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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萱】熾情狂濤念香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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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48: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香噴噴的娘親哪裡尋,  
小女娃千里跋涉地找應大夫去!  
應楚楚莫明地被叫娘親,  
但卻也制止不了女娃的稚情;  
待她尋著女娃那不負責任的爹─  
老天爺真是待她「不薄」,  
身懷異香竟使她又得面對往日的迷情,  
女娃的爹死命的喚她「若水」,還想和她恩愛兩相隨;  
女娃則嬌憨的對她道:香香的微笑,有娘親的味道!  
從來都不知身為大夫還得當人「代母」、做人「細姨」?  
過往的細故已不想憶起,  
而今狹路相逢他竟厚顏無恥想粉飾太平?!  
好!她就陪她扮扮「甜蜜夫妻」,  
待他見著了「他」,他就會知道「若水」早已不是「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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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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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49:4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楔子一

    東漢靈帝光和元年

    幽州.遼東郡.平岡縣

    「縣太爺,不好、不好了!」平岡縣令府中的老管事廖弘,急急忙忙的撲向桑忠的房間,連門都來不及叩,就衝進去大叫。

    「什麼事?如此慌張?」桑忠本來已準備要就寢,聞言不禁厲聲相詢。

    「夫人她……」廖弘半是慌亂,半是氣喘,索性往外一指道:「您瞧。」

    「奶娘?!」桑忠看清楚站在外頭的那名婦人是誰,又一手牽一個誰家孩兒後,也大驚失色的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父親!」兩個面貌酷似的男孩,立刻一起掙脫奶娘的手,往桑忠奔了過來。

    桑忠平時極為疼愛這一對孿生兒,但此刻情況特殊,卻由不得他分心安撫兩名年僅兩歲的孩子,光顧著問:「你們倒是說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夫人……」奶娘一邊說,一邊垂淚。「夫人受娘家牽連,被……捉走了!」

    「什麼?」桑忠渾身為之一震,差點就踉蹌跌倒,所幸有廖弘連忙扶住他。

    「你說什麼?怎麼會這樣?我十二日前才從元菟郡別府歸來,根本沒聽說任何事,怎麼一下子就……就……?!」

    廖弘趕緊勸解道:「縣太爺,您鎮靜一點,快別這樣,兩位少爺驟然見親娘被人強行架走,已經夠害怕的了,萬一您再不鎮靜的話,他們又該去依靠誰?又該如何是好?」

    一語驚醒夢中人,桑忠在連做幾個深呼吸後,總算稍微平靜下來,也能一手一個,將兩名孩子抱起來,再落座問道:「你們兩個誰來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奶娘因是目睹經過的人,便自告奮勇的說:「我來講,老爺。前日府內來了一隊兵士,說是奉了天子之命,來逮捕所有與『黨人』關係匪淺之人,本來他們連兩位小少爺都想帶走,幸賴夫人出示一紙休書,才……」

    「休書?」桑忠大惑不解。「什麼休書?」

    說到這裡,奶娘已再度淚如雨下。「是夫人匆匆偽造老爺的筆跡,趁那隊兵士在前廳紛擾時,草草寫就的休書,她說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老爺及兩位小少爺。」

    「荒唐!荒唐啊!」桑忠頓時流下英雄淚。

    「爹爹!」從來不曾見過父親如此的長子急急喚道,倒是幼兒緊抿雙唇,不發一語。

    「老爺,夫人她連自己都不惜犧牲了,怎麼您還說她……」奶娘表示不平。

    倒是廖弘比較瞭解的說:「奶娘,縣太爺指的是第二次黨錮之禍,早已於前年爆發,那些閹賊濫施淫威,四出搜捕太學生一千餘人,並慫恿天子下詔,凡是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以至五服之內的親屬,一律免官禁錮,照說他們的打擊面,業已擴大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為什麼偏偏在兩年後,猶不放過和實際上有所行動的那些大名士並無直接關連的夫人,想來實在荒唐。」

    頻頻拭淚的奶娘這才頷首無話,而桑忠已然恢復他一貫的果斷道:「廖弘,夫人的姨父郭儉曾發表一篇文章暗諷朝廷縱容宦官亂政,我想這次的劫難,必是禍衍自此,快派人四處去打聽,我要知道他們一家將被流放何處?」

    「是,小的這就去辦。」

    廖弘領命而去後,奶娘再問:「老爺,夫人她……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感覺左臂中的幼兒劇烈顫抖了一下,桑忠連忙用堅定的口吻說:「小梧不怕,不怕啊。」再對奶娘講:「不會的,夫人他們娘家與黨人畢竟沒有直接關係,著文之人,算來也只是姻親,夫人又已嫁我為妻,順利的話,或許還可提早釋回。」

    但與桑忠夫人梁馥感情深厚的奶娘范氏,對於這樣樂觀的推測,卻顯然無法覺得滿意。「最壞的情況呢?老爺,最壞的情況呢?」

    桑忠先是沉默半晌,然後才擁緊臂中的兩子道:「則這封苦命孩兒,恐怕就得多多偏勞奶娘的照顧,直到我為他們再娶進新婦為止了。」

    范氏猛然抬起頭來直視桑忠,似乎無法理解他怎麼會口出如此無情之言。

    而他懷中的大梧已然沉睡,獨剩小梧瞪大一雙晶亮的眼睛,並閃爍著彷彿在-那間便成長數倍於他實際年齡的哀愁與滄桑。

    楔子二

    十二年後

    「母親,您怎麼又哭了?王叔叔不是來報喜訊的嗎?」

    一身素服布衣的梁馥急忙擦乾淚水說:「大梧,娘沒事,我只是因為聽說你妹妹已被尋獲,擔了許久的心終於得以放鬆下來,所以才會情不自禁的落淚。」

    雖然才年近十五,但己身長體碩的少年,聽了母親的話後,方才跟著放心下來。「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喜極而泣吧。」

    「嗯,」梁馥露出一絲笑容來說:「連『喜極而泣』都會說了,看來我的兒子還真的已經長大,可以給我安慰、予我依靠了。」

    「那當然,我答應過父親,要代他好好照顧母親,並愛護弟弟。」

    梁馥聞言正感安慰,誰知身旁立刻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說:「哼,誰稀罕他的關懷。」

    「小梧!」梁馥率先出聲斥責:「怎可對父親口出無狀?」

    「母親此言差矣,打從在中平三年,也就是我們十歲那年,到這冀州趙郡邯鄲縣來投奔母親開始,他便未曾來看過我們,據聞迎桐在京城走失,也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但從今天王侍衛的敘述轉來,卻是走失三天後即尋獲,然則為何延至今日才想到該派人來通知我們?難道不知母親心繫愛女,這九十天來幾乎日日食不下嚥,夜夜睡不成眠,過的是如在地獄中煎熬般的日子?」

    「小梧,」做哥哥的喚道:「不要再說了,你是存心要讓母親更加傷心難受嗎?」

    「不,我是想要母親不再傷心難受,因為他根本不值得,想當初母親受娘家的姨父牽連,隨著全家被流放涼州,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偽造休書,才使得他與我們兄弟倆倖免於難。」

