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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宋思樵】緣剪相思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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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2: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他用孤寂蒼涼的琴韻,教他品嚐了愛情的甘醇,領略噬人的心傷。一場攝人心魂的車禍,奪去他的呼吸,同時讓她封繭芳心。原以為相思是此生唯一的依憑,然而,另一個他翩翩出現,驚擾她平靜無波的心湖,卻也掀出令人經詫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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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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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彭鈞達匆匆付了車錢,來不及和司機先生繼續抬槓,為如何改善台北市紊亂的交通秩序做最精闢而完善的結論。  

    他知道那位牢騷滿腹的計程車司機是意猶未盡,但,心不在焉的他只想趕快衝進芳鄰西餐廳,免得耐心一向欠佳的「老古董」會跟他翻臉絕交。  

    果然,他一拉開透明晶瑩的玻璃大門,不等服務生招呼,性情急躁的「老古董」谷靖桐已板著一張撲克臉衝著他興師問罪起來了。  

    「彭大教授,我知道你是台大炙手可熱的名教授,身份非凡,但,你要耍大牌,也請有個分寸好不好?我雖然身價沒有你高,但,我跟你一樣,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時間對我這個乏人問津的臭酸儒一樣寶貴,並不是用來浪費恭侯別人大駕的!」  

    對於他的冷嘲熱諷,彭鈞達只是淡淡揚起一道濃眉,好脾氣地解釋道:  

    「別生氣,老古董,我出門前臨時被系主任的電話絆住了,你也知道趙自德那個人的毛病,要他開口容易,要他閉嘴可就難了,所以……」  

    「所以,我就該自認倒楣,活該在這裡白白枯坐了一個鐘頭,餓著肚子給自己灌了六大杯白開水?」谷靖桐沒好氣地冷哼道。  

    「好了,老古董,別再吹鬍子瞪眼睛了,我遲到理虧,所以,今天這裡的一切開銷由我負責,你老大哥愛怎麼消費,敬請隨興,不要客氣,這樣……你總可以消氣了吧!」  

    谷靖桐眼睛閃了閃,顯然並不怎麼滿意。「這……未免太便宜了你吧!再說,我這個人雖然不像閣下是個才華洋溢、名聞遐邇的學者,可是,我也有讀書人的傲骨,豈可因為一時的嘴饞而有損做人的風骨。」他拿喬地端起架子,慢條斯理地說。  

    彭鈞達失笑地搖搖頭,「老古董,你別太得寸進尺了,否則,我下個月結婚,可沒把握你一定會列名在至親好友的名單之內!」  

    「我希罕啊!你少……」谷靖桐的眼睛突然睜得像銅鈴一般偌大,「等等……你剛剛說什麼來著?」他搖搖頭,疑真似假地又再度搖搖頭,「結婚?你說誰要結婚來著?」  

    彭鈞達氣定神閒地笑了,「怎麼?我要結婚的消息嚇壞你了?」  

    谷靖桐仍是一臉狐疑的表情,「小彭,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你可別拿我這個老學長窮開心、惡作劇。雖然,對於你的遲到我是有點不滿,也借題發揮、小題大做了點,但,你也不必拿結婚大事來刺激我啊!」  

    「我沒有刺激你,我是真的準備在下個月月底結婚,而且,如果你不反對,我還想請你當證婚人。」  

    谷靖桐終於正視到事情的嚴重性了,但,他仍然擺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是不是受到什麼重大的打擊了?還是……你繼母逼你結婚?」  

    彭鈞達撇撇唇笑了,他微微向後靠,讓服務生遞上餐巾、刀叉,並送上兩盤香嫩可口而熱氣騰騰的菲力牛排。他拿起刀叉,熟練利落地切下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裡咀嚼,「老古董,這牛排不錯,你不是餓了嗎?趕快用餐吧!我可不想餓壞了我的證婚人!」  

    谷靖桐沒好氣地瞪了他好一會,望著引人食慾大動的佳餚,他卻沒有絲毫的食慾,「小彭,你別賣關子好不好?我才考察一個月而已,你一碰面就丟了這麼大的炸彈給我?你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你是用哪種交通工具去追女孩子的?飛碟?還是太空梭?」  

    彭鈞達斯文俊雅的男性臉龐仍掛著一絲不慍不火,卻極具男性魅力的淺笑,「老實說,我並沒有去追求任何女孩子,這樁婚事完全是一件意外。」他慢吞吞地說。  

    「意外?」谷靖桐戲謔地揚起濃眉。「是你不幸酒後失身?還是某個外太空的仙女精靈乘的交通工具失靈故障,掉落在你這位人類學專家的陽台上,而你研究外星人、她研究人類,你們兩個人研究來研究去,就研究出愛情的火花來著?」  

    對於谷靖桐的打趣豪放、爽直熱情又不失犀利明快的個性,和他有著師友情誼、又相知甚深的彭鈞達,再度被他誇張幽默的言語逗笑了,「老古董,你實在不該學歷史的,你應該去學戲劇或是專研藝術,要不然做個想像力豐富的漫畫家也可以,你會為我們這個緊張而令人乏味的社會帶來新的活力和生氣!」  

    「是嗎?我是康貝力?還是速賜康?」谷靖桐嘲弄地撇撇唇,草草擦嘴,結束了他的牛排大餐,「活力?生氣?連你這種悶得可以令人抓狂、枯萎的稀有動物都可以找得到匹配的『肋骨』,我看,我乾脆也甭有師大教書,誤人子弟算了,直接住進咱們氣勢磅礡的故宮博物院,和那些古物珍玩擺在一塊供人賞玩參觀算了,順便掛個招牌標示:此遺骨生前是個深淫歷史,卻荒廢情史的老書蟲,死於為學弟證婚、閃電成家的刺激下。後生晚輩當有所警惕,勿為鑽研學問而延誤了終身大事,免得遺恨萬萬年!」他齜牙咧嘴的表情生動鮮穎得令人發噱。  

    「好了,老古董,你發酸發炮也發夠了吧!我不會因為你的指桑罵槐、自憐自哀而內疚虧負的,所以,你還是乖乖準備在下個月當我的證婚人吧!我不會忘記包個大紅包給你的!」  

    「要我證婚也可以,不過,你總得介紹一下你的新娘子讓我認識認識吧!最起碼,也該概略地簡述一下你戀愛過程給我這個一頭霧水又深受刺激的證婚人『望梅止渴』吧!」  

    「這……老實說,我跟她之間實在平凡得乏善可陳,你不會有興趣聽的。」彭鈞達遲疑而靦腆地說。  

    「誰說的?」谷靖桐才不會就此善罷干休,全世界的人結婚他都不會眨下眼睛,但,彭鈞達卻是個例外,這和他本身的條件無關,只是,他認識彭鈞達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來,他看著他以第一名的超高成績考進台大歷史系,每學期以傑出優異的成績拿獎學金,並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申請到哈佛的獎學金,並在短短三年內,順利拿到歷史和人類學的雙料博士。  

    哈佛以最優越的薪金條件企圖吸引他留在校內任教,繼續更高深精純的學術研究。  

    雖然,他最後選擇返回母校服務,但,在歷史和人類學的學術領域內,他一直扮演著導航者的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論文和學術演說深受國際學者的推崇和肯定,每一篇研究報告、每一則演說都被列為必要且重要的參考書籍。  

    他的名字似乎已成金字招牌。  

    在讀書和專研究學問方面,他無疑是個罕見而萬中選一的天才。  

    但,在做人處世和應對進退方面,他卻是青澀、木訥、冷漠、怪僻、不善於交際、不善於言詞的書獃子和獨行俠。  

    生得相貌堂堂、氣宇軒昂的他,生命裡頭除了學問還是學問,偶爾心血來潮,他會一頭栽進莫札特和貝多芬的交響樂裡優遊徜徉、自得其樂。  

    興致高昂時他會作曲填詞,展現他蟄伏在冷靜嚴謹面貌下的熱情和音樂才華。  

    他在學術界是出了名的怪傑,非但厭惡和政經界的達官顯貴打交道,更討厭攀緣附會和新聞界有進一步的接觸。  

    固執而純真的他幾乎貫徹了離群索居的避世原則。  

    生活裡不僅簡單得只有學問、學生、音樂和他這位碩果僅存的好朋友,連每個男性、單身貴族夢寐以求的窈窕淑女,他都一併棄絕,視愛情、婚姻為人生最大的枷鎖。  

    他常說愛情是精神哲學裡的一則神話,卻是現實生活裡的一則惡夢。  

    而婚姻,則是通向毀滅的快速隧道。  

    儘管,他對異性的青睞視若無睹,但,他溫文爾雅的書生風采和特立獨行的魅力還是像旋風一般席捲了台大校園,席捲了整個學術界。  

    而今,這個善於躲避愛情的箇中高手,這個學術界最燙手的年輕教授,這個信誓旦旦拜斥婚姻的單身貴族,竟然宣告要走進「毀滅人生的快速隧道」裡!  

    這番叫人跌破眼鏡、措手不及的重大轉變,實在是令他這個嚮往愛情、憧憬婚姻近三十六年,卻仍在門外空自悲歎的王老五又驚愕又嫉妒,更有著滿腔打破沙鍋也要問到底的好奇心。  

    今天如不問出個水落石出,教他怎麼甘心回家空啃香蕉皮、倒吃乾醋度過無眠自憐的一夜!?  

    「你這個『靜靜吃三碗杯』的悶葫蘆,還不趕快向我這個證婚人從實招來?到底是何方神聖有這麼大的魅力,能讓你不惜做惡夢也要跳進毀滅的快速隧道裡?」他猴急地猛發出不耐煩的催促,並不忘遞給彭鈞達一個毫無轉環餘地的堅決眼神,加強他一探究竟的聲勢。  

    彭鈞達輕抿了一下嘴巴,他沉吟了好一會,才慢聲歎道:  

    「好吧!她叫閻莉婷,是我繼母的外甥女,在新店經營一家小型的珠寶店,兩個月前,我回板橋參加秀德的婚禮,在酒席上認識她,覺得她……呃,很不錯,交往了一個月,我們……就決定結婚。」他的陳述簡單,卻略有幾分窘迫之意。  

    顧秀德是他的繼妹。谷靖桐的眉毛揚得更高了,「就——這樣?」他失望又不甘心地問道。  

    「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  

    「你不覺得……你們之間……呃,實在是太平淡無趣了一點?」谷靖桐一臉困惑地蹙著眉問他,總覺得這樁婚事好像缺乏了什麼?論其過程,平鋪直入得太過平凡無奇,但進展的速度卻又快得比急馳的光速還令人咋舌暈眩!  

    彭鈞達淡淡地揚眉一笑,「我說過,我跟她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說的,抱歉,讓你這個生性浪漫的證婚人失望了。」  

    谷靖桐沮喪地靠向沙發椅,「也好,你們之間沒有美麗的神話,或許,你們生活中的『惡夢』就會減少許多,而你——這位大名鼎鼎的人類考古學家就不會提早毀滅,去見你常常挖掘、研究的『老祖宗』了。」他半真半假地揶揄道,然後,他煞有其事地蹙緊眉峰,向彭鈞達攤攤無奈的手,「好吧!我的嚴刑逼供結束了,對於你平庸無奇的戀愛過程我雖然不怎麼滿意,但,看在你今晚請客做東的分上,我就勉強接受你的邀請,做你婚禮的見證人,把你送進惡夢、毀滅的深淵裡!」  

    「謝啦!老古董,你還真是有讀書人的風骨,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彭鈞達難得發揮他其實也滿犀銳鋒利的口才,淡淡地挖苦道。  

    「哪裡,我們研究歷史的人哪一個不曉得所謂歷史,就是因應現實,造就對自己有利的局勢,這——婚是你自個兒要結的,飯也是你主動要請的,至於證婚人的角色更是你主動看上我的,所以,這個便宜我佔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谷靖桐笑吟吟地說。  

    「是嗎?等你——哪天想不開,也想結婚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是因果報應了。」  

    「嘿嘿,這你老弟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伺機報仇的,這歷史告訴我們,佔了便宜就要趕快腳底抹油,趕快溜之大吉,千萬不要貪心不足,讓你的對手有雪恥復仇的機會。所以……」谷靖桐不動聲色地頓了頓,「我就是哪天蒙受愛情寵召,想一頭撞進婚姻的墳墓裡,我也不會蠢得找你當見證人的,頂多,寄張貼子給你敲敲竹槓而已!」  

    「謝啦!有你這樣深諳『歷史教訓』的朋友,我晚上睡覺都不敢翻身翻眼了。」  

    「哪有這麼嚴重,我頂多會讓朋友寢食難安而已,不至於讓你太虧的,對了,我這個深諳『歷史教訓』的王老五,可要問你一個非常庸俗的問題,呃,」他抿抿嘴,遲疑地瞅著彭鈞達問道:「你……愛那個……閻莉婷嗎?」  

    彭鈞達似乎被他這個簡單、直接卻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他深思地微皺了一下眉峰,「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也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他略微迷惘地解釋道。  

    谷靖桐對他的答案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定定地注視著他,「那,你為什麼娶她?娶一個你甚至都沒有想到要去『愛』她的女人為妻呢?」  

    彭鈞達臉上的表情變得凝肅深沉了,他輕啜了一口熱茶,有些無奈地開口說道:  

    「因為,我繼母她拿了一封我爸爸臨終前半年寫給我,卻始終不曾寄給我的一封家書,我爸爸他雖然……」他艱澀地吞嚥了一下口水,語音悲涼地歎道:「一直高高在上,一直在我面前扮演著嚴父發號施令的角色,但,他仍然是關愛我的,在他內心深處,我一直是他最鍾愛而唯一僅有的獨生子,雖然,我很早就離開家在外地求學,雖然,秀德、秀傑這兩個跟我繼母嫁過來的異姓孩子在他身邊的時間比我多過許多,但,血畢竟濃於水,他最鍾愛牽掛的人還是我。在那封家書裡,我看到他始終不曾表露的摯愛,他埋在心底深處的寂寞和無奈,還有——從來不曾說出口的心願和欣慰,他很以我在學術上的成就為傲,但,他又擔心我因為自己與眾不同的家世和成長背景,而抱定獨身主義,所以,這兩、三年他始終懸念著我的婚姻大事,害怕我們家三代單傳的香火,到了我這一代就會中斷。這封信給了我很大衝擊,可是,我是個不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更不懂得和女孩子周旋,更別提主動去親近她們、追求她們了,而——閻莉婷的出現解決了我的困擾。她的落落大方、積極主動加速了我和她之間的進展,我不敢說……我是愛她的,但,我知道,我並不討厭她,所以,當她暗示我們可以結婚時,我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谷靖桐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凝肅起來,「對於你們這樣的婚姻,我實在不敢苟同,也有點擔心,你知道,幸福美滿的婚姻是應該建築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而不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上。如果……你這一生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曾瞭解、接觸過,就貿然走進婚姻的現實生活裡,你不覺得有些遺憾,也有點危險嗎?」  

    谷靖桐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宛如一顆威猛十足的巨石,在彭鈞達沉靜迷惘的心湖炸起了萬丈洶湧的波濤。  

    他在離開芳鄰西餐廳,坐進谷靖桐的喜美轎車返回景美住處的途中,都一直攢眉深思著這個來勢洶洶,令他震動不已的愛情習題。  

    他真的會感到遺憾嗎?在沒有認識愛情的面貌下,就率然走進婚姻這個需要真情慢慢淬勵的兩性關係裡!  

    谷靖桐的諫言好像一雙智慧的手,猛然敲開了他沉睡的心窗,讓他有機會細細審視他和閻莉婷之間一拍即成的婚事。  

    他的確是需要沉思的空間,他在下車前,心不在焉地和谷靖桐道別,心亂如麻地告訴自己,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對於他出奇靜默的反應,一直冷眼旁觀的谷靖桐在發動引擎離開前,突然搖下車窗,半真半假、別有深意笑著奉送他的臨別贈言:  

    「小彭,送你一句老前輩最愛說的陳腔濫調,結婚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擇,這飯可以亂吃,婚可不能亂結,否則遺禍無窮,所以,我雖然很想賺你的大紅包,但,我更希望你能三思而行,更不反對你打電話來取消這項邀請。」  

    彭鈞達細細咀嚼他的話中有話,一抹感動的光彩緩緩溢滿他炯然生動的黑眸裡,「謝了,老古董,你這個『老字號』的老前輩果然沒白活這麼多年,歷史也沒白教,講的話果然是擲地有聲、發人深思!」  

    谷靖桐打趣地眨眨眼,頗為自豪地說:  

    「那還用說,這歷史除了教我們因應現實之道外,更教我們別忘了吸取前人的教訓,這是我懂得活用歷史學、明哲保身的生活之道,念在我們深交十年的深厚情誼上,我免費賜教,望你情海無邊,要懂得回頭是岸啊!」  

    彭鈞達聞言只是微微揚眉,但笑不語,洒然地向倒車準備駛離山路的谷靖桐揮身道別,站在公寓的台階上,他淡然地笑著對自己說,在愛情的道路上,他或許是一個一竅不通的拙者,但,他會給自己學習的機會,也給閻莉婷一個沉思的空間,讓他們在邁進婚姻神聖的殿堂之前,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看到自己無悔的選擇!  

    當彭鈞達拿出鑰匙打開公寓大樓的鐵門時,一個一直尾隨他身後,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墨鏡,嘴裡嚼著檳榔的年輕男子即刻敏捷地閃進陰暗的巷弄內,眼睛不時注視著公寓二樓的動靜,並隨身撥了一通公共電話。  

    電話立刻接通了,顯然對方正守候在電話機旁等待進一步的訊息。  

    「老大,我們都佈置妥當了,目前事情一切順利,只要他們進入廚房打開電燈開關,他就準備做只燒焦的脆皮烤雞吧!」  

    「你確定看起來會像電線走火而引發的瓦斯爆炸,警方不會懷疑是人為的?」聽筒那端傳來一陣嚴峻、緊繃而略顯焦躁不安的男性噪音。  

    「老大,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阿坤他是安裝炸藥的高手,這次的行動他更是小心翼翼,一定會弄得非常專業、自然而天衣無縫,絕對沒有人會懷疑是人為的。」黑衣男子斬釘截鐵地打著包票,一雙犀利精銳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透映著黃昏餘光的二樓公寓。「老大,他已經進入客廳了,你等著驗收成果吧!」他尖銳而急促地說,興奮的光彩溢滿他那張瘦削而有些冷酷的臉上。  

    他甚至已經迫不及待開始倒數計時了,而聽筒那端也呈現一片緊繃的靜默。  

    就在黑衣男子數到七時,一陣令人心驚肉跳、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伴著玻璃碎裂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寂靜,熊熊燃燒的大火從二樓公寓迅速竄飛,蔓延向整棟公寓大樓。  

    黑衣男子興奮地注視著這幕火風四射的奇景,對於自己的傑作似乎頗為得意自豪。「老大,你聽到了嗎?」  

    聽筒那端的男子輕吁了一口氣,「確定死亡的消息之後,到我這領錢,然後,你到新加坡避避風頭!」  

    黑衣男子沾沾自喜地掛了電話,然後,他拉上領口,懶洋洋地踱著步履加入圍觀的群眾,屏息凝神地觀賞這幅黑煙四起、赤焰吞吐的火海奇景。  

    下課鐘聲一響,所有的同學立刻迫不及待收拾課本、筆記,拎起厚重的書包,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教室。  

    由於是最後一堂課,所以,大部分的同學都急著趕快補習班充電,希望為後年的大學聯考奠下堅實的基礎。  

    沒有參加課後補習的同學也三五成群直到市立圖書館看書。  

    偌大的教室瞬間就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幾個仍在整理筆記,或清潔環境善後工作的值日生。  

    習慧容坐在她的座位上,清麗動人的臉上掛著一抹不耐煩的神情,「筠柔,拜託,你動作快一點好不好?咱們教室就這麼點大,你整理得那麼乾淨做什麼?環保署長也不會因此屈尊降貴來褒獎你!」  

    夏筠柔擦拭完黑板台,她把粉筆屑倒進垃圾袋裡,對於習慧容的滿腹牢騷,她只是溫雅的一笑,「你要是等不及,你可以先走啊!我又沒拿根繩子拴住你的腳!」  

    「你是沒拴住我的腳,可是你拴的是我的心啊!」習慧容鼓著腮幫子辯駁道。  

    夏筠柔純淨靈秀的臉龐上立刻湧睛抹甜美又略帶打趣的笑容,「原來你這麼傾幕我,怪不得從一年級開始,你就像個陰魂不散的影子一般死纏著我,只差沒跟我住進我們家,跟我做對道道地地、名副其實的連體嬰!」  

    「連你個鬼!」習慧容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我會這麼死皮賴臉地緊跟著你,還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誰叫小姐你有張沉魚落雁的花容月貌,害我們習家最自命不凡的高材生,一不小心就失足跌進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海裡,只差沒為你夏大美人滅頂!」  

    夏筠柔的雙頰驀然飛上兩朵紅雲,「慧容,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她嬌怯嗔怨的表情更換來習慧容滿臉得意頑皮的笑容,「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何不去向習烈親自求證?他這位建國中學的明日之星可是放出話來了,大學是非台大不上,這個老婆嘛……可是非你莫娶。」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戲謔地對滿臉紅霞的夏筠柔眨眨眼,「怎麼樣?我這個向來眼高於頂,從小就文武雙全的堂兄談起戀愛也不是蓋的,為了追求你,他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傢伙不惜拉下身段,拚命央求我替他穿針引線,多製造你們相處的機會,只可惜……」她裝模作樣地發出一聲長歎,「我這個惹人厭的跟班、影子實在是黔驢技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害得我那個向來不知道失敗為何物的堂哥,只有溺在愛情的苦海裡等著滅頂啦!」  

    她唱作俱佳的言詞措舉讓夏筠柔在窘迫困促之餘,又有份哭笑不得的尷尬。「慧容,你少誇張好不好?我們還是高二的學生,而你堂哥他——明年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他應該把全副的精力放在課業上,而不是分神在兒女私情上。」  

    習慧容臉上的表情更詭異精怪了,「你的意思是……他應該先考上台大,然後再全心全意來追求你?」  

    「我可沒這麼說,慧容,你可別亂傳話,否則,誤會鬧大了,我可不睬你喔!」  

    習慧容笑吟吟地輕摟了一下夏筠柔的肩頭,「好吧,別生氣了!我是逗你玩的,瞧你一本正經的模樣,誰不知道咱們景美女高的校花心裡頭只有她那位神秘而彈得一手好琴的碉堡王子,習烈,還有建國中學、師大附中那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哪裡比得上呢?」  

    夏筠柔的臉又驀地漲紅了,她不勝羞惱地瞪著她,「習慧容,你……」  

    「我怎麼?不小心說中你夏大小姐的心事了?」  

    夏筠柔連耳根都跟著漲紅了,「慧容,你明知道……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只是偷偷聽過他彈鋼琴而已,你為什麼要拿這件事來大做文章取笑我呢?」  

    她們並肩站在學校對街的公車站牌前,一班開往火車站的公車剛剛駛過,她們都沒有上車。  

    習慧容是個直來直往、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女孩子,所以,聰穎率直的她,覺得有義務提醒夏筠柔某些事。  

    「筠柔,我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一直是個非常纖細敏銳又多愁善感的人,你不像我直腸直肚,喜怒哀樂都會寫有臉上,但,我知道,你有一顆非常熱情、善良而多感的心,自從你們那個少爺搬進別墅休養,半年來,你已經提過他不下數十次了,從他的神秘、孤獨、怪異到他出色而撼動人心的音樂才華,連我對他這個陌生人的特質都可以倒背如流了,所以,筠柔,我不得不提醒你,別盲目地去崇拜一個只有才華卻對你來說是一片空白的陌生男子。」  

    「我……我才沒有!」夏筠柔紅著臉爭辯著,但,平靜無波的心湖卻因為習慧容尖銳無諱的一番話掀起了陣陣波動的漣漪。「我……我只是很欣賞他純熟的音樂造詣而已。」  

    第二班公車駛來,她們雙雙擠上像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的車廂,令夏筠柔芳心悸動的談話總算告一個段落,然後,她無視於習慧容犀利敏銳的注目,閉目養神,並開始在心底默背英文單字。  

    只是,在耳畔,她似乎聽到一陣叮叮咚咚,扣人心弦的樂章像神奇魔力蠱惑著隨著每個音符而心情起伏的她,讓她陷入悠然神往、渾然忘我的境界——  

    夜是沉靜、安詳而美好的。  

    萬籟俱寂得只聽得到蟲鳴和微風扑打窗扉的聲響。  

    夏筠柔躺在床上,擁著絲被,意識是飄浮而朦朧的。  

    望著窗處璀璨的星河,她絲毫沒有睡意。  

    她只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若有所思、若有所待地聆賞著大自然沉寂的美,等待著琮琮悅耳的音符伴她入夢。  

    然後,在寧靜若夢的夜幕裡,她再度聽到叮叮咚咚,敲擊著夜色,敲擊著她心頭小鹿的琴聲。  

    她下意識地坐起身子,屏息凝神地側耳聆聽,企圖捕捉那陣陣悠揚的樂章。  

    彈音樂的人心情顯然十分悲愴激動,音浪聲忽而高昂活潑,忽而悲沉憂傷,那種神奇的魔力,嫻熟的指法,和音樂融合在一起的氣勢,把聆聽者的靈魂也緊緊地揪住了。  

    夏筠柔瑟縮地抱著雙腳,突然有種心碎的感覺,當一個接著一個激昂悲愴的音符琳琳琅琅地陸陸續續敲進她的心扉裡,她再也無法安之若素地坐在房裡竊自聆聽了。  

    這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引動著她酸楚悸痛的心弦,讓她生出莫的勇氣,她悄悄換上便服,在一種亢奮、悸動、好奇、近於催眠的狀態下,偷偷溜出臥室,小心翼翼地打開廳門,往蜿蜒的山路小徑慢慢地前進。  

    彭鈞達坐在鋼琴台前,在幽暗的月光下,奮力地彈奏著琴鍵,帶著滿腔的悲痛和宣洩的快感。  

    他一曲接著一曲彈奏著,從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他彈得嘔心泣血,彈得心力交瘁,彈得狂野忘形——  

    他飽受折磨的靈魂,汩汩淌血的心,隨著慷慨悲愴的音浪輾轉起伏,陷於一種狂熱與昏眩的意亂情迷中,他絕望地渴慕著能在音樂裡尋求永恆的麻醉和解脫——  

    最後,他猛然敲擊著琴鍵,在發出一陣令人顫悸錯亂的音浪聲後,他憤然惱怒地用力蓋上琴鍵,疲憊萬分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頹然地倒撲在鋼琴上,抱著頭顱無聲地飲泣著——  

    大地又陷於一片無言的悲涼中,躲在門扉外的夏筠柔偷偷摀住自己的嘴,生怕情緒酸楚的她會忍不住跟著哭出聲來——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用這麼深刻而痛苦的心情在彈鋼琴,而那些音符好像也被他的淒絕悲痛感染一般,每一個跳躍的樂符都帶著絞人心碎的神奇力量。  

    她熱淚盈眶地捂著嘴,決定站在門外,在寂靜、夜涼如水的黑夜中,陪他一起度過悲傷,度過這份宣洩過後的疲乏無奈。  

    時間在哀傷中慢慢流逝了。  

    彭鈞達突然驚覺地從鋼琴中抬起頭來,當他快如閃電站起身,並粗魯地打開大門時,他那帶著面罩的臉嚇到了來不及閃避、也來不及遁形的夏筠柔。  

    她面無血色地呆愣在台階前,驚惶無助地緊抓著胸前的衣服。  

    彭鈞達好像也被她的存在嚇了一跳,他錯愕地瞪著她,「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粗啞不悅地質問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夏筠柔怯生生地解釋著。  

    「不是故意什麼?」彭鈞達沉聲逼問她,心中卻不能自抑地閃過一絲陌生而憐惜的感覺,一種令他困惑而無法解釋的奇異反應。  

    夏筠柔緊張不安地抿了一下嘴唇,「我並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只是……」她顫悸地垂下眼瞼,「我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的鋼琴聲吸引住了。」  

    情不自禁?彭鈞達的心頭閃過一陣複雜而酸澀的痛楚,他深深注視著眼前這個好靈秀、好年輕、美得脫俗而有幾分不染塵煙氣質的小女孩,看到她單薄的身軀,那雙絞在胸前纖盈不堪一握的小手,他忍不住放鬆了嚴峻逼人的態度,「你為什麼喜歡聽我彈鋼琴?」他聲音溫柔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震愕陌生。  

    夏筠柔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眸,遲疑地注視著他好一會,然後,她放鬆了緊繃的情緒,無限嬌澀地悄聲說:  

    「因為,你是用你的生命和感情去演奏音樂,不像別人附庸風雅,純粹只是興趣。」  

    彭鈞達心頭一震,她的話像針一般炙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這個小女孩為什麼能洞悉他的心,為什麼會有這般犀銳而異於常人的洞察力?  

    夏筠柔略帶靦腆窘迫地輕輕點點頭,「媽媽曾經警告我不可以來這裡打擾你,可是……你的琴聲有股令人抵擋不住的魔力,我實在沒辦法控制我的腳,呃!」她嬌怯地轉動著一雙清靈出神的黑眸,祈求地小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別告訴我媽,要不然她會帶我離開這裡,那……我們就會流浪街頭,沒地方可以棲身了。」  

    「你媽媽?」彭鈞達倏然幡悟過來,「哦,原來你是夏嫂的女兒,我聽阿順伯提過,你父親很早就過世了,你媽媽一直在我們桃園老家做我爸爸的管家,不過,你媽媽不是在五年前就改嫁了嗎?為什麼你們不跟你繼父住在一起,反而願意跟我一塊住在汐止山上呢?」他詫異地瞅著她問道,不明白自己今晚怎麼會突然多話起來,更不曉得他為什麼會特別關心這個充滿靈性而楚楚動人的小女孩呢?  

    夏筠柔的眼底閃過一絲哀愁和黯然,她咬著嘴唇幽幽然地說:  

    「我媽她……跟我繼父的關係……並不太好,而……阿順伯說你需要一個管家,所以,我就跟著媽媽搬來這裡住,不但可以省下房租錢,對我通勤上學也比較方便。所以……你千萬別跟我媽說,要不然,我們真的會很慘……」  

    彭鈞達即刻穎會事情的不單純,但,他聰明地擺在心底,「好,我答應你,不把這件事說出,這就當做我們之間共享的一個小秘密。」  

    「真的?」夏筠柔雙眼亮晶晶地仰望著他,對於掛在他臉上的面罩她似乎已經視為平常了。「那……我以後還能上這裡聽你彈鋼琴嗎?」她滿含期盼地顫聲問道。  

    彭鈞達的心痙攣了一下,一股異樣的柔情揪緊了他的神經,讓他突然陷於理智和感情的爭戰中,自慚形穢的他不能自抑地撫摸著臉上的面罩,一抹淒涼而扭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有,「你不怕我嗎?」  

    「我為什麼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視著他,敏銳地察覺到掩藏在他沙啞的語音中的痛苦。  

    面對她純真而坦白的凝視,彭鈞達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因為……我是一個面貌猙獰而見不得人的人。」  

    「你是指你臉受傷的事嗎?」  

    彭鈞達的雙眼倏地迸出了兩道懾人的寒光,他崩著僵硬的身軀,語音生硬地質問她。「是誰告訴你我臉受傷的事?」  

    夏筠柔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臉色發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我只是猜的,媽媽說……你生病了需要長期休養,而我……看到你臉上戴著面罩,所以……就直接聯想到了。『她囁囁嚅嚅地顫聲解釋著。  

    「是嗎?所以,你覺得跟我這種戴著面罩的怪物在一起是一種鮮穎新奇的感受,是不是?」他繃著臉逼近她,語音咄咄地吼道:「你要不要看看我面罩下的廬山真面目呢?」他好像蓄意要嚇走她似的,一把攫住她冰冷發抖的小手,粗聲命令她,「拉開!用你的小手拉開那張面罩,你就會知道撒旦和魔鬼是長得什麼樣子。拉啊!」  

    夏筠柔被他嚇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嚇我……」她拚命搖著頭,面如白紙地祈求他。  

    彭鈞達執起她的下巴,寒光點點地緊瞅著她,淒厲地咬牙道:  

    「你也會害怕,也會知道退縮嗎?那……你就該放聰明一點,管住你那雙不安分的小腳,離我這個魔鬼遠一點,不要被我的琴聲給蠱惑了。」語畢,他用力鬆開手,狠下心看著夏筠柔渾身顫悸跌倒在泥地上。  

    他惡狠狠地瞪著她,被她淚光盈盈的模樣刺戳得渾身抽痛、心神俱碎。「滾,滾,你趕快滾離這裡,聽到了沒有?!」他怒不可遏地厲聲咆哮著。  

    夏筠柔被他粗暴的舉措震呆了,她蠕動著乾澀嘴防止自己哭出聲,然後,迅速爬起來,像受到驚嚇威脅、急著逃命的小白兔般火速奔下坡道。  

    望著她慌亂踉蹌而逐漸模糊的身影,彭鈞達倏然從喉頭裡逸出一陣放肆、淒厲而駭人的狂笑,他對著月光盡情狂嘯,然後,伸手粗魯地把掛在臉上的面罩狠狠地甩在地上。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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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3: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自那夜開始,夏筠柔便命令自己不准再踏上彭鈞達的小石屋半步,也不准在他方圓五百里的山坡附近徘徊。  

    不管她有多麼同情他的際遇,瞭解他所遭遇的痛苦,或者他所彈奏的樂曲有多麼地醉人心弦!  

