維谷的迷惘中。但,我不能一走了之,經過多年在新聞界的琢磨,讓我養成了一股愈挫愈勇的韌性。我今天如果真的離開了新聞工作崗位,我希望帶走的只有懷念和成就感,而不是遺憾和痛心。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目前的心境。」

    「你成熟多了,小薇。」

    「我付出很多代價。」

    「你真是讓我又心疼又佩服。」姚立凱歎息道。

    「繼續給我鼓勵和支持吧!我需要你的關懷,尤其是在這段被打人冷宮的期間。」

    「打人冷宮?你做了什麼觸怒龍顏的事?」

    「我開罪了亞全水泥的小老板唐少斌。」

    「為什麼?你怎會惹上這個商場上的花心大少?這小子根本不值得你去招惹啊!」

    「如果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這個人,可恨的是他偏偏愛來找我麻煩。」

    「我懂了,你給他吃了閉門羹,他惱羞成怒之余--撂了一手給你好看。沒想到--他的影響力還挺大的,居然能讓報社言聽計從,不明是非曲直就調你的職務。」

    「哼,我早該清楚的,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寧可得罪君子,不可開罪小人,因為,像我這種沒有背景的人,只不過是大環境中的一個小棋子罷了!正義公理是說來好聽的,不是用來犧牲利益的。」

    姚立凱沉默了好一會兒。「小薇,希望這件事不會磨掉你對生命的熱誠和斗志。別忘記,環境愈艱險,斗志要愈旺盛,我們沒有靠山,只有靠自己了。不必跟唐少斌那種紈-子弟計較,他不值得的。」

    「我知道--只是,我氣的是報社的做法,太沒有原則了,居然就這樣妥協,犧牲我--」

    「他們當老板的,也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不談這些令人煩心的事,談談你最近的工作情況吧!」

    「我?我有什麼好談的?!吃公家飯不就這麼一回事嗎?」

    「別把自己說得那麼沒出息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胸無大志的人。」

    「我?!我倒是有個很大很大的心願,可惜你又不肯讓它兌現。」姚立凱一副開玩笑的的口吻。

    恩薇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受不了你,真不愧是搞外交的,三言兩語又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來。」

    「明天晚上肯賞光陪我看場午夜場電影嗎?」

    「何必看午夜場?我現在調到編輯部,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上班,我們可以看九點多的那一場。」

    「本來想先請你吃頓飯的。」

    「省省吧!」她笑著跟他扯了幾句,然後掛上電話。心情不再那麼陰郁沮喪了。

    姚立凱是一個可愛的朋友,雖然她不能回饋她同等的一片摯情,但他關愛依舊,絲毫不以她的婉拒為忤。

    為什麼她不能愛上他呢?

    思薇支著頭,或者命中注定,他們各自欠了情債,這一生都得把全部的愛寄托在一份無望的感情上,付諸東流,亦無怨無悔。

    是執著?還是癡傻?她不由感到迷惑而無奈--

    調到家庭版已經一個月了,一下子由活潑機動的采訪記者,成為窩在辦公室裡審稿、編排的編輯人員,思薇下了一番苦心去適應。

    為了填補多出來的時間,她甚至去上英文寫作班,提高英文寫作的能力。

    人是為了希望而活的,她不願意任別人來決定她的喜怒哀樂。盡管這次調職風波傷害了她的工作尊嚴。

    她坐在辦公桌前,握著一疊稿紙發呆,她發現改別人的文章真的有種為他人作嫁裳的委屈和痛苦;改多了怕作者不高興,不改又恐違反報社原則。

    她揶揄地揚了揚秀眉,做編輯也許正是報社上頭用來磨練她的最佳武器,讓她學學怎樣在夾縫中生存,什麼叫作能屈能伸,彈性權變?!

    想起她以前和編輯群曾有的爭執、溝通和協議的點點滴滴,眼眸中不禁輕漾著淡淡的微笑;想到她如何跟龔德剛大玩「官兵捉強盜」的策略游戲,她輕輕洩溢出了歡愉的笑聲。

    「怎麼?想起什麼好笑的事,看你笑得這麼開心?」在家庭版擔任美術編輯的周惠茹突然打斷了她的沉思。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采訪新聞時的一些趣事。」

    「看得出來你還是比較喜歡出去跑新聞。」

    「我並不否認,直接去采訪新聞,搜集資料,站在第一線的工作充滿了挑戰性和成就感,我一下子被調到埋頭桌案的編輯部,難免會有無法適應的挫折感。」

    「你是不是覺得編輯的工作太枯燥乏味了?」

    「不能這麼說,編輯是新聞工作非常重要的一環,你本身必須對於文案和編排設計有高超而靈活的敏感度,才能抓住版面的重心,讓一篇篇生動的文章透過你的巧思,賞心悅目而精采感人的呈現在讀者眼前。簡單的說,記者是土木工程師,編輯就是建築師,兩者密切配合,才能建造出一棟氣派壯觀的建築物。」

    「小薇,別人都說你恃才傲物,冷若冰霜。但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我發現你只是比較剛正而有原則,不會刻意去營造人際關系,反應相當直接敏感。也許在這一個行業,對你來說是吃虧了點,你的美麗和正直反而成了絆腳石。」

    思薇露出由衷的笑容。「謝謝你的了解,也許我真的欠缺了做人的技巧。在很多人晴世故上我仍是初生之犢,不懂得進退之間的學問,偏偏從事的又是必須深諳此道的工作——

    「人生苦短,無法事事周圓,但求不愧於心,其它的我們也不必太過介意,否則,只會增加困擾,並不能改變既定的事實。」

    「惠茹,你才幾歲?怎麼對人生會有這麼深刻的看法?」

    「我跟你同年。其實,我念夜大,比你多了幾年的工作經驗,對於人生,經過掙扎、困惑、參悟的過程,我發現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我們根本無力去改變大環境。即使你痛苦,你終日唉聲歎氣,地球並不會因此停止轉動,而那些你所憎惡的事一樣在運作。想通這點之後,我再也不那麼憤世嫉俗了。雖不至於同流合污,但我盡量讓自己保持一顆豁達樂觀的心。」

    思薇的眉端深蹙,眼中的光芒深邃而不可測,咬著筆桿,深陷於一種被撼動而激昂的思緒裡。

    「怎麼了?我的話嚇到你了?」周惠茹笑著說。

    「不,你的話讓我感觸良多。我發現,我應該跟你學習,你的人生哲學令我感動。我就是欠缺你那種內省參悟的慧根。」

    「拜托!我那有什麼慧根,只不過從現實生活的磨練中,領悟了一點處世之道,你還真把我當成德高望重的哲學家或修道者啦?」

    「那可不一定,現在的修道者之所以能夠清心寡欲、安之若素,大都是從日常生活中印證的。無欲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事能知足心常懷,人到無求品自高,就是這個道理。」

    「瞧,你懂得比我還多,還說要跟我學,豈非開我玩笑?」

    「嗨!兩位美麗的小姐在那裡聊些什麼?我聽見有人開玩笑,能不能讓我分杯羹一飽耳福呢?」陸順民神不知鬼不覺地冒了出來。

    「陸順民,你可真閒,我看你最近跑我們這層樓跑得挺勤的嘛!」周惠茹調侃他。

    陸順民不以為忤,他一屁股坐在周惠茹身旁的空位。「沒辦法,咱們楊思薇小姐被調到這兒,我為了一親香澤,只好厚著臉皮常常來你們這裹借故盤旋了。」

    「天,我要吐了,沒見過像你這麼大言不慚的人。」周惠茹彎下腰,佯裝嘔吐狀。

    「沒關系,你盡管吐好了,反正只要楊思薇小姐覺得心動就好。」

    「陸順民,你少鬧笑話好不好?真是的,我真不敢相信你那麼閒,吃飽飯沒事做了嗎?」思薇又好氧又好笑地瞪著他。

    「誰說的,我這可是忙裡偷閒啊!為了怕你忘了我這一位忠誠的護花使者,我才不辭勞苦地天天往五樓跑。」

    「謝謝,我敬謝不敏。」

    「思薇,有點愛心吧?你現在做的是家庭版,應該多多發揮一下婦女同胞友愛的本性嘛?枉費我對你情有獨鍾!」

    「陸順民,我勸你干脆改行去演連續劇算了。瞧你滿口愛呀,真情不移呀,做個文藝小生會比記者稱職多了。」周惠茹眨眨眼,一臉惡作劇的神情。

    「對,我也這麼認為,做記者太埋沒你的才華了。」思薇淘氣地附和。

    「沒良心的女人,竟然如此糟蹋我的感情,我的心碎了--你聽見沒有?四分五裂的碎裂聲?」陸順民靠近思薇,一本正經地瞅著她。

    「沒有-,我只聽見『臭屁』聲。」周惠茹笑出聲。

    「我也沒有-,就只聽見--呃--」思薇轉動烏溜溜的眼珠子,猛地她桌上的電話響了。「嘿嘿,電話聲。」她笑容可掬的拿起聽筒,看見陸順民氣得直翻白眼,周惠茹笑得前仰後翻。

    「喂!」她咯咯直笑,上氣不接下氣。

    「思薇嗎?我是龔德剛。」

    「什麼事?」她的笑容立即凍結。

    「干嘛!聽見是我就笑不出來?」

    「那你希望我如何?吃吃傻笑?還是歡天喜地的哈哈大笑?」

    「唉,看來,把你調到編輯部,非但沒有磨掉你的利牙,反而讓你像個小刺蝟。」

    「少胡扯了,你大老板沒事會打電話找我閒聊嗎?有何差遣請你快說,好嗎?」思薇看見陸順民一臉驚訝,還有周惠茹的沉思凝神。

    「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好嗎?」

    「做什麼?又有何要事差遣?」

    「有機要大事找你面談,可以嗎?」龔德剛不耐地拉長聲音。

    「好吧!大老板的吩咐,小女子豈敢不從?」思薇掛了電話。望見陸順民不敢置信的表情。「干嘛!傻呼呼地直瞪著我瞧!」

    「思薇,你剛剛是跟哪位大老板講電話?」

    「龔德剛啊!」

    陸順民眼睛睜得更大了。「老總,拜托,我怕他怕死了,偏偏你大小姐有膽識跟他舌劍唇槍,你來我往的,老天!真有你的!」

    思薇淡淡一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怕的事,我不懂你為什麼怕龔德剛?就像我為什麼怕蕭麗琴一樣。我想,八成是因為我們每個人命中的煞星不同。」

    「你怕蕭魔琴?乖乖,那個三八婆你怕她做什麼?論口才、文采你都遠勝於她啊?」陸順民齜牙咧嘴的。

    「可是,她懂得哭功,懂得撒嬌,我不懂啊!」思薇聳聳肩。

    「那個丑八怪,她的撒嬌有啥看頭?還不如你的微笑來的魔力大呢!」

    「謝謝,我已經酩酊欲醉啦,不過,我還得保持清醒,咱們龔大老板寵召,我沒時間繼續聽你灌迷湯了。」她踏出辦公室,轉入電梯間。

    「思薇,你等等--」陸順民連忙追出來。「明天早上可以邀你上擎天崗走走嗎?我們可以去夢幻湖看看。」

    「不行,我爬不起來,我是標准的夜貓子,不到日上三竿我是不會起來的。」她托辭婉拒。

    「那下午也可以啊,我中午接你吃頓飯,然後上陽明山逛逛,四點鍾准時送你回報社,絕不會耽擱你上班時間。」陸順民猶不死心。

    思薇細細端詳了他那張斯文又不失英挺的男性臉孔,不否認他是個極富異性緣的男人。只是,氣味不投,緣分不夠,她無法假意和他周旋。「陸順民,你為什麼不把機會給其它女孩子呢?我相信有很多人樂意接受你的邀約。」

    陸順民黯然地低下頭。「你就這麼討厭我?」

    「不,我並不討厭你,否則,依我的個性,我根本懶得理你,根本不會和你聊上三句話的。你應該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思薇坦白地望著他,眼光率真而澄澈。

    「是,你一向是個好惡分明的女孩子,可是——」他落寞地笑一笑。「我有權表達我對你的喜愛和傾慕,對不對?」

    「陸順民,我很感激,也很榮幸,只是--」她搖搖頭,咬著唇遲疑了一下。「當我的好朋友吧!我想,那會比做我的男朋友更適合的。」

    「好吧!我能說些什麼?你這麼坦白磊落,讓我連一絲絲的怨尤都做不到。」

    思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踏進電梯。「你要不要進來?」

    「不了,我到三樓,反正只有兩層樓,我需要運動一下,來復健我受傷的心。」陸順民灑脫地揮揮手,半真半假的口吻逗笑了思薇。

    「我不會有內疚感的。」她笑著按了六號的按鍵,把陸順民那張說不出是什麼表情的臉關在電梯門外。

    上了六樓,她直接進入龔德剛的辦公室。

    龔德剛看著她的眼神很怪,讓她不由蹙起眉頭。「怎麼?不認識我了?老總?」

    龔德剛燃起一支煙,表情又變了,他認真地望著她,沉吟了一會,他低沉有力的說:

    「小薇,你的職務又有變動。」

    「哦?」她微微抬起眉毛,並未有任何驚奇的表情。

    「你恢復跑新聞的工作,調到市政版跑市議會。」

    「市議會?那是優差啊!我真是訝異,才短短一個多月,我居然又行情看漲。老天,你們上頭這些人真是古怪得很,反復無常的程度令我大開眼界,簡直比選舉的內幕還更神秘詭異。」

    「你這麼囉唆,到底是願不願意?你知道,這份優差可是有很多人擠破頭想爭取的。」

    「是,我知道,所以我應該感激涕零,受寵若驚。」

    「思薇,收斂一點,你應該知道,現實社會是容不下太多反對的聲音。你這麼清高自許,直腸直肚的,實在不適合干這行,如果不是你本身實力雄厚,你早就被封殺出局了。你出席記者會,連有關單位贈送的紀念品都不肯收,有必要嗎?別人不會因此贊譽你的清廉,他們反而會認為你麻煩,難伺候。對於你這種不買帳的行為,他們甚至多次運用上層的權勢下令報社調動人員。改一改你那種固執而不知權變的個性吧!小心,壯志未酬身先死。」

    「如果你不放心,就不應該讓我去跑市議會,省得我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哪位民意代表或者高官權貴。」

    「小薇,試著體諒一下我的苦心和立場吧!一個成功的記者,除了優異的文采和專業素養外,更必須具有外圓內方的處世標准。否則,縱然才華洋溢,品格高潔,也無法在新聞界頭角崢嶸的,所謂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你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弊得失吧!」

    「好吧!我會仔細斟酌的。」

    龔德剛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好好表現吧!別忘了,有多少人等著搶你的飯碗。」

    思薇擦擦汗,急急地趕回報社,她剛從台北市議會開會現場趕回來。

    今天這場會議真是熱鬧非凡,火藥味十足。那些市議員真是卯足了勁,個個為保護自己的地盤廝殺拚命,討價還價,甚至不惜拍桌叫罵,和反對論調者扭打起來。

    這種場面見多了,思薇終於了解要做一個民意代表,除了學議和財勢外,健康的身體,人的藝術,充沛的肺活量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條件。

    她坐在辦公桌前,抓出一疊資料和錄音機,趕忙振筆疾書起來。

    一個鍾頭後,她終於趕完這篇重要的限時新聞稿。她稍稍喘口氣,把稿子從頭至尾審閱一遍,眼中漾著滿意的神采,她把稿件交到編輯部。

    緊張過後,她頓覺饑餓難當,正准備下餐廳飽餐一頓時,在樓梯間她遇上了向來對她懷有成見的蕭麗琴。

    思薇暗叫一聲倒霉,表面上卻維持著基本的禮貌,向她點頭招呼,孰料蕭麗琴卻一臉漠然,視若無睹。思薇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她繼續下樓,剛踩了兩個階梯,她聽見蕭麗琴冷嘲熱諷的聲音:

    「楊思薇,真有你的,居然釣上秦羽軒作靠山,難怪竄升得這麼快,原來你的後台老板是他。」

    思薇愣了一下,她全身緊繃,怒意湧向雙頰,染紅了整個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

    蕭麗琴挑起她那紋過的柳葉眉。「你心裹有數,不是嗎?」

    「蕭麗琴,別人怕你,我楊思薇可不在乎,你最好把話說清楚,否則,我今天跟你耗定了。」思薇一時火冒三丈,態度也強硬起來。

    「說清楚就說清楚,我蕭麗琴也非等閒之輩,你真以為你是個舉足輕重、才氣過人的女記者嗎?哼,鬼才相信,報社有一、二百位記者,你才出道四年,憑什麼占盡優勢?居然有本事在一個月內鹹魚翻身,從編輯部跑到最熱門的線路上。適合跑市政新聞的人選多得是,怎麼會輪到你來跑?原來--你楊思薇有久大信托集團作靠山,可笑的是--你平常老擺出一副清高自愛的姿態,結果還不是跟其它人沒兩樣,足個專走後門,不擇手段的野心分子。」蕭麗琴極盡刻薄之能事,她扭著嘴角,眼光輕蔑而曖昧。

    思薇氣得臉色發白,她顫聲說:

    「我被調到市政組你眼紅是不是?所以,你費盡心思想打擊我、丑化我?」

    「笑話?我干嘛眼紅?」蕭麗琴甩甩頭發。「我只不過是--抱打不平,看不起你們這種利用關系作為進身之階的人。若不是秦羽軒在大老板們面前替你美言,你憑什麼敗部復活?跑市議會?哼,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你呀! 」

    「很好,如果這件事真如你所言,我自會請辭。否則,蕭麗琴,我要你把今天所說的-髒話吞下去。」思薇寒聲說。

    蕭麗琴干笑了好幾聲,她嘲謔地盯著思薇,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好啊!你去查啊!這件事早已不是新聞了,你擺姿態給誰看啊!辭職?好啊!只怕到時候你捨不得,又搬出秦羽軒這個救兵來。」

    思薇氣得七竅生煙,她看也不看地火速街上六樓,未經許可,便徑自沖進龔德剛的辦公室。

    正在用餐的龔德剛訝異地望著她。「干什麼?瞧你這副橫街直撞的樣子,半點淑女的風范都沒有,虧你還長得--」龔德剛驀然停下來,他終於看清楚思薇臉上壓抑的怒氣。「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看你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

    「老總,我問你,我這次被調到市政組,是上面的意思,還是因為秦羽軒的關系?」思薇咬牙切齒的間。

    「這——原因很重要嗎?只要你勝任愉快,充分發揮,其它……」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思薇大聲打斷了他,她在盛怒下,根本不在乎此舉是否會得罪龔德剛。「我只想知道秦羽軒跟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他是向社長反應了一下他對你的看法,可是——思薇,你干什麼?你要去哪?」龔德剛大聲呼叫。

    思薇根本不加理會,她挺起背脊,全身顫悸地沖了出去。

    *                   *                   *

    秦羽軒剛嘲吃完晚飯,他耐心地陪父親下了兩盤棋,並技巧地輸了他一、兩個棋子,秦伯航終於開懷地回臥室休息。

    現在,只有他一人坐在客廳,靜靜看著書,享受寧靜,也同時享受孤獨。

    然後,清脆的電話鈴聲破壞了這份安寧,他拿起聽筒:

    「喂!秦公館。」

    「秦羽軒,我是楊思薇,我在你們家前門巷口的電話亭內,我有事找你,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當然,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他的聲音不能自己地夾帶了愉悅和驚喜的成分。

    放下電話,他回房換了一件衣服,心裡有著期盼和緊張。甫出大門,他就看見站在巷口路燈下,披著紗巾,衣衫翩翩,飄逸出塵的佳人。

    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剛靠近她,冷不防地一個巴掌迎面而來。

    他根本來不及閃避,火辣辣的疼痛在臉頰上燒灼著。

    「你這個混蛋!你--你為什麼不徹底滾出我的生命之外?為什麼?為什麼--要三番兩次地攪亂我的生活、攪亂我的心?」思薇含淚而激動的向他嘶喊著。

    「我能知道你生這麼大氣的原因嗎?」秦羽軒苦笑著,眼中的光采深沉難懂。

    「我為什麼生氣?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干預我工作上的事?誰要你多管閒事?我被調回采訪組又怎樣?這種不費吹灰之力換來的成就,我不稀罕,我一點都不稀罕。」

    「小薇,我並未干涉啊!我只不過--盡一下我做人應盡的本分。」

    「本分?如果你今天不是久大信托集團的負責人,你隨便一句話會有那麼大的作用嗎?」

    「我承認這是現實社會裡的病態,也是資本主義蓬勃發展下的弊端,有錢有勢者講話就大聲點,但我從未刻意運用自己的權勢和影響力,我只不過把那天在慶祝酒會上所看見的反應給你的老板知道,難道這也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嗎?」

    「我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你來替我伸張正義,你知道嗎?你跟唐少斌一來一往,把我對工作投注的希望和熱誠全部抹煞了。」思薇激動的聲音梗塞了。「我悲哀地發現,我只不過是根微不足道的小螺絲釘,在你們這些權貴子弟的眼中,還不如一粒細砂。你們隨便一句話就主宰了我的前途,這種任人宰割的滋味--撕裂了我的心--我真不知這些年來,我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為的是什麼?」她悲痛的熱淚紛紛灑落,情緒紊亂而無措。

    秦羽軒一時心痛如絞,慌忙地摟住她,心慌意亂地安慰著。「小薇,是我不好,是我太一廂情願了,你不要哭了,我真是蠢蛋,我--我怎麼老是惹你傷心呢?」

    思薇崩潰地靠在他溫暖有力的懷抱中,心亂如麻,厘不清自己的思緒,只覺得心力交瘁,有著深切的迷惘和酸楚。

    「別哭,小薇,一切都是我不好--」秦羽軒連連柔聲地撫慰著,他輕輕捧住她的臉, 摘下她的眼鏡,見她淚痕狼藉,含淚的雙眸像寒冬的湖水,輕漾著點點幽冷的光芒,顫抖的唇辦猶如寒風中的玫瑰,他的心抽痛了一下,立即被一片酸酸澀澀的憐惜和痛楚所吞沒。所有的輕憐蜜愛皆化成一聲歎息,俯下頭,他深深吻了她。

    思薇輕顫了一下,僅余的一絲理智教她抗拒,但他灼熱的唇細膩溫存地撫去她的掙扎。

    她嗅著他身上那股干爽清淨的男性氣息,不由意亂情迷起來,所有復雜而微妙的感情又重新在體內竄動,她本能地攬住他,卸下了武裝多時的面具,柔軟溫馴地配合著他,心跳急促,雙頰滾燙,全身的血液都像沸騰的開水,燒掉了所有女性的矜持和顧忌--

    「小薇,哦--這是我幻想多久的一刻--擁著你,觸摸著你——這種感覺如真似幻--一他的唇沿著下巴游移到頸項。「讓我不敢呼吸--深怕它只是南柯一夢--」他痙攣了一下,又貪婪、癡迷地捕捉住她那欲語還休的小嘴,緊緊的摟住她,想把她嵌入自己的體內,揉合成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思薇顫動地抓住他的肩頭,含淚地,激動的響應著他。心弦撼動,甜蜜中摻雜了酸酸苦辣的滋味。

    「小薇--一秦羽軒呼吸急喘地微微松開了手,深情的眸光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如果有可能,我願意拿全世界去換你、只求--」驀地,他的話停頓了,身體倏地繃緊。

    思薇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秦伯航站在他們身後,臉色凝重,目光如炬,冷冷地緊盯著他們。

    有默契地,他們在難堪而又帶點心虛的心情中同時松開了手,氣氛頓時變得沉重僵滯。」

    「爸,您不是睡了?」秦羽軒不安地打破沉寂。

    「羽軒,你忘了你是有妻室的人?你今晚這種行為若是讓敏芝知道了,她豈非要傷心死了?」秦伯航沈著臉責備兒子。

    思薇羞愧交集,她窘困地避開秦伯航嚴厲中帶著批判的眼神,難堪地倉卒掩面而奔。

    「小薇,你--」秦羽軒心中一急,不加思索地想追過去。「羽軒,你有資格追去嗎?」秦伯航喝住了他。

    秦羽軒煞住腳步,他臉色蒼白,心中交雜痛苦和掙扎。

    「敏芝是個難得的好媳婦,你千萬不可以辜負她。如果不是他們方家施加援手,我們秦家早就垮台了,甚至還難逃牢獄之災。於情於理,你都不該再去招惹思薇。」

    秦羽軒有滿腹的辛酸和苦楚想一吐為快,但是,唉!時機尚未成熟。他只有默默承受父親的責難和屈解。「爸,我知道,您放心,我不會做出對不起敏芝的事。」

    「那就好,做人要秉持良心,兒女私情在恩義面前又算得是什麼?更何況,敏芝又不是什麼粗俗、不識大體的女孩子,你縱使不愛她,最起碼,也要守得住忠誠這兩個字。」

    「我曉得,爸,您就不要操心了,我向您保證,我絕不會虧待敏芝的。」秦羽軒鄭重的向父親提出允諾。「風太大了,我扶您進去吧!」

    姚立凱剛洗完澡,正准備上床就寢時,他聽見倉卒的門鈴聲。

    拜托!他看看壁鍾,都十一點鍾了,還有那個不議好歹的家伙挑這個時間來拜訪他。懂不懂做人的分寸啊?!

    他低咒了一聲,隨便穿上牛仔褲,沒好氣地拉開門把。「哪一個缺德帶冒失的……」他的牢騷戛然而止,他注視著一臉灰白,神情憔悴的思薇,吶吶地:「是你?怎麼……」驚喜交織中,他口拙起來了。

    「立凱,我能進來坐坐嗎?我的心情好亂,我在街上走了好久,腦海中一片空白,真的有種無處容身、心灰意冷的感覺,我需要有個人陪陪我,所以--」

    「快別說了,進來吧!看你又蒼白又累的,」姚立凱急忙拉她人屋。「我泡杯咖啡給你,提提神,也可以緩和一下心情。」

    思薇坐在籐椅上,打量這間略有幾百-大的單身宿捨。她發現姚立凱把這個窩整理得窗明幾淨,沒有一般男人的疏懶和粗枝大葉。

    小小的斗室,五髒俱全,整齊清爽。

    姚立凱泡了一杯熱騰騰、香濃撲鼻的咖啡。他端給她,細細打量著她略為蒼白而疲倦的臉。「願意談談你的困擾嗎?」

    思薇輕啜了一口咖啡,勉強提起精神。「我只是覺得好累,萬念俱灰,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

    「這跟你的工作有關嗎?你不是被調到采訪組,改跑市政新聞嗎?」

    思薇放下杯子,眼底有一抹深沉的倦怠。「你知道嗎?我這一來一往的調職,才讓我深深體驗到什麼叫作無力感,什麼叫作笑罵由人?我只不過是別人腳下一只可憐渺小的小螞蟻,任憑人擺布來擺布去,作踐自尊,作踐理想,而我卻懵懂無知,沾沾自喜,拚命工作,自以為是個口誅筆伐,制衡強權的正義使者,我早該知道的是不是?!這本來就是個復雜脫序的時代,像我這種不懂迎合時代趨勢,不知權變的人,早晚會被打擊得體無完膚,無處容身,我真的是困惑、心寒極了--」她激動得喉頭梗塞,熱淚盈眶,無法言語。

    「你慢慢說,不要太激動,」姚立凱勸她,抽了一張面紙給地。

    思薇擦拭淚痕,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這些年來忠於新聞工作崗位的熱誠和執著,是不是一種盲目而可笑的愚蠢行為。不需要這麼故作清高、自以為是,更不需要嘔心瀝血,只要你懂得順應潮流,知道迎合上面,賣弄權術,就能出人頭地,乎步青雲。」她無奈地笑了笑。「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個異類?為什麼我學不來那一套?為什麼我又那麼在乎別人的惡意攻訐?!我,我真是覺得疲憊了,我是個失敗者,不論在事業或者感情上,我都輸得一塌糊塗,」說著,說著,思薇又忍不住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姚立凱見狀,憐意心生,屯積在胸中的深情不禁擴散開來。他輕輕攬住她的肩頭,摸撫著那頭烏黑柔軟的秀發,帶著滿腔的感情啞聲說:

    「小薇,我了解你那種痛心疾首、彷徨無助的感覺,你一向心高氣傲,耿介坦白,對生命、對愛情都堅守著一份崇高、純善而固執的守念。你不懂得虛情假意,更不屑逢迎巴結,你是耶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在這個處處隱藏危機、道德敗壞的時代,需要的就是像你這不畏強權,志在做大事,不在做大官的人。不要被惡劣的環境、人心的險惡打倒了你的意志力,你既能看穿功名富貴,人心沉浮,所謂繁華似錦不過彈指間,猶如過眼雲煙,又何必為那些不能看破的人悲痛傷身呢?如果你真的就此心灰意懶,豈非正中他人下懷?何苦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思薇震驚地看著他。「立凱,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豁達開朗?對人生居然有如此深刻的看法。」

    姚立凱淡然一笑,頗有幾份瀟然適意的味道。「很簡單,我在美國待了兩年,異鄉游子的情懷,若非身歷其境,旁人是很難了解那種寄人籬下的苦澀和不安。若不是有過人的勇氣、內省的磨練,便容易在挫折、迷惘和物質匱乏的窘迫中迷失方向;再加上種族歧視、言語上的障礙、文化背景的差異,要不莊敬自強,真會自毀前程,一蹶不起--」

    「我真不知道你居然遭遇過這麼多不為人知的煎熬和波折。」

    「很簡單呀!我自尊心很強,我不容許自己失敗,而一般人只看見留學生學業有成的風光,卻看不到文憑下的血淚辛酸。我一再告誡自己,如果我能捱過這段異鄉求學的孤寂和艱苦,往後人生再大的沖擊,我一定都能處之泰然,不會為命運所撥弄。所以,小薇,不要做個逃兵,只要你盡了心力,那怕最後的結果不盡如人意,也總比放棄來得好。至少,你曾經努力過,不曾不戰而逃。你看那些無穩定工作的人,他們不都是弱勢團體嗎?他們何曾退縮過?不要輕忽自己的力量,我隨時都會做你的後盾,只要你需要我,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立凱!」思薇好感動,霎時又淚眼汪汪了。「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欠你太多了,如果我能愛上你多好。」

    「現在努力猶不嫌遲啊!你永遠有優先權。」姚立凱眨眨眼,半真半假的神色。

    「立凱,我--」思薇搖搖頭,真不知該如何形容當時她心中的復雜和內疚。

    「不必覺得虧欠,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人生最珍貴的感情,並不限於男女之情。我不想把自己變得那樣心胸狹窄。我想,除了愛情,我有雅量接受我們是知己的關系。相交貴在誠意,其它的--我們何妨順其自然?」

    思薇唇邊綻出一朵動人的微笑。「立凱,你真是讓我又心折又慚愧。」

    「真的嗎?其實我也挺佩服自己的,搞不好我真的是什麼偉人或者情聖投胎轉世的。經過今晚,也許,我還真的列名在聖人排行榜內。」姚立凱幽默的說,娃娃臉上泛著一抹淘氣的笑容。

    「你早就可以上榜了。」思薇淡笑說,一口飲盡早已冷卻的咖啡。她看看腕表。「都一點了,我該回去了,你早點睡吧!」

    「我送你吧!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帶車。」

    「我——」她正准備推辭,姚立凱立即打斷她。「不要拒絕,你不是不知道現在台北市的治安有多差嗎?三更半夜的,你一個女孩子搭出租車教人怎麼放心呢?」

    「是,我的好老師兼保安警察。」思薇嬌嗔的說,彎彎閃亮的笑眼裡盡是耀眼清朗的神采,陰郁和失意早巳一掃而空。

    微涼的夜風輕掃面頰,昏蒙幽暗的夜幕,只見滿天星斗眨著頑皮的眼睛,俯瞰著褪盡繁華的塵囂,偶爾傳來幾聲狗吠聲,驚擾著人們酣睡的心扉。

    思薇在巷口下了出租車,她對姚立凱說:「你搭原車回去吧!我走幾步路就到了。」

    「不,我還是送你上樓才較安心,送佛送上天嘛!」

    思薇拗不過他,和他靜靜地穿過細長的巷道,在快抵達她住所的不遠處,她看見一個修長瘦削的身影,她立即停下了腳步。

    他們四目接觸,百味雜陳,各有著翻攪、復雜的心緒。

    姚立凱細細打量那個佇守在思薇住屋前的男人,認出他是久大信托集團的秦羽軒,更是他宿命的情敵。他夾在中間,頓覺微妙而渾身不自在。

    秦羽軒動了一下,他表情出奇的平靜,黝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更顯清亮有神。遲疑了幾秒鍾,他低沈而清楚地開口了:「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顯然--我是多慮了。」他古怪地打量了姚立凱一眼。

    思薇的心緊縮成一團,接著,她執拗而倔強的個性又開始作祟了。「我本來就不需要你的關心,你應該把精神放在你那位「無懈可擊」的妻子身上。再說,你三更半夜站在這裡,不怕瓜田李下,惹人閒話嗎?」

    秦羽軒面部的肌肉繃緊了,他的心隱隱作痛,糾葛難解,但拜多年商場的歷練所賜,他仍然維持著鎮定自若的風度。「謝謝你的提醒,我忘了你有護花使者,而我也不是自由之身,我顯然太放任自己的感覺,而渾然不識現實的殘忍多變。人言可畏,對不對?」不待思

    薇有所響應,他已暗暗咬牙,強迫自己快速離開,免得自取其辱,免得--嫉妒燒毀掉他的自制力。

    修長的背影,透過昏黃的街燈,平添了幾許遺世孤獨的滄桑,讓人不忍,更加深了心頭的淒楚和無奈。

    思薇咬緊牙,竭力控制那股想追上去的沖動。

    姚立凱冷眼旁觀,從她恍惚的神情,淚影模糊的眼,到緊抿的唇。他深吸了一口氣,淡淡念道: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思薇微微震動,神智立即清醒。「立凱,我,我很抱歉——」

    姚立凱聳聳肩,仍是一臉坦蕩蕩的神態。「無情不見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小薇,我給你的情意纏綿,便不以我的癡情為苦。只是--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惜眼前人。你何苦鑽牛角尖呢?」他素愛中國的古文詩詞,如今用來應景,倒也不枉昔時浸淫成癡。

    「我--我也不想這樣,可是……」

    「小薇,」他走近她,輕樓住她的肩膀,眸光溫文如一輪新月。「我希望你能豁達開朗,你一向灑脫飄逸,愛恨分明。如果這是一份有希望、有遠景的感情,我會鼓勵你去爭取,就像我願意等侯你一樣——堅持到底。然而,秦羽軒他是——我感覺得出他對你的感情,可是——時不我予。你們注定了必須為情所苦,與其如此,何不痛下決心,拋開這道感情的枷鎖,從紛亂無措的情繭中掙脫出來,另辟一片晴空。」

    思薇錯愕地盯著他,不滿他一副感情專家的口吻,她尖銳而不悅地反擊他。「姚立凱,你真是口若懸河,收放自如,而我卻被你弄迷糊了。你一下子說不勉強我,靜觀其變,一下子又對我語出雙關,暗送情衷。你真不愧是一流的外交人才,很懂得趁虛而人,收買人心。」

    姚立凱立刻變了顏色,他生硬的說:

    「思薇,在你眼中我姚立凱真是這樣卑劣的人嗎?我只不過--」他揮揮手,有點心灰意冷。「算了,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反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扭頭就走,思薇急忙拉住他:

    「別這樣,我向你道歉。」

    「好吧!為了表明我是個心胸開闊的彬彬君子,我只好接受你的歉意。」姚立凱似笑非笑的說。

    「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囉!」思薇吶吶的說。

    姚立凱撇撇唇,戲謔的說:

    「不是好朋友,敢情晉升為情侶關系嗎?你又看不上我。」

    思薇又好笑又好氣,她白了他一眼,嬌嗔地說:

    「姚立凱,你真討厭,就會得理不饒人。」

    姚立凱嬉皮笑臉地靠近她。「嘿嘿,如果你肯嫁給我,我願意給你一輩子的時間來整我,讓你出一口怨氣。」

    「你想得好。」思薇啐道。

    姚立凱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隨你便,反正,我會再接再厲,跟咱們的國父看齊,這不過是第八次求婚被拒,我還有三次機會呢?」