    「你若體諒母親,今日就不該再——」

    他卻完全無視於兄長的威嚴,馬上橫眉怒目,大聲打斷雙胞胎哥哥說:「我體諒、你體諒,我們都很很明白,也都懂得娘的一片慈母心,但為什麼母親仍日日愁眉不展,夜夜長吁短歎,甚至暗中垂淚?因為他不明白、他不珍惜,母親才被流放半年,他即娶河內郡太守之女為妻,還說什麼是為了照顧我們,分明就是為了攀緣附勢,以鞏固他的地位,保住他的縣令頭銜,怕就怕會受到我們既偉大、又可憐的母親的拖累。」

    「小梧,當時你們兄弟兩個未滿二歲,正是需要母愛之時,而我遠在涼州,又不曉得平反是否有望,你父親實在是有他不得不再娶的苦衷。」

    「那您後來終於平反,得以歸來時呢?」

    「你們父親也馬上接我回去,將我安置在元菟郡舊居,還把你們兄弟送過去與我團聚了,不是嗎?」

    「但他並沒有恢復您正室的名分,由得人稱呼那個女人為東夫人,而您呢?

    竟然反而淪為西夫人。」

    「小梧,娘不在乎,只要能跟大梧、你和桐桐在一起,娘什麼都不在乎。」

    「您不在乎,但她呢?她是否也能因為您的一再退讓而知所行止?」他已愈說愈激動,甚至揮舞著拳頭說:「沒有!她沒有,反而因此欺您善良,起先還只是在日常用度上苛刻我們,後來因為不滿父親又與您生下迎桐妹妹,甚至開始三天兩頭的到元菟郡去辱罵您、折墮您、糟蹋您,到最後終於把您趕出幽州,遂了她的心——」

    「離開是我自己的意思,與她沒有關係。」梁馥第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說。

    「可是結果卻是一樣的。」他繼續毫不留情的指出:「由得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到這邯鄲縣來投靠他所謂的舊識,過著和尋常百姓,不,是比尋常百姓更孤苦的生活,連縫衣煮飯這種粗活,都得自己親力親為。」

    「娘不介意,」梁馥依舊老話一句。「韓金不過是縣裡的主簿,能夠提供一間房舍給我們棲身,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日常用度,自有你父固定送來,他一個人要養兩個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娘年紀不大,下廚便算是活動筋骨,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說妻子如衣裳,可以替換,」小梧口出和他年齡完全不符的悲涼話語說:「那孩子呢?大哥與我,不一樣是他的骨肉嗎?為什麼一開始口口聲聲說捨不得,讓母親不得不獨自忍受思兒之痛,一個人來到邯鄲,後來又唆使後婦,告訴我們說他另有剛、勇、健三個系出名門的兒子,大哥和我,對他來說,根本可有可無,唯有迎桐生得玲瓏可愛,又是獨女,勉強還想留下,再度逼得大哥和我,不能不遠離元菟、遠離遼東、遠離整個東北,到邯鄲來投靠母親,這麼說來,我們這兩塊骨肉,恐怕也只是如指甲或頭髮一樣,雖同樣長自於他,卻完全是屬於可以割捨的吧。」

    「小梧,你怎麼可以有如此偏激的想法?」梁馥駭叫,心下淒然。「不管世事如何更迭,你都應該相信你的父親他——」

    「我沒有父親。」他卻立刻回嘴道:「早在他把我們趕出元菟開始,我桑仲梧就已經沒有——」

    梁馥一記用力甩過去的耳光,打斷了他冷硬的心聲,卻沒有稍緩他倔強的神情,反倒是桑伯梧急忙上前來扶住搖搖欲墜、雙手掩口、滿心懊悔的母親。「小梧,娘……娘並非有意要打你,而是……而是……」

    不料仲梧卻迅速矮身,跪倒在母親面前通:「母親,您是應該打我,而如果打我、罵我,可以稍稍紓解您心頭的積鬱,那您就算是天天打我,我亦甘之如飴;可是,」他抬起頭來,劍眉橫展、星目炯然,以一種完全沒得商量的決然態度說:「我桑仲梧此生已經沒有父親,也不需要父親,有朝一日,我必揚名立萬,以慰母親,但我沒有父親,沒有。」

    梁馥本來已再度揚起手,但在全身劇烈顫抖良久以後,終究因捨不得而頹然放下,只歎了句:「造化弄人,小梧,一切都只能怪造化弄人,你……起來吧。」

    「母親。」仲梧起身,與哥哥一人一邊,扶住他們身形纖細、體質孱弱的母親。

    「大梧、小梧,」梁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你們是孿生兄弟,面貌如此相像,為何個性卻完全不一樣?」

    「或許正因為我們長得是這麼的相像,所以才必須有所不同吧。」是伯梧意欲寬解母親的回答。

    而仲梧則依舊抿緊了雙唇,不發一語。

    楔子三

    東漢獻帝建安八年.三月

    涼州.金城郡.允吾縣

    夜已深沉,四下悄寂,只有帳頂外璀璨的星空,彷彿仍以它們閃爍的光芒,在交換著人間不知的喁喁私語。

    允吾縣雖位在關外,但即便到了夏季,越過燕山的各個缺口、徐徐吹來的海風,仍彷彿使得整個金城郡了無夏意,更遑論是春寒依然料峭的此刻了。

    不過帳內卻正是春色撩人,讓沉醉在彼此臂彎中的一對男女,感覺不到絲毫的寒意。

    「若水,明日即隨我回酒泉郡的福祿縣去,不要再隨雜耍團行走江湖,那太辛苦了。」

    名叫若水的女子仰起頭來看著說話的男人,被吻得有些紅腫,愈發顯得飽滿誘人的雙唇囁嚅半晌,終究無語,只往他俊朗的面龐吻去。

    「我父任涼州刺史,平日最常駐留酒泉-祿,你跟著我回那裡去,就不必再隨團東奔西走了,可以真正安定下來。」

    「森爺,」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悅耳動聽,讓男人馬上想起初次見到她時,她那集眾人日光焦點於一身的曼妙舞姿。「能讓人,尤其是女人安定下來的,多半不是一個特定的地點。」

    「就像能讓一個男人安身立命的,也通常不是一份功名而已。」

    若水笑了,笑中不無淒楚,看來他並非不懂她的話意,只是不肯做出任何長遠的承諾,才會以此話回應。

    也罷,他們不過是在亂世中萍水相逢的男女。這些年來,身為頭牌舞孃的她,每隨團到一處,裙下總不乏狂獻慇勤的達官顯貴或公子哥兒,但她也總是以靈巧的手腕迴避開去,所幸運氣還算不-,跳了十餘年的舞,遇到那真正糾纏不放的東主或客人的次數,加起來尚不到十次。幼時以年紀做擋箭牌,後來碰上講理的,團主便謊稱她是自己的妻妾之一,最驚險而又好玩的,則是有一、兩次出現蠻橫無禮的客人,硬要帶她回府,結果均由團裡一位懂得旁門左道的琴師,指點若水如何巧妝打扮成男人,把他們全嚇得逃之夭夭。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舞到終老,打從八歲在京城被團主收容開始,十三年來,若水就以團為家,自十六歲起掛頭牌至今,匆匆也已過了五年,總覺得自己的命是撿回來的,不然初平元年董卓燒光洛陽城時,原本經營一家藥鋪、活人無數的父親及母親、兄、姊、弟弟和幾位學徒家僕,為什麼俱皆亡故,僅剩下她一人?