    奇怪的是,自那夜以後,彭鈞達好像也跟著封琴似的,錚琮的音樂已從這片清幽而寧靜如水的小山坡上消失。從此,沉寂的夜晚只聽得見蛙鳴蟲吟的樂聲。  

    這天傍晚,當她和習慧容逛完重慶南路買了兩本參考書籍回來,一進入客廳,就看見阿順伯和母親心事重重地對坐著。  

    阿順伯一看見她,黝黑而寫滿歲月滄桑的臉龐立即露出慈愛的笑容,「筠柔,你放學了?肚子餓不餓?阿順伯剛下廚煮了一鍋牛肉水餃,你要餓的話快趁熱吃。」  

    「哇!好棒,阿順伯,您的山東水餃是我吃過最道地好吃的。這下子我又可以好好祭祭我垂涎三尺的五臟廟了。」夏筠柔愛嬌地笑著說。  

    阿順伯頗為受用地點點頭,「多吃一點,你太瘦了,不要光會唸書,身體也要顧著點。」  

    「是,我會的。」夏筠柔露出了甜甜的笑顏。「媽,你要不要也吃一點?」她望著愁眉深鎖的母親,嘴畔的笑容不禁凍結了,「媽,你怎麼了?」  

    劉亦茹只是搖搖頭,勉強打起精神露出一絲艱澀的笑容,「媽不餓,你先吃好了。」  

    善感冰心的夏筠柔即刻放下碗筷,焦切地俯近母親,清麗可人的小臉也跟著變得凝重起來。「媽,是不是羅叔叔他又來騷擾你了?」  

    她口中的「羅叔叔」就是她的繼父羅建雄,一人虛有其表,卻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老混混。  

    劉亦茹在守寡十二年之後,心如止水的她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中認識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禮的羅建雄,並在朋友的鼓舞和穿針引線下,接受了羅建雄的追求。  

    交往半年之後,她在筠柔的祝福和同意下鼓起勇氣梅開二度,毅然走進婚姻的殿堂裡,和羅建雄攜手並足建立新的家庭。  

    孰料,剛結婚沒多久,她尚不及細細品味「再婚」的喜悅和甜蜜,就被羅建雄沉溺賭博、游手好閒、流連聲色舞台的無賴行徑給驚醒了所有的理智。  

    她開始驚怒交集地跟他理論、爭執,甚至不惜以離婚來威脅他,然而,這一切激烈的抗爭,在羅建雄漫不經心、崇尚享樂主義的人生哲學裡,只是一陣起不了什麼作用的阻力,絲毫不能影響他日趨變本加厲、放浪形駭的作為。  

    他不僅像個吸血鬼似的搾光了她的積蓄,更軟硬兼施地逼她去向親戚朋友借貸來揮霍,好讓他能繼續沉溺在紙醉金迷的刺激中。  

    如有不順,他就惱羞成怒地飽以老拳,甚至拿筠柔的安危來威脅她,他不只一次咆哮地說要把筠柔這個漂亮的賠錢貨送進風月場所,賺大把的鈔票來「孝敬」他這個四處為錢奔走、張羅賭本的繼父。  

    這些屈辱劉亦茹一一咬牙忍耐下來,夜深人靜時,她也曾萌生過要帶筠柔遠走高飛的念頭,只是,為了不影響筠柔的課業,為了能讓她安心求學,她又幾度打消了躲避藏匿的意圖,繼續苟延殘喘地忍受羅建雄非人的折磨。  

    直到某天傍晚,她到雜貨店購物,卻因天空突然變色,下了一陣西北雨而折回家拿傘,不幸又正巧撞見了羅建雄這個性好漁色的畜生企圖強暴筠柔。  

    目睹這幕令人髮指的情景,她隱忍多時的怒火和痛苦迅速潰決了,她發瘋似的拿著菜刀追砍著羅建雄,她那豁出去不惜拚命的氣勢嚇壞了羅建雄,他沒命似的疲於閃躲,終於在狼狽萬狀的情況下奪門而逃。而她這滿含愧疚又悲憤填膺的母親立刻擁著受盡驚嚇、不住顫抖的女兒失聲痛哭——  

    然後,她們母女倆立即收拾行囊離開了桃園,並在阿順伯、還有老主人彭立偉的幫忙下住進了彭家位於汐止的別墅。  

    直到前年彭立偉因病亡故,把別墅及遍及附愛一甲的空地遺留給他的獨生子彭鈞達,不知何去何從的母女倆在阿順伯有心的保護下,徵求得彭鈞達的同意而能繼續住下,幫他管理維護別墅的清潔和舒適。  

    而他這個別墅的少主人卻從來沒有回來過,直到半年前他被灼傷成了顏面傷殘的患者,她才有機會接觸到彭立偉晚年一直掛在嘴上的寶貝兒子。  

    對於急於逃避現實、療傷止痛的人而言,這座位於汐止山區的桂蘭山莊,淳樸寧靜的風格不啻是所有遁世者夢想中的天堂。  

    而他們這幾個因於不同因素而聚首在一起的人,卻因人性最脆弱的尊嚴和心理的枷鎖,始終沒有機會敞開心胸去認識彼此。  

    對於戴著面罩活在夢魘中的彭鈞達來說,更是一項艱巨的煎熬。  

    為了感激彭家父子對她們的庇護和照顧,劉亦茹一直扮演著稱職而沒有聲音的管家,一來是因為她需要這份工作,這個避難所,二來,她能瞭解彭鈞達心口的痛苦,特別是感恩於他並沒有因為回到這裡離群索居而將她們母女趕出去,反而很體貼地讓她們住在豪華舒適的別墅裡,他一個人則住在新加蓋的小石屋裡。  

    為了回饋這份恩情,她盡量不去打擾彭鈞達,除了送飯上去,她根本不會去小石屋,也嚴禁夏筠柔涉足。  

    她以為桂蘭山莊會是她們母女安逸一生的世外桃源,更是最安全的生活堡壘,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陰魂不散的羅建雄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這裡來。  

    面對她色聲俱厲的逐客令,他不但如耳邊風,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大刺刺坐進意大利進口的高級皮沙發裡,懶洋洋而無恥地打量著室內的裝潢擺設,並面不改色地獅子大開口,要她拿出一百萬元給他塞牙縫,否則,他這個千里尋妻的丈夫的怒火,可不是隨便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小新聞就能消弭的。  

    面對他恬不知恥地恐嚇威脅,劉亦茹驚怒交集地嚴加拒絕,並激烈地和他爭執起來。  

    羅建雄也被她強硬的態度惹火了,他立刻粗暴地鉗制住她的肩膊,霸王硬上弓地要將她強拖下山履行夫妻同居的義務。  

    就在他們揪在一塊掙扎扭打的緊要關頭,彭鈞達霍然出現了,他單刀直入地對羅建雄下達逐客令,並慷慨地開了一張一百萬的即期支票滿足他貪得無厭的胃口。  

    然後,他在劉亦茹羞愧和感激的啜泣聲中離開了桂蘭山莊,並囑咐阿順伯趕上山上陪她。  

    情緒紊亂的劉亦茹頓時陷於深深的自責和懊悔中,為自己的遇人不淑,更為給彭鈞達帶來的麻煩和干擾——  

    如今面對她用整個生命去關愛的小女兒,她這個已經被虧疚啃嚙得心神俱疲的母親,豈忍據實相告,在筠柔純美纖盈的心裡,為人性醜陋的一面留下深刻而永遠不可磨滅的陰影。  

    所以,她伸手摸摸女兒的面頰,故作輕快地笑道:  

    「媽沒事,你別敏感,媽只是……呃,有點為彭少爺擔心而已。」  

    彭少爺?聽到母親驟然提起他,夏筠柔的心頭一凜,不自覺地露出了關切的口吻追問道:  

    「彭……少爺……他……怎樣了?」  

    劉亦茹猶疑地看了阿順伯一眼,只是斂眉低歎了一聲,沒有說話。  

    夏筠柔只好把疑問的目光投注在阿順伯身上。  

    阿順伯雙眉皺攏地搖頭歎息,「唉!彭少爺他這兩天不曉得怎麼了?你媽送上去的飯菜他動都沒動一下,我上小石屋敲門,他也不理睬我,再這樣下去,可是會出問題的。」  

    「你的意思……他在絕食企圖自殺?」夏筠柔震動地微微變了臉色,她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有一種揪心痛楚的感覺。  

    「如果他會選擇自殺來結束他的痛苦,我相信在他知道自己被毀容的那一剎那,他就會毫無遲疑地去做了,不會每天把自己拘禁在小石屋裡,過著生不如死,只能藉著彈鋼琴來宣洩他的痛苦了。」阿順伯憂心忡忡地說:「可是,他這幾天不曉得怎麼回事?竟然把鋼琴封了起來,大門深鎖,一個人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裡,不吃不喝的,連我這個看著他從小長大,和他最親近,現在又負責替他跑腿、處理生活瑣事的老司機,他都可以狠下心來,不與日俱增我的叫喚。」阿順伯佈滿魚尾紋的眼睛隱隱泛起了點點閃爍的淚光,「我從你媽口裡知道他已經整整有兩天沒有進食了,特意下廚煮了一鍋他最愛吃的牛肉水餃,希望他好歹吃一些,可是,任憑我怎麼軟言軟語地敲門叫喚,他仍然無動於衷,鐵著心就是不肯開門。」  

    夏筠柔心底閃過一絲怛惻而難以解釋的抽痛,「阿順伯,他……他的臉是怎麼受傷的?」  

    「是電線走火引起的瓦斯爆炸,整個廚房都幾乎被炸毀了,而少爺,他能撿回這條命已經是天大奇跡了。」阿順伯憂傷的口吻裡有著難掩的鼻音。「可憐哪,他身上有近於百分之五十的灼傷,一張原來俊秀的臉也毀去一半,他人還躺在醫院裡接受植皮手術,他的未婚妻就等不及他拆線,趕緊退回訂婚戒指,他身心所遭受的劇痛還沒機會痊癒,就面臨這樣落井下石的打擊,也難怪……他會意志消沉,變得陰晴不定、自暴自棄……」  

    夏筠柔的心立刻淫浸在一片酸楚欲雨的悸動中,她突然有個好強烈的衝動,她要上後山坡見他,她要用溫柔的心來撫平他的創痛,她要鼓勵他重新掀起琴蓋,不要連唯一可以宣洩痛苦的管道都放棄了。  

    她要讓整片桂蘭山莊再飄蕩著悠揚動人的樂曲。讓貝多芬、蕭邦、李斯特的交響樂在他心弦重新活躍起來!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衝進廚房舀了一盤水餃,骨碌碌地準備端出門外。  

    「筠柔,你在幹什麼?」劉亦茹錯愕地急忙喚住她。  

    「端水餃給彭少爺吃啊!」夏筠柔巧笑嫣然地說。  

    劉亦茹愣住了,「筠柔,你別胡鬧,彭少爺……他不喜歡別人打擾他,你別任性用事啊!」  

    夏筠柔對母親的顧忌和勸陰,只是露出溫文而胸有成竹的一笑,「媽,你別杞人憂天了,我只是給他送吃的去,不會橫生枝節的,再說,你們也不希望他活活餓死吧!」  

    「這……」  

    夏筠柔沒給劉亦茹阻攔的機會,已端著水餃出了大門。  

    「筠柔,你別胡來啊!」劉亦茹急著追出去。  

    「讓她去吧!亦茹,也許她能讓少爺回心轉意也不一定。」阿順伯若有所思地說。  

    劉亦茹微微一震,然後,她搖搖頭,欲言又止地吞下了所有梗在喉頭的疑惑不安。  

    夏筠柔踩著鋪滿泥地的落葉,裊裊婷婷地來到了彭鈞達的小石屋前。  

    還來不及舉手敲門,她的目光就被一排刻鏤在石牆中的文字抓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息閱讀,才發現那是一闕詩詞,一闕意境淒迷幽冷,讓人為之心酸的古詩詞。  

    慾望淮南更白頭  

    杖藜蕭颯倚滄洲  

    可憐新月為誰好  

    無數晚山相對愁  

    夏筠柔倏覺眼眶濕潤了,她慢慢觸摸著這一排斑駁而蒼勁的刻痕,似能穎會彭鈞達刻下這闕詩詞時,心中那份無語問蒼天的悲恨無奈。  

    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沒忘記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動機。正準備鼓足勇氣叩門時,那扇緊鎖的大門,又出人意表地驟然打開了。  

    她在嚇一大跳又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驚呼出聲,並和彭鈞達撞個滿懷,滿盤的水餃散落在兩個人週遭。  

    彭鈞達出於本能抓住她顛簸而重心不穩的身軀,望著她泛白而殘留驚惶之色的小臉,也不禁揚著嘴角,冷聲揶揄她:  

    「你膽子不小,竟然還敢來招惹我這個可以讓人嚇破膽,惡夢連連的魔鬼?!」  

    他的挖苦消弭了夏筠柔的恐慌,她又重新找回了她的勇氣,「我沒有尖叫昏倒或者歇斯底里很讓你失望,是嗎?」她昂起下巴大膽而挑釁地瞅著他說。  

    彭鈞達的眼睛在面罩後面閃閃發光,一抹異樣而揉合了趣意和欣賞意味的笑容湧上他的嘴角,「看樣子,你是有備而來的?」他淡淡地譏笑道:「你找我做什麼?」他瞥了瞥散落一地的水餃,明知故問。  

    「我找你,主要是希望你這個『魔鬼』不要因為前幾天不小心嚇壞了一個小女孩而內疚得想絕食自殺,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她犀利而意味深長地說,清澄如水的眸光一直定定地停泊在他的臉上,彷彿想穿過面罩直接望進他的靈魂深處。  

    彭鈞達的心揪緊了,「你怎麼這麼關心我這個魔鬼的『民生問題』呢?你沒聽說過魔鬼是不食人間五穀的?」  

    「哦?」夏筠柔淡淡地揚起一道秀挺的眉毛,「你確定你已經練到了不食人間煙火電的超能工夫?只要關在屋子裡,吸取日月精華即可長命百歲?」  

    很好,她過人的勇氣和機智敏捷的反應的確令人激賞,前幾天那個嬌怯柔弱、不染纖塵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一個咄咄逼人、伶牙俐嘴的小戰士。  

    她是衝著他來的?目的何在?想用激將法逼他用餐嗎?  

    「很好,顯然你對魔鬼的習性已經做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不過……你好像忘了有一種魔鬼是不吃任何食物,而以吸取人類的精血維生的。」他不由自主地和她針鋒相對,抬起槓來。  

    夏筠柔淡淡地露出明媚奪人的一笑,「是嗎?那你得慢慢等你的獠牙長大。」她毫不含糊地慢聲「提醒」他。  

    彭鈞達錯愕了一下,隨即不能克制地從喉頭深處冒出一陣朗聲大笑。  

    他突如其來的轟然大笑,令夏筠柔震愕之餘,不禁有份招架不住的困惑和疑慮,她小心翼翼地凝神窺伺著他,屏息等待他接下來的炮火攻擊。  

    沒想到,彭鈞達在結束不住奔竄的揚聲大笑之後,居然頷首對她說:  

    「好吧!你贏了,不過,我雖然是魔鬼,可也不吃掉落地上的髒食物喲!」  

    一抹不能置信的喜悅湧進了夏筠柔閃亮動人的明眸,很快地就擴散成一份燦爛奪目、屏息生動的笑靨,「沒關係,我會叫阿順伯再煮一份的,我……我現在就去。」她興奮難抑地轉身就跑,才走了兩步,又突然轉過輕盈的身子,回眸望著他,以一種期盼而謹慎的口吻問他:  

    「我能再請求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彭鈞達不相信自己能這麼溫柔地笑著說話。  

    「你能不能再彈鋼琴?」她溫存地說。  

    「為什麼?」他粗啞地問道。  

    夏筠柔嬌羞地垂下眼瞼,「因為,我想聽。」  

    她那帶著少女清純羞澀的神態讓彭鈞達的心跳突然加快,一股神奇溫暖暖而刺痛、酸楚的柔情對他當頭罩來,讓他沒由來地打個了寒顫,「好,我會再彈鋼琴的。」他的感情首次凌駕過理智,為這個美得清新脫俗的小仙女,這個令他不知所措卻渴望親近的神奇少女,他打開他封繭的心窗!  

    夏筠柔白皙溫婉的容顏上緩緩綻出了如春花般明艷醉人的一笑!  

    這清純又嫵媚的一笑,令彭鈞達心跳如雷、神魂顛倒、如癡如醉!  

    他竟然像個傻瓜似的坐在小石屋的台階前,直愣愣地望著她翩然跑下山坡,翩然飛舞出他綿綿不捨的注目之外!  

    直到一陣沁骨的夜風掃面而過,他才如夢初醒般地驚覺過來。  

    他百味雜陳地伸手觸摸著冰冷的面罩,身子不能自抑地掠過一陣冷顫,嘴唇也跟著扭曲了。  

    一種苦澀而深沉的悲涼,冷透他的心肺,他仰首凝視滿天燦爛的星光,陡然察覺到自己的愚癡和不自量力。  

    像他這麼一個寒愴渺小、醜陋卑微的癩蛤蟆,竟然也會為一個美得像精靈一般的少女動了凡心?  

    哈!彭鈞達啊!彭鈞達啊!你怎麼能被頑皮的丘比特蠱動愚弄呢?而渾然不識人間的現實殘忍?!  

    然後,他對夜空發出一聲消沉的長歎,再次轉回他預備終老一生的棲身之所!  

    望著廳內那架閃閃發亮的鋼琴,他突然有種想要和音樂狂舞的衝動,於是,他再度掀開了琴蓋,盡情地敲擊著琴鍵。  

    一陣憂傷而哀沉絕美的音符又開始飄散在桂蘭山莊寧靜的深夜中;飄進夏筠柔如詩如夢、酩酊若醉的少女情懷中。  

    身為一個母親,劉亦茹開始為女兒驚人的轉變感到憂心和不安。  

    她暗暗觀察女兒的言行舉措,包括她閃閃發光、醉意盈然的明眸,酡紅嬌媚的面頰,宜嗔宜喜的淺笑,還有,若有所待的歎息。  

    這一切看在她這個敏感的母親的眼裡,實在是憂喜參半,她知道是誰讓她的小女兒燃燒著夢一般的光彩!  

    多少回,看到她喜孜孜地搶著替她送飯給彭鈞達,再聽到由小石屋內傳下來的琴聲,她幾度控制不住地想衝進小石屋把筠柔拉回家,未雨綢繆地想阻止一段不該發生,卻可能已經醞釀的感情。  

    但,她想到彭家父子的恩情,想到彭鈞達所遭受的創痛和折磨,她又按捺了下來,並自我安慰著她是反應過度了。  

    直到這天,夏筠柔送飯給彭鈞達,又在小石屋盤旋一個鐘頭左右後,像只繽紛美麗、雀躍動人的雲雀跳到她跟前來,手舞足蹈、神采煥發地疊聲嚷道:  

    「媽,你相信嗎?我剛剛送飯給彭大哥,不小心透露今天是我生日的事,他竟然即興作了一首好優美悅耳的曲子送我當生日禮物,」她滿臉暈陶地閉上眼歎息道:「哦,我真不敢相信,我是這麼這麼的喜歡他!」  

    「你說什麼?」劉亦茹臉色猝變,她目光如炬地逼視到夏筠柔的面前,「你剛剛說什麼?」  

    夏筠柔沒想到母親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她忐忑不安地咬著唇,一時不知該如何招架母親來勢洶洶的怒氣。  

    「筠柔,媽問你話你沒聽到是嗎?劉亦茹寒著臉厲聲說。  

    夏筠柔仍是噘著嘴默不作聲。  

    劉亦茹的怒火潰堤了,她立刻攫住女兒的手腕,「走,你馬上給我回房間收拾行李,我們連夜搬離這裡!」  

    夏筠柔迅速掙脫了她的掌握,她面白如紙而不能理解地嚷道:  

    「為什麼?我又沒做錯什麼!」  

    「你還敢頂嘴?」劉亦茹惱火而震顫地揚起手。  

    夏筠柔執拗地抬起臉,既不閃避也不屈服,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你……」  

    「媽,你要打你就儘管打我吧!可是,你絕不可能打掉我心裡對彭大哥那洶湧的愛意和崇拜!」夏筠柔白著臉,直言無諱地說。  

    劉亦茹如遭重挫般地垂下了手,她頹然地跌進沙發裡,「天啊!筠柔,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怎麼可以愛上彭少爺呢?」  

    「為什麼不能?」夏筠柔不以為然地挑眉說。  

    劉亦茹為之氣結地緊瞪著她,「你……你明知道他跟你不相配!他的年紀比你大上一輪,還有,他是一個一輩子都活在陽光背後的傷殘者,你怎麼這麼盲目的愛上他?」  

    「媽!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也有這種落伍、封閉的思想,感情是不應該談論條件而能包容一切的!」  

    劉亦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急怒攻心的她只想盡一切力量阻止這一段根本不該發生的盲戀畸愛!「誰說愛情是沒有條件的,筠柔,你還年輕,你懂得什麼是愛情?別把同情和愛情混為一談!」  

    夏筠柔澄澈晶瑩的明眸裡有份堅韌不墜的固執,「媽,你不會瞭解的,我並不是愛上彭大哥的外貌,我愛上的是他的心,那顆熱情而溫柔的心,這一生,除了他,我再也不會去愛別的男孩子。」  

    劉亦茹被她那番真摯感人的話震得目瞪口呆,又驚惶萬分!  

    不!她不能讓這段錯誤的感情繼續發展下去,她拚了命也要阻擾到底,必要時,不惜做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為了保護她唯一的女兒,她決定快刀斬亂麻!  

    夜深如夢,彭鈞達端坐在鋼琴台前,一遍又一遍,毫不倦厭地重複地彈奏著那曲他為夏筠柔作的「夢幻曲」。  

    彈著、彈著,他整個人都陷於一種旖旎而如詩如幻的意境裡。  

    彷彿中,他看到夏筠柔那張煥發著夢幻般光華的小臉,那雙美得像湖濱的秋水,像黑夜裡的寒星一般奪人心魄的眸子,緊緊纏繞在他的靈魂深處,激發出他的創作的熱情,激發出他想要歌詠生命的力量!  

    她說,他的音樂賦有神奇的魔力!  

    這個令他心動又心痛的傻丫頭,哪裡知道,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足才真正具有震懾人心的魔力!  

    她把夢想和奇跡帶進他貧瘠如荒漠一般的生命裡,喚醒他塵封在面罩下的真情和觸覺。  

    他著迷而出神地敲打著琴鍵,掩藏在平板面罩下的男性臉龐竟不自覺地泛出了溫柔而奇異的微笑!  

    直到一陣不徐不緩的叩門聲從緊閉的門扉那端傳來,他才從這種渾然忘我的境界裡清醒過來。  

    他怔仲了一下,眉峰本能地蹙了起來,這麼晚了,會是誰有這種興致來拜訪他?  

    會是夏筠柔那個攪得他神思不寧的小天使嗎?  

    他的心沒由來地狂跳起來,「是誰?」而他的聲音竟然微微夾雜著若有所盼的顫抖。  

    「彭少爺,我是夏嫂。」  

    「哦!這麼晚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略微失望地啞聲說。  

    劉亦茹猶豫掙扎了一秒鐘,才又開口說道:  

    「彭少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能不能請你破個例,讓我進屋和你談一下?」  

    彭鈞達沉吟了一下,還是拉開了門扉,請劉亦茹進來。  

    「抱歉,我沒有心情打掃屋子,所以,有點紊亂,你不要介意,隨便坐!」他望著零零落落散置地毯和沙發上的樂譜和雜誌,略微窘困地說。  

    劉亦茹躊躇地坐在沙發一隅,思想交戰了好一會,終於決定直接切入正題,「彭少爺,是這樣的……我想跟你辭職,帶我女兒筠柔搬回龍潭老家去。」  

    「為什麼?」彭鈞達震動得坐直了身子,「是不是因為……你先生又跑來威脅騷擾你們母女了?」  

    提及這件事,劉亦茹就覺得歉疚油生,但,她這個愛女心切的母親不得不吞嚥下她的愧意,鐵著心腸來扮演自私無情的劊子手。「不是,只是……我想,我們母女住在這裡,可能對少爺你的靜心休養會造成不便和困擾,而……筠柔這孩子三天兩頭跑來這裡纏著你……彈鋼琴給她聽,我想……」  

    彭鈞達瞬即明白了,他挺直背脊,語音沙啞地說:  

    「我懂了,夏嫂,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不用擔心。」  

    「彭少爺,我很抱歉,我……」劉亦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殘酷。  

    彭鈞達即刻揮手打斷她,「你不用覺得歉疚,我能瞭解你的苦心和立場,你和筠柔不必回龍潭,應該離開的人是我,我總不能一輩子帶著面罩躲在陽光背後,我本來……就該勇敢地面對我自己的人生,一個滿目瘡痍卻真實不過的人心!」他語音蒼涼地說。  

    「不!少爺,這是你的家,我們母女沒有理由站在這裡『乞丐趕廟公』!」劉亦茹急切地說,心中的虧負更深了,她知道自己以另一種殘酷的方法,狠狠地彭鈞達傷痕纍纍的胸口上又刺上致命的一刀。  

    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她實在難辭其疚。  

    彭鈞達淒楚而無奈地牽動嘴唇笑了,他的笑比哭更難看、更悲哀。「不,夏嫂,你不用和我爭辯了,你也不必覺得抱歉,應該抱歉的人是我,我不該……」他心如刀割的停頓了一下,「我不該讓你擔心,造成你的困擾,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利用我的傷殘來博取筠柔的感情的,我會做完成善的處理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替我看管這一片家園,讓筠柔能夠安心快樂地在這裡求學,甚至成婚立業,」他一字一句的慢聲說,用盡全身的力量壓抑著自己的痛苦。  

    「少爺,我不能這麼自私……」劉亦茹眼睛模糊了,老天爺,原諒她這個別無選擇的母親吧!「我……」  

    彭鈞達艱澀地再度揚起手制止她,「我累了,夏嫂,你讓我一個人獨處,靜一靜好嗎?」  

    「少爺,我……」劉亦茹不知道該如何言盡她胸中的歉意和自責。  

    彭鈞達卻一語不發地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又繼續彈奏那首「夢幻曲」。  

    當叮叮咚咚的音符在室內飄揚時,他彷彿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於是,他彈得更賣力投入了,彈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緊縮在一股致命的痛楚中!  

    在這番淒愴無言,只有音樂悠然迴盪、微妙而凝重的氣氛下,劉亦茹悄悄含淚離開了小石屋,任歉疚伴著優美婉轉的音樂啃嚙她那顆極盡複雜糾葛的母性的心。  

    夏筠柔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初戀是在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下碎成粉屑!  

    當她和母親劉亦茹冷戰僵持了一個晚上,當她需要真正面對彭鈞達,以確定這份可以無堅不摧、橫越過一切世俗障礙的真情時,她帶著滿懷期待又渴慕喜悅的心情來到了小石屋,手裡還拎著她從學校附近的點心店買回來的兩盒燒賣。  

    她滿心寄望地想取悅他,讓他走出被火紋身的痛苦和陰霾。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彭鈞達會這樣冷漠地對待她。  

    她一進入昏暗的小石屋,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彭鈞達就劈頭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裡找我了。」他聲音是冰冷而毫無感情的,冰冷得教人陌生而不敢置信。  

    「為什麼?」夏筠柔被他判若兩個的態度弄得迷糊而震愕不安了。  

    「為什麼?」彭鈞達苦澀地重複了一句,然後,他渾身震顫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咬緊牙根地厲聲告訴她,「因為我討厭看到你這張完美無暇的臉,你的存在好像是上天對我的諷刺和懲罰,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這張醜陋和扭曲的臉!!」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自己?只為了你沒有一張漂亮的臉孔嗎?你知道嗎?我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她語音激昂而淚影閃動地說。  

    彭鈞達的心立刻縮成一團,「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不是童話故事裡『美女與野獸』裡的野獸,所以,別把你的同情心和浪漫放錯了地方。」  

    「我沒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夏筠柔的臉漲紅了,她酸楚又激動地大聲嚷著,「彭大哥,你臉上的傷嚇不走我的。」  

    「是嗎?」彭鈞達淒楚而尖刻地逸出一絲苦笑,然後,他伸出顫悸的手一把攫住她的肩頭,「筠柔,你這個天真而無知的傻丫頭,我今天就讓你清清楚楚地看看癩蛤蟆是長得什麼樣子!」  

    他正準備伸手剝去臉上的面罩時,夏筠柔卻突然尖銳地喊了一聲:「不!」  

    「怎麼?你不敢看是嗎?」彭鈞達冷聲譏刺她,「你不是說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夏筠柔很想證明自己的一片真心,但,處在這番充滿戾氣和壓迫感的氣氛下,她實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來面對彭鈞達面罩下的真面目。  

    彭鈞達執起她的下巴,凌厲而苛刻地逼視著她,「你過人的勇氣到哪裡去了?」  

    夏筠柔的眼睛漾起了點點水光,「別這樣,別用這種方式來傷害我,也傷害你自己!」她柔聲祈求他。  

    她細膩溫存的哀求絞碎了彭鈞達的心,老天爺,給他奮戰下去的勇氣吧!給他足夠毀滅自己的力量吧!他在心底無聲地吶喊著。  

    「筠柔,你知道嗎?你不敢看我面罩下的真面目,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傷害!」彭鈞達語音悲楚地苦笑道。  

    夏筠柔的心痙攣了一下,她遲疑而緩慢地探出手來,那只微微發顫的手剛碰到他冰涼的面罩,便像觸電般火速縮了回去。  

    彭鈞達卻不給她任何防備喘息的空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張扭曲恐怖而完全走樣的臉,一張可以令人為之窒息昏厥的臉!  

    「看清楚這張臉,你敢說你不在乎,你不害怕嗎?」彭鈞達粗暴地逼近她厲聲問道,並抓起她瑟縮冰涼的小手摸著那些凹凸不平、令人噁心寒顫的疤痕,「是不是很像癩蛤蟆的皮膚啊!」他獰笑地逼問她。  

    夏筠柔倒抽了一口氣,然後她的眼眶驀然溢滿顆顆晶瑩的淚珠,「我到現在才知道你受的傷害有多大,痛苦有多深!老天爺對你真殘忍,真不公平!」她喉頭梗塞地顫聲說。  

    她的話再度撕裂了彭鈞達的心,他如遭電擊般迅速推開了她,他扭著本來就夠扭曲的臉,痛楚地嘶喊道:  

    「別對我說這種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憐憫,尤其是你這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毛頭丫頭所給予的同情!」  

    「我沒有同情你!我只是……」夏筠柔淚意梗塞地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你!」  

    彭鈞達的臉色立刻刷白了,他震動地緊盯著她,然後他像一隻負傷的野獸一般,從扭曲變形的嘴裡冒出一陣放肆而狂野的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連眼淚都跌出了眼眶。  

    「哈哈……」他嘶聲狂笑著,「你居然會愛我這種比魔鬼還要醜陋的怪物?哈哈——這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他誇張地擦拭著眼淚,「你是羅曼史看多了?還是被我的鬼鋼琴給洗腦了?你喜歡這架鬼鋼琴是嗎?你認為它有魔力是嗎?我今天——就讓你這個愛做夢的小女孩清醒清醒!」  

    夏筠柔噙著淚,面無血色地脫口喊了聲,「不!」連阻擋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彭鈞達就當著她的面,拿起鐵製的椅子砸向鋼琴,一陣尖銳而駭然的巨響之後,鋼琴的琴鍵全砸得支離破碎,發出吱啞吵人的聲響!  

    「這樣,你滿意了嗎?我們之間幼稚膚淺的魔力可以消除了吧!」彭鈞達冷聲逼問她,麻痺的神經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痛苦了。  

    夏筠柔拚命搖著頭,淚像涓涓的溪流淌下她出奇美麗而蒼白的容顏,「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呢?為什麼?為什麼?」她淒楚而肝腸寸斷地一連喊出了十幾聲「為什麼」,便捂著流通燙而淚痕狼籍的臉,踉蹌而悲絕地奔出了小石屋,奔出了彭鈞達熱淚盈眶而椎心刺骨的注目之外!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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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谷靖桐沖了一壺咖啡,正準備挑燈夜戰,熬夜修改學生的期末考試卷。才剛坐在書桌前,還來不及攤開第一份考卷,他就聽到一陣清晰而略微急促紊亂的叩門聲。  

    他皺著眉峰,看看壁鐘,老天,都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哪個精力旺盛的夜貓子挑這人時間來拜訪他?  

    他癟癟嘴對自己咕噥著,這個不懂國民生活須知的冒失鬼最好有充分的理由,否則,他鐵定六親不認,管他是不是皇親國戚,還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老古董」照樣拿掃帚趕人。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彭鈞達那張戴著面罩也掩不住痛苦憔悴形容的臉。  

    「老天,小彭,是你?」谷靖桐驚喜萬分地呆愣在原地。  

    「我可以進來坐坐嗎?」他的聲音是空洞而疲乏的。  

    「哦,當然,」谷靖桐連忙收拾起他激動的情緒,欠身請他進來,並即刻沖了一杯咖啡遞給彭鈞達。  

    彭鈞達輕啜了一口,「很抱歉,我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你的睡眠。」  

    谷靖桐端著咖啡杯坐在他對面,他搖搖頭說:  

    「你並沒有打擾我的睡眠,我本來就準備通宵不睡,批改學生的試卷的。」  

    彭鈞達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手中的馬克杯,感慨萬千地說:  

    「時間過得真快是不是?轉眼,一個新的學期又將過去了。」  

    谷靖桐的心緊縮了一下,他深深地瞅視著他:「時間的確過得很快,而你——失蹤也將近半年了。」他頓了頓,語氣一轉,突然變得激動而有些尖銳,「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我是怎麼過的?我擔心你擔心得差點沒發瘋了。小彭,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就這樣不聲中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怕你會……」他喉頭梗塞了。  

    彭鈞達握著馬克杯的手隱隱顫抖著,他的嘴角卻掛著一抹蒼涼而近於扭曲的微笑,「你怕我會想不開去尋短見,是不是?」  

    「小彭!」谷靖桐的眼睛頓時模糊了。  

    彭鈞達用盡全身的力量控制著滿腔翻騰酸楚的情緒,「你放心,我不會尋死的,雖然,我巴不得現在就能蒙上帝寵召,但,我仍會苟延殘喘地活下來,接受上蒼對我的刑罰。」  

    「小彭,不要這麼悲觀消沉,你還是可以正常生活,正常地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啊!」  

    「正常?」彭鈞達自我解嘲地牽動嘴角笑了,「一個被火紋身,面目全非,走在路上都會讓人心驚肉跳、退避三舍的人,怎麼去過『正常』的生活?」  

    「可是,你也不必躲起來,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啊!」  

    「我不躲起來,難道你要我戴著面罩走在大街明目張膽地去嚇別人嗎?還是……做一場惹人注目的『小丑秀』?!」彭鈞達譏諷地冷聲說。  

    谷靖桐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被彭鈞達堵得啞口無言了。他希望他能跳出被火灼傷、容貌全毀的夢魘,但,他知道,說總比做要容易輕鬆太多了。  

    他曾經在醫院裡目睹他是在怎樣痛苦、哀號的情況下接受理療、植皮,還有痛不欲生的刮皮之苦。  

    更別提每回照鏡子或看到別人所投注的異樣眼光,是怎樣不人道而殘酷致極的刑罰了。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彭鈞達飄忽地撇撇唇笑了,「我能怎麼辦?只能祈禱地獄的大門能早點為我打開,收容我這個哀莫大於心死的活死人!」  

    「小彭!」谷靖桐的心揪緊了。  

    彭鈞達緊閉了一下眼睛,搖搖頭,勉強打起精神,「抱歉,老古董,我不是有意使你難受的,我今天主要是來看看你這個老朋友,看到你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  

    他那近於訣別的口吻讓谷靖桐心頭一震,一股惴惴不安的情緒緊緊抓住了他,「小彭,別說這種話嚇我。」  

    彭鈞達被他緊張兮兮的口氣逗死了,「你怕什麼?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我這條命可是托天撿回來的,保險公司碰上我這種耐命的九命怪貓可是一個頭兩個大,再多幾個我這種客戶,他們可要破產關門大吉了。」他半真半假地自我調侃著。  

    無奈,谷靖桐卻笑不出來,也無法輕鬆自如地分享他那充滿辛酸悲楚的幽默感。  

    彭鈞達接觸到他那只含著悲痛、憂心和瞭解的眼神,唇邊的調笑倏然消失了,他的心情立刻又陷入一陣洶湧奔騰的波濤裡。  

    「好了,我該走了,你繼續改你的作業吧!我不打擾你。」他放下咖啡杯,並站起身準備告辭。  

    「等等,你現在住哪,改天我去你家找你聊天。」谷靖桐在門口攔住他的去勢。  

    彭鈞達微愕了一下,他住哪裡?唉!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這個萬念俱灰的傷殘者容身之所呢?  

    對他這種生命之火早已變成灰燼的人來說,活著實在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啊!  

    然而,他最大的痛苦卻是他必須咬牙繼續活下去,他已經失去一切了,包括親情,包括一份正待萌芽的愛情,還有事業、夢想,絕望的他,除了祈求上蒼慈悲垂憐趕快結束他的掙扎痛苦之外,他對未來漫漫難熬的人生實在不敢多做寄許。  

    他出奇的沉默和冥思令谷靖桐疑慮難安了,「小彭,你怎麼了?你到底是住在哪裡啊?」  

    彭鈞達立刻從失神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哦,我正準備搬家,等找到合適的住處,一切安置妥當了,我會打電話通知你的。」  

    谷靖桐點點頭,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不祥的禍事即將發生似的,於是,他又有一樓樓梯口攔住了彭鈞達,「小彭,答應我,你要堅強起來,畢竟,你並沒有完全失去一切,你還可以做學問,甚至從事音樂創作,這些工作都不必拋頭露面,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的!」  

    彭鈞達發覺自己的眼眶發熱了,他感動而又酸楚地望著谷靖桐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他點點頭,嚥下了梗在喉頭的硬塊,語音沙啞地說:  

    「謝謝你,老古董,在我這不甚美麗圓滿的一生,有友若此,夫復何求?」然後他淡淡一笑,故作輕鬆地拍拍谷靖桐的肩頭,「保重,老友,有機會的話早點成家,我可不希望提早在故宮博物院瞻仰你的『遺骨』!」  

    語畢,他拉拉風衣的領口,在谷靖桐欲言又止的注目下,隱入冬風蕭颯的夜幕中。  

    離開谷靖桐的住處後,彭鈞達沿著師大路慢慢閒踱著,他在空寂又顯得冷清的街道上獨行踽踽地邁著鉛重的步履。  

    他望著師大高聳的校門招牌,突然有個衝動想看看他睽別半年之久的母校。於是,他穿越過紅磚道,準備轉向羅斯福路。  

    步行近半年鐘頭,他來到了辛亥路和羅斯福路的交叉口,站在紅綠燈口,正準備邁過人行道,走向對面鐵門深鎖的騎樓時,一個年輕人騎著顛顛倒倒的機車從對面巷口穿了出來。  

    彭鈞達看在眼裡,不禁微搖著頭,替這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人捏把冷汗,他懷疑他是不是嗑藥,還是喝醉了,怎麼一副搖搖擺擺,抓不住把手的顫巍樣?  