    「哼,你等一輩子吧!」

    姚立凱笑咧了嘴,他眼睛亮晶晶的。「我正是准備等一輩子,一輩子和你玩拉鋸戰。」

    思薇拗不過,卻又拿他沒轍。她板起臉,想義正辭嚴地駁斥他的謬論妄想,偏偏面部的肌肉不聽話,讓笑意占了上風,害她一臉怪相,不禁氣惱的跺跺腳。「我上樓了,不理你這個瘋子!」她打開鐵門,砰然地關上。

    姚立凱笑著搖搖頭,他望望繁星點點的夜空,吹著輕快的口哨,轉身離開。

    *                   *                        *

    思薇第二天照樣到市議會采訪,被那些為了一筆教育經費爭得面紅耳赤,花招百出的議

    員搞得啼笑皆非,瞠目以視。

    她不禁有些同情那幾位列席備詢的教育局官員,看他們一個個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神色,面對著一個比一個凶悍、犀利的質詢,他們幾乎招架不住,頻頻擦汗,更加詞窮意拙、狼狽不堪。

    看到某些議員在台上吵得不可開交,下了台卻拍肩握手,親切熱絡的像八拜之交,她不禁為政治圈的虛虛假假、莫衷一是感到失望。

    她返回報社,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她發現在鎮尺下壓著一張便條。紙條上有著龔德剛龍

    飛鳳舞的字跡:

    思薇:

    趕完稿後,請來我辦公室一趟。很顯然的,你須要再教育。

    龔德剛。

    再教育?她失笑抿抿唇,收好紙條。她靜下心來趕寫新聞稿。

    大約用了五十多分鍾左右,她便完成稿件,並隨即把它交給召集人胡敬章,准備先填飽五髒廟後,再去聆聽龔德剛的「教誨」。

    她有預感,那絕對是長篇大論、唱作俱佳、口沫橫飛的一場獨角戲。

    到了員工餐廳,她大老遠就看見潘以瑤向她猛招手。她微微一笑,點好菜,走到潘以瑤為她保留的座位上。

    潘以瑤一口菜一口飯地用餐,她對思薇擠眉弄眼說:「思薇,你真是會鬧新聞啊!你昨晚在老總面前那驚天動地、興師問罪的一出戲,真教人捏汗,還以為你昏了頭不想干了呢?!」

    「我本來就有這個意思,當時在怒火中燒下,我真的有豁出去的沖動。」思薇喝口湯,慢條斯理地用餐。

    「你啊,真的是太街動了,小改善這種脾氣會吃人虧的。你知道嗎?有多少人等著看你的好戲,尤其是蕭麗琴,她到處散播你將辭職的謠言。」

    思薇不在乎地揚揚眉。「我不會跟她那種人計較,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太莽撞了,竟然被她激怒,差點做出正中下懷的蠢事。」

    「說得對,如果你真的辭職不干了,那可稱了她的心,她呀!視你如眼中釘,不除不快。」

    「我覺得很奇怪,我跟她無怨無仇的,她干嘛處處要與我為難?」思薇納悶不已。

    「誰知道?她這個人一向心胸狹隘,善妒成性,她大概看不慣你鋒芒畢露,搶了她的風頭吧?」

    「這才奇怪呢?她跑她的娛樂新聞,我跑我的市政新聞,我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啊!」

    「哼哼,你以為她甘於跑娛樂新聞?她呀,野心可大呢,她一直想跑財經,想搭上那些財閥集團的線,鞏固她的地盤,說不定,還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潘以瑤撇撇唇,又喝了一口湯。「你是知道的,線路跑熟了,多少也可以拉攏關系,攀親帶故的擴大自己的活動范圍和社交圈,更別說可以運用的資源了。偏偏你占據了她想要的位子,她怎不懷恨在心?本以為你調到編輯部,她可以如願以償,怎料老總根本不中意她,調徐新燕去跑,而你在編輯部虛晃一招又跳升到最熱鬧搶手的市政版,她小姐心裡當然不舒服囉!」

    思薇放下筷子,收拾殘渣剩飯,和潘以瑤邊走邊聊。「我真不知她哪來那麼多嫉妒?她根本是自尋煩惱嘛!」她們站在電梯口等候電梯。

    進入電梯後,潘以瑤掏出小鏡子,補上口紅。「誰教你長得艷冠群芳?讓四周的男同事整天像無頭蒼蠅似的繞著你打轉?她看了心裡自然不是滋味,你不知道,她一直對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偏偏咱們那些男同事沒一個把她放在眼裡,冷落了她一顆寂寞芳心,滿腔怨氣自然又轉移到你身上了。」

    思薇啼笑皆非地搖搖頭。「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連我的長相也可開罪人!我能怎樣?向我父母抗議還是自毀容貌?」

    到了五樓,她們一塊步出電梯,潘以瑤斜睨著她,打趣說:「你捨得?只怕咱們那些男同事可不同意。據他們說跑了一天新聞,回到辦公室能看到你那張賞心悅目的芳顏,所有的煩惱和疲倦都化為雲煙,無影無蹤,而且士氣大振。」

    「去你的,瞧你繪聲繪影的,誇大其詞!你當我是什麼?任人評頭論足的花瓶啊!!」思薇打了她一下,直翻白眼。

    「如果我能擁有你一半的美麗,教我待在辦公室當花瓶我也甘心。」潘以瑤歎息道。

    「是啊!你以為美麗就沒有煩惱和後遺症嗎?否則,我干嘛成天鼻梁上架著平光眼鏡?沒事找事做嗎?」她和潘以瑤一塊兒走到茶水間,各自泡了一杯即溶咖啡。

    「增加氣質啊!」

    「是嗎?那你潘以瑤小姐怎麼寧願花雙倍的價錢去配隱形眼鏡?打死你也不肯戴普通眼鏡呢?」思薇挖苦她,然後笑咪咪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放下紙杯,啜飲了幾口,然後,深吸了兩口氣,提著多買的飯盒,上樓去找龔德剛,准備讓他刮耳光。

    她進入龔德剛的辦公室,盡量綻出最柔美、討喜的微笑,無視於龔德剛拉得老長的臭臉。「老總,吃飯沒有?我特地去買了你最愛吃的排骨炒飯,算是我對你失禮的賠罪。 」

    龔德剛抬起濃眉,揶揄地笑了笑。「不敢,只要你大小姐改改你那種陰晴不定的個性,讓我能好好吃頓飯,不要得了胃潰瘍,我就已經偷笑了。」

    思薇漲紅了臉,她尷尬地抿抿唇,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龔老師,你不要生氣嘛!大人不計小人過嘛!」

    龔德剛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怎麼?連師生輩分都搬出來了?沒錯,我是教過你一門課,可是,我可從來不曾感受過我是個讓人尊敬的老師,倒是常常得看學生的臉色!」

    思薇窘迫得連耳根都紅了。她僵在那兒,完全失去往日的落落大方,反倒像個進退不得、可憐狼狽的小女孩。

    「怎麼?舌頭給貓吃掉了?不是要請我吃飯盒嗎?還不快拿上來,真要我得胃潰瘍啊?!」

    思薇立即轉憂為喜,她笑臉盈盈地遞上飯盒。「要不要我去泡杯咖啡或是紅茶?」

    「我有沒有聽錯?咱們報社最大牌的記者要泡茶給我這名不副實的總編輯?」龔德剛又出人意表地放出一道冷箭。

    思薇無奈地咬著唇,討饒地拱拱手。「拜托,老總,你就手下留情吧!我知道錯了,你不要再教訓我了。」

    「挖苦?我這算是小懲戒,如果是換了別人,我早就讓他卷鋪蓋滾蛋了,而且,吃不完兜著走。」

    「我知道,你一向對我很照顧。」

    「是啊!照顧到你膽敢跟我拍桌子,指著我的鼻子罵人!」

    「我昨天是氣瘋了,因為我聽見秦羽軒介入這件事,所以--」

    「所以我就成了炮灰?活該被你亂箭砍殺?!」龔德剛邊吃邊說,嘴巴仍忙著挖苦楊思薇。

    「我已經知道錯了,也跟你賠禮了,你還要我怎樣?」

    「什麼?你以為一聲對不起,一盒排骨炒飯,就可以打消我昨晚受的氣?告訴你,如果昨晚受的是社長的氣我也就認了,偏偏跟我大發雷霆的居然是我一向鍾愛的得意門生,你想我有何感想?更甭提這件事已經成為辦公室的笑柄了。」

    「好嘛!那你可以處罰我,把我再降調其它部門,我絕無怨言。」

    「降調?讓你去氣死其它主管?」

    「那--一思薇囁嚅著。

    「那怎樣?你不是一向辯才無礙,咄咄逼人的嗎?怎麼現在口吃起來?」

    「老總,你別生氣,邊吃飯邊生氣對健康有害。」

    「對健康有害?嘿嘿,我把你留在報社才是對健康有害呢!你那種不識好歹、不知進退的個性,我遲早會被你氣出心髒病來。」

    「那你要我怎麼辦?」思薇怯怯地問,有些無奈。

    「怎麼辦?你說!」龔德剛呼著氣,板著臉,一副忿意難消的神態。

    「好嘛!我自己惹的禍,我自己擺平,我自動辭職,不用你為難。」

    「辭職?你去哪家報社?我得先跟對方打聲招呼,省得那個倒霉鬼不明就裡就被你活活氣死了。」

    「那——」

    「那什麼?你給我留下來!把你那種沖勁、自以為是的個性改一改,否則,你再有才干,也沒有你可以容身之處。」他放下筷子,語氣緩和了。「思薇,」一個成功的人應該懂得如何去適應環境的變化,而不是要求環境來順應他。惟有積極投入,置身其中,你才能徹底發揮真本事去改變環境的惡劣質素。灰心、氣餒、惱怒都不能解決問題。不要以為只有你才有沉痛的感覺,有正義感的人也不少,只不過,他們懂得在最適當的時機發揮出來,讓它匯聚成一股磅礡而不可忽視的力量。挑錯時機,任性妄為,無異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老總,我——」

    「別忘了,力氣要用在刀口上,如果盡了心力仍無法兼善天下,至少,也可以獨善其身。用智能、耐心去扮演你的角色,不要太敏感尖銳,為自己樹立太多敵人。」

    思薇這才穎悟到龔德剛的用心良苦,一時間,她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

    「別哭啊!我生平最怕女人哭啦!見女人灑淚我可會三天睡不著覺的。」龔德剛連忙發出警告。

    思薇立刻收回淚水,嫣然一笑。「誰說我要灑淚,我只不過逗你玩的。」她淘氣地吐吐舌頭,輕盈自如地離開龔德剛的辦公室。

    陰霾已過,心底回蕩著一股鮮活的熱源,讓她有勇氣踩著穩定的步履去面對生命中的風風雨雨。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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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夜是靜謐的,但見皓月懸空,繁星點點,將蒼穹裝點得格外繽紛美麗。

    秦羽軒獨自佇立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緩緩抽著煙,面對眼前神秘綺麗的夜景,更顯得心靈的孤獨斑駁,有著濃濃的「欲取嗚琴彈,恨無知音賞」的悲涼和淒愴。

    此情此景,讓他聯想起晏殊的一闕詩:

    燕鴻過後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

    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

    闌琴能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他細細咀嚼其間意境,不由悵恨茫惘,悲緒滿懷。

    或許,命中注定,他和小薇無緣,他原本該是一個孤寂終老的人。

    難道一切真是「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他只能在心底、夢中忍受著相思啃噬的痛苦和煎熬。任埋藏在心田的深情燃燒成一堆廢墟,伴我白髮蒼華憑弔到死。

    他想到姚立凱對小薇的一往情深,不由躊躇中又帶著他痛而微妙的醋意。

    可是,在這妾身未明的時刻,他又有什麼資格去吃姚立凱的醋?

    只要小薇能幸福,他就算抱憾終身又有何妨?!

    「羽軒,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方敏芝不知何時踏進他的辦公室,他竟未能察覺。他趕忙捺熄香煙,掩飾自己恍惚失落的情緒。「你怎麼知道我沒回家?」

    方敏芝巧笑倩兮的說:

    「我打過電話回家,爸說你留在公司加班。」她掃量了一下他的檜木辦公桌,只見桌面上整齊地堆放著一疊文件,沒有半絲紊亂的樣子。

    她順手拿起一本黑皮筆記本。「這是什麼?工作表還是重要記事本?」她看見秦羽軒不自在的神情,不加思索地逐頁翻閱,但見一頁頁的人物素描活生生地映入眼前。「是你畫的?」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秦羽軒阻止不及,只有沈下臉任她一窺究竟。

    方敏芝震驚地發現這本素描的模特兒,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女孩子。一個明眸皓齒,有幾分明艷,幾分飄逸,幾許執拗的清秀佳人。

    畫風細膩靈活,栩栩如生,自然深刻的表現出畫中人物那份剛柔並濟,宜嗔宜喜的美。

    「這是楊思薇吧!」

    秦羽軒又點上一根煙,神色複雜而陰沉,他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地猛抽煙。

    「你不說我也知道,除了她,還會有誰讓你這樣心神不寧,割捨不下。」

    秦羽軒苦澀地掀動嘴角,自我解嘲地說:

    「割捨不下又如何?時過境遷,人事皆非,除了自尋煩惱,有苦難言外,又能改變什麼?」

    「羽軒,你不要這麼悲觀,我父親已經過世了,而我們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隨時可以結束,你可以去跟楊思薇說明清楚,我相信她會諒解的,也能體諒你當時的苦衷。」方敏芝坐

    在他身旁的沙發上。

    「你忘了我父親嗎?」

    「羽軒,他是你爸爸,父子之間有什麼不能溝通的?你為久大已經犧牲夠多子。」

    秦羽軒眉峰緊蹙,他落實地搖搖頭。「你不瞭解他,他一向剛毅自負,恩怨分明,一生為事業鞠躬盡瘁,沒有半點個人的私生活。這次為了挽救久大被虧空的財務危機,他破例接受你父親的援助。為了這份恩情,他絕對不容許我跟你離婚,尤其是--我們的這段婚姻又是你父親全心期盼,一手促成的。」

    「我不懂,就為了他的原則,你準備犧牲一輩子的幸福,眼睜睜見自己心愛的女孩投入別人的懷抱裡?」

    「敏芝,不會是一輩子的,我不會拖住你,只要你有合適的對象,我會還你自由,讓你去追求個人的幸福。」

    「那你呢?你自己的幸福你就不去爭取?」

    「我?我已經沒有幸福可以爭取了。離不離婚對我已不再重要了。」

    「如果我有合意的對象,你我一離婚,你爸爸還不是-樣會失望?你何不乾脆--」

    「敏芝,那不同,我現在去說,他根本無法接受,甚至會怪罪思薇,怪罪你;如果你另有歸宿,我有其它解決的辦法,我爸他太欣賞你了,我不想破壞你在他心目中的印象,我欠你的已經夠多了。」

    「羽軒,我不需要你這樣設身處地替我著想,我只求你多為自己的幸福想一下,你不要老為別人而活好不好?」

    「敏芝,我再怎麼對你好,都無法償還我們秦家所欠你的。」

    方敏芝搖搖頭,發出一聲歎息:「羽軒,我之所以願意和你扮對假鳳虛凰,完全是被你的為人和你那份對感情的執著所感動。你事父至孝,用情專一,沒有半點權貴子弟的虛浮和玩世不恭。說實在,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你這種人已經是稀有動物了。」

    「如果沒有你的成全,我這些情義又何以周全呢?敏之,對你——我一直視為知己和恩人,我希望你快樂充實,無憂無慮。」他溫柔的凝望著她,眼中的摯情感人肺腑。

    「我也同樣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啊!」她靠近他,由衷地道出內心的想法。「真的,羽軒,我不忍心見你生活在道義和感情的夾縫中,自我折磨,有苦難言。像你這麼溫文儒雅,善良至性的人,不該活的這樣辛苦和悲觀。」

    秦羽軒眼中閃過一抹動容的神采,他握住她的手,藉著溫熟的掌心傳遞內心的撼動和感激。「有你這樣一位紅顏知己,此生總算沒有白過。告訴我,你有沒有遇上一個讓你渴望終身相許,晨昏與共的男人?」

    方敏芝的臉突然紅了,她略為羞澀的避開秦羽軒關懷的眼神。悄聲地告訴他:

    「有一位住在紐約的華裔檢察官,他--他對我很好。」

    「看樣子,不僅是他對你很好,你對他也是深具好感囉?!」秦羽軒打趣的說。

    方敏芝臉紅得更厲害了。「我--我只是覺得--他--他還不錯而已。」她支支吾吾的,被秦羽軒那雙帶笑的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

    秦羽軒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我們的事嗎?」

    「還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我是有夫之婦,而我--為了試探他的誠意,也沒有告訴他真相。」

    秦羽軒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敏芝,你這套『試情記』可玩得太過火了,你是存心讓他難受,有意折磨一個愛你的男人嗎?」

    「我才不是!」她嘟噥地撅起唇。「只是,美國式的戀曲聽多見多了,我都不相信人間會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存在。再說--我當初肯幫你,也是被你們這份真摯的愛情所感動,跟你結婚四年多來,雖然只是作戲,不過——在潛移默化中,我也渴望擁有一份亙古不移的愛情。」

    「所以--你就考驗他,看他會不會被你使卿有夫的身份嚇跑?!」秦羽軒站了起來,他走到酒櫃,倒了一杯紅酒,輕啜了一口,他認真地告訴她:「敏芝,這個方法太殘忍了,你知道你在折磨一個男人的心,讓他飽受感情和道德的煎熬,換作是我,我縱使再愛你,也不敢放手去追求你。」

    「是呀!所以你到現在都沒有膽量去把楊思薇搶回來。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保持君子風度?哼,擺明了把幸福拱手讓人嘛?」方敏芝忍不住挖苦他幾句,不料卻說中秦羽軒的痛處,只見他臉色灰白,猛地飲乾了杯中的酒,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她不禁懊惱自己的出言莽撞。

    「羽軒,我不是有意的。」

    秦羽軒艱困地擠出一絲笑容,把所有的痛苦隱藏在內心深處。「沒關係,你說的是實話。以我為前車之鑒,所以,敏芝,你更應該小心謹慎地把握手中的幸福,不要讓任性、多慮蹉跎了一位值得你全心珍愛的伴侶。」

    「我——」她抿抿唇,遲疑地說:「我也不想失去他。」

    「所以,趕快去美國找他,告訴他我們之間的事,還有你對他的感情。」

    「那你呢?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

    「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掛心。反正——我是不會把真相告訴我父親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薇,為了保護我所鍾愛的每一個人,有時候,必須維持善意的欺騙。」

    「結果卻苦了你自己,羽軒,你何苦為自己套上人性的枷鎖?」

    他蒼涼地聳聳眉。「反正——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損失了,再多幾件又何妨?最重要的是久大已經邁人正軌,而你也情有所歸,我心靈的枷鎖已經解開了,從此沒有任何負擔,有什麼事比這個更教人覺得安慰的呢?」

    方敏芝酸楚莫名,她眼中泛起點點淚光。「羽軒,你是人,為什麼偏偏要做神才能做的事呢?為什麼你總是把自己當成苦行僧呢?你也有權去愛、去恨,去爭取生命中值得追求的一切啊?」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幸運、不必面對生命中的負擔的。我並不是第一個,所以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有難言之隱的人。」

    「羽軒--」

    「別說了,你的心意我心領就是了,棄畫從商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不再屬於我一個人的,我必須為大局設想。」

    「可是--」方敏芝仍想說眼他。

    秦羽軒揮揮手阻止她。「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免得爸爸擔心。」

    她擔憂地注視他,所有的心意盡刻鏤在臉上。

    秦羽軒穿上外套,露出釋然的笑容。「走吧!不要為我杞人憂天,各人頭頂一片天,福緣早巳命定,何不隨緣順性?」他拍拍她。「答應我,你會盡快回美國,不要讓我一輩子活在愧疚中。」

    「我答應你,可是,你也得答應我,去挽回楊思薇,為你們長達十年的感情畫下完美的句點。」

    「完美的句點?」他淒迷地重複著。「我和她還有希望嗎?也許——早在數年前,我們就已畫下了休止符。」

    「羽軒,你不可以不戰而退,再說--你欠她一個解釋,你必須去澄清,答應我,去試試看,不要做個愛情懦夫。」

    「我--」他猶豫著,臉上陰晴不定,忽喜忽悲。

    「不要讓我為你操心,更不要再製造無可挽救的悲劇,讓你們秦家的悲劇就在你爸爸的身上結束吧!不要再繼續下去了,你做的夠多了。」

    秦羽軒的臉扭曲了,他倏地閉上眼,竭力控制酸楚的熱淚奪眶而出。「好,我答應你,我會盡力而為。」他-痖的說。

    方敏芝鬆了一口氣,她表情愉悅地挽著秦羽軒,像個心滿意足的小女孩挽著「無計可施」的父覲,樂淘淘的離開了久大信託大樓。

    *                  *                    *

    思薇沉著瞼,步履蹣跚地抱著一疊公文袋爬著樓梯走到自己的辦公室。

    她不知道自己那根筋不對了,放棄舒適方便的電梯不搭,偏偏要虐待自己那一雙早就酸疼的腿。

    她嘲譫地撇撇唇,真是自找苦吃。她放下公文袋,坐了下來,只覺得心煩氣躁,諸事乏味,根本提不起勁寫新聞稿。

    接著,她驚訝地發現她桌上多放了幾份舊報紙,都是娛樂版的新聞,還刻意用紅色墨水筆圈出來。

    她隨意地瞄了瞄,隨即坐直了身子,眼睛睜得偌大,一顆心怦怦直跳,被紅筆圈出的斗大標題正是:

    影歌視三樓紅星董至芬墮入愛河?

    男主角是瀟灑多金的企業家--泰羽軒?

    她的手顫抖著,焦急而憤怒的速往下讀:

    據可靠消息指出,一向形象端莊,演藝事業順利的玉女紅星董至芬最近陷入情網,對像則為久大信託集團的負責人,素以形象清新,作風溫文,博得商場美名的青年才俊泰羽軒。

    有消息傳出,他們二人常常相信出入於各家高級餐廳、夜總會之間,狀甚親膩,眉目含情,而泰羽軒更不避諱地時常抽空去董至芬拍片現場探班,甚至,有人傳言,他準備出資拍片,幫助董至芬進軍於國際影壇--

    不知秦羽軒旅居美國的華裔妻子方敏芝對丈夫這段婚外情有何看法?

    這是一件單純的桃色新聞?還是涉及了金錢的愛情遊戲?實值得玩味,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思薇看得怒火中燒,更令她生氣的是這篇新聞的撰稿人居然是蕭麗琴,接下去幾份都是相關的新聞剪輯,什麼秦羽軒出現片廠探班,還有他們相偕欣賞歌劇的各種照片。

    她顫悸地發現這幾幀照片拍得真是傳神寫實,看過這幾幀照片的人,就是不相信也不得不啞口無言。

    她愣愣地凝視著其中一張,他們相視而笑,含情脈脈的景象,不禁熱血沸騰,心痛莫名。

    她激動得想一把揉碎這些報紙。她向來不看娛樂新聞,所以對秦羽軒近來的緋聞,她一無所知。

    這篇花邊新聞,竟比當初他在美國倉卒成婚的消息,更令她難堪傷心。他真是這樣用情不專、始亂終棄的人?她從小就死心塌地、愛戀不悔的男孩,竟然是這樣一個玩弄感情、左右逢源的負心漢、薄情郎?!她的眼眶濡濕了,頓覺心灰意冷。

    「怎麼樣?楊思薇,我這幾篇報導夠精采吧?不比你採訪秦羽軒那篇差!」蕭麗琴驀然出現在她辦公桌前,不懷好意地瞅著她,準備看思薇出洋相。

    思薇怎會不知道她的用意,她勉強打起精神,冷冷地笑著,無所謂地揚起眉毛。「我對這種花邊新聞向來不感興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特地拿給我看?」

    蕭麗琴曖昧地嬌笑幾聲。「是嗎!!聽說你跟他是舊相識,我想,也許你可以為我提供些更確實的消息。同時,我對你上回採訪他所寫的什麼夫妻-鰈情深的說詞感到質疑,一個像你筆下所描述那虛懷若谷,重視婚姻的男人,怎會變心變得這麼快?」

    思薇沉下臉,淡漠地說:

    「我怎麼知道?我對這類桃色新聞向來嗤之以鼻,也沒有興趣研究,如果你有興趣追根究柢,你何不去向他本人求證?對我下工夫是沒有用的。畢竟,我跟他只是很久以前的朋友,根本談不上深交。」

    蕭麗琴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她覺得思薇有意奚落她,娛樂新聞又怎樣?就比不上她的政要新聞了嗎?她撇著嘴唇,悻悻然地說:

    「你氣什麼?我還不是聽說你跟秦羽軒交情匪淺,所以才不恥下問,你以為你是誰?說要辭職,卻又厚著臉皮賴著不走。哼,如果秦羽軒真的如你所言,跟你只是泛泛之交;他幹嘛要為你跟社長說情?少在那沽名釣譽,自以為清高,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誰知道你給秦羽軒什麼好處?」蕭麗琴惡意地抹黑她。

    思薇氣得臉色灰白,她已經被這則新聞弄得心情惡劣,心緒大壞,再加上蕭麗琴惡意的挑釁,她憤怒的想把報紙砸在她那張獰笑的臉上。然而,龔德剛的勸誡在她心中響起,她抓住桌邊,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意,咬牙問:

    「你說完了嗎?對不起,我眼睛很酸很痛,大概是髒東西看多了,我想去洗手間清洗一下。」說完,她得意地看到蕭麗琴漲紅了臉,甩甩頭不睬她,一個人衝進洗手間了。

    她用力關上門,隱忍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哭自己的軟弱無能,牽腸掛肚,更痛恨人性的冷酷無情,尖酸苛薄。

    *                 *                     *

    思薇變了,她變得沉默消極,落落寡歡。

    她一樣穿梭於市府議會之間,文稿依舊詳實客觀,犀利生動。但她常常板著一張愁容, 甚至不經意地陷於虛渺的深思中,不知魂飄何處,心落何方。

    龔德剛找她談了好幾次,她只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他,沒有反駁,沒有激辯,更沒有任何表情。軟硬兼施,也逼不出一個字的情況下,龔德剛只有宣告放棄了,他自我解嘲地下了個註解:這是疲勞轟炸下所造成的「工作更年期」

    「我放你一個星期的假,也許等你充電回來,你會恢復原來那種生氣盎然、讓我又愛又怕的本性來。」

    放假!不!她不要,她怕一個人守在空洞的房子裡,她會發瘋,她會胡思亂想,她會鑽牛角尖,她受不了,她絕對無法忍受那種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中的滋味。

    「不,我不要休假,我很好,而且市議會這兩天有重大的決議案要表決,我不能不去,」

    「你確定嗎?你看你這副樣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那個亮麗耀眼,神采奕奕的女孩到哪兒去了?你再不休息,我恐怕你--」

    「不,我不會,如果我真的休息,才會真的要生病了。」她慌忙地拒絕他的好意。

    龔德剛深思地望著她,不禁為她失常的反應憂心忡忡。「小薇,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困擾?你願意找個人談談,分擔一些你的煩惱嗎?」

    「我沒有,我只是沒來由的覺得心情低落,食不知味--」

    「也許,你真該結婚了,找個穩重可靠的男孩子來照顧你,幫助你。這樣在你失意時,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孤立無援的。」

    「結婚?如果所嫁非人,我豈不是更慘嗎?」她搖搖頭。「不,我寧可終生不嫁,也不願隨便嘗試感情。它的代價太大,太大了。」

    這番對談,就在龔德剛若有所思的凝注中結束。

    這天晚上十點多,她回到自己的住處,疲乏無力地放下皮包、公文袋,準備先洗個熱水澡,再泡碗即食麵填飽咕咕作響的胃腸。

    剛拿出睡衣,電話鈴就響了,她搖搖頭,拿起聽筒:

    「喂!」

    「小薇,我是姚立凱。」

    「是你?你跑那去了?怎麼這陣子都沒你的消息!」她席地而坐,順手抓了個枕頭墊寒在背後。

    「我去了新加坡一趟,出公差呀!你呢,近來可好?」

    她遲疑了一下。「馬馬虎虎啦!」

    姚立凱頓了頓,聽出思薇語氣中潛藏的猶豫,不禁關切起來。「小薇,你沒事吧?」

    她不自然地提高音量。「沒事,我只是有點累,昨晚沒睡好。」

    「哦?是因為思念我而輾轉難眠嗎?」

    思薇不禁失笑罵道: 「你這個人就愛往自己臉上貼金。」

    「沒辦法啊!卿心似鐵,又沒有人肯助陣,我只有發揮外交手腕,自吹自擂一番啦!」

    「哼,狡辯!」

    「好啦,隨便你怎麼罵,只要星期太晚上你肯賞光,陪我一塊兒到國家音樂廳欣賞朱宗慶打擊樂團的表演。」

    「聽說票早就搶購一空了,你怎麼弄得到手的?」

    「這個嘛--本山人自有妙計,天機不可洩漏也。」

    「哼,不說我也知道,還不是套關係,搞特權。」

    「哇塞!我費盡心機,好不容易才托人幫我弄到這兩張貴賓券,你居然給我扣這麼大的罪名?搞特權?天,你還有更嚴重的字眼嗎?」姚立凱哇哇大叫。

    「你再叫大聲一點,看我會陪你去才怪!」思薇笑著威脅他。剛才沉鬱的心情已消失無蹤。

    「好,你行,你手上握著王牌,我怕你行了吧!」

    「咦?你幹嘛這麼委屈呢?你可以不約我啊!」

    「是,我骨頭賤好不好?」姚立凱沒好氣地說。

    「幹嘛,搞外交的,有點風度好不好?你忘了要動心忍性,才能增益其所不能也。」

    「是嗎?只要我肯動心忍性,你肯改變心意嫁給我嗎?」姚立凱笑著反問她,再度伸出試探的觸角。

    「你慢慢等吧!」

    「我會的,天下沒有絕對的事,連柏林圍牆都能在一夕之間拆掉,你楊思薇當然也可能有頑石點頭的一天,說不定過幾天,你的危機意識抬頭,驚覺自己快是高齡女性時,你會倒過來追我也說不定。」

    思薇哭笑不得,她連哼好幾聲。「是嗎?姚立凱先生,你繼續作你的春秋大夢吧!」說完,她倏地掛了電話,不給他反駁的機會。

    剛踏進浴室,電話鈴又響了,她沒好氣地先放水,然後走到房間拿起電話:

    「喂!」

    「小薇,是我啦!」又是姚立凱。

    「怎麼了?你還沒被挖苦夠嗎?」

    「不是啦!我只是想問你,星期天的音樂演奏會你到底去不去?」

    「你很煩-,我又沒說我不去。」

    「可是,你也沒說你要去啊?」姚立凱爭辯著。

    「你再囉唆,我就真的不去了。」她一副凶巴巴的口吻。

    「好好好,你凶悍,你刁鑽,你是伊拉克,我怕你行了吧!」姚立凱取笑道,連忙掛了電話。

    思薇搖搖頭,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姚立凱真的夠樂天。他總有辦法讓她一掃陰霾,破涕為笑。

    如果他們能一輩子維持這樣的友情,卻又不涉及男女愛情的關係便多好!

