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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宋思樵】劍簫柔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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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1:13: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望著屋頂上的大洞,再看看左面牆壁那道比門還要誇張的破洞,頤香茶館的掌櫃不住地搖頭歎氣,心裡直犯嘀咕,真是煞星拱照,飛來橫禍。

    他攢著眉峰,無精打彩地和小二拿著掃帚清理剩下的石灰殘屑,忽見展靖白衣袂翩翩地再度光臨,他不禁鬆開了眉頭,彷彿看見了救星似的開懷笑道:

    「客倌,你真的折回來了?可見那位爺兒沒說謊。」

    「那位爺兒如此料事如神?」展靖白一派瀟然地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心知肚明的故問道。

    「就是那個從天上飛下來,把我屋頂撞了個大洞的客倌啊!」掌櫃的振振有辭的說道,「你瞧,這面牆的大洞,也是他的精心傑作,他打完架,要走之前告訴我,說你待會會折回來,這一切的損壞,你會負責賠償的。」

    展靖白眼底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他輕輕從袖懷中拿出一錠銀子,「店家,這是十兩銀子,應該夠你修補牆壁了吧!」

    掌櫃的笑吟吟地收下銀子,「夠了,夠了。」

    「你還營業嗎?我想喝壺茶,吃點糕餅點心可以喝?」展靖白閒適自若地笑問道。

    「行,當然行,只要你不嫌那二個破洞瞧了礙眼,你想吃什麼,我們都招待你!」掌櫃的一疊連聲地笑應著。

    展靖白點了一壺雨花荼,一碟幸福雙,一碟小籠包子。

    茶剛上桌,二碟點心還在店小二的托盤內,冷墨已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並堂而皇之的拉開椅子,逕自坐在展靖白的對面。

    店小二才剛放下二碟點心,冷墨瞄了一眼,似乎不太滿意,「這點鳥食,怎麼夠我塞牙縫呢?」他大剌剌地叫住了店小二,「夥計,你給我來一壺九曲紅梅,還有一碟桂花鮮栗羹,一碟炸油燴,一碟鹹鴨肫,一碟羊肉乾絲,我請客,他付帳。」他將下巴努向了展靖白。

    「是,馬上來!」

    店小二欣然應道,必恭必敬的退了下去,而展靖白卻微微軒眉望著冷墨,慢條斯裡地說道:

    「冷兄要吃白食,我並不反對,但別把在下當成有求必應的菟大頭!」

    「冤大頭?」冷墨誇張地聳聳鼻子,「虧你說得出口?若不是我這個及時雨強出頭,替你打了一架,救了你的意中人,讓你從容抽身去完成某事,你哪能悠哉悠哉地坐在這喝茶,跟哥哥我錙銖必較地閒扯淡哪!」

    這是他與展靖白的第二次會面,但說話的語氣卻顯得熟絡多了,彷彿他們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八拜之交。

    「冷兄真是愛說笑,你愛打架,愛表演英雄救美,與展某何干?怎麼救了美人兒之後,淨向展某討起功勞來著?」

    冷墨揚眉一笑,笑得有些詭異,「你敢說她與你無關,她不是你的意中人?」

    展靖白的心微微顫動了一下,但他卻不著痕跡地撇撇唇,言詞鋒銳地回敬道:

    「她不也是冷兄的意中人嗎?」

    冷墨搞怪地眨了一下眼睛,「你用了一個『也』字,所以,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總是欠了我一個順水人情,若非……」他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待店小二呈上所有的茶點,離開之後,他才繼續說下去,「我及時出手,你這個表裡不一的冷面郎君,在那刻不容緩的緊要關頭,亦不得不現出原形,出手拯救自己的心上人吧!」

    「是嗎?」展靖白仍是一副深奧如謎,不矜不躁的神態。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的長衫都已經起了淡淡的波紋,我若不出現,這幕英雄救美的主角,不是你是誰?」冷墨一針見血地慢聲說道,隨手夾了一塊鹹鴨肫,細細咀嚼著,「所以,你就不必在我面前玩這套虛虛實實,欲蓋彌彰的把戲了,還是趕快上路,搶救你的心上人,別讓她誤中了別人的圈套才是!」

    展靖白心頭一跳,「此話怎講?」

    「我救了她之後,本想護送她回迎翠樓,誰知道小姐子竟然告訴我,她要到皖南齊雲山,潛入買命莊的總壇一探究竟,好伺機為她師父報仇!」

    展靖白神色一凝,下巴繃緊了,「你怎不阻止她?」

    「阻止她?」冷墨好笑地揚揚劍眉,「怎麼阻止?當街綁了她,拖回迎翠樓嗎?那她不怨死我才怪!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黑臉角色,我可沒興趣扮,我要扮嘛……就扮那種既稱頭,又識情解意的白臉,好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如意郎君!至於那種爹娘不愛,鬼見愁,佛也皺眉的苦差事,由你去做是最恰當不過了,反正,你在她心目中已經黑得一塌糊塗了,也不差這麼一回!」

    展靖白的表情難得如此嚴肅,他微蹙著眉峰,思疑不定的說道:

    「她怎麼會知道買命莊的總壇在齊雲山?」

    「好像有人刻意送了一份地形圖給她,而這個人……」冷墨的眼睛微瞇了一下,「不消說,準沒安什麼好心眼。」

    展靖白再也坐不住了,他才剛起身,冷墨又冷不防地開口了:

    「你急什麼?先替哥哥我付帳,再趕去做攔路狗熊也不遲啊!」

    展靖白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啞然失笑地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臨走前,忍不住回首提出了一個懸在心頭已久的疑問:

    「你到底是誰?」

    冷墨頑皮地眨眨眼,掀嘴一笑,「你猜!」

            ☆        ☆        ☆

    星橫斗轉,夜漸深沉,人跡已靜。

    彭襄妤收起地形圖,換上一套黑色夜行衣,蒙上黑色的紗巾,背上插著虹雲寶劍,輕輕推開客房的紙窗,躍上了屋脊,施展輕功,儼如飛燕掠水,朝齊雲山的方位奔去。

    在黯淡的星光下,齊雲山的頂峰,遠遠望去,形似一頭張開雙翼的怪鳥,在黑暗中俯瞰獵物。

    來到山腳下,彭襄妤輕靈地躍上一棵蒼松,搭著蒼松的枝籐,再一個「鷂子翻身」,猶如一葉飄落,無聲無息地往山坡上潛行。

    當她借物障形,蛇行鬼伏地繞過一個山坳,準備躍上另一棵枝椏糾結的古樹時,忽覺背後風生,她還來不及應變,須臾之間,便被人以精妙詭譎的手法,迅速點中了大推、軟麻二道要穴,整個人軟綿綿地跌進了對方的懷抱中。

    當她驚恐莫名張大了眼,來不及出聲,對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扯下她的面紗,點了她的啞穴,閃電地將她攔腰抱起,捷如飛鳥地抱出了齊雲山。

    一直到遠離了齊雲山,轉入休寧城另一處僻靜空曠的幽谷,暗算挾持她的人,才將她放了下來,並輕輕揚手解開了她的穴道。

    彭襄妤睜大了一對波光瀲灩的杏眼,如冷箭般刺掃著瀟灑從容,風流顧盼的展靖白。

    「展靖白,你暗算我,挾持我到此,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很簡單,展某不希望你因一時的愚蠢和衝動,枉送了性命。」展靖白舒捲自如的說道。

    彭襄妤微微揚起了一彎新月眉,「展靖白,半個月前,你才在徐州茶館說過,我的死活與你無關,怎地,今夜又自掌嘴巴,說起這番令人作惡的違心之論?!」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展某做事看心情,看時機,從不理會旁人對我有何評價。」展靖白傲岸不羈的淡笑道。

    彭襄妤繃緊了俏臉兒,寒光點點地瞅著他,「只可惜本姑娘不吃你這一套,誠相點,你趕快讓開,別誤了我的正事!」

    「你還是執迷不悟?硬要上齊雲山送死?」

    彭襄妤執拗地抬起下巴,「不錯,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請你趕快閃人,別做攔路的惡狗,否則……」

    「否則如何?」展靖白雙眼亮熠熠地凝注著她,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揚,泛著一抹似有還無的微笑,「你便要動手懲治我這只惡狗嗎?」

    彭襄妤頓時亂了方寸,但,強烈的自尊心卻不容許她在展靖白面前示弱,她暗吸一口氣,挺直背脊,一字一句地冷然說道:

    「儘管你反反覆覆,令人莫衷一是,反感至極,但,我不想和你動手,你曾經有恩於我,雖然你不承認,但,我還是記在心裡,所以,請你讓開,別逼我與你干戈相見!」

    展靖白緩緩搖頭,「對不起,我不能讓你上齊雲山涉險,請你打消念頭,回到迎翠樓吧!腥風血雨的江湖路不適合你!」

    彭襄妤神色凜然地緊盯著他,「你這是在逼我與你動手?」

    展靖白牽動唇角,淡淡一笑,笑容裡暗藏了幾許無奈,「你若執意如此,展某只好和你比劃比劃,看看你的峨嵋劍法煉得如何?夠不夠資格上買命莊替你師父報仇?」

    彭襄妤聞言,杏臉一沉,立劍拔出了背上的虹雲寶劍,「展靖白,你休得狂妄,本姑娘今日就讓你大開眼界,識得峨嵋劍法的厲害!」話猶未了,她將長劍一圈,劃了一道弧形,翩若飛鳳地攻向了展靖白。

    「好個玉女穿梭!」展靖白朗朗一笑,一飄一閃,像朵輕飄飄的白雲,瀟然自若地避開了刺到胸前的一劍。

    彭襄妤輕斥一聲,有如鳳翥鸞翔,劍鋒一轉,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劍花錯落,招式連綿地將展靖白困在一片耀眼生輝的劍影中。

    而展靖白只是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移形換步,見招拆招,任彭襄妤再怎麼運劍如風,出盡絕招,卻依然難奈他何。

    彭襄妤手腕倏翻,劍隨身轉,倏然變招,以一記「飛鳳戲水」,劍光如練地刺向了展靖白手腕的「關元穴」。

    展靖白輕笑一聲,以一招「風刮落葉」的身法,輕靈一閃,從容避開了彭襄妤這快如閃電的一劍。跟著,他白衣飄飄地旋風急轉,以迅捷之極的速度,欺到彭襄妤身前,中指一彈,「錚」的一聲,彈中了她的劍身,左掌一拿,拔空而起,一個盤旋,如鬼魅般從彭襄妤頭頂掠過,輕輕落地,神閒氣定地凝望著彭襄妤,揚揚手中倒握的那柄虹雲寶劍,不慍不火地淡笑道:

    「峨嵋劍法不過爾爾,展某勸你還是回迎翠樓撫琴自娛罷了,免得暴虎馮河,自尋死路不打緊,還讓天下人嘲笑峨嵋無能,淨教出一些有勇無謀,花拳繡腿的半調子!」

    展靖白的譏笑,宛如鐵錘撞擊著彭襄妤的五臟六腑,讓她渾身震顫,羞憤交加。

    「展靖白,你休要得意,我今日技不如人,但,並不表示天下之大,唯你獨尊!」

    「很好,你若是不服氣,便先把武功練好了,再來找展某較量,別淨是意氣用事,做一些有欠思量的蠢事。」展靖白淡然一笑,意態瀟然地將劍遞還給彭襄妤。

    彭襄妤又被他氣得粉臉煞白,嘴角一陣抽搐,她無限羞惱地將劍重新歸鞘,不發一語地僵著隱隱發抖的身子,掉頭準備離開展靖白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絕情郎。

    愛?這個字令她心弦一緊,沒由來地打了個冷顫,好像一個不勝風寒的人,忽然洞悉到自己的脆弱。

    她緊緊閉上眼眸,強忍住一股酸楚欲雨的淚意,猛一咬牙,加速了腳步,如燕子穿簾般地飛奔而下。

    展靖白一瞬也不瞬地目送著她,直到伊人像杳入秋空的流雲,淡得連一絲影兒都沒有,他才輕輕邁出了一絲低歎,斂眉低望著那支躺在右手掌心內的碧玉簪子,清澈如水的一雙星眸,變得好溫柔,溫柔得令人望之不覺心顫神迷!

            ☆        ☆        ☆

    彭襄妤神情落寞地回到湖濱客棧。

    她放下佩劍,待正更衣時,忽地窗門無風自開,一道藍影閃入,拋灑出一片白粉,她眼睛一花,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廬山真面目,便覺異香撲鼻,人中如酒,渾身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那名身穿一襲藍衣的女子陰惻惻地一笑,迅速技起彭襄妤,躍窗而出,翻牆離開。

            ☆        ☆        ☆

    當展靖白離開幽谷,重新返回坐落在湖濱客棧不遠處的景騰客棧時,他發現他的廂房內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宮冰雁正坐在他的床榻上,笑靨如花地瞅著他,好像一個終於要到糖吃的小孩。然後,她開口了,聲音卻像是一道寒飆的冷風。

    「靖哥哥,你還真是個善於偽裝的大騙子,表面上一片冷漠,像個沒心少肺的薄情郎,結果呢?卻是個用心良苦,不折不扣的癡情漢,替人家飲毒酒不打緊,還苦巴巴地追到齊雲山攔路護花,哼哼……」宮冰雁怒沉著一張容顏,醋意翻湧地冷哼著,「好個口是心非,無心談情論愛的說謊家!」

    展靖白心念一動,目光灼灼地緊盯著她,「原來,那張地形圖是你送她的?!」

    「不錯,」宮冰雁大大方方的承認,「她想替她師父報仇,我來個仙人指路,送她這麼一個厚禮,有何不可?」

    展靖白緩緩搖頭,「你為什麼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宮冰雁目光陰冷地瞅著他,「那要問你,你為什麼要替她擋毒酒,要在她的閣樓外吹簫傳情?要煞費苦心地追到皖南來阻止她上買命莊報仇?」

    展靖白的唇抿成一直線了。

    「怎麼?你無話可說了?」宮冰雁語音咄咄地詰問道,「你有膽護花惜花,但沒膽承認?」

    展靖白微縐著劍眉,默不作答,保持著一貫的沉穩內斂。

    宮冰雁冷哼一聲,神色幽冷地取出了放在她身後的那柄虹雲寶劍,輕輕地在展靖白面前晃上一晃,「這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你應該不陌生吧?!」

    展靖白臉色猝變,他瞇起眼,強鎮心神地沉聲問道:

    「你想做什麼便直接說吧!不必再跟我耍這種尖刻刺挑的心眼!」

    「很好,」宮冰雁妒火中燒地繃緊了一張婉麗清秀的臉蛋,「你既然這般眼盲心瞎,無情無義,毫不吝惜地踐踏著我的一顆心,我也不必再跟你客氣了!」她咬著牙根,一字一句怨毒地開出條件。「我要你跟我演一齣戲,一出濃情似火的求婚紀,讓你的心上人好好在一旁觀看著,嘗嘗那種摧肝斷腸,欲哭無淚的滋味!」