    記得當時她還曾和兩個一見如故的女孩共同生活了兩、三天,結果她們一個被家僕尋回,一個則在她出外覓食,卻空手而回時,赫然失去了蹤影,而就在她正感倉皇無助之際,團主夫婦湊巧經過,便收留了她。

    從此若水就把自己這條好似「多活下來」的命,完全奉獻給團,而從十六、七歲開始,團中自然也不乏想藉近水樓台之便先得月的男團員,然而除了研習舞藝以外,若水發現自己對其他的事,總有些意興闌珊,難道是因為太早經歷太多的生離死別,使她對於人生,有了提早看破的蒼茫之感?

    原本她真的是已幾乎認定如此、以為如此,甚至相信如此了,直到……直到她在允吾這一站獻藝的第一夜,與座中一位客人專注的眼神相觸。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心中開始有了莫名的悸動,開始滋長陌生的情懷。每一晚輪到她出場時,總是既害怕,又期待,既希望一出場,就能看到他灼熱的眼神,又渴盼一出場,就只餘滿室不相干的賓客。

    但是他仍天天都來。

    終於在第十一天的晚上,當若水卸下華麗的舞衣,洗去滿臉胭脂,回復一身素淨,因難以成眠而踱出團主特地撥給她獨居的小樓外時,竟意外見到佇立於眼前,已落滿一身雪花的森迎柏。

    那一夜,若水沒有再回到她的小樓:那一夜,若水由一個青澀的女孩,轉變成為一名女人;那一夜,她因曾失去過太多,所以不敢再敞開的心房,首度接納新人,而這個人,便是如今與她相擁而臥的森迎柏。

    「所以你才會不停的南征北討,卻從來不曾在任何一地駐足半年以上。」她接續方纔的話題問他。

    「是不是有點像你們的生活?」森迎柏笑了,輕撫她的髮絲說:「我仍在尋找值得我停留的明主或至交,而我由衷盼望,」他突然牢牢盯住她道:「你會願意為我暫停你那一雙靈巧的玉足。」

    若水望進他的眼眸深處,除了誠摯、期盼、熱切之外,還有……什麼?彷彿是憂傷、恐懼與靦腆。

    他在害怕什麼?為什麼害怕?害怕被她拒絕,因為他有過不愉快的經驗?

    可能嗎?他長得一表人才,雖然眉宇間偶見沉鬱,但那雙晶燦的眸子,每每像是能攝人魂魄似的,令在他注視下的自己感到呼吸急促。

    而且聽說他雖年僅二十七,卻曾在全國各地打過不少次教人瞠目結舌的勝仗,只是行蹤飄忽不定,寧可至今猶保留類似傭兵的身份,也不肯點頭專事一主。

    這樣的一號豪傑人物,在感情方面怎麼可能會有任何不愉快的經驗?

    然而他眼底那一絲與自己的心情雷同的孤寂神色,畢竟觸動了若水。

    「給我兩個月的時間吧,完成這次的巡迴表演,我自會到約定好的地點與你會合。」

    掠過他臉上的興奮神情雖一閃即逝,卻仍令若水肯定自己沒有做錯決定。

    「若水,兩個月後在-祿縣的『水流雲在墅』,我等你來談未來。」

    若水相信這已是他決定要給予她進一步承諾的表白,便在他再度將她罩在身下的同時,反手抱緊他應道:「好,兩個月後,我必依約前去。」

    「一言為定?」他火熱的唇,已來到她嬌艷的唇邊。

    「一言為定。」若水閉上眼,微啟雙唇,立刻與他親密的癡纏起來。

    沉浸在暖暖春意中的這封男女,對彼此其實均已柔情深種,唯因過往種種,也令他們皆缺乏先吐露那個「愛」字的勇氣。

    他們不曉得僅因這一份怯懦,便已為接下來的冗長寒冬揭開了序幕。

    世事本難料,造化喜弄人。

    楔子四

    四年後.臘月

    揚州.廬江郡.陽泉縣

    「沉潭!沉潭!」

    「哎呀,我的好夫人,」夏侯猛見她以小跑步過廊登階,一路未曾稍減速度,由不得不驚出一身冷汗,趕緊衝上前去,將她橫抱起來。「萬一跌倒了,可如何是好?」

    迎桐掩嘴笑道:「就怕我傷了你的寶貝。」說完還故意瞄了自己已微隆的肚子一眼。

    「我的寶貝是你,小傻子。」禁不起她嬌俏神態的誘惑,夏侯猛立刻俯下頭來想親她。

    「沉潭,」羞得迎桐趕緊往他臂彎裡藏,並扭動身子說:「你瘋了,這兒可不是咱們的元菟郡城,更非一池三山園,你再亂來,若被家中諸姨娘及姊妹、弟弟們瞧見,那我往後還要不要見人?」

    「本來就不想讓你見的,」夏侯猛索性進一步逗她道:「照我的意思呢,你最好天天都在我們房中,只供我一人欣賞,夜夜都在我懷裡,僅與我溫存,一時半刻,都用不著浪費在跟那些親戚周旋上。」

    「沉——」迎桐還想再抗辯,卻已被丈夫封住了小嘴。

    一直到兩人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夏侯猛才萬分不捨的挪開雙唇說:「咱們回房去,好不好?」

    迎桐終於滑下他的懷抱,但仍被他環在臂彎裡。「你明知道不成的,我已答應大姨娘,要到她那裡去幫她修改一下為她帶回來的那件黑貂披肩。」

    夏侯猛心底雖為迎桐深受全家人歡迎及喜愛而感到欣慰,表面上卻仍半真半假的埋怨道:「這算什麼嘛,昨天是父親找你暢談東北局勢,今日換成大姨娘要你幫忙修改皮裘,那明日、後天呢?我總共有五位姨娘,加上一堆姊妹和四個弟弟,外帶兩位弟媳,萬一他們全部都有事煩你,那我們還有時間獨處嗎?」

    「我們本來就是為過年團圓回來的,還說什麼獨處——」

    「好啊,」夏侯猛佯裝不平的打斷她說:「這麼快就厭倦我了?」

    「沉潭!」迎桐啼笑皆非的跺腳道:「你到底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卻覺得打情罵俏,備添情趣,乾脆像下定重大決心般說:「算了、算了,行李也不必收了,叫李章整理過後,再運回去便是,我們這就回元菟去。」