    *                 *                      *

    為了感激姚立凱請她聽音樂會,思薇特地去選購了一套亞麻印花套裝,粉紫色的碎花圖案,白色綴珍珠的圓領口,腰間繫上深紫色緞帶,寬大的圓裙挪動時翩翩飛舞,更添一股嫵媚清逸的味道。

    坐在客廳等候的姚立凱,不禁看傻了眼,猛吹起二記清脆的口哨。「哇塞,這是那個平日伶牙利嘴、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大記者楊思薇小姐嗎?」

    「怎麼?你不喜歡?那我就回去換。」她擺出欲返臥室更衣的姿態。

    姚立凱急忙拉住她。「拜託,拜託,你饒了我好嗎?我那敢不喜歡?我只是受寵若驚,行不行?大小姐?」

    思薇回眸一笑,嬌嗔地哼道:「若不是看在你票源得來不易,我才懶得盛裝赴會呢?」

    「是,我的伊拉克小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不好惹。」

    思薇杏眼一瞪。「怎麼,你不服氣嗎?」

    姚立凱拉開大門。「我哪敢?我只不過是讓你踩在腳下,任意宰割的科威特。」

    他們步出電梯,坐上姚立凱新買的白色福特新型號房車。「看你才到外交部上班半年而己,就滿口的外交辭令,真是在商言商。」思薇取笑他。

    「不然你要我說什麼?甜言蜜語你又不稀罕。」姚立凱把車子開出南京東路左轉林森北路。

    「聽聽也好!至少我是不會抗拒有人讚美我的。」

    「算了,我寧可專心開車,省得一失言成千古恨。」

    思薇但笑不語,她凝神觀望窗外的街景。

    車子爬上斜坡停在中正紀念堂的停車場。

    下了事,姚立凱看著矗立在夜幕中兩座壯麗雄偉的建築物,深吸一口氣,他說:

    「想不到多了這兩個音樂廳和劇院,中正紀念堂的夜景更平添了一股磅礡

    的氣勢和宮殿建築的藝術氣息。」

    思薇和他緩緩爬上石階。「這個不得不歸功這幾盞價值昂貴的水晶燈,若非這些晶瑩璀璨的水晶吊燈,我們怎能欣賞到這麼壯麗的景觀?」

    「是嗎!!」姚立凱揚揚濃眉,不置可否。

    「怎麼,你不信?告訴你,這些水晶吊燈,一盞可是上百萬元呢!你以為它只是普通的燈飾嗎?」

    「是是,小市民目光如豆,不如咱們楊記者見多識廣,可以吧! 」姚立凱笑著說,拉開厚重的玻璃大門。

    思薇皺起鼻子正想回敬他幾句時,她的眼睛立刻被大廳入口的一群衣著光鮮、紳士淑媛打扮的人潮所吸引。她認出其中一位是市議會素有鐵娘子之稱的女議員彭秀瑩。

    她唇邊泛起一抹愉快的笑容,正準備走過去打聲招呼時,全身的血液忽然凍結了。她看到站在人群中,對週遭頻頻微笑的一對璧人,他們是那樣出色眩目,遠比報上刊載的更親密融洽,如影相隨。

    思薇的心宛如刀戳般隱隱抽痛著,正準備拉著姚立凱從側門溜進會場,不料彭秀瑩卻眼尖地看到她了。

    「楊思薇,你也來了,來來來,我跟你介紹幾個好朋友。」她那個在市議員問政時培養出來的大嗓門,害得思薇連裝聾作啞的機會都沒有。

    她在心底暗咒了一聲,在轉身前深吸口氣,接著帶著一臉燦爛如花的愉悅笑靨迎向前去。「彭議員,真巧,你也有空來聽朱宗慶『血脈相連』的演奏會。」

    彭秀瑩的臉上堆滿了她的招牌笑容。「是啊!這幾天在議會裡搞得我心煩氣躁的,我來聽聽美妙悅耳的音樂,看能不能消散一點白天所受的戾氣。」

    「你愛說笑,誰敢惹你鐵娘子生氣啊?」思薇發揮跑新聞所磨練出來的社交手腕,把所有的創痛和傷心壓抑在心底深處,她已感受到來自姚立凱困惑的注目和秦羽軒灼熱的目光。

    「這位風度翩翩的男士是誰啊?替我們引薦一下嘛!」彭秀瑩拿出她從政的本領--追根究柢。

    「呃--這位是我的--」他看到秦羽軒微瞇起眼睛,再看看他身旁那位艷光四射的女明星一眼,笑意盈盈地挽住姚立凱的臂彎。「我的未婚夫姚立凱,他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現在在外交部任職。」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但當姚立凱錯愕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時,她的臉卻不由泛起了兩朵紅雲,祈求地對他眨了一下眼睛。

    「喲,真是年輕有為啊,外交部有你這樣的人才,看來咱們外交政策應該是前途樂觀。」

    「那裡,楊議員你過獎了,台北市有你這樣不辭勞苦,為民喉舌的議員,才真是我們全體市民的福氣。」姚立凱含笑打了幾句官腔,發揮奉承的職業技巧。

    彭秀瑩果然受用地笑咧了嘴。「哪裡,哪裡,這是我應該做的,履行當年選舉許下為民服務的承諾。來,小兄弟,我為你引薦一下身邊幾位朋友。」她指指秦羽軒。「這位可是我們企業界的青年才俊,久大信託集團的負責人秦羽軒。別看他年紀輕輕的,經營理念和管理才幹可是一流的,比起他老爸秦伯航毫不遜色。」

    姚立凱和秦羽軒輕輕握手。「久仰大名。」他說,再度為秦羽軒玉樹臨風的神采、不卑不亢的風度所震懾。

    「秦老弟,大嚴報的楊小姐你認識吧!」

    秦羽軒淡淡地打量著思薇,儘管內心波濤洶湧,臉上仍維持著謙謙君子的氣度,他微微一笑。「楊小姐採訪過我,事實上,算起來--我們應該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

    「哦?」彭秀瑩把目光轉向了思薇。

    恩薇笑容可掬地點點頭,老天!她真佩服自已演戲的本領。「嗯,我們以前是鄰居。」

    董至芬窮極無聊地看著這一群人交際應酬,她不甘受人冷落,扯了扯秦羽軒的衣袖。「羽軒,我們司以進場了嗎?」

    秦羽軒對她溫文一笑。「當然。」然後他轉向眾人彬彬有禮的致意:「抱歉,我們先入座了,對了,姚先生,」他望向姚立凱,極有風度的說:「如果你和思薇的婚期訂了,別忘了,通知我一聲,我一定抽空參加。」

    姚立凱瞄了思薇一眼,心中真是百味雜陳,但表面上仍笑意連連的應付著。「當然,當然。」

    「你有空嗎?秦先生?」思薇倏地放出冷箭。「我們可不想耽誤你的寶貴時間。」她心裡又酸澀又苦惱,見董至芬小鳥依人地偎靠著他,更是怒火攻心。她一方面懊惱著自己的脆弱與不爭氣,一方面又憎惡他們的明目張膽、寡廉鮮恥。

    秦羽軒察覺到四周的低氣壓,更看到有人惡作劇的眼神,他不禁露出了紳士的微笑。「我會盡量抽出時間的,你又何必為我操心呢?」說完,他瀟然自在的挽著董至芬進人大廳。

    彭秀瑩更是一肚子疑問,她正準備開口詢問思薇時,卻又看見幾位市政府的官員相偕入場,她立刻轉移陣地,連笑帶跑的追上去握手寒暄,互相吹捧一番。    一下子身旁圍觀的人群鳥獸盡散,只剩下思薇和姚立凱面面相覬。

    「我想,你大概沒興致進去聽了吧。」

    「我——」她欲言又止,完全失去了方才入門前的神采飛揚。「對不起,我破壞一個原本氣氛美好的夜晚。」

    「沒關係,我們回去吧,或者,你想上哪兒坐坐?」

    「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好亂--」她連強顏歡笑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先上車再說吧!」

    車子駛出林森北路轉往信義路。「你能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答應我的求婚了?」

    「對不起,我--我撒了謊,只為了維護我的自尊。」

    「哦?那你會為了維護自尊而嫁給我嗎?」姚立凱啞聲問,眼睛直盯著前方車燈。

    「立凱,你--」思薇震驚地側過臉,直盯著他有稜有角的側影。

    姚立凱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你不會,對嗎?因為——你始終不曾忘懷過秦羽軒。你一見了他,就方寸大亂,即使裝出一副冷冰冰、滿不在乎的模樣,你也是無法自欺欺人地隱藏你內心糾纏不清的感情。」他苦笑了一下。「你們正是應驗了司馬光的一闕詩「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而我,卻是不折不扣的程咬金。」

    思薇大大震動了,她驚奇於姚立凱的觀察入微,心細如髮。接著,酸楚和愧疚的

    情緒重重抓住了她,她不禁淚眼婆娑了。

    姚立凱終於轉過頭來正視她,眼光黯然深沉。「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喜歡我今晚所扮演的角色,一點都不喜歡。」

    *                   *                       *

    夜涼如水,偶爾傳來幾聲淒厲的狗吠聲。

    秦羽軒把車駛向車房。他掏出鑰匙;悄悄開門,不敢驚動一向慣於早睡的父親。

    進入大廳玄關,他扭開壁燈。接著,客廳的燈火通明,他來不及適應突來的亮光,眼睛微瞇了一下。等他適應時,他愕然的看到靜坐在客廳搖椅內,神色肅穆凝重的父親。

    「爸,您怎麼還沒睡?」他勉強笑著,脫下皮鞋,換上舒適的拖鞋。

    「有你這種兒子,我怎麼睡得著?」秦伯航冷冷的說,眼中寒光逼人。

    「爸,我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你可以明天早上再說,何苦熬夜等我,你的身體要緊啊!」

    「我的身體要緊?」秦伯航重重的哼了一聲。「你這個孽子,敏芝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在外頭搞七拈三,鬧出花邊新聞,你說,你是什麼居心?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啦!你的良心給狗吃了?你怎麼做得出這種忘恩負義,傷風敗俗的事?!」

    秦羽軒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但他迅速掩飾,懶洋洋的陪笑解釋:「爸,您不要生這麼大的氣嘛!我只不過逢場作戲,您也不用大驚小怪,像這種事在商場上是很普通的嘛!」

    「普通?羽軒,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大驚小怪?」秦伯航氣得臉色鐵青。「你這個逆子,你忘了方家對我們的恩情嗎?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借口在外面搞婚外情,只有你不可以,你沒有這種資格,只要我活著一天!我絕不容許你欺侮敏芝!」

    「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會虧待敏芝,我會補償我們秦家欠她的。至於感情方面,我想,我有權做自己的主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秦伯航霍然站起來,寒著一張臉。「你為了那些上不了檯面的戲子,居然連拋棄髮妻、忤逆父親的事都做出來?你是不是鬼迷心竅?給那個姓董的小狐狸精迷昏了頭?」他追問到兒子面前,鼻孔裹怒氣咻咻。

    秦羽軒咬牙演完戲,他神色自若,語氣平穩有力:

    「爸,我腦筋很清醒,我跟敏芝當初結婚就很勉強,完全是為了挽救公司的危機,我已經盡量要求自己扮演稱職的丈夫角色。現在我累了,我的精力已耗乾了,我只要求在敏芝不反對的情況下發展自己的感情生活。」

    秦伯航一聽,頓時怒火上升,怒不可遏的吼道:

    「她不反對的情況下?她不反對才怪,沒有一個做妻子的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的! 」

    「那好啊!如果敏芝不能忍受,她可以要求離婚啊!」

    「離婚?」秦伯航氣得七竅生煙。他緊盯著兒子。「這才是你最終的目的是不是?你用激將法,逼得敏芝跟你離婚,所以你才敢這麼肆無忌憚,明目張瞻?」

    秦羽軒震動了一下,但他馬上用笑容來掩飾:「爸,您的想像力實在豐富得驚人,我就是要跟敏芝離婚,也不必如此煞費周章,我不會這麼卑劣,我更不會羞辱敏芝,我跟她——只是合不來。」

    「合不來?這只是借口吧!你心裡根本從頭到尾只有楊思薇一個人,你以為我不知道?」

    秦羽軒的心抽痛了一下,但他嘴角的笑容更寬容了。「或許,初戀總是令人難忘。爸,您不也是如此?雖然您為了秦家的事業娶了媽,但您從來不曾忘情於郭彩妮,是不是?」他看見父親僵硬泛白的臉色,心中的痛苦更深了,但他仍狠下心來把話說完。「至於楊思薇,她快嫁人了,我也另有所愛。老實說,爸,董至芬雖然是個電影明星,但她絕不是您所想的那種愛慕虛榮,僅有一張漂亮臉蛋的人。事實上,她挺有才華,而且很上進,我很欣賞她。」

    「看樣子,你是存心跟我唱反調了,你以為你現在事業有成,翅膀硬了,我這個病老頭就拿你沒轍?」秦伯航厲聲警告他。「告訴你,你最好收斂一點,否則,我會讓你一無所有,到時候看看那個女明星還愛不愛你?」

    「您是在威脅我嗎?爸爸?」

    「如果你還執迷不悟,一意孤行的話,我會讓你一文不名的。首先,我會召開董事會撤除你總經理的職權,把你趕出久大,甚至不惜跟你斷絕父子關係。」他凌厲而固執的緊盯著兒子。「你不要以為我是在嚇唬你。」

    秦羽軒揚揚濃眉,眼睛清亮有神,唇邊掛著一抹奇妙的笑意。「我相信您言出必行,您一向是鐵令如山,違者重懲。如果您要收回久大,我絕對沒有異議,我相信您絕對是寶刀未老。」

    秦伯航瞇起眼,唇抿成一直線。半晌,他開口了,聲音冷得令人發麻。「看樣子,你是執迷不悟了?」

    秦羽軒胸口沉甸甸的,像壓著千斤巨石,但——他聳聳肩,舒口氣,用盡全身的力量擠出話來。「爸,您並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是不是?」

    「很好,從明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秦伯航的兒子,你馬上給我搬出去,我眼不見為淨。」秦伯航顫聲發出命令,心中滿是絕望、傷心和憤怒。

    秦羽軒心如刀割,他仍維持鎮定,點點頭。「好吧!如果您堅持的話。」在脆弱的淚光湧現前,他倏地離開客廳,奔上二樓。

    剛步上二樓走廊,他痛楚而難過地聽見了樓下傳來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聲。

    *                 *                       *

    思薇草草結束了晚飯,她不想搭電梯,沿著樓梯,她緩緩拾階爬上五樓辦公室。試圖藉著走動的機會來消耗卡路里。

    自從那天和姚立凱在音樂會不歡而散後,他就不曾再打過電話給她,就像斷線的風箏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對於姚立凱,她真的有說不出的抱歉和感激。但她也清楚,這兩樣都不足於彌補他所付出的。

    是她的錯,她不該拿他來當擋箭牌,不該為了自己的尊嚴而忽略了他的感受。他雖然用情至深,對她關愛有加,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個人的自尊和原則,她傷害了他的男性尊嚴向來都是他主動,她從未自動找過他,或者打過電話問候他,或許在潛意識裡,她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身價,因此,她把他視之為理所當然。

    打個電話給他吧!於情於理,她都欠他的。

    剛坐在辦公桌前,拿起電話筒準備撥號時,陸順民神秘兮兮地靠了過來。「有個路邊消息你一定很感興趣。」

    思薇放回聽筒,不感興趣地抬起眉毛。「什麼了不起的消息要勞駕你老兄特地爬上樓來向我報告?」

    陸順民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一雙手玩弄著桌上的膠水瓶罐。「嘿嘿,這個消息我可是第一手的資料,若非衝著你我之間的交情,我才懶得做這種吃力又不討好的事呢!」

    思薇慧黠地眨眨眼,戲譫地撅起唇:

    「謝謝,原來你這麼夠意思,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們交情非凡。」

    陸順民吹鬍子瞪眼睛。「喂!小姐你這樣就太過分了吧!不領情就算了,何必挖苦我呢?」他放下膠水瓶,抓把椅子坐下。「我陸順民好歹也長得人模人樣的,你幹嘛就這麼看不起我?」

    「好了,少用那種酸溜溜的口氣跟我說話,你一向唱作俱佳,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演戲的細胞,如果不是從事新聞工作,去——」

    「去做電影明星一定大紅大紫,前途無量,是不是?」陸順民沒好氣地打斷了她。

    「好了啦,你有什麼正經事快說,我還有事要做呢!」

    「就這麼吝嗇啊?多談一會都不行?」

    思薇瞪著他。「你到底說不說?」

    「好吧!」他無奈地攤著手。「我告訴你,我昨天去久大信託找他們營業部主任,無意間得知一個驚人的內幕消息。聽說,秦羽軒跟他老子鬧翻了,被趕出秦家大宅,而且被摘下了總經理的烏紗帽。」

    「什麼?!」思薇震驚地張大了眼睛。

    「嘿嘿,我就知道你對這個消息感興趣。」陸順民沾沾自喜的說。

    「為了什麼原因鬧翻,你知道嗎?」思薇急欲知道真相。

    「一場電影交換!」陸順民討價還價起來,他仍不放棄一親芳澤的念頭。

    「什麼?」思薇瞪大眼睛。「陸順民,你——你實在很不可愛-!」

    「這個罪名太冤枉了吧!我只不過要求看-場電影而巳。」

    「我不是指看電影的事,而是你這種行為,你這叫趁火打劫,叫勒索,你知道嗎?」

    「我不用這種交換方式,你楊大小姐肯陪我看電影嗎?」

    思薇白了他-眼。「你又沒約過我,你怎知我不肯?」

    陸順民喜上眉梢。「你是說你肯囉?!可是,我平常找你搭訕,你都沒有給過我好臉色看。」

    思薇失笑道:「你看我給那個男同事好臉色看過,尤其是居心不良的?」

    「那--星期日中午十二點我們去忠孝看《驚弓之鳥》?!」

    陸順民徵詢她,眼中滿是期盼的光芒。

    「好,不過,我先說清楚,純粹看電影,沒有其它附加的含義喔。」

    陸順民略為失望地撇撇唇。「那麼,總比不去好,我也不敢奢望中東危機會在一天之內解決。」

    「現在,你能告訴我秦羽軒被趕出久大的原因嗎?」

    「聽說是為了他跟董至芬拍拖的事,他老爸秦伯航大為震怒,揚言他不和董至芬分手,他將讓他一無所有。」

    思薇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境,是擔憂、悲哀,還是悵然若失?

    「想不到,這傢伙居然為了一個女人,不惜和父親翻臉,拋卻一切,甚至割捨一手辛苦振興的事業,女人--真是禍水不是嗎?」陸順民感慨的搖搖頭。「這傢伙或許可以媲美那位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溫莎公爵。」

    「哼哼,你真以為他是情聖嗎?他可是有妻室的人,拋棄原配,另結新歡的戀曲,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浪漫神聖!」思薇冷冷地說。

    陸順民詫異地審視她。「你怎麼了?瞧你氣憤填膺的樣子,他又不是負了你!你幹嘛比人家的妻子還要生氣?!」

    「我看不順眼,可不可以?」她沒好氣地抽出一本稿紙重重往桌上一放。

    「連稿紙都得罪你了?思薇,你沒道理生氣嘛!就算你不苟同他的作為,你也犯不著生這麼大的氣嘛?」

    「你管我!」她秀眉一揚,眼睛閃爍著無名火。隨即她在陸順民困惑又好奇的目光梭巡下,慌亂地提出解釋。「呃,我只不過,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你記得我曾經去採訪過他,我曾經報導過他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滿和諧--呃--你應該瞭解我這種出於本能的反應--」

    「情緒反應?」陸順民好笑地搖搖頭,眼睛裡閃動著興味十足的光芒。「幸好他的妻子不是你,否則他鐵定沒好日子過。」

    思薇忽然笑吟吟地斜睨著他,甜甜地說:

    「你星期日還想不想去看電影啊?」

    陸順民趕忙知趣地站起來。「好,我自討沒趣,我下樓可以吧!」

    陸順民一走,思薇也近乎崩潰了。她承受不住這個消息所帶來的震撼和衝擊,他竟然為了董至芬不惜和他一向孝敬有加的父親翻臉?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不惜鬧出醜聞?

    他真的那麼愛她?愛到這樣的不惜一切,義無反顧?她的心揉成一團,頓時思緒如麻,什麼事都做不了。更甭提佯裝無事地打電話向姚立凱賠罪。

    她看看斜對桌正埋首案桌,振筆疾書的李翠瑛一眼,泫然欲泣的眼睛軟弱而酸楚。她硬生生地收回視線,然後連吸好幾口氣,拿起筆,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稿紙上。

    如發洩滿腔憤怒、不快和心痛的情緒,思薇下筆如飛,文思泉湧,半個小時,她便完成了一篇精闢生動的新聞稿!她重新審閱一次,然後把稿件交給召集人。

    返回座位,她突然覺得疲憊蕭索。內心空洞,像被白蟻啃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的腐木般。

    然後,擾人心扉的電話鈴拉回她恍然的思緒。她提起精神拿起聽筒。「喂,採訪組。」

    「小薇嗎?我是姚立凱。」他的聲音讓思薇心頭-暖,她眼睛莫名紅了。「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

    她那像小女孩般依賴嬌憨的口吻,讓姚立凱心弦震動。「這麼說,你在等我的電話?」

    「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到現在我才知道我有多麼自私任性。」她的聲音模糊而夾帶著哭意。

    「小薇,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會打電話來,原本我還打算今晚撥電話給你呢!」

    「這麼說,我們還挺有默契的。你想打電話給我說什麼?」

    思薇遲疑了一下。「說我的感激,說我的抱歉,說我不願意失去你——」

    電話那端忽然寂靜無聲。

    思薇緊張了。「立凱,你怎麼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不,我沒有,我只是無法忍受自己被當成道具,當然,我知道你是無心的。」

    「我知道,是我的錯,我太自私了。」

    「好了,不要再提了,若非那件事,我怎會知道我是被你列名在內的未婚夫人選。」姚立凱開玩笑的說,他沒想到思薇居然默不哼聲。「怎麼啦!你是害羞還是生氣了?」

    「都不是,我只是--沒什麼。」

    「小薇,你沒事吧?」姚立凱察覺出她的不對勁。

    思薇心湖裡一陣翻騰,她居然感動莫名。她是怎麼了,姚立凱對她一向體恤關愛,怎麼今晚就變得特別多愁善感呢?

    「小薇?」姚立凱焦急了。

    「我沒事!」她清了清喉嚨,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立凱,你能不能抽出一星期的假,我們老總前陣子還想逼我休假。下星期我想去溪頭、阿里山休息散心,你可願陪我同行?」

    「好像度蜜月似的,你該不會是真的想嫁給我吧!小心人言可畏,到時候你不嫁我都不行。」姚立凱促狹的說,聲音卻洋溢著歡愉。

    思薇笑了。「你怕嗎?」

    「笑話!我很樂意讓你破壞名譽以抹黑我單身貴族的形象,我求之不得呢!」

    「那不就得了,反正現在又不是那種封閉保守的時代,做我這一行的,常有跟男同事出差的機會,如果真照以前那套標準來看,我們每個人都得名譽掃地,無顏見人了。」

    「拜託,你幹嘛說一堆大道理,讓我陶醉一下都不行?!」

    「怕你興奮過度嘛!你請假有困難嗎?」

    「當然可以,冒著被炒魷魚的危險,我都得挪出假期來,這種機會千載難逢呢!我豈可坐失?」

    思薇禁不住笑出聲來。「我可不想害你丟工作。」

    「沒關係,果真如此,你可以以身相許來彌補我的損失。」姚立凱打趣的說。

    「姚立凱!」思薇想生氣,卻又控制不住洋溢的笑意。

    「好,我知道,第九次求婚被拒,我還有幾天假期可以全力搶攻,說不定不必十一次革命,你就嫁給我了。」

    「你忘了我是那個固執而又刁鑽成性的伊拉克嗎?」

    「放心,我會見招拆招,以柔克剛的。」

    思薇輕啐一聲,笑著掛了電話。然後,她吸口氣,趁自己還沒有反悔前,她走到召集人的辦公室。

    *                  *                      *

    搬出秦家後,秦羽軒暫時在敦化北路一棟新蓋的華廈裡租了一間大約八百-的公寓。

    房子的格局設計得非常清雅高尚,色調以藍色為主,傢俱一應俱全,很適合單身貴族居住。

    他搬進來已經半個月了,離開曾經全心投入的事業,他是有些許的失落感,但,他離開得心安理得。他確定久大即使沒有他也能正常運作發展。

    為了讓久大不受人事變遷的影響而照常營業,他曾經投下了許多心血參考了歐美、日本等超大企業集團的經營理念和人事管理政策。他一方面疏通人事管道,知人善任,積極鞏固主管人才的向心力;另一方面,他擴展久大的經營層面,除了金融業,久大也逐漸投資建築業和化學工業,甚至創辦了文教基金會,回饋社會,主動參與公益活動,提升並擴大社會福利的層面。

    現在,久大已經可以按著軌道運作,即使換個駕駛員也絲毫無礙,他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準備回到自己所學的專業崗位上,除了重拾律師的身份外,他還準備到大學裡兼一、兩堂課。

    他本無心躋身於工商業界,商業上的鑽營和爾虞我詐,他實在厭煩透頂。他明明不夠狠,卻偏偏要裝出一副精明幹練、冷酷無情的樣子。也許,他真的是投錯胎,身為秦伯航的獨生子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他知道這次的絕裂傷了父子親情,但他並不後悔,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他這個罪名背負得心中坦然。

    他草草為自己弄了頓火腿蛋炒飯,然後坐在客廳,他翻閱著擱置甚久的法律叢書。

    一陣悅耳的天籟鈴聲響起,他放下書籍,打開了銅色鋁門。「誰啊?」

    一個削瘦,身高中等的青年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除了我還會有誰知道你窩在這兒?」原來是久大的經理,同時也是秦羽軒的大學至友杜奕霆。

    秦羽軒拿了罐啤酒給他。「公司-切還好吧!」

    杜奕霆拉開瓶蓋,喝了兩口,笑著說:

    「托你的福,我被調升為副總經理,你老爸董事長身兼總經理。老天,他可真是精力旺盛,一點都不減當年領導久大的威風。」

    「多注意他的身體,別讓他累壞了。」秦羽軒在他對面坐下。

    杜奕霆炯炯有神地打量著。「你真的是豁出去了是不是?別看你老爸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告訴你,他可氣壞了。」

    秦羽軒苦笑了一下。「幫我安慰他。」

    「幹什麼?乾脆讓我姓秦算了,什麼都由我替你承擔,你呢?你就打算跟他僵一輩子呀?」

    秦羽軒蹙著眉峰,一瞼深思。「說真的,奕霆,你比我更適合扮演他的兒子,你有生意頭腦、冷靜客觀、反應快、做事乾淨利落、明快準確,你是一流的企業人才,久大由你來輔持,我很放心。至於我爸,他遲早會氣消的,家族企業的經營觀念早就落伍了,唯才是用才是精明的政策,何況,現在都是合股經營,他根本不必擔心大權旁落。」

    「那,你有何打算?重拾律師執照?」

    「嗯,同時準備回學校兼一、兩堂課。」

    「小心迷死一大堆女學生,你老弟當年在學校就是這樣。我的天,居然有女生沒事跑來我們教室旁聽,就為了一睹你的風采,讓我又妒又羨,恨不能一把捏死你。」

    「太誇張了吧!你把我當成誰?華倫天奴嗎?」秦羽軒失笑道。

    「差不多啦!總之,你在學校搶足了風頭,所有男生的鋒芒都被你蓋過了。若非你眼中只有那個青梅竹馬的鄰家小妹妹,恐怕所有的女孩子都成為你老兄的女朋友了。」

    秦羽軒唇邊的笑容霎時僵硬了。

    「怎麼?說到你的痛處了,唉!你們兩個真是無緣,那個楊思薇考進我們學校新聞系,馬上成為男生爭相競逐的對象,硬把校花唐玉茹比下去。說真格的,楊思薇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那雙深不見底的大眼睛,還有那股不冷不熱的大家風範,不知席捲了多少男孩子的心。偏偏這個小妮子心中另有所屬,弄了半天,大家才知道她所心儀的是你這位法律系的導師兼研究生,居然為了你以我們學校為第一志願,連台大都不看在眼裡,真是純情得可以。」

    秦羽軒冷冰冰的望著他。「你說完了嗎?」聲音平板,帶著壓抑性的惱怒。

    「還未,我正在興頭上呢!」杜奕霆漫不經心的說,渾然無視於他的怏然不悅。「她呀!平常對那些黏在身邊的男孩子不假以辭色,只有面對著你這位鄰家大哥哥才會露出罕見的笑容。偏偏,你對她是若即若離,有情還似無情,若非你將出國深造,離愁引動了壓抑甚久的感情,她恐怕還不知道你對她的用情至深。唉!她真是一個愛恨分明,毫不造作的女孩子,除了你,好像只有那個外交系,結他社社長叫姚什麼的--才能贏得她善意的響應。」

    「姚立凱,那個男孩子叫姚立凱,他們快結婚了。」秦羽軒乾澀的說,眼睛像兩泓深不可測的黑潭。

    杜奕霆銳利的審視著他。「你就這樣眼睜睜看她嫁給別人?」

    「她愛他呀,我看得出來,我怎能--總之,一切都太遲了。」

    「她親口告訴你,她愛那個姚立凱嗎?」

    「她不必說,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他們兩情相悅,我已經看過他們出雙入對好幾次了。而且,有一回,她甚至當著市議員彭秀瑩的面,坦言他們快結婚了。」秦羽軒煩躁地點上了一根煙,手微微顫抖著。

    「見鬼,你不會給自己爭取一次機會啊!去告訴她你愛她,去告訴她你跟方敏芝結婚的真相,她對你不可能沒有一絲的舊情。」杜奕霆生氣地叫嚷起來,他為秦羽軒遲疑溫吞的做法感到氣憤。

    「她都要結婚了,我何必去破壞?去自取其辱?」

    「你他媽的混蛋加三級,你不說,是準備讓她誤解你一輩子囉!你這是什麼鬼論調,見鬼的男性沙文主義作祟!」

    「我沒有,我只是--我只是——」他說不下去,有點詞窮意拙。接著,他苦惱地捺熄了煙蒂。「你何必這樣咄咄逼人?我又何必要跟你解釋?我根本不須要你多管閒事!」

    「哈!你惱羞成怒是不是?」杜奕霆犀利地緊盯著他。「原來你也是有脾氣的人?!我還以為你已經練成『麻木不仁』的至極工夫呢?」接著,他又冷哼兩聲。「你以為我愛管你那個複雜又理不清的感情問題吶!若不是怕你將來後悔莫及,我才懶得理你呢!」

    「我情願你裝聾作啞,不要管我。」秦羽軒咬牙說。

    「哼哼,自尊心這麼強,怎麼沒骨氣去搶回自己心愛的女人呢?哦,你不去對楊思薇解釋你當年娶方敏芝的苦衷,難不成你還巴望她來求你娶她嗎?」

    秦羽軒跳了起來,他沉下臉,寒聲警告:「杜奕霆,不要太得寸進尺,我拜託你替我管理久大,替我勸慰父親,並不表示你可以取代我的一切,自以為是,肆無忌憚地替我出餿主意。」

    杜奕霆的瞼一陣白一陣青,他被激怒了。「好,你有個性,你喜歡充英雄,假清高,你有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偉大情操,我服了你,我不再管你的私事,我就在一旁看你親手埋葬自己的愛情,埋葬自己的幸福。」說完,他怒氣騰騰地拉開大門,拂袖而去。

    秦羽軒頹喪而痛苦的把臉埋在掌心裡,有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反應。然後,他抬起頭,拿起電話,開始撥號,鈴響了,接通後,他鼓足勇氣一口氣說明自己的意圖:

    「喂!麻煩幫我接採訪組楊思薇小姐。」電話轉進了五樓辦公室,響了好一會見才有人接起:

    「喂,採訪組。」一個清脆嘹亮的女性聲音傳人耳畔。

    「麻煩請找楊思薇小姐。」他竭力保持沉著的心情。

    「她不在,她休假,下個禮拜才會回來上班。」

    他悵然若失地掛了電話,接著,又撥到她的住處,電話響了好久都沒人接。他失望地掛了線,再撥到基隆楊家試運氣。

    「喂!」他聽見一個親切柔和的中年女性聲音。

    「楊媽媽嗎?我是秦羽軒。」

    「羽軒啊!你怎麼好久都沒來我們家坐了。」楊太太開心的輕聲責備,關愛之情流露無遺。

    「對不起,楊媽媽,我最近比較忙,過一陣子我會回基隆探望你和楊伯伯的。」

    「好,你可不許哄楊媽媽喔!否則,我可真會生氣喲!」

    「呃--楊媽媽,思薇有沒有回來?我有點事想找她談。」

    「她呀,真不巧,她去中南部玩了,跟那個姚立凱一塊兒去的。這個姚立凱對思薇真是沒話講,難得他這麼有耐心,肯苦苦守候。換作是其它人,恐怕早就知難而退了,說不定,小薇有天真會被他的真情感動,不會再跟他兜圈子,唉!都二十八歲了,還這麼揀擇。」

    秦羽軒根本沒有心思聽下去,他的心在聽見思薇和姚立凱相偕度假時,早就跌到谷底,他腦中一片紊亂,渾身冰涼,只能心不在焉地跟楊媽媽應對著,然後倉皇地掛上了電話,從酒櫃裡拿出一瓶威士忌,試圖飲醉來麻痺陣陣抽痛的神經,以及那份被撕裂般的痛楚。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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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3: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姚立凱把車子停在思薇住處巷口外,他打開車內的照明燈,注視思薇那張在微弱的燈光中分外嬌柔的臉。「好快喔!七天美好的假期就這樣匆匆度過了。小薇,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奢侈的美好時光。」

    思薇輕輕搖頭。「別這麼說,我很開心,真的,我度過了一段平靜自在的生活,沒有壓力,沒有掙扎,只有松懈,只有說不出來的閒情逸志,我渴望這樣怡然安適、縱情山水的生活太久了。」

    「我也是,尤其是能和你共享這種感覺,即使一生只有一回,即使沒有任何結局,我也無憾了。」

    「給別人一點機會,我不希望因為我而讓你錯失了應該珍惜的緣福。」思薇真摯的說,眸光溫柔澄澈。

    「我會的,你也要豁達一些,好嗎?」

    思薇嫣然笑道:「我們彼此努力吧!如果一直到白發顏衰都找不到最適合自己的一雙鞋,我們可以毗鄰而居,做對白發知音,在皺紋滿布的笑吟中,暢言往事,互相戲謔,不也是人生的另一種情趣嗎?」

    姚立凱興高采烈地附和。「好啊!我百分之百的贊成,不過,我不贊成你用鞋子來譬喻另一伴,我比較中意用茶壺和杯子。呃,男人是茶壺,女人則是--哎!你怎麼打人呢?」

    「男人是茶壺,女人是杯子?哼,美得冒泡,依我看男人是衛生紙,用了就可以隨手一扔。」思薇眼一瞪,秀眉微挑,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什麼?」姚立凱一臉受辱的表情。「衛生紙?太慘了吧!思薇,你簡直把男人貶得一文不值。」

    「你管我?」她打開車門,淘氣地揶揄著:「反正,你去找你的杯子,我繼續扔我的衛生紙,咱們風馬牛不相干。」

    姚立凱關上車門,又好氣又好笑。他心想,有她這麼一只靈怪的杯子,他寧可不做茶壺,只做個從一而終的杯蓋。

    第二天,思薇從台北市政府社會局采訪回來,才坐下,桌上的內線電話就響了。

    「思薇,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是龔德剛。她丟下筆,喝口茶潤潤喉,她有預感龔德剛一定又有什麼苦差事丟給她做,而她難免會跟他來場激辯。

    果然不出她所料,龔德剛就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思薇,我有個恃殊任務要你去做。」

    「我就知道你不會白白便宜我,放我休假-星期恐怕是放長線釣大魚吧!快說吧!你又  有什麼燙手山芋丟給我?」

    龔德剛抬起頭。「你就是一點都不吃虧,愛逞口舌之快。」他搖搖頭,表情又變了,變得專注而堅持。「我要你去采訪秦羽軒,請他談談為什麼肯輕易割捨久大的一切,而重新回到司法界,重披律師戰袍。」

    「什麼?」思薇沖動的站起來。「你要我去采訪他?你有沒有弄錯?我現在是市政版的記者,我沒有義務去做這件事,你應該找江麗芳或者陸順民!」

    「這不是一般性的任務,是特別事件,我們要做專訪,只有你能勝任這項任務。」龔德剛慢聲說。

    思薇心湖裡波濤蕩漾,她苦惱地按著太陽穴。「不,我不願意,我拒絕。」

    「如果我堅持呢?」

    「不,你不能勉強我,就是因為我跟他是舊相識,以前在財經組責無旁貸,現在根本沒這個責任和義務。」

    「我不能嗎?思薇,這是命令,不可以隨你高不高興。」

    「你是當真的?」思薇臉色泛白了。

    「是的,做不做隨你一句話,否則,你就給我走路。」龔德剛態度強硬得不近人情。「你不能威脅我,你不可以這樣,你這是強人所難!」思薇激動的喊道,雙頰漲紅,胸中交織憤怒和不解的光芒。

    「強人所難?思薇,新聞工作原本就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工作,你以為有哪些人喜歡跑社會新聞?一天到晚穿梭於警察局和命案現場間?他們難道不會害怕,不會嗯心,不會作噩夢嗎?如果報社每一名記者都像你這麼嬌縱任性、缺乏服從性,報社不如關門大吉,我這個總編輯也不必做了。」龔德剛嗓門也大起來。

    「你這是借刀殺人,事實上,你不是沒有其它合適的人選,可是,你卻拿它來刁難我!」

    「我刁難你?如果你連最起碼的服從、敬業這兩件事都做不到的話,我勸你早點離開報界,否則,你遲早會被淘汰。」龔德剛毫不留情的說。

    「我不懂,你怎會這樣堅持?秦羽軒離開久大,這是他們久大的家務事,有什麼新聞價值的?你為什麼要逼我去采訪他?」

    「有沒有新聞價值決定權在我,而你,只要盡力而為,詳實客觀地把你所采訪的內容公諸讀者。」

    思薇雙手緊絞在一起,她力持鎮定的再問一次。「我有沒有選擇的余地——除了辭職外? 」

    龔德剛深深望著她,慢慢搖搖頭。「沒有。」

    思薇倒抽口氣,血色盡失,她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在龔德剛面前失態。「好,我辭職。」她顫聲說。

    龔德剛眼中的神色奇異而復雜,他點點頭。「好,如果你不後悔的話。」

    思薇再也無法泰然自若地站在龔德剛面前,她倉卒地說:「對不起,我還有篇新聞稿要發。」她轉身急欲逃開,才拉開門把,她聽見身後傳來龔德剛的歎息:

    「思薇,秦羽軒是毒蛇猛獸嗎?你為什麼寧可辭職,也不願去面對他?」

    「因為,他根本不值得我費神去采訪。」她冷冷地說,拉開門離開了。

    隔天傍晚,她強打精神走進辦公室,才知道她辭職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報社,有幾個私交還算不錯的同事頻頻拉著她問長問短,追根究柢。

    她實在沒有心情跟她們解釋、周旋,只有含糊其詞,避重就輕地一筆帶過。

    擺脫眾人的好奇拉扯後,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心情沉重,意興闌珊。

    「思薇,」她聽見潘以瑤熟稔又滿含關懷的聲音。

    她勉力裝出不在乎的笑臉,望著潘以瑤在她對桌的空位上坐下。「我聽說你辭職的事,怎麼回事?你跟老總吵架了?」

    「沒什麼,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輕描淡寫地。

    「怪了,他不是一向最護著你的嗎?怎麼現在--」潘以瑤一臉費解而疑惑的表情。

    「誰知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吧!總之,換個工作環境也好,同樣的環境待久了會停滯退化的。」

    「到底是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居然會演變成如此不可開交的局面?」潘以瑤關心地詢問,並非為了好奇,而是出於朋友的關懷。

    思薇猶豫了一下。「他要我去采訪秦羽軒,徹底了解他離開久大的內情。」

    「你拒絕,他就逼你辭職?」潘以瑤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

    思薇沒有說話,也未加以否認。

    「怪事,他發什麼神經?拒絕任務的人又不止你一個,他干嘛這麼小題大作?有病呀!」

    「反正他是什麼心態都不重要了,我離開報社是已成定局了。」

    「搞什麼呢?就只為了這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他就這樣翻臉不認人,未免太苛了吧!虧你們還有師生情誼呢!」潘以瑤為思薇打抱不平。

    思薇苦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好了,別為我難過,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地,你不必為我不平,說不一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離開報社,我更能海闊天空伸展觸角。」