    展靖白面色深沉地搖頭一歎,「你這是何苦來哉?傷她的心,只為了圖一時之快,於你何益?」

    宮冰雁扭著唇角,無盡怨恨,無限倔強的盯著他,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雖然你傷我至深,但我還是不忍心傷你,所以只好傷她,能讓她痛苦,不也是可以讓你痛苦的一種刑罰嗎?」她獰笑了一下,眼中迸發著一層奇異而詭譎的光芒,「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要看看你為了她,如何對我作戲,說一些我夢寐以求,卻永遠也盼不到的甜言蜜語?靖哥哥,你可要賣力些,別讓我失望啊!」說著,她突然仰首而笑,笑得既張狂又刺耳,一串晶瑩的淚珠也隨著她失控的笑聲,拋灑而出。

            ☆        ☆        ☆

    綾子挾持著彭襄妤隱身在一排濃陰遮天的古柏林中,逼迫著身不由己的彭襄妤,靜靜觀賞著一幕近在咫尺,濃情蜜意的好戲。

    展靖白和宮冰雁對坐在一座造型典雅的涼亭內。

    宮冰雁把玩著手中的絲帕,微噘著小嘴,一副杏臉微歎的俏模樣。

    「冰雁,你在生我的氣嗎?」展靖白輕輕柔柔地問道。

    宮冰雁輕呼了一聲,「鬼才生你的氣呢!」

    展靖白望了她一眼,暗暗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強迫自己照著宮冰雁擬的「劇本」宣科,百般無奈地扮演著多情種子的角色。

    他緩緩起身,隨手折了一枝枯樹枝,矯若游龍地刷刷二下,一片落葉紛紛灑落,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亭閣外的石地上。

    「冰雁,你看看地上排列著什麼字?」他無限溫柔地望著宮冰雁說。

    宮冰雁裊裊移步,垂眼凝視,「我愛冰雁,此情不渝……」她乍喜還嗔地皺皺鼻子,「哼,就會巧言令色的哄我,你若愛我,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偏要多管閒事,特地趕來皖南阻止彭襄妤上買命莊尋仇?」

    「我只是不願節外生枝,你知道我和買命莊訂了賭的,若彭襄妤死在他們手裡,她的二位義兄,一個是皇親貴族,一個是唐門少主,又是當朝駙馬,只怕不會善罷干休,如此一來,豈不是橫生枝節,打亂了我和奪命閻君的賭局。」展靖白耐性十足地提出解釋。

    「是嗎?」宮冰雁仍是一臉難以冰釋的神色,「只怕你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這麼想!」

    「你別多心,我愛的只有你一人,此心唯天可表,你一定要相信我!」展靖白幾近痛苦地念出這一段費盡他全身氣力的違心之論。

    宮冰雁卻刁難地挑起了秀眉,「你要我相信你也行,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曾在禹陵山道救過彭襄妤?」

    「是。」展靖白據實以答。

    「那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宮冰雁抽絲剝繭地清算著。

    「一來是怕你誤會,二者也是怕她誤會!」展靖白定定答道。

    宮冰雁側著頭,微轉了一下眼珠子,「怎麼說?」

    展靖白忍受著針戳刀絞般的痛楚,咬緊牙齦地繼續作戲下去。「我不願你誤會我對她有什麼不尋常的男女私情,也怕她如此誤會,所以,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我索性否認,好讓她死心,別對我表錯了情,會錯了意!」

    宮冰雁不勝歡愉地享受著折磨展靖白,重創彭襄妤的快感,她慢吞吞地抿了唇角一下,蓄意延長他們的酷刑,以恣意品嚐這種快意恩仇的舒暢感!

    「你真的只愛我一人?」

    展靖白按捺下滿心的憤懣、苦楚和男性尊嚴,「真的,只要你同意,我馬上陪你啟程返回清嵐山莊,向義父提親!」

    而受困在柏樹林中的彭襄妤卻聽得面如白蠟,淚光隱閃,恨不得自已能失去一切知覺,再也聽不到展靖白那一句句撕碎她的告白,再也不必承受這種生不如死的煎熬和屈辱。

    宮冰雁故作沉吟地托著香腮,「我要考慮考慮。」

    展靖白在心底暗罵了一聲,但,投鼠忌器的他,別無選擇,只好別著氣,繼續陪由愛生恨,以眼還眼的宮冰雁作戲下去。

    「冰雁,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你明知我對你情有獨鍾,生死不渝,你又何苦為難我?」

    「我不是故意要為難你,而是……」宮冰雁一副余怨猶存的語氣,「我很難說服自己,全然相信你對那個美若天仙的彭襄妤毫無半點情意。否則,一向坐懷不亂的你,又何必三番二次營救她?」

    「冰雁,你要我如何做,你才肯相信我對你的一番摯情?」滿腹苦水的展靖白只好故作焦切的急問道。

    「除非……你肯向天宣誓,說你根本不愛她,」宮冰雁甜甜言笑,笑裡藏刀的出著難題,「而她的死活從此與你毫無干係!」

    展靖白暗暗咬牙,「好,我展靖白在此向天立誓,我一點也不愛彭襄妤,她的死活……」他瞿然一驚,忽然打住,急如星火地衝向了那一排濃密的柏樹林,而宮冰雁卻在他身後冒出了一陣令人心悸的狂笑!

    樹林內已無人跡,展靖白五內俱焚,風馳電逐地施展上乘的輕功,直追而下。

    一直追到了山崖邊,卻如遭電殛地看到綾子將彭襄妤一掌拍落山崖。

    他狂奔上前,卻已來不及了,只能魂飛魄散地望著她那纖柔窈窕的身影,直線下墜,墜落了無垠無邊,深不可測的浪濤中。

    他的心蕩到了谷底,而全身的血液也彷彿凝固了。

    他迅速轉過身軀,一向平靜儒雅的臉龐上佈滿了一層令人望之卻步的寒霜,而他的眼中卻凝聚著二簇足以把人燒成灰燼的烈焰。

    綾子被他那陰驚駭人的神色嚇得背脊發麻,手腳發軟,好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心驚膽顫地瑟縮著,不知如何面對著一頭被激怒的狂獅。

    展靖白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她,彷彿有半甲子之久,然後,他開口了,聲音冷得像萬年玄冰、像來自九幽之深:

    「綾子,你做得很好,好得該死!」話猶未了,他儼如鷹隼般地閃電出手,只聽得喀擦一聲,綾子的右臂已硬生生被展靖白扭斷了。

    慢了半刻才趕到崖邊的宮冰雁,剛巧看到了這一幕,原本掛在臉上的獰笑,不覺凍結了。

    展靖白寒光迸射地掃向她,飛快地撕了一幅衣袖,冷冷地拋向了她。「你我從此割袍斷義,永無瓜葛!」跟著,他毅然決然地縱身一躍,也跟著墜落了那一片浪濤飛捲的湖泊中。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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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6 11:14: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陣虛弱的呻吟從彭裡妤的喉頭逸出,接著,她眨動著酸澀鉛重的眼眸,從黑暗的漩渦中悠悠甦醒。

    「你醒了吧!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一個穩重老成而陌生的男性嗓音在她床惻響起。

    彭襄好吃力地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雙目炯炯,鬚髮皆白,貌甚威嚴的老者。

    「這裡是……」

    「休寧城外的一個小村落。」老者語音祥和的說道。

    「是你救了我?」彭襄妤神色荏弱的低問道。

    「不是,是我的乾孫子救了你。」

    彭襄妤不勝淒清地擠出一絲苦笑,墜崖之前的種種苦痛,仍深深戳絞著她那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老爺爺,你們實在不該救我,應該讓我直接喪身湖底,從此一了百了,不知傷心痛苦為何物!」

    「傷心痛苦?」那名白髮如霜,長鬚如雪的老者定定地望著她,精璀如神的眼眸閃過一絲微妙的光芒,「姑娘年紀輕輕,卻是多愁善感,對生命充滿了宿命悲觀的色彩,敢情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彭襄妤神思飄忽地垂下眼睫,「我……」她不勝愁苦地咬著唇,有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的茫然惶惑。

    「我知道,你是為情所苦,有個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渾小子傷了你的心,而那個渾小子……」老者露出了洞悉的微笑,「就叫做展靖白!」

    彭襄妤震愕地張大了一雙美目,「老爺爺,你究竟是誰?怎麼會知道……」

    老者慈靄地捻著鬚髯,尚未說話,窩在廳外,不甘寂寞的冷墨卻已掀開了門簾,笑意盎然趕來插上一腳。

    「彭妹妹,讓我來為你解答迷津吧!這位老爺子是我的干爺爺,而他與展靖白那個口是心非的渾小子,湊巧有那麼一段不為人知的深厚淵源,所以……」

    「墨兒,你少說二句吧!趕快去把他找來吧!」老者揮手打斷了冷墨的話,一臉鄭重地囑咐他,「是時候了,一切都該浮出檯面了。」

    冷墨掀掀濃眉,「好吧!既然干爺爺心疼,我就去把那渾小子帶來,免得他悲傷過度,醉死在蕪湖堤岸!」

            ☆        ☆        ☆

    連續三天,展靖白都枯坐在蕪湖河畔,失魂落魄地捧著酒罈,大口大口地豪飲著,試圖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省人事,不必忍受著那種穿胸透骨,瀝血心扉的痛苦。

    他跳下蕪湖之後,拚命泅水,在浪濤洶湧中奮不顧身地搜尋著彭襄妤的芳影,努力泅著,一前一後撥動著雙手,和大自然的力量抗爭著,直到自已筋疲力盡,再也泅不動為止!

    他神色黯然地上了岸,目光呆滯地坐在湖畔的一塊岩石上,癡癡傻傻地盯著幽深的湖水發愣,希望上蒼憐憫,出現奇跡,給紅顏薄命的彭襄妤留條生路,別再度殘忍奪去了他用整個心魂去摯愛的人兒!

    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三天了,一望無垠的蕪湖除了偶爾飄過的船隻外,並無任何異樣,等得柔腸如絞的他,只好步履沉重地走到一間臨湖而築的酒肆內,抱著一壇一壇的酒,坐在蕪湖岸邊,不死心地等著一絲一毫的奇跡。

    當冷墨找到他時,他的神智仍相當清楚,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沒心情和他抬槓說笑。

    冷墨察顏觀色,也不跟他要嘴皮、兜圈子,只是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我要你跟我走,去見我的干爺爺。」

    「我沒心情見任何人!」展靖白濃眉糾結地回絕道。

    「你不想知道我的干爺爺是誰?」冷墨不徐不疾的問道。

    「不想。」展靖白又飲了一口酒,眼睛筆直地盯著湖水,看也不看冷墨一眼地斷然拒絕。

    冷墨微挑起一道劍眉,「那你想不想知道彭襄妤在哪裡呢?」

    展靖白渾身一震,他銳利地凝眸盯著一臉詭譎的冷墨,「你知道她在哪裡?」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夾雜著太多太多再也壓抑不住的感情。

    冷墨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唇,「等你見了我的干爺爺,他自然會告訴你彭姑娘的下落!」

    於是,展靖白毫不遲疑地拋開了酒罈,十萬火急地和冷墨趕到了休寧城外的連清村。

            ☆        ☆        ☆

    展靖白隨同冷墨走進了那棟外觀古樸簡單的房舍。

    一個滿頭銀霜,身形魁偉,穿著一龔絳青色長袍的老者,背對著他們,佇立在前廳的一扇半敞的窗台前,好似正望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一片無言而複雜的凝思中。

    當他聽到冷墨輕微的招呼聲,慢慢轉過身時,展靖白卻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萬萬沒想到,冷墨口中的干爺爺居然是他的外祖父蒙古大汗達延汗。

    長年來積壓的思念之苦,和那股再也抵擋不住的孺慕之情,匯聚成滾滾浪濤,一舉衝垮了展靖白的感情堤防,讓他心神激盪,眼眶發熱,霍然下跪,語音哽咽地喊道:

    「外公,不肖孫兒夢璞向你叩拜請罪!」

    達延汗眼中也浮上一層薄霧,他趕忙趨前,激動地抱著展靖白的身軀,「好孩子,我的乖夢璞,十六年了,咱們爺孫倆終於見面了……」

    「外公……」展靖白眼睛濕潤地反抱著達延汗,語音嘎啞地訴說著自己的歉疚,「請你原諒我,我不敢去找你,不敢和你聯繫,實在是有著情非得已的苦衷……」

    達延汗憐疼地撫摸著他的頭,「外公知道,外公完全能體會你的處境和用心……」

    冷墨在一旁看得滿心感動,眼眶亦微微發熱,但,外貌冷峻的他,卻和展靖白不同,是個看似冷漠倨傲,實卻幽默風趣,不拘小節,靈動頑皮的遊俠兒。

    不似展清白,雖然溫文儒雅,不時面露微笑,但,卻常給人一種遙不可及、深沉難測的感覺。

    這會兒,他見達延汗和展靖白兩人祖孫相會,演出了熱淚感人,英雄氣短的畫面,不由促狹地摸摸鼻子,半真半假的打趣道:

    「干爺爺,你是蒙古大汗,是鐵錚錚的男子漢耶,能不能請你老人家收斂一下,若讓旁人瞧見了,大嘴巴的傳回蒙古,你老人家的面子可就掛不住了。」

    達延汗聞言,一邊扶起了展靖白,擦擦眼角的淚痕,一邊還不忘板著臉數落起沒大沒小的冷墨:

    「你這小兔崽子,說話愈來愈沒分寸了,連我你都敢調侃,是不是屁股癢,要我抽你一鞭才舒坦快活啊!」

    冷墨齜牙咧嘴地抗議了,「哇!干爺爺,你好偏心哪,找到了『濕』外孫,就不疼我這個勞苦功高的『干』孫子了?」

    「我不疼你,會把尋找夢璞,暗中幫忙他的機密任務交予你去辦?」達延汗失笑地斜睨著他。

    「原來冷兄是受了我外公之托,暗中襄助我的?」展靖白恍然說道。

    冷墨掀掀濃眉,「除了我干爺爺,天下之大,誰有那個本事叫我為他奔波賣命啊!」

    「冷兄的隆誼盛情,展某不勝感激!」展靖白向他拱手施禮,由衷地致上他的謝意。

    冷墨卻裝出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咿呀呀!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想當初,我在徐州幫你打架救美,你這個口是心非的仁兄,小器得連個茶水錢都捨不得出,怎麼今兒個倒正經八百的跟我打躬作揖了?不把我看做是惹人嫌的程咬金了?」

    展靖白微窘地抿了一下唇角,還未及出言辯解時,達延汗已出面為他解困了。

    「墨兒,你明知道他處境艱難特殊,必須隱藏自己的真性情,你就別雞蛋裡挑骨頭,找他的碴。」

    「哇!干爺爺又替濕孫子打抱不平了,我看我這個快要被打入冷宮的乾孫子,還是識相點,看牢自己的舌根,省得一回蒙古,就被偏心的干爺爺趕到呼倫貝爾牧牛!」冷墨矯揉造作地喳呼著。

    「別插科打諢了,我與夢璞有正事要談,你一旁靜靜坐著,別搶著插花攪局!」達延汗正色提醒他。

    冷墨聳聳肩,挑了張靠牆的斑竹椅坐下,莊諧並作的掏掏耳朵,「好吧!你們爺孫倆儘管口沫橫飛,長篇大論吧!我這個礙眼的乾孫子就坐在這兒當壁虎,不再饒舌,洗耳恭聽便是!」