    就在他走上人行道,準備橫越馬路時,他看到那個年輕人駕著機車失速而顛簸地向他衝了過來,他緊急退閃,碰一聲,那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連車帶人地摔在馬路中間。  

    彭鈞達驚魂未定,尚不及喘口氣,一輛由右側車道急駛而來的小貨車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橫衝直撞地衝了過來。  

    救人的本能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雙手用力把剛站起來的年輕人推向安全島。  

    然後,一陣駭人肺腑的碰撞聲劃破了夜的沉寂——  

    玻璃碎裂了一地,一道刺目的強光擊在彭鈞達毫無知覺而血肉淋淋的的身軀上。  

    這是老古董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好友彭鈞達,他萬萬沒有想到彭鈞達的突然到訪,竟然真的成了天人永隔的訣別。  

    隔天,他整理信箱,才愕然發覺到彭鈞達丟在他信箱裡的一包牛皮紙袋。  

    裡頭有他新完成的學術研究報告,還有樂譜。  

    這篇一直未能付梓的研究報告,送給他這一生唯一的知已紀念珍藏,而樂譜則送給讓他初嘗愛情珍貴卻顯為時已晚的夏筠柔。  

    接過谷靖桐轉交的樂譜,夏筠柔已哭得肝腸寸斷,她緊緊握著樂譜,知道自己這一生永遠會記住這一份愛……  

    這份不算正式卻分外刻骨銘心的一份愛……  

    兩年後,夏筠柔和習慧容雙雙考上中興大學社會學系。  

    而她恬靜深沉的美,不冷不熱、耐人尋味的氣質立刻在中興大學法商學院掀起一陣驚艷的巨浪,幾乎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追求她,但,這些蠢蠢欲動的男孩子,還沒有機會施展身手就被夏筠柔毫不留情地打回票。  

    對於異性的追求,她一直是不假辭色,也不刺傷他們的尊嚴。  

    她冷若冰霜的高姿態為她贏來「冰霜美人」的封號。  

    對於別人的議論和批評,她始終充耳不聞。  

    唯一可以親近她身邊的男性只有習烈這個果然如願考上台大法律系的天之驕子。  

    但,夏筠柔只是接受他的友誼,並不肯讓他走進她的生命裡,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分享她深鎖的感情。  

    習烈常常取笑自己在打一場艱巨而辛苦的感情聖戰,當初,中日戰爭也沒這麼棘手吧!  

    生性好強又執著的他,決定拿出八年抗戰的精神和夏筠柔周旋到底,生命裡、字典裡都不容自己失敗的他,不相信自己的一片真心無法打動夏筠柔的鐵石心腸。  

    何況,他還有習慧容這個俏紅娘居中牽線拉攏,他篤定地告訴自己,也許不用捱到大學畢業,夏筠柔的防線就會被他攻破了。  

    然而,匆匆兩年的時間又過去了,他這個明年署假就要戴上方帽子畢業的准學士,卻仍然還在夏筠柔的心門外原地打轉,無法讓佳人「頑石點頭」。  

    憂心忡忡又焦心如焚、為情所苦的他,首次在期中考裡演出失常,而一向對他關愛備至的系主任汪志光也破例把他叫進了辦公室垂詢。  

    「習烈,你的成績一向優異,像你這種能文能武的學生並不多,所以,你參加校際杯的乒乓球比賽,乃至代表台灣參加各種錦標賽,我都沒有攔阻你,甚至還鼓勵你,可是,你這次期中考的成績實在是太離譜了,尤其是刑法這一門,要不是翁成德教授手下留情,你鐵定不及格的。」  

    習烈只是面色凝重地垂下頭默不作聲。  

    「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校外活動太多,以至於荒廢課業,成績一落千丈?」汪志光定定審視著他。  

    習烈緩緩搖搖頭,「沒有,我一向把課業和校外活動分得很清楚,也知道自己的分寸在哪裡。」  

    汪志光一向是個惜才,又重視學生活動伸展空間的學者,他拍拍習烈的肩膊,『你知道分寸就好,這次算你僥倖,刑法還能低空飛過,不過,下個星期開始你可沒這麼幸運了,由於翁成德教授要赴德國繼續深造,所以,你們刑法這一門課從下個星期就換新的教授來教。」  

    「哦?那個新教授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不過,他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喲,才二十五歲而已,就拿到了哈佛法學博士的學位,成為哈佛最年輕有為的知名教授,這次若不是校長大力邀聘他在我們系裡任教,像他這種聞名國際、炙手可熱的天才型學者,還不見得肯屈就於我們學校呢。」汪志光頓了頓,加重語氣補充道:「我告訴你,他上課可是出了名的嚴謹,沒有一個學生可以在他面前鬼混過關的,所以,你要有萬全的心理準備。」  

    習烈不怎麼感興趣地微微揚了一下眉毛,「我知道了。」他看看腕表,急著趕回宿舍換衣服,他好不容易才說動了夏筠柔出來陪他看電影,他可不想錯失這個可遇不可求的機緣,更不想冒險讓佳人抓住把柄,拂袖而去。  

    於是,他在汪志光還想開口補充他老生常談的寶貴意見時,連忙抬起手打岔,「汪老師,對不起,我肚子有點怪怪的,可能是剛剛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呃,能不能……」  

    汪志光只有點點頭揮手讓他離開了。  

    如蒙大赦的習烈立刻輕快地揚著步履溜出了系主任的辦公室,跨上他的二手機車,準備返回宿舍更衣換洗,趕赴到中興法商學院接夏筠柔。  

    他急著衝回宿舍,所以拚命踩著油門加快車速,等他看到從校園後門竄出來的人影時,要緊急煞車已顯太遲了,急中生智的他,趕快扭動車頭,改變衝勢。  

    而那個年輕人也很機警,連忙身手矯健地向旁邊跳開,一陣尖銳刺耳的煞車聲後,習烈連人帶車地翻落在校門口。  

    他的手臂和大腿都因為嚴重的磨擦和碰撞而冒出了血痕。  

    他艱困而吃力地忍著劇痛想爬起來,而那個年輕人也沒袖手旁觀,立刻伸出手想助他一臂之力。  

    「不用你扶,要不是你冒冒失失地闖出來,我也不會受傷了。」習烈悻悻然地揮開他的手,倔強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  

    那個氣質儒雅出眾的年輕人愣了一下,「怎麼?這還是我的錯羅!」他溫文地抬起一道劍眉淡笑道。  

    「當然是你的錯,若不是為了閃躲你,我也不會臨時緊急煞車摔了個狗吃屎!」習烈咄咄逼人地說。  

    「哦?你不覺得是你開車開得太猛了嗎?」  

    「我……」習烈有點心虛地微紅了臉,「我的車速一向如此!」  

    「哦?你居然到現在還能活得這麼健康,真是你的幸運。」  

    「你敢諷刺我?你是哪個系的?」習烈惱羞成怒地瞪著他。  

    「我?」年輕人雙眼亮熠熠地指著自己,「我是法律系的。」  

    法律系的?習烈聞言不禁多瞄了他幾眼,全台大法律系的學生他幾乎都見過,從學長到新鮮人,他這個系學生會會長都熟得很,怎麼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玉樹臨風、容貌氣質皆出色的傢伙?  

    莫非是剛轉過來的插班生?「你是插班生?」  

    「也可以這麼說。「年輕人含笑道,仍是一副神色自若、溫文爾雅的書生風範。「你呢?」  

    「我?我是咱們法律系的龍頭老大!」習烈自負昂藏地說,有意先給對方來個下馬威。  

    「龍頭老大?」  

    習烈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怎麼這麼遜啊!這龍頭老大就是系學生會會長的意思!」  

    「喔!那以後要請你多多指教了。」年輕人笑吟吟地說。  

    習烈的傲氣又抬起頭來,「指教是不必了,以後走路別這麼莽莽撞撞就可以了。」然後,他像老大哥似的很海派地拍拍他的肩頭,「我叫習烈,法律系三年級,有困難可以來找我,今天的事就算了,反正……我有要事在身……」他猛然看了手錶一下,「完了,我快遲到了,都是你這個冒失鬼害的!」  

    他急沖沖地坐上機車,重新發動引擎。  

    「等等……」年輕人喚住他,「你身上有傷,你不包紮止血一下嗎?」  

    「來不及了,我再不出發,我會抱撼終生、死不瞑目的!」習烈氣急敗壞地嚷道,揚長而去前,他又回首瞪了年輕人一眼,「要是把我未來的老婆氣跑了,你最好躲遠點,別讓我在校園裡撞見你,否則,我會把你大卸八塊的!」  

    只不過,這句言猶在耳的話,在一個星期之後,便成了習烈梗在喉頭的魚刺,更是他這一生最大諷刺!  

    他羞得恨不能一頭撞牆,更懊悔得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冒失鬼,那個插班生,竟然是汪主任口中的天才,也就是他們法律系新的教授莫凡毅。  

    一個年輕俊朗而具有旋風一般魔力的風雲人物!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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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4: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莫凡毅沒想到自己居然在短短一個月內成為台大最受歡迎的教授。

    校長禮遇他,系主任肯定他,學生更是打心眼裡崇拜他、欣賞他。

    而他俊逸出眾的外形,溫文爾雅又不失親切詼諧的言談,更成為女同學傾慕心儀的偶像。

    為了避免無謂的麻煩,他故意對外宣稱他在美國早有未婚妻。

    事實上,他是真的有論及婚嫁的對象,只不過,他一直用拖延戰術把婚事緩下來而已。

    這次會回來台大教書多半也是為了逃避他叔叔莫定藩的催婚,還有逃開袁雪瓊對他的糾纏癡戀。

    想起袁雪瓊這個對他情有獨鍾,苦苦糾纏的千金小姐,他的雙眉不禁蹙攏了。

    不可否認,袁雪瓊的確是個明艷動人的女人,中美混血的她,身上永遠散發著一股性感、慵懶而浪漫高貴的氣息。

    高挑修長的身材,精致分明的五官,於加上富可敵國的家世背景,她這個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嬌嬌女的確有她傲人之處。

    她一直是美國紐約上流社會的一顆明珠,任何高級的晚宴舞會,只要有她出現,所有的光芒就全集中在她風華逼人的身上。

    她永遠是上流社會的寵兒和人們眼光匯集的焦點!

    女人嫉妒她的艷姿聘婷,而男人則絞盡腦汁想贏得她的青睞。

    而袁雪瓊的父親袁新海,這個縱橫美國金融業的大亨,更是把袁雪瓊這個唯一的掌上明珠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瑰寶。

    由於袁雪瓊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而和愛妻鶼鰈情深的袁新海並未再續弦,反而將所有的感情和鍾愛全擺在他唯一的寶貝女兒身上。

    出身貴族的優越感、父親的溺寵,再加上周旋在身邊那些追求者的阿諛謅媚,更助長她驕縱任性、我行我素的傲氣和行徑。

    每當有男孩子對她百般討好、曲顏承歡時,她總是帶著一種嘲謔而似笑非笑的神態,冷冷地睥睨著他們,仿佛在欣賞一出極端無聊可笑的丑劇。

    而各種蜂擁到她閨房的禮物,如玫瑰、珠寶、香水,都被她窮極無聊地賞給了下人,要不然就是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目睹寶貝女兒對那些追求者不屑一顧的態度,袁新海曾經好奇地詢問她:

    “有那麼多優秀而殷勤的男孩子喜歡你,難道沒有一個可以引起你的注意嗎?”

    對於父親的關切,袁雪瓊只是愛驕地摟住他的脖子,半真半假地撒嬌道:

    “爹地,我才不希罕那些自以為是的臭男生哩!我只要有您就可以了。”

    袁新海聞言,笑得好開懷,他不勝寵愛地擰了女兒的鼻頭一下,“寶貝,你可真會逗你老爸開心啊!告訴爹地,到底要怎樣的男孩子才能贏得你的垂青呢?”

    袁雪瓊膩在父親的懷裡,嬌俏地轉動著一雙滴溜溜、水汪汪的眼眸思索了一下,“當然是和爹地一樣成熟漂亮的男人啊!”

    袁新海又是一陣開懷大笑,“你這孩子,怎麼消遣起你老爸呢?不要沒大沒小的,正經一點,告訴爹地,你到底喜歡怎麼樣的男孩子呢?”

    袁雪瓊沉吟了好一會,才慢慢回答:

    “我喜歡中國男人,就像爹地和莫叔叔一樣溫柔、睿智又有見地的男人。而那些圍在我身邊打轉的美國男孩,我覺得他們太浮躁幼稚了一點,有時間又現實得教人受不了。”

    她口中的莫叔叔就是袁新海的生意伙伴和好友莫定藩。

    聽她這麼一提及,袁新海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聯婚的意念。

    他知道莫定藩有個正在哈佛攻讀法律學博士的侄兒,一個漂亮、學識淵博又才情縱橫的中國青年。

    於是,他悄悄打了通電話給莫定藩。

    莫定藩當然沒有異議,更求之不得。

    在他們極具巧思又不動聲色的安排下,莫凡毅和袁雪瓊在一個別開生面的情況下結識了——

    那天,是莫凡毅個人吉他演奏的表演會。

    除了念書外,他也是能玩能瘋、允文允武的男孩子。

    不但書K得好,音樂才華更是不同凡響;舉凡鋼琴、電子琴、吉他都難不倒他,那些樂器在他手裡好象有神奇的生命力,總是能牢牢抓住每一個聽眾沉醉向往的心。

    那天,他是應叔叔莫定藩的邀請,替某位熟識的同鄉開的餐廳做臨時安插的音樂演奏,也為在餐廳聚會的成大同學會增添愉悅的用餐情緒。

    他靈活純熟的指法,瀟灑不群的神態,立刻抓住在場所有聽眾的心弦,包括坐在袁新海和莫定藩身邊的袁雪瓊在內。

    她立刻不假思索、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的父親袁新海,“爹地,我要認識他,那個彈吉他的中國男孩,無論如何您一定要幫我安排。”

    袁新海露出一臉奇妙的笑容,“雪瓊,你請爹地幫忙,倒不如請你莫叔叔出馬還來得有效!”

    “為什麼?”她茫然不解地說,並將臉移向了莫定藩。

    “因為你想認識的那個中國男孩不巧正是他的侄子。”

    聰穎慧黠的袁雪瓊立刻穎會了過來,原來今晚這場精彩的音樂餐會,是她爹地和莫定藩蓄意安排的。

    性情像西方女孩一般爽朗熱情、新潮大方的她,也就毫不造作地坐在下面慢慢聆聽莫凡毅獨特生動的吉他演奏,屏息等候他結束表演,等他拿著吉他走向他們這一桌——

    莫凡毅揉揉眉峰,漂亮而性感的嘴角綻出一絲苦笑,他從來沒有見過像袁雪瓊那樣火辣辣而熱情四射的女孩子。而她愛恨分明、驕縱跋扈的個性也教他不敢恭維。

    若不是看在他叔叔莫定藩的臉面上,他實在懶得和她這種被慣壞了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千金周旋。

    和她在餐廳認識之後,她便以他的女朋友自居,常常到學校盯梢,更時時藉故到他住處盤旋,做個令人不勝其擾的不速之客。

    更離譜的是,她常常軟硬兼施、無理取鬧地向他逼婚,弄得他筋疲力盡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她鬧得更乖張,並口口聲聲威嚇他不准見異思遷、移情別戀!她的疲勞轟炸和死纏活賴只是徒增他的困擾和反感而已,所以,他接受台大校長的約聘逃到台灣來。

    他有個非常強烈的直覺,他感情的歸屬是在這裡,在這塊令他覺得熟悉又陌生的國度裡!

    他真的有這種強烈而難以解釋的感覺——

    再一次,下意識地,他慢慢伸手撫摸自己額前那道已經斑白模糊的疤痕。

    思緒又開始飄浮起來,飄到一個遙遠而疑真似幻的夢境裡……

    陽明山公墓。

    莫凡毅捧著一束素雅的雛菊放在修剪整齊的墓碑台前。

    下意識地,他又習慣地伸手摸著額前那道無損他俊挺漂亮容貌的疤痕。

    他垂下眼,突然有種極為憂傷又酸楚萬分的復雜情緒。

    他望著刻在墓碑上的字。

    彭鈞達教授之墓

    生於1953年,歿於1984年,享年三十二歲

    立碑人台大全體教職員暨學生恭志

    好一個到死也寂寞孤獨的人,竟然沒有半個家人為他建碑安葬。

    莫凡毅不禁為他的際遇感到悲哀而有絲憤慨不平了。

    突然,他聽到一陣細輕而腳步聲。

    他本能地回過頭,然後,他的呼吸停頓了!

    一張純淨白皙、清靈出塵而可以讓所有男性屏息震動的容顏俏生生地佇立在他不敢置信視線之內。

    夏筠柔被他灼熱而有點放肆的注目禮盯得有些怏然而困窘惱怒了。

    她本能地車轉身子,掉頭就走。

    “你不是來祭拜朋友的嗎?怎麼,花都還沒擺上,就准備走人,你不覺得這麼做對死者太不敬了嗎?”

    夏筠柔停住她的腳步,她掉過頭來,一雙晶瑩剔透、如秋水盈盈的黑眸像冰針一般冷冷地射向莫凡毅,“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莫凡毅眼睛閃了閃,有些譏誚地揚起眉,“當然,我通常沒有跟空氣,還有……”他看了看周遭整齊排列的墳塚一眼,“跟死人喃喃自語的習慣。”對於他的揶揄,夏筠柔只是冷漠地把手口的白玫瑰放在彭鈞達的墓碑前,然後站直身,繃著臉,二話不說地准備離開。

    “就這樣走了?你大老遠上山,除了獻花,沒有話要跟死者說嗎?你不怕死者晚上托夢向你‘抗議’嗎?”

    夏筠柔慢慢轉過身來,莫凡毅臉上那抹玩世不恭又略帶挑釁的神情激怒了她,“對不起,請你收起你那自以為是的幽默感,我不以為你在墳場跟女孩子搭訕挑逗的行徑是一種對死者尊重的表現,再說……我從來沒有興趣跟陌生人抬槓,尤其是一個輕浮又自以為是的男人!”

    莫凡毅並沒有被她尖銳刻薄的攻訐惹火,他反而樂在其中,他雙眼亮熠熠的,閃爍著一抹激賞而揉合了趣意的光彩,“你還真是我所見過口才最犀利的女孩子,不過,你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了,我這個輕浮又自以為是的陌生人,剛剛做了什麼挑逗你的事?除了善意的玩笑和抬槓之外?”

    夏筠柔一窒,臉頰不爭氣地微微泛紅了,“對不起,我只是不……習慣跟陌生人交談,特別是……在他面前。”她的目光忽然無盡溫柔而淒楚地停泊在彭鈞達的墓碑上,一雙水靈靈的美眸淫浸在一層迷蒙如霧的煙波裡,泛著點點幽冷而絞人心碎的漣漪。

    莫凡毅臉部的肌肉沒來由地抽痛了一下,“我剛剛還以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最孤獨的人,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他是這個世界最幸運而最富裕的男人!”他暗啞地說。

    “是嗎?”夏筠柔淚光瑩然地反問著,眼睛始終不曾離開墓碑一眼。

    此景此情,看得莫凡毅眼裡竟有一種心痛而又想動容落淚的沖動。

    然後,他的理智提醒他,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他不該也沒有權利站在這裡繼續“干擾”她,做個唐突而不識相、不受歡迎的“第三者”。

    但,他又苦澀地吞咽了下去,這根本是多余而無聊的。

    看她像化石一般地佇立在墓碑前,目光癡迷而繾綣地望著墳塚出神發呆,他就知道他什麼都不必做,除了離開之外。

    他離去的腳步聲驚攪了夏筠柔的凝思,她神思怔忡地出於本能喚住了他。

    “你……你要走了嗎?”

    莫凡毅淡淡點頭,目光深遠而若有所思地瞅著她。

    那種仿佛有千言萬語的眼神撼動了夏筠柔冰冷的心扉,她怦然心動而困惑迷茫地蹙著眉問道:

    “你為什麼會來祭拜他?你和他是什麼關系?”

    莫凡毅的眼睛閃了閃,“我和他的關系和你一樣深,”他莫測高深地啞聲說:“而我對他的感情更不亞於你。”

    “是嗎?”夏筠柔有些嘲弄地抿抿唇,“沒有人對他的感情能像我一樣,刻骨銘心,至死不渝!”

    她的話再度撼動了莫凡毅,但,他把所有僨張的情緒擺在心靈深處,“是嗎?”人學她嘲謔地微微揚起一道濃挺的劍眉,“這可很難說喔!他在我心底的分量和對我生命的意義可能遠遠超過你。”他耐人尋味地說,似乎有意跟她較量,一爭長短似的。

    他挑釁的故弄玄虛的口吻終於挑起了夏筠柔的興趣和旺盛的好奇心,“你到底是誰?”

    莫凡毅好象故意尋她開心似的,他眨眨眼,以問為答地提醒她:

    “你不是沒有和陌生人交談的習慣嗎?”

    夏筠柔沒碰過像他這麼世故狡猾又可惡的男人,她沉下臉,像跟誰賭氣似的,甩甩一頭瀑布似的長發,挺直背脊,悻悻然地從莫凡毅的身邊走過,准備離開墓地。

    “這樣就宣告失敗了?你未免太容易激動而意氣用事了吧!”莫凡毅在她身後懶洋洋地笑著說。

    夏筠柔停頓了一下腳步,暗吸一口氣,然後,笑容可掬地回首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冷聲告訴他:

    “先生,你如果覺得生活太無聊,活著很無聊,我建議你可以在附近找找看,還有沒有哪塊空地可以利用?然後,你可以挖個洞直接跳下去,你會發覺這種死法比活著浪費生命、逗弄女孩子有趣多了。”

    話畢,她不管莫凡毅有任何反應,便背過身子,甩著一頭迎風招展的秀發迅速穿過坡道,離開了陽明山公墓,也離開了莫凡毅深思復雜而趣意橫生的注目之外!

    夏筠柔抱著樂譜和一把白色的吉他走在校園的羊腸小徑上。

    她正准備參加每個星期舉行一次的吉他研習會。

    以前,她對音樂只是純粹欣賞,但,自從彭鈞達死了之後,她就有一股想要深入音樂殿堂,接受音樂洗禮的強烈欲望。

    藉著觸摸音樂,她好象可以感受到她和彭鈞達之間的聯系,一份即使生離死別也無法斬絕的感情。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那種用情專一、無怨無悔的人,在這種講求效率、速食的戀愛時代,她知道自己實在是冠絕古今的稀有動物。

    習慧容就常常取笑她的癡傻和頑固,更常常調侃習烈是在和一個死人爭寵,在打一場完全沒有勝算可言的敗仗。

    奈何,她還是固執地活在緬懷彭鈞達的美好回憶裡。

    她曾苦口婆心地對習慧容說,雖然,彭鈞達就象流螢般輕輕掠過她的生命,但,那輕輕的一小段,卻是她生命的全部精 華,她這一生再也不可能傾注這般深刻的心去愛任何男人了。

    習慧容拿她的執迷不悟實在沒轍,只好改去勸說習烈,要他先做好萬全的心理准備,免得真的從愛情的懸崖上摔下來,落個屍骨無存的地步!

    對她不厭其煩諫言,習烈反而敬謝不敏,嗤之一以鼻地告訴她,“謝啦!我不會忘記多准備一點紙錢到我那個陰魂不散的情敵墳前燒香膜拜,請他要嘛——就永遠在地府裡安息,要不然就投胎轉世,不要糾纏我未來的老婆人選,讓她一輩子活在沒有任何意義的追憶裡!”

    對於習烈如出一轍的頑固,習慧容這個左右為難的俏紅娘不禁為之氣沮,更有滿腹說不出的苦悶和無力感。

    但,她這個對音樂和五線譜實在沒什麼鑒賞細胞的音癡,居然也跟夏筠柔一塊加入“吉他研習社”這個突破學校界限的社團。

    不過,她這個漫不經心地社員常常逃課跑去看電影、壓馬路,還有參加舞會。

    所以,今天下了課,夏筠柔也沒等她,便一個人抱著樂譜、吉他先走了。

    壓根沒想到習慧容會氣喘吁吁地在她背後追趕著。“筠柔,你等我一下嘛!”

    夏筠柔在活動中心的大樓石階前停下來,笑意盎然地望著她因奔跑而變得酡紅酣熱的臉,“怎麼?你今天不逃課?”

    “不了,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去參加。”習慧容有些喘息地說。

    “哦?”夏筠柔詫異地微抬起一道秀眉,“你不是說這個社團活動很無聊嗎?”

    “今天不同,有個大帥哥要來這裡當指導員,我這個對帥哥根本沒有免疫能力的人當然不能白白錯過這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習慧容直言無諱地說,一點也不知道維持女性的矜持和害羞。

    夏筠柔沒好氣地斜睨了她一眼,“你到底是來研究音樂?不是研究帥哥的?”

    “這……我是研究音樂順便研究帥哥嘛!反正……一魚兩吃,一舉數得嘛!”習慧容強辭奪理地辯駁道。

    “你喔!真是臉皮厚得連鋼釘都釘不進去,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

    習慧容不以為忤地挑眉道:

    “我本來就不是你這種艷光逼人、氣質超塵的窈窕淑女,我不主動出擊,睜大眼睛自力救濟的話,很快就會三年拉警報、四年沒人要啦!”

    “瞧你,說得像沒出息的花癡一樣,沒有男人你會死啊!”夏筠柔啼笑皆非地瞪了她一眼,兩人相偕步上位於二樓的活動教室。

    習慧容頑皮地吐吐舌頭,“是不會死,不過,日子可就乏味難過多了。”

    夏筠柔情不自禁地輕晃了一下頭顱,並失笑地又白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靠牆角落的一隅,並順手把吉他倚牆擱著。

    習慧容坐在她前面,而須臾間,又有其它同學陸陸續續地走進教室,不一會,就把整個教室占滿了。

    吉他研習社會這麼受歡迎而超額收員,實在是出乎夏筠柔的預料之外。

    這群身具音樂稟賦而湊在一塊的愛樂者,並沒有固定的指導老師。

    而由幾個重要的干部擔任策劃人員,負責研擬名單邀請知名的音樂家和學者輪流擔任講師,以生動而富於變化的課程來促進音樂藝術的交流和共賞琴韻的軼趣。

    夏筠柔拿出樂譜和筆記,望見習慧容那滿臉若有所待的焦躁,不禁從嘴角泛出一絲打趣的微笑,真不知是何方神聖有那麼大的魅力,竟然能讓這個視音符為豆牙菜的小妮子坐立難安地引頸翹盼?

    在疑悶猜臆中,她看到社長謝劍安領著一個身材瘦長、氣宇軒昂的年輕人進教室,站在眾人熱絡的注目下。

    望著那個風采翩翩、笑意盎然的年輕人,夏筠柔好象挨了一記悶棍,登時目瞪口呆。

    而興奮萬分的習慧容卻絲毫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還回過頭嬌俏慧黠地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怎樣?他很正點吧?”她悄悄聲地說,不待夏筠柔有所回應,又迫不及待地轉過頭把目光凝在講台上,聆聽社長謝劍安簡明扼要又不失誠懇幽默地介紹著這位剛出現就讓夏筠柔心慌意亂、五味雜陳的指導老師。

    “各位同學,我們很榮幸能邀請到台大法律系最年輕的教授莫凡毅老師蒞臨本社指導,他除了學問了、長相好、口才好之外,音樂素養更是好得沒話講,他現在是台大愛樂社的指導老師,我們非常高興能請他在百忙之中撥冗指導,和我們一起徜徉在優美的樂符之中,現在,就讓我們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和掌聲來歡迎莫老師的蒞臨,並請他講幾句話如何?”

    台下立刻掀起一陣如雷的掌聲,在這些熱熱鬧滾滾的鼓掌聲中,莫凡毅從容不迫地站在講台上,用一對神采奕奕、炯炯有神的眸子,微笑地掃視著全教室的同學。

    他若有似無地掠過夏筠柔僵硬窘迫而微微不自然的臉龐,一對亮晶晶的黑眸閃動著一絲狡猾而打趣的光彩,然後,他帶著笑意撇撇唇,調開了目光,重新放在教室中央,不卑不亢、幽默清新而別具生氣地開口說道:

    “謝謝各位同學給我這麼‘好’的掌聲,害我這個……呃,不知道自己‘好’在哪裡的老師,實在有點心虛又誠惶誠恐,生怕漏氣,讓你們發現——其實,我只是長相還差強人意,學問馬馬虎虎,音樂素涵呢,更是比音癡強過一些些而已……”他頓了頓,聽到台下同學止不住的笑聲和再度揚起的掌聲,“謝謝,我現在有點信心了,呃,很高興能在這裡和你們結緣,現在,你們已經認識我這個對自己到底‘好’在哪裡還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指導老師,能不能換我來認識你們呢?看看你們到底‘好’在哪裡呢?”

    他語出多關的妙語如珠再度帶動同學們崇拜熱烈的笑聲和掌聲。

    短短的幾分鍾,他就和所有的同學打成一片,並認識了所有研習會的成員,包括不情不願、心情冷暖交集的夏筠柔在內。

    然後,在所有同學熱情的要求下,他即興拿起吉他,彈奏了曲抒情老歌“JustWhenINeededYouMost”。

    優美感傷而幽沉揪心的音符,立刻透過他生動靈活的指法飄蕩在每一個聆聽者的耳畔、心弦上。

    再一次,莫凡毅以他個人獨特優異、扣人心弦的音樂才華征服了所有人的心。

    他的眼睛梭巡著每張年輕而屏息如醉的臉龐,在他們眼中讀到了崇拜、心折和激賞!

    突然,他的眼睛和夏筠柔接觸了,他在那兩泓霧氣蒙蒙的秋水裡看到她的震動、迷惘哀愁和美麗!

    時間仿佛在這令人心醉神馳的一刻凝結了,這如電光石火、令人渾然忘我的一刻!

    然後,神奇的魔咒在夏筠柔的理智抬頭的那一瞬間消失了!

    她掙扎地別過頭,滿腔淒楚地告訴自己,他不是彭鈞達,他不是——

    雖然他的音樂裡也具有懾人的魔力,雖然,他那雙深邃如海的黑眸像磁場一般蠱動著她,攪得她芳心如麻,但,他不是彭鈞達,他不是——

    突然,她發覺自己羸弱而酸楚得有種想哭的沖動,不!她不能坐在教室裡演出情緒崩潰的一幕,她必須冷靜自制,她必須逃開這裡,逃開莫凡毅對她的催眠和蠱惑,重新找回呼吸思索的空間,於是,她倉皇地拿起樂譜,連吉他也忘了拿,就狼狽地從教室後門竄了出去。

    她一路奔下樓,沖出了活動中心,直奔到她和習慧容合租的小公寓。

    用力地合上門板,她手上緊捏著彭鈞達遺留給她的樂譜,淚,像斷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夏筠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習烈的邀請,同意做他的舞伴,陪他參加台大法律系的送舊舞會。

    或許是因為她上星期日回龍潭探望母親,看到母親日漸羸弱的身體,看到她愁眉深鎖、語重深長地對她說:

    “筠柔,媽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彭少爺,但,媽相信彭少爺地下有知,他不願意用他的愛來耽誤你的青春和幸福,愛一個人、懷念一個人並不一定要用心來殉情,媽年紀大了,這幾年身體愈來愈差,也不知道能再陪你幾年,如果,你一直這樣固執,不肯接受別的男孩子,教媽走了之後怎麼安心啊!”

    母親憂心忡忡的話讓她穎悟到自己的自私和疏忽,自彭鈞達亡故之後,桂蘭山莊就被他的繼弟顧秀傑接收,而她們母女也就理所當然地被趕了出來,靠著彭鈞達早有心預留的一筆基金和阿順伯回桃園龍潭開小吃店維生,同時還要應付她繼父羅建雄不定時的騷擾和勒索。

    自從去年劉亦茹和羅建雄爭執從樓梯上摔下來,傷了脊椎骨之後,她的身體便愈來愈差,所有中老年人會出現的毛病,如高血壓、糖尿病、骨質疏松等毛病都提早出現了。

    為了不讓她擔憂而能專心念書,並防止羅建雄這個色欲熏心、又毫無倫常觀念的繼父無謂的侵犯騷擾,劉亦茹堅決反對她通車,並再三叮嚀她少順桃園,少一個人單獨行動,免得讓羅建雄有機可乘。

    望著母親日漸衰老憔悴的容顏,和話裡掩不住的憂慮,夏筠柔的心湖裡驟然吹起了陣陣不安和愧疚的波浪。

    而習慧容前幾天漫不經心的一番話也讓她這位無心聆聽的室友,嘗到了一股難以解釋、難以言喻、掩藏著微妙醋意的少女情懷。

    “唉!我的初戀好慘啊,還來不及萌芽燃燒就化為灰燼了。”習慧容一回來,就長吁短歎、擠眉弄眼地猛吐苦水。

    那時候,夏筠柔正在趕一份作業,她乍聞此言,不禁從書桌裡抬起頭來調侃她:

    “明天就要交一份青少年犯罪研究實訪的調查報告,你這個總是臨時抱佛腳的人不趕快加把勁,還有閒情逸志暢談你的失戀症候群?”

    習慧容這時才如夢初醒般地驚跳起來,“啊!我差點忘了。都是該死的莫凡毅害我的,誰叫他要長得那麼英俊瀟灑,又是那麼幽默風趣、才華縱橫?害我還來不及打聽到他已經訂婚的死會消息,就莫名其妙地嘗到了失戀的苦果。”

    “他已經訂婚了?”夏筠柔不知道自己的胸口為什麼會有一股窒悶而刺痛的感覺。

    “對呀!想想,像他這麼出類拔萃的稀世奇才不早被好些識貨的洋妞或華裔小姐訂下來才是怪事呢!哪會等他空運來台讓我們捷足先登呢?”習慧容煞有其事地苦著臉悲歎,“唉!我再也不要去上吉他研習課了,免得只能望著他流口水,心動而不能有所行動!”

    那個晚上,夏筠柔失眠了,媽媽的話,彭鈞達彈鋼琴的神韻,還有莫凡毅那張俊郎而神采奕奕的臉紛紛湧進她紛擾如麻的腦海裡,而她的耳畔卻一直回蕩著莫凡毅彈奏的那首抒情老歌:“Just

    WhenINeededYouMost”。

    然後,她紅著眼圈告訴自己,或許她該聽媽媽的話,給自己,還有別人一個嘗試的機會,這跟她對彭鈞達那份不渝的愛並不會有沖突的,對不對?

    她淚光閃閃盯著天花板,心情激蕩而神思恍惚地一再重復反問著自己……

    這天晚上,是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也是一個充滿笑聲、舞曲和歡樂氣氛的夜晚。

    台大法律系的學弟們為了歡送即將在六月底揮別校園的學長學姊們,特別在陽明山菁山俱樂部舉辦一場熱鬧滾滾、別出心裁的送舊舞會。

    這場匠心獨具、史無前例的送舊舞會,幾乎出動了所有法律系的干部在幕後策劃籌備,而邀請的名單則涵蓋了所有教授在內。

    莫凡毅就是在這種盛情難卻的情況下出席了這場舞會。

    他坐在調酒的吧台邊,輕啜著雞尾酒,眼睛隨意地掃量著布置得浪漫迷人、深具異國風味的舞池,一對對男女同學在低沉醉人的音樂聲中款擺腰肢,婆娑起舞著。

    他唇角不自覺地掛著一抹閒散自若的微笑,幾個沒下舞池大展身手的男同學也坐在他身旁閒聊著。

    他凝視著晶瑩透澈的酒杯,不經意地問著坐在他右側的一個男同學:

    “習烈呢?”

    “哦?那個癡情種 子啊!八成去接他的‘冰霜美人’了。”

    “冰霜美人?”他不解地揚眉問。

    “唉呀!就是他的馬子嘛!聽說,他那個馬子是中興大學社會系的系花,人長得美得沒話說,氣質更是好得很,只可惜啊!就是冷冰冰,對男性愛理不理的,所以興大的男生才會封她為‘冰霜美人’!”

    “既然她對男生都冷若冰霜的,好習烈是如何追上她的?”

    “這當然是憑她長期抗戰、鍥而不捨的作戰精神了!咦?那不是習烈嗎?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莫凡毅循聲望向大門口,心跳驟然加速,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加緊了力道。

    “哇!還真難得,習烈這小子硬是要得,真是把他的‘冰霜美人’帶來了。”幾個不甘寂寞的男同學開始鼓噪起來。

    而莫凡毅的眼神一直膠著在夏筠柔的身上。

    他看到她遲疑地步入會場,局促不安地任習烈將她安置在一排空著的沙發上,並從習烈手中接過一杯果汁。

    習烈坐在她身旁,眼睛看了燈火搖曳的舞池一眼,企圖說服夏筠柔陪他下舞池跳舞,但夏筠柔只是一個勁地搖著頭,非常不能適應現場這種昏暗喧嘩、人影憧憧、熾熱奇異的氣氛。

    習烈只好陪她坐了一會,但,沒多久他的舞癮已經開始作祟,一個暗戀他放久的學妹卻恰巧出現在他面前,不容分說地把他拖進舞池。

    習烈焦急地頻頻回頭用眼神向夏筠柔討救兵,夏筠柔卻給他釋然的一笑。

    百般無奈的習烈只好暗暗咬牙,僵笑地被拉下舞池了。

    而夏筠柔則在熱鬧的舞會中繼續享受她的孤獨,她輕啜了一口沁涼酸甜的綜合果汁,望著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她發覺自己實在和他們格格不入,像是一顆不小心墜落紅塵的寒星。

    倏地,有個高大修長的身影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以為有人想邀她跳舞,便不假思索地直接拒絕。

    “對不起,我不……”剛抬頭,她的話便中斷了,她呆愣愣地望著莫凡毅,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顯然你還記得我是誰。”莫凡毅笑吟吟地說。

    夏筠柔咬著唇沒有說話。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指著她身旁的空位。

    夏筠柔不置可否地抿了一下嘴巴。

    莫凡毅輕輕一笑,瀟灑地坐了下來,炯炯有神的目光卻一直未曾離開過夏筠柔在昏暗燈光下更顯得柔美動人的臉。

    “你那天為什麼要提早退出吉他研習課?是不喜歡我的上課方式嗎?”