    「說的也是,像你這麼有才華的人,還怕找不到好的工作?干脆你跳到咱們的死對頭『世界時報』好氣死老總。」

    思薇好笑地白了她一眼。「你以為龔德剛這麼量狹氣窄,這麼容易生氣?那為什麼我們這兩家報社的記者流通來流通去,龔德剛還是老神在在,活得挺好的?」

    「他已經麻木不仁了。」潘以瑤撇撇唇。「現在則是六親不認。」

    「好了,別再咒罵他了,小心咱們報社那些七嘴八舌之輩又到他那兒打小報告,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潘以瑤無所謂地聳聳肩。「哼,大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現在報社開放,百家爭鳴,我們有的是地方可以安身。」

    「你捨得啊!八年的年資。」思薇含笑問她。

    「有什麼捨不得?惹惱我本姑娘,我一樣走人,士可殺不可辱啊!」

    「好了,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不過,我們的交情並不僅限於同桌共事是不是?所以,我人雖然離開,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別說了,我會難過的,你知道,在新聞界很難找到知心好友,大家跑新聞忙得焦頭爛額的,流動性又大,能夠真正坐下來好好談天的機會並不多。」

    思薇也頗有同感。「是啊,咱們這個行業,日夜顛倒,看起來工作時間似乎頗有彈性變化。事實上,真正工作的時間比別人長,白天跑新聞,晚上回報社寫稿子,真正屬於個人的時間有限,大家怎會有心情花在聊天交友上呢?」

    「所以,記者的婚姻生活有很多都不盡美滿,離多聚少,形同陌路人的夫妻大有人在。」

    「你算不錯啦!你們高志鵬對你可是體貼入微,每天下了班,先是回家幫你料理家務事,照顧孩子,然後十點鍾准時來報社接你下班,風雨無阻,從無怨言,你知不知道你命好得讓人嫉妒死了。」

    潘以瑤暗喜在心,但表面上卻又不免矯情一番。「他,他還算馬馬虎虎啦!你們只看見表面的,沒見到他在家裡的德性。」

    「別不識好歹了,小心,人在福中不知福會遭天譴的。」

    「哼,你要是羨慕的話,你也早點嫁人,不要光說不練。」

    「算了,我對單身女郎的生活很滿意,暫時沒有嫁人的計畫。」

    「話是不錯,可是婚姻也有婚姻的好處,至少你的喜怒哀樂不愁沒有人分享,冬天天冷的時候也不怕沒人替你暖腳丫子。」

    「那也得看嫁的是誰呀!萬一遇人不淑,那不是自投羅網,猶如人間煉獄嗎?」

    「哈!我完全贊成你的話?」陸順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冒了出來,他耳朵挺機靈的,他隨手拉把椅子坐在思薇的桌側。「結婚是終身監禁,對自由最大的刑罰。所以我都過了而立之年,還不敢貿然成家。」然後他眨了眨眼,一臉賊兮兮的表情。「不過,如果對象是你,我倒不反對犧牲一下所謂的自由。」

    思薇啼笑皆非地瞪了他一眼。「你吃飽閒著啦!」

    「我——」他尚未來得及回嘴,馬上被潘以瑤一陣搶白:

    「就是嘛,每次都沒個正經樣,難怪到現在仍孤家寡人一個,告訴你,少來咱們五樓做性騷擾。」

    「干嘛,你操心什麼?我又不是騷擾你。」陸順民還她一記回馬槍。

    「可是,你妨礙我的辦公情緒。」

    「妨礙你的辦公情緒?你有沒有搞錯了?你的辦公桌好象是在前面第五排,不是在這一排呢!」

    「你--你管我,至少我沒有跳層樓來騷擾別人。」潘以瑤不干示弱地反駁。

    他們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嗓門大,思薇忍不住笑著要他們熄火。「拜托,兩位,這裡是辦公室-!你們兩個這麼扯著嗓門抬槓,莫非要引來全辦公室的人來看熱鬧?甚至驚動老總?」

    「驚動就驚動嘛!大不了我們跟你一塊走路。」陸順民一副很講義氣的口吻。

    「唷呵!陸順民,你什麼時候這麼夠朋友啦!」潘以瑤大驚小怪地糗他。

    「我本來就很夠朋友,只不過--」他還未說完,潘以瑤已搶先打斷他。「只不過只對漂亮的女人。」

    陸順民瞪著她,他才無奈地直歎氣:「你丈夫怎麼受得了你?我看他八成這個--」他指指額頭。「有點問題。」

    「你才有問題!」

    「好了,拜托,你們要斗嘴請轉移一下陣地好嗎?我可不希望又成為辦公室的焦點話題。」思薇趕忙喊停。

    「好吧!看在思薇的面子上,我好男不跟女斗,」他見潘以瑤又挑起柳眉,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趕忙阻止。「拜托,小姐,你都是當媽媽的人了,怎麼還這麼火氣十足,能不能發揮一下母性的包容,不要跟我們這些未婚的大男孩計較。」

    「大男孩?你是說你自己嗎?」潘以瑤撇撇唇。「老芋頭一個,還敢大言不慚。」

    「老芋頭?嘿!比起你我可是鮮嫩多了。畢竟,我出社會也不過五年,不像大姊你已經整整八年了,嫩枝都磨成老樹囉!」

    「你,你要死了啦!」潘以瑤臉漲紅了,氣得差點要跟陸順民翻臉。

    思薇無可奈何的喊了一聲:「拜托,你們有點成人的風范好不好?要爭吵也要有點修養,弄到這樣面紅耳赤的局面,不怕笑死人?」她停下來,轉向陸順民。「如果你特意跑來五樓就是想找人拌嘴,我建議你趕快回四樓去,免得引起公憤。」

    「就是嘛!跑到人家的地盤來找碴,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陸順民嘴抿緊了,思薇見狀急忙遞給他勸阻的一眼,然後對潘以瑤說:「以瑤,不要再刺激他了。」

    潘以瑤聳聳肩。「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手下留情,我回我座位上去了,眼不見為淨。」

    潘以瑤一走,陸順民馬上搖搖頭,一副不敢恭維的表情。「這個女人真是凶得司以。尖牙利嘴得令人咋舌,虧她丈夫能容忍她。」

    「你管人家丈夫受得了受不了。背後少議論別人,否則,再經有心人士去渲染一番,有你苦頭吃的。」

    「I don't care,」他晃動轉椅,若有所思地看了恩薇一眼。「思薇,你真的要離開?」

    「是啊!天下事不就是如此,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也避免不了的。」

    陸順民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為什麼那麼堅決不肯去采訪秦羽軒呢?」

    思薇僵了一下,她勉強笑道:

    「看來,你的消息很靈通,我想,沒多久辦公室的每一個人都會知道我離職的真相了。」

    「不,不會的,老總不會讓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我之所以知道原因,是因為老總要我接下采訪秦羽軒的工作。」

    「哦?」思薇大為震驚,但她極力隱忍,只是稍稍揚起眉毛。

    「我想,龔德剛會這樣堅持,或許有他的道理,我總覺得他不是那種喜歡用大權來壓制手下的人。」

    思薇錯愕地凝視著他。「我以為,你很怕他,至少跟他格格不入。」

    「沒錯,他對屬下要求十分嚴格,幾乎到了吹毛求疵、完美無缺的境界。雖然我不喜歡他咄咄逼人,專制而不留情的態度,但,在心裡我還是挺佩服他,從專業的眼光來看,他的確是一位優秀的總編輯。」

    「的確,他稱得上是一名優秀的主管人才。」

    「他很器重你,你知道嗎?」陸順民專注的說:「這點幾乎是報社每一位同仁有目共睹的,你以為蕭麗琴的嫉妒是空穴來風的嗎?不,她是有感而發的。」

    「難道連你也認為我能跑財經、政要新聞是因為龔德剛的偏袒?」思薇有些激動了。

    「不要生氣,我只是站在比較客觀的角度來看這件事。不可否認,你的確很出色,很優秀,但可以和你媲美,甚至年資、經驗超越你的資深記者也不是少數,可是他們卻不見得有你的幸運。」他見思薇繃著臉,一副受辱的神情,不禁陪笑道:「別這樣,我並沒有否決你個人的努力,更沒有羞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龔德剛他很賞識你,所以他才會不斷提拔你,磨練你,讓你能一展長才,別人就少了這樣的機緣。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對他這次的做法感到懷疑,一個一向愛護你的長官,怎麼突然這麼不通人情?也許,他有他的苦心,我只希望,你不要怪他,畢竟,他曾經是你的老師,在工作上對你更是有知遇之恩。」

    思薇震懾地望著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然後,她以一種疑惑眼光打量他:

    「陸順民,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平常的你經常嘻嘻哈哈,一副浪蕩不羈的樣子,沒想到,你竟有異於尋常的觀察力和善感的心思。」

    「怎麼?你覺得不可思議?還是被我打動了芳心?」他又回復到原來玩世不恭的態度。

    「你現在重新愛我還來得及。」

    「鬼才愛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句話見真章。」思薇紅著臉輕啐。

    「這是你自己沒福分嘍,到時候可別後悔喔!」

    「你有完沒完啊!」思薇瞪著他,眼睛水汪汪的,表情嬌俏嫵媚。

    陸順民看呆了,楞楞地,答非所問的說:

    「思薇,你真是美得讓人不忍眨眼。」

    思薇雙頰飛紅,連耳根子都一片灼熱,她又羞又惱,手足無措。「少胡說八道了,你還不快回去干活,小心龔德剛刮你胡子。」她窘迫地下逐客令。

    「好吧!」陸順民也看出她的窘困和氣惱。「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去了哪裡,都別忘了我這個朋友。」

    感動壓過了所有的不滿,她點點頭。「我不會忘記的。」

    陸順民離開後,思薇出神地盯著空白的稿紙發呆半天,然後,才從迷茫失落中清醒過來回到她該做的事上。

    隔天,她把辭呈交給召集人胡敬章,辭呈很快地轉到龔德剛手裡,超乎迅速地批准下來。接下來幾天,她都強迫自己提起精神,有始有終地做好自己分內應盡的職責。

    其間,蕭麗琴曾不懷好意地刻意挑釁,冷嘲熱諷地想激怒她。換作從前,她會毫不客氣全力反擊,如數奉還。但,離職在即的她,並無心橫生枝節,再與人結怨隙。所以,她只是淡漠地、視若無睹地埋首桌案,蕭麗琴在自討沒趣的情況下,也只有息鼓收兵。

    這天晚上十一點鍾,她搭姚立凱的車返回住處。在門口前,姚立凱的眼睛裡包含了無盡的關懷和鼓勵,定定的停駐在她身上。

    一股暖意籠罩全身,她不禁喉頭梗塞了。「謝謝你,立凱。」他知道她心情沉悶低落,怕她一個人孤獨而胡思亂想,盡鑽牛角尖,因而每天抽空來探望她,其至接她下班,只為了向她證明——她並不是孤立無援的。

    「不要言謝,只要你能開朗樂觀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他輕輕握了她的手一下。「答應我,不要氣餒,天無絕人之路,這只是一個過渡期,你會安然度過,否極泰來的。」

    思薇沖動地抱了他一下,在他震驚莫名還來不及細細品味歡愉的滋味時,她巳轉身沖上樓,把他摒卻在視線之外。

    在二樓的台階前,她才讓脆弱的淚水恣意滑落,凌駕了她的尊嚴和驕傲。兩行清淚,稍稍松緩了整日禁錮的心靈。她爬上六樓,打開房門,把自己扔擲在一團軟綿綿的床墊中,腦中一片空白,疲乏得不想思索未來,不想做任何事,只想靜靜地躺著,暫時做個沒有思想的人。

    驀地,電話鈴響了,思薇煩躁地-注耳朵,不想去接,怎奈撥電話的人甚有耐心,讓刺耳的鈴聲攪得她心慌意亂的。逼不得已,她抓起了電話,沒好氣的哼著:

    「喂!是誰?」

    「楊思薇小姐嗎?」她聽見一把略帶廣東-的中年男性的嗓音。

    「是,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世界時報的安啟楊。」原來是世界時報的總編輯。思薇慌忙坐了起來,精神倏然為之一振。

    「呃——你怎麼知道——」

    「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哈哈,這是咱們搞新聞的人最起碼的本領呢!每個人都握有一把鋒利的鏟子啊!就看你會不會運用了。」

    思薇咬著唇,暗罵自己的笨拙反應。「不知安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其實,她心底早有答案了。

    「你心裡也有數是不是?老實說,我老早就想挖你過來,只是,你是老龔那家伙的得意門生,我總不好奪人所愛。現在聽說你遞了辭呈,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很歡迎你來我們報社工作。」

    「這——我想先休息一下,原則上我還是比較鍾愛新聞工作,如果安先生不嫌棄,我倒是很樂意到貴報服務。只是--」

    「你是指薪水和服務單位是嗎?這個好商量,這樣好嗎?這個星期六早上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當面議談如何?」

    「好,那我就星期六早上十點去拜訪你,我們見面再談。」

    「好,希望我們有共事的機緣,星期六見,楊小姐。」

    思薇笑著說聲再見,掛了電話。心情亂糟糟的,不知該為這個天外飛來的喜訊感到慶幸還是悵惘?

    也許,她和大嚴報的緣分已盡,也罷!換個工作環境,瀟瀟灑灑地一筆揮別過往的恩怨情愁,就讓一切因邁入新環境而重新開始吧!

    *                   *                           *

    秦羽軒的律師事務所開張了,他的辦公室設在仁愛路四段的延吉街口的辦公大廈內。開業當天,他昔日的同窗好友,乃至恩師、同業知交都親自到場致意。

    因自立門戶,經費有限,他只聘請一位秘書小姐和助理。辦公室不大,二十來坪,卻布置得清爽典雅,讓人精神奕奕。

    因盛名所系,他事務所的生意倒是源源不斷。尤其他那法學博士的頭街,更是如虎添翼,具有神奇的號召力。短短數月,他在司法界已奠下深厚的根基,成為權威勝算的象征,有口皆碑的知名律師。

    這天下午,他上完課從木柵返回辦公室,剛坐在高背轉椅內,他的女秘書葉靜彤就走進來告訴他:

    「秦律師,有位大嚴報的記者打了好幾通電話找你。」

    他的心怦然一動。「姓什麼?」

    「姓陸,他現在正在電話上。」

    「姓陸?」不是--他掩飾內心突如其來的失落感。「你接進來吧!」

    「是。」葉靜彤退了出去。

    電話轉進來了,他拿起聽筒。「喂,我是秦羽軒。」

    「秦先生您好,我是大嚴報的記者,我姓陸,我是跑財經新聞的。」

    「我現在已經退出商場了,似乎已經不具備被你采訪的價值了。」他淡淡說。

    「沒錯,你是退出了商場,但是你的新聞價值卻絲毫未滅,反而更具有吸引力。」

    「對不起,我無意再成為任人評頭論足、議論紛紛的對象。」

    「我知道,你以前就不太願意單獨接受新聞界采訪,除非在很必要的情況下,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楊思薇那一次。」

    「陸先生,我不喜歡你妄下斷語的推論。」秦羽軒的語氣強硬起來。

    「秦先生,我無意惹你不快,只是,我必須聲明,我是誠心誠意懇請你接受我的采訪,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查探一下,我寫新聞一向是堅持詳實客觀的原則。」

    「這世界上沒有一件新聞是百分之百詳實客觀、不加油添醋的,歪曲扭形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秦羽軒淡淡的說。

    陸順民遲疑了一下,大膽的說:

    「你對新聞媒體真的是這樣反感?!所以,你只信任思薇,就因為你們是舊相識?」

    「我有回答的必要嗎?我並沒有答應接受你的采訪,所以我拒絕回答你的任何問題,省得明天又莫名其妙地上了報。」

    「如果這次訪問你的是思薇,你的態度還會這麼堅決嗎?」

    秦羽軒眉峰皺攏了。「陸先生,如果你再提這種無聊的問題,請恕我不客氣要掛電話了。」

    「等等,」陸順民慌忙解釋:「我無意試探什麼,我也不是要拿你跟思薇作文章,真的,我跟思薇是好朋友。」

    「哦?」秦羽軒的心顫動了一下。

    「你知道嗎?本來我們老總是派她來采訪你,可是,她執意不肯,和老總鬧僵,她月底即將離開報社。」

    秦羽軒完全被這個消息震撼了,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的感受。思薇真是那麼恨他,不惜離開她最鍾情的工作崗位?他的心髒感到一陣強烈的抽搐,他嘗到了心如刀割的痛苦和煎熬。

    「我不懂,龔德剛為何要逼她走上離職的絕境?我真的那麼具有新聞的號召力嗎?」

    「我也不懂思薇為什麼死也不肯采訪你,以你們是老朋友的關系,她不該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呀!」

    「這點,你何不去問她本人?我也很有興趣想知道原因。」

    陸順民笑了。「秦先生。你不愧是名律師,很懂得防御政策。顯然,你對新聞記者的印象遭透了,所以防衛性這麼強。」

    「誰教你們個個身懷專挖人隱私的絕技。」秦羽軒似笑非笑的說。

    「這樣好嗎?我寄上一些我個人撰寫的人物專訪的稿件提供你參考,而你不要拒絕得這麼快,仔細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好嗎?我保證我絕不問一些敏感的問題。」

    「你剛剛問了我一串極其敏感的問題。」

    「你可以不回答呀!秦先生,我保證這篇采訪一刊登出來,不會有任何負面作用,也不會有人受到傷害,我可以把重點放在你對司法工作的抱負和寄托層面上,這樣對你個人也有正面的宣傳價值。」

    「你認為我須要再借助這種免費的廣告來為自己打響知名度?我想,拜我和董至芬的花邊新聞所賜,我的知名度大概已提高了不少。」

    陸順民一時為之語塞,然後他無奈地歎息了。「秦先生,我發現你很難纏。」

    「我倒覺得難纏的是你,你是不是從來不做無功而返的事?」

    「我想,我大概要破例了,我現在才知道我以前有多幸運!」

    秦羽軒不自覺地笑了,他發現這個陸順民挺有趣的,至少不像某些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記者那樣令人憎惡。

    「好吧!我答應你我會考慮,等你寄上你的新聞稿資料來。」

    陸順民噓了一口氣。「謝謝,我馬上寄資料,三天後,我等你的答復,好嗎?」

    秦羽軒搖搖頭,低笑著:「以你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我真懷疑你會讓我有拒絕的余地。」

    「哈!你是指厚臉皮吧!」陸順民自我解嘲地說。

    秦羽軒不置可否,掛了電話後,他按內線電話給他的女秘書葉靜彤:「葉小姐,麻煩你幫我撥個電話給大嚴報的總編輯龔德剛,接通後請轉進來。」

    他並未等候太久,電話鈴響了,他深吸口氣,拿起電話。

    *                   *                      *

    秦羽軒坐在他的銀藍色BMW房車內,眼睛一直盯著那棟在月夜中格外雄偉氣魄,燈火輝煌的建築物發呆。

    他不了解自己是怎麼的心態作祟:為什麼一離開辦公室就一路駕車來這裡,癡癡地佇守在大嚴報的門口,眼睛直盯著玻璃大門,苦苦的等待。

    是為陸順民告訴他的消息撼動所致,還是蟄伏在心底如春蠶吐絲綿延不絕的深情所系?

    已經深夜十一點了,他仍然沒有離開的意念,是為了再看她一眼?他弄不清自己真正的意圖。

    然後,他顫抖地握緊了方向盤,他看見她了,也同時看到迎向她的姚立凱。

    見他們並肩而立,宛如一對璧人般凝神淺笑,他的指關節泛白了,心髒緊縮成一團,妒意和絕望同時淹沒了他。

    他看到她坐上姚立凱的白色房車,他無法克制地開車緊隨在後。

    *                   *                         *

    思薇看了專心開車的姚立凱一眼,猶豫了一下,輕輕開口說:

    「立凱,我大概會去世界時報上班,我跟他們總編輯安啟楊會面過。」

    姚立凱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眼中的猶豫之色。「這很好啊!世界時報是本地有卅年歷史的大報社,銷路穩定可觀,雖然報紙尺度稍嫌保守傳統,但口碑一向不錯,特別是他們的副刊一直維持著高水平的風格,你去那裡一定能受到重視,發揮長才。」

    「我也是這麼認為,他們給我的薪資甚至比大嚴報高出一倍,安先生還特別安排我在財經組。他認為我這方面人際活絡,路線熟,一定可以駕輕就熟,勝任愉快。我個人也蠻喜歡他們的工作環境,很有彈性也很尊重記者的自主權。」

    「這很好啊!你干嘛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我不知道,或許,是對新環境一種本能的恐慌反應。畢竟,我在大嚴報整整五年了,從實習開始一直到現在,如今要離開,我真的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我知道,你一向念舊,你畢業後還不斷回學校探望老師,從這點就可以看得出,別人只看見你獨立明快的作風,卻不知道你的內心世界是傳統、專一而充滿感情的。」

    思薇感動的眼睛發熱,半晌,她語音模糊的說:「沒想到你把我透視得這麼徹底。」

    姚立凱把車子停在她家巷口,他熄了火,深深注視著她。「這些年來我一直是用『心』在跟你做朋友。」

    思薇垂下眼瞼,掩飾淚霧迷蒙的眼睛。「不要對我太用心,免得--換來無盡傷心。」

    姚立凱苦澀地掀動唇。「你放心,我的心髒沒那麼脆弱,該留意的是你自己。有時候,你比小孩更脆弱,更容易受到傷害。」他思索了一下,正色說:「我們無法防患他人的怨妒、憎惱、甚至蓄意的攻擊,惟有使自己堅韌一點,才能避免受到無情的打擊和創痛。你知道嗎?傷害自己最深的人往往是自己,別人充其量只是幫凶而已。」

    思薇抬起頭:

    「立凱,你真是令人感動,在很多方面我都欠缺了你這種豁達適然的的胸襟。」

    「這沒什麼,兩年的留學生涯就讓我磨練成自立自強的個性,未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這都是經驗換來的。」

    「你讓我自慚形穢。」

    「別看輕自己,至少,我就沒有辦法適應你們新聞記者那種緊張忙碌、為搶新聞東奔西跑、晨昏顛倒的生活。更別提爬格子啦!那會要我的命。 」

    「是嗎?我記得你以前寫信給我倒是蠻勤快的,而且寫得洋洋灑灑,文情並茂。」

    姚立凱窘困地笑笑。「小姐,那可是我絞盡腦汁,翻爛幾大冊情書大全才換來的一些成績啊!」

    「你會看情書大全?真是教人跌破眼鏡!其實,你又何必如此?結他彈得那麼好,倒不如改以清歌表達,我想效果一定比較好。」

    「謝謝了,原來我屢戰屢敗,慘遭滑鐵盧的原因就在於策略用錯了!好,明天開始,我每天深夜拿把結他,站在你樓下對著你的陽台唱情歌。也許,不用第十次,你就會被我感動——」

    「你想得可真美,我看,在你的目的還沒有達成前,恐怕已被我的左鄰右裡控以妨害安寧送去警局了。」思薇消遣他,順手推開了車門下車。

    姚立凱隔著車窗對她說:

    「你真是實際得令人沮喪,連半點陶醉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思薇靠近車窗對他甜甜一笑,好整以暇地輕聲說:

    「先生,你是搞外交的,應該明白外交本來就應該因應現實之道。否則,怎能左右逢源呢?」

    「你說的有道理極了,我看你根本不必去世界時報,來咱們的外交部一定可以勝任愉快,讓我們的外交政策所向披靡。」

    「謝謝你的抬舉,我還是很念舊的,不想搶了老朋友的飯碗。」她沖著他盈盈一笑,輕快地沿著巷道踱步回家。

    姚立凱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內,唇邊輕揚著一絲微笑,清亮的眼眸裡溢滿感情。他發動引擎駛離,一輛銀藍色的BMW從對街竄了出來。

    *                       *                         *

    思薇脫下身上的襯衫和長褲,她換上一件寬大的連身及腿棉衫。這件舒適的棉衫,一向被用來當作在家穿的衣服和睡衣。

    她走進浴室放水,准備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突然,她聽見陣陣悅耳的音樂聲,那是她新裝的電鈴音樂裝置。

    她關上水籠頭,納悶著會是誰這麼晚還來拜訪她,希望不是隔壁那位從事美容品推銷員工作的芳鄰。她實在不敢恭維她那一套窮追不捨、死拉活纏的推銷策略。

    她在心底暗自盤算婉拒的技巧,心不在焉地打開了門,接著,她的臉色泛白了,腿像生根似地僵立在原地。

    「我能進來坐坐嗎?」秦羽軒沙啞的問,眼中的光芒奇異而灼熱。當他的視線落到思薇那雙光裸滑嫩的雙腿時,思薇不安地縮了縮腿,防衛性地昂起下巴。「你——有什麼事?」

    「我想,讓我入屋坐坐,應該不至於讓你損失什麼吧!」他見思薇仍一副戒備森嚴的表情,唇角不禁掀起一抹揶揄的笑意。「或者,你怕我?」

    「誰怕你來著?」思薇慍怒地讓了讓身子,讓他進來,看見他跟中那簇亮晶晶,含帶笑意的光采時,她立即知道自己中了他的激將法。

    她生氣地直拉住自己的衣角,恨不得它馬上變成長袍裹住兩條不自在的腿。「坐吧!我這可不比你們秦家深宅大院,沒有高級舒適的家具設備,一切從簡,希望你不會見怪,我相信你也不會,因為你是不請自來的。」

    秦羽軒好風度的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一向是入境隨俗,適應力極強。」他慵懶地坐在地毯上,細細打量起居室隨意舒服的擺設。一張籐制圓形小玻璃桌,沒有椅子,四周散置了大小不一、稀奇可愛的抱枕和椅墊,很有藝術家浪漫率性的風味。

    思薇抓住抱枕遮掩雙腿,冷冷地撇撇唇。「我很清楚,你一向深諳見風轉舵的哲理。」

    秦羽軒繃緊著臉,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強制壓抑住翻騰不已的情緒,佯作鎮定,強笑道:

    「在你眼中,我真的是個一無可取的人?」

    「沒那麼糟,但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你真的那麼厭惡我,小薇?」他艱澀地問,話裡隱藏了太多太多的淒涼和悲哀。

    思薇顫悸了一下,她拋掀嘴唇,嘲弄地反問:

    「你又何必在乎我對你的觀感?畢竟我們只是舊時鄰居的關系。你該在意的是你那遠在美國,卻不知丈夫另結新歡的妻子對你作何感想。」

    秦羽軒看她緊繃著小臉,一副忿恨難平的神態,不由抬起眉毛,淡淡笑問:

    「你為什麼這麼在乎我的忠實與否?莫非!——你在吃醋?」

    思薇漲紅了臉。「鬼才吃你的醋?你以為你是誰?我不過是替方敏芝感到不平,也為我白己感到慶幸,若非當初你的翻臉無情,今天嘗這個苦果的可能就是我了。」

    秦羽軒眼中的痛楚更深了,他望著她閃爍著怒火的眼睛,不禁發出一聲感慨的歎息:

    「是,我的確是個喜新厭舊、翻臉無情的人。但是,你又何必為了我這麼一個令你不齒的人跟龔德剛鬧翻呢?」

    思薇微微一怔,她悶悶的說:

    「這是我個人的事,不勞你費心。」

    「如果龔德剛願意收回成命,請你回報社呢?」

    思薇嗤之以鼻。「不可能,我太了解他這個人,他不可能做這種自掌嘴巴的事。」

    「世事無常,一個成就大事的人決不可能不懂得權變的法則。如果他改變初衷,你是否願意考慮打消辭職? 」

    思薇搖搖頭。「不可能。」她語氣篤定固執。

    「為什麼?」秦羽軒知道她對大嚴報的感情和忠誠,現在見她這種超乎平常的態度,不由感到費解。

    她看著他,眼光凝肅冰寒。「很簡單,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不是那種沒有原則的人。」

    秦羽軒臉色慘白,他既難堪又覺淒苦,她是在暗諷他吧!他黯然地掀動唇角,悲哀的說:

    「你又何必挖苦我呢?」

    「不然你希望我怎樣,像以前那般愚昧無知?懵懂好騙?你才出國念書不到三個月就傳出和方敏芝閃電訂婚的喜訊,把我從雲端上推落到深不見底的深淵中,你還希望我對你有半絲好感?」

    「我--」他該告訴她所有的苦衷嗎?她會相信嗎?

    「怎樣?你省省吧!像你這種用情不專、見異思遷的人我打心底輕視你,鄙夷你。我希望方敏芝看開點,更希望董至芬眼睛睜亮點,不要被你溫文儒雅的外表給騙了。」思薇咄咄逼人,目光如炬。

    秦羽軒一時心痛如絞,思薇字字尖苛,態度輕蔑,把他心底僅余的一絲希望都擊得粉碎了。在有口難言、憤怒痛苦中,他不加思索地出言反擊:「是,我是見異思遷,那你呢?你還不是一樣不甘寂寞?一直和姚立凱暗通款曲,我前腳走,他後腳就補上余缺了。」

    思薇氣得跳了起來,她咬牙切齒,渾身顫悸。「你竟敢這麼說?!你竟敢--含血噴人?」激動又屈辱的熱淚奪眶而出,她痛心莫名,氣自己的弱軟,竟如此不堪一擊,又恨他的欲加之罪。

    她的珠淚盈盈使秦羽軒懊悔自己的失言和沖動,他趨前想安撫她,手才剛碰觸到她的肩頭,立即被她奮力揮掉。「你不要碰我,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激憤不已,淚流滿腮。

    「你、你這個,濫情又不負責任的臭男人——」

    她的狼狽,她的悲憤,她的啜泣在在絞痛了秦羽軒的心,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感情頓時決堤而出,他伸手緊緊摟住她,顫悸地吻拭她的淚痕。「是我不對,天知道我的感情--天知道--我的心是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他溫暖有力的臂彎,他的軟言慰語,他灼熱的眼神,熟悉的體溫——讓思薇感到一陣酸楚的疲軟和迷惘,她的淚落得更厲害了,她乏力地靠緊了他,任蟄伏在內心深處的愛怨糾纏泛濫成災--

    秦羽軒擁緊著她顫抖的軀體,聽她隱隱抽泣的聲音,他震顫地捧起她那淚痕狼籍的臉,見她淚眼凝注,楚楚可憐的柔弱神韻,自制力再也抵擋不住奔騰的激情。俯下頭,他緊緊地、深深地吻住那張欲語還休的小嘴。

    禁錮已久的熱情立即焚燒起來,燒掉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忌,他們拚命地摟緊對方,擁吻著,探索著彼此溫熱的每一-肌膚,如久早春雨,一發不可收拾。

    沸騰的激情染紅了他們的臉,攪亂了他們的呼吸。

    秦羽軒輾轉地吸吮著思薇柔軟的唇,輕撫著她的面頰,游移到白皙的頸項,他呼吸急促,血脈僨張,恨不能將她揉成灰,磨成粉滲入自己的血液中,融合成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的手不規矩地沿著腰部下滑到她那光裸滑膩的大腿,思薇輕顫了一下,站立不穩,兩人雙雙跌坐在地毯上,呼吸紊亂,喘息聲攪熱了空氣。

    「老天,我渴望你,我期盼這樣擁著你--好久好久了--天,這該不是夢吧--」秦羽軒沙啞地呢喃著,唇如細雨繽紛地灑落在她臉上的每一個角落,而他的雙手也不停扯動著她的棉衫。

    思薇全身就像著火似的,她氣喘吁吁,腦海中一片空白,眼中只有秦羽軒英挺的臉,深情繾綣的眼,還有他溫熱的唇,帶著魔力的手,她彷佛回到少女時期那個甜美如夢的境地裡,簇擁著她心儀已久的白馬王子--全心全意,無怨無悔。

    秦羽軒望著她嫣紅如醉的臉龐,如秋水迷蒙、漾著萬縷情絲的黑眸,他僅余的一絲理智也燒成灰屑,低歎了一聲。「小薇--」再次貪婪、纏綿地捕捉住她紅艷欲滴的唇,在激情的悸動中,他悄悄褪落她的衣衫--帶她遨游在狂野、奔放而充滿誘惑的歡愛迷情中。

    *                   *                       *

    思薇汗濕地枕在椅墊中,她抓住秦羽軒的襯衣遮蓋住赤裸的身軀,表情木然僵滯,心飄浮著,分不清是什麼滋味。

    秦羽軒套上長褲,他點了根煙,研讀著思薇的表情,他的心沉落到谷底,她恐怕是後悔了吧!霎時自責和痛苦吞噬了整個胸膛。

    「我不是有意的。」他笨拙的解釋著。

    思薇聽了,臉上有一抹淒涼的神色。「老套,像極了連續劇裡的對白,你能不能換句新的?」

    「小薇?」秦羽軒如萬箭穿心,痛心之外還有一份難言之隱。

    「你放心,我很識趣,我不會找你麻煩,也不懂得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一套把戲,你不必擺出一副自責內疚的表情,反正,這種事情早晚都會發生的。」她故意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殊不知愈是這樣愈讓秦羽軒難受自責。

    「小薇,你不知道,我--」他有一股沖動想把所有的事對她和盤托出。

    「你什麼都不必說了,你快走吧!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很低賤——」

    秦羽軒臉色一片慘白。「你,你真那麼--對我深惡痛絕?」

    「你還希望我怎樣?裝出一副很快樂很滿足的樣子?因為我和大名鼎鼎的秦羽軒上了床?」她莫名激動地大叫著,淚像斷線的珍珠串串滾落。

    「小薇,不要這樣子,對我而言,你是純潔無比的,不要丑化這件事,不要——」他哀聲懇求。

    「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可原諒的髒事,何須丑化?」她沖動的說,淚光點點,一心想趕走他,讓自己躲藏起來,單獨面對這件事給她的沖擊。

    秦羽軒臉上沒有半絲血色。「你這麼說,是因為對象是我?」他深抽口氣,完全被一股嫉妒和酸楚所淹沒了,他咬牙從齒縫中迸出:「我懂了,你希望是和姚立凱在一起,而不是我,你怕他不要你?如果是這樣,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思薇怒不可遏,摑了他一耳光。「你去死吧,你--你這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熱淚紛紛灑落,她崩潰地掩面,羞愧地奔進房間裡,把自己埋入床鋪中,任傷心委屈和懊惱重重地包圍住她。

    秦羽軒輕輕觸摸臉頰上火辣辣的熱痛,他黯然地穿上襯衫,眼睛裡淚光閃爍,他深深看了緊閉的門-一眼,然後,踏著柔腸寸斷的腳步離開了。

    思薇趴在床上久久沒有動靜,直至到聽見秦羽軒關門離去的聲音,她才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從衣櫃中隨意抓了件運動外套罩上。

    她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也不懂為何要蓄意丑化他們情不自禁發生的親密關系。她或許在事後有迷惑,有絲絲罪惡的感覺,但,並沒有-髒、低賤的感受。甚至,她真正在激情歡愛中享受到了無盡的甜蜜和忘情的美好。

    她拿把梳子梳理著蓬亂的長發,心中百味陳雜,她守了廿八年的貞操,今天終於奉獻給她摯愛了一生的男人--也是這一生她最不該愛上的男人。她依稀感受到他溫暖的肌膚,略為急促的呼吸,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天!這件事若發生在兩情相悅、沒有任何羈絆、道德規范約束的男女之間,該是多麼美好而旖旎的一件事!他們甚至在激情過後可以舒適慵懶地依偎在一起,細細品味,分享那種銷魂忘我的微妙感受,而不是面對猜疑、罪惡感以及懊悔。

    她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她無法承受他的歉疚和窺伺,在她還厘不清千頭萬緒之前,她消受不了和他袒裎相見,卻各懷心思的難堪和羞辱--

    羽軒,她眼中盈滿了淚,我並不怪你,如果注定今生無緣廝守,至少我們曾經彼此相屬過,擁有一夜纏綿的記憶,足夠我珍藏一輩子了。

    她淒迷地含淚苦笑,她正如姚立凱所說的,有張引人側目的美貌,新潮率性的儀表,卻蘊含著最傳統、執著的愛情觀。否則,她不會執著著一份無望的愛,自我折磨,難捨亦難分想到姚立凱,她不禁歉疚滿襟,他的情況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翻版。

    但願,有一天他們都能自感情的心繭中走出來,還復原來清明豁達的關系。

    *               *                *

    秦羽軒意志消沉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仰靠在沙發上,「杯又一杯地啜飲著烈酒,他心裡只有一個意念--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知自己犯下的錯誤,醉得無法意識到腦海中一再重演的畫面,思薇美麗的笑靨,她柔軟的嬌軀,她熱情如火的反應,天!他痛苦的閉上眼,他竟然任激情燒掉所有的理智,他竟然侵犯了她,想到她事後的冷漠和淚眼模糊,他的心抽痛得更厲害了。他破壞了她守身如玉的名譽,他,恨不能殺死自己,她不愛他,她愛的是姚立凱--

    他額上冒出冷汗,他該怎麼補救這一切?他該向姚立凱解釋這一切嗎?請他--不!他的尊嚴和驕傲不容許他去做這種事,思薇也不會諒解的。他狠狠地又灌了一杯威士忌,恨自己為什麼還沒醉。還能清醒地思索著這一切令他痛苦不堪的問題?