    「沉——潭——」迎桐拉長了聲音,嬌滴滴的哄道:「從今天開始,我晚膳以後的時間,便全部歸你,這樣總可以了吧?」

    夏侯猛偏側著頭,故做半天的沉思狀,然後才說:「好吧、好吧,反正我們頂多就再待半個月,元宵之前,你便得乖乖跟我回元菟去,懂了沒?」

    「臣妾遵命,」迎桐拚命忍住笑,雙臂跟著繞到他頸後去。「我的鎮潭將軍,一切都聽你的。」

    夏侯猛再吻了她的額頭一下,這才問道:「有事找我?」

    「陪我到園中走走?」

    「那有什麼問題。」說著就牽起妻子滑下的手,並肩往園中走去。

    迎桐邊走邊講,很快的就把剛接到的信中所寫的事情轉述給他聽完。

    「不是說好明年元宵,你兩位兄長要一起到元菟郡來的嗎?怎麼這回映博又臨時改變了主意,說他可能不來了?」

    自建安十一年初許縣一別以後,夏侯猛便不曾再與原來竟是迎桐哥哥的森映博見面,近兩年來,他們雖然時以書信聯絡,但迎桐想與兩位兄長見面的心願,卻因北方戰事仍頻繁,夏侯猛必須隨曹操北征烏桓,而西南方的劉備也仍寄寓在劉表處,壯志難伸,連帶手下諸將亦動彈不得,所以始終難圓,只因迎桐的大梧哥哥,正是一路追隨劉備的將領之一。

    倒是小梧,即他們熟知的森映博,似乎一直到現在,才決定可能會投效於誰。

    「你一定很失望吧?」夏侯猛低頭問妻子。

    「是有一點,」迎桐迎上他關注的凝視,刻意擠出一絲笑容來。「不過小哥能找到值得他與之並肩,展現出一身絕學的知己至交,也算是美事一樁,不是嗎?

    但我聽說靖北之後,曹操即有意南下?」

    「迎桐,我們不是早說好絕不為互異的政治立場起衝突?」

    「我沒有啊,」她停下腳步,仰望丈夫說:「我亦知曹-的志向,但江東孫權年紀雖輕,實力卻不容小覷,而你聽小哥描述的那位諸葛亮,他為劉備所做的『隆中對策』,實在精彩絕倫;你們仍然以為北邊一平,接下來就能橫掃南方?

    或許將來國中局勢,果真會如諸葛亮所指出的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呢。」

    「誰教這一片江山要如此多嬌,」夏侯猛覺得現在談這些都還太早,真要煩惱,等曹操有所動作時,再來費神也還不遲,「就像你這位美人一樣,看兩年前曾引來多少豪傑為你競相折腰。」

    迎桐果然如他所願的笑開來嗔道:「可我卻獨獨鍾情於你這位英雄呢,鎮潭將軍。」

    「這正是我比你小哥幸運的地方,」他輕輕捧起妻子如畫的細緻臉龐歎道:「迎桐,你可知我是多麼、多麼的愛你!」

    「我知道。」她頑皮的應答。

    「哦?有多愛?」

    「不管有多愛,永遠都比我對你的愛少上那麼一點點。」

    「瞎說,我馬上就證明給你看,到底是誰愛誰多些。」說完即刻俯下頭來,深深吻住了妻子早已主動獻上的紅唇。

    很快的,大梧哥哥似乎早已娶妻生子,而小梧哥哥猶孑然一身,好像是因忘不掉昔日一位戀人,還有他說迎桐叫「大梧、小梧哥哥」較為親切,又不想因重提過往瑣事而徒增傷悲,所以至今仍不曾告訴她,他們此刻用的姓名,以及姓「森」的由來等等的「瑣事」,便暫時被這對恩愛的夫妻拋到腦後去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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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漢獻帝建安十三年.十一月

    長江南岸赤壁.北岸烏林

    「子龍!」看見趙雲,森迎柏立時問道:「怎麼樣?有沒有找到?」

    趙雲搖了搖頭。「你呢?」

    「也沒有,這孩子會跑到哪裡去了?」森迎柏心急如焚的說:「我明明要她留在帳內,千萬別亂跑。」

    趙雲掀動嘴唇,好像要說些什麼,但蠕動片刻,終究無語,只深深歎了口氣。

    不過與他交情深厚的森迎柏,還是猜出了他的心聲。「你搞不懂為什麼大敵當前,我還要帶個孩子在身邊。」

    「不。」

    趙雲的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禁跟著重複:「不?」

    「是的,我說不,因為我完全明白你為什麼要將思萱帶在身邊,我只是不明白這三歲多的娃兒,會跑到哪裡去?」

    森迎柏一怔之後,也就明白了。「我忘了慘劇發生時,你就在我兄嫂身邊。」

    「可惜仍只救回那個孩子而已。」趙雲抱憾不已的表示:「不像這次在當場的長板坡,總算是把糜夫人與阿斗都救了出來。」

    「子龍,以一抵萬,衝鋒陷陣,毫無懼色,還能救出夫人與阿斗,你委實一身是膽。」森迎柏回憶起前陣子被曹操大軍從新野一路追趕到當陽的往事,猶自透露出一絲不以為然。

    而那一絲微妙的表情,亦沒有逃過趙雲的眼睛。「還是認為主公八月間的決定是錯誤的?」

    「當時我隨關將軍上船經水路,往江夏航行。目的在與劉琦會合,實在沒有想到走陸路的你們,會因為帶著那麼大的一個包袱,而險些全軍覆沒。」

    森迎柏口中的「包袱」,乃是在荊州劉表去世,繼位的公子劉琮又投降以後,情願離鄉背井,跟著劉備一行人往南撤退的人民。正是因為有這一天只能走十幾里路的十幾萬難民的拖累,經由陸路南行的劉軍,才會在當陽縣東北邊的長板坡,即被一天一夜就能走二百多里的曹操五千名騎兵給追上。

    「若會捨難民而獨行,那主公也就不會成為天下人盡皆爭相讚譽其仁愛的劉使君了。」

    森迎柏只是撇一撇嘴,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道:「人禍猶能力抗,天災如何避免?那一次天雨路滑,落石又是毫無預警的滾下,跟在他們馬車後頭的你,還能及時接住我嫂子拋出車後的萱兒,已屬難能可貴。」

    「但馬車仍連人帶馬的被落石給撞翻,再滾下山谷,當時思萱年紀雖小,可是那一連串驚心動魄的畫面,一定還是已經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所以,從那次事件以後,她才會黏你黏得這麼緊。」

    「原來你全都知道,難怪剛才會說你懂得我連上戰場,都還要帶著她的道理。」

    「她不能再失去你這位父親了,不是嗎?」

    「對,」森迎柏說:「她的確不能再失去任何親人,連姻親都不能,因為她需要任何一份她所能、及所該擁有的愛。」

    趙雲面露不解之色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森迎柏反問他:「你可曉得曹營有位鎮潭將軍?」

    「夏侯猛!當然知道,但是那和思萱有什麼關……」

    他還沒把話問完,森迎柏就答道:「他是思萱的姑爹。」

    「什麼?」這真是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

    「夏侯猛的妻子桑迎桐,是我的妹妹,只不過我和大哥在很久以前,就都已過繼給姨父森輝;聽起來會很複雜嗎?其實很簡單,是不?」

    趙雲沒有馬上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直覺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絕非如此單純,就像眼前這個雖僅名為「武鋒中郎將」,但戰功彪炳,絲毫不遜於劉備帳下任何一位將領的森迎柏,也始終給人一種神秘感一樣。