    達延汗對他的促狹頑皮,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逕自拉著展靖白的手坐下,一臉關愛的詢問道:

    「夢璞,當年血案發生的狀況你還記得多少?你是如何大難不死?繼而被東初老人收為弟子的?」

    展靖白微斂著盾峰,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訴說著那一段隱藏在他內心深處,沾滿血淚的悲痛往事。

    「自從爹辭了役部侍郎一職之後,便帶著我與娘,及所有家丁奴婢離開了香山的府邸,南遷到孤山的別苑定居,當時我才六歲,是個好玩又有點不甘寂寞的孩子,孤山風景雖美,雖有人間蓬萊之稱,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鎮日面對必恭必敬的奴僕,殊覺無聊,所以一有空,我就偷溜到後山腰的翠心湖去玩,拿著爹的魚鈞,學大人們釣魚。」他微微一頓,雙手恭敬地接過達延汗遞來的熱茶。

    展靖白的父親展元修本是先皇明孝宗的嫡親表弟,世襲武清侯,因博學多聞,見識不凡,故深得孝宗賞識,得以身兼禮部侍郎的官職。

    二十三年前,孝宗派官員使臣前往蒙古與達延汗合議休兵計畫,結束兩國長達百年的敵對關係。

    當時,出使交涉的官員中,亦包括了略通蒙古語文的武清侯展元修在內,沒想到,卻在那次議和的重大任務中,他結識了貌美如花,才情出眾的蒙古公主敏雅蒙克,兩人一見傾心,情根深種,經過孝宗和達延汗的點頭之後,遂結成一對恩愛逾恆的異國鴛侶。

    兩國的關係,也隨著他們的結合,充滿了光明平坦的遠景。

    只是某些心胸狹隘,猜忌善妒的朝臣,不斷地向孝宗咬耳朵,進讒言,說是擔心敏雅公主是達延汗派來臥底的奸細,嫁給武清侯只怕是另有圖謀的美人計,為防萬一,他們敦請孝宗撤去展元修的官職,讓他做個清閒無事的皇親貴胄比較妥當。

    孝宗聽了,心中雖不無疑慮,但,他十分信任展元修的為人,更相信他對朝廷的忠心,所以,一直未將那批佞臣的閒言流語擱在心上。

    豈知,展元修是個有守有為,光風霽月的謙謙君子,他不願增加孝宗的困擾,主動辭官,洒然自若地遠離天子腳下,攜家帶眷搬到孤山居住,從此過著不忮不求,清心愜意的消遙日子。

    這便是展靖白全家從京城香山搬到西湖孤山的一段因由。

    展靖白喝了一口熱茶,試著以平穩的語氣,繼續陳述未完的故事,任回憶像刀鋒般,一層又一層地切開他心頭的傷疤。

    「連著二年,我都把前往翠心湖釣魚戲耍,爬上樹頂抓昆蟲當成唯一的消遣,血案發生的前半年,有一天下午,我照例趁著爹娘午睡小憩時,偷了一點餡餅偷溜到湖畔玩耍,誰知我的小天地裡多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是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老乞丐,他坐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手裡握著釣桿,卻離水有三、四寸遠,就像姜太公釣魚般,抱著願者上鉤的心態,我一時好奇,便主動跟他攀談,問他離湖三、四寸怎麼可能鉤得上魚,孰料他默不作聲,理都不理我一下,仍是直勾勾,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湖心發呆,我好生沒趣,便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握著釣桿逕自玩自己的,誰知坐了半個時辰,連一條小魚都沒上鉤,而那位怪裡怪氣的老乞丐,輕輕地往湖水中揮掌,一條又一條鮮美活潑的魚兒都被他抓在掌心裡,他抓一隻,扔一隻,好像在表演特技似的,我在一旁簡直看傻了眼,後來,肚子餓得咕咕直響,我便收了鉤桿,席地吃起了餡餅,那名老乞丐突然轉首看了我一眼,我有所感悟,便拿出了另一塊餡餅,問他要不要吃,那知,他不發一語,大手一伸,三兩下便把餡餅吃個精光,還不客氣地伸出手跟我要第二塊,我把所有的餡餅都給了他,他還嫌不夠,連我手上那塊只咬了二口的餡餅,他也不放過,搶了過去,囫圖吞棗地吃了個乾淨。然後,他抹抹嘴上的油漬,神色古怪地瞧了我好半晌,方才開口問我:

    『小娃兒,我吃光了你的餡餅,你惱不惱我啊?』我搖搖頭說:『不惱,你若嫌不夠,我再溜到廚房,偷只烤雞讓你吃個過癮!』那名老乞丐哈哈一笑,說道:『你敢吃娌扒外,偷東西給外人吃,不怕挨棍子找罪受嗎?』,我向他挺著胸脯,搖搖頭說:『不怕,我爹我娘最疼我了,他們才捨不得打我,頂多讓他們念上一陣子,數落了個耳朵發麻而已!』那名老乞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摸摸我的頭問道:「小娃兒,你想不想學我那一手揮掌捕魚的功夫呢?』我驚喜過望,不由連連點頭:『想,想得要命!』老乞丐撚鬚而笑地對我說:『既然想,還不趕快磕三個饗頭,叫聲師父!』就這樣,我拜了那位神秘而怪異的老乞丐為師。」他輕吁了一口氣,又再喝了一口茶。

    「那名老乞丐便是名聞江湖的武林奇才東初老人嗎?」達延汗一臉深思的低問道。

    「是的,只是,我當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覺得他行事隨性狂放,高深莫測,有時候像個老頑童,有時候又嚴肅得像個一絲不苟的老學究。」展靖白的眼瞳裡散發著一層奇異的光采,對於師專東初老人的多重面貌,充滿了一份鮮穎深刻而永生難忘的記憶。

    「我向他叩首拜師之後,他便趕我回家,叫我第二天未時一刻,再到湖畔等候他。誰知,他竟然食言爽約,害我好生失望,以為他故意誆我這個不到八歲的小娃兒。我不甘心,連續三天都依時前往湖畔等他,每天都等到申時,太陽都快下山,才悵悵而歸。」

    「依我看,東初老人八成是故意磨你,考驗你的耐性!」才說要當個沒有聲音的壁虎的冷墨,又按捺不住地臨陣插花了。

    展靖白微微一笑,「確是如此,他是個博覽群技的武學大行家,舉凡劍藝、刀法、暗器、拳術,乃至各家武功心法他無不精通,一生嘗武成狂,練就了精絕天下的蓋世神功,到了五十歲之後,幾乎難逢敵手,他反倒收斂年輕時的好勝之心,不再遊走江湖,找人相拚交手,切磋武藝,而潛沉於崑崙山修身養性,過著閒雲野鶴,不問世事的隱士生涯。幾年禪修下來,他愈加清心寡慾,超然物外,對於紅塵俗事,已到了然分明而如如不動的境界。他曾告欣我,若非他算出自己與三位後生小輩,有不解的師徒之緣,他不會再輕易下山,涉足人間紛紛擾擾,牽纏不休的麻煩事。」他微頓了一下,稍稍動了一下,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一些。

    「他會出現在孤山湖畔,便是算準了他與我有深厚的師徒之緣,所以,他才在雲遊海外歸返中原之後,特地前往孤山找尋第二位徒兒。我連著三天都沒等到他,心裡既失望又不痛快,本來有點賭氣,想不去了,但,還是嚥不下那口不甘心的怨氣,第四天拖到了未時三刻,我才出現在翠心湖畔,東初老人已赫然坐在石塊上等我了,他還一臉不高興的斥責我,不該誤時遲到,說著,便撲著我的衣領,輕輕一拋,就把我拋進了湖裡,那時已是秋初時分,天氣微涼,我不會泅水,早就掄著拳頭拚命掙扎,直喊著:『師父,救命,救命!徒兒不會泅水啊!』豈知,我不叫還好,一叫,東初老人也跳下湖畔了,卜通一聲,落到我身旁,大手一按,又把我的頭壓進水裡,吃了好幾口冷涼的湖水,『我不收旱鴨子做徒弟,你想學功夫,先給我學會泅水』,他就那樣,用高壓強迫的方式,逼我學會了泅水的本領,一個月過去了,他教我如何沉腰坐馬,如何出拳防身,以及如何挨打。」他再次停頓下來,喝了口已經冷卻的茶水,又清清喉頭,接過達延汗沖泡的另一杯熱茶,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要求我把剛學會的四平拳演練一遍給他看,然後,拿了一粒白色的丹丸給我,要我吃下,接著又告訴我,他臨時有事要到祁連山訪友,大約五個月後,才能回來教我新的功夫,說完,他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望著我直搖頭歎氣,便遣我回家。之後二個月,我一直重複演練著四平拳,直到爹娘帶我到蒙古探望外公你,小住了二個多月,沒想到……」他滿心悲愴的頓了頓,嘴角掠過一絲輕顫。

    「沒想到,回到孤山的第九天傍晚,我們就收到了買命莊的死亡名帖,爹娘感到驚恐不安,又有點莫名其妙,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把我裝進一個鑿了小孔的木箱內,藏進他們的床板下。午夜時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開始了,我躲在裡面,都可以聽到那種恐怖的哀嚎聲,我幾度想掀開箱蓋,推開床板,看看爹娘的安危如何?是否也慘遭了他們的毒手?但,我又強忍著,嚴格遵守爹娘的訓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跑出來看』,於是,我閉上眼睛,強忍著心頭的恐懼和焦慮,不敢有所蠢動,直到……我聽到了娘的尖叫聲……」他說到這,臉孔扭曲了,漂亮深邃的眼眸中泛著一層悲憤的淚光。

    達延汗的臉上也佈滿了一份深刻的痛楚,炯然有神的一對黑眸亦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氤氳。「然後呢?」他幾近心碎的擠出聲音。

    「然後,我聽到娘含淚高亢的聲音:『你以為你殺了修郎,我就會跟了你,不!你錯了,我寧可死,也不會變節,屈服於你的淫威!』然後,我聽到對方驚叫了一聲,『敏妹,你別衝動……』娘就沒了聲音,跟著,又有一陣倉促的腳步聲衝進了爹娘的房間,一個粗獷沙啞的聲音響起:『大哥,這娘們居然自盡了,那你……』,一個冷峻又含著傷痛的男性嗓音倏然打斷了他,『別說了,你們都處理完了嗎?』,『都宰光了,一個不剩!』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便急著抓蓋出來,不意卻被買命莊的莊主奪命閻君發現了,『統統宰光了,這裡是什麼?』他一邊怒斥他的屬下,一邊掀開了床板,把我從木箱中揪了出來,我一看到娘血流滿地倒在地上,我一邊哭一邊死命地掙扎捶打,『你殺了我娘,我要你賠命!』奪命閻君一掌把我打落地上,我看到娘,想到她要我活下去的苦心,我便乘機抓著他其中一名部屬的腳,用力咬了一口,飛快地衝出了房門,抄近路逃到外面去,奪命閻君卻節節逼近,一直把我逼到西湖的堤岸邊,他戴著阿修羅的面罩,陰森森地對我說:『小娃兒,你別怪我心狠手辣,只能怪你投錯了胎,不該做展元修的兒子!『說完,他一掌打在我的胸口,如烈火焚燒的痛苦伴著我的哀嚎聲,一直墜落了西湖幽冷的湖水中,在那生死邊緣,意識迷糊的一刻,我腦海裡一直迴響著一個疑問:『這個頭頭的聲音有點熟,我好像在哪聽過?』,可是,我已無法深究了,我沉入了冰冷冽骨的湖水中,漫無意識地飄流著,直到陷入了昏迷,失去了一切知覺,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被我的師父東初老人救上岸的!」

    「由此看來,東初老人當初硬逼你學會泅水,便是早已預見了這場災劫!」冷墨感傷而沉痛的低歎道。

    「不錯,他確實神機妙算,僅從我的面相便已預知我有家破人亡的劫數,他說這是不可扭轉的定業,所以,他不能洩漏天機,橫加干預,為了救我,他只好先讓我服下一粒丹丸,那是他精心煉製的稀世靈丹,由千年人參、何首烏、靈芝與天山雪蓮調製而成的,可以增加我的功力,護住心脈。」展靖白淚光閃動地嚥下了喉頭的硬塊,喝了一口茶,試著平復憤張悲痛的情緒,好半天,他才稍稍平緩了些,抿了抿嘴,望著神情同樣悲傷的達延汗,他勉強打起精神,語音梗塞的說下去:

    「當我清醒之後,我發現自己已在崑崙山,睡在一床墨綠色的怪床上,那是一件罕見的寶物,是由崑崙山特產的溫涼玉做成的,不僅能治病,還能修煉內功,我因為中了奪命閻君的絕招『雷霆掌』,渾身有如烈火燒灼,苦痛難當,而這張溫涼玉床,夏涼冬溫,不但可以驅散體內的熱毒,又不致讓人陰寒刺骨,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異寶。我躺在上面足足有半個月之久,才完全清醒可以下床,當我睜開雙眸,神智完全清明的那一刻,師父慈靄地摸摸我的臉,溫和的對我說:『孩子,你若想哭,你就抱著師父好好哭一場,以後就不准再掉一滴眼淚,要做個沉著勇敢,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好男兒!』於是,我抱著師父唏哩嘩啦的痛哭一場,要求他傳授我所有的武功,好讓我可以手刃仇人,報此血海深仇。

    「師父答應我傳授所有的武學,但,他要我先學會忍氣吞聲,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功夫,他每天要我泡在冰冷的湖水裡半個時辰,又要我做各種辛苦的粗活,像是挑水砍柴,打獵覓食等等,夜晚入睡前,他要我靜坐二個時辰,不得眨一下眼皮,否則,就得挨板子,第二天還得禁食,餓著肚子照做一切的粗活!」他停下來,微吸了一口氣,整個思維又重新跌進了回憶中,帶到他重回崑崙山上,重溫那段和東初老人一塊習藝,一塊生活的點滴情懷。

    「如此週而復始,直到半年後,我可以駕輕就熟,不再喊苦,不再躲在棉被裡偷偷掉淚,甚至,可以夜不倒單時,他才準備正式教我上乘的內功心法,但,在傳授之前,他帶了一個人來見我,那個人就是我的義父宮清嵐。」

    達延汗心神微微一凜,「東初老人為何特意帶他來見你?你那時便已拜他做義父了嗎?」

    「沒有。」展靖白緩緩搖頭,「我當時並未拜他做義父,但,對他並不陌生,因為,他每隔三、四個月便會來家中走動,和爹娘敘首寒暄,我都叫他宮伯伯。當師父帶他出現在石屋時,我還來不及叫他,他便淚眼交加地抱住了我,直說蒼天有眼,讓我得以死裡逃生,並情誓旦旦地對我說,他要替我父母討回這筆血債,要我安心,好好跟著東初老人習武,他離開前,師父要我拜他做義父,我依言而行,待宮伯伯離開之後,師父把我叫過去,一臉凝肅的問我:『夢璞,你可明瞭師父讓你做他義子的原因?』我點點頭說:『知道,師父是為了保護孩兒。』師父聽了,露出欣慰的微笑,拍拍我的肩頭說:『好孩子,你很沉得住氣,師父可以安心教你真正上乘的武功了。』!」

    聽得人神萬分的冷墨已瞿然一省,不覺失聲問道:

    「莫非,奪命閻君便是宮清嵐?你是如何發覺的?」

    展靖白的表情更加悲愴而沉重了,「我落水之前,便已覺得奪命閻君的聲音似曾相識,十分耳熟,雖然,他跟我說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在我娘自刎時他所發出的驚呼聲,卻是未經掩飾的原音,師父帶他來時,我一聽到他的聲音,猶如焦雷轟頂,瞬即明白了一切,若非,師父有先見之明,把我磨練得像木石一般,懂得掩藏自己的喜怒哀樂,否則,別說是認賊作父,即便和他打照面,我也無法接捺住心頭的恨火,早就衝動的和他拚命了。」

    「除了聲音相似外,你還有其他更好的證據,足以證明宮清嵐便是奪命閻君嗎?」冷墨面帶沉吟的摸摸下巴。

    展靖白揉揉眉心,逸出一絲淒愴而略帶嘲謔的苦笑。

    「你以為我師父為何帶他來?他是別有用心的,他告訴我,滅門血案發生的第二天,宮府的人還未到我家勘察時,他就已經帶著一批所謂的俠義之士,趕到現場嚎啕大哭,悲痛欲絕地向天宣誓,不報此仇,他宮清嵐誓不為人。他在江南人面甚廣,素有清望,再加上劍術非凡,迅捷無比,故人人稱他為『江南第一快劍』。師父見他消息如此靈通,暗起了疑心,便找人傳訊於他,說武清侯和敏雅公主的獨生子為他所救,要他趕來崑崙山一會,果不其然,他立刻起程來找我,一見面開了口便露出了馬腳,讓我聽出了端倪。」他抿著嘴角,冷笑了一下。

    「而他為了取得師父與我的信任,更為了博得武林同道的稱譽,離開崑崙山之後,他立即邀集數位頗有份量的武林人士做見證,並公然放話給奪命閻君,邀他在琅-山比武,以光明正大的替我父母報仇。結果,他輸了,他被奪命閻君廢了雙腿,廢去了全身的武功,博得了義薄雲天,披肝瀝膽的美名,卻因此犯下了自作聰明的錯誤,露出了欲蓋彌彰的破綻!」

    「哦?此話怎講?」冷墨好奇的揚眉問道。

    「他被奪命間君打成重傷之後,師父曾帶我下山,到莫干山清嵐山莊探視他,而他曾讓我觀看他的傷勢,他的背脊下方中了奪命閻君的『雷霆掌』,而中了雷霆掌的人,身上都會烙印一個朱紅的掌印,約莫三到四個月左右才會淡化消失,我一見那道掌印,便更加確定了我心中的疑慮,知道留在他背上的那個掌印,是冒牌者魚目混珠的傑作,而非是真正的奪命閻君所發出的『雷霆掌』!」

    「你是如何瞧出來的?」達延汗驚異於他的機敏冷靜,更急著追問下文。

    「因為那個掌印比我胸前的掌印大了一些,足證和宮清嵐交手的那位奪命閻君,他的手掌比較大。」展靖白目光閃了閃,犀銳地冷笑了一下,「聲音,再加上掌印的差異,讓我一切瞭然於心,我不動聲色,掩藏著我內心真正的感受,在宮清嵐面前下跪哭泣,誓言一定要練成絕世的武功,替他討回公道。然後,我和師父一同離開了莫干山,為了讓我更加獨立,不受任何外緣的干擾,師父把我帶到天山的一個古洞中,留下了幾本武學秘笈,要我閱讀鑽研,自行參悟,並找了一個哈薩克族的青年負責幫我送吃的,買些生活必備物品,他老人家則住在崑崙山,每一個月固定前往天山探視我一回,從拳術、內功、劍招、輕功、點穴、暗器,乃至易容術,他都傾囊相接,涓滴不剩地嚴格教導我。如斯七年,我練就了至剛至柔,陰陽合一的武學神功,甚至,連醫理都包含在內,直到師尊覺得我已習藝業滿,可以下山為止。」

    「於是,你下了山,便直接去莫干山找宮清嵐,和他貌合神離地玩起勾心鬥角的把戲?」達延汗若有所思的撚鬚問道。

    「我動身前往莫干山之前,便已清楚地知道,和宮清嵐鬥法,不可憑一時的血氣之勇,他是個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的老狐狸,而他成立買命莊,在江湖上興風作浪,下手的對象,除了武林黑白兩道的人物外,亦包括了明國與蒙古的王公要臣,要殺他容易,但,要徹底的瓦解買命莊,乃至斧底抽薪弄清他殺我全家,以及蒙古、明國要臣的真正意圖,就必須從長計議,耐心跟他磨,好讓他的狐狸尾巴一點一滴地露出來。」展靖白緩緩吐口氣,冒出一絲澀然的苦笑。

    「所以,我不惜戴著面具和他作戲,在他面前扮演晨昏定省,菽水承歡的孝子,和他敞開心胸,無所顧忌地討論計策,研擬對付買命莊的謀略,以撤除他對我的防備之心,誤認我的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麼,你杳出了他殺你全家的原因嗎?」冷墨定定的望著他,斂眉提出疑問。

    展靖白微微擰起了眉峰,「據我研判,他是為了一個情宇,血案當晚,我娘自刎前說的那段話,頗值玩味,再加上,他的妻子因為發現他另有所愛,憤而欲毒藥自盡;而他有一個密室,我曾經潛入窺探,發現裡面掛滿了無數幅同一個女人的畫像,那個女人就是我娘,所以,我幾乎敢肯定,他下手殺我全家,有大半的原因是為了我娘,為了一份得不到的感情。」他心如刀割,語音瘖啞的說道。

    冷墨頗有同感地點點頭,「你分析得頗有道理,只是,他是漢人,為何會和我蒙古親王濟農哈屯狼狽為奸,同聲一氣,陰謀製造二國之間的猜忌、誤會和糾紛呢?」

    「這點,我或許可以猜出一二。」達延汗面色沉凝的接口道,「他雖是漢人,但卻對明朝天子懷有很深的怨恨,他的父親曾在明朝孝宗時期,擔任兵部侍郎一職,後因冒領戰功,貪污舞弊,暗扣邊餉等罪,而被震怒的孝宗下令抄家斬首,他被他的表舅帶到蒙古訪友,因而逃過了一劫,從此,定居於永謝布,並和濟農哈屯結成了莫逆之交,而濟農哈屯一向不滿我與明朝的和貢親善政策,他主張繼續征戰下去,併吞明朝,收回失去的版圖,以恢復成吉思汗時的種種風光。而我……」他徐徐搖搖頭,「我實在不忍蒙古子民長期陷入兵戎不休的戰禍中,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不顧他及少數瓦剌部族親王的反對,力主和明朝休兵言和,化敵為友,推展和睦相處,互通有無的政策。」

    達延汗會這麼做,可謂是用心良苦,因為蒙古自元朝滅亡之後,分裂為韃靼和瓦剌二部。前者又稱「東部蒙古」,遊牧於漠北和漠南等地,其首領為元室後裔,即蒙古的正統皇室。

    而瓦刺部的首領則為成吉思汗的臣屬。

    這二部在明朝前期,時起齟齬,鬥爭不斷,與明朝的關係亦是時好時壞,極不穩定。

    直到正統元裔達延汗擊殺了瓦刺部的權臣亦思馬恩,統一了蒙古各部,才讓蒙古糾結多時的內鬥正式告一段落。

    說起來,達延汗不僅是結束本國內憂的大英雄,亦是結束外患,即和明朝長達百年戰亂之苦的最大功臣。

    為了致力地和明朝的和平政策,他特別聘請專人教他學習漢語,熟讀四書五經,深入大漢文化,以加速和明朝水乳交融的友善關係。

    只可惜,他的苦心與種種努力,不僅未能贏來濟農哈屯的認同,還不時遭到他的挑釁與桿格。甚至,還私下聯結各種反動勢力,企圖伺機謀奪達延汗的政權,好順遂其染指中土的狼子野心。

    展靖白聽到這,心念一轉,忽有所悟的開口道:

    「外公,這一年來,不時有人找上我,跟我索討一塊兵符,弄得我一頭霧水,莫非……此事與那濟農哈屯有關?」

    「應該是他沒錯,他早就存有不軌之心,汲汲營營地想瓜代我成為蒙古大汗。當年,他曾向我提親,說要娶你娘為妻,我知道敏雅對他並無好感,便以你娘年紀尚輕為由,一口回絕了。而宮清嵐時常陪他進宮,所以和敏雅也很熟,我看他望著敏雅的樣子,是那樣地專注癡迷,便知他對敏雅頗為動心,暗藏情衷,而敏雅……」達延汗語重心長的侃侃而談,深深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悲歎,「見他能言善道,而且才識不凡,對他的態度倒是比濟農哈屯親近些,只是,這種親近,亦不過是局限在兄妹朋友之間。直到敏雅嫁給了你爹,他深受刺激,才滿懷悵惘的離開了蒙古,重新返回中士。表面上又裝著謙謙君子的模樣,和你爹你娘結拜,暗中卻早已包藏禍心,和濟農哈屯勾結,公仇私怨一併清算。我為了防止濟農哈屯奪權,所以,在你出生那年,便將兵符放進一個特製的金鎖片中,交予你娘,做為你的出生賀禮。」

    展靖白別有領會的點點頭,「怪不得娘一再囑咐我,要我隨身攜帶那個金鎖片,不可弄丟了,而我嫌它太重,總是把它掛在褲腰上,當做佩件使用。」

    「佩件?」冷墨拉長了脖子喳呼著,「那可是一面管用得不得了,可以呼風喚雨,讓全蒙古的鐵騎兵聽令的金牌耶!你居然把它當成佩飾?你沒把它弄丟了吧!」

    「沒有。」展靖白輕輕搖頭,「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如此的重要珍貴,但,為防萬一,在離開天山之前,便將它留在古洞內,免得讓宮清嵐看見了,問東問西,徒增麻煩!」

    達延汗心寬之餘,不覺暗舒了一口氣,「幸好你機伶,否則,弄丟了,我這個大汗的寶座,恐怕便坐不穩了。當年,我未雨綢繆,將兵符藏於金鎖片中,交予你娘保管,本以為瞞天過海,萬無一失,但,濟農哈屯饒是神通廣大,不知如何探知兵待不在我手中,而故意造謠生事,說我為了討好阿諛明國,不惜連兵符都交了出去,卑顏曲膝地做明國的兒皇帝。」他停了下來,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

    「他不斷施壓,要我拿兵待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不予理會,他卻一點也不肯放鬆,表面上在諸宗藩親王面前找我的碴,私底下,卻安插了幾個親信到我這臥底。有一天晚上,我就寢之前,有人在我的酒中下了迷藥,就在我神智昏沉,四肢發軟之際,有幾個刺客模進了我的寢宮,準備行刺,就在那危險關頭,冷墨破窗而入,適時救了我。他是土默特部的親王,亦是我國最年輕的一位親王,」他說到這,隱含趣意地瞄了冷墨一眼,「我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欣賞他的豪爽義氣,便收他做乾孫子,由君臣關係進展成爺孫的關係。」

    「失敬,失敬!」展靖白微微拱手,目光熠熠地打趣道:「原來冷兄竟是一位咬著金湯匙長大的蒙古親王!」

    冷墨摸摸鼻子,尚未及說話,達延汗已搶著先機,笑著補充道:

    「他雖是親王,卻一點也不熱中政事,反倒像個野孩子,喜歡到處遊蕩,吟風弄月,活像個不受拘束的遊牧詩人!」

    展靖白溫文一笑,再度拱著手,禮多人不怪地向冷墨致意,「夢璞在此感謝冷兄對我外公的救命之恩!」

    「你甭多禮,我本來就很欣賞干爺爺親政愛民,敦睦邦交的作風,濟農哈屯雖是我的表叔,但,我可是一點也不苟同他專斷霸道,肉弱強食,窮兵黷武的思想行徑,所以,不管公義私誼,我都不容許他破壞我蒙古百姓好不容易才享有的太平日子!」冷墨認真的望著他說。

    展靖白暗暗藏起那股對冷墨油然而升的敬意,一臉深思的沉吟道:

    「如此看來,當年,買命莊血洗我家,不僅是為了宮清嵐一個人的私情怨仇,亦不只是為了製造兩國之間的猜疑,更是為了奪回那面兵符,以送其篡奪蒙古大汗的野心!」

    「不錯!」

    達延汗悵觸於心的點點頭,「他血洗展家,翻箱倒櫃,並未找到兵符,於是,懷疑兵符是在你身上,只是,你之前一直待在清嵐山莊,未在江湖走動,他們不便動手而已。」

    「我初入清嵐山莊的頭二年,碓實很少出門,大都把時間花在和宮清嵐相處,培養父子親情上,以暗暗觀察他的為人行事,就算偶爾出去,最多也是一、二個月,都是去暗中查探買命莊的暗樁及總壇所在。」展靖白眼光迷離的慢聲說道,劍眉微皴地撇了撇唇,「直到有一天,宮清嵐說他有意把他的獨生掌珠宮冰雁許配予我時,我方才暗暗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騙過了他,讓他卸除了戒心,並成功地贏得他的重視和信賴。而我正好以父仇未報,生死難卜的理由,擋下他想招我為婿的用心,並說一切等報仇雪恨之後再說,更以此為由,開始在江湖上遊走,名正言順地四處尋查買命莊的根據地。」他微微一頓,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嚨,又再繼續陳述著:

    「我費了半年的心血,緒於查出了一點眉目,得知他最大的暗樁是設在虎山,也因此被我逮到機會,暗中破壞他們的行動,得以順利擄人找上了總擅,和奪命閻君談判,訂下了這十場的賭局。」

    冷墨眼中閃過一絲洞悉的光采,「你和奪命閻君訂這十場賭局的用意,第一,無非是想以聲東擊西的方式,逼你義父進場,和你鬥法,以收『甕中捉鰲』之功。第二,讓買命莊把全部的重心移到你身上,無暇濫殺無辜,做其他勾當,而你卻可以藉此在他們手下救人,破壞他們的買賣。第三,你更可以藉此剷除他的羽翼,十次行動下來,他主要的部屬也被你折損了差不多,不管他會不會自掌嘴巴,遵守承諾告訴你他便是宮清嵐,便是殺你父母的主凶,他都得正面和你攤牌,毫無退縮的空間。」

    展靖白笑了,笑得清朗瀟然,一掃方纔的陰霾,「冷兄果然是個心細如絲的聰明人,一下子就把我這本淺薄的『天書』給摸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了。」

    冷墨半真半假的癟癟嘴,「哪裡,哪裡,展兄客謙了,在下汗顏得很,摸了半天,其實只摸到了一點皮毛,至於你的真正面貌,我還是霧裡看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呢!」

    「什麼真正面貌?」達延汗詫異地望著冷墨,「你指的是他的武功嗎?」

    「可不是,他每次與人交手,都是用一些普通不過的尋常招式,偏偏又能一招致勝,厲害得教人背脊發涼,所以,奪命閻君的幾個句魂使者,被他廢了武功,都還摸不清他的武功底細。」冷墨口沫橫飛地說到這,忽然想起一事,連忙移動目光對展靖白說:「你知不知道那個穿著一身黑衣,一路跟蹤你的人,也是買命莊的勾魂使者之一──黑魅。」