    夏筠柔搖搖頭,有一份無言的淒楚和迷惘,他的驟然出現攪亂了她的心。

    “那你是在氣我沒有采納你的意見,在陽明山公墓挖個洞就地掩埋羅?!”他半真半假地打趣道。

    他幽默戲謔的口吻讓夏筠柔忍俊不住地綻出了淡淡的笑容。

    這一笑,如朝陽破霧,有著懾人的嫵媚和風華!

    莫凡毅輕輕掬飲著她這份奪人心魄的艷美,“你應該常常笑,你知道嗎?你的笑容具有傾國傾城、奪人心魂的魅力!”

    他不加掩飾的贊美令夏筠柔震動而有些不知所措,而他清亮有神的眸子更令她有種無所遁形的壓迫感。“我……我不知道你除了擅長音樂之外,還是個舌粲蓮花、莫名其妙的外交家。”

    “你呢?除了喜愛音樂之外,你這人拒絕融化的冰霜美人,還擅長什麼?用尖銳如刀的言語來刺戳別人嗎?”莫凡毅笑意橫生地回敬道。

    夏筠柔的臉沉了下來,就在這微妙僵滯而氣氛沉窒的一刻,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男孩子走到她面前,“對不起,能請你賞光跳支舞嗎?”

    夏筠柔遲疑了一下,正想出口婉拒時,莫凡毅已替她回答:

    “對不起,這支舞我已經先訂了,抱歉!”

    那位男同學不以為忤地笑了,很有禮貌地退開了。

    夏筠柔怔忡之際,還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被莫凡毅擁進了舞池。

    等到她意識清楚時,她已經莫凡毅的懷裡。

    她立刻僵著身子輕輕掙扎,而莫凡毅卻將她擁得更緊。

    “拜托,給我一點面子,別讓我在學生面前丟人。”他在她耳畔粗啞低沉地呢喃著。

    夏筠柔無奈之余,只好任他攬著自己,在舞池中輕輕挪動步履,但,她的心卻開始撲通撲通不聽話地在胸腔內狂跳著,渾身的肌膚也像煮滾的開水一般跟著滾燙發熱起來——

    她渾身緊繃地僵在他的懷裡,不敢直視著他那一雙出奇漂亮而善於說話的眼睛。

    莫凡毅也敏銳地察覺出她的不安和緊張,“放輕松一點,不要那麼緊張,只不過是一支舞而已,何況,跳舞是舒解精神壓力最好的方法之一,既然來了,何不開心一點?”

    夏筠柔咬著唇低聲咕噥著,“那也要看是跟誰跳啊!”

    莫凡毅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她緊抿著唇不語,一失神又不小心跳亂了章法,踩到了莫凡毅的鞋尖。

    在莫凡毅灼熱而似笑非笑的凝視下,她的臉臊熱得像煮熟的蝦子一般緋紅滾燙。

    音樂已從慢拍子的布魯斯轉成動感而快節奏的迪斯科舞曲。

    他們相偕站在舞池的角落,“你還願意繼續跳嗎?”

    夏筠柔不假思索地搖搖頭。

    莫凡毅掃量著被學妹死纏而身陷舞池分身乏術的習烈一眼,“那……我們一塊溜走如何?”

    夏筠柔的心聳動了一下,她心底深處有幾千個、幾萬個聲音在提醒她:

    不要去!不要去!這是一個危險的陷阱,你千萬不能再陷進去。

    別忘了,他是個有未婚妻的人,而你——卻是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傷心人。

    你所有的感情都跟著彭鈞達陪葬了,掩埋在南柯一夢的塵煙裡!

    然而,有個比那些理由、警告更強烈的力量在蠱動她,左右著她紛亂如麻的思緒,那就是他那一雙熠熠生輝、溫柔炙人的眸子。

    那如寒星般璀璨的黑眸裡盈滿了祈求和教人難以抗衡的萬縷柔情。

    莫凡毅似乎能洞悉她內心的矛盾和掙扎,他低沉有力地告訴她:

    “不要費神去想拒絕的理由,只問你的心,做最直接而誠實的判斷。”

    夏筠柔的心緒更紊亂了,她好矛盾,她抗拒不了他特殊懾人的男性魅力,但,她又難敵理智和往日情懷的禁錮。

    置身在這一片嘈雜熱鬧、又充滿壓迫力的環境中,她虛軟乏力得只想逃避,只想遁表——

    於是,她慌亂地伸手推開了莫凡毅,一言不發地拎起皮包,倉皇地沖出舞池,沖出了大門。

    莫凡毅也跟著追了出去。

    有少數人目睹這一幕,皆難掩詫異的神情竊竊私語著,而習烈的臉色更是難看,夏筠柔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奪走她,否則,他不惜以命相拼,即使對方是他最景仰欣賞的教授莫凡毅也不例外!

    夏筠柔步出菁山俱樂部,在繁星綴綴卻有些涼意的夏夜裡孤獨地踩著蕭瑟而茫然的步履。

    陽明山的夜風永遠是沁涼刺骨的,她不勝寒栗地微微打了個冷顫。

    另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來到她的身旁。

    她凝神一看,又是那個攪得她芳心大亂的罪魁禍首——莫凡毅。

    他溫存清亮的眼神比陽明山刺骨冰冷的夜風更令她芳心悸悸,不勝其苦。

    莫凡毅目光綿遠而深沉地瞅著她好一會,然後,他脫下身上的薄外套,遞給她,柔聲開口了,像春風的吟唱,如絲如綿地飄進她的心坎裡。

    “披上吧!我送你下山。”

    夏筠柔執拗地揮開他的心,懊惱地蹙起眉心,“你為什麼不放過我?為什麼要苦苦糾纏著我?”

    莫凡毅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瞅著她不說話。

    他這種鎮定自若、莫測高深而溫柔懾人的風范和魅力更加速點燃了夏筠柔心頭的怒火,她雙頰燒紅,波光瀲艷的大眼睛裡燃燒著比寒星還要燦爛狂野而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暖昧不明、含情脈脈地眼神看著我?你以為你是個年輕漂亮、才情縱橫的教授就能夠隨心所欲地征服所有的人?告訴你,你這一套對我夏筠柔一點用都沒有,我不是那種看見漂亮、有才華的男人就渾然忘了自己是誰的女孩子,我根本不希罕你,我……”

    她根本沒有機會說完她的話,因為,莫凡毅已經緊緊地攫住她柔軟如棉的身軀,緊緊地、帶著烈火一般的熱情封住她所有的抗議和咒罵。

    夏筠柔整個人都像被電流擊中般渾然忘了一切該有的防備和矜持!

    她頭昏目眩,心跳如雷,整個人仿佛被他那灼熱而充滿了需索、纏綿的擁吻焚燒起來!

    她雙頰酡紅,呼吸急促,理智模糊、渾身震顫地伸出羞澀的手緊緊纏繞住他的頸項,淫浸在這番教她芳心悸動而沉醉的柔情風暴中!

    她暈然陶醉、溫存卻熱情的反應讓莫凡毅血脈僨張,心髒在胸腔內怦然地鼓動著,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緊緊鉗制住她輕軟纖盈的身軀,不停、不停地吻著她,由她顫抖濕軟的小唇輾轉吻到她光滑白皙的頸窩,還有美麗入鬢的兩道秀眉。

    直到他們的呼吸都快被這份來勢洶洶的柔情淹沒之際,莫凡毅才抬起頭,稍稍松開了她。

    這繾綣纏綿而美妙如詩的一刻,像魔術般奇異地消失了,夏筠柔在心神顫動中撿回她殘余而狼狽的理智,她本能地揚起了手,但莫凡毅文風不動而甘心如飴的神色撼動了她,她不自覺地縮回了手,繃著臉,語音輕顫地質問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根本沒有權利吻我!”

    “我知道,但……我情不自禁。”

    這句似曾相識的對話讓她心頭一震,一陣暈眩的柔弱絞緊著她狂亂失措的心扉,但她搖搖頭,挺直背脊,強悍地武裝起自己,“你到底是誰?”

    莫凡毅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我是個情不自禁愛上你的人!”他語音幽沉而沙啞地說。

    “不!”夏筠柔猛然搖頭尖叫了一聲,臉色立刻刷白了,“你沒有權利說這種話!你忘了,你是個有未婚妻的男人,你怎能說這種混帳而不負責任的話!”

    “誰告訴你我有未婚妻來著?”莫凡毅盯著她,淡淡含笑道,頗有一份優閒自在、滿不在乎的瀟灑!

    夏筠柔嚴厲地緊瞪著他,心中的爭戰和反感更深了,“怎麼?你想抵賴否認嗎?莫大教授,我沒想到你會是這麼輕浮可惡的人!”

    莫凡毅嘴畔的笑意更濃了,他微微揚起一道劍眉,“你是在吃醋嗎?”

    夏筠柔的臉漲紅了,她氣結而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她氣惱得牙齒頻頻打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別生氣,我美國那位‘未婚妻’思想很開通、很前衛,她不會反對我在這裡找一位情投意合的紅粉知已的!”莫凡毅笑吟吟地打趣道,實在捨不得放棄繼續逗弄夏筠柔的樂趣喔!她大發嬌嗔的模樣真是美得生怕盎然又教人憐愛!

    “你!你好可惡!好無恥!”夏筠柔終於怒不可遏地喊了出來,羞憤和一股酸澀難解的醋意刺戳得她渾身震顫,忽冷忽熱,她僵硬而怒光閃閃地瞪了他一眼,掉頭欲走。

    莫凡毅卻快如閃電地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目光如炬地瞅著她,“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莫非,你這個冰霜美人也情不自禁對我這個既可惡又無恥的人卻了真情?”

    夏筠柔氣得臉色發白,全身發抖,她奮力掙扎地想擺脫他的掌握,並摑掉他滿臉自以為是的微笑。“你……你放開我!否則,我可要大叫非禮了!”她急怒攻心地紅著臉威脅他。

    “好啊!你也該練練肺活量了,一個人禁錮感情太久是會生病的,你最好叫大聲一點,我並不反對你把全世界的人都叫出來,讓他們都明白我對你那份無以自拔的感情!”莫凡毅大膽無諱地調笑道。

    他那單刀直入、有恃無恐的神態言行更激怒了夏筠柔,她慌亂無助地掙扎著,奈何硬是掙脫不出他那似鋼條一般的掌力。

    這一幕被好不容易擺脫學妹糾纏而追出來的習烈瞧個正著,他暴跳如雷地鐵青著臉沖了過來,“放開她,莫凡毅!”他厲聲喝道,並怒氣騰騰地揪緊了莫凡毅的衣領,朝他下巴揮出凶猛而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得莫凡毅一時失去重心,仰首摔倒在地上。

    但妒火和怒火熊熊燃燒的習烈並沒有因此放過他,他扭著臉,握著僨張的拳頭准備補上第二拳時,驚懼恐慌又百味雜陳的夏筠柔立刻撲在莫凡毅身前,“習烈,你怎麼可以出手打自己的老師呢?”

    習烈的拳頭揚在半空中,他的臉抽搐了一下,“他根本不配為人師表,朋友妻尚不可戲,他這個有未婚妻的人竟然還恬不知恥地來搶奪學生的女朋友!”

    他那激烈狂怒的神態震駭了夏筠柔,她情急之下,也知道該是快刀斬亂麻的時刻了,“他並沒有搶你的女朋友,因為,我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這件事從頭到尾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對不對?”

    習烈的臉色灰白了,“筠柔,你……你好殘忍,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

    “是,我是知道,但,感情不是禮物,不能用來施捨贈送的!”夏筠柔強迫自己壓下所有怛惻不忍的情緒,殘酷地提醒習烈,她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習烈早晚要挨這一刀的!

    習烈的臉又青又白,“可是,他是有未婚妻的人啊!”他渾身震悸地伸手指著莫凡毅,咬牙切齒地厲聲說。

    夏筠柔的心揪緊了,她的目光和莫凡毅接觸了,他正用一雙若有所思而犀利洞燭的眼神注視著她。

    她的心又抽動了一下,啊!這個始作俑都又再度吹皺了她紛亂如麻的一湖春水。

    他們那份無言卻心領神會的默契撕碎了習烈的心,但,他還來不及從這份尖銳的劇痛中恢復過來,夏筠柔又塢地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我知道他有未婚妻,但結婚都可以離婚,又何況只是訂婚而已。”

    習烈被狠狠地擊倒了,他如遭重挫般地踉蹌地倒退了兩步,面無血色地咬緊牙齦,“好,我懂了,我從頭到腳只是扮演著一個令人憎惡的程咬金!一個荒誕可笑的丑角而已!”他淒厲地扭著嘴角譏誚著,然後,他寒光迸射地把目光射向始終保持緘默的莫凡毅,一字一句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莫凡毅,你果然是個令人刮目相看的‘知識分子’,也許,你這個得意情場、左右逢源的大情聖,下次可以在台大開堂課,教教我們這些枉費癡情的後生晚輩怎麼‘橫刀奪愛’?”

    話畢,他撇撇唇慘然一笑,像頭憤怒而受傷的雄獅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莫凡毅和夏筠柔目光復雜地留在原地面面相覷著。

    “你這一刀可真是下得又准又狠!讓我既受寵若驚又噤若寒蟬!”

    夏筠柔心慌意亂地慢慢移開了視線,“我並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我知道,你是為了你自己,只不過‘順便’利用了我這個現成的活道具而已!”莫凡毅嘴畔浮現一絲嘲弄的微笑。

    夏筠柔窘迫萬分地抬起頭瞪著他,一時啞口無言。

    “別生氣,戲已經精彩落幕了,我這個不受歡迎、陰魂不散的活道具也該悄然下台了。”莫凡毅輕輕執起她的下巴,灼灼逼人地掬飲著她那份楚楚動人而帶點迷惘意境的朦朧之美。“我已經說完了我所有該說的台詞,也清楚地表達了我的心意,我可以老實告訴你一件事,我並沒有未婚妻,那只是我為了避免無謂的感情糾紛而情非得已的謊言,如今,我已經把所有的籌碼都放在台面上讓你窺得一清二楚了,剩下的就只有你了,如果,你仍執意要活在過去,繼續過著自欺欺人的生活,你可以當你只是倒楣地認識了一個不自量力的大傻瓜。”話一落,他松開了手,別有深意地看了她怔忡而若有所思的臉龐一眼。

    情難自己的他又探出手輕觸了她柔軟冰冷的臉頰一下,順手把薄外套披在她肩頭,“穿上吧!冰霜美人還是可能會風寒感冒的!”

    然後,他灑然地將手插進褲袋裡,便頭也不回地跟著掉轉身子,消失在暮靄深沉的夜幕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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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5: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不知道是受的刺激太深,還是輸不起的男性尊嚴在作崇,習烈開始逃莫凡毅的課。  

    對於即將到來的期末考他也顯得意興闌珊,似乎根本懶得做任何准備和沖刺。  

    意氣用事的他好象有意拿他的學業成績來向莫凡毅傳達那股隱藏在他心中的憤慨和無言的抗議。  

    對於他不知輕重地一再曠課,莫凡毅先是找了他的死黨楊弘剛傳話,下達最後的通牒令,下星期的刑法課他若敢再缺席,他就准備死當重修吧!  

    對於他的警告,習烈只是無所謂地甩甩頭,回敬他一句“悉隨尊便”,便依然我行我素地逃課到底。  

    眼見學期就快終了,他這種賭氣似的意氣之爭,不禁令關心他的同學們憂心不已,奈何,他們都拿固執倔強的他沒轍,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准備被莫凡毅死當。  

    這天下午,一直保持緘默、靜觀其變的莫凡毅終於采取行動了,他在楊弘剛的帶領下,在公館某家彈子房找到了正在打撞球的習烈。  

    對於他的突然造訪,習烈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視若無睹地繼續推著桿子,把全副心力擺在撞球台上。  

    當他瞄准距離准備推桿時,莫凡毅卻突如其來地伸手抓住他的桿子。  

    彈子房的氣氛突然降到了冰點,楊弘剛口干舌燥,屏息凝神地注視著劍拔弩張的一幕情景。  

    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繼續維持了一、兩分鍾,然後,習烈面無表情地撇撇唇,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了,“莫大教授,你抓著我的球桿不放,敢情是想陪我玩兩局嗎?”  

    莫凡毅只是鎮定地審視著他,“撞球是你最拿手擅長的球類運動嗎?”  

    習烈錯愕地瞇起眼打量他,“不是,我最拿手的是桌球。”他沉聲回答。  

    莫凡毅點點頭,“很好,星期日早上在學校桌球室我跟你比賽乒乓球,如果我贏了你,你下星期就乖乖回到教室上我的刑法課,如果我輸了,我馬上辭職,收拾行李返回美國,這個挑戰你‘敢’接受嗎?”  

    習烈審慎地瞇起眼,繼續冷冷地、放肆地打量著他,“你好象忘了我是桌球高手,你不怕你這個名聞遐邇的大教授輸得很難看嗎?”  

    莫凡毅淡淡地揚起嘴角笑了,“那是我的問題,不勞你替我擔憂,只要你有那個本事能打敗我!”  

    他氣定神閒的態度激怒了習烈,他撩起他旺盛的戰斗欲望。“好,一言為定,不過,我丑話可先說在前頭,星期天,我會狠狠地痛宰你,不會手下留情的!”  

    “很好,我求之不得!”莫凡毅瀟灑地微笑著,然後他和楊弘剛相偕離開了彈子房。  

    而習烈若有所思地握著桿子呆在原地,心情復雜得連打彈子的興致也絲毫提不起來。  

    乒乓球賽在運動場裡舉行。  

    而這場未演先轟動的球技競賽經過楊弘剛的廣播渲染,已經成為盛況空前,人人爭相一睹的精彩比賽。  

    幾個生性打趣頑皮的男同學甚至還調侃地說,他們應該量情酌收門票為法律系的學生增募福利和學術研究基金的。  

    而這場擠得水洩不通的球賽,圍觀的觀眾除了法律系的學生外,也包括別的科系,乃至其他學校特別聞風而來,專程湊熱鬧的學生。  

    像習慧容就是屬於後者,但,任憑她吹破牛皮、費盡口舌,她的最佳室友夏筠柔硬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肯陪她一塊來觀賞這場風雲際會、暗藏玄機的桌球比賽。  

    在眾人的接頭耳語中,習烈率先出場了。  

    他穿著白色運動衫,白色熱褲,一副威風凜凜、勝券在握的姿態。  

    兩分鍾後,莫凡毅也跟著進來了,他則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衫和黑色的帆布褲。  

    他們請了一位體育老師充任裁判。  

    開賽前一分鍾,習烈活動了一下手臂,目光灼灼地盯著仍是一臉優閒輕松的對手莫凡毅一眼。  

    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他都要贏得這場比賽!  

    只要他沉著應戰,拿出平日的水准,他會輕輕松松痛宰莫凡毅的!  

    裁判的口哨聲響起了,他先開球,他決定先給莫凡毅一個凌厲害的下馬威。  

    莫凡毅沒接到球,看他笨拙吃力的模樣,習烈的臉不禁綻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可憐又不自量力的莫大教授!  

    他一連抽中三球,毫不留情地想一鼓作氣打垮莫凡毅。  

    第一局很快就結束了,二十一比十,莫凡毅輸得無比淒慘!  

    但,他仍是一臉從容瀟灑的神態,絲毫沒把輸贏放在心上。  

    第二局接著開始,換莫凡毅開球,習烈則志得意滿握著球拍應戰,他猶豫著要不要手下留情,給莫凡毅留點面子,不要讓他輸得太難看!  

    但,當莫凡毅一動球拍,他就知道不太對勁了,他的打法和剛剛完全不同,球速凌厲利落,而變化莫測。  

    他心頭一驚,竟落空沒接到球,心慌而急於扳回局勢的他接下來更是演出失常,連續被莫凡毅抽中五球,情勢和第一局完全顛倒過來,狼狽而疲於招架的人換成輕敵而心慌意亂的習烈。  

    接下來的第三局他更是完全處於挨打的地位,莫凡毅的抽球完全像詭序譎神秘而變幻無窮的風速一樣令人眼花繚亂、捉摸不定。  

    他的桌球技藝完全具備職業選手的水准!  

    強中自有強中手,習烈知道自己和莫凡毅比起來根本是班門弄斧、野人獻曝!  

    比賽結束了,三局二勝,莫凡毅贏了這場球賽,也贏得他和習烈之間的賭博。  

    比賽一完,所有看熱鬧的同學立刻鳥獸散盡,趕著忙自己的私事去了,只剩下楊弘剛等少數法律系的學生。  

    習烈的臉色非常凝重難看,他悶不哼聲地收拾起自己的球拍,僵著身子准備離開球場。  

    “習烈!”莫凡毅叫住了他。  

    習烈煞住腳步,並沒有回頭,他的背脊隱隱抖動著。“莫教授,你還有什麼貴事?”  

    莫凡毅沉吟了一下,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仍是溫和、不徐不疾的。“勝敗乃兵家常事,每一個成功者的背後,都有無數次慘痛而可貴的失敗經驗。”  

    習烈的心痙攣了一下,他回過頭來,臉色是蒼白而復雜的,“你放心,我雖然敗在你的手上,但,我會有運動家的精神,履行我的承諾的!”  

    莫凡毅點點頭,他深思地望著他,慢慢地開口道:  

    “你知道你輸在哪裡?輸在年輕氣盛、眼高於頂、目中無人的狂妄自負上,你的球技是一流的,但,你的運動精神卻是二流的,而你的心智年齡更是三流而幼稚膚淺的!你不必惱怨生氣也不准拂袖而去!”他威嚴地提高聲音喝住習烈的腳步,“如果你不想學習長大,你可以繼續逃我的課,繼續意氣用事下去,對我來說,少你這個傲慢又幼稚的學生,我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失,但,對你而言,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親痛仇快的損失嗎?”  

    習烈的太陽穴隱隱鼓動著,他渾身緊繃地握牢了雙拳。  

    “如果,你想打架,我願意冒著被校長解聘的危險陪你好好發洩一下!”  

    習烈震動了一下,他握緊的拳頭松開了,然後,他再度車轉過身子來,白著臉似笑非笑地揚眉說:  

    “可是,我卻不想冒險被學校開除!”  

    他們靜靜地打量著彼此,目光交融僵持了整整一分鍾,然後,他們心有默契地笑了,笑得雲淡風輕,嫌隙、怨尤和憤怒等種種情緒從習烈的心頭輾過,很快就消失無蹤了。  

    “謝謝你,莫老師,用心良苦給我上了這麼寶貴的一課!”他由衷而有些靦腆地說。  

    “不客氣,我不會向你額外收費的。”莫凡毅在輕松坦然之余,不失詼諧地打趣道。  

    習烈也忍不住露出了會心的一笑。  

    “願意讓我這個得了便宜忍不住想賣乖的勝利者除東請客,請你這位難得學會失敗經驗的對手上館子吃一頓嗎?”莫凡毅笑吟吟地說。  

    “這……不太好意思吧?”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叫做不打不相識,更是標准的其爭也君子的運動家精神!”莫凡毅含笑補充著,“除非,你仍然記恨於我。”  

    習烈一愕,然後,他既佩服又心折地撇撇唇笑了,“好吧!我願賭服輸,甘拜下風,從善如流!不過……”他眨眨眼,打趣地恭維道:“老師,我真的很佩服你收放自如、運用巧妙的心理策略,說真格的,你除了刑法、戀愛學高人一等之外,你的‘心理學‘更是高桿得教人自歎弗如!”  

    莫凡毅卻之不恭地微揚了一下眉毛,“謝謝,我只不過稍稍懂得兵家以退為進的皮毛技略而已。”  

    “是嗎?這些‘皮毛’卻把我打得兵敗如山倒,尊嚴從此掃地了。”  

    “是嗎?歡迎你重新站起來向我報仇雪恨!”莫凡毅笑著拍拍他的肩頭。  

    “算了,我還是保留點實力跟你拼啤酒好了。”他頓了頓,狐疑地多看了他一眼,“莫老師,你不會連酒量也高人一等吧?”  

    “還好啦!大概比詩仙李白好一點,因為……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從水中撈月而不會溺水滅頂!”  

    他幽默風趣的言語逗笑了習烈,然後,他和莫凡毅搭肩勾背地離開了室內運動場。  

    一場由敵意和心結開始的桌球比賽就此化干戈為玉帛。  

    莫凡毅欣慰而滿足地知道自己又贏回了習烈的友誼。  

    夏筠柔一直想把外套拿去還給莫凡毅,但躊躇又近鄉情怯的她,並不想屈居下風,讓莫凡毅以為她已墜入他灑下的情網中。  

    於是,這件事就一直擱下來了。  

    而令所有莘莘學子為之雀躍期待的暑假終於來臨了。  

    夏筠柔因有實習課,所以沒有回桃園龍潭陪媽媽度假。  

    除了在少年法庭做實習觀護人外,她也利用空暇時間在陽光文教基金會擔任義工。  

    透過親身參與,她希望貢獻更多的能力幫助所有顏面傷殘都走出被火紋身的陰霾,在寒風陡峭的冰崖中展現生命的歡顏!  

    這天下午,當她利用實習的空檔走進陽光文教基金會的辦公室時,一位和她私交不錯的女性職工,也是個顏面傷殘都的沈君瑜即刻從她的辦公桌裡抬起頭來,對她露出雖不美麗、卻格外溫暖動人的一笑。  

    夏筠柔也對她微笑答禮,望著陳列在她桌上那一疊林林總總、為數可觀的郵政劃撥單,“又在給捐款者開收據啊!”她笑容可掬地問道。  

    “對啊!這個月的捐款特別多,可見,這個現實的社會雖然講求的是功利、效率,但,有愛心的人還是不少。”  

    “的確,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能夠真正對於別人的不幸袖手旁觀、麻木不仁的人並不多,願意散播愛心、散播溫情的人還是比比皆是!”夏筠柔頗有同感地接口道。  

    “這倒真的,就拿我手中的這個長期的捐款都彭鈞達教授來說好了,他本身也是顏面灼傷的不幸者,雖然,他已經過世了,但,他的捐款卻一直未曾中斷過,可見,有人受到他的精神感召,一直替他遺愛在人間!”  

    夏筠柔心頭一震,臉色微微變了,但,滿腹疑雲的她來不及開口追根究底,沈君瑜又意猶未盡笑著補充,“更妙的是,這筆款項本來是自美國紐約匯來的,這四個月來卻又從台北寄來,可見,這個用彭教授名義捐款的慈善家這陣子一定住到台北來了。”  

    紐約?夏筠柔的心情突然陷於一陣冷暖交集而恍然抓不出頭緒的迷霧中。  

    “君瑜,你有他的住址和電話嗎?”她聲音是發顫而緊繃的。  

    “有啊!雖然他為善為欲人知,但,他還是留下了電話和住址,讓我們寄活動資料和免費贈閱的雜志給他。”  

    “我可以看看他的住址嗎?”  

    沈君瑜的好奇心被夏筠柔奇特怪異的神色撩了出來,“怎麼?莫非……你認識這位‘藏鏡人’?”  

    夏筠柔按捺下滿腔激動的情緒,故作鎮定,輕描淡寫地說:  

    “很難說,我只是……有點懷疑他是某個我認識的人而已,因為,彭鈞達教授曾經是我的……好朋友。”  

    沈君瑜立刻露出了解而穎會的笑容,“喏,這是他的電話和住址。”她爽快明朗地遞給夏筠柔看。  

    夏筠柔暗暗記下電話號碼和住址,接著,不動聲色地露出了若無其事的淺笑,“哦,他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朋友,我想我大概是弄錯了吧!”  

    而在陽光文教基金會強顏歡笑了三個鍾頭之後,夏筠柔一離開辦公室,立刻在統一超級商店的騎樓下,握著公共電話的聽筒,撥給那個令她心神不寧了一個下午的“慈善家”。  

    當聽筒那端傳來莫凡毅低沉動人的男性嗓音時,她的心跳立刻停頓了,聽筒差點從手中跌落。  

    “喂!我是莫凡毅,請問哪位找?”  

    震動過後,理智和怒氣再也無法克制地重新回到她緊繃的身上,她像避開毒蛇猛獸似地重重甩上電話。  

    然後,她跳上計程車,寒著臉吩咐計程車司機沖向公館。  

    這一次,她一定要弄清楚莫凡毅和彭鈞達的關系!她語音咄咄地告訴自己。  

    莫凡毅正待在他的書房裡批改學生期末考的試卷。  

    聽到門鈴聲,他漫不經心地起身,懶洋洋地拉開門扉,看到站在門外的竟是那位令他魂縈夢系,輾轉在刺骨相思和男性尊嚴之門縫裡飽嘗折磨的夏筠柔,他不禁喜出望外,用一對驚喜、眩惑而懷疑的眼眸迎接著她,完全忽略了凝聚在她眼中的不滿和質疑。  

    夏筠柔並沒有給他繼續陶醉的機會,門一合上,她就直勾勾地逼問到他面前來,“告訴我,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你為什麼要到彭鈞達的墳前祭拜?又為什麼要用他的名義捐款給陽光文教基金會?”  

    面對她咄咄逼人、來勢洶洶的質問,莫凡毅濃眉深鎖,眼底閃過了一陣復雜的痛楚,似乎陷於激烈的天人爭戰之中。  

    “說啊!你和彭鈞達到底是什麼關系?”夏筠柔寒聲節節逼近他,“我今天若不得到答案,我是不會離開的!”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介意你留下來夜宿,這是我夢寐以求的!”莫凡毅居然敢笑吟吟地吃她豆腐。  

    夏筠柔的臉漲紅了,“你不要給我耍嘴皮子企圖轉移話題!反正……你一定要給我一人答案!你賴不掉的!”  

    莫凡毅仍是笑嘻嘻的,他不置可否地撇撇唇,“你這個學社會工作的人,怎麼一點女性的溫柔和愛心都沒有,開口閉嘴充滿了威脅的氣勢,以你嚴刑逼供的長才實在應該發揮在打擊犯罪、敬肅治安的警政事務上,用來對待那些再多的關愛仍顯不夠的弱勢團體,你不覺得於心不忍、大材小用嗎?”  

    “你!”夏筠柔被他挖苦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的。  

    “好吧!別發這麼大的火,我告訴你,我是誰,還有我跟彭鈞達的關系。”他臉上的笑意斂去了,表情變得非常凝重,似乎這是一件令他極難啟齒的痛處。  

    而夏筠柔的心卻莫名地緊縮了,她突然有種既期盼又怕受傷害的矛盾情懷,好象即將從莫凡毅嘴裡出口的“真相”會帶給她莫大的傷害似的。  

    但,她仍強迫自己提起精神,用眼神無言地催迫著莫凡毅。  

    莫凡毅吞咽了一口艱澀的口水,搖搖頭,白著臉,一字一句地慢聲說道:  

    “我是……那個被彭鈞達捨命救起的年輕人!”  

    他竟然是間接害彭鈞達死於非命的“劊子手”!  

    這一刻,對他曾經有過的好感和微妙的情愫皆化成一股尖銳的痛楚和難以控制的怒濤。“所以,你才會感激萬分地去墳場祭拜他?用他的名義去捐款?你想贖罪?你想表達你即使用生命也無法償還的罪惡感是嗎?為了你這個醉酒肇事、不懂得珍惜生命的迷糊蛋類”  

    面對她厲聲的指責,莫凡毅只是苦澀地抿抿唇,“我就知道你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谷靖桐教授才會建議我不要讓你知道我的身份。”  

    “什麼?你也認識谷教授?”夏筠柔的心更亂了。  

    “我一回來台灣沒多久就去拜訪他,我知道他是……彭教授生前最好的朋友,而我……對彭教授實在懷有太多太多、太深太深、難以用言語詮釋的復雜感情,我渴望知道他的一切,也希望替他活下去,所以,我去拜訪谷教授,從他口中了解了你和彭教授之間那份無奈的感情,沒想到,我會和谷教授一見如故,更沒想到……我會對你一見種情!”莫凡毅感觸萬千地說。  

    他的坦白讓夏筠柔心為之抽痛,她不敢置信地白著臉,淚影婆娑地哽咽道:  

    “好一個一見如故!好一個一見鍾情!”她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的淚光更清晰了,“你不愧是法律系的名教授,這麼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就想掃除我心中對你的怨恨。我不是好說話的谷教授,更不是心胸寬大的聖人,所以,別想用你的花言巧語來打動我!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若不是你的疏忽大意,還有那份不懂得尊重生命的隨便,彭大哥也不會英年早逝!”  

    莫凡毅的臉扭曲了,“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是認真的,而且亙古不變!此心……”  

    夏筠柔激動而不勝其苦地大聲打斷了他,“不要說了,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和害死彭大哥的凶手有任何感情上的牽扯,不管我有多愛他都一樣!”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而莫凡毅也被她脫口而出的真情震撼住了。“筠柔!”他難掩激動地伸手想拭去她臉上斑駁的淚痕,但,才剛抬起來,就被夏筠柔淒厲地喝止了。  

    “不要碰我,你離我遠一點,我和你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的!”她熱淚盈眶地連連搖著頭,臉上沒有半絲血色。  

    她那珠淚瑩然的模樣撕痛了莫凡毅的心,他遲疑了一會,辛苦萬狀地和理智爭戰著,最後,他咬咬牙,決定豁出去,放手一搏,但,情緒異常僨張、激動而慌亂的夏筠柔卻不肯給他任何機會,“你別再說了,也別再靠近我,我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你!”話剛落,她掩著蒼白如紙而淚痕猶存的臉沖了出去,沖出了莫凡毅倉皇悲痛而欲言又止的凝視中!  

    他有滿腔難以壓抑的沖動想跟著她追出去,追出去向她表白一切,讓她明白他那顆已經為她燃燒了一輩子的摯情摯愛!  

    但,他又怕出匣的話會再度刺激她,於是,他退縮了,他叫自己稍安勿躁,一切讓時間來解決吧!  

    他現在有的就是時間!  

    剩下的只是耐心而已!  

    連續好幾天,夏筠柔都陷於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陰郁和落寞中。  

    她不止一遍地告訴自己,她和莫凡毅之間不管有著多大的電流,有多深的感情糾葛,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結束在她敵不過他是間接造成彭鈞達死於車禍的體認上。  

    但,她的心為什麼會不斷地刺痛著?每當她看見莫凡毅那件掛在臥室衣架上的薄外套時,她就會有種哀痛、絕望、嗒然若失的感覺呢?  

    這種被痛苦狠狠鞭笞的折磨似乎毫不下於當初她得知彭鈞達去世的時候,那種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老天爺為什麼總是要這樣捉弄她?!讓她陰錯陽差而荒謬地愛上了害死她初戀情人的罪魁禍首呢?  

    雖然,她理智而悲壯地斬絕了這份其實早已根深蒂固的感情,但,她卻斬不去心中的悲怨哀愁,還胡那份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  

    對於她落落寡歡、失魂落魄的神態一直保持窺測、緘默狀態的同居人習慧容,聰明地沒有戳破她的心事,只是慧黠精怪、別有深意地唱了一首國語老歌——“心有千千結”,來借題發揮、大做文章:  

    海難枯、情難滅,  

    與君既相逢,何忍輕別離。  

    問天何時老,問情何時絕。  

    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  

    意綿綿,情切切,  

    柔腸幾萬縷,化作同心結。  

    唱得夏筠柔柔腸百轉又無處澆愁。  

    偏偏,習慧容還孜孜不倦地重復唱著,唱得樂在其中,唱得夏筠柔神經幾近崩潰。  

    於是,她惱羞成怒而不勝愁苦地逃了出來,心坎裡卻一再重復著歌詞裡的一句話:  

    與君既相逢,何忍輕別離。  

    望著滿天眨著眼睛的綴綴繁星,她愁思難解地仰天悲歎著:彭大哥,這是你為我牽引的另一段情緣嗎?  

    我該如何?你能告訴我嗎?  

    迷惘而無助的她倏然想起了彭鈞達生前的摯友谷靖桐,也許,旁觀者清的他能為她指點迷津吧!  

    對於她的翩翩造訪,谷靖桐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他泡了一杯清茶遞給一臉迷思的夏筠柔,犀利洞燭地笑道:  

    “你想問我有關小莫的事,對不對?”  

    夏筠柔的心怦然一動,“小莫?”她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  

    “就是莫凡毅啊!”  