    森迎柏的兄長森迎梧早在劉備任短短一陣的徐州牧時,便跟隨在他的帳下,後來劉備奔東跑西雖老是混不出一個名堂來,但柏梧、關羽、張飛、糜竺、孫干與他卻都感於他秉性其誠,對朋友有情義,對百姓極仁慈,而始終願意跟在他的身旁,相信有朝一日,必能創造出一番局面,成就一番事業來。

    反觀森迎柏的態度,和他的兄長比起來就疏離得多,以前每遇劉軍有難,他必趕來解危,但之後卻絕不戀棧,即便劉備親自挽留他,也都遭到婉拒,每次的理由亦總是他和兄長不同,沒有辦法長久待在同一個地方。

    這個理由,一直到近一年前,也就是今年初,森迎梧夫婦意外身亡,森迎柏趕過來料理後事,以及見過劉備請出的素有「臥龍先生」之美譽的諸葛亮為止,才被他自己所推翻,並從此留了下來。

    不過他仍舊寡言,即便與氣味相投的自己,或欽慕有加的諸葛亮,都甚少提及私事,倒是跟思萱之間父女情深,幾乎已超出「相依為命」所能形容的範圍。

    「聽你這麼一說,我反倒想了起來,莫非事發當日,伯梧說要去探望的元菟郡女太守,就是夏侯猛的妻子?」

    「正是;」說到這裡,森迎柏已經快要按捺不住滿心的焦灼和憂慮。「子龍,風向已有轉變的態勢,戰事可謂一觸即發,屆時赤壁、烏林一帶,必成一片火海,我剛剛會說思萱需要任何一份能得到的關切,乃是慶幸夏侯猛已經因為關西局勢不穩,而被曹操派回去鎮壓,不必加入這場勢必慘烈的戰事;我為了思萱,這場仗更是只能贏,不許輸,只能活,甚至不許受傷,想不到我們都尚未開戰,她反倒搶先搬演起失蹤記,這個娃兒,平日乖巧懂事到教人心疼,怎麼反而在這種非常時刻,給我出這道難題?」

    「熾濤,」趙雲改用號喊他,希望他鎮定下來。「如你所說,思萱是個超乎年齡、異常成熟的孩子,照理講,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淘氣,換句話說,她會失蹤,一定……」

    「子龍,」森迎柏卻誤會了他的揣測,一想就想到最壞的情況去。「你是說有人綁了她?」

    「這——」趙雲經他一提,也不得不承認是有這個可能,但他仍盡量朝樂觀的方向去推論。「我們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那種情況,但依目前雙方都嚴陣以待的情勢來看,還是以她自己走失的可能性大些。」

    「但原因呢?她會出走,總有個原因吧?」

    「這就是我要你好好想一想的地方,之前她有沒有比較奇怪的行為?或者有沒有說過比較奇怪的話?」

    森迎柏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想了又想,然後就低聲驚呼道:「難道會是那個?」

    「什麼?」趙雲以為他想到了,立刻滿懷企盼問道。

    「她問我她的母親香不香,我說當然香。」此言一出,不必看趙雲茫然的臉色,森迎柏自己也覺得荒唐,便改口揮手道:「那都不重要了,眼前最重要的是,我該如何在四周陷入一片激戰前,把女兒給找回來!」

    「走吧,我們分頭再去找找,」趙雲經他一提,也備感事態嚴重。「再怎麼樣,她也不至於過江去吧?再找找,一定要把她給找回來。」

    「當然,她可是我唯一的骨肉。」拋下這句話後,森迎柏隨即轉身離去。

    「華佗先生,這次多有偏勞了。」程普朝帶頭走進他營帳的一位看來年紀不輕,但精神卻很好,而且滿頭青絲,不見一根白髮的老者迎上前去,恭謹的說。

    「程公太客氣了,我欠江東的那筆鉅債,還盼這次能略償一二。」

    程普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因為遠遊,而未及救治孫策一事,遂趕緊說:「生死有命,伯符之逝,只能算是我江東福薄;但這次與曹賊決戰,能得神醫相助,不啻是為我全軍將士預先開下了一帖安心藥方,待會兒上陣,江東兒郎必是個個皆奮勇殺敵,銳不可擋。」

    「程公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果真是老當益壯,」華佗撫著長鬚說:「所以這『氣』嘛,就該用在當用的地方。」程普方才一愣,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已經先聽見一個悅耳的女聲接口道:「師父,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那個閒情逸致開程公玩笑。」

    華佗聞言仰頭大笑,程普則轉向出聲的方向,驚喜交加的說:「楚娃兒,你也來了?!」

    「是,楚楚向右部督問安,怎麼?不會不准女子出現在這即將展開激戰的舞台吧?」

    程普呵呵笑道:「什麼右部督,你不覺得叫起來挺拗口的嗎?現在我都讓他們直接稱公瑾『都督』,省得『左部督』、『右部督』的,碰到報告緊急的軍情,說話又結巴的手下,我還真怕會閃了他們的舌頭。」

    在一片笑聲當中,也只有華佗敢繼續直言:「真是那樣的話,我還懂得醫,可不懂得醫心胸狹窄症。」

    程普也只得連連拱手告饒。「行了,行了,老哥哥,我知道自己先前是鬧了點脾氣,不過連公瑾都不介意了,你是不是也可以行行好,就別再提了嘛。」

    「哦?你也懂得不好意思啊?所以我說你那哪叫做鬧脾氣,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鬧笑話。」說到這裡,華佗也覺得夠了,立刻將話鋒一轉道:「不過你要求歸要求,我看頭一個不肯改稱呼的,定然就是周郎吧。」

    「你連這都猜得到?!果然是神仙。」程普讚歎。

    「師父他只不過是熟悉人性罷了。」華佗另一名弟子彭鶴代師解釋:「右部督——」

    「又來了,又來了,」程普連連擺手說:「將士們是有令不得不從,但你們總可以不叫吧。」

    「我們也是奉吳侯之命過來幫忙的,怎可不叫?」楚楚與同門師兄一搭一唱,硬是要逗老將軍開心。

    「什麼奉吳侯之命?」程普這下總算能夠還擊了。「既是來幫忙的,自然是他請來的囉;楚娃兒,是你起的頭,便由你收尾,你啊,還是跟著小樁兒喊我爺爺來得順耳些;對了,說到小樁兒,他有沒有跟你一起來呀?」

    「師父,您瞧這一仗……?」楚楚故意拉長了聲音問華佗。

    「江東必贏。」

    程普聽了大喜。「就討你這個好口-,老哥哥。」

    「師父又不是算命仙,也不會未卜先知,爺爺,我們不過是看您如此氣沉神定,非但不忌諱我一個女人來此,剛才還問起樁兒,好像連他也可以來這裡玩耍似的,所以推斷你們必是勝券在握,才會如此篤定。」

    「我們的確有必勝的決心,至於說到這個『忌諱』嘛,你們曉不曉得曹賊此次南下,聽說名將帶得不多,反而攜了一班樂師、歌手和舞妓同行,如此不把我們江東兒郎看在眼內,我們豈能就真的輸給他看,中他下懷,任他取笑?」