    老天!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從此長醉不起。為什麼這件事要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發生?

    他該為自己一時激情的沖動付出代價嗎?他知道,思薇一定恨死他了,他一輩子也無法博得她的諒解了。

    為什麼他的自制力一碰上思薇就變得那麼不堪一擊呢?他跟方敏芝做了四年掛名夫妻都能相安無事。他嘲諷地掀起唇角,老天爺也太會作弄人了吧!

    驀地,他聽見鈴聲,他掙扎地想弄清楚是不是幻覺。鈴聲仍持續地回響著,他放下酒杯,踉艙地走到門口打開大門,門外空蕩蕩的。惱人的鈴聲不斷響著,他咕噥地關上門,腳步凌亂地走回客廳拿起電話:「喂!」

    「老天!羽軒,你怎麼了?你該不是喝醉了吧?」

    秦羽軒極力克制胃裡翻攪的嘔吐感,他艱澀地問:「你——你是誰呀?」

    「老天,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啦!我是敏芝,你明躁正娶的妻子方敏芝。」

    他稍稍清醒了一下。「敏芝?你不是在紐約嗎?」

    「哼哼,你還沒有醉得太離譜嘛!」她調侃的說。

    「抱歉,我喝太多酒了。」他猛地彎下腰,強力壓抑沖上喉頭的酸氣。他難過的連連咳嗽好幾聲,臉漲的通紅。「抱歉——」

    「羽軒,你到底怎麼了?怎麼我才回美國不過一個月而已,就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沒發生什麼事啊!你安心待在美國。」他輕描淡寫地。

    「你還想瞞天過海?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背黑鍋,我後天就回家,我會跟你爸把事情說清楚的。」

    「敏芝,你不要多事,你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復雜的。」

    「我不管,我後天就回來,若不是杜奕霆通知我,我還不知道你居然用這種笨方法來成全我的愛情。」

    「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不敢苟同,反正我是回來定了。」她掛了電話。

    秦羽軒陰郁地掛了電話,他無措地靠著牆壁,有一份深沉的無力感,為什麼才短短幾個小時,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控制:老天!他該怎麼做,才能把傷害降低點。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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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4: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思薇離開報社前夕,曾請了三天年假回基隆探望父母,陪父母逛中正公園,到廟口小吃飽餐-頓。

    返回台北那天的傍晚,楊太太來到思薇的房間,細細端詳女兒明艷照人的容顏,微微蹙起二道濃眉,她憐愛頓生,輕輕握著掌上明珠的手,柔聲勸慰:

    「小薇,不要嫌媽嘮叨,你都廿八了,除了事業外,是不是也該留意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你不知道我跟你爸有多掛心你的婚事,我們都希望你能有個美滿的歸宿。」

    思薇心頭一陣酸楚,她怎能對一向愛女心切,對她關懷備至的父母說,她準備抱持獨身主義,不論婚嫁,把所有的重心放在新聞事業上。

    「媽,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跟爸就不要為我白操心了。反正,我一個人的生活也過得滿愜意自在的。」

    「那個姚立凱,你真的不考慮考慮他嗎?小薇,他對你可真是用心良苦,耐心十足啊!」

    「我知道,可是,我寧願終身不嫁,也不能嫁給他,他值得擁有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楊太太深思地瞅著女兒心事重重的臉,不禁幽幽然地發出一聲長歎:

    「你們兩個人還真是死心眼,小心,不要鑽牛角尖把自己逼到感情的死胡同裡。」

    「媽,你--」思薇震驚地望著母親。

    楊太太拍拍她的肩膀。「怎麼?你以為媽是老糊塗,不清楚自己女兒的心事嗎?你沒聽說過『知女莫若母』嗎?只是,」楊太太搖搖頭,感慨萬千地說:「羽軒這孩子有太多包袱,他身為秦家的獨生子,有太多事不能隨心所欲。」

    「媽,你是不是知道秦家什麼事而瞞著我?」她從母親狐疑的語氣中聽出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有些事是要靠你自己去發掘,不能道聽途說。媽只能說,羽軒他絕不是一個薄倖寡情的人。相反的,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在於他太多情了。 」

    「多情?媽,你怎麼不說是濫情?是無情?」她諷刺的說。

    楊太太搖搖頭,不贊同女兒刻薄的批評:「小薇,你認為你真的瞭解羽軒嗎?除了你對他的傾慕之心外,你真正進入過他的心靈深處去探究過他嗎?不要被秦家的風光耀眼的權勢富貴蒙蔽了你的眼睛,而忽略了客觀真實的一面。你可知道身為秦家事業繼承人的羽軒,有多少木為人知的痛苦和悲哀嗎?」

    思薇回到台北住處,腦海裡一直反覆思索著母親意味深長的一席話,她直覺感受到母親真的話中有話,似乎是在暗示些什麼。

    羽軒真如母親所言--有苦衷嗎?她腦海中猛然閃過一線靈光,秦羽軒娶方敏芝時,正巧碰上久大信託集團財務危機的時刻,莫非--她的心情激動起來,她想起對他曾經有過的憎恨和誤解,事實若真是如此,那麼她和秦羽軒未免太悲哀了。

    可是,他跟董至芬的戀情又該作何解釋?這其中的曲折實在撲朔迷離,令人百思不解。

    不管真相如何,她知道,終此一生她再也無法像愛秦羽軒那樣去愛其它男人,即使退而求其次,她也做不到。

    秦羽軒已經在她心裡根深柢固,她已經對他用盡了所有的感情,涓滴不剩。即使對她情有獨鍾,相知甚深的姚立凱也無法取代。

    罷了,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如果有緣,他們自然能突破層層障礙,廝守一生。如果無緣,又何苦作繭自縛呢?

    還是把心力放在未來的工作崗位上,面對一個新環境,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新的人際關係,新的管理制度,她應該戰戰兢兢,讓她的新老闆刮目相看。

    她看看腕表,快十二點了,她想先洗個澡,再準備整理一下她在世界時報拿到有關財經路線的資料。

    剛洗完臉,她就聽見電話鈴響:

    「喂?哪位?」

    「思薇,我是龔德剛。」

    她有些微的錯愕。「有事嗎?」

    龔德剛聽出她語氣中的不自然。「思薇,也許我的做法稍嫌激烈了些,你願意,呃,繼續留下來嗎?」

    「我不懂,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你今天晚上才打電話要我留下來,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這麼說,你拒絕了?」

    「我已經答應了安啟楊,我不能出爾反爾。」

    「這老小子動作真快,他倒挺有眼光嘛!好吧!就讓你去世界時報磨一磨,也許你會更圓熟內斂些。」

    「什麼意思?」

    「小薇,聽我的話吧!你的個性要改一改,不能老是著眼於工作上,做人也很重要。你的個性好惡分明,剛毅不屈,常常在不經意間得罪許多人,一名成功的記者也應該有成功的人際關係,不可意氣用事。太直腸直肚,像你開罪唐文斌,拒絕秦羽軒都是缺乏理性的作為。」

    「我馬什麼要去應付唐文斌那種紈-子弟?我又不是交際花!」

    「沒錯,但你犯不著當眾給他難堪啊!你可以運用技巧去避開他對你的騷擾啊!而不須把嫌惡寫在臉上啊!像他這類的人社會上還不算少,你不能統統都開罪呀!外圓內方不僅可以免遭猜妒,又無損於你做人的原則,不是更為高明嗎?」

    「謝謝,我會記住你的勸告。」

    「記住!去一個新環境,廣結善緣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對於你這種挖角過來的人而言。」

    這一瞬間,思薇對龔德剛曾經產生的誤解和怨尤都化為烏有,她從內心裡發出真誠的感激。「謝謝你,龔老師。」

    龔德剛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加油吧!思薇,有困難時別忘打通電話回來,我想安啟楊這傢伙不會在意的,好好表現,不要丟我這個做老師的臉。」

    掛了電話,思薇眼中輕漾著感動的淚光。對未來突然萌生出一股旺盛的鬥志和生命力。

    第二天下午,她到大嚴報收拾整理桌面,潘以瑤和陸順民等相處甚歡的同事都來殷殷話別。

    她把厚重的資料和書籍放在牛皮紙箱內,對這張自己用了四年多的辦公桌,不禁湧現出一份依依難捨之情。

    「怎麼?捨不得離開嗎?」她抬頭看見一臉冷笑的蕭麗琴站在她對桌前。

    思薇不想跟她一般見識,低頭繼續整理抽屜。

    「你可真厲害,左右逢源,很吃得開嘛!居然有辦法跳到世界時報跑財經組,而且還破了高薪挖角的紀錄。」

    思薇忍住胸口漸旺的怒火,她慢條斯理地收拾文件,完全不理睬蕭麗琴蓄意尋釁的言行。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用了什麼手腕去攏絡安啟楊?竟然能讓他把你視為瑰寶,捧上了天?」蕭麗琴毫不知趣地靠近她,存心想挑起思薇的怒火。

    思薇放下手上的文件,望著蕭麗琴,她笑瞼吟吟地說:

    「這是我的秘密武器,我怎能告訴你呢?」

    「秘密武器?我看根本是見不得人的——」

    「蕭麗琴,如果你是來跟我話別的,我心領就是,如果你是存心來找我吵架的,對不起,我很忙,沒有時間奉陪。」思薇冷冷地打斷了她。

    蕭麗琴陰沉著臉,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她不甘心落居下風,正想扳回局勢時,她看見龔德剛朝這裡走來,只有悻悻然地丟下一句。「你別得意,我看你在世界時報能風光到幾時?」便轉頭離開。

    「這不勞你蕭大小姐操心! 」思薇音量不大不小的回敬她一句。氣得蕭麗琴恨得牙癢癢的,卻又礙於龔德剛在場,她只有嚥下滿腔怒火,坐回自己的座位。

    「思薇,又跟蕭麗琴卯上了?」龔德剛站在她桌側,眼底儘是笑意;

    「我八成上輩子跟她結下宿怨,她大小姐老看我不順眼。」

    「依我看,你十之八九是搶了她的心上人,所以,她見了你恨得咬牙切齒的。」

    「是嗎?你八成是見證人,所以見我們從上輩子纏鬥到現世,你樂得在一旁觀看好戲。」

    「是啊!可惜這場好戲以後就看不見了,辦公室的熱門話題又少了一樣。我現在才發現讓你離開實在是不智之舉。」龔德剛難得卸下主管的架子,現出他幽默風趣的一面。

    思薇慧黠地眨眨眼。「我樂意見你慢慢咀嚼這種後悔的滋味。」

    「希望你對安啟楊手下留情點,也希望他的心臟機能健壯,更希望他有我的好修養。」龔德剛揶揄的說。

    「你放心,安先生他不但健康爽朗,而且,長得相貌堂堂,修養更是好得沒話講。」

    龔德剛換了站姿,他把手插入口袋,半真半假的歎了口氣。「真可惜,你居然這樣過河拆橋,看本人不起,本來,我還想請你吃頓飯為你餞行呢!」

    「有點風度嘛!說不定,等我酒足飯飽之後,我會覺得你比安先生更出色呢?」思薇嬌嗔地瞅著他,那雙黑白分明,靈秀剔透的黑眸直瞪著龔德剛心神動搖。

    「阿彌陀佛,幸好我年近半百,定力非凡,否則,給你這媚眼一瞪,魂都飛了一半。」

    接著,他們一塊兒到對街的西餐廳用餐。

    用完餐,他們各自點了一杯咖啡。龔德剛啜飲了一口,然後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位是我學弟管浩風,他在世界時報任職採訪主任,我想你也知道他,他是難得一見的鬼才,有任何事你可以找他幫忙。」

    思薇接過名片,內心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動。「龔老師,原諒我曾經對你有過的誤會和冒犯,我太任性了,居然無法體會出你的一片用心。」

    「我是故意的,請將不如激將,換個工作環境也許有助於你在新聞事業的提升和展現,這本來就是個充滿挑戰、變化多端的工作環境,不把自己武裝完備,你隨時會被後面的人擠下來。你有的是才華,就是做人不夠圓滑,嘴巴又厲害,常常得理不饒人,這很吃虧的,你懂不懂?希望你能改一改你的直腸子,將來你會有一番驚人的成就的。」

    思薇閉上眼,鼻端酸楚,淚意泉湧。「謝謝你,龔老師。」她除了說謝謝外,已無法用任何字眼去表達內心那份滿溢的感動和暖意。

    *                  *                         *

    方敏芝拎著二個皮箱,剛出中正機場海關,她秀麗的臉上有著旅途勞頓的疲憊。

    她看看腕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她在猶豫,是先在機場旅館睡一晚,還是直接搭出租車回秦家,算了,秦伯航一定睡了,他一向早眠,還是明天再去找他。

    她吃力推著笨重的行李車,正準備返第三扇玻璃門走出口時,一個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

    「要我幫忙嗎?小姐?」

    她無奈地轉過身子,沒好氣地瞪著秦羽軒。「你怎麼知道我會搭這班飛機?」

    秦羽軒唇角上揚,他接過她的推車,懶洋洋的說:

    「今天從New York直飛台北的聯合班機只有兩班,我打電話隨便一查,就可以知道小姐你的抵達時間。」

    方敏芝跟他走出機場進入停車處,看著他把行李箱放進汽車後座。

    「我要回秦家迎月山莊。」她淡淡的說。

    「我已經搬出去住了,你是我的太太,理應嫁雞隨雞,跟我回我的住處。」秦羽軒斬釘截鐵的說。

    方敏芝緊盯著他。「羽軒,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沒做什麼啊!我只是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把我的太太接回家。」他一派優閒的神態,只有那雙深邃漂亮的眼睛透映著嚴肅認真的光芒。

    方敏芝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陣,她才訝然發現秦羽軒的消瘦和憔悴。「你瘦了很多。」

    「想念你嘛!」他揚揚眉,似笑非笑地,有點玩世不恭的味道。

    方敏芝的臉繃緊了,她銳利的瞪著他,淡漠清晰的說:

    「我不懂你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今天你不說清楚,我絕不上車。」

    秦羽軒的表情變了,他收藏起調笑的神態,低沉有力的說:「我只是不想讓你破壞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去做的事。」

    「什麼事?」方敏芝譏諷地挑起秀眉。「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讓你的好友、父親、愛人都誤解你,捨棄你?讓你嘗透人間辛酸,眾叛親離的滋味?」

    秦羽軒的表情扭曲了,他避開她灼灼逼人的目光,避重就輕的說:

    「你大概是英雄片看多了,把我也神化了。我只不過不想再回去過那種斡旋商場的生活,同時,解除我們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

    「解決的方法有很多種啊,你幹嘛要用這種自毀形象的方法?你可以跟你父親說清楚的啊!為什麼要讓他誤解你呢?」

    秦羽軒點了根煙,他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眼光變得晦黯迷離。「我有我的用意,敏芝,我感謝你的關心,但,不要去跟我父親解釋,相信我,這是最好的方法。」

    「你這個傻瓜!你不惜毀損自己的形象,只為了保全我在你父親面前的形象,你就不在乎楊思薇的看法嗎?」

    秦羽軒的手顫悸了一下,他悶悶地連抽好幾口煙,試圖掩飾紛亂的心緒。「她早就把我看得一文不值了,我又何必介意她的看法呢?何況,這樣做也不會再把她捲進我們秦家的糾葛中。」

    「可是,當初我們協議做名義上的夫妻,不也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換取她的諒解,而能再續情緣。」

    秦羽軒苦笑了一下,眼中的蕭瑟令人心碎。「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的想法太一廂情願了。」

    「可是,我不能讓你們父子因為我而翻臉成仇!」

    「他會諒解的,畢竟我是他的兒子,只要他見你過得美滿幸福,他對我的不滿終究會消失的。」他停頓了一下,感觸萬千的說:「這是我們父子的心結,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

    「但也不值得讓你父親誤解你的為人,甚至賠上你最心愛的女人。」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也強求不來。」他乾澀地說:「上車吧!不要橫生枝節,相信我,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方敏芝深深的注視著他,彷彿想貫穿他的靈魂深處。半晌,她無奈地歎息了:

    「羽軒,你為什麼執意要這樣傷害你自己呢?就為了維持我在你父親心中的印象?還是……」她犀利洞燭地說:「你怕你父親知道你對楊思薇的那份始終不渝的深情?」

    秦羽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要費心研究我的動機,你還是把心思放在你那位優秀的檢察官身上吧!」

    「羽軒,我知道你所作所為是為了保護我,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我心裡的負擔有多重?你關心我,我又何嘗不關心你?不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呢?」

    秦羽軒心中竄過一陣暖流,他掀動著唇,蒼涼地歎道:「你的幸福唾手可得,而我的幸福--」他眼睛飄渺地看了看浩瀚無垠的蒼穹,「卻不知飄落何方?所以……」他轉回視線,正色地注視著她。「你要及時把握你的幸福,我就是你最好的見證人。」

    「羽軒--」方敏芝震動萬分,她猶想說服他。

    「上車吧!時候不早了。」

    她無言地上了車。車子沿著坡道,在星光滿天下駛向高速公路。

    「羽軒,我可以不把真相告訴你父親,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盡全力去爭取你的愛情。」

    秦羽軒心弦震動了一下。「什麼意思? 」 他的雙手緊握著方向盤,青筋浮凸,手指泛白。

    「你懂我的意思,羽軒,去告訴楊思薇你的苦衷,還有你對她的感情,你必須去爭取她,否則這些年來你所犧牲的一切都白費了,」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溫柔感人。「不要讓我覺得遺憾,更不要讓我心裡有負擔,如果,你真希望我幸福快樂的話。」

    一股酸楚街上鼻骨,秦羽軒掙扎地屏神注視前方,把全身力量都放在駕駛盤上。他不敢冒險,怕顫抖的心弦洩漏了內心的激動而造成意外。

    「羽軒?」方敏芝見他沒有答覆,不由焦慮地喊道。

    「我,我很想答應你,可是,」他語聲嗄啞。「我怕——太晚了。」

    「至少,你得盡力去挽救,要不然,你將來會後悔莫及的。」

    秦羽軒凝神緊盯菩前方閃動不巳的車燈,緘默無語。

    「答應我,羽軒。」

    秦羽軒腦海裡驀然湧現了那夜和思薇耳鬢廝摩,激情纏綿的情景,他的胸口一陣劇痛,理智和感情煎熬著他。

    「羽軒,如果你真的不戰而退,我保證你會遺憾終身的。」

    他額頭冒出了冷汗。「好,我答應你,我會盡力去挽回她。」他咬牙說。

    *                   *                      *

    思薇到世界時報上班一星期了,她發現除了她的大老闆安啟楊和採訪主任管浩風待她稍微禮遇友善外,在其它同事身上她嗅不到友善的氣息。甚至,她的召集人吳瑛潔--她是一個作風強悍、為人嚴謹、不苟言笑的女強人,年近四十仍小姑獨處。

    她曾經是一名相當優異的新聞記者,得過金鼎獎,報導新聞的角度極為寬廣精闢,筆觸細膩洗練,簡潔有力。私心裹,思薇崇拜她的專業才幹,更佩服她以報社為家的敬業精神。

    但,在短短七天的接觸中,她在這位仰慕已久的主管眼裡感受不到任何溫情,甚至讀到敵意和排斥。

    她採訪的新聞稿,常常被她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常發生被壓稿的情況。

    她曾經試圖和她溝通,卻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對不起,我現在沒空。」

    在採訪組其它記者身上,她也嘗試著伸出友誼的手,期盼「廣結善緣」,可惜卻處處碰壁。他們有的是忙得沒時間去跟人家建立友誼,有的早就有了所謂的小圈子,根本不容許別人插隊介入。即使有一、兩位男同事想表示友好,也僅因為他們想追求她。

    思薇從未像現在這麼感覺到孤獨和彷徨無措!!她有深重的無力感,更有種欲哭無淚的沮喪和挫敗。

    世界時報,一個人人嚮往的新聞事業單位,卻沒有她楊思薇的立足之地。他們對她這位「插班生」有太多的不歡迎和冷漠。

    這天傍晚,她剛剛參加一項經建會主持的經濟改革會議回到報社。她急急坐下,握著筆桿趕稿,不管肚子咕嚕作響的抗議聲,也無視於口乾舌燥的焦渴滋味、她振筆疾書,希望能在截稿前交稿。

    一個小時後,她完成這篇極重要的新聞稿。深吸口氣,拿著稿子交到吳瑛潔面前。 吳瑛潔面無表情地接過稿子,輕描淡寫地看了一下,把稿子丟在她面前。「不行,你得拿回去重寫,你這篇新聞稿太長,我沒有那麼大的篇幅留給你。」

    「可是,這裡面寫的全是今天開會的重點,再刪的話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了。

    吳瑛潔冷冷地看著她。「一個新聞記者應該具有刪改稿子的能力,你至少應該知道什麼叫作濃縮精華吧! 」

    思薇憋著氧,盡量耐著性子客氣地解釋:

    「可是,這篇是記錄性的消息稿,不是一般性的新聞稿,並沒有留下太多刪改的空間。」

    「那是你的事。」吳瑛潔淡漠的說。接著,低下頭處理其它稿件,完全不理睬思薇。

    思薇本來就又饑又累,現在再經吳瑛潔這般刁難,她不由怒火中燒,再也克制不住憤懣的情緒。「你是存心找我麻煩嗎?」

    吳瑛潔抬起頭,她譏誚地撇撇唇。「我哪敢?你可是安先生重金禮聘的人才,我怎敢招惹你?」

    「你敢說你沒有?事實上從我一進來,你就對我有成見,你壓我的文稿,大幅度刪改我的稿件,甚至拒絕和我溝通,我一直不明白,我哪裡得罪你?你要這樣令我難堪?」

    吳瑛潔摘下眼鏡,深思地瞥了思薇一眼,然後,她平淡地開口說:「我不否認對你是存有敵意,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罪過,是不是?畢竟,你不能期許自己是個萬人迷,苛求每個人都喜歡你。」

    思薇臉色驟變,她挺起眉膀,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氣。「我是不能要求你喜歡我,但是,你是我的主管,我們必須共事,因此,我希望你能公平一些,不要用主觀的角度來審核我的稿件。」

    「公平?」吳瑛潔冷哼一聲。「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否則,有色人種受歧視的悲劇就不會一再地在世界各地重演了。」

    「我不懂,你為何這樣仇視我?我做了什麼讓你恨之入骨的事?你要這般排擠我?讓我無法生存?」

    吳瑛潔慢慢擦拭鏡片,她重新戴回去沒有作聲。

    「你為什麼不說話?至少,我有權利知道原因吧!」

    吳瑛潔沉吟了一下,她神色凝重地望著思薇,眼光複雜奇異。「因為,上頭為了挖你過來,硬生生地把一名我認為工作賣力,表現不俗的財經記者給調走了。」

    「所以,你遷怒於我?」

    吳瑛潔嘲謔地掀動嘴唇。「或許,該說我感慨於世事的炎涼,人心的不古和現實。」她深抽口氣。「另一方面,我也想挫一挫你的銳氣。」

    思薇有一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無奈和啼笑皆非。

    「你不覺得怪罪於我,對我而言有失公平?畢竟我也只是聽命於上頭的安排,這是非戰之罪啊!」

    吳瑛潔眼光有一絲奇異的光芒,她盯著思薇那張美得令人生妒的臉龐,或者,她真正的罪過只是在於她那份不平凡的美麗和眩人的光華吧!

    「非戰之罪」她形容得多麼貼切,也許,她看了思薇那雙靈秀動人的黑眸,忽然體會到她內心深處的孤寂和無奈。她想起有位名作家常用的一句話,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她諷刺地想到,女人常常和男人抗議『性別歧視』,卻不知真正無法容忍其它女性的人,往往是她們自己。

    她輕輕吁了一口氣:「你說的不錯,我是不該把制度的偏頗、人事的缺失與不平遷怒到你身上。事實上,這種事在報社已經是非常平常的事,而我也早該司空見慣了。」她聳聳肩,眉端輕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無法視為家常便飯。」

    「也許,你仍未被現實生活磨掉你那份不平則鳴的正義感吧!」思薇會心的說。

    吳瑛潔多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有驚奇和難掩的激賞,慢慢地,她面部的線條鬆弛柔和了,唇邊也綻放出一絲由衷的微笑。「你還沒吃晚飯吧?」

    思薇不知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只有靦-而遲疑地點點頭。

    「好,為了向你賠禮,下了班我請你吃消夜,不要拒絕,如果我們以後要好好共事的話。」

    「好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思薇流露出她這幾天難得一見的笑饜,她到世界時報後早被太多不順遂的事物壓得不知微笑為何物!

    「我現在總算明白你會讓女同事又恨又妒的原因了,小心!美麗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為我沒事戴副平光眼鏡做什麼?」思薇俏皮地眨眨眼。「有時候,我還想,是不是該在臉上劃上兩道疤,免得惹來無謂的嫉妒,又可換掉花瓶的惡毒封號。」

    「是嗎?如果你真的那麼做了,可真是暴殄天物喲!」

    思薇扮了個無所謂的鬼臉,然後,她遲疑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問道:

    「吳召集人,呃,我這篇經建會的報導--」

    「放心,我不會再找你麻煩了,你可以放一百廿個心,不過……」她停頓下來,誠心誠意地提出奉告。「你應該有心理準備,除了男同事外,對於你個『插班生』,不會有太多友善的回饋。嚴格來說,新聞工作是個充滿魅力卻又相當寂寞的工作,真正能擁有患難與共,相知相惜的朋友的人並不多--」

    「我知道,所以,」思薇牽強地笑了笑,帶點落寞的味道。「有時候,我常會陷於得與失的迷惘中,有時想乾脆離開新聞界,卻又難以割捨對這份工作的熱愛與鍾情。」

    「就像愛上有婦之夫一樣,明知不該愛卻又意亂情迷,不可自拔--」吳瑛潔接口說,她們相視而笑,眼睛裡都多了一份友情和惺惺相惜的神采。

    *                *                       *

    思薇剛從經濟部和記者會現場趕回來。她本打算先完成新聞稿再去用晚餐,豈料五臟廟不肯合作,她只有先解決生理問題。

    她懶得出去吃,便直接搭電梯到下一層的報社員工餐廳,見同事們大排長龍,她也拿著餐盤跟著排隊。

    站在她前面的是-位穿著入時、擁行-頭鬈得很漂亮的長髮女同事。她等著無聊,不禁細細打量對方那一副玲瓏有致的身材,不知這位女同事的長相如何?她暗自揣測,是否和背影一樣纖盈動人?像回答她的猜測似的,那位女同事忽然轉過臉來,思薇眼睛一亮,輕聲喝采,好一張古典雅致的容顏,她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友善親切的笑容,希望跟對方搭起友誼的橋樑。怎料,卻換來一陣不屑輕蔑的白眼,思薇錯愕萬分,一頭霧水。

    唉!想贏得友誼真的那麼困難嗎?她點了菜,盛了一碗白飯,獨自坐在角落的座位,望著鮮美誘人的菜餚,食不知味地隨意咀嚼著。

    「嗨!我能跟你同桌嗎?」思薇抬起頭,看見一張笑嘻嘻,斯文白晰的男性面孔。

    「可以,你隨便坐。」她並不認識這位男同事。但,對方友善的笑容卻奇妙地撫平了她的沮喪和傷感的情緒。

    「你是新來的記者嗎?」

    「嗯,你是--」思薇喝了一口湯,見對方狼吞虎嚥的吃相,眼中不禁笑意難抑。

    「我是跑醫藥新聞的,我叫侯家擎。諸侯的侯,家庭的家,擎天崗的擎。」侯家擎一口飯一口湯,忙不迭地自我介紹。

    「我是楊思薇,跑財經。」

    「哦?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楊思薇。」他訝異地多看了她好幾眼。「果然名不虛傳,長得很漂亮,無怪乎我們報社的男同事會對你讚不絕口。」

    思薇雙頰飛紅,在尷尬之餘,又有幾分惱怒。這些男人眼睛裡只有美色?只看見虛浮的外表嗎?

    侯家擎也意識到思薇的不悅和窘困,他抹抹嘴上的油漬,笑著賠罪。「對不起,我說話一向直來直往,常常忘了當事人聽了會有什麼感受,你不要跟我計較,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嗎?」思薇笑著反問。

    侯家擎震懾地直盯著她那嫣然醉人的笑容,吶吶地:

    「怪不得古人會用一笑傾城的字眼來形容女人的笑靨,老天!幸好我是半個死會的人,否則——」他笑著連連搖頭,扮個招架不住的表情。

    思薇見狀,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幽然的歎息:

    「你們男人就這麼重視女人的外表嗎?」

    「沒辦法,連孔老夫子都說『食色性也』,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呢?」

    「我寧可你們欣賞的是我的內涵。」思薇咕噥著。

    「這恐怕需要時間,不可否認,外在是用來包裝內在的一層外衣,人們最先看見的就是這層外衣的美麗與否,何況是在這個講求包裝的時代裡。」

    思薇看看用了一半的餐盤,忽然喪失了食慾,她淡淡地衝著侯家擎笑著說:「抱歉,我吃不下了,我想回辦公室趕稿了,很高興認識你。」

    侯家摯無所謂地笑了笑。「請便。」繼續-嘟地大聲喝著他的湯。從他的吃相倒可以看出他是開朗豁達的人,一副天塌下來也絲毫不會失措倉皇,思薇不禁有些羨慕他。

    她想,像侯家擎這樣率性樂觀的人,或者才是真正大智若愚、隨緣順性的人。

    不像她--她搖搖頭,捧著餐盤走到清理處,把紙盤、紙杯扔進垃圾筒裡。

    她走進洗手間,準備洗手並補一下口紅。

    不巧,正好遇見那位容貌古典雅致卻又不甚友善的女同事,她正對著寬大的鏡台,慢慢描繪唇線。

    思薇瞥見她眼中的冷意,也不願再自討沒趣,她扭開水龍頭,任冰涼沁人的水洗掉手上的油漬。

    「楊思薇,你很了得,是不是?」身旁那位女同事突然冷冷地開口說。

    思薇震驚地望著她,不解地揚起眉毛。「我,呃,我不懂你的意思--」

    「哼哼!」那位女同事不屑地抿抿唇。「別以為你現在炙手可熱,就以為可以高枕無憂,平步青雲了。告訴你,這只是假象,你的蜜月期很快就會過了。」她眼中凝聚著一股濃烈的恨意,那道冷光令人不寒而慄。

    思薇僵住了,她吞嚥一口口水,困惑而艱澀地問道: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我--得罪過你嗎?」

    「不要裝出一臉無辜的表情,楊思薇,別人不識你的真面目,我何映霞對你的底細可清楚得很。」

    何映霞?思薇瞇起眼,記憶裡彷彿曾經出現過這個名字。她思索著,猛地,她眼睛掠過一絲驚異的光芒。

    何映霞冷冷地笑了。「想起來了,是嗎?」

    思薇不得不悲歎世界的狹小,命運的撥弄,她偏偏遇上了在學校的宿敵。當年,這個高她兩屆的新聞系學姐,為了秦羽軒一直把她視為宿命大敵,恨得牙癢癢的。思薇當時真是哭笑不得,一直退避三舍,她總覺得何映霞對她的敵意是無中生有,莫名其妙。

    這下可好了,冤家路窄,她們居然在同一家報社共事,老天爺也未免太會惡作劇了。

    「呃,何學姐,你還在為在校時的陳年往事怪我?」

    何映霞陰沉著臉,可惜她生就一張大家閨秀的細緻容顏,實在應該匹配一個優雅的氣度。「我跟你是新仇再加上舊怨。」

    「新仇?」思薇關上水龍頭。「我又哪裡冒犯你了?」

    何映霞眼中的怨尤更深了,她咬牙寒聲說:

    「你搶了我的工作,害我淪落到去拉廣告的地步,你說,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暗叫一聲苦,老天,她怎會又惹上這個心胸素來狹窄、生性多疑的女人?!以前是因暗戀秦羽軒未果,把一腔怨怒遷移到她身上,整整讓她在學校裡不得安寧了兩年。現在可好,莫名其妙又搶了她的飯碗,這下她豈會善罷干休?!

    唉!是她命中注定的嗎?怎麼避開了-個尖酸刻薄的蕭麗琴,又惹來-個善妒好嫉的何映霞?

    「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思薇由衷地說,盼能稍稍化解何映霞的怨恨,她真不知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麼?!因為,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抱歉?」何映霞扭曲著唇角,沉聲說:「別以為這兩個字就可以打消我心底對你的恨意。」

    「那,你要我怎樣?辭職謝罪?」思薇也有點火了,她不知道何映霞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都算在她的頭上。這場莫名其妙的紛爭和怨結,真是教人有種欲哭無淚的無力感。

    「辭職?哼,就算你辭職也難消我心頭之恨,你知道嗎?」何映霞逼近她,眼中寒光點點。「為了調到財經組,我費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如願以償,而你,」她恨恨地從齒縫中迸出:「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了我的飯碗,你說,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挺起背脊,她深吸口氣,艱困地壓制下一股發麻的寒意。「對不起,我只能說--我不是有心跟你較量的,雖然我對你的際遇感到不乎,可是--」

    「你省省吧!」何映霞輕蔑地打斷了她。「少來這套貓哭老鼠假慈悲的把戲,我何映霞不須要你可憐。」

    思薇忍著氣,她點點頭,連口紅也不想補了。「那我也無話可說,隨你愛怎麼樣,我楊思薇悉聽尊便!」說完,她不理會何映霞一臉欲罷不能的怒焰和憎惡,快步離開洗手間。

    在電梯內,她一直苦笑,真是無妄之災,她為什麼總會無端招來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麻煩呢?