    夏筠柔有些窘困難堪地垂下眼瞼,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啟齒,在這種糾葛迷離的心境下。  

    谷靖桐憐惜地注視著她,對於這個外表纖細柔弱、楚楚動人,內心卻熱情似火,有著金剛也能繞指柔韌性的至情女子,他實在有種憐愛又心折的感覺,對她和彭鈞達那份別不可思議、卻分外熾熱感人的感情,他更是有著一份深刻的感動和遺憾。  

    不過,他真的希望她能走出小彭的陰霾,重新敞開心扉,迎接新的感情,真正從心底展露出美麗而幸福的笑靨。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不怪莫凡毅,反而能和他一見如故,成為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  

    他開門見山導入正題的方式讓夏筠柔的心顫動了一下,她的神情更迷惑而慌亂了。  

    “筠柔,不要怪他,不要把小彭的死遷怒到他身上,不錯,小彭是因為教他才死於車禍的,但,這是小彭捨身救人的偉大,並不是他這個活下來的人應該終生背負的十字架,小彭想救他,希望他活下去,而他成功了,只不過,不幸的是他自己卻犧牲了,而莫凡毅卻在昏睡了半個月之後,脫離險境,撿回寶貴的一命,如果我們硬要把這筆帳算在他的頭上是不公平的,而且,這也不是小彭樂意見到的!”  

    “你怎知道彭大哥他不會反對我們和莫凡毅——有所來往呢?”莫筠柔艱澀地說。  

    “因為,我太了解小彭了,他是個非常善良內斂而與世無爭的人,若非如此,他的繼母、繼弟、繼妹怎麼可能繼承了他們彭家大部分的家業和遺產?卻萬萬沒有想到,他那個野心勃勃的繼弟顧秀傑並未因此而心滿意足、有所感恩,反而……背後策劃了要置他於死地的爆炸案,弄得他顏面全毀、生不如死,雖然這件設計精密、天衣無縫的謀取財害命、爭奪家產的案件還是偵破了,但,小彭卻是屍骨早寒了,”說到這,他不禁悲從中來地紅了眼眶,“所以,真正殺死他的罪魁禍首是他那個其心可誅的繼弟顧秀傑,而不是心情和我們同樣沉痛悲絕的莫凡毅!”  

    夏筠柔心頭一慟,酸楚和悸動的柔情讓她淚盈於睫而無言以對了。  

    谷靖桐深思地望著她,“給他一個公平對待的機會吧!小彭救他一命並不是為了讓我們來恨他的,何況,你不覺得他跟我們很有緣嗎?為什麼他能和我一拍即合?為什麼他會對你一見傾心,產生了莫大又難以解釋的吸引力?你不覺得這是緣份嗎?一份由小彭延續下來的情緣?”他頓了頓,望著淚眼模糊,而神情更顯得柔弱的夏筠柔,意味深長地發出了聲歎息,“你知道嗎?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若是小彭,鐵定不願見你一輩子活在追憶他的心繭中,而雙手封上幸福的在大門。”  

    夏筠柔仍是喉頭梗塞沒有說話,但,谷靖桐知道他說的每句話都重重地敲在她的心房上。  

    “有時候,看見莫凡毅,我仿佛看見了小彭延續在他身上的生命力,我除了喜愛、珍惜這份失而復到的情緣外,我實在做不到恨他!”  

    夏筠柔心頭郁積的死結被谷靖桐霍然打開了,她噙著淚,柔弱而楚楚可憐地在心底悄悄念著那兩句一直糾纏她的歌詞:  

    與君既相逢,何忍輕別離!  

    老天!這到底是怎樣一份情切切、意綿綿,讓人黯然銷魂的情緣啊!  

    莫凡毅望著窗外嫣紅迷人的夕陽奇景,不禁輕輕擱上筆,伸伸懶腰,活動活動略微酸痛的筋骨。  

    今天整個下午他都忙著批改學生的期末考試卷,統計學期總成績。  

    四個鍾頭下來,脖子都僵硬得又酸又麻。  

    他揉揉臉部的肌肉,正准備沖壺咖啡提神醒腦之際,門鈴聲驀然響起了。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一下,下意識地暗暗期盼著上蒼的奇跡,能讓他這般“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的癡情寄盼美夢成真!  

    他微微顫悸地伸手拉開門把,然後,他的臉色微變,腳步似生般再也無法移動。  

    袁雪瓊豐姿明媚地站在門外,精致動人的臉上掛著一抹能讓冬雪融化、男人為之失神忘我的笑顏。望著莫凡毅一臉錯愕、驚惶的表情,她不禁微微揚起秀眉,愛嬌地輕笑道:  

    “怎麼?你是太震驚高興了?還是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你准備一直讓我站在門口罰站嗎?”  

    莫凡毅登時從震愕中反應過來,他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和懊惱,趕快欠身請她入屋。“對不起,雪瓊,我只是有點反應不過來,沒想到你居然跑到台灣來找我。”  

    袁雪瓊款擺腰肢輕靈地走進屋內,她挪動修長曼妙的身軀,仔細打量著室內的裝潢和擺設,為自己點了一根洋煙,“沒辦法,你寫信回來說不回紐約度假,要留在台灣看書和批改學生的作業,我只好辛苦委屈一點飛來台灣陪你,另一方面嘛,嘿嘿……”她嬌俏地吸了一口煙,斜睨著他說:“就近盯牢你,免得你感情走私!”  

    莫凡毅迅速變了臉色,他避開袁雪瓊那雙艷光逼人的美眸,走到窗台邊,無意識地望著街景發呆,心裡猶豫著要不要拋卻一切的顧忌,包括辜負對他有養育之恩、情同父子的叔叔莫定藩的期望,毅然堅決地斬斷他和袁雪瓊這段牽強、始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感情。  

    就在他深感焦慮,倍黨困擾之際,一個柔軟無骨的女性軀體貼上了他的背,袁雪瓊那雙不安分的小手也跟著沿著他的肩膊,游移在他的頸背和發根之間。  

    莫凡毅驚兀地霍然轉過身子,閃電地抓住她那雙充滿煽情而頑皮的小手。  

    袁雪瓊嫵媚地眨眨眼笑了,她俏皮而挑逗地噘起紅唇,“吻我,凡毅!”  

    莫凡毅應付似地輕輕吻了她的臉頰一下,但袁雪瓊卻扭動身子發出抗議,不待莫凡毅抬起頭撤離,她已經伸出臂彎像蛇一般緊緊纏繞在他的脖子上,拉下他,獻上她那嫣紅火熱的櫻唇。  

    袁雪瓊是那樣地熱情煽火,像一團炙人的火球一般,蠱惑著莫凡毅生理上本能的欲望和沖動。  

    她那濕熱而柔軟的紅唇,吹彈即破、膚如凝脂般的肌膚,還有那雙忙碌而不規矩的纖纖玉手撩撥得莫凡毅呼吸急促,全身像火焚般開始燃燒起來。  

    當她的手已越矩地探入他的襯衫,游移在他滾燙而血脈僨張的胸前時,莫凡毅倏然驚覺到自己的理智已近崩潰的邊緣,他立刻驚慌地用力推開她,那張俊美斯文的男性臉龐漲得通紅,漂亮的黑眸裡有著殘余的欲望和交織著愧疚的狼狽。  

    袁雪瓊望著他,冷艷的大眼閃爍著不加掩飾的熱情和愛意,莫凡毅的緊急煞車反而更給她一種要急急抓住他的強烈意圖。“凡毅,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你能抗拒誘惑,尤其是美色的誘惑,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不像有些男人——看見秀色可餐的女人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忘了!”  

    莫凡毅深抽一口氣,努力平息紊亂和翻湧復雜的情緒,最後,他干脆點上煙,企圖打理糾葛如麻的思路。  

    袁雪瓊也重新點燃了另一根煙,她優雅地吸了一口,然後不徐不疾地吐出了煙霧,那嫵媚生姿的風情,讓莫凡毅不得不贊歎,她的確是女人中的女人。  

    “雪瓊,你這次來台灣准備停留多久?”  

    “怎麼?你想趕我回去?”  

    “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你的居留時間,然後好安排你的住宿問題。”  

    “那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現在住在環亞大飯店,住多久都不是問題,有錢就是有這種好處不是嗎?”她悠然自若地輕笑了一聲,“其實我這次來台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勸你回美國,你叔叔他很想念你,而且,他最近身體不太好,希望你能早點結束這裡的任教工作,回去接管家業。”  

    莫凡毅淡淡地撇撇唇,“我對做生意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我最大的心願還是教書。”  

    “哦?”袁雪瓊有些失望地閃了一下眼睛,“好吧,隨便,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台灣教書?難道美國的教育環境你不喜歡?”  

    莫凡毅輕輕搖搖頭,“不是,只不過……”他遲疑了一下,仔細思索著,“我對台灣始終有一份難以詮釋的感情,在這裡教書比在美國擁有更大的成就感,而且滿足踏實,這點你或許很難理解,但,我實在難以割捨這裡的一切……”  

    袁雪瓊點點頭,坦率地望著他說:“那我呢?你准備怎麼安排我?要我跟你留在台灣生根立業嗎?”  

    莫凡毅沉默了好一會,在袁雪瓊那雙犀利、帶著幾許研究意味的眸光注視下,他決定攤開一切,豁出去了。  

    “雪瓊,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其實並不是很合適的一對!”  

    袁雪瓊的臉色遽變,她語氣生硬地咬牙問他: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雪瓊,讓我們做好朋友吧!感情是不能勉強的!”  

    “為什麼?難道,你愛上別人了?”袁雪瓊激動而不敢置信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莫凡毅蹙著眉峰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抽著煙。  

    “告訴我,她是誰?”袁雪瓊逼問到他面前,尖銳而憤恨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莫凡毅沉著臉,沒有作聲。  

    “她……漂亮嗎?”袁雪瓊痛苦地擠出聲音來。  

    “是的。”  

    “比我美嗎?”袁雪瓊聽見自己顫抖而高亢的聲音。  

    “很難說,她跟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孩子。”莫凡毅坦白地回答。  

    “而你卻愛她?”袁雪瓊尖刻地說,指尖緊緊捏進了掌心裡。  

    “是的。”莫凡毅答得干脆明白。  

    他毫不避諱的態度激怒了袁雪瓊,同時更深深刺激了她那顆高傲而從來不知冷暖疾苦的女性芳心。“你……你混蛋!”她傷心欲絕而難以控制地揮掌摑了他一耳光。  

    啪!清脆的巴掌聲在屋內響起,莫凡毅無言地承受了這一掌。  

    袁雪瓊望著莫凡毅臉上清晰可見的指痕,眼中慢慢浮現出酸楚的淚光。  

    悲痛、酸澀、委屈、憤怒,還有刺痛的醋意慢慢凝聚成一股強烈的怒焰,她寒光迸射地刺向莫凡毅,冷聲說:  

    “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的!莫凡毅,你別想這樣輕易地擺脫我!至於那個女的,不管她是誰,我都會讓她知道奪人所愛的下場是什麼!”  

    莫凡毅心頭一驚,臉色灰白了,“雪瓊,這不關她的事,請你不要傷害她,遷怒於她,她是無辜的,你要恨,要報復,直接沖著我來好了!”  

    這番悉心呵護的話更刺痛了袁雪瓊,那急切難安的語氣中是包含了多少未盡的柔情和維護之心啊!而她,何曾蒙受過莫凡毅這般細心溫存的憐惜關愛過?  

    一向驕傲自負,不把男人放在眼裡的她,第一次對一個男人這樣全心全意、死心塌地地付出全部的真情,得到的是什麼?移情別戀?琵琶別抱?!  

    或者,莫凡毅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她,她淒楚而悲哀地想豐。眼中蓄了淚珠,但,她竭力控制著,倨傲地不想在莫凡毅面前表現自己脆弱而不堪一擊的一面。  

    “你還真是愛她,愛得戰戰兢兢,那我呢?莫凡毅,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莫凡毅目睹她那負傷卻逞強克制的神態,心裡不禁掠過一絲怛惻的歉疚和憐惜。無論如何,袁雪瓊和他總是有過一段情誼,更難得是艷冠群芳、眼高於頂的她,能對他那樣專情和百般遷就,他實在不忍傷她太深。  

    可是,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說些空洞、言不由衷的話,不如坦誠相見,讓她對他徹底寒心,唯有這樣,她才會死心,才會想去接納別的男人。  

    “雪瓊,老實說,你是個非常美,非常讓人驚艷的女孩子,如果說我不曾為你的美麗迷惑動心過,那是騙人的,但,我對你的感情,只是欣賞和喜歡的成分居多,和對她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沒有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沒有她……我的生命將是一片空白,再也……”  

    “不要說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袁雪瓊大聲而激動地打斷了他,隱忍許久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那張明艷照人的臉龐,充滿了淒楚和怨恨。  

    “我很抱歉,雪瓊。”莫凡毅低沉而沙啞地說。  

    袁雪瓊知遭電擊般痙攣了一下,她迅速抹去了臉上的斑斑淚痕,挺直背脊,眼睛裡燃燒著一抹凌厲而教人發麻的寒風。  

    然後,她面無血色地緩緩開口了,聲音冷酷如冰錐般字字刺進莫凡毅的心坎裡。  

    “莫凡毅!我會永遠記得你加諸我身上的傷害和屈辱,有生之年我都會牢牢地記住這筆債,我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地比翼雙飛,你等著瞧,看我袁雪瓊如何向你們索回這筆仇恨!”  

    那一字一句所蘊藏的怨毒和恨意,讓莫凡毅聽得心驚肉跳動、背脊發涼。  

    他開始有點擔心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夏筠柔憂慮,他深知袁雪瓊的個性,她是那種愛恨分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他不禁憂心忡忡地害怕她會去傷害夏筠柔。外表堅強獨立,其實還很單純脆弱的夏筠柔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他該如何去保護她、愛她,而不會讓她再次受到傷害呢?  

    袁雪瓊全把他的掛慮看在眼裡,她不禁扭著嘴角笑了,笑得淒厲而嘲謔。  

    “怎麼?現在開始擔心了?你慢慢咀嚼這種滋味吧!”她冷笑一下,“我會慢慢等,等著看你來哀求我,等著看你們嘗盡愛情的苦果!”  

    莫凡毅皺起眉頭,聽得毛骨悚然,他搖頭低歎了一聲,艱澀地說:  

    “雪瓊,難道除了愛情,我們就不會做好朋友嗎?非得弄到反目成仇、干戈相見的地步嗎?”  

    袁雪瓊譏誚地揚起下巴笑了,她厲聲告訴他:  

    “朋友?莫凡毅,早在你移情別戀,始亂終棄背叛我的那一刻開始,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麼情義可言了。”  

    莫凡毅的下鄂緊縮了,“我根本沒有移情別戀,因為我從來不曾愛過你,何來‘移情’,更何來‘別戀’?!”他惱怒而為耐煩地提醒她,被她咄咄逼人的威脅和欲加之罪弄得神經緊繃而心煩意躁。  

    袁雪瓊的臉一陣白一陣青,她怨毒地瞪著他,“很好,莫凡毅,你果然夠狠,我們就等著慢慢清算這筆帳吧!”她拎起皮包,已准備開門離去。  

    莫凡毅無奈地攢緊眉心,他猶准備做最後的努力,為了他叔叔莫定藩和袁新海的友誼。  

    “我送你。”  

    袁雪瓊譏屑地挑起了眉毛,“有這個必要嗎?”  

    “好歹相識一場,你第一次來台灣,就讓我略盡一下地主之誼吧!”  

    袁雪瓊臉上的譏諷更濃了,“你以為我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心情去游山玩水嗎?”她冷冷地睥睨了他一眼,“莫凡毅,你不必虛情假意的。”  

    莫凡毅苦笑了,看來他和袁雪瓊真的已經絕裂到無可轉寰的地步,憑她這種剛烈驕縱的個性,只怕真會做出一串駭人而不計後果的報告行動來。  

    袁雪瓊細細品茗他的苦澀,別有深意地冷冷瞅著他說:  

    “再見了,莫凡毅,再見面時,也就是我向你討回這筆債的時候,別忘了,好好保護你的心上人,別讓她太弱不禁風,一碰就碎。”  

    “你放心,我會好好保護她,並和她心手相連、並肩作戰。”莫凡毅定定地說,眼神是堅毅而固執的。  

    袁雪瓊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她很快地又倨傲地綻出美麗而冷酷的笑顏,“是嗎?但願你沒有高估自己的防御力量,再見了,我這一生最愛又最恨的男人!”她迅速吻了他的臉頰一下,不待莫凡毅有所反應,她已翩然離去,留下了一抹淡淡的茉莉花香。  

    莫凡毅呆愣原地,撫著臉上那抹余香猶存的濕熱,心情如萬馬奔騰般翻攪著迷離難解的愁緒。  

    他終於擺脫了袁雪瓊對他的苦苦癡纏,但,也激起她熊熊的報復之火,想到她再三揚言的恫嚇威脅,他不能自抑地打了個寒顫,雙眉更是牢牢地攢緊了,突然有種不勝風寒的虛弱感。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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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5: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看似漫長卻稍縱即逝的暑假結束了。  

    夏筠柔始終提不起勇氣找莫凡毅。  

    望著掛在房裡那件淺藍色的薄外套,她知道自己是有「充分」的理由去找他,也有從容的台階可下,但,她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再去向莫凡毅赤裸裸地坦白自己的感情。  

    以前,她對彭鈞達情竇初開,根本不曾考慮要顧及女性的矜持和含蓄。  

    不過,那是因為她知道顏面傷殘的他根本不可能主動接受這一份感情。  

    但,莫凡毅不同,他太優秀完美了,她不能再助長他的優勢。但,她也不敢再繼續漠視這份其實早已默默在心底滋長的情愫。  

    於是,她用了一點心機,一點足以讓莫凡毅撼動而且會跌破眼鏡的詭計。  

    如果,他真的在乎她的話,她相信莫凡毅會按捺不住而轉守為攻,主動來找她的,她如斯堅定地告訴自己!  

    開學沒多久,每一個認識夏筠柔的人都在暢談她的改變,一個一百八十度而教人措手不及的蛻變!  

    以前那個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霜美人已經不見了,夏筠柔不但一改往昔冷漠沉靜、矜持拘謹的個性作風,對於環繞在身邊的追求都有更是採取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的態度。  

    在服飾裝扮上,她更是有著驚人的改變,從樸實典雅的套裝、洋裝改換成追求時尚,大方艷麗的知裙、皮褲。  

    她麗質娉婷、嫵媚生風地周旋在所有對她驚為天人而來不及有喘息的愛慕者身邊,像只穿梭於舞會、郊遊、露營的花蝴蝶般,生活過得異常忙碌而多彩多姿。  

    對於她判若兩人的巨變,習慧容一方面笑著說她終於開竅了,另一方面又不禁有絲隱憂,生怕夏筠柔會玩火自焚。  

    而習烈對她雖然已經死心了,但對於她突出其來的轉變,一頭霧水的他還是掩藏不住自己的翔和憂心,他甚至納悶地去詢問莫凡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莫凡毅的反應更令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出奇地靜默,靜默得教人懷疑不安;白天,他從容鎮定地上課、做研究,照樣和學生有笑有說的,彷彿是個莫不相關的局外人。  

    但,每值深夜,他總是窩在自己的宿舍裡,拚命地抽著煙,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快被痛楚和嫉妒啃嚙得支離破碎、千瘡百孔了。  

    而這些椎心之痛,最後都會化成苦澀的兩個字:筠柔,筠柔——  

    每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他被這兩個字深深地折磨著,即使閉上眼,他依然揮不開她的臉她的淚眼凝注,她的楚楚可憐——  

    老天!他快瘋了,他真的快崩潰了——  

    這些時日,他雖然不曾再見過她,但是,有關她的一切傳聞,他卻是知之甚詳,透過習烈,透過興大吉他研習社的同學,他全都一清二楚。  

    剛開始他是震驚、擔憂,然後是痛惜,現在則有很深很深的痛苦。  

    聖誕節前夕,當他得悉台大法律系和興大社會系合辦露天的聯歡舞會時,他的內心就無一刻安寧過,整個晚上,他不斷地在屋內來回踱步,不知道抽掉了幾包煙。  

    這個該死的夏筠柔,她準會害他得肺癌的!」  

    最後,他煩躁地捻熄了剛才點上的一根煙,穿上夾克,打開房門,坐進他那輛酒紅色的豐田轎車,緩緩駛向燈光憧憧的中山北路。  

    這是一個狂歡勁舞的夜晚,在露天的草坪上,在繁星閃爍和巨大的探照燈烘托下,一對對相擁而翩翩起舞的年輕男女,臉上都洋溢著青春醉人的笑顏。  

    所有的同學都本能地放鬆心情,放鬆四肢和對手凝眸起舞著,任奔放而熱情四散的舞曲帶他們遨遊在令人精神亢奮的節奏裡。  

    沒有考試的壓力,沒有對未來的迷惘和苦惱,他們盡興抓住這擺脫一切束縛的快樂和宣洩!  

    有人靜靜佇立在舞會的某個幽暗的角落裡,靜靜地、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彷彿是個被世人遺忘的過客一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梭巡著舞會中的每一個變化。  

    然後,他的目光鎖定在一個穿著入時、舞姿曼妙的女孩身上。  

    她穿著一襲白紗洋裝,每當她旋轉挪動時,那一片白色紗裙就像晶瑩輕柔的蝴蝶一般,飛舞著美麗的羽翼。  

    她笑意嫣然地從這個男孩舞到另一個男孩的懷中,清脆悅耳的笑聲不時在場中揚起,優雅輕靈的舞姿像火焰一般充滿炫目的光芒。  

    莫凡毅望著、望著,心裡的痛楚不禁擴散到緊繃的四肢,揪痛了每一根纖細而脆弱的神經。  

    一個瘦高的男生摟著她的纖腰旋轉著,不知在她耳畔說了什麼笑話,她笑得如春風一般燦爛醉人,嫵媚嬌俏地白了男孩子一眼,令那個男孩子飄飄然之餘,竟忘情地俯下頭想當眾吻她。  

    莫凡毅繃緊了身軀,直覺一股怒氣上升,揪緊了他的五臟六腑。  

    夏筠柔有技巧地避開了,又巧笑倩兮地轉向另一個邀請者,滿天飛著她那一頭如黑緞流瀉著無盡風情的長風。  

    而莫凡毅就一直默默地站在舞會的一隅,緊緊地凝視著她,好像一座僵硬、沒有生命,站了一個世紀之久的雕像一般!  

    夜深了,寂靜的巷道內,偶爾有寒風撲面而來。  

    夏筠柔下了王應東的車子,輕聲對他說: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們就在這分手,很晚了,我不請你上去坐了。」  

    王應東是她的學長,同時也是家境富裕、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人長得斯文清秀,苦追夏筠柔的歷史更是可以追溯到她考進興大的那一刻起。  

    夏筠柔從來沒給他好臉色看過,直到最近態度才有大大轉變。  

    「筠柔,明天我能不能請你喝咖啡、看電影,只有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夏筠柔猶豫一下,她搖搖頭,「不行,我明天另有約會,還是改天再說吧!」  

    王應東卻不死心地哀求道:  

    「筠柔,別這樣,你能不能只理我一個人,不要和其他人來往?」  

    夏筠柔不耐煩地蹙起眉梢了,「王應東,我很累了,你能不能先回去,看電影、喝咖啡的事,你明天再打電話來商量好了。」  

    夏筠柔睜大眼睛瞪著他,「如果你再不走的話,你以後就不必來找我了。」  

    王應東臉色一頓,無奈之餘只好妥協了,而他依依不捨的目光頻頻流連在夏筠柔柔美動人的容顏上,「那……我明天再給你聯絡,再見,筠柔。」  

    目睹王應東開車離去,夏筠柔如釋重負地輕噓了口氣,從皮包裡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時,一雙結實有力的男性臂彎倏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驚嚇萬分,還來不及喊出尖呼,就看到了莫凡毅那張俊逸隱藏著怒氣的男性臉龐。  

    驚魂未定,她酸楚萬分、悲喜交集地告訴自己,她終於等到他了,但,只要一思及這兩、三個月她所受的煎熬,那種在希望和失望門檻裡來回徘徊的折磨,她的喜悅立刻化成了嗔怨,尖酸挖苦的話立刻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莫大教授,你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你歡度聖誕節的方法就是當我們這棟女子公寓的守護神嗎?」  

    莫凡毅的下鄂緊縮了,他痛苦而無奈地低歎道:  

    「筠柔,如果你恨我,也請你愛惜尊重你自己,不要玩這種放縱自己、暮四朝三的感情遊戲。」  

    夏筠柔執拗地昂起下巴,冷聲地反擊道:  

    「多謝你的忠告,不過,我並不是你的學生,不勞你撈過界來對我演說大道理,我並不在你莫大教授的管轄範圍內!」話畢,她掉頭欲走,氣惱他遲遲才來的溫吞反應。  

    莫凡毅卻緊緊抓住她的肩頭,把她嵌印在冰冷的石牆上,他目光炯炯地緊盯著她,沉聲說:「話不說清楚,你不准離開!」  

    夏筠柔奮力掙扎著,她冒火地瞪著他,「你放開我,你憑什麼管我?」  

    莫凡毅用自己的身軀貼住她,制住她的蠢動,這份曖昧、揉合了憤怒和激情的親密動作,讓兩人微微一凜,皆在一股難言的萬般滋味在心頭。  

    莫凡毅盯著她慍怒而難掩窘意的美麗容顏,生硬粗啞地告訴她,「我不會放開你,除非……你答應改變你朝秦暮楚的作風,否則,我跟你耗定了。」  

    「笑話!你憑什麼管我?你放開我,不要這麼莫名其妙!」夏筠柔並不想氣走他,在她好不容易費盡心思把他激來之後,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銳利的舌頭,硬要和他針鋒相對著。唉!是誰說的?女人心海底針。  

    對於她的驚怒交集的斥罵,莫凡毅仍是簡單扼要的句,「不放!」  

    夏筠柔火大了,她不想和他僵持下去浪費時間了,於是,她出其不意張嘴咬了他的手腕一口。  

    莫凡毅強忍住手腕的痛楚,「咬吧!咬重一些,別客氣,如果這樣可以宣洩你的怨氣,讓你放棄這種危險而瘋狂的生活形態,我絕無怨言,更甘之如殆!」  

    夏筠柔心頭一酸,對於自己的潑辣,對於自己的委屈,對於她和莫凡毅那柔腸百轉、愛怨交織,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的感情糾葛,她一時淚如泉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酸楚悲苦的情緒了。  

    她的珠淚盈盈絞痛了莫凡毅的心,他溫柔而瞭解地擁著她顫悸的身子,沙啞柔聲說道:  

    「哭吧!把你心裡所有委屈和不滿都宣洩出來吧!」  

    夏筠柔再也歇止不住奔騰滾動的淚意,她一面哽咽地抽泣著,一面舉起粉拳捶著他的胸膛,哭訴著指控他的罪狀。  

    「都是你!都是你!你為什麼要來撩撥我,又為什麼在招惹我之後又耍大牌,按兵不動,你好可惡,你好可恨……你為什麼不滾回美國去?為什麼要來招惹我……」  

    她那斷斷續續、抽抽噎噎的呢喃讓莫凡毅聽得熱血翻湧、心旌動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壓抑多時的感情了。  

    他伸出微顫的手,捧住她淚痕狼籍的臉,倏然俯下頭封住她那顫抖如風口玫瑰的小嘴,一串絞人心碎而深情的歎息從他的齒縫中飄出:  

    「噢!筠柔,天知道我有多麼地愛你,愛你啊!」  

    夏筠柔忍不住閉上眼,從眼眶裡跌出一串晶瑩而動容的熱淚,然後,她笑了,酸楚而虛軟乏力地蜷縮在莫凡毅寬大溫暖的懷抱裡,任他輾轉而癡迷地吻著自己——  

    夜更深了,空氣中飄著異樣溫存而醉人的氣息。  

    這是一個溫馨感人的平安夜。  

    更是屬於情人浪漫夜!  

    夏筠柔帶著暈陶而夢幻似的笑靨悄悄上樓,悄悄開門,唯恐驚擾了「左鄰右舍」。  

    習慧容躺在上鋪並沒有睡,她正津津津有味、聚精會神熬夜看一本寫得十分曲折離奇的科幻小說,聽到開門聲,她立刻放下小說,從床上翻身坐了起來。  

    「小姐,你還當真跳通宵啊!你可知道現在幾點了?」  

    夏筠柔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腕表,凌晨兩點四十分,她頗有歉意向習慧容行個九十度的大禮,小聲地賠罪道:  

    「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  

    習慧容無所謂地聳聳肩,「沒關係,我正在K倪匡的小說,不過……」她神情凝神地打量著夏筠柔那張喜盈盈、嫣紅如醉的臉龐一眼,狐疑而難掩憂心地說:  

    「我今晚雖然有事沒去參加聖誕舞會,但,我相信今晚的舞會一定辦得不錯,不過,我實在很難相信你和王應東那個有點娘娘腔的公子哥兒玩真的,更不相信你有那個耐性跟他跳了一人晚上的舞!」  

    「對,我是跟他跳了一個晚上的舞啊!」夏筠柔笑意嫣然地說。  

    「老天!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別告訴我讓你雙眼發亮,笑得好像做夢的小傻瓜的人是他。」習慧容提高了音量。  

    「不,當然不是他!」  

    習慧容蹙起眉端思索了一下,然後她的眼睛睜大了,「老天!該不會是……那個大帥哥莫凡毅吧?」  

    夏筠柔眼波裡蕩漾著一絲醉意,她低眉斂眼,但笑不語。  

    「老天!」習慧容一副天塌下來的神情,她轉動著一對清亮慧黠的眼珠子,「MY  GOD!I  SEE,原來真的有聖誕老公公,可是,他也未免太偏心厚此薄彼了吧!我也是拉著警報,需要愛情滋潤、男人關愛的寂寞女子啊!為何他看不到我掛在心中的『襪子』呢?」她裝腔作勢、不勝委屈幽怨地說。  

    夏筠柔被她逗笑了,「慧容,你太誇張了吧!」  

    「誇張有什麼用?像我這種具有高度的危機意識,一天到晚不忘記瞪大眼睛掃射『帥哥』的人,都會敗給你這個『靜靜吃三碗杯』的人,我看,我也不必到生命線去實習工作,做別人的心理諮商,我自己就需要別人的輔導,特別是安撫我這顆快要萎縮的心!」習慧容自我調侃又不失趣味地猛發牢騷。  

    夏筠柔再度搖頭失笑了,「慧容,別氣餒,各人頭上一片天,你的白馬王子遲早會出現的。」  

    習慧容做作地長歎一聲,「我看是難啊!現在是進入太空講求光速的時代了,而他這只『馬』卻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難不成我送人飛碟給他做嫁妝,他才能提早出現嗎?」  

    「你喲!學社工還不如去學編劇,滿腦子匪夷所思的奇思幻想,偏偏說起話來又可以讓人噴飯、哭笑不得。」  

    習慧容瞪大眼了,「我讓你噴飯?你還讓我噴血哩!搶了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不打緊,還說我讓你哭笑不得,真正哭笑不得的人是我,你最好從現在開始謹言慎行點,別再刺激我這個心理嚴重不平衡的室友,否則,小心我精神失常半夜抓起床,把你這個沾沾自喜、落井下石的情敵給殺掉了。」  

    「悉聽尊便,我不會忘記托夢給莫凡毅叫他替我報仇的!」夏筠柔俏皮地回嘴道。  

    「找莫凡毅替你報仇?」習慧容酸溜溜地學她的口吻,「女人,瞧你笑得多麼美麗迷人啊!!唉!」她裝模作樣地長吁短歎著,「我現在終於知道你這陣子判若兩人的行徑背後真正的用意了,這招聲東擊西的計策果然絕妙,莫凡毅果真在平安夜自動投案落網了,為什麼我哇哇叫了三年,就沒想到多讀一下孫子兵法臨時現學現賣呢?」  

    夏筠柔被她指桑罵槐的揶揄弄得滿臉緋紅,不禁嬌嗔地白了她一眼,「都已經三點多了,你還有心情抬槓,不累嗎?」  

    「我的肉體不累,可是我的心情很累,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了。」習慧容一語雙關地打趣道:「你呢?我想,你大概也沒有睡意吧!」  

    「我還好啦,並不怎麼想睡。」夏筠柔坦率地說。  

    「有了愛情的滋養,你當然是精神亢奮、了無睡意啊!」  

    夏筠柔的臉又紅了,她杏眼圓睜地瞪著習慧容那張惡作劇十足的臉,「慧容,你敢消遣我!」  

    「不敢!不過不是因為怕你,而是怕莫大教授那個超級大帥哥替你護航,找我興師問罪!」習慧容頓了頓,頑皮地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而我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一見到帥哥就會手腳發軟,暫時停止呼吸,所以,為了怕見光死,我不敢再招惹你,請大小姐你趕快梳洗更衣,上床就寢吧。」  

    「哼!尖牙利嘴,你這麼喜歡挖苦我,等你交了男朋友,你看我怎麼『投桃報李』!」  

    「這……你可要慢慢等了!因為,目前我可沒有能力買飛碟招親!」習慧容不甘示弱地調笑道,她見夏筠柔一臉羞惱嬌嗔的模樣,不禁挑起眉取笑她,「趕快睡吧!大小姐,雖然我知道你興奮得可能無法合眼,但,我相信你們今天一定還有特別節目,你不閉目養神一下,怎麼會有充足的精神和莫凡毅談情說愛呢?」  

    「你呢?你今天有沒有什麼活動?」  

    「有啊!吃香蕉皮沾白醋,望著天空憑弔我寂寞枯澀的芳華歲月。」習慧容半真半假地戲謔道。  

    夏筠柔錯愕地瞪著她,不禁拿她的精怪打趣沒轍,「慧容,你要真沒安排活動的話,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去看書展、聽音樂會。」  

    習慧容吐吐舌頭,一副敬謝不敏的神情,「謝啦!我可不當惹人嫌的電燈泡。」  

    「誰會嫌你,莫凡毅他不會介意的。」  

    習慧容一臉怪相,「這白天或許不會,但到了晚上可是很難說了!」她細聲細氣地說。  

    夏筠柔先是一愣,等到她聽出習慧容的弦外之音時,她不禁惱羞萬分,紅著臉衝上上鋪捶著習慧容。  

    「死慧容,你實在壞死了,噁心死了!」  

    習慧容一邊閃躲,一邊還不忘繼續尖笑著調侃她,「是嗎?搞不好你是樂在心頭,卻又死要面子故作惱羞狀!」  

    她的話引來夏筠柔的哇哇大叫,兩個女孩子立刻又瘋又笑、又鬧又吵地扭成一團。  

    可憐的左鄰右舍,過了一個既熱鬧又不得安寧的「平安夜」!  