    「舞妓」兩字聽得楚楚臉上的笑容消退,但程普卻誤會了她表情僵硬的原因,馬上解釋:「楚娃兒,我可沒拿你與她們相提並論的意思,你千萬別胡思亂想,我只是——」

    「爺爺,您多慮了,」為了寬慰程普,楚楚立刻甩開不想憶及的過往,擠出笑容來說:「我只不過是在努力回想前幾日聽人論及曹操新作的一首詩歌,所以臉部表情才會呆滯了些。」

    「哦?寒衣說你的記憶力絕佳,再怎麼長的詩賦,也往往只要聽上一遍,便能牢記在心。」

    「您聽端木在胡扯呢;」楚楚臉上的笑意轉真加深。「對了,他還好吧?」

    「有個女軍師在身旁,焉能不好。」程普答道。

    「什麼?端木身邊,什麼時候開始多了位姓呂的軍師,我怎麼從來都不曾聽他提起過?」

    程普這才想起她與端木愷素來交情匪淺,只是那位揚威中郎將天性風流,至今似乎仍無安定下來的打算,自己怎麼會一時說溜了嘴呢?所幸楚楚秉性純良,加上自己鄉音濁重,總算還來得及補救。

    「你們多久沒見了?恐怕有好一陣子了吧,他的個性你也曉得,簡直就是一日數變。我這老頭子啊,碰上他,最是吃不消,你要知道他什麼事,還是等見到他以後,再親自問他,現在我倒比較想聽你吟吟詩,想起來沒有?」

    「我試試看。」楚楚略偏著頭,仔細回想,並緩緩吟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燕,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燕,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且不論其他,這曹操還真是頗有文。」聽完之後,華佗率先讚道。

    「他有文-?我們吳侯也有英雄氣概。」程普馬上應道。

    「所以說老天爺是最公平的呀,」楚楚趕緊持平的說:「絕不會讓任何人十全十美,有了權力、財富,又有才華或幸福,曹操自己不也說了嗎?『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可見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

    「那當然,哪有人連天上的明月都想摘掇?這就如同他今日想拿我江東六郡一樣,都是癡心妄想。」程普豪氣干雲,接下去剖析:「另外倒數第二段也太悲哀,『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他無枝可依才好呢,表示我江東必勝,自然無他容身之處。」

    是這樣嗎?也許是吧;楚楚沒有再多說什麼,她自小四處飄泊,安定的日子好不容易才過了四年多;救人是她目前及往後唯一的志願,只要蒼生得救,誰贏誰輸、孰勝孰負?坦白說,對她而言,並不是那麼的重要,不過至交端木愷身在江東,她與兒子的住處也在江東,吳侯若能度過此一重要關卡,讓江東百姓免受顛沛流離之苦,她當然樂見其成。

    而照眼前的情勢看來,江東兵士雖少,但氣勢如虹,反觀曹營主帥。在交鋒之前的某夕,既沒有專心於研判敵情,亦疏於安置水陸部隊,僅一味好整以暇的「對酒當歌」,未免也太優閒,太不把孫劉聯軍看在眼內了。想到這裡,楚楚才開口問道:「爺爺,決戰是在今晚嗎?」

    「正是。」

    「那我們又該如何配置人手,師父?」她轉問華佗。

    「就聽憑程公差遣吧。」

    「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跟我謙遜客氣,各營戰力如何,你最清楚;需要多少人手,你也應該比我清楚才是。」

    楚楚趁機問道:「據聞吳侯此次是與劉備聯手,那麼我們是否也該派一、兩位醫者過去他們那裡照應幫忙?」

    「嘿,」程普擊掌道:「還是楚娃兒想得周到,老哥哥,你看呢?讓誰過去合適些?」

    華佗略一沉吟,便識穿了程普的話中玄機。「我帶來的二十名弟子,均可獨當一面,你大可以放心。」

    「我又沒要你把比較優秀的弟子,全部留在我們這裡。」雖被點破,嘴上卻仍死命否認。「我才不會真的像你所形容的那樣小氣。」

    「真的?」華佗逗他。

    「當然是真的!」說完還刻意挺了挺胸膛,像小孩一般的說:「你若不相信,我大可以現在就指派楚娃見到劉備他們那裡去。」

    「這……」這下可就換成華佗為難了。

    而一直以來,對楚楚便深具好感的彭鶴也慌忙搶著說:「師妹一個女人家,怎麼好到完全陌生的陣營去,自然該留在這邊才是,我……」

    「師父,如果您不放心讓我一個人過去,就安排師兄與我同組好了。」楚楚知道華佗猶豫的,也是她隻身一人,不適合到一個人都不識的劉營去,所以才會面露遲疑之色,但她又不想讓師父為難,待會兒程普若以此取笑起他來,兩人豈不真得在眾人面前搬演起「返老還童」劇,那就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真的沒問題?」這樣問,便表示同意一半了。

    「師父就算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師兄吧。」楚楚暗示他,自己真的無礙。

    「那好吧;」華佗轉頭問程普雙方各有多少人馬,再多指派四名弟子,統籌由彭鶴帶領說:「彭鶴,五名師弟妹,就全交給你了,你們過去以後,直接找諸葛先生,我聽說他年紀雖輕,但深受劉備倚重,連這次戰場上的運籌帷幄,都交由他調派人馬,你們過去,相信也會得到最適當的安排。」

    「是的,師父。」一聽到能與楚楚同組,又不必留在有端木愷的吳軍營中,彭鶴早已喜形於色,馬上一迭聲的答應下來。

    「那就去吧。」由於各人藥箱一直都背在身上,華佗也不必再叮嚀什麼。

    但程普卻又搶在他們答應之前說:「什麼『那就去吧』,至少也該用了晚膳再過去。」

    「我們隨身都帶有乾糧,爺爺,戰事要緊,救人為先,您就別掛心這些枝節末事了。」楚楚代華佗攜來的所有弟子回答道。

    「但你們都不懼風險的前來,我又怎麼可以連一餐飯都沒請到你們,就……」

    「稟右部督,」帳門處突然傳來一個宏亮的聲音說:「有一個四歲女娃兒,說要找應姑娘。」

    此言一出,別說是楚楚本人大感詫異,帳內眾人也全都滿懷好奇的一起往帳門望去,但因稟報的那位士兵身形高大,所以除了他之外,大家根本什麼也沒看到。

    「會是小樁嗎?師妹?」彭鶴率先問道。

    「我也不曉得,」事實上應該說:我也正在懷疑是不是他:但樁兒分明照例寄放在每次她出門時,都再樂意不過照應他的鄰居家中啊!「我還是先出去看看再說——」

    她沒有機會把話給說完,因為就在下一瞬間,一個小小的粉橘色身影,已經朝她飛奔過來,而且二話不說,便舒展雙臂抱住了她的腿,深深嗅聞了起來。

    「小妹妹,你……」

    「娘!」

    嬌嫩的童音、甜美的笑容,說的卻是如此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讓楚楚一時之間全然反應不過來,只得任由她再往下說。

    「娘,您果然像爹所形容的那樣,全身都香極了,好香、好香。」說著便又摟緊了楚楚的雙腿。

    「小妹妹,你叫做什麼名字?」是她所能想到的第一個問題。

    「萱萱。」

    「好,萱萱,」楚楚在心底叫道:怎麼連名字都跟我一樣是疊名,真是要命!