    展清白淡雅地笑了笑,「當然知道,而且他已是我的人。」

    「什麼?」冷墨驚訝過後,隨即又別有所感的搖搖頭,「怪不得,你會滿不在乎,讓他一路跟到底,他怎會中途變節易主,讓你給收買了?」

    「因為,我曾救過他一命,所以,他反過來為我效命。只是……」展清白悠悠一笑,「我要他繼續做樣子給奪命閻君看,不必改變什麼,因為,我不想讓宮清嵐起疑,我要他相信,我對他是何等的信賴,知無不言,一切動靜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一方面和奪命閻君正面交鋒,另一方面又在宮清嵐面前和他商量對策,讓他誤以為你對他推心置腹,毫無防備,可以游刃有餘的和你纏鬥,這相連環計,確實下得不錯,也確實是個釜底抽薪的妙計,難怪,你不敢和我聯繫,免得被他逮到把柄,心生疑慮。」達延汗捻著鬚髯,眼中佈滿著稱許之色。

    「另一方面,我也不願牽連你,讓你為我操心。」展靖白柔聲解釋。

    「結果,他還是為你操心了,而且連我也一塊牽連下去了。」冷墨半開玩笑的調侃道。

    達延汗不以為意的掀眉一笑,「咱們是血濃於水的爺孫關係,你為我設想周到,我又豈能不為你牽腸掛肚呢?何況,這件事原本就不單純,我要置身事外,恐怕也難了。不過,你的苦心,外公雖然明白,只是有個人,你可得費神好好向她解釋一番,否則,她的滿腔委屈,只怕如天山的千年冰雪,難以消融呢!」

    展清白心明雪亮,立刻聽出了達延汗的弦外之音。「外公,你說的可是彭姑娘?」

    達延汗故作不解地皺了一下眉頭,「哪個彭姑娘啊?」

    展靖白的俊臉微微泛紅了。「就是那個……」

    「那個讓你情難自己,不時徘徊在她的繡樓外,吹簫傳情的美嬋娟彭襄妤彭姑娘是嗎?」達延汗犀利洞燭的笑問道。

    展靖白連耳根都跟著灼紅了。「外公,你何必逗我,明知故問呢?」

    達延汗豁然大笑,「好,我不逗弄你,我讓你自個兒去跟她說個分明!」跟著,他掀開了門簾,帶展靖白走了進去,冷墨也跟著掀簾而入,湊起熱鬧了。

    彭襄妤半靠在床榻上,背後墊著一個綠巾枕頭,低垂著二排濃密的羽睫,在略嫌蒼白的容顏上微微顫動著,映出了二道美麗的睫影,平添了一抹纖柔清新,我見猶憐的韻味。

    「彭姑娘,剛剛我們在外頭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吧?」達延汗神色和靄的望著她說。

    彭襄妤抬起眼臉,對展靖白視若無睹,以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對達延汗說:

    「多謝大汗的救命之恩,這份恩德,小女子終身謹記,沒齒難忘,現傷勢已無大礙,不便叨優,請容我就此告辭。」說著,她掀開棉被,急著下床,卻因氣血仍虛,一陣量眩襲來,讓她搖搖晃晃,站立不住,不勝踉蹌地向前傾倒,這一倒,便倒進了展靖白適時伸出的臂彎中。

    彭襄妤頓時面染紅霞,窘困不已,不由又羞又惱地命令道:

    「你……你放開我!」

    冷墨卻一臉戲謔地對展靖白眨眨眼睛,「不能放,放了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大驢蛋!」

    「我知道。」展靖白輕輕笑道,雙臂箍緊,毫不避嫌地將彭襄妤摟個滿懷,讓她毫無掙扎的空間。

    彭襄妤那張嗔意流轉的容顏更加嫣紅了,嫣紅得像漫天燒得正艷的彩霞。「無賴!」她沒好氣的脫口罵道,聲音聽起來卻像蚊子的低吟。

    達延汗胳臂肘往內彎,直截了當的替展靖白說項了:

    「彭姑娘,請看在老夫的薄面上,饒我這個無賴外孫一回如何?他為了報仇,連我這個最親的外公,都狠得下心不聞不問,你應該明白這其中的原委苦衷,知道他對你並非如表面上所展現的那般無情了吧!」

    彭襄妤只是紅著瞼,意態躊躇的輕咬著唇,沒有作聲。

    冷墨又不甘寂寞地敲起邊鼓,充當穿針引線的和事佬了。「彭妹妹,你就給干爺爺一個面子嘛!何況,這個無賴小子,可也為了你,做了不少看似無情,實卻多情的事呢!譬如特地在丁山結廬而居,沒事就跑到你的繡樓外吹簫傳情,沒事就替你摩拳擦掌,修理幾個不帶眼的惡客,甚至為了見你一面,他還不惜把自己扮成一個寒傖落魄的失意老頭,故意喝醉酒,讓你收容照顧,以解那難以煎熬的相思之苦呢!」

    彭襄妤芳心震動地抬起粉臉兒,既驚且疑地望著展靖白,「原來,白老伯是你易容改扮的?」

    「是的,為了見你,為了避人耳目,我只好裝成一個糟老頭兒,以靖白的白為姓,以我的字號夢璞為名,化身為白夢璞這個老頭兒去和你接觸!」展靖白目光綿綿地望著她說。

    彭襄妤的心情十分複雜,好像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全部都湧進了她不堪負荷的心扉深處,讓她忽冷忽熱,忽喜忽悲,一時芳心如麻,柔腸百轉,不能自休。

    在這微妙的一刻,冷墨卻頑皮地揚揚眉,拍拍展靖白的肩頭,「好了,哥哥我已經替你開了頭,剩下的甜言蜜語,由你自個兒去說,我不在這聽你們肉麻當有趣,」說著,他笑嘻嘻地轉向了達延汗,「干爺爺,咱們到前面巷口的那家酒肆去喝它二罈酒如何?」

    達延汗豪氣干雲的笑道:

    「二罈酒哪夠我喝?起碼五、六壇才夠勁,咱們來拚拚看,叫它個七、八壇竹葉青,看看誰先醉倒認輸!」

    說著,他們雙雙落拓豪邁地掀簾而出,把一室的幽靜,還給展靖白和彭襄妤這對情路迢迢,千回百轉的有情人。

            ☆        ☆        ☆

    達延汗和冷墨一離開,杏臉泛紅的彭襄妤立刻睜大了一雙美眸,又嗔又羞地再次命令展靖白放開她。

    「你放開我!你這樣摟著我不放,成何體統?」

    展靖白卻耍賴地軒軒劍眉,星眸含笑地瞅著她說:

    「我抱著自己的未婚妻,有何不妥?」

    彭襄妤挑起了柳眉,昂起了下巴,「誰是你的未婚妻?你少信口雌黃?!」

    「你手上戴著我送你的鳳紋指環,就是最好的證明啊!」展靖白神閒氣定的微笑著,漂亮深遂的眼瞳裡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彩。

    彭襄妤驚愕地看看戴在左手中指的那只暖玉指環,臉紅得像朵盛開的扶桑花。「這是白老伯送我的紀念之物,又不是……」她又急又氣,未經思量地爭辯著,隨即又止了口,連耳根、頸項都潮紅成一片。「你!你耍詐!」說著,她已不勝羞惱地作勢欲拔下那只指環。

    展靖白卻牢牢地捉住她的柔荑,「你要拔下它,可先得拔下另一樣東西才行!」

    「什麼東西?」彭襄妤杏眼圓睜地質問道。

    展清白雙眼亮晶晶地凝注著她,薄薄的唇角輕漾著一抹神秘而溫柔的笑意,「那樣東西,早在禹陵山道初會時,你就牢牢地將它套在我的心坎上,從此為你眠思夢想,情難自休!」

    彭襄妤聽得心旌動搖,醺然若醉,差點把持不住感情的防線,毫無條件地對展靖白丟盔解甲,豎起白旗。

    其實,當她坐在床榻上,靜靜聆聽著展靖白一字一淚敘述著他慘遭滅門,虎口餘生的經歷時,她為他的遭遇難過、心痛、落淚,更為他艱苦卓絕,屈身事仇的膽識和智慧折服,想到自己,想到寧陽侯狄雲棲曾為了對付劉瑾所做的種種犧牲,將心比心,她早就不怨展靖白了。只是,她的矜待,她的尊嚴卻仍在負隅頑抗,築成一道不容易逼近的護城河,自欺欺人地守衛著她那一顆早已軟化,早已寬宥,早已淪陷的芳心。

    她飛快地垂下眼瞼,掩飾著內心的波動,故作淡漠地譏諷他,「你胡說些什麼?一會待我冷酷無情,形同陌路,一會又口蜜腹劍,像個用心良苦的癡情郎,你當我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下賤女子嗎?」說若,說著,她已淚聲輕咽,不勝幽怨地紅了眼圈。

    展靖白大大心痛了,「襄妤,我怎敢如此看待你,上天明鑒,當我不得不用那種冷酷的態度待你時,我的心是承受著如何深劇的痛苦和煎熬啊,倘若,我真將你現為那般不堪的女子,我又何必煞費苦心地扮成白夢璞,不斷地鼓勵你,暗示你,甚至還編了一段莫須有的故事,含沙射影地提示你,一個溫柔的男人,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會翻臉成讓你寒心徹骨的冷面人,你仔細回想,用心琢磨,當能體會我的處境和苦心吧!」

    彭襄妤的心弦震盪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宛如浸淫在一池漾滿了蜜漿的溫泉中,可是,她的理智卻不肯讓她輕易向展靖白拱手臣服,偏要故作矯情地為難他一番。

    「都怪我太傻,一時不察,讓你這個善於作戲的高手給唬得一愣一愣地,讓你得了便宜,扮個什麼為情所苦的糟老頭,還賣乖地騙取了我的同情心,讓你裝瘋賣傻抓著我的手,煞有介事地叫嚷著:如玉,如玉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名字戲弄我!」

    想到三天來空望著蕪湖,痛失愛人的那般柔腸寸斷的痛苦,面對著失而復得,嗔怨難消的佳人,恍如隔世的展靖白,只有深深的感恩和憐惜,於是,他拿出了誇父追日的堅定和耐性,不氣不餒,不慌不忙地對伊人陪著笑臉,柔情萬縷地解釋著:

    「我口中的如玉,便是你這位讓我魂縈夢繫,情有獨鍾卻又無法表白的顏如玉啊!」

    彭襄妤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她索性低著頭,極力掩飾自己的嬌羞和那抹已無法藏住的甜蜜醉意。

    「你滿腹詭計,說話前後矛盾,反覆不定,誰知你這會兒說的是不是真心話?還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的隨性之語?」她咬著柔唇,雞蛋裡挑骨頭的反駁道。

    展靖白轉轉眼珠子,倏忽改弦易轍地故意斂著眉峰,發出一聲輕歎:「唉!看來,任憑我說破了嘴,你都不肯回心轉意,饒恕我這一回,也罷!也許,我們真是無緣,夢璞不敢強求,待報了大仇,便看破紅塵,剃度出家去也!」說著,他神色頹然地再度搖頭悲歎,鬆開了雙手,看也不看彭襄妤一眼,便車轉身軀,準備掀簾離開。

    彭襄妤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輕易地打了退堂鼓,心中一急,不由脫口而出,「等等,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人了?」

    展靖白心中暗笑,表面上卻故作費神的轉過身來,彬彬有禮地向彭襄妤抱拳問道:

    「不知彭姑娘還有何吩咐?」

    彭襄妤一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由襄妤改成了彭姑娘,心中沒由來地掠過一陣悵然若失的酸澀,語氣也多了一絲莫名而讓人心疼的哀怨。「你……你還沒把這只指環拿回去呢!」

    「夢璞無意取回,任憑姑娘隨意處置,倘若……」展靖白淡淡地撇撇唇,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態,「姑娘嫌它礙眼,便將它扔進山溝中棄之無妨,反正……它對你已沒什麼意義了,不是嗎?」

    「你……」彭襄妤的心反倒亂如一團糾結不清的綿絮了。「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該如何說呢?」展靖白神情蕭索地苦笑道,看著騎虎難下的彭襄妤,明明焦慮在心,卻又故作逞強的模樣,他真是又愛又憐,又有著些許無奈。「對了,我這兒有一樣你的東西,應該還給你,反正,等我剃度當了和尚,留著它亦屬枉然,只是徒增傷感而已……」說著,他已從懷袖內拿出那支碧玉簪子,遞到彭襄妤的面前。

    彭襄妤渾身顫悸地瞅著他,輕咬了一下嘴角,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她一直以為那支簪子是墜在蕪湖時失落的,沒想到,竟是被展靖白別有心思的取了去,「你……你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須臾不離?」

    「不錯。」展靖白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眼中溢滿了眼份教人心顫神移的深情與溫柔。

    彭襄妤暗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滿腔酸楚的悸動,「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讓我喝那壇太湖的桂花釀,還說了那番刻薄的話來羞辱我?」她的聲音隱隱顫抖著。

    「因為,那罈酒被宮冰雁下了毒,我既不能讓她害了你,又不能讓她看出我對你的情意,所以……」展靖白語音嘎啞的解釋著,「我只好用那種輕蔑不屑的方式來替你喝下毒酒。」他見彭襄妤淚眼瑩瑩,不勝動容的模樣,便打鐵趁熱向她訴說自己的心聲,以期能徹底消洱伊人心中的疑雲和怨懟。

    「襄妤,你能不能法外施恩,耐心聽我傾吐自己的心曲,聽完之後,你若是不肯寬宥我,我會拿回那只指環,從此退出你的生命中,不再騷擾你。」

    彭襄妤心中早就在吶喊著:我早就投降了,我早就原諒你了,但,她只是噙著淚,默不作聲,不勝楚楚地點點頭。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所背負的血海深仇,為了報仇,我經過師尊東初老人的千錘百煉,練就了絕世武功,遊走江湖,所戰皆捷,難逢敵手,也真的以為自己的心已到了滴水不穿,金剛不壞的地步,豈知……」展靖白幽深如潭的眸子掠過一絲嘲謔,「自在禹陵山道見了你,你的美麗,你的傲骨,你的溫婉,如春雷驚蟄,驚若翩鴻,在我平靜無波的心湖裡捲起了萬丈波濤,從此魂縈夢繫,無法太上忘情。明知道自己沒有談情說愛的本錢,但,我還是無法打敗你不時徘徊在我腦海中的倩影,這種魂夢為勞,既甜蜜又苦澀的滋味,讓我深深地體會到什麼叫做『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暗中跟著你到了紹興祭祖,到了秦淮河畔,又情不自禁地在你銹樓外徘徊吹簫,傳送著我深藏在心中,卻難以坦然表白的萬縷情意。我知道你為了報仇,為了替國家除好,不惜委曲求全,在青樓賣笑陪酒之後,我對你的敬意和憐惜更是加深了幾分,自劉瑾死後,自狄雲棲和唐傲風相繼成家之後,我怕你被人欺侮,所以,又暗中和小喜子搭上了線,要他每天傍晚到迎翠樓對面的掬香茶館向我報告,好替你出手教訓那些胡攪蠻纏的惡客。我遲遲不敢現身見你,一來是顧慮自己背負著血債,吉凶難料,不敢誤了你終身的幸福,二來,確實是怕累你受殃,除了買命莊那些潛伏在暗處窺伺的對手外,宮清嵐的女兒也是我最大的顧忌,她對我癡戀成狂,懷有一股極強烈的佔有慾,再加上心胸狹窄,偏激善妒,只要是我喜歡的一切人事物,她都視若仇敵,極盡能事地毒殺破壞,讓我不得不拚命壓抑自己的感情,免得屢次犯下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的錯誤!」