    她鬱鬱寡歡地坐在辦公桌前趕寫著新聞稿,胸中糾結如一團理不清的毛線。

    「楊思薇,怎麼了?瞧你板著一張臭臉,是不是稿子寫得不順手?」她抬起頭,望見採訪主任管浩風。

    看不出這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渾身上下仍洋溢著一股朝氣蓬勃的神采,那似笑非笑的眼眸,清亮有神,不時閃爍著成熟和智能的光芒。

    這位充滿魅力,揉合了年輕人的奔騰和中年人成熟的報業人才,的確是個卓越出眾的男人,更別提他的才華洋溢和能言善道是如何蠱惑人心,特別是女性那顆怦然亂撞的心。

    拜她是龔德剛得意門徒之賜,托他是龔德剛結拜兄弟之福,思薇才能蒙這位向來眼高於頂、恃才傲物的報界奇才眷顧。

    聽說,管浩風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旦專注於工作上,他可以通宵達旦,六親不認,和他共事的人更常常領教他的吹毛求疵,嚴苛無情。

    這傢伙不但文采斐然,攝影技巧更是出類拔萃,充滿了人性化的風格和細膩生動的色彩。不過,在新聞業界他的風流情史可也是名聞遐邇,絲毫不遜於他的才情。

    「沒什麼,只不過有一些很深的感觸罷了。」思薇淡淡地說,漂亮的眼睛有一絲難掩的蕭索和疲倦。

    管浩風銳利地打量了她-會兒。「願不願意跟我談談你的困擾?」他緩聲問。

    思薇細細研究他的表情,沉吟地咬著唇。「你什麼時候變成我們採訪組的心理諮商顧問了?」

    「更正你的話,我並不想做採訪組的心理醫生,只想做你楊思薇個人的心理醫生。」管浩風含笑說,迷人的眼睛裡有兩簇奇異的火光。但他的表情卻是漫不經心,讓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用意。

    思薇困窘地微微紅了臉,但她仍保持鎮定的態度。「管主任,人言可畏,你不怕蜚短流長,我可在乎別人的閒言閒語。」

    管浩風灑脫地揚揚眉,眼睛的光芒更璀璨了。「我剛剛用了什麼不當的措辭令你惴惴難安?」

    「你根本不用說什麼或做什麼,只要你走到哪兒,話題就跟到哪兒。」思薇撇撇唇,沒好氣的說。

    「呵呵,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管浩風俯下身緊盯著她。「你又何必活在別人的意見中。」

    思薇接觸到他那一雙「會說話」像磁場般的黑眸,心湖裡不禁一陣浪花翻滾,她忸怩不安,竭力維持平穩的聲調。「如果我們真可以灑脫到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那麼,輿論又怎能產生制衡的力量?而我們新聞從業人員又何必那麼辛苦地想把社會上所有發生的事件真實無偽地呈現在大眾面前?」

    管浩風的黑眸閃了閃,激賞的光芒如寒星般耀眼。他連連點頭,笑聲裡有著喝采。「說得好,無怪乎龔德剛會那麼愛護你,你的確有令人佩服之處。」

    思薇的臉更燙了,她轉動眼珠正擬該如何移轉話題時,驀然驚覺辦公室裡有不少眼睛正對他們行「注目禮」,她連忙委婉地下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成為辦公室裡的焦點話題,拜託你趕快走吧!」

    管浩風神閒氣定,他轉眼瞥了瞥周圍那些好事者的尊容之後,悠然自得的笑道:「嘴巴長在別人身上,要人不說話何其困難?你又何必心存忌憚,耿耿於懷呢?」

    「可惜,我的臉皮薄,無法練成閣下那種子彈都穿不透的鐵皮功。」思薇揶揄他。

    管浩風笑得好得意,絲毫不以為忤。「哈,我早就聽龔德剛說過,你尖牙利嘴,氣死人不償命,看來,他那老小子定是吃了你不少苦頭。」

    思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然,我怎會被他趕出門外呢?」

    「好了,說話別這麼沖,到我辦公室坐坐,我們來談談你最近的工作狀況。」

    「有什麼好談的?我又沒延誤過任何稿件。」思薇鑒於他那罄竹難書的風流艷史,基本上不願意跟他有太多的牽扯,免得惹人閒話;更何況,有個虎視眈眈的何映霞窺伺在側,她的一切舉措不能不小心謹慎。

    管浩風看出思薇眼中的躊躇,他輕佻起濃眉,好整以暇地玩弄手中的筆。「談談你在這裡的孤立無援,有苦難言的心情如何?」

    思薇一凜,臉色微變。「你——」

    「我怎麼知道的,是不是?」管浩風放下筆,唇邊綻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這個世界喜歡議論別人是非的傳聲筒不少,而我身為一家報社的主管,辦公室裡所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應該瞭若指掌,否則,我怎麼去指揮屬下,管理他們呢?」

    思薇輕蹙著秀眉,沉思不語。

    管浩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洞悉地笑道:「你是不是怕跟我走得太近,馬上會成為花邊新聞的女主角?!」

    「……」思薇囁嚅著,連耳根都熱紅成一片,第一次有種無所遁形的尷尬和無措。

    「放心,我向來恪遵一句名言:『好兔不吃窩邊草』,你什麼時候看我跟女同事牽扯不清過?」

    思薇咬著唇,難堪地無言以對。

    管浩風眼中笑意橫生。「何況,你是龔德剛的高徒,我再怎麼色膽包天,也不敢打你的主意。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他那揶揄促狹的口吻更逗弄得思薇坐立不安,窘迫不已。她今天終於領教到管浩風的厲害了,他真的可以讓人又敬又怕,哭笑不得。難怪,他這個採訪組主任的寶座坐了六年仍屹立不搖。光是他那套御人術,便無人可望其項背。

    思薇當然只有乖乖聽從地跟他進了他的辦公室。

    「好吧!你想問什麼,小女子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思薇挖苦的說。

    管浩風搖搖頭,歎道:「這麼出眾的容貌,偏偏有張鋒利如刀的嘴,說你是朵帶刺的薔薇,倒真是恰如其分。」

    思薇不以為意地撇撇唇。「薔薇雖然多刺,但只要小心拿捏,定可毫髮無傷,重要的是,看你以何種心態去對待她。」

    管浩風震驚了一下,俊逸儒雅的臉孔上難掩喜愛和欣賞的神采。他深深注視著她,低沉的說:

    「你真是語驚四座,常常不經意地說出一番發人深思的妙語來。像你這樣外表出色,內涵豐盈的人,就像一顆光采奪目的鑽石,教人渴望擁有又怕保藏不住。難怪,你的朋友和敵人都不在少數。」

    「你找我來就只是為了跟我談這個嗎?」

    管浩風犀利地緊盯她,迷惑的說:

    「為什麼你說話總是帶著冷冷的芒刺?莫非你害怕讓人進入你真實的內心世界?害怕讓人洞悉你心靈深處的孤寂和無助?」

    思薇僵直了身子,她眼光森冷幽暗,語氣生硬而戒備十足:「你真的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還是我誤導了你的錯覺?你會這麼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

    「防衛心這麼重?」管浩風點上一根煙,悠然成熟地吸了幾口煙,他緩緩吐出煙霧,眼光迷離而深邃。「你是不是覺得惱怒?覺得我撕破你的尊嚴?讓你育種赤裸裸的、招架不住的憤怒和挫折?」

    思薇雖然震懾於他敏銳的觀察力,但她的自尊不容許她開口承認。她只有昂起下巴,緘默不語。

    「思薇,我無意令你難堪,請你恕我交淺言深--我之所以說這些實在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許多自己的影子。」他頓了頓,捺熄了煙蒂,眼光變得專注而嚴肅。「以前,我跟你一樣,有一顆熱血澎湃的心,更有一份孤芳自賞的倨傲,當然,少不了一副愛管閒事、不平則嗚的俠義心腸。我一直以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問心無愧,也不必刻意害怕得罪人,雖然,我真的因此開罪不少人。然而,在新聞界打滾了數年之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雖然在工作上我有了一番小成就,但,放眼望去,整個新聞界,竟沒有幾個真正知心的朋友。贏了功名,輸了朋友,這就是我內心深處一直引以為憾的事。」他若有所思地掀動一下嘴唇。一曲高和寡,在這個金錢掛帥、功利熏心、人人自危的時代,身為新聞從業人員,背負了太多身不由己,沒有多少人有心思去關懷朋友,甚至分享朋友的喜怒哀樂,更別提在強烈競爭、自顧不暇的情況下,你能贏來多少友誼。也許,有很多人他根本不在意這些,甚至,他的成功就踐踏在別人、朋友的頭頂上。但是,你的個性和我的個性太相像,我們雖然渴望贏來掌聲,卻又無法承受掌聲背後的孤寂。這也是為什麼自古英雄多寂寞的原因。」

    「那麼,在這些年深刻的經歷中,你領悟出什麼因應之道?」

    「沒有,我發現你根本沒有辦法去面對別人對你的愛恨憎惡。爬得愈高,你的成就愈非凡,圍繞在你身邊的知心朋友愈少;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情況相反,我的知心朋友就會回來嗎?不見得這是對。因為一個會怨妒你成就的朋友,當然也不會在你落魄時和你患難與共,這本來就是個笑罵由人的社會,所謂高處不勝寒,你只要知道取捨,於心無愧,其它的也就不必太過介意。否則,旁人隨意一句話,都會讓你耿耿於懷,寢食難安的。」

    思薇深思地緊抿著唇,半晌,她幽幽然地輕歎:

    「你是刻意引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點醒我,以解我目前所面臨的困擾,是嗎?」

    「你是聰明人,又何必作繭自縛?老實說,你根本不必對何映霞感到內疚,沒有你,她一樣會被調職的。」

    「為什麼?我記得吳瑛潔說過,她的表現不差。」

    管浩風冷冷地笑了。「大概是太急功好利了吧!她常常跟受訪者牽扯不清,不單超過了職業的範圍,甚至忘了如何拒絕受訪單位的贈禮了。」

    「你是指--」

    「我們都知道,報社嚴禁記者收受賄賂品。但是,大眾化、公開化的紀念品,只要不失記者本身的立場和職業道德,分寸拿g得好,報社並不會千涉或者嚴禁。如果,私下拿對方的贈禮,那不就跟受賄沒有兩樣了嗎?一個拿了人家好處的記者,還能保持客觀的立場報導消息嗎? 」

    「這麼說,可是,」思薇忽然生氣起來。「你們但不該拿我來當替死鬼,被你們這麼一搞,我倒成了搶人飯碗的惡人了!」

    「何必氣呼呼的?這叫作順水推舟。」

    思薇反唇相稽:「說得好聽,順水推舟?哼,我看是借刀殺人吧!」

    管浩風有趣地盯著思薇氣得紅通通的臉,他失笑地搖搖頭。「幹嘛用這麼嚴重的字眼?上頭並沒有特意要製造你們之間的心病。」

    「沒有才怪!」思薇咬牙切齒地:「你們這些當頭頭的人最奸了,一肚子鬼計,什麼借刀殺人、聲東擊西、移禍東吳、殺雞儆猴,滿腦子政策花招,最擅長玩離間嫁禍的花樣,居心惡毒無比。」

    管浩風訝異地睜大眼睛,他好笑地咧嘴問:

    「哇!我真是開了眼界,小姐,你知不知道被你批評得一無是處的人是誰?別忘了,他們可是你的衣食父母啊!」

    「衣食父母又怎樣?做人要有風骨,不可為五斗米折腰。」思薇振振有辭的說。

    「呵!若不是我瞭解你是怎樣的人,我會認為你是在唱高調,太過矯情。」

    思薇舔舔唇,義正辭嚴的反駁:「可是你不能否認,因為你們曖昧不明的處理,平白讓我多了一個不友善的同事,甚至是敵人。」

    「沒那麼嚴重吧!」管浩風揚揚眉。「再說,她本來的下場是應該被撤職的,若不是她哥哥跟我們安先生有點交情,她那能混到廣告組去?反正,」他聳聳肩,揶揄地掀了掀嘴唇。「她這個人愛拉關係,擅長逢迎拍馬屁那一套交際手腕,讓她去拉廣告不是正好人盡其材。」

    「我發現你這個人嘴巴也很毒。」

    「不毒,怎麼管束得住你們這一批伶牙俐齒、咄咄逼人的部屬?」

    思薇站起身,促狹地眨眨眼。「小心,留點口德,否則,到被推翻那天落個屍骨無存的慘劇。」

    管浩風倏地拉下臉,煞有其事地沉聲警告她:「你再這麼目中無人,尖酸刻薄的話,第一個屍骨無存的人就是你。」

    「沒關係,龔德剛會替我報仇。」思薇甜甜一笑。

    「別太有把握啊!」管浩風在她離開前補充了一句。

    思薇返回自己的辦公桌,突然,她發現整個辦公室的同事都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光望著她,有些甚至竊竊私語,對她指指點點起來。

    剛剛輕鬆自如的心情飛逝了,她沉重地望著寫到一半的稿紙,苦澀地歎道:要做到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談何容易?!人言可畏,有時候無中生有的謠言和旁人不屑多疑的眼光,甚至比一把鋒利的刀刃更能置人於死地!

    握著筆桿,她久久不能下筆,彷彿握著一把沉重的刀鏟。「不要太在意他們。」她的肩頭多了一隻溫暖的手,她抬起頭,接觸到吳瑛潔的溫柔眼光,不禁心中-震,眼圈紅紅的。

    「不要理會他們,這世界本來就有很多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不然,太平世界早就來臨了,對不對?」

    這三言兩語,猶如寒流地域中的一道暖風,思薇不禁由衷地綻出了帶淚的微笑。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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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5: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方敏芝泡煮一壺咖啡,她倒了一杯遞給秦羽軒,自己也拿了一杯。

    她坐在柔軟舒適的真皮沙發內,細細梭巡著秦羽軒的每一個表情。

    正在研究一份訴訟案件的秦羽軒,感應到她溫熱有力的注視,不禁抬起頭,饒富趣意地笑問:

    「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莫非我臉上多個鼻子?!」

    方敏芝白了他一眼。「要是這樣,我心裡的一口怨氣也算有個出處。」

    「怎麼?我開罪你了?火藥味那麼濃?」

    「不濃才怪!」她重重放下咖啡杯。「我都回來半個月了,而你--竟然毫無動靜,每天都泡在你的法律案件中,喂!你是不是跟我打太極拳,故意把我押在這裡,以順逐你秦大律師『孔融讓梨』的仁愛精神? 」

    「『孔融讓梨』?老天!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怎麼半句都聽不懂?」秦羽軒微笑著,仍是一副溫文儒推的神態。

    「你跟我裝蒜?!好,等楊思薇投到別人的懷抱裡去的時候,你可別後悔莫及。」

    秦羽軒唇邊的笑容凍結了,他不自然地握住咖啡杯,一連喝了好幾杯。

    「咖啡可不是酒啊!不能用來澆愁的。」方敏芝淡淡地諷刺他。

    一抹痛楚飛進眼底,秦羽軒嗄啞的說:

    「敏芝,你何苦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忍心見你把幸福白白拱手讓人。 」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

    「你少來,什麼宿命論調,幸福要靠自己去爭取,憑什麼坐在家中等它從天而降?而且你欠楊思薇一個解釋,你有責任去對她澄清你娶我的苦衷,不該讓她帶著誤會嫁給別人。」

    「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我怕面對她,那種既渴望又害怕的心情你是不會了解的。何況又發生了--」他的臉扭曲了,眼底凝聚著一份深刻的悲哀和痛苦。

    「發生了什麼?」

    秦羽軒顫悸地點了根煙,他狠狠地抽了幾口。

    「羽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方敏芝急切的問道,被他眼中那份無言的悲痛和煎熬所震懾了。

    在她以為他不可能回復的時刻,她聽見他充滿自責聲音。「我——欺侮了她——」

    「什麼?」方敏芝震驚莫名。

    秦羽軒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顱。「我--我不知道,怎會克制不住自己,只知道激情埋沒了理智,事情就發生了,就--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拜托,羽軒,你停止虐待自己可不可以?你以為楊思薇是未成年少女嗎?這種事,我相信如果她不願意,也不會發生的,對不對?相信我,我是女人,男人可以因為欲和女人做愛,而女人通常只有一個原因--愛。」她像母親似的,輕輕地撫摸他兩道深鎖的愁眉。

    「她是第一次是不是?」

    秦羽軒愧疚地點點頭,臉色灰白。

    「傻瓜!」方敏芝輕輕責怪他。「你想,她守身如玉這麼多年,為什麼卻肯把貞操獻給你?若不是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你想,有可能發生如你所說的什麼激情埋沒理智的事嗎?」

    秦羽軒的眼睛發亮了,他的臉上多了一層耀眼的神采。「你是指--」他不敢置信地,半是期盼半帶遲疑。

    「呆子,還要我明說嗎?」方敏芝皺皺鼻子,沒好氣地瞪著他。「她不是和姚立凱訂婚了嗎?為什麼還願意跟你……再說,女人對這種事很敏感的,沒有感情,除非暴力或特別的原因,她們不會隨隨便便跟人上床的。」

    「可是,她事後的反應很激烈。」他沮喪的說。

    「是嗎?」方敏芝思考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什麼過分的舉止?女人對男人事後的態度特別敏感,稍一不慎是很容易產生誤會的。」

    「我--」

    「你什麼呀!難道你真要眼巴巴見她嫁給別人你才采取行動啊!」方敏芝生氣地撅起紅唇。「哼,你以為感情是廉價品,可以教你讓來讓去的。」

    秦羽軒眼底忽然湧現了一抹頑皮的笑容,掃除了陰霾的神色。

    「笑什麼?想通了是不是?」

    秦羽軒見她挑眉瞪眼的嬌嗔模樣,不由愁懷盡褪,促狹之心頓起。「瞧你一副三娘教子的威風姿態,我不禁替那位遠在紐約的康先生捏把冷汗,看來他將來的日子不好過了。」

    方敏芝又羞又怒,紅著臉大發嬌嗔地打了他一下。「你敢取笑我?看將來在楊思薇跟前我替不替你美言?!」

    秦羽軒揉揉肩頭。「好凶悍的女人。」他失笑地頻頻搖頭。「不知康先生知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方敏芝嬌俏地擠眉弄眼。「不勞你費心,他清楚得很。」

    「看來這位康先生八成是畏妻的男人。」

    「是又怎樣?」方敏芝不甘示弱地頂回去。「你沒聽說過台灣話有句名言:『怕妻大丈夫』嗎?」

    「是是是,你方小姐言之有理,才高八斗,不但一肚子洋墨水,就連台灣俚語,你也能朗朗上口,我秦羽軒甘拜下風,五體投地可以吧!」秦羽軒打趣道,神情和剛剛的憂郁消沉判若兩人。

    方敏芝看在眼底不由感慨萬千,情字磨人何其深刻:

    「羽軒,早點去找楊思薇吧!」

    秦羽軒心頭一陣緊縮,他震驚地注視著她。「我會的,等我送你回美國解除我們的婚姻關系之後。」

    「你是指--」

    「也該到了我們結束這段婚姻的時候了,不要讓康先生望穿秋水,等你的事塵埃落定後,我會去找思薇的。」

    *                  *                       *

    這是思薇連續第四天在晨間感到頭昏想吐,她臉色蒼白地抱住翻攪作惡的胃部,冷汗涔涔,心裡的恐懼感愈來愈深,老天!她的月事已經遲了兩個星期了,她一向沒有月經不規律的困擾,而這些天的反胃、昏眩和疲勞,在在令她驚懼恐慌,她該不會……

    老天爺不會這麼殘忍吧!一次禁忌的歡愉,要她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這種懲罰未免太嚴酷了吧?!

    希望不是——她在內心深處虛軟無助的禱告著,祈求著——她付不起這種昂貴的代價,這會毀了她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晚上,七點鍾她由財政部轉回報社,剛坐在辦公桌前,坐在她對桌,跑消費新聞的李君蘭正坐在辦公桌前用餐。

    「楊思薇,你吃過沒有?我這裡還有雞腿一件,你要不要將就著吃點?」說著,她還熱心款款地打開餐盒給思薇看。

    思薇笑著正准備婉謝她的好意,忽地,一陣嗯心往胃裡竄了上來,她連忙捂住唇,臉色猝變。

    李君蘭錯愕地盯著她,瞬時傻了眼,呆若木雞。

    思薇止不住泉湧而至的酸意,她慌忙拿著自己的皮包。「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她匆匆逃向洗手間。

    關上門,就著馬桶大吐特吐起來,她難過地溢出了眼淚,幾乎連苦澀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整個胃像經過一番戰火蹂躪,掏得一乾二淨,面目全非。

    她虛弱地拉動把手,拉下馬桶蓋,跌坐在上面,渾身就像歷經一場劇烈的馬拉松賽跑虛脫無力。

    就在她強忍住孱弱疲乏和胸腔內日漸擴散的恐懼,准備開門出去時,她聽見一陣清脆細碎的高跟鞋踩跺的聲響,接著,她聽到一段令她又憤怒又難受的對話:

    「我們准備看好戲,我敢跟你打賭,楊思薇啊八成是懷孕了。」她聽出那是何映霞的聲音。

    「嘖嘖,這下子她可真是陰溝裡翻了船,這種未婚懷孕的丑聞在報社裡可是驚天動地的--喂,依你看,她孩子的爸會是誰呢?」思薇分辨不出這位聲音無比尖細刺耳的女人是誰。

    「誰知道?她小姐勾引男人的本事可是堪稱一絕,誰知道讓她大了肚子的男人是誰?說不定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何映霞的語氣真是尖酸惡毒。

    「說的也是,說不定是她以前的靠山龔德剛,說不定是咱們那位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管浩風。」

    「說不定--連咱們那位向來樞得出名的安啟楊也在名單上。」何映霞冷冷地嘲諷道。

    兩個女人頗有默契地笑了出來,笑得得意洋洋。「這下子看她還做什麼戲?哼,看她平日一副自命清高的神氣模樣,骨子裡還不是男盜女娼那一套,咱們就等著看笑話好了。」

    她們曖昧地低笑了幾聲,然後又伴著刺耳的腳步聲離開了洗手間。

    思薇悲憤而酸楚地貼在門板上,淚水紛紛跌落,羞辱挾帶著寒心,席卷了她所有的感覺。

    好久好久,她才艱難地克制自己翻騰的心情,思緒一直停留在一個問題上:如果,她真的懷孕了,她該怎麼辦?首先面臨的是——她不能留在報社裡,有這麼多人等著看她的笑話,她豈能在這裡自取其辱?雖然這是個瞬息萬變、包羅萬象的時代,未婚懷孕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排斥,不被見容。但,她再新進、前衛,她也做不到像某位女明星一樣,赤裸裸地、理直氣壯的把自己未婚生子的事實陳列在大眾面前,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簡單自然,甚至還掀起一陣「未婚媽媽」的熱潮。

    她茫然地打開浴廁的門,望見梳洗鏡台中的自己,那張淚痕狼籍,蒼白得像鬼一般的容貌,她豈能這樣狼狽地走出去?不管如何,她都該維持最起碼的尊嚴,潔淨清朗地站在別人面前。

    她稍稍梳理一下儀容,顫抖地補上口紅、然後深呼口氣,大步走回自己座位前。

    她剛坐下,就看見壓在台燈下的便條紙,上面潦草的寫著:

    晚上我開車送你回去,順道一塊兒消夜。

    PS:請別破壞我難得的雅興。

    吳瑛潔

    思薇苦笑了一下,她跟吳瑛潔還真是不打不相識。目前在世界時報裹,除了管浩風,也只有她對自己比較友善關懷。在經過方才洗手間所發生的一切,這張小小的便條,對思薇而言不啻發揮了雪中送炭的功能。握著紙條,她的眼眶濕潤了。

    *                  *                      *

    思薇和吳瑛潔坐在永和著名的豆漿店裡,這附近有許多店家的消夜和早點一樣有名。

    「我常一個人開車回家,經過這裡,常忍不住來喝一碗稀飯,點些精致可口的小菜,感覺好象回到小時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馨。」吳瑛潔感慨說,眼中凝聚著一股深遠的感傷情懷。她見思薇握著筷子,卻滴食未沾,忍不住露出關懷的眼神。「多少也吃點吧!這種清淡的食物是不會令人反胃的。」

    思薇僵直著肩膀,臉色泛白。「你——」她眼光質疑,含著戒備的意味。

    「你去檢查了沒有?有時候女孩子的生理期就像個頑皮的小精靈,出其不意地偶爾惡作劇一下,總是攪得人心慌意亂,七上八下的,習慣了它的習性,也就不必太緊張。」

    思薇羞愧地垂下頭。「我,我不敢去,我怕知道結果。」

    「可是,你在這裡胡思亂想,提心吊膽的也於事無補啊!」

    「我--一」思薇心更亂了,她眼中湧現了淚意。「我——我真的亂了方寸,不知何去何從。」

    吳瑛潔了解地拍拍她的手。「先吃點東西吧!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醫院檢查,我認識一位醫德還不錯的女醫生,先確定了也好拿定主意看應該怎麼做。」

    思薇咬著唇,遲疑不定,完全失去了主張。

    「這樣好了。晚上你就睡在我那兒,明天一早我陪你去醫院。說不定,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所以影響了生理周期。無論如何,不要杞人憂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再棘手的事,也仍有解決的辦法。何況,」她對思薇溫煦地笑笑。「你又不是沒有朋友。 」

    思薇的眼眶不禁盈滿淚痕,在這樣溫馨感人的情景下,她除了點頭,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                  *                      *

    思薇面對著這位年近半百,面貌慈藹莊重的女醫生,突然覺得自己好象聆聽法官宣判的疑犯,全身繃得緊緊的,一顆心更是怦怦直跳。

    女醫師看了一下驗身的報告,看看思薇僵硬而屏息凝神的神情,慢條斯理地宣布了檢驗結果。「驗尿的結果呈陽性反應,你是懷孕了。」

    思薇全身的血液凍結了,有片刻她完全沒有反應,只覺得渾身冰冷,像被宣判死刑的囚犯--感受不到生命的希望。

    女醫生同情地審視著思薇慘白的臉,緩慢地盡自己的職權,她柔聲告訴思薇。「如果你不想要這個孩子,記住,要在受孕三個月內施行人工流產手術,否則,等胎兒大了危險性就大了。 」

    思薇竭力控制近乎崩潰的情緒,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我會好好考慮的。」

    她拖著疲軟的雙腿走出診療室,看見坐在長沙發等候、一臉關注的吳瑛潔,她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吳瑛潔連忙扶住她。「不要太悲觀,你還有選擇的機會。」

    淚水模糊了思薇的視線,她迷亂無助地搖搖頭。「我的心好亂,我根本——不知該怎麼辦。」

    「或許,你可以找孩子的爸爸一塊兒商量。」吳瑛潔輕輕建議她。

    「不!我不能,我死也不願意讓他知道--」思薇反應出奇強烈,她全身都繃緊了。

    「好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睡一覺,晚上也不必去上班了,我會幫你請假。」

    「我才來沒多久就請假,恐怕不太好吧!」

    「總比你無精打-,抱著病懨懨的心情來上班好吧!你放心,我會找人代你去經建會取資料的。」

    「吳姊,我——」她一臉感激,不知何以表達內心那份謝意。

    「不必跟我客氣,我們是不打不相識,難得有這個福緣能夠共事,你就不必跟我見外,好好回去休息。也許,你會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也不一定。」

    「皆大歡喜?」思薇飄忽地苦笑著。「除非--奇跡出現吧!」

    *               *                  *

    轉反側了一夜,思薇仍無法拿定主意,整個漫漫長夜,她的腦海-直徘徊在感情和理智的掙扎中。傾向感情的聲音告訴她,不要隨意扼殺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他不但和你親密地緊附在一起,一起呼吸,一起承擔著生命中的喜怒哀樂。除了命運相連外,令她無法狠下心的是--他延續了秦羽軒的血脈,如果他們注定無緣廝守,這個孩子便成了他們之間唯一最具意義、可堪回憶的憑借。

    如果,她真的無法徹底斬斷對秦羽軒的感情,那麼,她也不必再自欺欺人地否認一個她死也不敢承認的事實--她愛他,即使經過歲月的流逝,人情的幾度炎涼,縱然她已從一個純真明朗的少女,蛻變為美麗能干、獨當一面的女強人。但,在感情的領域裡,她仍是執拗而專一的,無情的歲月依然吹散不去她埋藏在心底的深情。

    因此,盡管她全身上下的理智;她憑恃多年、引以為傲的練達自制,以及豐盈的見聞閱歷,都卯足了全力、嚴重地警告她--把孩子打掉,但她仍然狠不下這個心。

    雖然,她清楚地知道,這會葬送了她辛苦多年才建立出來前途可觀的事業。

    這就是身為人類最真實而不可抗衡的悲哀吧!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命運繩索上,有的人輕松自得、安然地抵達了繩索的彼端。有的人則巍巍顫顫地在途中掙扎,也有的人摔下繩子掉落在無底無邊的深淵中。

    她淒迷地暗彈珠淚,驀然想起最近常聽見趙傳的一首名歌《我是一只小小鳥》: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烏兒

    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啊你們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當我嘗盡人情冷唆  當你決定為了你的理想燃燒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有所得必有所失,要留下這個一夜貪歡所制造出來的小生命,看來,她必須咽下生命的苦果,這也是上天對貪情縱欲的男女一種懲罰吧!

    一整晚,她就在這樣胡思亂想,翻來覆去地在悲觀中度過最難捱的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去財政部一趟,詢問了一下有關新銀行籌設申請的初審作業方案。取得初步的了解後,她到靠近報社的咖啡屋小坐了一會,要了一杯奶茶。她順便待在那裡稍事休息。一夜無眠,在加上害喜得厲害,她難受得真想留在家裡,趴在柔軟舒服的床上,不要讓人見到她的狼狽和窘態。

    可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福氣,如果她想保有這份工作,她就必須維持敬業樂業的工作態度。只是不知她未婚懷孕的事是否能被上頭的人接受。

    恐怕很難吧!這是個再現實不過的社會,而她所從事的又是個競爭激烈的行業。天曉得,有多少人正等候著踩著她的背脊爬上來?

    她喝口熱茶,想想,反正--事已至此,她就看開點,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掏出筆,准備撰寫剛到手的新聞稿。洋洋灑灑繕寫完畢,她順了順稿子,看看手表,快六點了,她該回報社了。

    剛進入辦公室,她又感應到同事們頻頻投來的異樣眼光,她故作鎮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雙手緊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這種有色的眼光多久,更別提等她的身體變化時,他們那種譏屑嘲諷的神色了。

    就這難堪而心痛莫名的時候,她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她握起聽筒,聽見自己疲憊的聲音:

    「財經組,我是楊思薇。」

    「楊思薇,你還好吧!」她聽見何映霞冷淡多刺的聲音。「我聽說你昨天玉體微恙,是不是頭暈想吐,害喜得很厲害?」

    思薇怒不可遏,她握著聽筒的手不能自抑地顫抖著。「你--打這通電話是何居心?」她顫聲問。

    「我呀,哈哈--」她嬌笑著,不懷好意地笑著回答:「只不過是居於學姊的情誼,想奉勸你最好識相點,要不然你很快就會淪為辦公室的笑柄。我可不忍心見自己的學妹成了別人議論紛紛的對象。」

    思薇氣得渾身打顫,但,她強忍著,硬生生的以一股冷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說: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你是多慮了,畢竟,我們辦公室裡無所事事的人並不多,因此,會無聊到去嚼舌根,揭別人隱私的人大概也只有少數幾個吧!」

    「你--好,你行,你嘴巴厲害,我們到時候看看,等你大著肚子成為辦公室裡的趣談時,你還能這麼神閒氣定嗎?」

    「這不勞學姊費心。」思薇冷靜地回答,不給何映霞反擊的機會,迅速掛了電話。

    坐在辦公桌前,望著對桌李君蘭帶著幾分好奇,幾許關懷的眼神,她勉強壓抑下一股想要落淚的酸楚和悲切,佯裝無事的攤開稿紙,准備就目前股市低迷的市場情況寫篇分析特稿。

    直楞楞地盯著稿紙發呆,旋在半空中的筆硬是擠不出只字詞組。接著,惱人的電話又響了。她苦惱地扔下筆,接起電話,心裡直嘀咕,如果又是那個心胸狹窄、喜歡落井下石的何映霞,她可不會再忍氣吞聲了。

    「財經組。」她無精打采地說。

    「思薇,我是管浩風,你能來我辦公室一趟嗎?」

    「什麼事?」她聽出他語氣中不尋常的凝重和遲疑。

    「見面再談,好嗎?」

    她能說不嗎?