    這生得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兒,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告訴我,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一旁的華佗和程普立刻交換一抹心領神會的讚歎眼光:這樣問,如果背後有人教她這麼做,小女孩不疑有他,必會將唆使之人和盤托出,楚楚果然有一套。

    但這個叫做「萱萱」的小女孩,卻比他們所以為的要……怎麼說呢?若她沒有惡意,是機靈得多,但如果這一切全出自於惡作劇的話,則她可就算是狡猾得多了。

    因為她聞言竟先將嘴一撇,然後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沿著面頰紛紛落下,還未開口,已經贏得眾人,尤其是楚楚的同情與憐愛。

    只見她馬上矮下身子,將小女孩攏近跟前,再柔聲問道:「告訴我,你是打哪裡來的?」

    「新野。」看到楚楚對她好,小女孩立刻在淚眼中展露愈發教人心軟的甜美笑靨,字正腔圓的說。

    「這麼說,你是劉備部隊裡的人囉?」程普自問自答:「啊,想必是跟隨他們撤退的難民之一吧,小女娃,你父母是否為荊州人氏?」

    這問題對她而言,顯然太深奧了些,不過小女孩卻自有答案。「伯伯,我不是難民,爹也不是,他是熾濤。」

    「你爹是熾濤?!」年輕的稱呼和她說的內容令程普既驚且喜的說。

    而他的驚呼,也立刻引得楚楚的回頭仰望,以眼神相詢。

    「熾濤是劉備營中,與常山趙子龍齊名的猛將之一,官拜『武鋒中郎將』,此次孫、劉兩軍聯手,我們對於劉備手下將士,自然曾做過一番調查與評估,關羽、張飛、趙雲等人,英勇早為人知,幾乎不必再費事,獨獨這位『熾濤』,我們卻查不出什麼詳細資料來,本來這就已經夠神秘的了,更令人訝異的是,前陣子當曹營帳下的鎮潭將軍猶駐紮在烏林時,我方探子發現他們還曾互通信函,也不曉得他們是什麼關係;現在又冒出個小女娃兒來叫他爹,這個『熾濤』還真是複雜得很。」

    楚楚聽完他一番依然無法為自己被喊做娘一事釋疑,頂多只介紹了熾濤其人的解說後,回頭正想再進一步詢問小女孩時,她卻已經又率先開口道:「我爹還是最勇猛的熾濤,娘則是最柔媚的香美人。」

    楚楚天生一身的清幽異香,幾乎是所有與她接觸過的人,都知道的事,但那個什麼「熾濤」,卻是她從未見過,之前也從未聽過的人,他的女兒,又怎麼會光憑這個理由,就找上門來「認母」?坦白說,這實在有點荒謬。

    「這是誰跟你說的?」

    「爹說的,」以為楚楚已肯承認的小女孩,忙不迭的雀躍表示。「所以那日我偷聽到有人說:『聽說江東那邊設想周到,已為我們找妥大夫,以備不時之需,而且其中還有位香噴噴的女大夫。』我就跑過來了;」說著已伸出小手來撫向楚楚的面龐,充滿孺慕之情的喚道:「娘,萱萱總算找到您了,您可知道萱萱有多麼想您?」

    「但我並不……」楚楚還來不及否認,已先感覺到不對,這小女孩的織細十指,何以如此「燙手」?基於醫者本能,楚楚立即往她額頭探去。「你覺不覺得自己渾身發燙,萱萱?」

    也不知是楚楚的手勢溫暖,或者那一句「萱萱」叫得親切,總之原本精神亢奮的小女孩,突然身子一軟,就往她懷中撲來。「我好冷。」

    「師父?」抱住她起身,楚楚朝華佗望去。

    華佗完全能夠明白她的心意,當機立斷。「彭鶴,你們還是按照原來的安排,這就過去劉備那裡,並找到熾濤中郎將,告訴他,他的女兒在我們這裡,請他放心。」

    「那師妹她……」端木愷就在左近,教他怎能安心?

    「一待這孩子的病情轉輕,我馬上就帶她過去與你們會合。」楚楚搶著回答。

    「就這麼決定,」華佗已親自過來為小女孩把脈。「我們一路行來,據聞曹軍因連續趕路奔波,染病者眾,所以若非兩軍壁壘分明,戰事又已瀕臨爆發,我們還真應該先過去幫他們診療才是。」

    悲天憫人,是醫者天職,面對華佗超越現實面的慈悲胸懷,程普因完全瞭然,也不好說些什麼,遂維持沉默。

    「師父的意思是,萱萱可能也染上了相同的病?」楚楚難掩焦灼的問,總覺得自己與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之間,存在著一份難以界定清楚的緣分。

    「這孩子得的只是普通的風寒,沒有什麼大礙,開方煎藥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楚楚應是以後,他再轉對程普說:「但曹軍染上的,可能是水土不服的惡性風寒,程公,看來這場決戰,連上天都較悲憫勢弱人少的孫劉哀兵;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待會兒上了戰場,你們可得……」

    程普打斷他道:「我省得,老哥哥,雖說對方是侵略的敵軍,但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自有分寸,絕不會辜負老天爺的厚愛。」

    「那就好,」華佗頻頻點頭稱許:「那就好。」

    楚楚懷抱已睏倦極睡去的幼女,對於那位尚未見過面的熾濤,已然生出極度的不滿,都什麼時候了,還讓女兒跟著上戰場?那個為人父者的腦袋,究竟在想些什麼?!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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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50: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在一片火光的映射下,端木愷扭頭回望那及時射出一箭、令他免於受創的人,大叫一聲:「森映博,是你!」

    「竇偉長?」森迎柏收弓的手僵在空中,也有些難以相信的問道:「真的是你?你是孫方人馬?」

    「這麼說,你是劉備手下了?」端木愷仰首暢笑道:「痛快!」

    森迎柏隨即下馬來,與他把臂說:「的確痛快,竇偉長,想不到三年不見,你驃悍依舊,以一敵百,銳不可擋。」

    「森兄又何遑多讓,真搞不懂憑你這般好身手,當年怎會輸給夏侯沉潭。」

    「你呢?你又為何要臨陣脫逃?」三年前在桑迎桐舉辦的比武招親擂台上,曾經針鋒相對的兩人,如今易地而處,竟同時發現與對方還滿投緣的,交談的口氣、方式與內容,自與過去大相逕庭。

    「我臨陣脫逃?」端木愷不改其自負本性,立刻哇哇大叫起來。「我那可是把機會讓給你們兩個,什麼臨陣脫逃?我端木寒衣自出生以來,就不曉得『逃』

    字該怎麼寫。」

    「你就是吳軍將士口中那個上得戰場後,就好像有十條命似,不怕拚完的揚威中郎將端木愷?」

    「誰說我不怕死來著?自遇佳人以來,我對於生命的態度,跟過去可已完全不同。」

    森迎柏見他眼底突現款款深情,馬上了然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是略一失神的端木愷問道:「你明白了什麼?根本什麼都沒說。」