    彭襄妤眸光如水地望著他,「這就是她帶了毒酒,刻意跑到迎翠樓會我的原因?」

    「是的!」展靖白痛楚而沙啞的應道。「所以,我並不是個善於作戲的高手,我騙不了宮冰雁,騙不了小喜子,騙不了濟農哈屯派來的蒙古殺手,甚至騙不了狄雲棲,唯獨騙過了我最在乎的你,讓你傷透了心,又差點枉送了性命!」說到這裡,他艱困地對彭襄妤擠出一絲澀然的苦笑,屏息凝神的說道:「現在,我已經說完了我的隱衷和心曲,你……肯原諒我這個有著滿腹苦衷,滿腹顧慮的吹簫郎嗎?」

    彭襄妤淚眼凝注地望著他,強忍著滿心沸騰的柔情與悸動,故作沉靜地拔下了那只指環,交到展靖白的面前。

    展清白的臉部肌肉跳動了一下,「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他瘖啞乾澀的問道,幾乎沒有勇氣伸手取回那隻鳳紋指環。

    彭襄妤輕輕柔柔地搖搖頭,眼波中流轉著一抹教人醺然神往的醉意。「我早就原諒你了,只是,我要你取下它,親自為我戴上,再無任何隱衷,任何顧忌,讓我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你的心!」她吐氣如蘭,溫柔如夢的說道。

    展靖白髮現自己的心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他閉了一下眼眸,帶著不敢置信的暈眩和狂喜,睜開了一雙璀亮深邃而水光蕩漾的黑眸,伸出微微發顫的手,為彭襄妤套上了那只指環,然後,他緊緊抓住了那只柔若無骨的小手,往懷中一帶,在心醉神馳,疑真似幻的撼動中,俯下頭,深深吻了她。

    彭襄妤淚光迷濛的伸手攬著他的頸頊,全心全意地回應著他,在心底發出了一絲幽然若夢的歎息,她終於等到了她的吹簫郎!

    經過了漫漫曲折的情路,在這石光電火,兩情繾綣的一刻,她終於體會到什麼做叫金嵐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滋味了。

    這滋味甜得如蜜,熱得似火,讓人芳心酣醉,神魂飄然,縱然曾有過千般淒冷的委屈,也都被這份心心相印的摯情撫平了,熨貼著兩顆撲撲直跳的心,在耳鬢廝磨的溫存和暈陶中,再次深切地領受到愛情的旖旎與甜美。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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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愛情的滋潤下,在展靖白這個精通醫理的吹簫郎細心醫療照顧下,彭襄妤的傷勢好得特別神速,整個人神采奕奕,更顯得柳眉如畫,杏臉含春,娉娉婷婷,宛如一支臨風玉筍,美得更加清新嫵媚,楚楚可人。

    三天後,展靖白和彭襄妤易容改裝,打扮成一對貌不驚人的中年夫婦,和達延汗、冷墨騎著四匹驃悍的紅棗馬,離開了皖南,朝西北而行。

    連月兼程趕路,風塵僕僕,除了打尖食宿外,他們馬不停蹄,不敢耽擱太多時間。

    到了接近隴山的一條三叉路口,他們四人才分道揚鑣,展靖白和彭襄妤繼續向西行,而達延汗及冷墨則策馬北行,返轉蒙古。

    展靖白和彭襄妤疾馳了十天之後,終於來到了天山山腳下,他們先在一間簡陋建搭的茶店中用膳,品嚐著抓羊肉、馬奶子、酸奶疙瘩等風味獨特的當地飲食。

    然後,他們向純樸耿直、笑臉迎人的店主借了一間小憩的陋室,換回了本來面目,再繼續策馬上山。

    彭襄妤圍著一件銀白色的貂毛披風,和展靖白握著韁索,夾緊馬腹,一前一後地進入了一個白雪皚皚,銀裝束裹、美不勝收的水晶世界。

    但見雪峰插雲,冰川晶瑩,危崖聳立,泉瀑淙淙,松林、冰峰、湖水,在夕陽的輝映下,色彩斑斕多姿,猶如人間仙境。

    彭襄妤遊目聘思,看得目眩神移,驚贊莫已!

    到了半山腰,那個他居住了長達六年多的古洞時,展靖白柔情脈脈看了她一眼,體貼入微地扶她下馬,將二匹紅棗馬掛在一棵形貌峻奇、直干參天的古松下,走到洞門口,在左下角一塊微突的石壁上,輕輕拍了三下,洞門自動開啟,露出了一幕更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的絕妙奇景。

    一株潔白的石筍猶如體態輕盈的仙女,曼妙婀娜地玉立在洞巖中,洞頂倒掛著一朵大型的金鐘花,金鐘花的後面還飛舞著一隻美麗的綵鳳,一隻碓赳赳的石獅子趴俯在石花簇擁的石松下。

    這些千奇百怪的鐘乳石,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巧手下,構成一幅又一幅奇麗無儔,令人拍案叫絕的圖畫。

    好像全世界的翡翠、琥珀、珍珠、瑪瑙、玉石一下子全「堆」到了眼前,美得讓人屏息而不忍移目。

    展靖白似乎頗能體會彭襄妤的感受,他輕輕攬著她的香肩,指著那位翠帶迎風的仙女,語音溫柔的淺笑道:

    「你覺得她美嗎?我倒覺得她不過是一具冰冷的美人石,不若你美得真實,美得讓人有種不虛此生的喜悅和感動。」

    彭襄妤聽得芳心如醉,桃腮微暈,不覺嬌柔地垂下了螓首,「夢璞,你把我說得太好了,其實……」她羞答答地望著自己的羅裙,「我是邀天之倖,長得還差強人意而已,焉敢以美人自居,自詡?!」

    「差強人意?」展靖白不敢苟同的輕笑了一聲,無限深情地抬起她的下巴,輕吻了她的鼻尖一下,「有誰不知你是個艷冠江南,絕世無雙的天仙美人,多少男人愛慕著你,卻都難得佳人一笑,而夢璞一介儒生,竟能得你相知相許,這才是真正的邀天之倖呢!」

    彭襄妤不勝嬌怯地連耳根都為之滾熱了,醉意盎然又無處藏羞的她,只好輕輕掙脫了展靖白的臂彎,顧左右而言它地轉移話題,「你以前是睡在哪?這石洞究竟有多大呢?會冷嗎?這真能住人嗎?」她像個連珠炮似地,提出一連串的疑問。

    展靖白但笑不話,取出了火折子點燃之後,輕輕握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約莫走了一里多路,在目不暇給的天然奇景中,彭襄妤看見了一棟由小石頭搭蓋而成的石屋,石屋之前有一塊巨大的石壁聳立著,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屏風,屏風上雕鏤著許多美麗的浮雕,像青龍盤旋,又像鯉魚悠遊,更似仙女散花,花案浮凸,栩栩如生。

    在屋內更是別有洞天,石桌、琴棋書畫、文房四寶,一切生活物品,樣樣不缺。

    彭襄妤望著陳放在石桌上的古琴,不由一陣驚喜,解開了琴囊,輕輕地撥動了幾下,發出了幾聲錚錚的琴音。

    「你知道我此刻最想做的是什麼?」彭襄妤抬起眼簾,盈盈如水地瞅著他。

    展靖白心弦一動,無盡溫柔地望著她,「是什麼?」

    「和你一簫一琴地合奏著南宋詞人周萬泉的『一剪梅』!」

    展靖白眼眸閃閃發亮,滿懷喜悅地取出洞簫,輕輕就唇,與彭襄妤凝眸一笑,脈脈含情地吹奏這支意境纏綿的曲子。

    在琴簫和嗚,神魂飄然的心曲交流中,細細品嚐著這份你儂我儂,特煞情多的醉意。

            ☆        ☆        ☆

    他們待在天山石洞中,像一對濃情蜜意的神仙眷侶,度過了三天最原始、最甜蜜、最愜意的日子。

    這三天,他們有時撫琴吹簫,有時默默無語地依偎在一起,享受著無聲還勝有聲的兩情世界。

    有時攜手漫步,到西山觀松,到南山望雪,到天池探幽,他們流連在晶瑩如玉,雲彩如雲,白練垂空的仙境中,四目凝注,形影相貼,常有渾然忘我,不知身在何處的奇異感受。

    若非滾滾紅塵裡,尚有許多未了的責任,正待他們奔波解決,展靖白真的不想離開這裡,只想永遠留在他的石洞中,和彭襄妤無憂無慮地廝守到老,過著「松風吹解帶,紅袖伴耕讀」的隱士生活。

    讓一切的恩怨塵勞,俱泯在松風水月的寧靜中,俱泯在兩情綢繆的甜蜜中。

    但,他們都不是那種因私忘公的人,帶著金鎖片,他們再度縱馬下山,不畏征塵之苦地趕到了蒙古,趕到了達延汗位於察哈爾部的皇宮。

    而達延汗正接獲密報,濟農哈屯準備糾集幾個和他私交甚篤的領主,率兵前往皇宮,以高壓的手腕,逼達延汗出示兵符,否則,就要發動兵變,奪取蒙古大汗的寶座。

    幸虧,展靖白和彭襄妤及時趕到,讓他們搶著先機,得以先發制人,派出精銳的禁衛軍,圍堵他們進宮,一舉擒獲濟農哈屯和幾個主謀者,送到達延汗和宗藩部面前治罪。

    達延汗先在所有親王、領主、宗藩面前公然出示兵符,堵住了濟農哈屯的嘴巴,讓他啞口無語,無以再賣弄唇舌,挑撥離間。

    再者,他抓出了濟農哈屯潛伏在自己身邊的一名細作,策動他們撥亂反正,出面指控濟農哈屯的罪狀,從如何勾結買命莊,如何暗殺明、蒙二國的王公要臣,蓄意製造事端,挑起二國的戰火,並進一步謀奪蒙古大汗的寶座,揮兵南下,血洗中土等等不軌的陰謀,一一直陳,並佐以人證、物證,讓陰險殘暴的濟農哈屯無言以對,只能灰頭土臉、神情懊喪的俯首認罪。

    一場差點釀成禍事的內鬥就此消弭於無形,達延汗欣慰之餘,不由開懷地拉著展靖白的手,向排列在大殿兩側的諸王眾將,介紹他的真實身份。

    眾人一聽他是達延汗的外孫,敏雅公主的獨生子,不覺驚喜交加,歡聲雷動,以蒙古人最直接的方式,表達著他們對展靖白的喜愛和熱情。

    有幾個曾經護衛過敏雅公主的老將領,甚至還老淚閃動地對展靖白獻上哈達,以宣洩內心沸騰的感情。

    達延汗臉上的笑容不斷擴大,一股莫名的驕傲和狂喜,讓他當眾宣佈,要在土默特的行宮為展靖白和彭襄妤舉行婚禮,讓全蒙古的百姓共同分享大汗的喜悅。

    大殿上又掀起一陣如雷的震動,彭襄妤透過冷墨的翻譯,方才意會,不由喜盈盈、羞怯怯地垂下了酡紅的粉臉,渾身滾燙地望著自己的粉靴凝然不動,任一顆顫抖而滿懷嬌羞的心,在轟然的笑鬧聲中,飄到了雲端上。

            ☆        ☆        ☆

    當彭襄妤和展靖白獨處時,她立刻敏銳地察覺到展靖白異於尋常的靜默。

    「你有心事?」彭襄妤靜靜地凝視著他,輕輕伸出柔荑撫摸著他那微蹙的眉峰。

    「我……」面對著香腮微紅,無限柔艷的纖纖麗人,展靖白一時柔腸萬緒,有著滿腹難以出口的矛盾和疑慮。

    彭襄妤卻是個水晶心肝,善解人意的妙人兒,她微微抿唇,對展靖白露出了溫婉而心意洞燭的微笑。

    「你不想那麼早和我成親是嗎?」

    「我……」展靖白心神一凜,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彭襄妤輕輕搖頭,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唇上,「你不必說,我完全瞭解你的心思,你想等報完仇,結束了所有的恩怨糾葛之後,再與我無牽無掛的成婚,免得……」她幽柔一笑,「有個萬一,你怕會誤了我的終身幸福,是也不是?」

    展靖白微微頷首,深遂迷離的眼眸中溢滿了痛楚和祈諒。

    彭襄妤再度搖了一下頭,她深深地望著他,「我不接受你的顧慮,我要嫁給你,我要做你的新娘子,這是我今生唯一的夢想,你忍心撕碎它嗎?」她的聲音婉轉動人而輕柔如夢,展靖白再度張嘴欲言時,她飛快地再次摀住了他的唇,柔情似水,又堅如磐石的告訴他,「夢璞,你別想阻止我現在便要嫁給你的決心,你以為你若有個萬一,我還能移情別嫁嗎?在我非君莫嫁,甘願為你生、為你死的情況下?我能嗎?」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兩泓秋水漾著一層迷濛的薄霧,「所以,你不能那樣苛求我,這輩子除了你,我是別無幸福可言,你若真的愛我,為我設想周全,你便得背上這個甜蜜的負擔,與我拜堂成親,然後,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因為,你便是我整個世界,我要你清清楚楚的知道這點,別企圖抱著任何萬一的想法。」

    「襄妤……」展靖白心旌震動地摟緊了她那柔軟織盈的身子,「我該拿你如何是好?我實在不想帶給你任何陰影,任何不幸啊!」他輕輕摩挲著她的髮絲,語音沙嘎地呢喃道。

    「那就好好娶我,好好的保護自己,戰勝宮清嵐,戰勝買命莊所有的仇敵,」彭襄妤無限溫存的撫摸著他的下巴,「你知道嗎—夢璞,我不是那種嬌嫩、不堪一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之驕女,我不會被命運打倒的,只要能做你的妻子,一天便是一天的幸福,我只有這麼小小卑微的奢求,你也忍心剝奪,不肯成全嗎?」

    展靖白的眼眶濕潤,噎凝無語了,在一片血脈僨張的柔情翻湧中,他輕輕捧起她那美得令人心痛的嬌顏,不停不停地吻著她,從那二排簾絨似的彎長羽睫,游移到美麗入鬢的二道秀眉,順著白晰柔膩的嫣頰,一路降落到她那嬌艷欲滴的櫻唇。

    在這番令人心神顫悸,暈然陶醉的擁吻中,展靖白投降了,所有的顧忌,俱在彭襄妤柔柔的,濃烈的,溫雅的,固執的情意纏綿中,化為一絲輕歎,一縷塵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        ☆