    進了管浩風的辦公室,她看見管浩風難得一見的嚴肅面貌。他或許倨傲不羈,卻甚少板起臉孔,更別談一絲不苟得令人怯步。即使在責備部屬時,他也頂多采用指桑罵槐、犀利嘲謔的態度。

    如今見他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神態,思薇不禁感受到一股奇異而陌生的氣氛。「想來,你是有為難的事而不知道如何啟齒?」

    管浩風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眼底閃過一絲類似驚奇和愧疚的神色。「你先坐下來,我的確有件棘手的事。」

    思薇在他桌前的轉椅上坐下,她態度反常的沉靜自若。「說吧!我在新聞界四年多來,早就磨出一顆處變不驚、健壯過人的心。你放心,我不會被你的話所打倒。」

    管浩風為她從容鎮定的風范折服,更有份近似心疼的感覺。「思薇,你真是一個聰穎善感的女孩子,只可惜,你錯生在一個現實無常的時代裡。」

    「你還是老實說吧!我是不是被fire了?」

    「沒有,只是,」他歎了口氣,遺憾地續說:「上頭很介意最近在辦公室裡的閒言閒語,特別是這種不利於你的流言,你也知道,你目前跑的路線相當熱門,有很多人躍躍欲試,渴望取代你。如果傳言屬實,對你相當不利,」他停頓了一下,凝神盯著她。「你該不是真的懷孕了吧?」

    「你不是有第一手的資料嗎?」她淡淡微笑,神色間半含諷刺半帶點落寞的淒迷味道。

    管浩風點了根煙,表情深思難測,半晌,他低啞地說:「你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把孩子打掉,第二趕快和孩子的父親結婚,堵住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的大嘴巴。」

    「你好象漏了一條,那就是卷鋪蓋辭職。」

    「思薇--一管浩風震驚而又不忍地注視著她微微泛白的臉。

    「你以為我不知道上頭所作的暗示嗎?」

    「事情還沒嚴重到這種地步--」

    思薇牽強地笑一笑。「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夾在中間難做人,事實上,這幾天我想了很久,我早做了最壞的打算。」

    「思薇,」管浩風想勸服她,卻又不知從何談起。畢竟,在這種私人事件上他只是局外人,又對其中隱情毫無頭緒。

    「你不必勸留我,也不必覺得難過,我曾經想打掉他,但,基於母性的本能,還有太多太多感情上的牽絆,讓我無法這麼做。至於新聞工作雖然一向是我最鍾愛的事業,但,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也讓我看盡人世間的冷暖炎涼,離開--縱有不捨,卻也算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

    「我懂你的意思,你常在現實和理想的夾縫中掙扎。其實,只要稍有正義感的人,誰又 何嘗沒有這種無可奈何的煎熬呢?身為現代的知識分子,面臨著脫序的文明社會,又有幾個人沒有這種椎心刺骨的沉痛感呢?」管浩風語重心長的說。

    「這麼說,你也同意我的選擇了。」

    「我能挽留住你的心嗎?只有希望你不會因此對新聞工作寒心,有朝一日,我樂見你重新帶著鋒利的筆再回到新聞工作的崗位上,為混淆、泛濫的N聽媒體注入一股清新純淨的洪流,讓你的孩子能在澄淨無染、客觀詳實的知性空間中成長。」

    思薇聽了,不禁綻放出內心深處的微笑,動容的神采蕩漾在眼眸裡,愈發顯得晶瑩清澈。「謝謝你,我也不便拖延太久,可能的話,我會在一星期之內辦妥離職手續,我相信很快會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遞補應該不是問題。」

    「沒想到,我們共事的緣分如此淺。」管浩風低低歎息,語氣中含著深深的遺憾。

    「天下沒有恆久的緣分,在這短短的相處中,能蒙你關愛提攜,我實在有說不出的——」她猛然捂住唇,彎下腰忍住暈眩、嗯心的不適感。

    管浩風連忙站起來俯向她。「你還好吧!」他匆忙倒了一杯水給她。

    思薇拍撫著胸口,臉色蒼白如紙。「我還好--」她勉強擠出一絲虛浮的笑容。

    「看來,你這個媽媽不好當,小家伙很會折騰人。」

    思薇喝了一口水,想笑卻無能為力。

    「我看你還是回家休息算了,看你這麼難過的樣子,不必硬撐著上班。」

    「這,不太好吧!」她躊躇著。

    「聽話,回家好好休息,我可不想讓龔德剛怪我,說我不盡人情虐待他的得意門生。」

    管浩風一副開玩笑的口吻,但眼睛的光芒卻是堅持認真的。

    「好吧!看在龔老師的面子上。」她站起來。

    「我開車送你回去。」

    「不!千萬不可以,辦公室的流言已經夠多了,你不要再制造新的話題了。」

    管浩風悠然地抬抬眉毛。「你怕什麼,反正你都不干了,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思薇有點啼笑皆非。「問題是我還想做人,圖個耳根清淨,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們有人猜測你是我孩子的爹。如果你再明目張膽的送我回去,我不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嗎?」

    管浩風眨眨眼,半真半假的說:

    「那麼,我們只好奉兒女之命結婚了。」他見思薇臉色不對,急忙更正:「開玩笑的,別當真,就照你說的,我們保持點距離,誰教我們報社有那麼多饒舌的人呢!」

    思薇眼睛閃了閃,她嫣然取笑道:

    「你知道嗎?對很多人而言,我們做記者的也是一群饒舌而又可怕的人。」

    「說的也是,否則,『文化流氓』的封號又是從何而來?」管浩風拉開大門,送思薇離開他的辦公室。

    請好假,思薇出了報社,沿著紅磚道准備穿越斑馬線,當她快抵達對街,踩在最後一條白線上時,一輛電單電快如閃電地急駛而來。她倉皇失措來不及閃避,車子摩擦過她的左半邊身子,夾雜著刺耳的煞車聲和行人的驚叫聲;她跌坐在地上,並略略感受到由腿部傳來的刺痛感。

    「搞什麼鬼?你會不會走路,找死嗎?」那個電單車司機氣急敗壞地咆哮著。

    思薇張口結舌,尚來不及反應時,有個憤怒的聲音竄入耳畔。「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良心?你撞了人還敢理直氣壯的罵人?」

    她感激地望向為她主持公道的人,臉上展現的笑靨在看清楚對方是誰的-那凍結住了。她又惱又窘,狼狽萬分地站了起來,腦海裡一片紊亂。

    「老子就是這樣,你想怎麼樣?」那名司機竟還挽起了衣袖,一副吃定人的惡霸氣焰。

    秦羽軒冷眼凝視他,嚴厲地告訴他。「我是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我可以請你上警察局談清楚。」

    「笑話!她自己走路沒長眼睛,明明已經要亮黃燈,她還慢吞吞地磨蹭,怪得了我車子沒長眼睛嗎?」

    「可是,畢竟燈還沒有轉換成黃燈,而你橫街直撞地沖過來就是不對。論理你理虧,論法律你也站不住腳,因為,你的車速實在是快得離譜,根本是在飆車嘛!」

    那名機車騎士惱羞成怒的漲紅了臉。「是又怎樣?你是交通警察嗎?輪得到你來教訓老子!!」

    「我是路見不平。」

    「你是找死!」電單車司機露出凶惡的眼光。

    「你又犯了一條恐嚇罪。」秦羽軒沉著地笑著。

    「你--」

    思薇見那名司機一副被激怒的火爆德性,她不想惹是生非,望望圍觀的人群,她輕輕拉拉秦羽軒的衣袖。「我沒事,你別跟他爭執了。」

    「聽見沒有,小姐說她沒事,要你老兄來多管閒事?!真是的,吃飽撐著了嗎?」那個司機悻悻然地吐了一口唾液,然後呼嘯而去,而圍觀著看熱鬧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秦羽軒關切地望著她。「你還好吧?!」接著,他觸目心驚地發現思薇冒著鮮血的小腿。「你流血了?」

    「我沒事,只是,擦傷了一點皮。」她強忍著痛楚,輕描淡寫的說。

    「我要送你去醫院。」他白著臉說。

    「不要小題大作,我--」她倏地彎下腰,臉痛苦地扭曲著。

    「怎麼?你哪兒不舒服?」秦羽軒扶住她,心焦如焚。

    「我,我肚子--好痛--」她掙扎而疲累的說,冷汗冒出額頭,雙手緊握住腹部。

    秦羽軒不加思索地抱起了她,不管眾目睽睽,抱著她越過馬路,走向他的停車處。「你忍耐點,我送你去醫院。」

    *                 *                    *

    秦羽軒把思薇送進了最近的一家政府醫院。

    思薇進入急診室已經快一個鍾頭了,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不斷地在走道上來回踱步。

    他剛從美國回來,結束了和方敏芝為時四年的掛名夫妻的關系。不知怎地,他湧著一股  莫名的沖動,回來台灣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守候在世界時報外。他渴望見到思薇,方敏芝和她的檢察官康威情意繾綣的情景刺激了他,讓他再也按捺不住積壓在胸中澎湃欲溢的熱情和思慕。

    他深深地倒抽口氣,絕望地望著急診室緊閉的門-,五髒六腑都絞成一團。

    終於,該死的醫師溫吞地走了出來,他壓抑滿腔的無名火,焦慮不安地迎了上去。「她還好吧?」

    「她的血是止住了,但是--得小心點,否則很難保證下次胎兒不會流掉。」

    秦羽軒臉倏然刷白了,他張口結舌地:「你---你是說--她懷孕了?」

    那名微微發胖,一臉精練的醫師有趣地盯著他。「怎麼?你妻子沒告訴你嗎?」

    秦羽軒震驚不已,覺得全身的血液彷佛都被抽干似的,他的臉色是那樣地蒼白嚇人,讓醫師見了不由頻頻微笑猛搖著頭。「知道太太懷有身孕的男士們他們千奇百怪的反應我不是沒見過,但像你這種高興得面無血色的,我倒是頭一回碰見,怎麼?你真是樂歪了?還是嚇壞了?」

    秦羽軒窘迫地掩飾住波濤洶湧的情緒。「哦,抱歉,我大概是驚喜過度,呃--我太太她還好嗎?」

    「我已經為她打了安胎針,不過,她的身體很虛,要小心休養,否則,難保不會有流產之虞。至於,她腿部的傷,我已讓護士消毒包扎,換幾次藥之後,應該沒有問題。」

    「謝謝你,我可以去看她嗎?」

    「可以,不過記住,如果要保住孩子,她得小心翼翼,不可以太過疲勞或者做粗重、困難、緊張的工作。」

    進入急診室,秦羽軒望著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略顯憔悴的思薇。他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淒楚,所有的感情都刻鏤在臉上。

    吊著鹽水,思薇疲憊得不想說話,腦海中一片空白,看見秦羽軒盈滿深情的眸光,她閉上眼,強忍住酸楚欲淚的悸動。「你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秦羽軒喉頭梗塞,仍無法從這個突如其來的震撼中蘇醒。「你為什不告訴我?」

    思薇淒楚地笑了。「告訴你有用嗎?」

    「你可以嫁給我。」他痖聲說。

    「嫁給你?哼哼,你在講笑話嗎?」她嘲諷地掀動唇角。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百分之百認真的,真的,嫁給我,不要一個人承擔後果,我有責任擔當一切。」

    責任?思薇無法克制自己內心深處那份濃稠的失望,劇烈的刺痛還有憤怒的情緒--她的手指緊緊抓住被單,強迫自己用最冷、最不帶任何感情的態度來面對這個教她深愛卻又心碎的男人。「不必了,我一個人可以把孩子生下來,我會好好照顧他、教育他,你不必覺得有所愧疚,反正,我又不是第一個當上未婚媽媽的女人。」

    「孩子也需要父親啊!就算你不為自己打算,你也應該為孩子著想。你如果不愛我,最起碼,也可以因為孩子嫁給我。相信我,我會盡量配合你的生活,包括自由,更甚著,你不必忍受天天面對我,我會盡量避開你,不去打擾你。」

    思薇的心被撕裂了,她悲哀地抿緊嘴,眼中淚意迷蒙,為了孩子嫁給他?!多麼悲哀的一椿婚姻,多麼可笑的一份愛情?她咽下滿腹的辛酸和苦楚,淡漠而生硬的說:

    「謝謝你的仁慈寬厚,等到孩子需要父親的時候,我自會考慮替他找個合適的父親人選。也許,我能幸運地找到因為愛我而願意善待孩子的男人。」

    「你是指姚立凱嗎?」秦羽軒尖銳的說,難以控制在胸口翻攪的醋意和激烈的痛楚。

    「至少他愛的是我,而不是像你這種為了孩子不惜委屈求全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你?」他干澀問道,整個心卻被一種深刻的痛苦、悲哀和嫉妒所吞沒,思薇真的渾然不識他的一片深情嗎?

    思薇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他是什麼意思?他該不會是,他,不,她搖搖頭,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孩子才不惜做這種違心之論的事吧!!否則,在上次的激情歡愛中,他應該有機會一吐心曲,何苦拖到現在她懷有身孕,陷於這種復雜而又難堪的局面中?!

    「你何苦為了孩子而自圓其說呢?」

    「你就那麼懷疑我的動機?」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憑什麼認為我在你另結新歡之後,還應該純得像一張白紙,不識人心的險惡和善變嗎?」

    「說得好。」秦羽軒臉扭曲了,他心如刀割,卻仍強自振作地反問。「可是,思薇,盡管我曾經辜負了你,但,用這種方式懲罰我未免也太殘忍了吧!!畢竟,他是我的親骨肉,讓他去喊別人爸爸,處罰的是不是太重了?」

    「處罰?」思薇冷冷地笑了笑,淚盈於眶。「你要我嫁給你,那方敏芝呢?你准備怎麼安置她?像當初對待我一樣?」

    「事實上,我已經跟她離婚了,我去美國就是跟她辦理離婚手續。」

    「哈!好一個喜新厭舊、翻臉無情的人,對於你這種見異思遷、用情不專的人,即使頂著未婚媽媽的臭名,我也不願把終身托付在你這種人手裡。」她情緒激動起來,並未因這個訊息而雀躍萬分:相反的,她為方敏芝感到不值,她彷佛看見了四年前的自己,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靜時抱著被褥垂淚到天明,慢慢地讓歲月撫平全身的每一時傷口。

    「在你眼中我真是那樣無情的入?沒有絲毫可取之處?」秦羽軒艱澀的說,眼中的黯然消沉令人傷感,雖然他的表面看似沉靜無波,但他的心卻被思薇毫不留情的指責鞭笞得鮮血淋漓。

    「不,在其它方面,你的確有過人之處,可是,在感情上你卻是不折不扣的渾蛋,我無法再信任你了。」

    「好,如果我真的無法贏得你一絲一毫的信賴和好感,我同意從此完全退出你的生命之中,反正我這一生的命運--」他蒼涼地苦笑了一下。「在身為秦羽軒那一瞬間就注定了。

    你要好好保重,為了你,還有肚子裡無辜的孩子。」他逼回晶瑩欲滴的淚水。甩甩頭,他咬牙毅然離開了急症室,把所有痛苦帶出病房外。

    他走得那麼倉卒急切,渾然沒有看見思薇泉湧而出的淚珠,一扇門隔離了兩個心碎的有情人。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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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思薇慵懶疲憊地坐在客廳裡,地毯上放置了各式坐墊和抱枕。她枕靠在一個軟墊上,任憑姚立凱上下打量著。

    他奉派出差去了美國半個多月,昨天剛下飛機,撥電話找思薇,才知道她已經離開世界時報。

    帶著滿懷的關切和不安,他今天一下了班就趕緊來探視她。

    但見她滿臉落寞,愁眉深鎖,清瘦不少,減了幾分冷艷逼人的風華,卻增添了一抹楚楚可人的韻致。

    「怎麼回事?經濟不景氣,你也不必縮衣節食到這種地步啊!瞧你都快成了林黛玉了。」

    「多謝『寶玉哥』的關愛,我只不過是吃膩了山珍海味,近來喜食清粥小菜,體重下降,也不過是巧合而巳。」思薇淡淡笑道,儘管心中悲楚滿佈,但她仍然擺出一副輕鬆自若的神態。

    「看來,瘦了斤兩,卻更鋒利了你的唇舌。思薇,如果這次中美經貿談判派你去,成果也許會比較盡如人意。」

    「謝謝你的抬舉,小女子才疏學淺,還不敢丟臉丟到國外去。」她甜甜一笑,剛剛想轉移話題,卻被一陣翻騰的反胃弄得花容猝變,她摀住嘴巴趕忙衝進浴室。出來之後,一張素白的臉龐上滴著細小的汗珠。她顧不得姚立凱驚異古怪的眼光,慌忙塞一顆酸梅含入口中。

    「你--」姚立凱欲言又止。

    「我懷孕了。」她坦白地說著,準備承受他的責難。

    「是--秦羽軒的?」他咬牙問,心如刀戳,痛入骨髓。

    「是。」她不想隱瞞他,在私心裹,她當他是無話不談的知心至友。

    「你準備怎麼辦?」縱使他心裡千瘡百孔,但他仍不忘先放下心底的複雜感受和創痛,關心起思薇的處境。

    「生下他。」

    「一個人?」他沉聲問。

    「嗯。」她點點頭。

    「秦羽軒知道嗎?」

    「他知道,而且他也明白表示他會對我負責到底。」

    「他不是有婦之夫嗎?」他皺起濃眉。

    「他已經跟方敏芝離婚了。」

    「哦?那不是皆大歡喜嗎?你怎麼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忍不住酸溜溜的問道,出口之後,又懊悔自己的氣度狹小。

    「立凱,你別挖苦我好不好?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再刺激我了,請你口下留情,好嗎?」她祈求地望著他,神情脆弱而困擾。

    「傻瓜!你不是愛他嗎?為什麼不接受他的求婚?」看見她陷於感情的深淵中,他不禁憐惜萬分。

    「我不要他因為孩子娶我,我雖然愛他,但,我有我的尊嚴。

    「為了尊嚴,你就完全不考慮孩子的幸福嗎?思薇,不要礙於尊嚴而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

    「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就像建築在沙灘上的堡壘,看似堅固,但一經浪花拍擊,它就馬上化為一灘軟泥。在這樣岌岌可危的關係中,我跟孩子豈有幸福可言?」她酸苦的說,霧濛濛的眼睛幽深陰鬱得像嚴冬裡陰沉欲雨的天色。

    「愛情?你就那麼肯定他不愛你嗎?」姚立凱開始佩服自己的雅量和風度。天曉得,他不是最佳演員,就是聖人化身,他竟然煞費苦心地想撮合自己心愛的女孩跟情敵「復合」。他聳聳肩膀。「我記得他看我的眼神可不友善,就像看見情敵的那種恨不得咬他兩口的眼神。」說完之後,他又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是嗎?你不虧是搞外交的,連安慰人的本事都高人一等,說謊連眼珠子也不眨一下。」

    「抱歉,這是職業病。」他詼諧的說,發現思薇連笑都不肯笑一下時,他不得不歎起氣來。「思薇,你還真是矛盾-,當初,秦羽軒還是有婦之夫時,你都可以跟他發生親密關係,現在,他是自由之身,而你也懷有身孕,你反倒搬出尊嚴、原則啊這等不切實際的理由來回絕他,我不懂你是怎麼想的。難怪人家說,女人心海底針。」

    思薇聽了真是又窘迫又難堪,不由嬌嗔地捶了他一下。「你敢取笑我?」

    「不敢,只是我覺得你頑固的沒道理。」

    思薇垂下眼瞼,她咬著唇,幽然地歎息。「你不懂,立凱,你不會瞭解我那種絕望而寒心的感覺,我寧可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帶大,也不願自己被別人看成一項義務責任。」

    「自尊心這麼強,難怪你經常帶著一身傷,何苦來哉?在心愛的人面前談自尊,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姚立凱深深注視著他,寓意深長的說。

    「我只剩下尊嚴這點起碼的東西,我不能連它都出賣了。」

    她執拗的說,但眼中卻淚光點點。

    「好吧!我看這個小傢伙真可憐,注定生下來得不到完整的親情。」他唉聲歎氣的,故意裝出一副不勝唏噓的樣子,弄得思薇難受不已。她懊惱而無奈的喊道:

    「立凱,你於心何忍?在我的傷口上再刺上一刀。」

    「我只是不忍心見你逞一時的驕傲和固執而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姚立凱正色的說,關懷溢滿眼底。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立凱,你別勸我了。」她硬著心,絲毫不為所動,疲憊蒼白的臉上有一股倨傲的神色;雖然她內心早巳支離破碎,體無完膚了。

    姚立凱慢慢看著她,他清晰有力的說:

    「我有一個解決的方法。」

    「什麼方法?」

    「嫁給我。」他眼光溫柔的像和風。

    「你瘋了嗎?」思薇震驚地張大眼睛。

    「我很清醒。」他肯定的說。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相當清楚。現在,你該可以告訴我你的答覆。」

    「不,我不能--」她用力搖晃著頭。「我不能--你怎會提出這麼荒謬的建議?」

    「荒謬?怎麼會?至少我得到我鍾愛一生苦苦追求的女人。」他溫文地笑著,專注的深情令人心醉。

    「可是——你也犯不著做烈士,犧牲自已呀!」

    「我不是第一個做這種事的人,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思薇的眼睛紅了,她鼻端酸楚,淚珠在眼眶內打轉。「不,我不能答應,我不能這樣待你,我更不能讓你成為別人眼中的『冤大頭』。」

    「我真不知我是該徹底死心了,還是該覺得慶幸?跟你求了這麼多次婚,連做這種撿現成的爸爸的機會你都不肯給我,我姚立凱真該知難而退了。」他半真半假的口吻,令人捉摸不清他到底是悲還是喜?

    「抱歉,立凱,你是個好人,我不能--」她哽咽的說,霧氣迷濛的雙眸像秋天的湖水,美麗卻哀愁得讓人愛憐、心碎。

    姚立凱掏出手帕遞給她。「小薇,你真是矛盾得可以。你不但拒絕了你所愛的人,更一下子拒絕了愛你的人,你知道嗎?你把自己逼進了感情的死胡同。」

    思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淚眼婆娑,凝視著姚立凱的臉,她心中的迷惘和愁緒更深更濃了。

    *                      *                            *

    秦羽軒佇立在臥室的落地窗前。

    窗外月色朦朧,只見點點寒星透映著燦亮的光芒,增添了幾分迷離惆悵的意境,卻更見蒼穹的美麗奇幻。

    他輕輕推開窗戶,任微涼的夜風輕拂面頰,他的衣袖隨風而擺,讓他沒由來的顫了一下。

    他甩了甩濃亂的黑髮,卻甩不去胸中萬馬奔騰的思緒--孤獨、絕望慢慢輾過心頭,他昂首一口飲盡杯中的威士忌,任辛辣的酒汁燒灼了他的心,扯痛了他泊泊淌血的傷口。

    他微瞇起眼,向遠方望去,但見燈海一片,輝映出一副綺麗殊勝的夜宴圖。

    夜宴?他淒楚地掀動嘴唇,一腔酸澀灼熱他的雙眼,心頭的寒意更深了,他喃喃低吟蘇軾的一闕詞:

    我欲乘風歸去

    唯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他倏然閉上眼,又倒了一杯酒,快速而迷茫地灌入喉嚨,任痛苦細細地啃噬著他,讓他無一刻安寧,無一處不痛入心扉。

    可憐的秦羽軒,枉費你思之念之,為伊飽受煎熬,卻偏偏換來薄倖無情的臭名。他淒冷地搖晃著杯中金光閃爍的液體,大有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的悲切。

    他想起詩人陸游對唐婉那份無可言喻的癡情,瞼部的肌肉都緊繃了。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燒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難道他跟思薇正如陸游和唐婉一般注定要以悲劇收場?一輩子活在思念和無邊無際的悔恨中?!

    敏芝,枉然你的一片苦心,你大概也猜不到我跟思薇如此無緣吧!

    他扭曲著臉一籌莫展,他怎會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懷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

    人生還有比這更令人扼腕的憾恨和諷刺嗎?

    這是他身為秦家第三代單傳的繼承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他的父親秦伯航為了鞏固壯大秦家的事業,不惜拋棄自己最鍾愛的女人,娶了土財主的獨生女,也就是他的生身母親。利益所趨的婚姻關係,讓他從小就生活在雙親淡漠疏離的冷戰中,一直到他母親抑鬱而終,他們之間的關係從未改善過。

    然後,同樣的故事又在他身上重演,為了挽救久大信託的財務危機,為了不讓白髮蒼蒼的父親臨老還得面臨牢獄之災,他必須義無反顧的接受方正藩,一個白手起家的華裔巨商的支助條件--娶他唯一的獨生女。

    他早該知道身為秦家事業的接棒人,在感情上他並沒有自主權,而這也是他一直壓抑自己的感情,遲遲不敢向思薇表明心意的主要因素。

    天曉得,當她考進政大,正在法律系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的他,是以怎樣欲拒還迎,乍喜還悲的心情面對純情美麗的她。

    她就像一朵初綻蓓蕾的玫瑰,明艷照人,娉婷麗質,渾身上下充滿了攝人心弦的光華。要抗拒她的美麗,忽略她含情脈脈的迎睇,要具備怎樣堅毅不拔的決心和勇氣啊?!

    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去武裝自己,眼見她明眸中的失望和落寞,天知道,他心痛得幾乎把持不住自己,所有偽裝出來的冷淡客套幾近瓦解——

    若不是他出國深造在即,她喝了酒,淚眼汪汪的向他傾吐心中的愁苦和愛意,她怨他的無動於衷,恨他的麻木不仁——望著她珠淚盈盈,狼狽又傷感的愁弱模樣,聽著她那一番喊自內心深處不加掩飾的深情,他的自制力崩潰了。他激動莫名,心痛萬分地摟緊了她顫抖的身軀,讓積壓在心底的感情如洶湧的浪潮,排山倒海地衝出理智的堤防。他帶著貪婪而憐惜的感覺,深深地,緊緊地捕捉住她柔軟輕顫的唇——

    他驀然閉上眼,不忍再讓回憶折磨此刻不堪一擊的心。熱浪湧進眼眶,他一口氣飲乾了杯中僅餘的淡褐色液體。

    愁腸百轉中,電話鈴響了,他深吸一口氣,步出陽台,從床頭櫃上抓住聽筒:

    「喂?」

    「羽軒嗎?我是杜奕霆,你快來長庚醫院,你爸爸在家裡昏倒了。」

    他的心臟一陣緊縮,恐懼吞沒了他所有的感覺,他喃喃問道:

    「怎麼--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在你家跟他談公事,他突然就不舒服,臉色發白,接著就說胸口疼,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昏過去了。」

    他握著聽筒的手微微顫抖,好一會,他才理智的作了決定。「我馬上趕來醫院,你等我來。」他掛了電話,立刻開車前往林口長庚醫院。

    在急診室門口他撞見滿臉焦急的杜奕霆。

    「怎麼樣?我爸他情形如何?」

    「已送到急症室了,醫生正在診治,他們懷疑你爸是冠狀動脈硬化。」

    杜奕霆的話敲得他一陣頭暈目眩,半晌,他才艱困的發出聲音,顫聲說:

    「怎--會突然這樣?他--有危險嗎?」

    「不知道。」

    氣氛頓時沉重起來,他們兩人心情陰鬱地守候在急症室門外。秦羽軒顫悸地點了根煙,恐懼和愧疚佈滿在他那張俊逸的臉上。

    「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秦伯伯會熬過去的。」

    「如果他有什麼--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他痛苦地緊抱住自己的頭顱。

    「不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羽軒,你爸--他遲早會瞭解你的苦衷的。」

    「我就怕老天爺不會給我這個機會,就像--」他渾身打了個寒顫。「我和思薇一樣。」

    杜奕霆瞭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你的苦難總會結束的,一切都會否極泰來的。」

    他抽了一口煙。「是嗎?」

    「別這樣意志消沉,你沒聽說過黎明來臨前的天空總是黑暗陰沉令人覺得絕望嗎?」

    「只怕--我是走到了冰山的一角,永遠見不到明亮燦爛的陽光。」

    「羽軒?」杜奕霆震動了,他從來沒有看過秦羽軒這樣萬念俱灰,意興闌珊的神態。

    「你怎麼了,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悲觀沮喪?」

    「我--」他正思揣該怎麼向好朋友形容他此刻心灰意冷的心境時,卻發現急症室的門開了,他驚懼焦慮地迎向一臉凝重的醫生。

    「醫生,我爸他--」

    「我懷疑他患有冠心病,他自前的情況不太好,還沒有度遇危險期,我們仍要觀察。你們暫且稍安勿躁。+醫生見秦羽軒扭曲的臉,不由安慰地拍拍他。「你放心,現在醫學很發達,令尊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醫生遲疑了一下。「原則上我們是不太贊同,但為了讓你安心,可以破個例,但只有五分鐘,五分鐘後你必須離開。」

    「謝謝。」他深吸一口氣,邁開鉛重的腳步跨進了急症室。

    看見蒼白憔悴的父親他的情緒霎時崩潰了,熱淚奪眶而出,自責和害怕深深戳刺著他滿目瘡痍的心。

    他顫抖地握住秦伯航垂在床緣的手,內心瘋狂吶喊著。「求您要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只要您能渡過難關,我願意拿我的生命做交換,我願意接受上蒼任何的懲罰--」

    站在病房門口的杜奕霆目睹此景,不由眼眶濕潤了。

    *                   *                       *

    不理睬杜奕霆軟硬兼施的勸阻,秦羽軒固執地守候在深切治療室,眼睜睜的盯著病房門口,像個忠心耿耿的守門員。

    「你瘋了是不是?你以為你是鐵打的身體,可以不吃不睡?你這樣犧牲自己的健康,你爸爸也不會馬上醒過來。」杜奕霆生氣的譴責他,他簡直拿秦羽軒沒轍了。

    「你別管我。」他眼珠轉也不轉地依舊緊盯著病房。

    「別管你?我真的是他螞的上輩子欠了你的,」杜奕霆不能控制地吼道,根本忘了這裡是醫院。「你再這樣執迷不悟,沒等你爸好轉,你已經先倒下去了。」

    「你別這樣喋喋不休好嗎?你忘了這是醫院,不是菜市場。」秦羽軒仍不為所動,一臉執拗。

    「你--」杜奕霆的咬牙切齒。「好,你要用這種愚不可及的方式表現你的孝道,我也懶得理你,只是,今天我總算見識到你的毅力,但為什麼對楊思薇你反而拿不出半點男性氣魄來?」

    秦羽軒轉過頭,如遭電擊地鐵青著臉,目光凌厲,語氣生硬。「別以為我們是好明友,我就會容忍你的自以為是。」

    「哈!原來你的頭還會動?我還以為你已經成了化石。」杜奕霆無視他的怒氣,誇張的諷刺著。

    「你不要借題發揮,我沒有心情跟你爭吵。」秦羽軒冷冷的說,嘴唇抿成一直線。

    杜奕霆審視他那張陰霾的臉,嘻皮笑臉地連哼好幾聲:「原來你也有心情不佳的時候啊!我還以為你已經修練成金剛不壞之身,任何事都無法打動你的心,原來,楊思薇三個字就可以破了你的符咒。」

    「杜奕霆?」秦羽軒拉下臉。「你是存心挑釁嗎?」

    「我沒有,我只是看不慣,為什麼你老是要把所有的痛苦和罪過往自己的身上攬,你以為你是救世主?」杜奕霆語重心長的說。

    「別把我神化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別無選擇的。」

    「包括自己的愛情都可以無條件的獻給別人?」

    「我沒有拱手讓人,而是--時不我予,一切都為時已晚。」他苦惱的說,眉峰緊蹙,心又開始抽痛。

    「晚個屁!你太懦弱了,你以為楊思薇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你不必表示什麼,她就應該明白你的感情?」杜奕霆咄咄逼人的。

    「我的事不勞你費心,你不覺得你有點越權?」他板著臉,語氣僵硬冰寒,有著壓抑不住的怒氣。

    「好,算我杜奕霆吃飽撐著,多管閒事,你有自虐狂,我就讓你自生自滅好了。」杜奕霆漲紅了臉,怒不可遏,他見秦羽軒仍無動於衷,一臉頑固,便拂袖而去。

    秦羽軒聽著杜奕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他才露出一絲淒涼,疲乏的苦笑,他把臉深深地埋入掌心裡,久久沒有任何動靜--

    *                    *                      *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

    秦羽軒仍守候在病房門口,宛如一尊僵化的雕像。

    有個人影遮住他眼前的光線,他抬起頭,是杜奕霆。

    「吃點東西吧!就算你要向老天爺請命,也該補足元氣,才有力氣把你的意見上達天庭吧!」他開玩笑的說,把裝著漢堡包、牛奶的紙袋遞給他。

    秦羽軒接過紙袋。「謝謝。」感激的望著至友,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什麼?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還會跟你計較?反正--」杜奕霆揚揚濃眉。「我又不是第一次領教你的迂腐脾氣。」

    秦羽軒喝了口牛奶,他不以為然地淡笑著。「看在食物的分上,我勉強接受你差強人意的評語。」

    「嘖嘖,差強人意?你怎不說一針見血?」

    「因為,我這不叫『迂腐』,而是擇善固執。」

    「強辭奪理!食古不化。」杜奕霆嗤之以鼻。

    秦羽軒咬了一口漢堡包,眼睛裡閃爍著笑意。「我們又要開火了嗎?」

    「算了,跟你逞口舌,我倒不如省省口水,你呀,根本是塊點不通的頑石。 」

    秦羽軒但笑不語,他靜靜用餐,然後點了根煙,屏息凝神地繼續靜候病房內進一步的消息。

    深切治療室的門終於開了,主治醫生走了出來,消瘦白皙的臉孔上有層掩不住的疲倦風霜。「令尊醒了,他算是渡過危險期了。」他不等秦羽軒詢問,便主動把狀況告訴他。

    秦羽軒鬆了一口氣,頓覺全身虛脫,好像卸了一道厚重的枷鎖。「他到底是什麼毛病?」

    「我懷疑是冠心病,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冠狀動脈硬化,詳細的情況要等做了進一步的心電圖觀察才能確定。不過,他現在血壓已經下降,呼吸也比較正常了,暫時不會有危險,你們應該可以放心了。」

    「須不須要開刀呢?」

    「不一定,要看冠狀動脈硬化的程度,如果情況輕微,甚至服用藥物--像亞硝酸劑等便可控制病情,不須要開刀。這些都得等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

    「我能進去陪他嗎?」

    「我們會有特別護士照顧他,原則上,我們希望等病人情況穩定後再由家屬看護。」

    「我想--」

    「羽軒,你就聽李醫生的話,先回家休息一下,反正,你爸情況已經好多了,你也不必急在一時。」杜奕霆勸慰他。

    「好吧!」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只有妥協了。

    *                *                       *

    秦羽軒回家小睡了一下,又趕到醫院。

    得知他父親已經平安無事而且轉到普通病房。剩下的就等候其它相關的檢驗工作。

    他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鬱鬱糾結的濃眉也稍稍鬆緩。他踩著平穩的步履走向父親住的頭等病房,握著門把的手不禁遲疑了。父親不知道樂不樂意見到他?想到上回他甘冒父親的盛怒,硬是和董至芬演出一出婚外情,以順利解決他的婚姻,讓方敏芝有借口和她的檢察官在一起,惹得父親大發雷霆,把他趕出家門,更鐵面無私的將他從久大企業除名。連股份都一併轉入他私人的賬戶,不讓他維持久大董事的身份。

    想到父親剛烈不阿、好惡極端的個性,他心裡一陣彷徨,不知他的出現會不會刺激父親的病情?

    天人交戰了好一會,他還是推開了房門,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他小心翼翼地和父親略為憔悴、卻不減威嚴的眼神接觸。「爸,我來看您。」

    秦伯航淡漠地轉過頭不理睬他。

    「爸,您還在生我的氣嗎?」

    「不敢,我怎敢跟大名鼎鼎的秦大律師生氣。」秦伯航冷冷的說,聲音冰寒如嚴冬的酷雪。

    「爸!」秦羽軒難過的不知所措。

    「你走吧!我沒有這個福分,在我心目中我的兒子早就死了。」

    「爸,求您不要這樣子,我知道,我傷了您的心,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不必跟我講這些,從你搬出家裡的那一天,我就不當你是我的兒子了。」秦伯航仍板著瞼,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要怎樣您才肯原諒我?」秦羽軒低聲下氣的說。

    「除非你把敏芝接回來,專心一致的待她,替我們秦家生個繼承人。」

    「這——」秦羽軒面有難色,天,這教他如何聽從?

    「怎麼?你不肯嗎?那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好說了。」秦伯航斬釘截鐵的口吻,讓秦羽軒苦惱地不知如何是好。

    「爸,不是我不肯,而是——」他猶豫是否該把真實的狀況告訴父親。

    「不必解釋,你不肯善待敏芝,我跟你也無話可說。」

    「爸——」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秦伯航生氣下逐客令。

    「爸,您不要生氣,我--」

    「出去!聽見沒有?」秦伯航憤怒的吼道。

    秦羽軒額頭冒出了冷汗,他不敢再觸怒父親,以免加重他的病情,他只有啞巴吃黃連的帶著滿腹的苦水速速離開病房。

    在病房走廊上,他見了捧著一束鮮花來探病的杜奕霆。「怎麼了?瞧你的臉色這麼難看。」

    秦羽軒乾澀地吞了口口水,-痖的說:

    「我爸他還在生我的氣。」

    「哦?」杜奕霆並不意外。「他的脾氣一向剛硬,你是他的兒子,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了。」

    「問題是--他要我善待敏芝,甚至--替他生個孫子,這怎麼可能?」秦羽軒俊臉微紅,尷尬中又帶著滿懷苦楚。

    「奇怪,我發現你爸疼方敏芝這個媳婦更甚於你這個寶貝兒子。這實在有點反常,說不定,方敏芝長得像他的初戀情人。」杜奕霆促狹的說。

    秦羽軒無可奈何地瞪著他。「你還真會編故事。」

    杜奕霆聳聳肩。「有點幽默感嘛,人生苦短,應該懂得苦中作樂。」他見秦羽軒仍鬱鬱不歡的神情。「幹嘛!又不是世界末日,父子之間會有什麼心結打不開的,這樣好了,你先回去,你爸顯然仍在氣頭上。天曉得,他心臟不好,火氣倒不小。」杜奕霆忍不住咧嘴低笑了幾下。「我先去平熄他的怒火,等他心情好轉些,你再來負莉請罪好了。」

    「我能說不好嗎?」秦羽軒無力地苦笑道。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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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6: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自從懷孕之後,思薇總是昏沉沉地想睡覺,不但害喜害得凶,更常常飽受暈眩之苦。

    這晚,她窮極無聊地看了一卷《天下父母心》的錄像帶,原本是為了打發時間,卻未料劇情扣人心弦,把一對年輕夫妻,自結婚後所遭遇的生活瑣事,心路轉折,生動有趣地刻劃出來。尤其是他們那種渴望擁有孩子的心情,以及夫妻共同分享懷孕過程的溫馨軼事,讓人在會心一笑之餘,備覺感動窩心。

    劇情轉換到女主角入產房待產,男主角得知妻子難產的消息後,在病房外面帶愁容的守候著,憂急交織的回憶他和妻子結婚以來所面臨的悲歡離愁,一滴晶瑩的淚珠跳接為產房的一滴血,導演以巧妙而不落俗套的手法處理了這段將為人父的心路歷程,感人肺腑的鋪陳,賺人熱淚。

    思薇融入其中,久久不能自己,忽然她想到自己——她呢?她在產房裡歷經為人母的掙扎和痛苦時,產房門外可有一位來回踱步,集興奮、焦慮、不安於一身的准父親?