    離中午十二點鐘還有一刻鐘的時間,夏筠柔卻左顧右盼地,不知道在鏡子前流連、徘徊了多少回。  

    一會是梳理長髮,一會又是拉拉領口,繫上圍巾,更一會兒是蹙起眉心,不滿意地換上了另一套衣服。  

    就這樣拖拖拉拉、猶豫不定,一個上午她不知道換了多少套衣服。現在則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棉織洋裝,外套白色洋毛衫,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咬著下唇,似乎仍有些躊躇不滿——  

    心慧容卻拍拍額,大呼受不了。  

    「小姐,很漂亮了,你行行好好不好?一個早上你不知道換了多少套衣服,你不嫌煩,我都已經快被你煩死了。」  

    夏筠柔轉過身子,不太有自信心地問道:  

    「你真的覺得我身上這樣搭配不錯?」  

    「怎麼?難不成你還想換啊!大小姐,我們這間公寓只有一間浴室,你忍心霸佔一個早上嗎?」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穿漂亮一點。」  

    「拜託,小姐,你已經夠天生麗質了,你是去約會,又不是去選美,就算你什麼都不穿,莫凡毅也會喜歡的。」  

    夏筠柔雙頰飛紅,嗔意乍起的她還來不及找習慧容算帳,一個低沉略含笑意的男性嗓音驀地在微敞的門扉那端響起。  

    「多謝瞭解,習慧容,你可真是我莫凡毅的知音。」  

    夏筠柔心頭一震,看到莫凡毅那張俊秀突出的男性臉龐時,她心頭小鹿一陣亂撞,臉上的紅暈不禁順頰蔓延而擴散到全身。  

    習慧容一臉頑皮地望著他們這幕無聲還勝有聲的眉目傳情,不禁揚起眉,笑咪咪地打趣道:  「莫大教授你誇獎了,我敬謝不敏,更愧不敢當,如果你肯把這個瘋丫頭帶走,還我寧靜,我更是阿彌陀佛、感激不盡」  

    夏筠柔窘迫地白了習慧容一眼,「習慧容,你說誰是瘋丫頭?!」  

    「當然是你這個翻箱倒櫃、換了一個早上衣服,卻仍找不到金縷衣的瘋丫頭!」習慧容不動聲色地羞她。  

    夏筠柔又羞又惱,她作勢想抓習慧容的胳膊,習慧容卻眼明手快地閃到了莫凡毅的背後,笑嚷著:  

    「喂!你可別動手啊!別忘了在情人面前要裝模作樣,保持淑女的風度啊!」  

    「你!習慧容,你實在太可惡了!」夏筠柔沒轍地直跺腳。  

    習慧容笑得好開心得意,她樂不可支地轉首對莫凡毅振振有詞地說:  

    「莫大教授,你知不知道這個瘋丫頭從凌晨兩點我回來以後,就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又笑又鬧的,搞得我一夜無法安眠,更讓我們的左鄰右舍抓狂了一個晚上,只差沒被房東限時驅逐出境!」  

    莫凡毅含笑地望了夏筠柔一眼,害夏筠柔窘困嬌羞得簡直無地自容。  

    「是嗎?我也是一夜無眠,大概也是太興奮了吧!」  

    習慧容聞言為之絕倒,她見他們兩人,一個是不勝嬌羞,一個是脈脈含情,她受不了地仰天長歎了。  

    「你們兩個能不能收斂一點啊!當著我的面就毫不避諱地眉來眼去,也不怕刺激人哪!不是要看書展、聽音樂會嗎?還不快去!」  

    莫凡毅向夏筠柔使了個眼色,然後他轉身對習慧容說道:  

    「謝謝你的包容,我把『麻煩』帶走,還你一身的寧靜。」  

    習慧容即刻誇張地向莫凡毅哈腰鞠躬,「多謝成全,最好嘛……你是好人做到底,把這個『麻煩』永遠帶在身邊,那麼,小女子更是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莫凡毅大笑,「求之不得,我是求之不得!」  

    而站在一旁的夏筠柔卻早已滿臉通紅,只能大發嬌嗔地瞪著他們,發出無言而強烈的抗議。  

    走在樹蔭遮天的紅磚道上,夏筠柔一直板著臉不說話,也不睬莫凡毅帶點研究意味而揉合了趣意、憐愛的凝注。  

    「怎麼?生氣了?」莫凡毅伸手攬住她的肩頭。  

    卸除了偽裝和防衛面具的夏筠柔,在莫凡毅面前儼然露出了女兒嬌柔嗔怨的一面風貌。  

    她輕哼了一聲,別過頭硬是不理會他。  

    那微噘的小嘴,挺翹而線條柔和的鼻頭、乍喜還嗔的模樣,在那引動著莫凡毅泉湧不歇的憐疼和愛意。扳過她的身子,莫凡毅寵愛地擰了她的鼻頭一下,「別生氣,你瞧,你穿得那麼漂亮體面卻繃著寒冰冰的小臉,多不協調啊!來,笑一個給我看,好嗎?」  

    「誰要笑給你看!你最討厭了!」  

    莫凡毅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哦?你不是為了我才特別盛裝打扮的嗎?」  

    「才怪!」夏筠柔的嘴噘得更高了。  

    莫凡毅故作詫異地含笑道:  

    「哦,我明白了,別的女孩子是女為悅已者容,而你卻剛好相反,是女為已惡者容啊!」  

    夏筠柔想瞪他,卻又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她轉嗔為喜地白了他一眼,「討厭,你最可惡了,你跟習慧容一樣賊兮兮的!」  

    「好!我賊兮兮,你美兮兮好不好?」莫凡毅笑意橫生地接口道。  

    夏筠柔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眼角、嘴畔卻洋溢著掩不住的喜悅和嬌嗔。  

    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烏黑清亮的眸子裡湧現一絲淡淡的哀愁。  

    「怎麼了?莫凡毅不解地瞅著她。  

    夏筠柔遲疑了一下,幽幽然地抬頭望著他,輕歎道:  

    「你知道嗎?我掙扎了很久,一直不敢去愛你,因為我好害怕再失去自己,更害怕會對不起我和彭大哥之間那份完美的精神之愛。」  

    莫凡毅有些動容,他無盡憐惜地伸手撫摸著她的髮梢,「你這人多愁善感的傻孩子,你不會因為和我相愛而失去自我的,你只會擁有一份更完整、更美好的愛,一份由彭……教授在我身上延續下去的真情摯愛!」  

    他深情堅定的話掃卻了夏筠柔心中僅餘的顧忌和負擔,她露出釋然而甜美的笑容。  

    「對了,我忘了把你的薄外套帶出來還你了。」  

    莫凡毅瀟灑地撇撇唇笑了,「留在你那裡吧!就當是我們的訂情之物吧!反正……」他別有深意地瞅著她,「以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不是你的,何必還來還去徒增麻煩呢?」  

    他大膽的隱喻讓夏筠柔心跳臉紅,忍不住嬌怯又驕情地舉起粉拳輕捶了他的肩頭一下。  

    「惡婆娘,還沒嫁過門,就先學會了打老公!」莫凡毅笑嘻嘻地取笑她,並夏筠柔嗔意再掄起一雙小拳頭前抓住她的手腕,「你敢當街打老公,我這個法律系的教授可要按鈴申告你喲!罰你……」他雙眼亮晶晶地,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  

    「罰我怎樣?」夏筠柔滿臉紅霞地昂起下巴問他。  

    莫凡毅稍稍用力把她攬進懷裡,「罰你終生監禁,一輩子和我廝守在一起,免費替我洗衣燒飯、生兒育女!」  

    夏筠柔連耳根都紅了,但,她瞪大眼,還來不及示威抗議,莫凡毅已將她拉進幽靜無人的巷道內,緊緊地堵住了她所有的嗔喜。  

    愛情豐盈了夏筠柔的生命,莫凡毅的出現為她帶來莫大的歡笑和喜樂,挽著他的臂彎夏筠柔有一種抓住全世界的滿足感,幸福的光彩不時綻放在她醉意盎然的臉上。  

    所有人都感染了她的快樂和喜悅,包括她的母親劉亦茹在內。她不時催促著女兒把男朋友帶回家,讓她看看是哪個男人有這麼大的魅力讓她女兒重綻生命的歡顏!  

    拗不過母親的再三催促,夏筠柔終於在寒假,農曆春節前夕帶莫凡毅返回龍潭讓劉亦茹評頭論足。  

    玉樹臨風、談吐不俗的莫凡毅一進門立刻就贏得劉亦茹的喝采和欣賞。  

    儘管身體不適,她仍然強顏歡笑,熱心款款地下廚房做了幾道拿手好菜招待莫凡毅。  

    在廚房裡張羅飯菜的她,並有技巧地支出女兒,叫她到雜貨店買醬油等雜物,並吩咐她回來前,別忘了順道到阿順伯家打個招呼,邀他一塊過來吃便飯。  

    夏筠柔不疑有他,便笑容可掬地應允了。  

    等她一出門,劉亦茹就直接把莫凡毅叫進廚房來。  

    還來不及和他說話,劉亦茹的鼻子就冒出了兩行泉湧的鮮血。  

    莫凡毅大驚失色,「夏……伯母,你怎麼了?」  

    劉亦茹拿起紙巾擦拭血痕,搖頭苦笑了一下,「沒關係,這是老毛病了,我也不想瞞你,我得的是鼻咽癌,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莫凡毅臉色微變了,「筠柔,她……」  

    「她並不知道,我也不想讓她擔心,所以,請你繼續瞞著她不要說破。」  

    「可是,她遲早還是會知道的啊!」  

    「對,但,那時候如果有一雙堅強的手臂在支撐著她,她會熬得下去的!」劉亦茹黯然而堅定地說。  

    莫凡毅卻心情沉重地愴然無語了。  

    劉亦茹把他的難過看在眼裡,對他的好感和欣賞不禁又增加幾份了。「別替我難過,生老病死人生在所難免,我支出筠柔,把你叫進廚房,主要是想問你,你對筠柔的感情是認真的嗎?」  

    莫凡毅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是的。」  

    「認真到什麼地步呢?」劉亦茹又問,眼光溫文而犀利。  

    「非卿莫娶,此情不渝。」莫凡毅也直言不諱。  

    劉亦茹點點頭,似乎很滿意他的坦白招供,「不要光說不練,要付出行動,你可以用實際的行動來證明一切!」  

    莫凡不解地輕蹙起眉峰,「伯母,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馬上向筠柔求婚。」  

    莫凡毅被她的速審速決嚇了一大跳,他有著受寵若驚的暈眩,「伯母,這太快了吧!而且,筠柔也還有唸書啊!」  

    劉亦茹蒼涼一笑,「對你們這些來日方長的人來說,或者是太快了,但,對我這個來日不多的人來說,卻是迫不及待的一個心願,你別打岔,」她揮手制止莫凡毅的辯解,「讓我一口氣把話說完,我不希望筠柔知道我們之間的對話。我是一個跟時間賽跑的癌症病人,更是一個對女兒未來的幸福牽掛不已的母親,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能看見筠柔披上嫁衣,快快樂樂地嫁出去,這是我唯一僅存的最後心願。」她喉頭梗塞地停頓了一下,「若不是因為我的時日不多了,再加上我不放心筠柔會被她那個混蛋繼父糾纏騷擾,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的家世背景,筠柔她親生父親在她才兩歲時就因為肝癌去世了,而我……守寡了十多年,卻又因為認人不清,嫁給一個游手好閒、無惡不作的無賴,才會害我們母女這兩、三年過得戰戰兢兢,時時刻刻要提防他的勒索迫害,他……甚至還曾經企圖非禮筠柔,若非我撞見及時阻止,筠柔的一生就要被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給毀了。」  

    莫凡毅眼中閃過一絲痛憐,「伯母,我瞭解你的用心良苦。」  

    劉亦茹眼中淚意更清晰了,「你能瞭解我的苦衷就好,她繼父羅建雄這兩、三年來是因為我還在他勒索得到錢,所以,他暫時不敢動筠柔的主意,但,等我走了,就很難說了,所以,如果你是真心愛筠柔的話,就趕快把她娶走吧!」  

    「只要筠柔不反對,我會馬上娶她的。」  

    「很好,不過,我對你只有一點不放心。」  

    「哪一點?」  

    「你太漂亮了。」  

    莫凡毅有絲錯愕,然後,他笑了,笑裡有絲苦澀的味道,「這點,我完全別無選擇。」  

    「你可以用你對筠柔的愛來消弭我的疑慮。」劉亦茹犀銳地提醒他。「至於婚事,你不必擔心,交給我來全權處理,我……噓,筠柔回來了,我們到客廳去,我們兩個好好合作來說服她吧!」  

    夏筠柔委實沒想到她才出去一會兒,剛到家坐在客廳裡氣都還沒轉換過來,莫凡毅居然當著她媽媽的面前向她求婚,更離譜的是她母親居然在一旁敲邊鼓唱和。  

    任憑她怎麼閃避拖延,他們都能一搭一唱地逐一拆招,一個動之以情,一個訴之以理,弄得她毫無招架之力,再加上旁觀的阿順伯不甘寂寞地搖旗吶喊,勢單力薄的她只好豎起白旗,答應莫凡毅的「逼婚」!  

    「媽,你真是的,那有做媽媽的像你這麼猴急把自己的女兒銷售出去的!好像我是個沒人要的清倉庫似的!」  

    不料卻不小心說中了劉亦茹心中的痛楚,她一時心酸竟忍不住地掩面哭了出來。  

    夏筠柔被她這一哭給嚇傻了,「媽,你怎麼了?」  

    劉亦茹倉皇地擦拭淚痕,還來不及從失態中恢復過來,瞭解她心中愁苦的阿順伯已趕忙強笑著補充道:  

    「你媽她是太高興了,所以才忍不住喜極而泣的!」  

    「是嗎?」夏筠柔仍有些懷疑納悶。  

    「當然是真的,吾家有女初長成,媽……看到你能交到凡毅這麼出類拔萃的男朋友,心中欣慰,不免感觸良多,所以……才會有些失態。」劉亦茹也故作輕鬆地笑著說。  

    於是,在眾人強顏歡笑的遮掩下,夏筠柔卸下了心中的疑雲,在有點羞答答、喜盈盈的情況下準備著她和莫凡毅這樁來得快如閃電的婚事。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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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三月,一個春風徐徐、百花綻放的好日子。  

    夏筠柔穿著一襲象牙白的婚紗禮服,長發輕綰成一個典雅蓬松帶點浪漫風味的發髻。薄施脂粉的臉上,有一抹淡淡的、似喜還羞的紅暈,那水汪汪、如兩泓秋水般迷蒙的明眸,掩映在兩排濃密的長睫毛後面。  

    纖細的頸項上只掛著一串珠圓玉潤的珍珠項鏈和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環相輝映,把她襯托得精致古典,如詩如夢,好象從壁畫中走出來的凌波仙子一般屏息動人!  

    劉亦茹靜靜地審視著女兒,愈見清瘦的臉上有著滿足和依依難捨交織而成的復雜神情。  

    瞥見母親眼中閃爍的淚光,夏筠柔心中有感,眼圈也不禁跟著紅了。“媽!”她哽咽著喚著劉亦茹。  

    劉亦茹輕輕將她擁起懷裡,“別掉眼淚,小心弄壞你臉上的妝,媽很高興,真的,你有好的歸宿,媽真的非常欣慰……”說著,說著,自己卻也禁不住鼻端發酸,老淚縱橫了。  

    夏筠柔能感受母親那份悲喜交集的矛盾情懷,於是,她緊緊攬緊了劉亦茹,兩行清淚悄悄順頰滑落。  

    劉亦茹望見女兒哭花臉龐,趕忙拭去臉上斑駁的淚痕,拿起粉盒替她補妝。  

    “好了,別哭了,今天是你這一生最重要、最美麗的日子,要開開心心地去迎接它,喏,擦干眼淚,不要哭了,別讓莫凡毅看見你這副淚眼汪汪的模樣!”  

    夏筠柔柔順地點點頭,那雙經過淚水洗滌的眸子,更顯得晶瑩剔透,頗有一份我見猶憐的柔美和清靈。  

    走出臥室,她含羞帶怯、裊裊婷婷地迎向玉樹臨風、英俊出色的莫凡毅,在他漂亮而深情款款的眸光凝視下,接過他手中的百合花。  

    暗暗在心底起誓著,終此一生,她將守候在他身邊,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形影相隨,朝朝暮暮,天長地久,此心不渝,此情不渝——  

    晚上,一群調皮活潑、喜歡出點子作怪的台大法律系的同學簇擁在坐落在新店的新房裡,圍著莫凡毅夫婦七嘴八舌地喳呼著。  

    “莫老師,我們要鬧新房,直到天亮!”  

    “莫老師,我們要親新娘子!”  

    “莫老師,你要陪我們喝十大杯的XO,我們才放你進洞房!”  

    “莫老師,當新郎官的滋味如何?快把你的戀愛史一五一十向我們報告,讓我們來打分數,看你需不需要補修學分?”  

    每個學生輪番上陣搶著出難題,年輕興奮的臉上有著掩不住的青春和打趣。  

    夏筠柔穿著一襲粉紅色的紡紗小禮服,長發披肩,面如芙蓉,衣袂翩翩,醉意盎然的嬌靨始終淺笑盈盈。  

    而莫凡毅則穿著一襲鐵灰色的西裝,看起來格外出眾挺拔,瀟灑不群又不失溫文爾雅的書生氣息。  

    面對一群刁鑽頑皮的同學,他始終但笑不語,沉著應戰,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不時繞著他嬌柔可人的新娘子打轉。  

    這份眼波流轉的濃情蜜意,讓本來想放肆無忌大鬧洞房的同學們打消了原意,他們願意知趣點早些離開,把寶貴的時間留給這對情意繾綣的璧人。  

    誠如一位男同學所說的:  

    “我看,我們不必灌莫教授XO了,他啊!在見到咱們師母的那一剎那,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同學們聞言莫不轟然大笑,而夏筠柔的臉卻紅如朝霞,有三分窘澀、七分嬌嗔。  

    莫凡毅笑吟吟地瞅著男同學,半真半假地說:  

    “曹君健,你的民事概論是不是准備死當了?”  

    曹君健故作緊張地縮了一下肩頭,“我看咱們大伙還是趕快離開,否則,誤了莫老師的花月良宵,咱們這學期都別想混了!”  

    於是,在一片熱鬧非凡的哄鬧聲中,一片真摯感人的祝福聲中,那一群可愛又熱情洋溢的同學們紛紛告辭離開了。  

    莫凡毅含笑地望著他的新娘子,“累了嗎?筠柔?”  

    夏筠柔雙頰酡紅地輕輕搖著頭。  

    莫凡毅輕輕掬飲著她這份滿懷羞澀的美麗,不禁酩酊欲醉而柔情款款地輕輕摟著她纖盈玲瓏的身軀,屏息地發出一聲贊歎。  

    “筠柔,你真是美得令我心痛!”然後,他輕輕俯下頭捕捉住她那張紅艷艷、欲語還休的小嘴,帶著滿腔悸痛的深情和醉意——  

    那份強烈而溫柔的需索撼動了夏筠柔,讓她情難自已地伸出雙手緊緊擁著他,全心全意、如癡如綿地反應著他。  

    排山倒海的欲望立刻席卷了莫凡毅,他氣喘吁吁地攔腰抱起她輕盈纖柔的身子,大邁向燈光微暈的新房——  

    耳鬢廝磨、濃情繾綣的七天蜜月假期隨著春假一塊結束了。  

    莫凡毅和夏筠柔在只羨鴛鴦不羨仙的蜜月期過後,各自返回學校,步入教書和上課的軌道。  

    新婚的甜蜜和喜悅深深籠罩在他們發光的臉上。  

    然而在這片濃郁得化不開的深情和喜氣中,他們在新婚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接到劉亦茹病危的緊急電話。  

    驚慟萬分的夏筠柔這才知道原來母親身患癌症的惡耗,當他們行色匆匆、心焦如焚地趕到桃園市立醫院時,卻只來得及替氣如游絲的劉亦茹送終。  

    望著母親干瘦蒼白而安詳滿足的遺容,夏筠柔不禁淚如雨下地哭倒在莫凡毅的懷裡,哭得傷心欲絕、肝腸寸斷!  

    “凡毅,媽媽走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莫凡毅紅著眼睛,溫柔地擁著她,不住哽咽而柔聲地安撫她。  

    “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永遠……”  

    哀痛萬分的喪母之痛,終於在莫凡毅溫柔和耐心的撫慰下,漸漸愈合平復。  

    喪禮過後,為了沖淡夏筠柔心中的哀傷悲痛,莫凡毅計劃在暑假攜帶夏筠柔赴美國紐約探望莫定藩,順便散心補度讓他們意猶未盡的二度蜜月。  

    夏筠柔一直沒有機會見到莫定藩,這個對莫凡毅恩同再造,為了撫育兄嫂的遺孤,犧牲了自己的婚姻,把所有的青春都放在經營莫家的貨運事業和撫育侄兒長大成人的重點上的長輩。  

    莫凡毅和夏筠柔的婚禮前夕,原本准備飛來台灣擔任主婚人的莫定藩臨時拍電報來,說有緊急的公務待辦而無法抽身出席,並寄來一只名牌鑽表送給夏筠柔當做賀禮。  

    莫凡毅當時雖然覺得事情頗有蹊蹺,但因心於籌備婚事、布置新居也未及仔細推敲。  

    等婚禮過後,他才覺得事態頗不尋常,因為按莫定藩的個性,還有他們情同父子深厚情誼,不管多忙他都一定會撥冗來主持婚禮。  

    為了澄清心中的疑惑,他還特別打了幾通越洋電話回去,但都找不到莫定藩,不是說他出外應酬洽商,就是說到歐洲考察簽約。  

    但老管家丁順那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態度卻非常令人感到疑惑不安。  

    所以,他決定無論如何暑假一定要回去一趟,深入探查事情原委,也順便讓夏筠柔暢游一下美國東部有名的風景名勝區,消除排遺失去母親的沉痛和憂傷。  

    這天下午,莫凡毅剛開完會,正准備返回辦公室,就在校園裡和谷靖桐不期而遇。  

    “嗨,老……呃……谷大哥,你怎麼有空來我們學校呢?”  

    “你們歷史系的系主任有事找我商量,他想邀我過來母校教書,,接他的空缺,擔任系主任的職務。”  

    莫凡毅眼睛閃了閃,“哦?那你意下如何?想不想跳槽過來,和我一塊做伴啊?”  

    “做伴?你有筠柔那麼漂亮動人的小妻子做伴還不夠?還要我這個華發早生,面目可憎的中年孤兒做伴干啥?”谷靖桐沒好氣地戲謔道。  

    “講話那麼酸干嘛!不服氣的話,你也可以東施效顰急起直追啊!”  

    “少用話來激我,我雖然是蠢蠢欲動、羨慕不已,但,奈何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谷靖桐斜睨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不像你老弟運氣好,蒙上帝眷愛,允文允武,才情洋溢不算,還長了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桃花臉。”  

    “我是桃花臉?”莫凡毅啼笑皆非地指著自己。  

    “不是嗎?你這張尊容走到哪裡就招風到哪裡,哼,如果不是你想不開提早結婚的話,還不知道會害死多少女人喔?!”  

    “看樣子,我今天八成和你相沖,所以你講話都夾棒帶槍的!”  

    “誰教你老弟太不夠意思,自己有美人長相左右,就把恩人我踢到一邊涼快!”谷靖桐撇撇嘴,一副非常郁卒不爽的模樣。  

    莫凡毅失笑了,他搖搖頭,“看來,你今天是存心找碴,找我抬槓的,我家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他才走兩步,谷靖桐就在他背後尖酸刻薄地大放冷箭了。  

    “看吧!人情冷暖啊!新娘娶到手,媒人丟過牆,實在是令人唏噓不平啊!”  

    莫凡毅咬咬牙,哭笑不得地轉過頭來,“好吧!姜是老的辣,你老大哥挖苦人的本事高人一等,我甘拜下風行不行?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當然可以,不過……”谷靖桐沉吟了一會,“我的終身大事你可得全權負責。”  

    “什麼?你的意思是……”莫凡毅張口結舌了。  

    “你得負責替我找老婆啊!嗯,我的條件並不苛刻,只要跟你老婆夏筠柔差不多就可以了。”谷靖桐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更漂亮一點我也不反對。”  

    莫凡毅既錯愕又佩服地瞪著他好一會,然後他搖搖頭,強忍住滿懷泉湧的笑意,淡淡地掀起嘴角揶揄他。  

    “我是可以幫你留意,聽說,筠柔她有一人遠房的表姊長得非常漂亮,容貌猶勝筠柔三分,只是……”他故意停頓了下來。  

    “只是什麼?你快說啊!”谷靖桐猴急地催促著。  

    “可是王大姊怎麼辦?人家可是小姑獨處,等你等了七、八年了!”  

    莫凡毅口中的王大姊是輔大企管系的教授,她和谷靖桐是在美國認識的,人長得很平凡,但在學術界卻是名聞遐邇的女強人。  

    她對谷靖桐深具好感,情有獨鍾,不僅為了他放棄了在美國優越的工作機會返台任教,更為了他一直堅守著單身主義,在這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癡心,讓認識他們的朋友都一致認為谷靖桐遲早會“良心發現”和她步入結婚禮堂的。  

    事實上,谷靖桐也不是對她沒有感情,只不過,他更酷愛單身漢所享有的自由愜意,所以,年近不惑,他仍在婚姻的大門外徘徊。  

    莫凡毅一提,他果然有點心虛內疚,“我可沒有意思……呃,我耽誤她的青春,誰教她……她要……”他期期艾艾半天,竟不知該如何措詞。  

    “誰教她要拿熱臉去貼你這張冷板凳是不是?”莫凡毅調笑道。  

    谷靖桐的臉微微發熱了,他有點惱羞成怒地瞪著他,“呸!什麼跟什麼,不跟你胡扯了,省得嘔死自己!”  

    莫凡毅見他羞惱交集卻不忘強詞奪理,為自己找台階下,不禁暗自竊笑,趣味盎然地將他一軍。  

    “剛剛我要走,你卻尖牙利嘴地強留我跟你抬槓,怎麼,現在又怪我跟你胡扯了?”  

    谷靖桐瞪大眼,怪聲叫嚷了,“喂喂喂……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又拿繩子拴住你,你怎麼可以說我強留你呢?嗯……莫教授,你涉嫌污蔑我的清譽哦!”  

    “反正你又不想結婚,怕什麼?”  

    “誰說的,搞不好有哪個名門淑女偷偷喜歡我,讓你這麼一破壞,我豈不是損失大了,不行,不行,除非……”  

    “除非怎麼樣?”莫凡毅真的十分敬佩他耍寶抬槓的本領。  

    “除非有人用佳餚孝敬我的五髒廟!”谷靖桐不動聲色地說。  

    莫凡毅這才醒悟過來,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呵!搞了半天,原來你是要我們請你吃飯,你早說不就結了,干嘛兜這麼大的圈子嘛!”  

    “哼,本人不喜歡爽快啊!你不覺得這樣比較有情趣嗎?”  

    “情趣?我看大概只有你一個樂在其中吧!好了,我懶得再跟你蘑菇抬槓,星期天晚上你來我們家坐坐,我請筠柔下廚好好燒幾道拿手好菜招呼你,這樣閣下可以滿意放人了吧!”  

    谷靖桐卻“搞怪”地拿起喬來了,“這個……嗯,你是知道的,本人不但學富五車,熱衷鑽研學問,同時也是有名刁嘴的食客,這……你老婆筠柔人是很漂亮,可是就是不知道她的手藝是不是能跟她的容貌相相比美?”  

    莫凡毅撇撇唇笑了,笑得神清氣朗,“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筠柔的拿手好菜有紅燒蹄膀、麻婆豆腐、糖醋排骨、醉雞、羅宋湯、紅燒茄子……”他一道一道地念出來,害谷靖桐忍不住食指大動,猛吞唾液。  

    “好了,雖再念了,我都快流口水了。”  

    “怎麼樣?筠柔的手藝夠資格請你賞光賜教嗎?”莫凡毅含笑道。  

    “夠資格,夠資格,星期天晚上我一定空著肚子到你家飽餐一頓!”  

    “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星期天晚上我和筠柔就在寒捨恭候你的大駕。”  

    谷靖桐翻白眼了,“拜托!去吃飯就說吃飯嘛!何必繞著舌頭咬文嚼字的,害我聽了雞皮掉滿地!”  

    “好吧!我就讓你耳根清靜吧!我和筠柔還有事,我得先走了,我們星期日見!”  

    谷靖桐朝他揮揮手,“好吧!快滾回去會你的嬌妻吧!省得我聽多了心裡發酸,晚上回家啃香蕉皮。”他矯作的德行實在誇張得令人發噱。  

    含笑揮別谷靖桐之後,莫凡毅沿著椰林大道緩緩踱著步履邁出校園,剛出校門,他就迎面撞上了久違快近一年的袁雪瓊。  

    殘余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了。  

    袁雪瓊亭亭玉立、豐姿艷麗地站在校門口的紅磚道上,冷冷地盯著他,好半晌,她才似笑非笑地開口了,聲音是溫柔悅耳卻暗藏諷刺的。  

    “好久不見,新婚燕爾,想必你一定過得十分愜意幸福羅?!”  

    “托你的福,還不錯。”莫凡毅淡淡地說,眼底是一片冷漠。  

    袁雪瓊臉上的寒意更深了,該死的男人,盡管她恨他,但,他的一切反應仍然炙痛著她那一顆被恨意、嫉妒包裹的心。  

    “你大概是過得太幸福快樂了,所以忘了有一人在美國飽受毒癮和債務糾紛的雙重折磨!”  

    莫凡毅的心狂跳了一下,他沉下臉逼視著她,“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哼哼,你是聰明人,難道聽不出我的言外之意?”袁雪瓊譏刺地揚起一道眉毛。  

    莫凡毅臉色開始發白了,“難道是我叔叔?你把他怎麼了?”  

    他的緊張和焦慮讓袁雪瓊心中閃過一絲報復的快感。她冷酷而獰笑地盯著他,決定慢慢欣賞他所受的折磨。“怎麼開始緊張了?哼,你莫凡毅也會有驚惶失措的一天?真是教人大開眼界啊!”  

    莫凡毅吃下她刻薄的揶揄,他寒著臉,字字生硬地告訴她,“你盡管沾沾自喜好了,我不在乎,但我必須警告你,如果你傷害了我叔叔,我不會饒你的!”  

    袁雪瓊臉上的譏笑更深了,“哦?你以為我袁雪瓊怕你嗎?哼,若不是我怕你無意中做了忘恩負義的小人,我才懶得從飛機跑來向你通風報信呢?”  

    “你到底把他怎麼了?”莫凡毅憋著氣問她。  

    “沒什麼,只不過……我不小心讓他染上了毒癮,又不小心慫恿他去投資一筆根本沒有絲毫價值的廢土上,讓他飽受毒癮和支票跳票、債務纏身的雙重煎熬而已。”袁雪瓊笑意吟吟地停頓了一下,幽冷的眼中綻出一絲得意的光彩,“現在你們莫家的貨運公司已經瀕臨破產償還債務,可憐,你叔叔被債務逼迫之余,還要忍住毒癮纏身的痛苦,可笑的是,他居然怕你擔心,連你的婚禮都不敢參加!”  

    莫凡毅聽得心如刀割,臉色發青。“不用說,這一切都是你的精心傑作,而你物地跑來這裡並不是特別來欣賞我的痛苦的。”  

    “沒錯!”袁雪瓊干脆地點點頭,“我是來跟你談條件的,如果你不想讓你叔叔因為吸毒坐牢,更不想讓你父母、叔叔經營的貨運公司倒閉的話,你必須跟我妥協。”  

    “代價是什麼?”莫凡毅冷冷地咬牙問。  

    “你得跟夏筠柔離婚!而且,不准讓她知道離婚的真相,同時,你必須回美國一手挑起所有的債務,五年之內不准回台灣!”  

    莫凡毅冷冷地笑了,他惡狠狠望著袁雪瓊,好象看到一個可怕的鬼魅一般!“辦不到!”他干淨利落地厲聲說。  

    “很好,那你就准備看著我告發你叔叔吸毒,看著對你有養育之恩的親人在牢獄中忍受接戒毒的痛苦度過殘生吧!如果你真忍得下心的話。”  

    莫凡毅的五髒六腑都揪緊了,他渾身掠過了一陣強烈的抽搐,袁雪瓊惡毒殘酷的話字字敲痛了他的弱點。  

    他痛苦地閉上眼,陷於一陣激烈的天人交戰中。  

    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只為了他自己的幸福而毀了對他有撫育深恩的叔叔?他豈能袖手旁觀,恩將仇報?  

    可是,要他和筠柔離異,無異是要他去死,不!不僅是死,而是生不如死啊!  

    他好不容易才靠著上蒼賜予的奇跡可以大難不死,而和她締下至死不渝的白首盟約!他豈可違背,豈可辜負?豈可蹉跎!  

    天老爺,他到底該怎麼辦?  

    一個是他的至親恩人,一個是他的摯愛,他該如何做痛苦的選擇呢?他們兩個人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缺少了哪一個,他的人生已不再美好而完整了。  

    而一手在背後導演、制造這場悲劇的人竟是眼前這位艷質娉婷的絕色女子?這就是她口口聲聲所說的報復嗎?  

    莫凡毅打了個冷顫,額上青筋突起了,突然有種想要揉碎她的沖動。  

    袁雪瓊靜靜地品茗著他掙扎和痛苦,心裡漲滿了殘酷的快意和報復的舒暢!  

    “怎麼樣?你考慮得如何?是妻子重要還是叔叔要緊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使出這麼毒辣的手段?只為了一洩你一時的怨氣嗎?”莫凡毅扭著臉,咬緊牙齦地低吼著。  

    “這叫做以怨報怨,以牙還牙,我說過我會報復的,我也告訴過你,當我們再見面時,就是我向你索報的時候,我不相信你會健忘得這麼快?”袁雪瓊尖刻地提醒他。  

    莫凡毅面如死灰地重重點了一下頭顱道:  

    “是,我早該知道,你和夏筠柔不同,你沒有善良而能包容別人的雅量,我不該低估了你,你一向是予取予求、自私任性的女人,別人不經意踩痛你一下,你就會折斷他一雙腿來作為報復,我居然還奢望你會想通而放過我們,我真是太天真了!!”他淒愴而悲憤地說,覺得自己好象被無情的巨斧劈成了兩半。  

    “隨你怎麼說,反正,你做一個選擇,要不要接受我的條件隨你便!”袁雪瓊寒聲說,冷艷逼人的臉龐是緊繃而毫無感情的,莫凡毅方才的話刺痛她余情未泯的芳心,也更激起她滿心的怨楚和恨意。  

    “難道除此之外,沒有商量的余地嗎?”莫凡毅按捺下滿心的痛楚和男性尊嚴,祈諒地望著她說。  

    “商量,哼,”袁雪瓊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莫凡毅,你想我袁雪瓊忍氣吞聲、處心積慮地躲在美國遁形了將近一年才策動的報告行動,怎麼可能因為你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一筆勾銷?讓我像寬大的聖人一樣,站在一旁看你和夏筠柔雙宿雙飛?”她鄙夷地說。  

    “你!袁雪瓊,你不覺得你報復和太過火,太惡毒了嗎?我叔叔他待你不薄啊!你怎麼忍心連他也算計在內?”他義憤填膺地大聲斥責她。  

    袁雪瓊無所謂地輕哼一聲,“他是對我還不錯,不過,他有你這麼一人見異思遷的侄子是他的不幸,而他又隨意聽信我的建議,喝下摻有海洛英的止痛糖漿,更是他最大的不幸,所以只能說是天助我也,也怨不得我心狠手辣,翻臉不認人!”  

    莫凡毅聽和血脈僨張,怒不可遏,他緊緊握住自己蠢蠢欲動的拳頭,咬牙切齒地告訴自己,如果她不是女人,他早就揮拳相向,擊碎她那張冰冷而獰笑的臉。  

    “我給你兩天的時間考慮,如果到時候你還拿不定主意,別怪我打電話向有關單位舉發你叔叔吸毒和違反票據法,這是我的電話,兩天後,我靜待你的回音。”語畢,她避開莫凡毅鋒利如刀的目光,扭著纖腰得意洋洋地離開了。  

    而莫凡毅則象一座僵硬的雕像一般呆立要校門口,臉白得像大理石,久久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個熱氣四溢的初夏,但,他卻覺得自己好象在寒氣迫人的雪地裡,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而他的心早已碎裂成千片萬片了——  

    夜深了,夏筠柔望著一桌已冷卻的飯菜,惴惴不安地在屋內來回踱步。  

    奇怪?都已經十一點我了,莫凡毅怎麼還未回來?打電話到學校詢問,卻說會議早就結束了。  

    他到底去哪裡了?怎麼也不撥個電話回來?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整個晚上,她都在猜測、恐懼和不安來回輾轉的煎熬中度過。  

    她的心隨著時鍾滴答滴答的聲響,不停地翻攪著,而恐懼和無助的感覺卻隨著分分秒秒的移動深深戮刺著她緊縮的五髒六腑。  

    她已經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彭鈞達,不能再失去莫凡毅,不能,不能,她慌亂脆弱地含淚告訴自己。  

    就在她疲憊緊張得再也熬不下去時,她聽到了鑰匙轉動的聲音。  

    她的心猛然狂跳著,不假思索地沖向門口。  

    莫凡毅才剛打開門,夏筠柔就撲進他的懷裡,悲喜交織哭了出來。  

    莫凡毅被她的淚水和出奇強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他擁著她隱隱顫抖的身軀,憐疼地柔聲問她:“怎麼了?瞧你哭得像個小淚人似的!”  

    “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害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夏筠柔哽咽著大發嬌嗔。  

    莫凡毅的心刺痛了一下,“你就這麼黏我啊!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你身邊,你怎麼辦呢?”  

    夏筠柔的臉發白了,“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會不在我身邊?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她緊張兮兮地抓住他的手顫聲問。  

    莫凡毅的心立刻揪成一團,他發現自己的眼眶發熱了,但,他兀自振作地擠出一絲笑容,“傻孩子,我只是隨口亂提的,我這麼愛你,怎麼捨得離開你呢?你就是拿大棒槌來趕,也趕不走我的。”  

    夏筠柔終於嬌羞地破涕一笑,渾然不識莫凡毅心中的淒楚悲愴,她愛嬌地偎在他溫暖而充滿男性干爽氣息的懷抱裡,幽幽然地說:  

    “你知道我剛剛坐在這裡孤零零等著你,那種孤獨寂寞而被恐懼吞蝕的感覺有多麼恐怖難熬嗎?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愛你,有多離不開你,難怪……有人會說,女人是上帝從男人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如果沒有你,我這根肋骨又何以生存呢?”  

    她這份摯誠而情意纏綿的一番話,像一根無情無深情的鞭子抽得莫凡毅鮮血淋漓,鼻端發酸,一時激動得幾乎把持不住自己僨張復雜的情緒。  

    天啊!她是這樣純情而纖弱,全心全意、不顧一切地愛著自己,教他怎麼狠得下心割捨?又教他情何以堪啊?  