    為了籌備婚禮,蒙古各部族都陷於一種忙碌、歡騰的喜氣中。

    土默特部(萬戶)的蒙古百姓更是樂得手舞足蹈,提前跑到大草原上,舉辦著各項傳統的慶祝活動,例如馬刀舞、安代舞、盅碗舞,節奏歡快,舞步輕捷地宣洩著他們的熱情與豪爽。

    因彭襄妤父母過世,所以,便由冷墨及其姑嬸等長輩充當女方的親人,而他的穹廬(現稱蒙古包)亦暫做為女方的住處。不消說,達延汗位於土默特的行宮,便是男方迎娶新娘的新居。

    婚禮前夕,女方這邊來了一位令人驚喜的貴客,那便是是彭襄妤的義兄唐傲風。

    他笑意燦然地對滿臉暈紅,醉意流轉又不勝羞怯的彭襄妤,送上了無限深摯的祝福,並送了一隻價值匪薄的翡翠鐲子做為賀禮,還有一條翡翠鏈子是狄雲棲托他轉贈的。

    他的出現,讓彭襄妤更加歡悅,整個臉龐煥著一層出奇美麗而醉人的光華。

    冷墨和唐傲風更是一見如故,二個同樣落拓不羈,幽默詼諧的遊俠兒,便成了英雄惜英雄,好漢惜好漢的莫逆之交。

    婚期當日,達延汗的行宮格外熱鬧,門口的兩根旗桿上,拉著一條繩子掛上了五色旗,諸王將相穿上了最華麗的錦袍向達延汗祝賀。

    達延汗穿著一襲白粉繡金線的皮服,衣領和袖口鑲嵌著紅寶石和綠松石,頭戴白金答子軟帽,看上去既威儀又高貴,眼角、唇畔溢滿了歡悅的微笑。

    兀艮哈部的親王代表眾親友,向達延汗獻上了整羊、甄茶、布匹及錢幣,然後,眾人入座,擺開席宴,接受達延汗的招待,並由達延汗的長子尼齊蒙克為主婚人,再加上娶親人、祝頌人、伴郎等輪流敬獻哈達。

    一直到夕陽落山,娶親的隊伍,才浩浩蕩蕩地出發。他們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到門前的瑪尼宏五色旗下,聽著祝頌人唱著莊嚴感人的頌弓箭歌及頒駿馬歌。

    入境隨俗的展靖白身穿一襲紅鍛長袍,腰束金黃色寬帶,足蹬長靴,右肩跨弓,腰間繫有裝著五支箭的箭筒,並隨身帶著哈達,在祝頌人的引導下,直奔女方的穹廬。

    經過了點燃篝火,祭禮天地,閉門拒婿的傳統風俗之後,男女雙方的祝頌人開始進行婚禮最精采的對唱部分了。

    只聽得女方的祝頌人和伴娘們引吭高唱了一段:

    什麼象徵著潔白無瑕?

    什麼標誌著幸福榮華?

    這樣的禮物是什麼?

    你可把它帶到姑娘家?

    男方這邊立到答唱:

    清晨純潔白淨的鮮奶,

    正午釀得更加甘甜,

    晚上變成醇香的酥油,

    這珍貴的禮物全部帶來。

    女方又繼續高歌發問:

    千里草原上遠近馳名,

    奔騰飛躍神速如鷹,

    為迎娶美麗的姑娘,

    你們可曾帶它來臨?

    男方又立刻回唱:

    成吉思汗聖主的馬群裡,

    能選出白玉色寶馬駒,

    馳騁藍天雲間的千里馬,

    現已牽引到這裡……

    如此幽默婉轉地答唱一、二個時辰,女方親族方才放新郎倌過關進屋。

    進門後,展靖白先向佛像叩首,然後向權充女方家族的唐傲風、冷墨及冷墨的姑婆獻上哈達、禮品。

    跟著,又換上另一件紅鍛錦袍,戴上紅纓帽、履官靴,接受女方的茶點款待。

    通過「求名問庚」的儀式之後,晚宴正式開始,女方的小伙子們端上了一個半生不熟的羊脖子,內穿一根柳棍,要展靖白掰開。

    展靖白輕輕鬆鬆地取出了木棍,循著骨縫掰開了。然後,在眾人鬧烘烘的鼓噪聲中,和不勝羞赧,滿臉霞光的彭襄妤共啃著那個羊脖子。

    通宵達旦的鬧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經過了「阻婚」,「綰頭爹娘排難」的程序,彭襄妤穿上了大紅牡丹繡花緞襖,紅羅長裙,頭戴紅黑織棉製成,頂上綴滿寶石、珍珠的冠帽,蓋上艷紅的喜帕,在眾人齊唱的《送親歌》中,隨著展靖白騎上了駿馬,離開了冷墨豪華的穹廬。

    到了達延汗的行宮,他們先在外圍環燒三圈,雙雙通過二推旺火,一來象徵彼此堅貞不渝的愛情,二者取其避邪消災,興旺發達之意。

    祭灶之後,彭襄妤向達延汗行禮跪拜,跟著和所有的男方親族相見問候,互獻哈達、禮品。

    禮成之後,達延汗在行宮大廳舉行豐盛的酒宴,不僅備有全羊、奶食,所有菜餚俱是成雙擺上,講究九碗八蝶的吉數。

    展靖白手執酒壺,彭襄妤捧著酒杯,逐一向賓客敬酒。

    而所有的佳賓,有人彈三弦,拉四胡,奏馬頭琴,一面暢飲,一面高歌。

    冷墨和唐傲風則拿起酒杯和筷子,合著歡快悠揚的琴聲敲打著,有些年輕的小伙子,甚至接捺不住狂舞的癮頭,紛紛跳進了廳堂中央,步伐奔放灑脫地跳起了筷子舞,在騰跳揮手中,展現了蒙古男兒那驃悍、剛勁的力量美。

    眾人歡歌勁舞,杯盤交錯,直到深夜還欲罷不能……

    而一對早已醺然若醉的新人,卻悄悄坐在紅燭搖曳,浪漫旖旎的洞房內,望著彼此深情的眼眸,在耳鬢廝磨的輕憐蜜愛中,合上了火紅的羅帳,進入了一個狂野香艷而如癡如夢的幻境裡,展開一場身心契合,水乳交融的歡愛之旅。

            ☆        ☆        ☆

    三天後,唐傲風帶著展清白的一封密函,離開了蒙古大漠,返回京城。

    一個月後,展靖白和彭襄妤也在達延汗,及所有蒙古諸王將相的歡送下,離開了蒙古,來到了狄雲棲位於玉泉山的府邸。

    二對郎才女貌的璧人,在無限歡悅的氣氛中,分享著彼此融於笑語中的關懷之情。

    狄雲棲的嬌妻曲琬蘿,知道彭襄妤終於嫁給了她的吹簫郎,更是笑得嫵媚生風,不停拉著彭襄妤的手,向她訴說著滿心的喜悅和欣慰。

    展靖白見了狄紫管、狄紫-這一對漂亮可愛的孿生兄妹時,憐愛萬分,不由輪流抱著他們,與牙牙學語的一對奶娃兒,比手劃腳地嬉笑著。

    看在彭襄妤眼中,真是既羨慕又有著一絲難掩的不安,盤旋在腦海中的,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展靖白臂彎裡抱著一個同樣粉妝玉琢的嬰孩,而那個孩子是他們共同孕育的結晶……

    想到展靖白明天就要離開北京,前往皖南,和買命莊的莊主奪命閻君決戰,此事,在唐傲風離開蒙古時,他便已鄭重委任他下達戰書,一切恩怨皆在齊雲山紫霄崖的比鬥中清算了結。

    沒由來地,她打了個冷顫,不願去想任何對展靖白不利的情景狀況,她知道他武功非凡,她也知道他冷靜沉著,智慧過人,所以,她應該沒什麼好掛慮,好操心的,但,她就是無法排除那股盤踞在心頭的不安,任她用盡了全身所有的氣力去抵抗,「它」總是陰魂不散,如影隨形……

    用過晚膳,展靖白和狄雲棲在書齋密談,討論著應付買命莊的計畫。

    曲琬蘿和彭襄妤則待在絳雪樓聊女人家的貼己話,一直到她的小女兒紫-哭著要娘抱時,彭襄妤才托辭離開了絳雪樓,返回到狄雲棲借他們夫婦居住的涵碧閣。

    當她坐在銅鏡前,托著香腮,悄然凝思時,展靖白已推門而入,徐徐走到她的身後,望著銅鏡內那張眉黛含煙,令人憐愛的容顏,他心弦一陣蕩漾,不由伸出雙臂,從背後緊緊摟著她那幽香襲人的嬌軀,沿著她的耳垂、頸項、下巴吮吻著,如彩蝶掬飲著花蜜般,一路吻上了她的粉頰,她那嫣紅微顫的小嘴,吻得彭襄妤面泛紅霞,呼吸急促,心頭小鹿一陣亂撞,只能如癡如綿地伸出羞澀的小手,頭昏目眩地反應著他……

    直到展靖白心跳如雷,血氣翻湧地攔腰抱起了她那輕盈纖柔的身子,掀開了翠綠色的羅帳,溫柔之極地放下了她,情難自己的彭襄妤方才打了個輕顫,她雙頓如火地低喚了一聲:

    「夢璞,我……」

    展靖白緩緩搖頭,「別說話,讓我好好的吻你,吻去你眉宇之間的憂愁,吻去你所有的煩惱……只留下我的愛。」他的眸光是如此的溫柔,像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緊拴住了彭襄妤酸楚悸痛的心,她淚盈於睫地微張著紅唇,未及言語,展靖白已飛快地俯下頭,捕捉住她那張紅灩灩,欲語還休的小嘴,任灼熱而溫存的吻,灑滿了她的臉、她的身、她的心,烙印著無數深情的印記,以最深摯、最熱情、最實際的方式,吻去了彭襄妤的惆悵與不安。

            ☆        ☆        ☆

    尊前擬杷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

    握著展靖白留予她的洞簫,彭襄妤強忍住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意,強顏歡笑地看著他瀟然飛身上馬,拋給她無限柔情的一眼,便毅然決然地轉首,抖著韁索,絕塵而去。

    留下了千般的濃情,萬般的溫存,訴不盡的相思,道不盡的離愁,讓倚在門檻台階前的彭襄妤飲淚輕咽。

    「他不會有事的,宣之也會隨後跟去的……」曲琬蘿拍著她的肩背,柔聲安撫道。

    「襄妤,你放心待在我的府邸,買命莊的劫數到了,展師兄武藝精絕,慎謀能斷,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狄雲棲亦輕聲開口勸道。

    彭襄妤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已逼回脆弱的淚水,對他們綻出了溫婉而堅強的微笑,「我相信夢璞,他會平安無事的回到我身邊的,他向我保證過,他會的!」握著那支寒玉洞簫,她彷彿抓住了展靖白留給她的「希望」!

            ☆        ☆        ☆

    南皖,休寧城,景勝客棧

    展靖白靜靜地盤坐在床榻上,閉目假寐。

    宮冰雁輕悄悄地推開了那扇冰花格子門,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望著俊美出塵,玉樹臨風的展靖白,她的心不禁揉成了一團,翻湧著各種糾結迷離,難以釐清的滋味,有苦,有甜,有嗔,有怨,更有一份怎麼也無法割捨的癡迷依戀啊!

    「靖哥哥,你……你真的不再睬我了嗎?」她怯生生的開口問道,只盼能重新贏回展靖白對她的善意。

    展靖白在心底輕歎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你找我何事?」他的態度仍是那樣的不冷不熱,讓宮冰雁怎麼努力也無法穿透那道藩籬,走進他的心靈深處。

    「我……」宮冰雁猶疑了半晌,方才咬牙強迫自己擠出聲音,「我希望你……你能重新接納我,和我回到以前那種關係!」

    展靖白笑了,笑容裡卻帶著幾許嘲謔的意味,「冰雁,你不是太天真,就是太虛偽,你以為我們還能回到過去那種關係嗎?就算能,而過去那種關係真能滿足你嗎?」

    「我……」宮冰雁神情一窒。

    「你以為我真的那麼偉大,偉大到了可以忘了滅門之恨,而和仇人,仇人之女握手言歡,談笑風生的過一輩子嗎?」

    宮冰雁蹙起了眉端,心又開始揪在一塊。「這麼說來,你是執意要報仇了?你……你可有把握打敗……奪命閻君?」

    「沒有。」

    「那……你還去?」宮冰雁顫聲問道。

    展靖白定定地望著她,「你希望誰死?」

    宮冰雁臉色猝變,情緒倏然崩潰了,「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來刺挑我?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怎會希望你死!」她不勝激動的嚷道,顆顆晶瑩的珠淚成串滾落,「可是……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也不願他有事啊!」

    「那……你要我如何?」展靖白淡淡地揚著劍眉,態度沉著冷靜,絲毫不受宮冰雁激昂悲絕的態度所影響。

    宮冰雁霍然衝到床榻前,神情劇烈的抓著他的手,「靖哥哥,我求你放棄尋仇好不好?我們離開中土,到海外去,把一切的恩恩怨怨都丟掉好不好?我會用一輩子的愛來補償你,撫平你的傷口的……」她淚光瑩瑩的哀求道。

    展靖白輕輕掙開了她的手,「你不必求我了,還是直接把我毒死吧!」

    宮冰雁如遭重墼般地連退了三步,她臉色蒼白而淒厲,一雙清靈的黑瞳盈滿了淚水,「你寧願我毒死你?」

    「不錯!」展靖白淡淡地撇了撇唇,「你今天不是背負了毒殺我的任務嗎?」

    「沒錯!但……」宮冰雁珠淚盈盈的咬緊了牙齦,「我還是下不了手,可惱你卻一點也不領情,一點也不知道我心頭的苦,像個無情無淚的木頭人,淨說著狠話來打擊我……」她悲憤酸楚的搖搖頭,「我真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對你死心,為什麼總是把自己弄得那麼淒慘,被你傷透了心,還無法恨你……」

    展靖白暗暗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更為沉重的歎息了,但,他卻面無表情的對宮冰雁說:

    「我寧可你恨我,也不願你愛我!」

    宮冰雁的心被他這句話敲得支離破碎,但,她還是無法對冷漠絕情的展靖白使毒,所以,她只好掩著臉,傷心欲絕的推門而出,任瘋狂的淚水,隨著她踉蹌的腳步,一路飛灑,衝出了景騰客棧。

    當宮冰雁衝出去之後,一道淡綠色的人影閃進了展靖白的房內,她是宮冰雁的師父「辣手仙姬」屠韻娘。

    「你太狠了!」她冷冷地指責著展靖白。

    展清白淡雅地笑了笑,「不狠,怎能令她死心?」

    屠韻娘神色微微一凜,隨即又從鼻孔裡冒出一聲冷哼,「你以為她真會對你死心?眼睜睜地看你娶別的女人,跟別的女人卿卿我我,共效于飛?」她緩緩搖頭,「不,除非你死,否則……她永遠也不會對你死心的,他爹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