    她原可以有個雖不盡人意,但還算圓滿的結局,是她一手推拒了喜劇的大門,現在卻不能釋然自在地面對即將到來的冷清孤寂。

    姚立凱說的對,她真是矛盾得可以。

    夜深了,她關掉錄像機,卻關不掉縈繞在心頭糾纏不去的愁苦和淒楚。

    正想泡杯牛奶時,聽見鈴聲。這麼晚了,會是那位不速之客?她狐疑地打開了門,看到笑容可掬的吳瑛潔。

    「剛剛離開報社,心血來潮,就直接趕來看你。」吳瑛潔進了屋內,趣味盎然打量著這間佈置得別出心裁的小客廳。

    「你隨便坐,抱歉,我這屋子不大,只有因陋就簡,隨便佈置一番。」思薇笑著說,倒了一杯熟茶給她。

    吳瑛潔喝了一口熱茶。「我倒覺得不錯,小巧雅致,浪漫隨意,很適合我們這種單身女性住。」她停頓了一下,瞄了一眼思薇的腹部。「不過,等你生了小寶寶,恐怕得另覓住處了。」

    思薇不自然地攏攏頭髮。「還早嘛!等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也不遲。」

    吳瑛潔看了思薇沒精打采,強顏歡笑的臉色,沉吟地緩聲問道:

    「你還是不準備告訴孩子的父親?執意要做個未婚媽媽?」

    思薇低下頭,咬著唇。「他已經知道了。」

    「哦?」吳瑛潔迷惑地挑起眉毛。「他怎麼說?」

    「他要我嫁給他。」

    「這不是很圓滿的結果嗎?」

    「我拒絕了,我不願意藉著孩子來套住他,這種建築在道義、責任上的婚姻,我寧可不要。」

    「你怎麼知道他是為了孩子才向你求婚?也許只是碰巧水到渠成。」

    「憑直覺,憑我對他的瞭解,他一直把責任、義務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聽起來,他倒像是一個標準的丈夫人選。」吳瑛潔笑著說,眼睛透映著智能的光采。

    「我不稀罕,我才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走進婚姻的牢籠裡,太可悲了。」思薇執拗的說,眼中驀然湧現了淚光。

    「我懂,你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正足以表示你對他的愛有多麼深刻,因此,你無法忍受自己只是扮演附加價值的角色。」吳瑛潔拍拍她的手。「但是,思薇,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是誤會他了?你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能言善道,細心善感的,有的男孩子其至粗枝大葉得離譜。」

    「這個理由不能成立,因為他正是個反應敏銳,口才犀利的名律師。」

    「那--也不表示他對女性的心態瞭如指掌啊!畢竟,那只是他的職業本能。你是知道的,有的男人在事業上是十分精明強悍的,但在處理感情的時候,卻笨拙得可以,不要太快下斷語,因為這不僅關係著你一生的幸福,更嚴重影響了下一代的未來。儘管,你口口聲聲,說要一個人挑起撫養孩子的重擔,但你內心裹還是膽怯猶豫,彷徨無助的,對不對?」

    「吳姊--」思薇酸楚莫名,眼中的淚意更濃了。

    「你總不希望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吧,尤其是他明明可以同時擁有父愛和母愛,不要讓孩子將來長大了恨你,記住!你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個體,你的任何決定,都會影響你的孩子,你正面臨著人生的轉折點。」吳瑛潔苦口婆心的說。

    「吳姊--你為什麼要這麼煞費苦心的勸我?」思薇含淚問她。

    吳瑛潔神色黯然的回答。「因為我曾經有過類似的際遇,不幸的是,我處理不當,我讓驕傲蒙蔽了一切,不但失去了孩子,更毀了一段原來可以牢牢抓住的幸福。」

    吳瑛潔的話在思薇心湖裹掀起了驚濤駭浪,她想了很久,仍然無法從紛亂如麻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一整個夜晚,她枕靠在床頭,直到曙光乍現,窗外人潮車聲更迭,她仍陷於迷茫無措的心結中,久久沒有動靜,更無法入眠。

    *                   *                      *

    秦伯航住院已經一個星期了,初步的檢驗工作已告完成,但為了慎重起見,院方仍要他留院觀察幾天,檢查他的胰臟和腎臟的健康狀況。

    這七天裡,久大信託相關企業的主管及重要部屬都曾來醫院探視,唯一被下達禁令,隔離在外的只有秦羽軒。

    秦伯航不但親口下達這個嚴禁命令,更威脅所有來探病的人不准在他面前提起秦羽軒的名字,否則,休怪他翻臉不認人。害得想化解他們父子怨隙,替秦羽軒說話的人,硬是把話梗在喉頭,不敢提半個字。

    秦伯航的嚴厲剛強是出了名的,凡是久大親近部屬沒有一個人不曾領教過他的火烈性子。所以,自從秦羽軒被趕出病房那天開始,他一直被擋駕在病房門外,無法越雷池一步。

    而所有的人,包括秦羽軒、久大的親信、醫護人員都不敢拿秦伯航的健康作賭注。

    這天下午,秦伯航的頭等病房,出現了一名面貌姣好、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

    正在閉目養神的秦伯航被輕細的腳步聲驚擾,他不耐咕噥兩聲,睜開眼,然後喜悅湧進了他向來威嚴有神的眼睛裡。「敏芝,你回來了?」

    方敏芝輕柔地笑了。「爸,您生病怎麼不教人通知我呢?」

    「小毛病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的!」

    「可是,我卻提心吊膽了老半天,知道您住院的消息,我馬上就趕回台灣。」

    秦伯航笑了,對方敏芝的寵愛全部寫在臉上。突然,他沉下臉,怏然不悅地問她:

    「是不是羽軒那個混小子通知你的?」

    「不是,是杜奕霆通知我的。」

    秦伯航臉色一變。「我就知道那個混小子不會告訴你,他這個數典忘祖、忘恩負義的渾球,對父親不孝,對妻子不忠,簡直不是個東西--」他眼中怒火燃烈。

    「爸,您不要怪他,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方敏芝婉轉的說。

    「你還替那個混蛋說話?枉費,他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待他,他,」秦伯航氣得說不出話來。

    方敏芝再也無法坐視秦伯航繼續誤會羽軒她咬咬牙,臉色凝重望著秦伯航說:

    「爸,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您,我不能再讓您誤解羽軒了。」

    「什麼事?」秦伯航銳利的盯著她,也察覺出方敏芝語氣中的堅決和嚴肅。

    方敏芝深吸口氣,一字一句的慢慢說道:

    「事實上,這四年來我跟羽軒一直是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

    「什麼?」秦伯航大驚失色,差點沒從病床上跌下來。

    方敏芝趕緊攙扶他。「爸,您先別激動,讓我慢慢告訴您事情的原委,好嗎?」於是,  她緩緩道來當年在美國和秦羽軒所達成的協議,鉅細靡遺,隻字不漏地告訴了秦伯航。

    「為了挽救久大的財務周轉失靈所帶來的事業危機,羽軒他不得不接受我父親開出的條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逼羽軒娶我,也許,他太欣賞羽軒,他一直渴望擁有像他這樣的一個兒子。為了這個既愛又遺憾的複雜心願,他不惜使出這種強人所難的手段。而羽軒--」

    她望了望秦伯航灰白而沉重的臉色,心情不禁複雜萬分。「他心中自始至終只有楊思薇一個人,他從不隱瞞我。事實上,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就不曾掩飾過他心有所屬的事實。我們一見如故,一直都像好朋友一樣,一直到我爸爸強迫我們結婚為止,唉!眼見他徘徊在感情和家族責任的十字路口,那種煎熬和折磨,我實在於心不忍,便提出這樣一個權宜之計,先結婚做對掛名夫妻,等久大危機度過之後,再找理由離婚。」她停頓下來,看到秦伯航一副深受打擊的神色,不禁放低了聲調,悉心勸撫。「爸,不要怪他,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這些年來,我親眼目睹羽軒內心的煎熬,看得愈深也愈憐惜,身為你們秦家的衣缽傳人,他  實在是背負了太多的擔子,沒有選擇事業的自由,沒有選擇伴侶的自由。普通人能擁有的,他一樣也無法享有,您知道他畫得一手好畫嗎?然而,為了秦家這道拋不開的枷鎖,他只有棄畫從商,明明是個優秀出色的律師,卻不得不咬牙走進爾虞我詐的商業界,身為您的獨生子,他實在犧牲太多太多自我了--」

    「他為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又為什麼要鬧出和董至芬的緋聞來誤導我?!」秦伯航沈聲問,神情已有所軟化。

    「他是為了保護我,同時,也怕您遷怒於楊思薇,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合適的對象--」

    「這個笨蛋!他--」秦伯航生氣的罵道,但眼睛裡卻閃動著憐惜的淚光。

    「爸,您原諒他,好不好?」

    「快叫他來見我,我要親自教訓這個自以為是的笨兒子--」

    「爸!」方敏芝眼圈紅了,她的心不能自抑地浸淫在一片狂喜中。

    *                     *                  *

    秦羽軒待在他租賃的大廈住屋裡。

    他好幾天沒回辦公室了,也沒有接任何訴訟案件。

    在他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齒輪都停止了擺動。他的生命驟然進入了冬眠時節。他就像只蟄伏在巖洞中等待寒冬過去的野獸,不管內心有多少渴望和衝動,他都不能衝出洞外,只能懊惱而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他獨自坐在客廳,外面的天色早已是一片昏黃朦朧,他卻靜坐著不肯開燈,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望著瑩亮的煙頭,在黑暗中掙扎舞動。

    接著,他聽見電鈴聲,他慢慢捺熄煙蒂。八成又是那位讓他又愛又恨,無可奈何的好朋友杜奕霆吧!他想。

    當他打開門,卻望見一臉嬌俏,笑意盈盈的方敏芝時,他簡直呆若木雞,像個被點了穴道的楞小子。

    「怎麼?」離了婚,你就不認識我啦!!」方敏芝淘氣的說。

    他回遇神來,側身讓她進來。關上大門,他蹙著眉峰,無奈地問道:

    「你又來做什麼?」他沒好氣坐在沙發裡,目光灼灼的緊盯著她。「愛管閒事的毛病又犯了?」他搖搖頭。「我就知道杜奕霆那個大嘴巴藏不住什麼秘密。」

    「不關他的事。」方敏芝坐在他的對面。「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她好整以暇的說。

    「興師問罪?」秦羽軒訝異的挑起濃眉,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有沒有搞錯?我已經不是你的丈夫了,不在你方大小姐的管轄範圍內。」

    「少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在久大的紅利轉入我的賬戶裡?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嗎?我方敏芝又不是呆子,存折裡莫名其妙多了三千萬的巨款,我會不知道事出有因嗎?」

    秦羽軒眼睛裡閃著一抹好笑的神采。

    「你笑什麼?」方敏芝凶巴巴的口吻。

    「我第一次瞧見有人為了從天而降的巨款而特別翻山過海找人算賬。」他笑嘻嘻的說。

    「你、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等於是在羞辱我?」

    秦羽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並沒有道個意思,那是我唯一可以用來表達我內心對你無盡感激的方法。」

    「我拒絕接受。」方敏芝冷冷的說。

    「別這樣,不要認為我太庸俗,錢並不可憎,重要的是它用來表達的心意,你就當它是我這個欠你良多的前夫給你未來孩子的教育基金。」他溫柔的解釋著,眼光一片摯誠。

    方敏芝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點點頭。「好,這是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事。」

    「老天!你還真是有備而來。」秦羽軒苦笑連連。

    「我問你,你答應過我,你會盡力去爭取楊思薇,為什麼你卻待在家裹坐以待斃?」方敏芝咄咄逼人的質問他。

    秦羽軒的唇角扭曲了,他掩飾地點了一根煙,避重就輕的說:

    「你知道嗎?你的口氣像法官。」

    「你不要跟我耍太極,你說,你為什麼毫無行動?莫非,你放棄了?」

    秦羽軒的心抽痛了一下。「不是放棄,而是束手無策。」他乾澀的說。

    「什麼叫作束手無策?」

    「拜託!敏芝,你在考我中文程度嗎?」秦羽軒不耐的吼道,眼中的痛楚更深了。

    「好,我不考你中文程度,你能告訴我是什麼事讓你打退堂鼓了?」

    「你今天是不得到答案不會死心的,是不是?」秦羽軒惱怒的瞪著地。「好,我告訴你,她懷了我的孩子,我向她求婚,而她拒絕了,她寧願做個未婚媽媽,也不願嫁給我,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他一古腦兒吼了出來,呼吸急促,臉色灰白。

    方敏芝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怎麼——會這樣?」她愣愣的說。

    「你的好奇心已經滿足了吧!!你方大小姐可不可以不要再來干涉我秦羽軒的事。」

    「羽軒,我是關心你啊!」

    秦羽軒的臉扭曲了,他痛苦的深吸一口氣。「抱歉,我太粗魯了。」他沙啞的說。

    「我還第三件事。」她悄聲稅。 …………….

    「什麼事?」秦羽軒覺得滿心倦怠,似乎有點麻痺了。

    「你爸爸要見你。」

    「什麼?」他又驚又喜,好半天沒有呼吸。

    「快去見他吧!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

    「敏芝,你--」

    「我必須告訴他,我不能任他再這樣對你誤解下去。」

    *                 *                      *

    秦羽軒到了長庚醫院,站在秦伯航的病房門口,心情複雜,既期盼又有些擔憂。

    「進去吧!」方敏芝鼓勵地拍拍他。

    「你呢?」

    「我還有事情得出去一趟,你先進去。」

    「謝謝你,敏芝。」

    「小事一樁嘛。」方敏芝巧笑嫣然,眼眸中儘是鼓舞的神色。

    在方敏芝一再鼓舞下,秦羽軒鼓起勇氣,緩緩推開了房門,毅然走了進去。

    秦伯航正在小憩,是父子天性的感應?還是--總之,他根本沒有熟睡,他在秦羽軒靠近床緣時睜開了眼睛。

    「爸——」

    「你這個孩子——」秦伯航眼底有一份好深好深的憐惜和愧疚。

    「爸,您不怪我?」

    「我能怪你什麼?你會煞費苦心地瞞著我,足見我是個多麼專制而差勁的父親。」

    「爸,別這麼說——」

    「孩子,真難為了你了,既要順從我這個跋扈的父親,又要顧全愛情,真虧敏芝通情達理,否則,今天你怎能恢復自由之身。」

    「爸,您--」

    秦伯航握住他的手,釋懷地笑了。「思薇這丫頭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難怪你對她情有獨鍾。去吧!去爭取你的幸福,爸不會再干涉你。而且,我也不會再勉強你做任何事了。我已經想通了,久大我可以交給杜奕霆負責,家族企業的觀念已經落伍了,惟才是用才是符合時宜的。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爸爸會全力支持你的。」

    「爸--」秦羽軒動容的緊握住父親的手,一時喉頭梗塞,激動莫名。

    「孩子,不會太遲吧!我是指思薇她--」

    秦羽軒黯然地垂下頭,悵惘無語。

    「怎麼?她不肯原諒你嗎?」

    「爸,也許我跟她真的無緣吧!否則,她也不會懷了我的孩子,卻狠得下心不肯嫁給我。」

    「什麼?」秦伯航吃驚地睜大眼睛。「你說她有了身孕?」

    秦羽軒痛苦的點點頭,心情沈痛的宛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堆積著厚厚一層濃密、陰鬱的雲團。

    秦伯航不禁喜上眉梢,但他一瞧見兒子一籌莫展的神色,不由怒從中來破口大罵。「你這個蠢蛋!你有本事讓她跟你上床,居然沒本事讓她嫁給你,虧你還是名聞遐爾的大律師,我秦伯航怎會生出你這麼一個笨兒子。」

    「爸!」秦羽軒漲紅了臉。

    「去去去,趕快去跟她求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秦伯航大聲命令兒子。

    「爸,我--」

    「你沒聽見我的話嗎?我警告你,如果你敢讓我的寶貝孫子淪為私生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秦伯航見兒子仍站在那紋風不動,不禁又氣又急。「你還站在那兒幹嘛?難道要我這個做父親的幫你去追女朋友嗎? 」

    父命難違,秦羽軒只好硬著頭皮點頭答應了。

    *                        *                    *

    思薇從未像現在這麼慌亂無措過,更沒有一刻覺得時間的腳步緩慢得令人難捱。

    她煩惱自己像個廢人似的,只能待在房間裡胡思亂想,慢慢品嚐理智和感情的拉鋸戰。

    她真想找點事來做,免得她真的被腦子裡不斷蜂擁而至的紊亂思緒給逼瘋了。

    幾度抓著筆桿想創作,卻又數度沮喪地罷筆,望著散落一地的紙團,她覺得自己像只絕望的困獸,正陷於生命中進退維谷的僵局裡。

    她想,或許她該出去走一走,透透氣,不然,再下去她鐵定會精神錯亂。

    她抓起梳子使勁地梳著,彷彿要藉此抒發滿心的苦悶和煩惱。然後,她隨意塗了口紅,帶了錢包,準備出去散散步,剛拉開門把,她就聽見不受歡迎的電話鈴響了。

    「喂!」她口氣夾著幾許被打擾的不悅。

    「思薇嗎?我是龔德剛。」

    她訝然地站直身子。「龔老師?」意外之喜過後,她也有份揉合了激動和傷感的悲楚和心酸。

    龔德剛沉默了一下,他低沉的開口說:「我聽說你的事了。」

    「哦?」她聽見自己空洞平板的聲音。

    「小薇,你還好吧!」

    「還好。」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孩子是誰的?」龔德剛單刀直人。

    「幹嘛?你也跟他們一樣在玩大家樂猜謎遊戲?」她不能克制地尖銳問道,渾身開始繃緊,戒備。

    「我是這種人嗎?思薇?」

    她輕噓了一口氣,放下自衛的武器。「對不起,我只是心慌意亂,一切都一團糟。」

    「孩子是秦羽軒的嗎?」

    她倒抽口冷氣,顫抖著嗓音:「你--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

    「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

    龔德剛沉吟了幾秒鐘,然後,他發出一聲長歎。「好吧!我告訴你,事實上,你第一次去採訪秦羽軒,是經過刻意的安排,你以為--我基於什麼理由非得逼迫你去採訪他不可?說穿了,也只不過是應他再三的請求,再加上我欠他的人情債。」

    「什麼?」她大驚失色。「他——他竟敢——」她為之氣結,直覺一股怒焰直燒向雙頰,她渾身打顫。

    「不要發火,他是用心良苦。事實上,他一直默默在關懷你,極盡心思地照顧你。他知道你的個性鮮明,好惡極端,有一根坦率不屈的直腸子,很容易在無意中開罪別人,樹立仇敵。因此,他極具用心地透過他個人的關係,和大老闆疏通,打交道,甚至,贊助報社的捐助活動。為的就是保護你,否則,光是唐少斌那件風波就可以讓你的新聞事業停擺。」

    「我才不稀罕他的假惺惺。」她倔強的說,儘管心海裡早已經波濤洶湧。

    「小薇,他愛你呀!否則,他又何必為了讓你留在大嚴報,而願意答應以陸順明的採訪作為交換條件。若非為了你,一個極度重視隱私權,不信任新聞大眾傳媒的人,又何必三番兩次的破例?更何苦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反正,你又不會領情。」

    「我--」她囁嚅著,芳心大亂,完全失去了主張,更不敢相信龔德剛片面的說詞。

    「小薇,我都已經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人生的各種歷閱我差不多都領會過了,相信我,我的眼睛不至於老眼昏花到看不出他是用怎樣熱烈真摯的一顆心在愛你。別忘了,我也戀愛過,我知道什麼叫愛情。」

    龔德剛和他那位從事藝術雕塑的妻子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令文化界津津樂道的戀愛故事。

    「我--」她支支吾吾的,半信半疑,半喜半怯。

    「不要讓一時的任性毀了一生的幸福,小薇,你好自為之吧!」龔德剛意味深長的說,然後,他掛了電話。

    思薇怔仲的握著聽筒,有好一陣子沒有任何反應。她全部心思都放在龔德剛方纔那一番令她心弦震盪的措詞上--「他愛你」,「我不至於老眼昏花到看不出他是用怎樣熱烈真摯的一顆心在愛你--」

    她的心開始怦怦直跳,這是真的嗎?真的嗎?

    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推測其中的真假和其間的甘苦,她被悅耳的門鈴聲打斷了思緒。

    她連忙掛回電話,神情恍惚地跑去開門。看到門外那位嬌柔明媚的女人,她先感到一陣錯愕,接著,一股尖銳的痛楚直搗心房,她臉上立刻失去了血色。

    「顯然你知道我是誰?」方敏芝俏皮的說,眼睛發亮,悉心地打量著思薇。

    「有什麼事嗎?」思薇不自在地擠出一絲笑容。

    「我想跟你談談。」

    「我不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她本能的防衛自己。

    方敏芝眼睛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她笑了,笑得自然而心無城府。「敵意這麼濃?顯然你相當在意我和羽軒的關係。」

    思薇的心沒來由的痙攣了一下,她淡淡的掩飾著。「對不起,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只要你願意撥出一些時間來,你就會知道我來此真正的用意,真的,我沒有任何惡意。」

    思薇慎思地慢慢梭巡著她,但見方敏芝一臉坦然,眼眸清澈如水,她不由挪開身子,讓她進來。

    她倒了一杯水給她。「你可以直接說明你的來意,我相信,你並不是來敘舊和套交情的。」

    方敏芝接過杯子,並不把思薇的敵意和疏冷放在心底,相反地,她更確定了思薇的感情歸向。可笑的是秦羽軒竟然會誤解思薇的心意,他們可真會自我折磨呀!她眼中不禁閃爍著有趣的光采。「我是來澄清一些事情的。」她看看思薇疑慮不安的眼神,唇邊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我不親自來一趟,跟你面對面把話談清楚,你永遠無法坦然無礙的面對羽軒,更不可能跟他重續情緣。」

    「你、你是什麼意思?」思薇屏息問。

    「事實上,我跟羽軒這四年來一直是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我們之所以會結婚,完全是為了扭轉久大財務周轉失靈帶來的危機。」接著,她把當年的事詳盡地陳述一番。

    思薇的臉色愈聽愈白,最後,她的臉上根本沒有半絲血色。雖然,她早就懷疑秦羽軒娶方敏芝的動機,但如今親耳聽見方敏芝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還是震驚不已,無法克制複雜翻騰的心情。

    「你不敢相信是不是?」

    「不,不是的,我只是--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像天方夜譚,我真不敢相信,你們竟然做了四年的掛名夫妻,這簡直——」思薇心慌意亂的解釋著。

    「匪夷所思?」方敏芝替她下註解。「事實上,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彷彿南柯一夢,我居然跟一個男人維持了四年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未免有點荒謬,而且主意還是我提出來的。但是,」她飄忽一笑,眼光迷濛如煙。「那卻是真實的,真實到我現在必須為這件事而來找你解釋。當年,我憐惜秦羽軒所面臨的衝擊和痛苦,更為他對你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所感動;你知道,我生在美國,看多了一拍即合的男女關係。轟轟烈烈的戀愛不是沒有,但能真正經得起時空考驗的卻少之又少,無疾而終的更是屢屢可見,頭一回見到像羽軒這樣用情專一的男孩子,老實說,我真的很感動,實在不忍心見你們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拆散了,

    所以,我才會提出這樣的權宜之計——」

    思薇聽得熱血沸騰,眼中淚光晶瑩。「他為什麼不肯讓我瞭解他的苦衷?要讓我誤會他這麼久?」

    方敏芝淡淡一笑,深思的說:

    「我想,大概是他對你用情頗深,以至於--不忍心讓你漫無邊際的苦候著他,而且,現在感情的變量太多了,他不知道,也沒有把握你們這段感情是否經得起這樣的衝擊;再說,他也不敢期望你對他的愛,是亙古不變的執著,或者只是少女的偶像崇拜多於真實的認知。總而言之,他的顧忌太多了,他不敢讓你守著一張兌現無期的感情支票,所以,他寧可你怨恨他--」

    強制壓抑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她擦拭了一下濕濡的面頰,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方敏芝,喟然歎息:

    「你會這樣不計一切的協助他,除了感動、義氣,我想,也有一個令你無法抗拒的理由吧!」

    方敏芝微微一楞,驚訝于思薇的細膩善感,她笑了,帶點失落的意味。「不錯,我是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是愛他,但,我更樂意見到他快樂幸福,對於一個已心有所屬,甚至根本對你的女性魅力視若無睹的男人,除了成全他,祝福他,你還能做些什麼?」她自我解嘲的聳聳肩,灑脫飄逸的說:「得不到全部,不如放棄。」

    思薇動容地看著她,眼中閃耀著光芒。「你真是個難得而善良的女孩子,你令我自慚形穢。」

    「你也不必覺得好像虧欠了我,我並沒有受到傷害,因為,我自始至終都從未擁有過,又何必怨憎別人的擁有呢?至於羽軒--他真的是一個至性至情的人,除了愛情,他能給我的,他全部都給了,所以,我心裡很安適,沒有半點委屈和怨尤,否則,我就不會上門來找你了。」

    「我--一思薇霎時羞愧不已。「我很抱歉剛剛對你那麼失禮,我以為——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不會介意的,只要你肯答應我,不要再折磨羽軒,讓他早點從感情的囚籠中走出來,重拾信心和歡悅,我也就沒有白跑了一趟,心頭上的掛惦也可以從此解脫了。」

    「我答應你,不瞞你說,我已經懷了羽軒的孩子,只是,我不確定他對我的感情,再加上,他忽然跟你離異,我誤以為他--」

    「始亂終棄,又倒吃回頭草?不是的,他跟我離婚完全是為了成全我跟我的男朋友。」

    「噢!我--我真的是一直錯怪他--」她又愧又喜,尷尬無措的紅著臉,為自己以前編織的心繭感到羞愧而好笑。

    「你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呀!」方敏芝笑著說。

    「我——」思薇尚來不及出口,她又聽見-陣啁啾的音樂聲。她納悶地看了方敏芝一眼,狐疑地打開了門,卻驚喜交織的看到一臉躊躇的秦羽軒。

    天曉得,他已經在她門外徘徊多時,掙扎、猶豫了好久,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按了門鈴,準備孤注一擲,賭一賭他的運氣。

    「思薇,我知道我不該再厚著臉皮來找你,我已經答應過——」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被思薇忘形的擁抱,以及含淚呢喃的話語震懾住了。

    「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思薇,你——」他驚喜莫名,簡直不敢相信這從天而降的幸運。

    「傻瓜!她答應你的求婚了。」方敏芝站在他們身後,臉上儘是由衷的笑意,眼中卻不爭氣的泛著感動的水氣。

    「敏芝,是你--」秦羽軒好感動,胸口一片溫熱滾燙。

    「沒錯,是我這個愛管閒事的方敏芝。」她慧黠地轉動著烏黑動人的眼珠。「我若不多事,你老兄要磨蹭到幾時才能跟思薇誤會冰釋?難道非要等到你兒子呱呱落地嗎?」

    「噢,敏芝,你真是個善解人意而又可愛的——」他思索著適合的措詞,卻被方敏芝毫不領情的打斷了。

    「少來,把你所有動聽的讚美詞藻都留給思薇吧!本姑娘不想掠人之美,也沒興趣做電燈泡。」她越過他們身邊,準備下樓。

    「敏芝,你去哪裡?」秦羽軒喚住她,一臉關切。

    「我啊?」方敏芝轉過頭,淘氣地笑嘻嘻說:「等不及想去醫院見醫生,好讓你爸早點出院主持你們的婚禮啊!」她促狹的口吻逗著秦羽軒和思薇滿臉暈紅,卻又忍不住笑了開懷。

    方敏芝樂不可支的離開了,她清脆的笑聲縈繞在空蕩的樓梯間。

    秦羽軒滿心歡喜地擁著思薇進了屋內,望著她那雙凝聚著款款柔情的雙瞳,他心跳急促,不加思索地擁緊了她,深深的捕捉住她那張欲語還休的小嘴,千言萬語,柔情萬千,盡訴於這纏綿一吻中——

    *                  *                     *

    思薇無限柔情的偕著秦羽軒回到基隆老家。看見父母臉上那種半含研究,半藏喜悅的神色,她不禁嬌羞滿頰,嬌嗔地撅起紅唇撒嬌地抱怨:

    「爸,媽,你們幹嘛這樣盯著我瞧?」

    思薇的父親楊居敬先是審視著秦羽軒那張神采奕奕,斯文俊雅的臉,他心中已醒悟幾分,再瞧瞧女兒那宜嗔宜喜,容光煥發的美麗容顏,他更是心意洞燭,只不過,他愛逗弄女兒的癮又犯了,不禁調侃的笑道:

    「唉!看來,女兒大囉,留也留不住了。」

    「媽,你看爸,他又在逗我了。」思薇不依地扭動身子,臉紅得更厲害了。

    楊太太拉著女兒的手,滿臉憐惜的慈藹。「你爸說的沒錯,難不成羽軒來我們家是純作客的嗎?」

    秦羽軒聞言,臉孔微微發熱,他窘迫地吞了一口水,吶吶說道:

    「楊媽媽,你還真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呃,我想--如果你和楊伯伯不反對的話,我和思薇希望盡快結婚,日期希望訂在這個月月底。」

    「怎麼這麼急呢?」楊太太驚訝地看著他們二人,弄得秦羽軒和思薇尷尬不已。

    「小丫頭等不及想嫁人,是不是?」楊居敬揶揄女兒。

    「爸!你怎麼老愛取笑我?我是——我是——」思薇雙頰嫣紅,不知該如何措辭。她看了一眼和她同樣困窘萬分的秦羽軒,倏然俯近母親的耳畔悄悄說了分明。

    楊太太這才頓悟過來,她佯裝生氣的緊盯著秦羽軒,一本正經的說:「你這孩子真是的,外表看起來這麼溫文敦厚,想不到談起戀愛來倒一點也不含糊,居然--」

    「媽!」恩薇見秦羽軒窘迫的無地自容,她自己也頗為難堪、懊惱,趕忙阻止母親。

    「怎麼?你心疼了是不是?怪不得人家說女大不中留。」楊太太取笑女兒。見女兒和秦羽軒漲紅著臉皆羞腆不安、手足無措的樣子,她便適可而止地停止逗弄女兒的遊戲。

    「好啦,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我們做父母的還敢反對嗎?再說,你這丫頭從小心眼裡就只有你秦大哥一個人,我這個做母親的……」她見女兒羞澀中驚異的神態,不由失笑地搖搖頭。「怎麼?你還以為我真是老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心事嗎?」話甫落,她又轉向秦羽軒,鄭重的囑咐他:

    「趕快去籌備婚事,可別真的鬧出笑話惹人非議。」

    「是,楊媽媽。」秦羽軒立即喜形於色,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愉悅幸福的神采。

    「媽,你可真會嚇唬人。」思薇愛嬌的摟住母親的脖子,儼然一副小女兒的嬌怯神態。

    楊太太滿心欣喜的抱緊了女兒,既為女兒情有所歸感到欣慰,又為女兒即將嫁為人婦而依依不捨。

    這份悲喜交織的矛盾情懷,正是天下父母面臨著女兒婚嫁時所共有的感慨吧!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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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27:05 |只看該作者
尾聲

秦伯航知道兒子和思薇的婚事已定之後,頗覺欣慰,不由精神振奮,病情好轉,雖然患有輕微的心絞痛,但在有效的醫療控制下,已經出院回家調養。靠定時服藥物和適量的休息即可慢慢恢復健康。

    方敏芝心事一了,即愉快的返回美國以慰她的未婚夫康威的相思之苦。臨行前,她拜秦伯航為義父,由過往的媳婦身份轉換成討人喜愛的小女兒。

    她喜孜孜對前來機場送行的秦羽軒和思薇說,她現在算是功成身退。不過,月底她還是會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如此才真正算是功德圓滿。

    思薇則已經搬回基隆老家和父母同住,一方面忙於張羅婚事,另一方面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有限時光。

    婚後並不是不能承歡膝下,而是不能這樣無拘無束、無牽無絆的朝夕相處,享受和父母撒嬌的率性和孺慕之情。

    為了避免引來「奉兒女之命」成婚的譏諷,同時顧全兩邊親屬的顏面,他們不敢把婚期訂得太晚,短短兩個禮拜,他們都忙於籌備婚禮的大小瑣事。

    秦羽軒體恤思薇有孕在身,大部分的事都由他一個人負責張羅。

    這天下午,思薇跟秦羽軒約了三點半到婚紗店試穿禮服,兩點半左右,她卻接到姚立凱的電話:

    「思薇,我下午能跟你見個面嗎?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談。」

    聽到他溫文依舊的嗓音,思薇心底竄過一絲愧疚。

    「好,三點半我跟你約在基隆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廳『滿天星』在孝二路。」

    掛了電話,她陸續打了兩通電話,一通給秦羽軒,讓他五點半來滿天星咖啡廳接她,一通給攝影禮服公司延後時間。

    三點半,她跟姚立凱坐在咖啡屋的一角。

    姚立凱慢慢地打量她,淡淡笑道:「看你一臉春風的樣子,想必是雨過天晴了。」

    她握著小湯匙輕輕攪拌著咖啡杯。「是,我們準備在這個月三十號結婚。」

    「恭喜你,你們總算有情人終成眷屬。」他說的相當誠懇,沒有半點介懷的意味。

    「立凱,我——」

    姚立凱抬起手阻止她。「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我今天來,主要是祝福你,同時,向你辭行。」

    「辭行?你要去哪裡?」她錯愕的問道。

    「去美國,去給那裡一個癡心的女孩子肯定的答覆,她對我就像我對你一樣無怨無悔,執拗而認真。本來我就不該回台灣的,只是——知道你仍小姑獨處,知道你——總之,這給了我很大的希望,我毅然收拾行囊回台灣,即使沒有結果,我也期盼能親眼見到你有個美滿的歸屬。」

    思薇眼眶紅了,頓時鼻端酸楚,淚意盎然。「立凱,我欠你太多了,」

    姚立凱釋然一笑。「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雖然,我們那個晚年毗鄰而居的計畫是行不成了,但,我們這份相知相惜的情誼,卻值得我們終生回味的,是不是?」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掉落杯中,姚立凱搖搖頭,掏出手帕遞給她。「哭什麼?小心影響胎兒!我並不覺得難過,真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輸了,並不是輸在主觀條件上,而是輸在起跑點上,誰教我不是你兒時的鄰家大哥哥,不能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自我解嘲的說。

    「立凱,答應我,你會跟我保持聯繫。」她淚眼模糊的看著他。

    「會的,說不定我會跟她生個小娃娃,如果性別不同,還可以跟你結個兒女親家,以填補我此生的遺憾。」他打趣道。

    思薇又忍不住眼淚汪汪。

    「別哭,你的淚腺怎麼忽然發達起來了?」姚立凱取笑她,然後,他唇邊的笑容斂去了,他握住思薇的手,專注而鄭重的說:

    「好好珍惜你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吧!我會為你祝福的,原諒我不能參加你的婚禮。」

    剛遏止的淚水又禁不住泉湧而至,她感到他握住她的那雙手輕顫著,接著,他鬆開了,她驀然蒙住臉,不忍注視他那張故作平靜的臉。等到她放下手,想仔細看看他時,才驚訝地發現姚立凱已經離開了。

    她嗒然若失地搖晃著手中的咖啡杯,為人生的聚散無常,緣起緣滅感到無奈而悲哀。

    「怎麼了?在想什麼這麼出神?」秦羽軒不知何時出現在她旁邊。

    她回過神來。「沒什麼,我們走吧!」她對他盈盈一笑。

    秦羽軒看了她對面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杯,但笑不語,輕攬著她步出昏暗旎旖的咖啡屋。一陣舒涼的微風迎面拂來,讓人精神一振,思薇望著緩緩下墜的落日,只見霞光滿天,染紅了白雲的臉頰,更為昏蒙的天空塗上一層嫣紅的粉影。

    注視著穿梭不息的人潮,他們臉上那種急著趕回家的焦渴,思薇不禁綻出了會心的微笑。

    秦羽軒溫存的凝視著她,輕掬著她出奇動人的笑靨,柔聲問:「你在笑什麼?」

    思薇臉上有一層醉人的溫柔,她挽住他的臂彎。「沒什麼,我只是覺得生命就像太陽一樣,有起有落,我們應該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哲學面對生命的風風雨雨。你看見海港亮起的漁火嗎?我想,只要懷著希望,即使航行在波濤洶湧的人生旅程,我們的生命之燈便不會熄滅。」

    「哦?那你願意做我生命中的那盞明燈嗎?」他含笑問,目光炯炯有神。

    思薇頑皮地眨眨眼。「不行,我的電力不足。」

    「哦?」秦羽軒眼底燃起-簇奇妙的火光,「我很樂意為你充電。」他惡作劇地緩緩俯向她,嚇得思薇趕緊掙脫他。

    秦羽軒急忙拉住她。「別跑,你要嚇死我啊!!你不知道孕婦不能隨便亂跑的嗎?」他驚魂甫定的說。

    思薇嬌嗔地斜視著他,表情嫵媚、嬌俏。「誰教你——」

    「我怎樣?我只不過想幫你補充電力啊!」秦羽軒一臉促狹,眼睛熠熠生輝。

    「討厭,你佔我便宜!」思薇又羞又氣,企圖想逃開他身邊,卻被秦羽軒緊緊握住手臂。

    「別跑,我再也不讓你輕易從我的生命中逃開了。」他一語雙關的說,眼中濃郁的感情像一壺溫熱醉人的酒。

    思薇嚥下所有的嗔怒,溫馴地任他緊握住自己的手。

    夕陽餘暉灑在他們的身上,燦爛晶瑩的光芒輝映在彼此深深的凝睇裡。不禁令人讚歎著:

    夕陽美,深情更美。

    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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