    夏筠柔終於察覺到他的異樣了,她仰起臉,不解地輕輕蹙起秀眉問他:  

    “你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說話?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莫凡毅心中一慟,霎時熱淚盈眶了,他像溺水的人一般,死命地擁緊她玲瓏纖盈的身軀,恨不能將她嵌進自己的體內,然後,他俯下頭像狂風掃落葉般,緊緊捕捉住她的紅唇瘋狂而絕望地吻著她,帶著心靈深處的激情和悲痛。  

    他那強烈而粗暴的需索嚇到了夏筠柔,但,她仍然溫馴地反應著他。  

    在一陣令人血氣翻湧的擁吻之後,莫凡毅緩緩抬起頭來,望見夏筠柔因他的粗魯崦變得濕潤紅腫的雙唇時,他心底閃過一絲深刻而尖銳的痛楚和愧意。  

    他無盡溫存地伸手輕輕摩挲著她的唇線,眼中一片淒然。  

    那份強烈的痛楚震撼了夏筠柔,她伸手輕輕撫摸著他緊蹙的眉峰,“告訴我,凡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你為什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沒什麼,大概是太累了。”他掩飾著,強擠出一絲艱澀的笑容來敷衍她。  

    “凡毅,我們是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鳥,應該患難與共,有事情你可別瞞我,即使是不好的事情,我也願意和你分擔。”  

    莫凡毅聽了真是痛徹心肺、百感交集,好一個夫妻本是同林鳥,筠柔,你知不知道,下一句接的是什麼?是大難來時也分飛啊!  

    他在心底痛苦地吶喊著,一陣莫名的寒栗掃過他的胸頭,讓他極度恐慌地再次驟然伸手擁緊了夏筠柔,語音急切而沙啞地喊道:  

    “筠柔,我愛你,天知道,我是這樣深刻地愛著你,愛得心都碎了!”  

    然後,他不待夏筠柔從他痛楚的呢喃中蘇醒過來,便伸手將她攔腰抱起,大步沖進了臥室。  

    像發洩什麼,又像想拼命抓住什麼似的,他瘋狂而貪婪地擁著她、吻著也,霸道而蹂躪的吻,象雨點一般灑落在夏筠柔的臉皮、唇上、頸窩——  

    那份來熱洶洶的熱情焚燒著夏筠柔戰栗的身心,讓她意識錯蒙,只能虛軟如棉地任他需索著……任他粗魯地褪下了自己的衣裳——  

    夜更深沉了,當激情過後,當夏筠柔已溫存滿足蜷縮在莫凡毅懷中入睡時,兩行清淚卻靜悄悄地從莫凡毅酸澀的眼睛內滾落下來。  

    擁著心愛的女人,他靜靜享受這種仿若最後一夜的淒楚甜蜜,然後,在天剛亮,晨曦露出余光的清晨裡,他起床穿衣,邁開鉛重的步履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撥給了袁雪瓊。  

    隔天開始,莫凡毅每天都早出晚歸,而且都喝得醉醺醺的,對夏筠柔的眼淚和哀愁他更是視而無睹,而且百般挑剔,態度冷漠而粗魯不耐煩。  

    他的身上常有刺鼻濃郁的香水味,襯衫也有女人烙印的口紅印,夢中也常常夢囈著其他女人的名字。  

    夏筠柔一聽就知道他聲聲呼喚的是歡場女子的花名,有露露、娜娜、夢夢,各種花名繽紛的女性芳名從他睡夢的呻吟中串串飄出,撕裂了夏筠柔的心。  

    她一直忍耐著、包容著,委曲求全、百般遷就地暗暗期盼著莫凡毅會被她的逆來順受感動而知道回心轉意、懸崖勒馬。然而,有一夜,她最後一絲的夢想也跟著撕碎了,撕得她來不及拾起破碎的心就淚流滿腮地奪門而出了。  

    這一天深夜,夏筠柔神色黯然地坐在客廳的一角,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莫凡毅這種醉生夢死、三更半夜才回家的日子。  

    雖然,她的心無一刻不飽受痛苦的鞭笞,但,她還是咬緊牙齦,忍著滿腹辛酸,暗自期盼莫凡毅的良心抬判斷。  

    她不想失去他,所以,她強迫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強迫自己把自尊壓在地上,忍受著莫凡毅一天比一天更乖張、變本加厲的放蕩行為。  

    她每天夜裡都呆坐在客廳內等待著他的回頭,雖然,過程是那麼漫長而難以煎熬的。  

    等著,等著,她那張蒼白而疲倦的容顏都僵硬了,而昏沉沉的睡意更不是侵襲著她,讓她難以控制深沉的倦意,蜷縮在沙發上昏然入睡。  

    但她睡得並不是很安穩,不時輾轉不安地蠕動著身子,然後,在意識模糊中,她聽到了門把轉動的聲音,一陣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夾雜著男女嬉笑的聲音。  

    她被驚醒了,本能地揉著眼睛,然後,一幕令人嘔心泣血的畫面就活生生地呈現在她不敢置信的視線之內。  

    那個令她苦苦癡候的莫凡毅竟然敢醉醺醺地把風塵女郎帶回來。  

    而那個衣著入時、濃妝艷抹的歡場女子大半的身子都靠在莫凡毅的胸懷裡,像一只慵懶而滿足的貓咪一樣,並不時用一雙示威的目光向她挑釁。  

    夏筠柔渾身震顫,小小的臉上沒有半絲血色,只是用一雙受傷而淒厲的眸子,定定地刺向他們。  

    莫凡毅的心比她還痛苦上千倍萬倍,他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然後,他咬緊牙根,強迫自己漠視夏筠柔的反應,維持正常的演出水准。  

    他故作輕狎地在那個酒女臉上印上一記火辣辣的親吻。  

    “露蒂,寶貝,你怎麼不跟我的老婆打聲招呼?”  

    那個叫露蒂的酒女立刻瞇起她那雙俗艷而不知上了多少“顏料”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夏筠柔,嗲聲嗲氣地說:  

    “哦?她就是你告訴我的,那個讓你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的新婚妻子?”  

    “不然,你以為誰會那麼乖替我等門啊?”莫凡毅輕薄地捏捏露蒂的鼻尖,當他用眼角瞄到夏筠柔那張血色盡褪的臉龐及不斷抽搐的肩頭時,一抹尖銳的椎心之痛立刻狠狠抓緊了他所有的感覺。  

    露蒂風情萬種地斜睨著他,噘著紅唇撒嬌道:  

    “我啊!我就願意為你這種迷死人不償命的帥哥等門啊!”  

    莫凡毅縱聲大笑,他搓搓露蒂的一頭卷發,“真的嗎?露蒂,你可別說應酬話唬我,小心我可是會當真喔!”  

    “哼,我就是希望你當真啊!死沒良心的,老不知道人家的心,是不是要我掏心、掏肺啊!把所有的肝肺都掏出來給你瞧,你才相信人家嗎?”露蒂不依地扭著腰跟他撒嬌著。  

    夏筠柔目睹他們視若無人地在她面前打情罵俏,她隱忍多時的悲憤和委屈霎時潰堤了,她熱淚盈眶,忍無可忍地厲聲吼道:  

    “夠了,夠了,莫凡毅,你到底要怎樣?請你明說吧!我一定照辦,不會礙著你,你犯不著把情婦帶回來羞辱我、刺激我!”  

    莫凡毅望著她那淚如泉湧、悲痛絕望的神情,那顫抖猶如風中柳絮般的身軀,他真的心如刀剮,有著萬箭穿心的致命之痛,恨不能拋卻一切顧忌沖上前,緊緊擁著她,用溫柔的吻拭去她歇止不住的淚水,但——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她傷心落淚,用一雙淒絕而悲恨的眼光“凌遲”他。  

    在這揪心刺骨而僵滯微妙的一刻,露蒂尖聲尖氣地打破沉默了。  

    “莫太太,不是我說你,干我們這一行的見過的世面可多了,這世界上有哪只貓是不偷腥的?當太太的最好聰明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沒事了。”  

    夏筠柔淒厲地瞪著她,一字一句地冷聲說:  

    “這裡還沒有你說話的余地,我們夫妻的事由我們自己來解決,輪不到你來發表高見!”  

    露蒂吐吐舌,大驚小怪地叫道:  

    “哎喲,這麼潑辣凶悍,難怪才新婚沒多久,你老公就受不了,要來找我們舒解舒解。”  

    夏筠柔聞言臉上一片慘白,她目光如炬地緊盯著莫凡毅,寒聲問他:  

    “這就是你這一陣子天天上酒家、泡酒女的原因嗎?”  

    莫凡毅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他卻撇撇唇,故作輕松地淡笑道:  

    “對不起,我應該讓你知道的,我莫凡毅本來就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像我過去在美國無數個擦身而過的女朋友,乃至你,時日一久我都會厭倦,沒有辦法維護長久的興趣。”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讓你感到……厭倦了?”夏筠柔白著臉顫聲問道。  

    莫凡毅避開她那雙犀利如刀而淚光閃動的眸子,保持殘酷的緘默。  

    夏筠柔倒抽口氣,她悲痛地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被擊倒,不准昏倒,然後,她寒著一張白得嚇人的臉,在淚雨模糊中用力擠出聲音來:  

    “好,我懂了,你放心,我不會苦苦糾纏著你不放,對你而言,我是一只穿舊的鞋子,我不會為難你的,你盡可以去尋花問柳,尋找新寵,而我……自願退讓……”語畢,她用最後一絲的力氣推開他們奪門而出。  

    那砰然的關門聲震碎了莫凡毅的心,他呆立在原地,眼中閃爍著隱隱浮動的淚光,他的表情是木然慘烈的,而他的心早就碎了一地。  

    露蒂卻渾然不識他的心境之苦,還傻呼呼地自我炫耀著。  

    “怎麼樣?我的演技不錯吧!瞧你老婆那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就可以證明了,告訴你,我啊……”她在他的怒火穿刺下閉上了聒噪不休的嘴巴。  

    莫凡毅從皮夾裡掏出幾張千元大鈔,粗魯地塞進她的手裡,“好了,你可以走了。”  

    望著手裡為數可觀的鈔票,露蒂眉開眼笑,對他冷漠粗魯的態度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愛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挑逗地說:  

    “你不需要我留下來陪你嗎?看你的心情這麼沉悶低落,我很樂意陪你喝酒解悶,呃,這當然是免費的。”  

    莫凡毅只是繃著臉,滿臉陰鶩地瞪著她默不哼聲。  

    露蒂在自討沒趣之下,只好趕緊拎起皮包,躡手躡足地離開了。  

    一等露蒂離開,莫凡毅整個人都虛脫了,他頹然地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將臉埋進雙掌時,淚,再度無聲地從他抽搐的臉上滑落。  

    而他汩汩淌血的心卻不斷不斷地重復著一個名字:筠柔,筠柔,筠柔——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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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歲月在無情的悲秋中跳過了五個年頭。  

    莫凡毅和夏筠柔閃電結婚、閃電離婚的事已經悠悠忽忽的歲月裡化為往事不堪回首的一片雲煙。  

    在這看似漫漫、實卻如梭的五年中,夏筠柔常有景物依舊、人事皆非的感傷和悲歎。  

    在這五年裡,她這個歷經兩次「生離」、「死別」感情重創的冰霜美人,早已成了活在孤獨和自閉中的憂愁佳人。  

    而她最要好的兩個朋友——習烈和習慧容——也都各有各的安適歸宿。  

    習烈現在在美國柏克萊大學攻讀博士,而習慧容也在兩年前遠嫁加拿大。  

    只有她,在婚變的重創之後,緊閉心扉活在追求事業的麻痺中。  

    心如止手的她在歷經滄桑之後,這五年來一直過著古井不生波、墨守成規的隱士生活。  

    大學畢業後,她並沒有走本行,去做社工人員,反而走入商界,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並憑著優異勤奮的表現,從業務助理一路晉陞到總經理室的機要秘書。  

    不走本行,是因為她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她認為像她這種哀莫大於心死的人實在沒有資格去輔導別人、幫助別人走出生命的陰霾的心理輔導人員。  

    為了揮別過往炙痛她的一切煙雲,她毅然賣掉了莫凡毅留給她的「贍養費」,也就是那棟住了還不滿三個月的新居,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投入陌生而競爭激烈的電腦資訊業界。  

    從此過著老是這樣,總這樣,就是這樣,也不快活,也不愁,遠離痛苦和快樂極端衝擊情緒的生活。  

    她暗暗淒絕地告訴自己,愛情幻覺的破滅,是成長過程必修的一課,猶如某個女作家所說的「深情為序則必有癡情為跋」!  

    只不過,她這個被死當的人,再也提不起任何勇氣重修這一門課了。  

    她現在是個沒有電力的絕緣體。  

    一個所有男同事眼中的冰雕美人,女同事眼中的憂鬱佳人。  

    不管別人如何以不解異樣的眼光看她,她都置之不理,依然過著她深入簡出、封鎖芳心的隱士生涯。  

    只是這種悲歡如塵沙,得失如草芥的日子卻因習慧容遠自加拿大多倫多寄來的一封書信而產生微妙悸痛的波濤。  

    在這封洋洋灑灑的書箋裡,夏筠柔看到了剛為人母的習慧容那份洋溢著幸福的氣息和躍然於字裡行間的驕傲。  

    這份平凡的滿足和快樂微妙地刺痛她平靜多年的心湖,讓她坐在辦公室裡突然感傷起來,眼中慢慢浮上一層朦朧的水霧,電腦螢光幕也在她眼前跟著變得模糊了。  

    「夏秘書,你怎麼了?是不是哪不舒服?」一個帶著驚訝而關懷的女性嗓音倏然在她的辦公室內響起。  

    她抬起頭來,原來是會計室的主任蘇欣怡,她倉皇地拭去臉上的淚漬,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我過世的母親,所以……有點感慨而已。」  

    蘇欣怡露出會心而瞭解的微笑,「你臉色不太好,我還以為你生病了。」  

    「我很好,沒事的。」  

    「沒事就好,別忘了你下午兩點還得趕去機場替湯總迎接美國來的重要客戶Mr.  ArthurMore呢。「  

    下午的美國客戶?她居然差點忘了,甚至還沉湎在莫名其妙、自憐自哀的情緒中。  

    夏筠柔趕緊拿起化妝包,進入盥洗室補妝,稍事整理儀容。  

    她望著一頭披肩的長髮,立刻把它編成辮子綰上去,深吸了一口氣,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露出一絲滿意和沉著的微笑。  

    走進機場的候客室,夏筠柔站在海關的出口,低頭看了腕表一下,一點四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鐘。  

    她拉拉身上那襲香檳色的西式套裝,舉著牌子,希望給對方一個最好的印象,心底卻暗自思量著,不知道這位ArthurMore先生是何方神聖?  

    據說他是一位非常傑出的企業人才,在美國電腦界頗具盛名。  

    這次和他洽商簽約購買電腦硬件設備的事,是一筆非常重要的生意,深受湯總和上層主管的重視。  

    若非總經理湯仲凱有另一筆重要的生意必須親自出馬去洽談,對於這位從美國遠道而來的貴客,他鐵定會親自前來迎接。  

    臨出門前,他仍不忘千嚀萬囑夏筠柔這位深受他器重的機要秘書,務必要盡最大的全力來款待這位美國貴賓,圓滿完成接機的任務。  

    認識湯仲凱三年多來,她還是首次見到他這麼緊張兮兮、慎重其事、婆婆媽媽的。  

    看來,她這位機要秘書可得戰戰兢兢地全力以赴了。  

    不知道那位ArthurMore先生長得如何?是不是一位禿頭、圓肚、有幾分銅臭味、市儈氣的典型商人?  

    正當她沉浸在自己天馬行空、胡亂揣測的樂趣中時,一個低沉而富於磁性的男性嗓音在她身邊響起:  

    「請問你是康狄電腦公司的夏小姐嗎?」  

    她一驚,倏然抬起頭來,望著站在她面前這個高大挺拔、卓倫出眾的男人,她的臉色倏地蒼白了,突如其來的暈眩和刺激,讓她搖搖欲墜,差點跌倒。  

    那個讓她失神而好像見到鬼一般慌亂驚痛的男人即刻伸手扶住她,用一種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聲音對她打著招呼:  

    「筠柔,你還好嗎?」  

    望著那張漂亮成熟的男性臉龐,深邃如昔的一對星眸,夏筠柔的心立刻縮成一團,痛苦的往事滄桑立刻像潮水一般淹沒了她。  

    她如遭電擊地用力掙脫他的臂彎,掩面狂奔。  

    「筠柔!」莫凡毅急急呼喊道。  

    夏筠柔不理會其它旅客異樣注目的眼光,她像發瘋似地奔出了機場大門,在淚雨交織中跳上了最近的一輛計程車,把莫凡毅焦灼無奈的身影遠遠拋諸在腦後,拋諸在疾馳的車速外——  

    夏筠柔躺在柔軟的床鋪上,蒼白如紙的面頰上佈滿了斑駁迷離的淚痕。  

    再見到莫凡毅對她而言,真是舊創未癒,又添新痛的殘酷打擊。  

    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火車輾過般瞬息碎裂成千片萬片——  

    曾經乾枯的淚水象浪潮出匣般一發不可收拾,悲痛而難以承受的痛楚尖銳地撞擊著她柔腸寸斷的每一個細緻的呼吸和抽氣。  

    驀地,尖銳而擾人心亂的電話聲在她的房裡響起。  

    夏筠柔心亂如麻擦拭著泉湧不歇的淚水,猶豫著該不該接?如果是莫凡毅打來的呢?  

    不!她不能接,她絕不能接,讓它響吧!讓它響到死心為止吧!  

    就像跟她比賽意志力一般,電話鈴仍不斷地迴響著,攪得人幾近神經崩潰,恨不能隨手砸碎它!  

    夏筠柔從嘴裡逸出一聲幽沉的歎息,萬般無奈地拿起聽筒。「喂!」她聽見自己顫抖而濃郁的鼻音。  

    「筠柔,你在搞什麼鬼?你去接客戶怎麼半途把人甩了自己跑回家?你教我怎麼向人家賠罪交代啊!」  

    原來是她的頂頭上司湯仲凱。  

    夏筠柔輕吁了一口氣,鬆懈之餘竟有些微的失望,為什麼她會有嗒然若失的感覺呢?她搖搖頭,不願也不敢去分析自己的心態。  

    帶著歉疚的口吻,她對湯仲凱解釋著:  

    「老總,我不是有意帶給你麻煩和困擾的,我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你能諒解。」  

    她那苦澀、無助、祈求的口吻讓湯仲凱大為吃驚,這不是他所熟悉的夏筠柔。  

    「筠柔,我不知道你的苦衷是什麼,我也可以諒解你的處事不當,但,我真的很棘手也很困擾,因為,這位莫先生指名要你出面來談簽約的事,否則就要取消訂單。筠柔,他是我們的大客戶,我不能隨便開罪他啊!」  

    夏筠柔心頭一震,一股莫名的怒氣揪住了她,「湯總,你不用為難,我接就是了。」她的聲音是冰冷而尖銳的。  

    湯仲凱反而陷入一陣出奇怪異的沉默中,遲疑了好半晌,他才重新開口打破沉寂。  

    「筠柔,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不管你和這位莫先生有過怎麼不愉快的過節和誤會,我都希望你能暫時拋開,以公事為重。當然,如果這件事會讓你覺得難堪和委屈的話,」湯仲凱頓了頓,毅然說:「為了你,我可以放棄這一筆重要的生意。」  

    夏筠柔的心湖裡掀起了一陣糾結的浪花,唉!她真的不想去招惹湯仲凱,和他建立公事之外的私人關係。可是,友誼和愛情的界限總是有著模糊而難以畫清的瓜葛和分寸。  

    「謝謝人,湯總,我會順利談成這筆生意的。」她淡淡地說。  

    「筠柔,你沒事吧?」湯仲凱的聲音裡有著明顯的憂慮。  

    「湯大哥,你不用擔心,我會斟酌處理的,你只要告訴我,我們這位『貴客』在哪裡就可以了。」  

    這句「湯大哥」勾起湯仲凱心中無限的感慨和柔情。唉!他這位楚楚動人、沉靜如水卻又冰冷如霜的機要女秘書,實在讓他有一種莫衷一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的痛苦。  

    對她太好怕嚇走了她,但,保持距離、細水長流又怕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這個外表靈秀纖細卻有著一身傲骨和刺芒的夏筠柔,真是教他進退維谷,在愛情的窗門外飽嘗著進退兩難的煎熬。  

    躊躇不前的他目前只好按捺下滿心的焦渴和傾慕,教自己少安勿躁、靜觀其變,讓時間去證明一切,改變一切,只要持之以恆,他深信鐵杵也能磨成繡花針,夏筠柔這座拒絕融化的冰山終會冰釋在他始終不渝的深情裡。  

    他在電話那端搖頭歎息著,不知道年剛二十六歲的夏筠柔到底曾經在感情上遭遇過怎樣深劇的打擊和挫折,為什麼會對男人關閉心窗,豎起生人勿近的警告招牌呢?  

    有一天,他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底,讓她走出生命的陰霾,重新擁抱愛情。  

    「湯大哥,你還沒有回答我的總是呢。」  

    「哦?」湯仲凱回過神來,「他住在富都大飯店,他要你去飯店找他。」他告訴她莫凡毅的房間號碼,「要我開車送你去嗎?」  

    「不用了,我自己叫車去好了。」  

    「筠柔,我很抱歉,我……」  

    「不用再說了,我能體諒你的立場,好了,我要掛電話了,再見。」  

    掛了電話,夏筠柔深吸一口氣,望著鏡中自己那雪白憔悴的形容,她決定盛裝以赴,並且給莫凡毅一個意外的迎頭痛擊。  

    莫凡毅佇立在飯店的陽台上,透過繚繞的煙霧俯瞰中山北路繁華熱鬧、燈火憧憧的街景。  

    他的神經一直是緊繃的,好像拉滿的弓弦,有著蓄勢待發的緊張和焦躁。  

    她會來嗎?自從下午四點鐘打了電話給湯仲凱指名要由筠柔來出面處理簽約的事宜到現在,他的情緒一直緊縮在緊張和興奮相煎的矛盾中。  

    多少痛苦難熬的相思伴他度過漫漫的五年,讓他在絕望中仍然懷著希望勇敢地和命運搏鬥。  

    天哪,這份無一刻不揪痛的刻骨相思,在下午見到夏筠柔的那一剎那,全都引爆開來,成為再也抵擋不住的柔情風暴。  

    她會來嗎?在她倉皇而怨恨地甩開他,從機場落荒而逃之後?  

    他忐忑不安地不斷反覆問著自己。  

    看看腕表已經是六點半了,約好是六點鐘來飯店洽談,筠柔該不是拒絕了吧?  

    他焦慮難忘地又點了另一根煙,才剛吸了兩口,他又陰鶩難耐地捺熄了,剛拿起電話準備撥給湯仲凱問個清楚時,一陣輕細的叩門聲響起了。  

    他如觸電似倏然放下聽筒,胸膛裡宛如有千萬枝鼓槌在敲擊般怦怦狂跳著。  

    深吸了一口氣,他邁開步伐拉開門扉,然後,他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呆愕在原地,不敢置信又呼吸急促地端詳著夏筠柔的穿著。  

    老天!下午那個端莊溫雅的女秘書已經不見了,髮髻、西式套裝已被一頭浪漫蓬鬆的長髮和黑絲綢的緊身洋裝所取代。  

    低低的領口,貼在膚如凝脂、若隱若現的胸前,搭配象皮膚裹在她玲瓏修長雙腿的黑色網狀絲襪。  

    一絲不苟、冷若冰霜的容顏已換上似笑非笑,卻分外撩人遐思的神態。  

    眼前的夏筠柔是個儀態萬千、風情萬種而可以令任何男人噴火的女郎。她美得光芒四射,艷得懾人心魂,卻又陌生得令莫凡毅震動錯愕。  

    他那呆若木雞的神情令夏筠柔露出一絲嘲謔而丰姿嫣然的笑容了,「怎麼?莫先生,你不請我進屋坐坐嗎?」  

    那句「莫先生」象針一般扎痛了莫凡毅的心,他艱困地退開身子,請她進來。  

    若是以前,面對她的淡漠和嗔怨,他會用溫存纏綿的吻撫去她的嗔意,軟化她的怒氣,但現在,他只能悲喜交集,如坐針氈地硬著頭皮去承受她的冷漠和諷刺。  

    「筠柔,我沒想到你會願意來,我真的很感激,我……」他艱澀而吃力地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沉寂。  

    夏筠柔立刻皮笑肉不笑地揮手打斷他。  

    「不必客氣,莫先生,做生意講求的是顧客至上,你是我們最大的金主,當然可以為所欲為,予取予求。」  

    莫凡毅被她挖苦得微微變了臉色,「筠柔,我知道你是被迫才跟我見面的,但,我會用這種非常手段,目的也不過是希望能見到你,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贖罪的機會,讓我把當年隱藏在心底的痛苦和隱衷向你解釋清楚。」  

    夏筠柔卻嘲謔地揚起秀眉笑了,「莫先生,我今天是來跟你談生意的,不是來聽你編故事、說廢話的,你如果有苦衷可以打電話給生命線訴苦,只要一塊錢的代價就可以了,如果你做什麼虧心事想懺悔贖罪,你可以跑一趟教學或者是龍山寺,我相信上帝和觀音佛祖會有耐心和愛心來寬恕你的。」  

    她犀銳尖刻的諷刺讓莫凡毅心如刀戳地吞了一口苦水,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言語了。  

    「怎麼?你覺得你的罪惡滔天,不敢上神聖的教學或廟宇懺悔嗎?」夏筠柔並沒有因他的啞口無言而謝謝攻訐他的機會。  

    莫凡毅的臉部肌肉跳動了一下,「筠柔,如果你覺得諷刺我、折磨我,能讓你消除心中的怨恨,得到報復的快感,你儘管出招吧,我不會退縮和有所怨言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飴!」  

    他那淒涼而無奈的語氣緊緊扣住了夏筠柔糾葛的心扉,一層脆弱而迷濛的水光遮住她奪目懾人的美眸,在這酸楚的一秒鐘內,她突然有種想要抱頭痛苦的衝動,但,過去慘痛的教訓適時防衛了她,她硬生生吞嚥下所有脆弱柔軟的反應,寒著臉輕蔑地瞅著他冷聲說:  

    「莫先生,你不虧是見多識廣、橫跨國際的一流生意人才,甜言蜜語、出口成章的本領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莫凡毅的臉更白了,不過,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好悲哀、好無奈的眼神深情地望著她,慢慢燃起了根煙,把自己的愁容掩映在一陣煙霧濛濛的氤氳中。  

    他那深沉的哀痛和逆來順受的沉默撼動了夏筠柔那顆波濤萬湧的心,她發現自己的眼眶已不爭氣地紅了,這種奇異靜默而耐人尋味的氣氛擊潰了她的防線,她再也無法安之若素地坐在這裡忍受這種煎熬了。  

    於是,她倉猝地站起身準備在自己情緒崩潰前離開,離開莫凡毅這個曾經撕裂她,讓她體無完膚地活在煉獄中的男人!  

    她才剛挪動步履,胳膊就被莫凡毅牢牢抓住了,「筠柔,別走,你聽我說,我愛你,真的!」  

    夏筠柔卻如遭重擊般不假思索揚手摑了他一巴掌,「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這句話!」她白著臉,咬牙切齒地恨聲道:「放開我!」  

    莫凡毅只是慘然而固執地凝望著她,手更是緊緊鉗制住她的手腕,「對不起,我不能放手,我一放就會永遠永遠地失去你……」  

    夏筠柔臉色跟他一樣灰白如土,但,她美麗的大眼睛裡卻燃燒著足以將人燒成灰燼的怒火,「失去?你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失去了,你怎麼會天真地認為抓住我的人就不會失去我?」  

    莫凡毅的額頭冒出冷汗,他急切而忍耐地祈求她,「筠柔,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敢奢望你會在一夕之間就原諒我,但,我請求你給我一個澄清贖罪的機會,讓我彌補你,好嗎?」  

    「彌補?」夏筠柔挺直了背脊,她昂起下巴,蒼白的臉上凝聚著一層無法解凍的寒霜。「在你狠心把我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之後,你居然還要求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莫凡毅,你難道不知道覆水難收,好馬不吃回頭草嗎?」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但,只要能取得你的諒解,重新贏回你,我什麼都不在乎,甚至不惜把尊嚴踩在地上任你踐踏!」  

    夏筠柔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又是一篇美麗動聽的詞藻,莫先生,五年不見,你的外交辭令又精進不少,如果我不是已經認清了你的廬山真面目,我可能又會被你這篇美麗的謊言給蠱惑了。」  

    莫凡毅的臉扭曲了,「不是謊言,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肺腑之言,筠柔。」他沙啞而痛苦地說。  

    夏筠柔笑了,笑容裡充滿了揶揄和冷酷。「哦?你的肺腑之言能維持幾分鐘的熱度?莫先生,你的魅力在美國失靈了嗎?所以,你不惜回來搖尾乞憐,擺低姿態來糾纏我這雙讓你討厭的舊鞋子?哼,省省你的力氣吧,莫凡毅,我不受了傷仍不知道回頭的白癡,我不會再上你的當,重蹈覆轍的!」  

    莫凡毅痙攣了一下,內心的恐懼和淒苦更深了,「筠柔,你非得羞辱我才能得到報復的快樂嗎?以前的你不是這樣子,你純真、熱情、善良……」  

    「住口,不要再談到以前的事了,以前的夏筠柔已經死了,現在的夏筠柔的心裡只有怨恨,而這股恨火是你所點燃的!」她淒厲地打斷他,聲音寒冽得像千年不融的冰山。  

    莫凡毅苦澀地點點頭,眼中的痛楚更深了,「是的,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始作俑者,不能怪你如此恨我,但,筠柔,我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我會那樣傷害你,也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不得不出此下策讓你來恨我……」  

    夏筠柔飄忽地笑了,她笑得諷刺而尖銳,「這麼說來,你倒是用心良苦了!」她搖搖頭,噙著淚,目光如炬地緊盯著他,「莫凡毅,我想不到你會這麼卑劣,連一點擔當、敢作敢為的勇氣都沒有,你真是令我感到齒寒!」  

    她不屑和刻薄的言詞神態像一把致命的利刃狠狠插進了莫凡毅滴血的心窩上,直覺渾身痛楚,縱有千言萬語,這時也難以出口表白了。  

    他那專注、痛憐、祈求和絕望的眼神炙痛了夏筠柔,讓她疲弱地亟欲逃避遁形,她恨自己竟有怛惻不忍的感覺。  

    她鬱鬱地深吸了一口氣,故作淡漠地告訴他:  

    「如果你不想談公事,我想告辭了。」  

    莫凡毅蠕動著唇還想做困獸之鬥,但,她那蒼白蕭索的倦容阻止了他泉湧而卡在喉頭的話意,於是,他在心底發出一聲深沉而酸澀的歎息,告訴自己不要操之過急。「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沒這個必要。」她冷冷地拒絕他。  

    「筠柔,請你不要拒絕我的好意,再說,天色已晚,基於安全的理由送你回去也是最基本的禮貌啊!」  

    「莫先生,在美國或者有這個多餘的禮節,在台灣,我想就不必了,再見!」  

    正當她掙脫他的掌握,準備轉身開門之際,一陣平穩輕細的叩門聲卻在此刻響起,夏筠柔順手拉開了門把。  

    站在門口的竟然是儀表堂堂的湯仲凱,只見他尷尬地笑了一笑,期期艾艾地解釋著:  

    「對不起,我有點擔心,所以才跟過來看看!」  

    莫凡毅冷眼旁觀,立刻洞悉了湯仲凱對筠柔的愛慕,刺痛的醋意立刻揪緊了他,他蹙起眉峰,怏然不悅地冷聲說:「湯總,你是擔心生意沒簽成呢?還是,怕你的女秘書被我吃了呢?」  

    湯仲凱未料到莫凡毅竟會出言諷刺他,一時錯愕竟呆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夏筠柔卻被他盛氣凌人、冷嘲熱諷的態度惹火了,她無盡溫存地衝著湯仲凱綻出一朵醉人嫵媚的笑容。  

    「湯大哥,謝謝你來接我,我有點餓了,也許,我們還來得及去士林吃宵夜。」  

    湯仲凱還來不及弄清楚怎麼一回事之前,夏筠柔已經笑容可掬地挽著他的手臂,準備翩然離開。  

    莫凡毅臉色發青,他按捺不住滿腔的怒氣和妒意,他瞇起眼,咬緊牙根地冷聲質問她:「夏筠柔,這就是我苦苦哀求你,而你卻狠得下心來拒絕我的原因嗎?」  

    夏筠柔的心抽痛了一下,但,她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壓下那股心慌意亂的情緒,回眸淺笑道:「我不認為我有回答你的必要。」然後,她轉首對湯仲凱嫣然笑道:  

    「湯大哥,我們走吧!有事到車上再談!」  

    儘管湯仲凱心裡凝聚了千百個問號,但他仍然二話不說地主動和被動地配合著夏筠柔,挽著她離開了莫凡毅的房間。  

    莫凡毅目睹他們卿卿我我地攬著手相偕離開,他每一根思維都像被利刃劃過般揪痛了所有的感覺,所有來不及喘氣的呼吸。  

    他血色盡褪而乏力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壁上,無助而鬱悶地抓住自己的頭髮,然後,他拿起內線電話撥給服務生,請他們送來一瓶XO。  

    夏筠柔從離開富都大飯店之後,就一直蹙著眉端、若有所思地望著車窗外的景物冥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湯仲凱一面開車,一面不知道移眸打量了她多少回,但她都未曾察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凝思中。  

    「筠柔,窗外的景物真的這麼吸引人嗎?」湯仲凱終於別有深意地打破了沉默。  

    夏筠柔回過頭來望著湯仲凱,臉孔沒來由地微微發熱了。  

    湯仲凱深思地注視了她好一會,正欲開口時,夏筠柔卻搶著先機截斷他。  

    「湯大哥,我知道你想順我有關今天晚上的事,但,我現在並不想談,也請你不要追問好嗎?」  

    湯仲凱望著她那一雙盈盈如水、充滿祈諒的眸子,心裡霎時湧滿了千百種難以描繪的滋味。  

    望著她輕裹著黑絲綢而格外玲瓏纖盈的身軀,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冷艷而淒絕的神態,他的心倏然縮緊了,被一股渴慕和莫名的酸澀抓住了所有的感覺。  

    她是為了Arthur  More才如此刻意盛裝打扮嗎?是女為悅已者容嗎?湯仲凱酸溜溜地暗自揣測著。當他出現在飯店時,Arthur  More那鐵青的臉,打翻醋罈子的反常表現,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版上。  

    顯然地,他和夏筠柔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感情糾葛,而他——他這人滿頭霧水的第三者究竟有幾分勝算呢?  

    想到這,他不禁惴惴不安地握緊了方向盤,發現繼續再按兵不動實在是種愚不可及的行為。  

    他告訴自己,若不再發動明顯的追求攻勢,夏筠柔怎會瞭解他對她那份如磐石般堅固的深情愛慕呢?何況,現在又冒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程咬金——Arthur  More。  

    不行,他必須趕快調整自己的步驟,朝夕相處在一個辦公室裡,讓他佔了這近水樓台的地勢之便,也讓他對自己的勝算增加了些信心,如果不趁夏筠柔和ArthurMore之間有恩狹怨嫌隙時採取攻勢,那麼,他就永遠沒有贏的機會,他知道,他的第六感一向是非常靈驗的。  

    望著夏筠柔無言的祈求,他溫柔地凝注著她說:  

    「誰說我要問你今天晚上的事來著?我只是想讚美一下你今晚這番美得脫俗的裝扮,希望你能常常這樣打扮自己,讓我能一飽眼福,更希望……」他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瞅著她啞聲說:  「有一天你能為我特別裝扮你自己!」  

    湯仲凱露骨的表白讓夏筠柔噤若寒蟬地微變了臉色,「不要!求你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對我……」她不勝愁苦地說不下去了。  

    「不要怎樣?筠柔,你怎麼不說下去,你到底在怕什麼?」湯仲凱炯炯有神地望著她說。  

    夏筠柔眼中的不豫之色更濃了,「請你高貴手饒了我吧!不要對我太好,我根本……無福消受。」  

    湯仲凱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黯然和懊惱,「你以為我喜歡扮演一個不受歡迎的追求者?你知不知道壓抑對你的感情對我來說是多麼痛苦的一種刑罰?我根本是……無藥可救,也無力自拔啊!」  

    他熱情而狼狽的宣告讓夏筠柔愁眉深鎖,為之更加驚惶無助了,「我有辦法解決我們之間的困擾,只要你肯答應我……」  

    「讓你辭職逃避是不是?」湯仲凱惱火地粗聲打斷她,呼吸沉重而急促地瞪著她,「筠柔,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是,我不是在威脅你,而是在救你。」  

    湯仲凱死命地瞪著她好半晌,猛然煞車把車子停靠在路旁。然後,他伸手執起她的下巴,認真而凝重地梭巡著她,「筠柔,你如果真的狠得下心這麼做,那麼我建議你,乾脆拿把刀刺入我的心臟算了,沒有你的日子對我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夏筠柔辛苦建立的堤防經過莫凡毅的衝擊,本已搖搖欲墜了,再經湯仲愷的柔情夾攻,她羸弱而疲睏的武裝更是潰不成軍了。「不要逼我,求你,拜託你……」她淚影模糊地搖著頭說。  

    望著她蒼白而淚眼婆娑的容顏,湯仲凱的心揪痛了,「好,我不逼你,我不逼你,我只是不懂,你為什麼不肯接納我?為什麼連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我?是因為ArthurMore的關係嗎?」  

    夏筠柔臉色遽變,「不是。」她的語氣是尖銳而激動的。  

    「那是……我不夠好,配不上你?!」湯仲凱不死心地咬牙追問著。  

    「不,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夏筠柔倉皇地說。  

    「好,那能不能請你坦白地告訴我,我被三振出局的原因?」湯仲凱壓抑著怒氣沉聲問她。  

    夏筠柔的心更亂了,她淚光閃爍地望著他固執而堅毅的神色,不禁悲楚地從心主底發出一絲無奈而蕭索的歎息。  

    「湯大哥,你這是在逼我趁早離開你。」  

    湯仲凱的臉微微泛白了,「不要拿辭職來威脅我,我不會接受的,因為我根本不會答應,除非……」  

    「除非我告訴你原因是不是?」夏筠柔面無血色地厲聲打斷他,「好,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拒絕你的原因,是因為我自覺渺小卑微,配不上你,而我……我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如果你對這段往事也有興趣的話,我也可以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告訴你,讓你聽到滿意為止!這樣……你總可以息鼓收兵了吧?!」她顫聲告訴他。  

    愧疚和痛憐抓住了湯仲凱,「對不起,筠柔,我太……過分了,我不該操之過急而傷害了你,忽略你的感受。」  

    夏筠柔疲憊地靠在車背上,「我不會怪你的,我很累了,能不能麻煩你趕快送我回去?」  

    湯仲凱只有無奈地重新發動引擎,握著方向盤,一路上他百感交集地陷於一陣深切而懊惱的自責之中,他把一切都弄糟了,對於愛情,他實在是個需要好好斟酌研究的門外漢!  