    「我該死?」展靖白慢聲接口道。

    「不錯!」屠韻娘眼中閃爍著一抹詭異的光芒。

            ☆        ☆        ☆

    曉色雲開,晨風徐徐。

    齊雲山一片寧靜,寧靜得十分詭譎。

    展靖白知道這種格外沉寂的氣氛,只不過是一種密雲待雨的序曲,一種假象,一種廝殺前的靜態。

    果不其然,剛經過一池溫泉,進入一座密林,買命莊的左判官「哀無命」就半途攔截,對他頻頻出招,下手又狠又辣,直取他的要害。

    展靖白左閃右飄,避開了十招之後,唐傲風霍然現身,迎向了「哀無命」,兩人掌影翻飛,鬥得飛沙走石,風雲變色。

    展靖白繼續前進,繞過了一座陡峭的危崖,進入一片微微內凹的草地上,又遇上了右判官「悲無命」突擊,交手不到三招,冷墨已疾如閃電地飛奔而至,與「悲無命」纏鬥在一塊,兩人各出絕招,一時金鐵交嗚之聲,不絕於耳。

    展靖日乘隙,再度施展輕功,以「沾衣十八跌」的身法,撂倒了沿途攔路的嘍囉,順利地來到了買命莊總壇之前的廣場上。

    戴著阿修羅面具的奪命閻君,站在兩扇銅門前的石階上,發出一陣刺耳而令人不舒服的怪笑。

    「展靖白,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你的義父,看你還敢不敢跟我玩硬的?」

    展靖白目光閃了閃,從喉頭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沈軻,天下沒有拆不穿的諾言和把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是奪命閻君宮清嵐的替身嗎?」

    沈軻,清嵐山莊的總管,索性摘下了面具,目光猙獰而充滿了殺機,「你既然掀了底,你就別想活著離開齊雲山!」話猶未了,他飛身而起,勁風颯然地撲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默運玄功,身形滴溜溜的一轉,以「脫袍解甲」的手法,避開了沈軻狠絕火辣的攻勢。

    沈軻一擊未中,跟著亮出了一柄骷髏剪,左揮右劈的攻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冷傲的笑了笑,只閃不攻,連連避開了他凌厲不絕的攻勢。

    就在展靖白以一記「金鵬振翅」的手法,避開沈軻掃向下盤的招式時,一道銀灰色的人影風馳電逐地閃了過來,以一把輕巧的折扇,倏合倏分,輕鬆自如地和沈軻交手。

    那個人是特地趕來壓陣的寧陽侯狄雲棲。

    展靖白又再過了一關,他輕吁了一口氣,步上了台階,推開了紫銅門,走了進去。

    宮清嵐仍舊坐在他的特製輪椅內,看到展靖白,他只是輕輕撇撇唇,輕輕說了一句:「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展靖白淡淡的答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展靖白不徐不疾地說出了宮清嵐的破綻,從聲音、掌印,和密室中的畫像,他毫不保留的點了出來。

    宮清嵐的表情十分古怪而複雜,他緩緩捻著鬚髯,逸出了一絲苦笑,「沒想到你如此機敏深沉,如此沉得住氣,居然能屈身事仇,在我面前作戲作了八年多。」

    「我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你不也曾在我父母面前,我師父面前,以及我面前,乃至武林同道面前作戲嗎?」展靖白語音平穩低沉的反擊道。

    宮清嵐渾身一顫,好像突然老了好幾歲般,神色悵惘而消沉。「我雖然曾經在你面前作戲,但,我卻也對你用了真情,尤其是你愈大愈像你母親,我突然真的好希望你是我的兒子,你能忘了血海深仇,甚至,你能娶冰雁為妻,讓我曾經破碎的夢想,在你和冰雁身上找回來,以補償失去你娘的痛苦,可是……」他瞇起眼,神情又變得十分冷煞而凌厲,「你卻不聽話,像你娘一樣,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

    「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太美了。」展靖白神情冷然地盯著他,唇角掠過一絲嘲謔,「你真以為我能甘心讓你擺佈,做個不忠不孝的傀儡,置父母的深仇,社稷的安危而不顧?」

    「所以,你找上了買命莊的總壇,訂了十場賭局,目的就是要逼我和你對峙,和你勾心鬥角,一步一步地將我逼出格面。」宮清嵐語音森冷的說道。

    「不錯。」

    「既是如此,」宮清嵐臉上的神情更加陰鷙了,「十場賭局尚未了結,你為何破壞了約定,提前下了戰書,要與我一決生死呢?」

    「破壞約定的是你,而不是我。」展靖白不慍不火的軒軒劍眉,目光如電的瞅著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殺青塵師太的真正用意嗎?」

    「我有何用意?」宮清嵐不動聲色的問道。

    展靖白冷笑了一下,「你真正的用意,是要引彭襄妤出面尋仇,然後堂而皇之的殺了她,替你的寶貝女兒宮冰雁除去情敵,就像你當初因為妒恨殺了我全家八十餘口人一般,你活了一輩子,還是不懂愛的真諦,得不到,就要對方付出慘痛的代價,如此自私狹隘的行徑,莫怪,贏不了我娘的心,也贏不了我的心……」

    宮清嵐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微微縮了一下緊繃的身軀,但,他仍不願在展靖白面前示弱,只是寒著臉,沉聲問道:

    「看來,我們勢必要動手一搏了?」

    「不錯!」展靖白不卑不亢的點點頭,「你的雷霆掌已奈何不了我,所以,我們還是在劍招上一較高低,一了恩仇吧!」展靖白解下了肩上的那柄古劍,轉身走出了大門,「我在紫雪崖上等你!」

    宮清嵐霍地離開了輪椅,像一頭凶狠凌厲的鷹隼,飛出了兩扇紫銅門。

            ☆        ☆        ☆

    北京城,玉泉山,寧陽候府

    彭襄妤一聽到曲琬蘿派來伺候她的丫環湘兒說狄雲棲已回府,正在書齋和夫人談話,她就像只雀躍不已的翎雁般,翩然地奔出了涵碧閣,翩然地衝進了書齋,渾然忘了淑女應有的一切儀規風範。

    「雲哥,你回來了,事情順利嗎?夢璞怎沒跟你一道回來?」她笑靨如花的疊聲問道,渾然不覺那股迴盪在書齋內的低沉氣氛。

    直到她看到了曲琬蘿眼角未干的淚漬時,她才瞿然一驚,臉上的笑容凍結了。

    「怎麼回事?夢璞他……」彭襄妤驚惶不安的瞅著狄雲棲,一雙柔荑已神經質地扭絞著羅裙的裙褶,「他被宮清嵐殺死了嗎?」她的聲音隱隱顫抖著,夾雜著許多令人聞之不忍的掙扎與恐懼。

    狄雲棲沉痛莫名的搖搖頭,在天人交戰的煎熬下,他艱澀而低沉的開了口:

    「展師兄以師尊所創的『天山無影神劍』打敗了宮清嵐,廢了他的武功,挑斷了他的腳筋,不過,他卻被宮冰雁的師父辣手仙姬暗算,中了她的獨門暗器『九幽追魂針』,並被她連發數掌的打落了紫霄崖,我和冷墨趕到時,已經太遲了……」他淒愴而悲涼地眨了一下眼眸,強忍住酸楚的淚意,「我們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才繞到了山崖下,經過大半天的搜尋,方才黯然的發現了展師兄的古劍,和一具殘缺不全的骨骸,想是被山中的野狼給……」他喉音哽咽地咬咬牙,不忍再說下去。

    彭襄妤整個人彷彿呆掉了,她面無血色的立在那,宛如一尊僵硬而毫無生命力的雕像,直到曲琬蘿淚眼婆娑地伸手拍著她的肩頭,她才像被閃電劈到似地發出了一聲悲絕的啜泣聲:「他……他對我爽約,他……不守信用……」跟著雙腿虛軟,她在一陣金星飛舞的暈眩中,跌進了一個無邊無垠,黑暗飄渺的深淵中。

    當她清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已躺在涵碧閣的床榻上,映入眼簾的是曲琬蘿那張美麗而寫著瞭解、心疼的容顏。

    「襄妤姊姊,這是我為你熬的安胎藥,你一定得喝下去!」她端著一碗藥湯,遞到了彭襄妤面前。

    安胎藥?彭襄妤震驚地望著她,語音模糊的開口道:

    「你──你是說我有了身孕?」

    曲琬蘿溫柔的點點頭,「對,你有了將近二個月的身孕了,為了孩子,為了這個你和展大哥共同孕育的骨血,無論如何,你一定得堅持起來,保重自己的身子!」

    彭襄妤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蒼白如紙的臉上漾著一絲好溫柔、好淒切的微笑。

    在這悲喜交織的由刻,她深深感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堅韌。

    終曲

    彭襄妤婉拒了狄雲棲夫婦的美意,執意要搬回江南,搬回展靖白位於丁山的夢璞軒。

    狄雲棲拿她的固執沒轍,只好派他的貼身侍衛狄揚護送。

    到了夢璞軒,彭襄妤撫摸著屋內的博古櫃,撫摸著一具具手工精巧的鐘鼎古玩,想起展靖白為了她,特別在這裡結廬而居,吹簫傳情的種種用心,睹物思情的她,不由悲從中來,幾度淚灑衣襟,感傷莫名。

    若非顧念腹中的孩子,心魂欲碎,淚海沉浮的她,真的找不到生存下去的勇氣和樂趣。

    有時,她為了排遣內心的苦楚和淒迷,會握著展靖白贈予她的洞簫,獨坐在幽篁內,悠悠吹奏著,任縷縷簫聲,伴著她忽晴忽雨的情緒,飄到山之崖,地之角,飄到那令她深深思憶,卻再難以相偎相依,執手偕老的郎君身邊,如泣如訴地傳達著她的心曲。

    這日清晨,她慵懶地下了床榻,神情木然地梳理著一頭青絲,忽然聽到了一陣熱鬧滾滾的鼓樂聲。

    除了鎖吶琴簫外,好像還有大鑼小鑼,號角,-鈸鍾鈴之聲。

    聽那歡暢愉快的樂聲,倒像是迎娶新娘的喜慶時所吹奏的樂曲,只是,這陣喜氣洋洋的鼓樂聲,怎麼愈傳愈近,倒像是到了她的住處附近。

    她疑念方起,門外便傳入了一陣清細的叩門聲。

    「彭妹妹,我是冷墨,請你開門好嗎?」

    她輕輕拉開門扉,映入眼簾的居然是穿了一身鮮紅色緞袍的冷墨。

    「你……你怎麼這副裝扮?莫非……」彭襄妤一臉驚異,跟著又睜大了一對水汪汪的明眸,「你今日娶親,當上新郎倌了?可是……你怎麼把轎子抬到我這來呢?」

    「你不是說過,想娶你的人,得以八人大轎,官家排場來辦?所以……」冷墨不言而喻的打住了話。

    彭襄妤立刻沉下了杏臉,「你……你在尋我開心嗎?你明知我是夢璞的未亡人,此生此世,不可能變節再嫁,你這般行徑,是何道理?」

    「彭妹妹,你別生氣,夢璞曾說,倘若他有了什麼閃失,他要我代他照顧你,我今日前來迎娶你,完全是為了履行我對好友許下的諾言,絕非有意羞辱你的!」冷墨不慌不忙的笑道。

    彭襄妤卻氣得柳眉倒豎,臉色由紅轉白,握著門栓便待關門,冷墨趕忙用腳堵住,跟著,忙不迭地從懷袖中抽出一紙素雅的花箋,遞給了滿臉冰霜的彭襄妤。

    「你看看裡頭寫了什麼,看完之後,你一定會改變主意,乖乖坐上花轎的!」

    彭襄妤狐疑地掃了他一眼,輕輕攤開來看,上面的字跡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得讓她芳心顫動,全身血液都加速了流動,她不敢置信地閱讀著上頭的文句:

    禹陵山道識卿卿,情根深種長相思。

    秦淮河畔暗徘徊,多少柔情寄蕭音。

    血海深仇如雲牆,未敢直言吐真心。

    巧扮老兒上繡閣,金嵐玉露終相逢。

    皖南遇劫露真情,共赴大漠結良緣。

    與卿有約焉敢死,夢魂再歸永不分。

    彭襄妤淚眼迷濛,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疑真似幻的狂喜中。

    「他為什麼要詐死呢?」她話音模糊地問道。

    冷墨眨了一下眼睛,「唯有如此,他才能讓宮冰雁徹底死心,永遠擺脫她對他的愛恨癡纏!」

    彭襄妤笑了,笑得淚霧朦朧,像朵帶雨的梨花,既美麗又溫存,又幸福,她的吹簫郎果真是個信守誓約的多情郎。

    於是,她滿懷甜蜜的坐上了花轎,任喜氣洋洋的喜樂,熱熱鬧鬧的車行,載著她離開了丁山;移花接木,偷龍轉鳳地來到了一座隱密的湖畔。

    一艘精巧的畫舫停靠在湖岸邊,一個頭髮灰白,相貌清瘦,鬚髯飄飄的老頭子走了下來,清亮深遂的眼眸,卻像一壺醉人的甜酒,定定的,濃烈的停泊在彭襄妤身上。

    彭襄妤嚶嚀了一聲,像只美麗的粉蝶,撲進了易容成「白夢璞」的展靖白懷中,喜極而泣地撒著嬌,嗅聞著他身上那股熟悉、潔淨的男性氣息。

    冷墨既羨慕又有點感慨地注視著他們,跟著,又不忘發揮他那不甘寂寞的頑童性格,半真半假地拍著展靖白的肩頭,提醒道:

    「白老頭,別忘了,你欠我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這筆債,可不是你躲到哪個神仙妙境,便能賴掉的喔!」

    展靖白捻著鬍鬚,未及反應,彭襄妤已悄悄俯在他的耳畔咕噥著。

    「幹啥?小倆口一團聚,就迫不及待的咬起耳朵了?」

    展靖白卻不發一語地攙扶著彭襄妤,小心冀冀地上了畫舫,那名瘦伶伶的梢公,搖著船槳,便待划行,冷墨已急著揮手嚷道:

    「喂!白老頭,你欠我的媳婦呢?你想賴帳嗎?」

    「我娘子說,你想要媳婦,二十年後,再到王母娘娘的聖地找我們吧!」展靖白一臉促狹的打趣道。

    冷墨望著畫舫向湖心飄去,愈飄愈遠,他搔搔腦袋,一臉頑皮地對自己扮了個鬼臉!

    二十年後?王母娘娘的聖地?什麼意思啊!

    哼哼,他揉揉鼻子,展靖白,你別想跟我打啞謎、賣關子,最多一年,哥哥我便上天山找你們要債,非纏得你們夫妻倆給我變出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不可!

    穿著一身新郎紅袍的冷墨,在書舫飄出視線之外時,再三對自己如斯起誓。

    而展靖白和彭襄妤這對琴簫和嗚的神仙眷屬,在經過重重波折的情關考驗後,終於圓了他們的情夢,從此,隱居在美麗幽深的天山,過著「紅袖伴耕讀,松風吹解帶」的隱士生活。

    武林中的風雨波瀾,與他們再也扯不上任何關係了。

    PS:有關秋雲棲、曲琬蘿、莫誨,箏兒的故事,請看希代大眾小說宋思樵的作品集(KA16)《情歸逍遙侯》。

    而唐傲風和承慶公主的故事,請看希代大眾小說宋思樵的作品集(KA17) 《遊俠搶親》。

    註:相傳「廣陵散」在嵇康死後即已失傳,成為絕響。據《中國琴壇故事》記載,嵇康彈奏「廣陵散」時,有位弟子躲在門後偷聽,並將此曲記錄下來,稍加修改後,收錄於「神奇秘譜」中,留傳後世。


(全文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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