    湯仲凱一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便按內線電話呼喚夏筠柔進來。  

    望著夏筠柔那張薄施脂粉也掩蓋不住疲倦的蒼白容顏,他心底閃過一絲憐疼,說話的聲音不自禁地放輕了,輕得好像怕嚇著她。  

    「這份簽呈我看過了,麻煩你拿回去處理,還有,別忘了幫我打電話給悅榮公司約趙經理星期二中午在國賓吃飯。」  

    夏筠柔點點頭,悄悄避開他灼熱深沉的目光,退回了自己那間小巧整齊的辦公室。  

    剛打開那份簽呈,一張小小的便條紙赫然出現眼前,上面有湯仲凱工整清逸的字跡。  

    中午,一塊用餐好嗎?  

    不要拒絕,這是特別命令。  

    她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暗暗收起那便條紙,繼續若無其事地埋首投入工作中。  

    中午休息時間,當她正準備悄悄溜出去用餐時,背後卻傳來一個低沉而略含笑意的男性嗓音。  

    「我就知道你會偷溜。」  

    夏筠柔無可奈何地轉過頭來,「算你精明厲害,走吧!」  

    湯仲凱挑起眉淡淡一笑,和她一塊步入電梯。  

    「和我一塊吃飯就這麼痛苦而不情願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只不過是一頓飯而已。」  

    夏筠柔斜睨了他一眼,「你確定只是純吃飯,而不含任何雜質?」  

    湯仲凱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我會試著提醒自己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讓你在用餐之餘,能明白我的心意,卻沒有任何被追求的壓迫感。」他詼諧地撇撇唇說。  

    夏筠柔被他無賴而不失幽默的口吻逗死了,她遞給他無奈而柔弱的一眼,沉默地和他邁出電梯。  

    然後,她的目光和站在辦公大廈玄關口的莫凡毅接觸了,四目接觸,芳心震動的她,只覺心底一陣抽痛,分不清是何種滋味。  

    湯仲凱也看見了莫凡毅,他不是沒有意識到空氣中凝滯凍結的氣氛,但基於禮貌,他還是露出了微笑和莫凡毅寒暄。  

    「莫先生,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上來坐坐?」  

    莫凡毅溫文爾雅地笑了,但,他的眼睛一直放在夏筠矛盾臉上。「我剛到,想和你談談買電腦的事,你們是要出去一塊用餐嗎?」  

    「嗯,莫先生要一塊來嗎?」湯仲凱不得不出口問他。  

    「方便嗎?不會打擾兩位用皮包的『情趣』嗎?」莫凡毅似笑非笑地說,他雖然是對湯仲凱說話,但眼睛卻未曾離開過夏筠柔臉上片刻。  

    「不會,當然不會了。」湯仲凱口是心非地笑道,但心裡卻暗自叫苦,有幾分無奈的懊惱。  

    一直冷著臉保持緘默的夏筠柔開口說話了,她看也不看莫凡毅一眼,逕自側過臉對湯仲凱生硬淡漠地說:  

    「湯總,你和莫先生先去吃好了,我沒什麼胃口不想吃了。」  

    話畢,她車轉身子,伸手按著電梯的按鍵準備返回辦公室。  

    莫凡毅的臉色很難看,而他的聲音戰慄而苦澀地說,「夏小姐,你這麼不賞光嗎?如果因為我的介入會破壞了你的用餐情趣,我會知趣退出的。」  

    夏筠柔微微轉過身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著,各自翻湧著五味雜陳、愛怨難清的愁緒與黯然。  

    湯仲凱夾在其中,頓覺微妙窘迫而渾身不自在,他尷尬地輕咳了幾聲,強笑道:  

    「筠柔,莫先生遠來是客,又有公事要和我們談,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一盡地主之誼。」  

    夏筠柔別過頭,兀自振作了一下,她不苟言笑地對湯仲凱寒聲說:  

    「對不起,湯總,我不是公關,也不是交際花,我用不著陪客戶交際應酬。」話剛落,她迅速邁入剛敞開的電梯內,把莫凡毅和湯仲凱關在電梯門外面面相覷著。  

    莫凡毅臉色灰白地咬緊牙根,竭力控制那股想追上去的衝動,他強迫自己保持風度,艱澀地打起精神面對滿臉狐疑和尷尬的湯仲凱,「湯總,你的秘書小姐顯然並不歡迎我和你們一塊用餐,我看買電腦的事,我們改天再談吧!再見!」  

    湯仲凱蠕動著唇還來不及說什麼,莫凡毅便挺了挺背脊掉頭離開了。  

    帶著滿腹窘澀不解的疑雲,湯仲凱重新轉回辦公室。  

    站在夏筠柔的辦公室門口,他若有所思地望見她呆坐在辦公桌前,雪白怔忡的臉上掛著兩行楚楚可憐的清淚。  

    「筠柔?!」他心痛而情難自己地出口低喚著她的名字。  

    夏筠柔不能自己地打了個輕顫,倉猝地擦拭著臉上的淚痕,想掩飾自己的失態。  

    「他走了,你不用再這樣辛苦地武裝自己了。」  

    夏筠柔微微一震,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  

    湯仲凱銳利卻溫存地深深望著她,「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叫小妹訂快餐上來?」  

    「不用了,我不餓。」  

    湯仲凱在她桌前的活動轉椅內坐下,「何苦呢?你犯不著為了Arthur莫虐待自己的五臟廟啊!」  

    夏筠柔的心湖又是一陣浪花翻攪,「我沒有,我只是……」她淒楚而苦澀地咬著唇不知該如何措詞。  

    「你只是心情不好,因為莫先生的出現又讓你陷入了方寸大亂的愁緒裡。」湯仲凱字字溫文而銳利地柔聲接口道。  

    夏筠柔被他溫柔而凌厲的陣仗逼得毫無反擊的餘地,她疲憊而哀楚地瞅著他,「湯總,你何苦硬要撕破我的尊嚴,讓我在你面前無所遁形呢?」  

    湯仲凱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瞅視著她,「我並不想逼你,更不想讓你在我面前遁形,筠柔,我只想鄭重地告訴你,不管你和莫先生之間有過怎樣難以啟齒的恩怨糾葛,我都不在乎,而且我願意幫你逃開他對你的糾纏和困擾,不惜得罪他這個大客戶,讓他對你徹底死心!」  

    「你的意思是……」夏筠柔懷疑而不安地揚眉問道。  

    「你可以答應我的求婚。」湯仲凱大膽而坦率地望著她說,並快速地截斷她的欲言又止,「不要急著拒絕,我知道這個求婚來得太倉猝草率了一點,但,你是我這一生唯一想娶的新娘人選,而我對你更是暗暗傾心三年,所以我樂意把自己赤裸裸地獻給你,提供你一個安全而溫暖的避風港,耐心地等你從過去的陰霾中走出來學會接納我,愛我為止。」  

    夏筠柔一凜,心弦震動得更厲害了,「這……對你是不公平的。」她遲疑而矛盾地小聲說。  

    湯仲凱看得出她有軟化心動的反應,他乘機握住她柔軟冰冷的小手,「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如果你拒絕我,對我才是最大的傷害和不公平!」  

    夏筠柔抬起一雙霧濛濛而有些動容光彩的翦翦雙瞳凝望著他,深深地從喉頭深處逸出一聲幽沉的歎息。  

    她曾經如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地去愛,去奉獻自己那份至死無悔的真情摯愛,如果卻換來一身難以癒合的灼傷。  

    如今,傷痕纍纍的她實在沒有絲毫的餘力再去愛人了,更不相信自己還能靠著灰燼的信心重新堆砌愛的宮牆。  

    面對著莫凡毅這個如鬼魅般深具傷害她能力的負心漢、薄情郎陰魂不散的糾纏,她真的需要一個堅固而安全的避風港,讓她疲憊而滿是傷痕的身心得到憩息的寧靜和溫暖。  

    也罷!愛人是痛苦而愚昧的,被愛,也許才是幸福而聰明的。  

    就讓她這只飄泊天涯的驚弓之鳥蜷縮在湯仲凱寬大而安全的懷窩裡憩息一生吧!  

    於是,她默默地朝湯仲凱點了點頭,看著湯仲凱喜出望外地冒出一串克制不住的歡呼,她的眼眶竟忍不住地又濕濡成一片。  

    唉!這是怎樣一份糾葛不清的愛情習題啊!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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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0:47: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自那日在辦公大廈郁郁不歡地離開之後,莫凡毅就象斷線的風箏突然消失蹤影了。  

    聽說他又回美國去了,而夏筠柔在如釋重負又有些嗒然若失的情況下提起精神和湯仲凱籌備婚事。  

    她曾經把自己那段斑斑血淚的過往歷史詳詳盡盡地告訴了湯仲凱,卻換來湯仲凱對她更深的憐惜和更多的寵愛。  

    對於這樣至情至性的男人,她實在沒有挑剔和抗拒的本錢,只能愧疚、動容而安寧地接受他的憐惜關愛。  

    然後,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他們在諸多至親好友的祝福觀禮下,悄悄舉行了訂婚儀式。  

    這天傍晚,他們在選完布置新居的家具之後,湯仲凱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地送夏筠柔返回士林住處。  

    他摟著夏筠柔纖細的肩頭,醉意流轉地柔聲說:  

    “我真希望早點把你娶回家,不要再這樣送來送去的,飽嘗相思的折磨。”  

    夏筠柔嬌羞地垂下眼瞼,“怎麼?在辦公室裡天天看,下了班又常膩在一起,你不會嫌煩嗎?”  

    “煩?怎麼會呢?我恨不能天天被你拴在腰帶上,醉在你的淺笑盈盈中,耳鬢廝磨,永不分離!”湯仲凱深情款款地說。  

    夏筠柔的臉頰慢慢泛起了兩朵紅雲,“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能言善道,居然也會講這種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了?”她半嗔半喜地瞅著他說。  

    “筠柔,你可別恥笑我,這可是我發自內心的赤裸裸的由衷之言喲!”  

    “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都已經十點半了,你還不快走,我累了,我可要洗澡睡覺了。”她笑容可掬地催促他。  

    “好好好,我可愛又美麗的新娘子累了,我這個未來的新郎官豈敢不懂得憐香惜玉?”  

    湯仲凱笑意橫生地說,俯下頭柔情蜜意地在她嘴角印上溫柔的一吻,心滿意足、神采奕奕地離開了。  

    夏筠柔輕撫著嘴角上的那抹余溫,不明白他的吻為什麼總是淡淡的,激不起自己激烈熱情的反應呢?  

    或許,這種平凡和溫文的感情才是一種真正可以白首到老的幸福呢!  

    她搖搖頭發出一絲輕歎,坐在梳妝台前,剛拿起面霜正准備卸妝更衣梳洗之際,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敲門聲從客廳傳入耳畔。  

    她蹙起眉尖,放下面霜,無奈地步出臥室,走到客廳玄關處,嘴裡不自覺地嘟噥著發出埋怨。  

    “不是說要早點休息嗎?你怎麼……”拉開門扉,她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裡了。  

    望著莫凡毅那高大修長的身影,那張依舊過分漂亮的男性臉龐,她的心沒來由地掠過一陣酸楚而痛苦的掙扎,一時呆在門口,愴然無言而黯然神傷了。  

    “你……你不請我進去嗎?”  

    當他沙啞而混濁的嗓音傳入耳畔,夏筠柔才驚異地發現他竟是半醉的,一雙深邃的黑眸裡盈滿了憔悴而僨張的血絲,伴著濃郁刺鼻的酒氣繚繞在空氣四周。  

    她知道自己應該繃著臉斥喝地教他滾蛋,但,她卻在苦澀難解的心境下退開身子,默默允許他進入屋內。  

    她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她無法和一個喝醉的人講理。  

    莫凡毅腳步踉蹌地邁了進來,但他卻撞到陳列在玄關處的矮鞋櫃,他顛簸了一下,如果不是夏筠柔及時伸手扶住他,他恐怕早摔個四腳朝天、鼻青臉腫了。  

    他仰靠在沙發上,忍受住陣陣翻攪作嘔的酒氣,但,燒灼炙人的酒意仍洶湧地逼上喉頭,令他嘔心瀝血忍不住彎下腰急劇地咳嗽著,隨即又狼狽地捂著嘴巴,歇止幾近潰決的嘔吐感,經過這番折騰,他的臉早已扭曲而憔悴地冒出了一陣冷汗。  

    夏筠柔淒愴地搖頭一歎,默默到浴室拿了一條干淨的濕毛巾,將他扶平躺在長沙發裡,輕輕擦拭著他臉上的汗漬。  

    那樣溫柔細致的動作揉痛了莫凡毅的心,在酒氣的翻騰中,在酸楚的悸動中,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抓住那只忙碌的小手,無盡沙啞地喊出內心深處的深情和痛苦。  

    “筠柔,我愛你!”  

    一股酸澀的淚浪直沖上鼻骨而湧進眼眶,迅速模糊了夏筠柔的視線,她熱淚盈眶地強忍住胸中的委屈和激動,輕輕掙脫他的掌握,轉過身子擦拭泉湧如注的淚水。  

    莫凡毅艱困地坐起身想拉回她,怎奈,一陣暈眩的酒意在他眼前晃動著金星,他干嘔了兩聲,冷汗涔涔地向後栽倒,無助而懊惱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夏筠急忙把毛巾放在他的額頭上,倒了一杯熱茶,強行灌入他的喉嚨。  

    莫凡毅因而引發一陣強烈的咳嗽,他坐起來用力彎下腰,終於壓抑不住翻攪的惡心,而臉色發青地就著垃圾桶大吐特吐起來。  

    吐完之後,他虛脫地枕靠在沙發內喘息,臉色已是一片潮紅。  

    “你有沒有好一點?”夏筠柔又遞了一條干淨的毛巾給他。  

    莫凡毅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暗啞地歎道:  

    “我以為你不再關心我了。”  

    夏筠柔別過頭,掩飾著心湖裡波動起伏的陣陣漣漪。  

    “雖然你我早已成了陌路,但,基於過去的道義,我總不能對你置之不理,我還沒有……那麼冷血!”她生硬地說。  

    “是嗎?”  

    “是的,你實在不該喝這麼多的酒的。雖然,早在五年前,我就知道你有酗酒的毛病。”  

    莫凡毅乏力地爬梳著自己那一頭濃密的亂發,干澀地抿了一下嘴角苦笑道:  

    “我不把自己灌醉,我實在沒有多余的勇氣來你這裡吃閉門羹!可是……我又不能不來找你解釋當年離開你的苦衷,所以……”他慘然而自憐地泛出一抹蒼涼的笑意,“我只有借酒壯膽!”  

    夏筠柔被他淒然的神情撼動了心弦,但,她不容許自己心軟,她板著臉,挺直腰,淡漠地告訴他:  

    “你借酒壯膽也是枉然,因為,我對當年的事已沒有興趣深入探討了,誰是誰非對我已不再重要了,因為……”她頓了頓,咬緊牙關面無表情地繼續說:“我下個月中旬就要嫁給湯仲凱了。”  

    這番話徹底擊潰了莫凡毅的自制力,他呼吸急促,面如死灰地瞪著她,痛苦地從干燥似火的喉嚨裡擠出聲音來:  

    “你騙我!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夏筠柔強迫自己忽略胸中那份揪痛萬分的窒息感,她殘忍地蓄意漠視著莫凡毅的痛苦所帶給她的沖擊,毫不留情地再度向莫凡毅揮出凌厲而致使的一刀。  

    “我沒有必要騙你,我上星期六已經和湯仲凱在六福客棧訂過婚了,這陣子我和他都在忙著准備結婚的事。”  

    時間仿若靜止了,靜止得只聽見莫凡毅急劇沉重的心跳聲。  

    夏筠柔不忍看他如大理石一般慘白的臉,正欲別過頭時,她的身子被莫凡毅緊緊摟住了,接著,一陣瘋狂而粗暴的吻對她當頭罩來,她驚惶萬分地來不及閃躲,就被莫凡毅灼熱的雙唇堵住了一切未及出口的抗議。  

    他熾熱而狂野的吻燒炙著她暈眩而玄亂如麻的心扉,理智在他強烈的需索下像脆弱的蛋殼一般搖搖欲碎,不!她不能,她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感情和肉體上的糾葛,於是,她奮然地咬了他的嘴唇一下,並在他驚痛萬分的錯愕之際,用力伸手推開了他。  

    她正准備沖回臥房時,莫凡毅血色盡褪地伸手揪住她的手腕,“筠柔,別這樣殘忍地對待我,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不要這樣就宣判我的死期!”  

    “放開我!”  

    “不!筠柔,除非你肯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莫凡毅焦慮地哀求她。  

    “你沒有機會!”  

    她的掙扎換來莫凡毅更牢固的掌握,“只要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你就知道我當年不得不離開你的苦衷!”  

    夏筠柔目光如刀地冷冷刺向他,“你的‘苦衷’來得太遲,也無濟於事,因為我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我不能再跟你有任何牽扯了。”  

    她尖刻冷酷的話刺戳得莫凡毅鮮血淋漓而痛入骨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嫁給他?只為了報復我嗎?”  

    “荒謬!”夏筠柔發出譏誚的冷哼,“你算什麼?我為什麼要因為報復你而犧牲我的終身大事?莫凡毅,你未免太自抬身價了吧!”  

    “那……你是為什麼?”莫凡毅心如刀割地從齒縫中硬擠出話來。  

    夏筠柔似笑非笑地撇撇唇,“男女結婚不是為了愛,還會為了什麼?”  

    “愛?”莫凡毅的心髒停止了跳動,然後,他額上青筋爆起地寒聲逼問她,“你是說……你愛那個見鬼的湯仲凱?”  

    夏筠柔的心痙攣了一下,但,她不給自己任何退縮猶豫的機會,立刻抬起下巴,清清楚楚地說:  

    “對,我愛他,你應該可以死心,不要再苦苦糾纏我了吧!”  

    莫凡毅僵愣在那,宛如一座化石,臉色陰鶩木然而又青又白的,只有那不斷翕動的鼻翼,和劇烈擴張的胸腔,洩漏了他的情緒。  

    空氣頓時又陷於一種窒息的凝結和令人緊張不安的沉默之中。  

    這令人難挨的時光仿佛過了一世紀,然後,莫凡毅霍然從喉頭裡冒出一陣駭人而怒張的狂笑,那笑聲裡的悲絕和沉痛抽動了夏筠柔六神無主的心。  

    “不要這樣子,求求你,莫凡毅。”她不忍地勸著他。  

    莫凡毅並未理睬她,他仍然淒厲地狂笑著,像一只受了重任卻無處可逃的野獸般發出深沉放肆而憤怒不已的狂嘯。  

    夏筠柔卻受不了,她伸手碰觸他的肩膊,“別這樣,拜托!”  

    好不容易,莫凡毅才歇止笑聲,那張慘白而扭曲的臉上有著狂野可怖的神色,而他那雙黑黝黝的眸子裡卻輕漾著閃爍的淚光。  

    夏筠柔被他的淚影閃動震動了,“莫凡毅!你……”  

    莫凡毅惡狠狠地瞪著她,然後,他粗魯地伸出手臂將她用力往懷中一帶,死命地鉗緊她柔軟的身軀,仿佛想將她揉進自己的體內似的,而不必絕望地擔心會失去她。  

    “莫凡毅,你在干什麼?你瘋了嗎?”夏筠柔驚慌萬分地喊道,用力扭動著身子想掙開他粗暴有力的臂彎。  

    “對!我是瘋了,我是為你發瘋了!”莫凡毅面罩寒霜地用力攫起她的下巴,陰沉沉地盯著她咬牙說。  

    “你弄痛我了。”她蹙起眉心怏怏然地說。  

    “痛?你也會痛?那你可知道我現在的感受嗎?我的心在滴血,在破碎,你知道嗎?”他一字一句寒聲說。  

    “你活該,這是你咎由自取!不能怪我無情!”夏筠柔不客氣地冷聲回嘴。  

    莫凡毅濃眉糾結,下鄂緊縮了,“我的耐性已經快被你磨光了,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再試著激怒我,否則我會……”  

    “你會怎樣!”夏筠柔挑釁地揚眉瞪著人,不敢相信他居然敢出言威嚇她。  

    “我會吻你,吻得讓你知道你真正愛的人是誰!”莫凡毅粗聲警告她,漂亮深邃的眼瞳裡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彩。  

    夏筠柔生氣地睜大了眼睛,“你敢?”  

    莫凡毅怒極反笑了,他緩緩地俯下頭逼近她,鼻尖輕輕地而撩人萬分地摩娑她的鼻尖。  

    夏筠柔的雙頰倏地燒紅了,她心跳加速而且怒不可遏,氣自己竟然被他暖昧的挑逗撩起了心理上的反應。“你……你放開……我……”她連聲音都變得囁嚅而不自然了。  

    太遲了,她的“我”字已消失在莫凡毅強烈而饑渴的索吻中。  

    他的唇齒貪婪地摩挲著她顫抖而柔軟的紅唇,她聽到一聲低吟發自他的喉嚨深處。  

    他狂暴的熱情滲入她忽冷忽熱、顫抖不已的身軀內,蔓延到她的血液裡,她每一絲窒息而暈眩的呼吸裡——  

    她的理智拚命地對她發出尖銳的吶喊,於是,她開始扭動身子在他懷裡抗拒著,她甚至想重施故伎張嘴咬他,但,她的嘴還來不及張開,莫凡毅已經伸手托住她的下巴,不讓她的伎倆得逞,並乘隙把舌頭探入她的唇齒內熾熱而煽情地撩撥著她,需索她的反應。  

    夏筠柔發現自己的防御已瀕臨決堤的邊緣,於是,她掙扎扭動得更厲害了。  

    她的爭戰抗拒換來莫凡毅更緊密的鉗制,他緊摟她的身軀,緊得讓她的肺都陷於一種缺氧僨張而呼吸困難的暈眩中。  

    她掙脫不出他像鐵鉗一般的擁抱,只好拚命地禁錮住自己生理上的反應,強迫自己漠視那股在體內熊熊燃燒的情火。  

    她屏息呼吸,繃緊身子,不敢有任何反應,深怕只要洩漏一絲絲激揚的火苗和不曾湮滅的情愫,她就會再度墜落於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她的無動於衷更激怒了莫凡毅,他挫敗而懊惱地托住她的後腦勺,輾轉而貪婪地吮吻著她,從濕軟的小嘴沿著光滑白皙的下巴燃燒到如羊脂白玉般的頸窩。  

    他灼熱急促的呼吸燒炙著夏筠柔潮紅似火的肌膚,讓她不能自主地發出一陣輕顫,雙頰象朝陽一般艷麗嫣紅,但她仍執拗地握著粉拳抵在他寬闊的胸前,疲乏而狼狽地抗拒他的誘惑蠱動。  

    莫凡毅又再度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咒,灼熱如火的唇輕輕啃咬著她的頸部僨張跳動的血管,然後,他往下滑落一路烙上自己的唇印,降落在那片因扭動掙扎而衣領半敞、春光大洩的胸前,他把臉埋進那片欺霜賽雪、如凝玉般光滑柔軟的肌膚裡,灑下如細雨般繽紛而熾熱的吮吻……  

    夏筠柔的身體沒來由地掠過一陣戰悸的痙攣,體內的血液象煮滾的開水般冒著沸騰的熱氣,那股焚燒的情火讓她全身震顫而雙腿虛軟而幾乎站立不住,“不要,求求你,不要……”她的手無力地推著他象牆壁一般堅固的肩膊。  

    莫凡毅對她虛軟的掙扎哀求置若罔聞,他只能盡情宣洩自己所受到的創痛和煎熬,還有那積壓了五年多的相思之苦,激情和尖銳啃噬他的嫉妒讓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所有的痛苦和憤懣、委屈都在這一刻決堤爆發了——  

    他無視於她的軟言祈求和眼淚,粗魯地伸手一把扯下她剩余的衣扣,並迅速用嘴封住她驚訝的啜泣,將她凌空抱起,大步邁進她的臥室,在激情和絕望的雙重焚燒下,他象個盲目的野獸瘋狂地需索著,並飛快地褪下兩人僅余的衣裳——  

    直到夏筠柔滿汪悲痛的淚水炙痛了他的五髒六腑,直到她羞愧地伸手遮住赤裸的胸前,淒厲而屈辱地含淚質問他:“你想強暴我嗎?莫凡毅?!”  

    莫凡毅的理智才重新湧了回來,他的臉立刻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全身掠過一陣激烈的顫悸,並懊惱地用力捶著牆壁,痛斥自己像野獸一般丑陋粗暴而不可原諒自己的行徑!  

    他捶得那麼用力而狂猛,捶得雙手都受傷冒出了鮮血,捶得夏筠柔的心都亂了。  

    “不要這樣!我並……沒有怪你!”她驚痛萬分地抓住他的手,喉頭梗塞地顫聲說,一雙如秋水般的明眸已然淫浸在一片蒙朧的雨霧中。  

    她突如其來的溫存和痛憐擊倒了莫凡毅,他崩潰似的緊緊擁住她,熱淚盈眶地發出一聲深情而痛苦的吶喊。  

    “哦,筠柔,原諒我,我愛你,我是真的不能沒有你……”  

    夏筠柔的武裝瓦解了,她情不自禁地哭倒在他的懷抱裡,象個無助而酸楚的小嬰孩一般嚶嚶啜泣著。  

    她的哭聲震碎了莫凡毅的心,他激動不已地不斷擁緊著她顫抖的身軀,頻頻用溫存的吻來撫慰她,一對緊緊擁在一起而情緒處於極端脆弱、各有著冷暖復雜情懷的有情人在淚雨的洗滌和憂傷的情境下,都自然地流露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感情。  

    不知不覺地,溫存而含有撫慰作用的吻已成了激情狂野的擁吻,他們突然象兩個絕望而抓不住明天的人一般緊緊箝制住對方溫熱熟悉又似陌生的身軀,貪婪地撫摩著彼此,仿佛想抓住最後一絲生機,熱切地釋放出所有蟄伏的熱情。  

    灼熱的呼吸瞬息擾熱了周遭的空氣,而排山倒海的欲望更如洶湧的海水般席卷了他們,讓他們忘情地擁著彼此,雙雙滾落在柔軟的床鋪上,再也無法禁錮像野火般澎湃燃燒的激情——  

    當初升的晨曦透過窗簾灑落在床畔時,夏筠柔和莫凡毅同時睜開了眼睛。  

    望著她那慷懶嫵媚而發絲蓬松的形容,莫凡毅心中閃過了一份柔情的悸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滑膩白皙的面頰,忘情地在她赤裸而圓渾動人的肩頭灑下細致的吻痕。  

    “我愛你,筠柔!”他忘形而粗啞地說。  

    夏筠柔的心顫悸了一下,她僵硬地扭過身子,白著臉淡漠地對他說:  

    “你不要以為我跟你上了床,一切事情就像以前一樣,而我對你的恨意就會在一夜纏綿之後消失殆盡!”  

    莫凡毅臉上的柔情頓時凍結了,“筠柔,你的意思是……你仍然要嫁給……湯仲凱?!”  

    “不錯!即使我跟你……發生了這樣骯髒而不可原諒的錯事,一切還是一樣,不可能有任何的改變。”夏筠柔憤恨而淒楚地說,烏黑的眼眸裡隱隱閃動著晶瑩璀璨的淚光。  

    莫凡毅被她殘忍刻薄的字眼重創了,他臉上沒有半絲的血色,他扭著嘴角沉聲問她:  

    “你真的這麼恨我?恨得不惜丑化我們之間美好的親密關系?”  

    “美好的親密關系?”夏筠柔冷冷地發出一聲譏笑,“莫凡毅,那只是人類最基本的生理反應,值得你拿出來大做文章嗎?”  

    一抹深刻的痛楚飛進莫凡毅的眼底,“筠柔,你明明對我是有感覺的,你何苦說這麼殘酷的話來刺戳我呢?”  

    “殘酷?”夏筠柔眼中的怨尤更深了,“不錯,我是對你有感覺,一份用深惡痛絕,任何言語也難以形容的恨意。”她惡狠狠地緊盯著他慘白扭曲的臉,臉上的寒意更深了,“你很震驚困愕是嗎?莫凡毅,你這個薄幸寡情的花花公子,你最奢望我記住你什麼?你的喜新厭舊,你的始亂終棄,還是……你把我逼走之後,卻迫不及待地留下一張離婚證書來遺棄我這雙穿舊的鞋子?”  

    莫凡毅心中的痛苦更深了,“筠柔,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是啊!每一個做錯事的人都可以在事後找到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說詞來為他自己開罪。但,莫凡毅,你給我的屈辱和傷害太大,也太深了,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忘記,當我那夜負氣離家後,你不但沒有半絲悔意、半絲憐惜地回過頭來找我,甚至還以最快的速度簽好離婚協議書離開台灣,讓我這個跳淡水河自殺不成、反而流掉孩子的糟糠之妻受到一連串致使無情的打擊,你說,像你這麼絕情無義的人,你還希望我能記住你什麼?”她熱淚盈眶而咄咄逼人地質問他,悲憤哀痛的淚水完全模糊了她的視線。  

    莫凡毅好象受到五雷轟頂的酷刑,夏筠柔嚴厲的控訴抽干了他唇上最後一絲的血色,“你曾經流產過?”他的聲音是緊繃而破碎的。  

    “對,因為投水被救和感情的雙重沖擊,我流掉了還來不及發育成形的嬰孩。”夏筠柔語音悲絕地咬牙說,顆顆晶瑩的淚珠再也禁不住酸楚萬分悸動,而順頰滑落,濡濕了擁在胸前的被褥。  

    “難怪……你會這麼恨我。”莫凡毅沉痛地發出一聲歎息,“可是,筠柔,我真的是有難言之隱啊,若非……”  

    夏筠柔卻激動紊亂地不肯給他解釋說明的機會,“不要再浪費唇舌妄想我會被你美麗動聽的言詞打動,我心已死,對你的薄情殘酷我更是一輩子沒齒難忘,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更不想……再一頭栽進痛苦的深淵裡!”  

    莫凡毅心痛如絞,他碰觸她的肩頭想懇求她平靜下來,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但夏筠柔卻憤然揮開他的手,白著臉大聲命令他趕快穿衣離開。  

    莫凡毅焦慮不安地抓住她的手試圖做最後的努力,“筠柔,求你冷靜下來,聽聽我的解釋好嗎?求你……”  

    夏筠柔疲倦地閉上眼,掩蓋住滿眼泛濫的淚水,“不必了,把你的說詞拿去騙其它懵懂無知的女孩子吧!我沒有興趣聽!”話剛落,她一把掙脫他的臂彎,抽出床單快速裹住自己的身子,並在莫凡毅來不及防備的情況下沖進了浴室,反鎖住門鎖,咬著唇狠下心來漠視莫凡毅一聲比一聲還要焦慮痛苦的呼喚聲。  

    當莫凡毅的聲音喊啞了,手也傷痕累累卻無法換來夏筠柔一絲一毫的回應時,他不禁氣餒而痛楚地跌坐在冰涼的地磚上,心亂如麻地抱著頭顱拚命對自己呢喃著: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她——  

    在他好不容易戰勝命運的撥弄,奇跡式活下來之後,他飽受折磨的身心再也經不起這種得而復失的沉重打擊,他會崩潰的!他會發瘋的!  

    他心亂如麻地狠狠揪住自己的頭發,象一頭瀕臨絕境的困獸,陷於一份最淒慘無助而垂死的掙扎中。  

    他不能坐困愁城而束手待斃,他不能,他不甘心,更不願意再次屈服在命運之神無情乖舛的捉弄下,在這揪心刺骨充滿絕望的一刻,他倏地想起他這一生最知已的摯友谷靖桐。  

    他淒然而百味雜陳地伸手撫摸著額上的那道疤痕,深沉地從喉頭裡冒出了一聲長歎,該是他出來現身說法,揭開一切謎團的時候了。  

    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谷靖桐剛上完課,剛走出教室,正准備轉身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時,他就被久違五年的莫凡毅攔住去向。  

    乍見莫凡毅的驚喜還來不及湧上嘴角,他就沉下臉視若無睹移開身軀准備繞道而行。  

    怎奈,莫凡毅好象跟他卯上癮,硬是阻攔在他跟前不讓他順遂而行。  

    谷靖桐火了,他怒氣騰騰地瞪著他,“莫凡毅,你到底要怎樣?你沒聽過好狗不擋路這句話嗎?”  

    對他尖刻的諷刺,莫凡毅只是悠然自若地揚起一道劍眉,“聽說你要結婚了?老古董?”  

    “那又如何?我也不會發貼子請你這個始亂終棄的薄情漢,你……等等,你剛剛叫我什麼來著?”谷靖桐雙眼瞪得象銅鈴一樣偌大。  

    “老古董不是你的綽號嗎?”莫凡毅慢條斯理地說。  

    “沒錯,可是……那是彭鈞達跟我之間的匿稱,別人完全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的?”谷靖桐語氣凌厲地逼問著他。  

    “好友,我終於抓住你所有的注意力了。”莫凡毅目光復雜地瞅著他,心一橫,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准備揭露自己真正的身份,一個匪夷所思、可能嚇壞所有人的“雙重”身份。“老古董,如果我說……我就是彭鈞達,你會相信嗎?”  

    谷靖桐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  

    “當然不相信!我又不是好唬騙的三歲小兒!”  

    莫凡毅卻笑了,“很好,你的反應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老古董,如果你不健忘,應該還記得彭鈞達在九年前的冬天,你正在趕批學生的期末考試卷時去找過你,而他最後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谷靖桐的心狂跳了一下,“當然記得,不過,你別想套我的話,也別癡心妄想我會聽信你的一派胡言!”他一臉戒備地望著他,生硬地說。  

    莫凡毅卻淡淡一笑,故作輕松地拍拍谷靖桐的肩頭,重復著九年前訣別時的動作,“保重,老友,有機會的話早點成家,我可不希望提早在故宮博物院瞻仰你的‘遺骨’!”  

    谷靖桐的臉色刷白了,“有……這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小彭!”他驚瞿得連連搖頭。  

    莫凡毅淒楚地撇撇唇笑了,他的臉色和谷靖桐一樣灰白,“我還可以補充兩件事讓你相信,那天深夜裡我在你的信箱裡放了一包牛皮紙袋,裡頭有一封短短的信箋,交代著要把那份‘史前人類的藝術觀’的研究報告送給你作為紀念,並托你將我的樂譜轉贈給夏筠柔,而……”他停頓了一下,望著谷靖柚愈發蒼白而激動的臉,語音悲涼地繼續說:“莫凡毅額頭上的這道疤是我情急之下為了救他而出手太重,害他一頭撞上安全島而留下的疤痕!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靈魂竟然會附在他的肉體上。”  

    “我的天!我真不敢相信……”谷靖桐倒抽了一口氣,眼中閃爍著點點淚光。  

    “我也是,老古董。”莫凡毅喉頭梗塞地啞聲說。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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