    「但你的表情已然說明了一切,恭喜你終於找到所愛,能打動你的女子,其美好必不下於迎桐。」

    端木愷沒有正面回答他的推測,反而挪揄道:「那個女太守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你還『迎桐』、『迎桐』的叫,不怕待會兒碰上夏侯猛,會情敵相見,分外眼紅?」

    「我才不信你們會不曉得沉潭已不在烏林。」

    「沉潭?」端木愷偏側著頭,愈感好奇。「不會吧?森兄,換做是我,就絕對無法與妄想跟我爭奪伴侶的人化敵為友。」

    森迎柏笑一笑,不欲在這仍算是戰場的地方多加解釋,只說:「你其實從來不想贏得美人歸,跟沉潭又怎麼可能成為情敵。」

    「那你呢?莫非也人同此心?」端木愷其實已猜到了答案。「所以心同此理。」

    果然森迎柏只繼續笑道:「適合迎桐的,本是沉潭。好啦,閒話少說,敘舊不急,且待徹底打退曹賊後,迎柏必再赴江東與你把酒言歡。」

    「說的好!」端木愷已經再度翻身上士兵為他牽過來的馬。「這裡已被你我剿除乾淨,就再往前追擊吧,剛才那一箭多謝你了。森……對了,你剛剛說自己叫什麼來著?」

    「如你一樣,當初遠赴東北元菟,我用的也是化名,其實我名叫迎柏,而非映博;至於那一箭,不過是我提早一步幫你除掉一個麻煩而已,何勞致謝,倒是我才該多謝你們營中的應大夫救了我的女兒。」

    端木愷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便叫道:「你非但不叫映博,你還是熾濤!」

    「你怎麼曉得我的名號?」也已回到馬上的迎柏問他。

    端木愷卻只擺了擺手說:「我得趕去與公瑾會合了,你則且回劉備帳中去吧,楚楚說等戰局稍穩,勝負已定之後,就要把女兒送回去還你呢。」

    「思萱!你見過她?」

    見他一臉狂喜,端木愷卻只感到百思不解。「從沒見過像你這種上戰場還帶著女兒的人,恐怕她才是你無心與夏侯猛爭奪桑迎桐的主因之一吧;沒有,我沒見到她,之前她一直在楚楚那裡休息。」

    「楚楚是誰?」在分道揚鑣之前,迎柏不忘問道。

    端木愷則在策馬的同時,拋下最後一句:「楚楚便是撿到並治好你女兒的應大夫。」-

    那間,迎柏心中只有感謝、只有慶幸、只有歡喜,完全沒有想到很快的,自己就會發現,其實「楚楚」,還不只是「應大夫」而已。

    孫劉聯軍從赤壁渡江攻至烏林一役,主戰直打到隔天午後,曹操水軍大敗,只得遍尋陸路遁逃,而森迎柏取得劉備的諒解,又已完成諸葛亮部署交付的任務,便匆匆趕回營區。

    「爹!爹爹!」黑馬的身影才映入眼簾,身子已好了大半的小女孩就掙脫楚楚的懷抱,往前奔去。

    「萱萱,危險啊!」楚楚在後頭邊追邊叫:「萱萱,等一下,等你爹下馬,再過去不——」

    她沒有機會,其實也已經不需要把話給講完,因為那孩子已安然回到了她即刻下馬的父親懷中。

    「爹爹!」

    「小萱,小萱!」迎柏將他自有一股沉鬱之俊美氣息的面龐,埋入女兒的髮絲中。「下回再別這樣了,可知爹這兩日有多急多慌?」

    「既然會急會慌,為什麼還要讓小孩涉險?難道你不知道刀劍無眼,戰場是最不適合孩子待的地方之一嗎?」

    這把女聲好不熟悉!聽得迎柏渾身一震,但記憶中的那個曼妙人兒,對他說的,從來都只有輕聲細語,而且——。

    「爹爹,您冷嗎?也跟萱萱一樣病了嗎?」感覺到他的顫抖,小女孩慌忙抬起頭來說:「沒關係,娘會治病,萱萱就是娘治好——」

    「你說什麼?」因為太過詫異,迎柏竟忘了控制音量,陡然大聲問道。

    「我……」這下換小女孩不知所措起來。

    而在一旁老早就已看不順眼的楚楚,更是毫不猶豫的便衝上前去,對著那始終背側著她的熾濤說:「把萱萱給我,你這莫名其妙兼粗心大意的父親,輕率在前,凶狠在後,簡直就是——」

    迎柏抬頭轉身,與她正面相對,-那間時空恍惚雙雙叫停,楚楚原本伸在空中想抱回孩子的雙手僵住了,話說到一半的小嘴微張,水靈靈的眸子瞪得老大,連呼吸都幾乎暫告停頓。

    而迎柏的情形,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卻仍得以率先出聲道:「若水?我的天啊!真是你嗎?若水?」

    不可能!不可能!隨著這三字心聲,楚楚開始緩緩搖起頭來:不可能!老天爺不可能對她如此殘忍,在她好不容易療傷止痛,在她好不容易恢復平靜,在她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在她好不容易『似乎』可以漸漸淡忘掉這個始作俑者的時候,竟又安排她赫然與其重逢、與其相對,這不活像是在撕開她好不容易才愈結的傷疤嗎?更何況她原本就僅好在表面而已。

    「若水。」迎柏一直牢牢盯住她看,再度喚她。

    是,她的確是若水沒有錯,那個眉目風情能教人沉醉,嘴角笑靨能令人銷魂,旋舞身影能讓人忘憂的若水。

    「我不是若水。」楚楚卻否認了。

    不!她怎麼會不是若水,即使相隔五年,她的髮式、穿著、態度都已改變,但她分明就是若水,因為她的髮絲依然烏黑,她的星眸依然燦爛,她的身形依然窈窕。

    「是,你是,不過是改了個名字而已。」

    「我已經說過了,我並非『不叫』若水,而是根本就『不是』若水,你認錯人了。」楚楚說完就想走。

    但比小女孩的呼聲來得更快的,卻是迎柏的手臂。「不!除非你把話說清楚,否則我再不允許你無緣無故的失蹤!」

    楚楚聞言一怔,繼而扭頭瞪視他道:「他們說你現在官拜武鋒中郎將,那我就稱你為中郎將好了。中郎將,我既已不再是若水,你當然也就不再是昔日的『森爺』了,請問你,我憑什麼仍必須對你言聽計從?」

    「『不再是』若水?你終於肯承認自己曾是若水了。」迎拍的臉色稍霽。

    「好吧,我承認自己的確曾愚昧過,」她依然沒有做正面的回答。「現在中郎將是否就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呢?」

    迎柏這才注意到自己仍扯住她的臂膀,當真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除非……除非你答應我留下來。」迎柏的眼中寫滿企盼。

    但楚楚回報的,卻只是硬將手給抽了回來,外帶一絲冷笑,彷彿是在笑他的天真。「我不曉得救了你的女兒,還得被迫留下來。」

    女兒!

    這個字眼同時喚起迎柏的注意力與楚楚的傷慟,使得他的表情愈複雜,而她的心情則愈紊亂。

    「若水,這個女兒其實是——」

    「我不是若水,若水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姓應,名叫楚楚,你可以稱我一聲應大夫,」她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聽他介紹他的女兒?楚楚氣到全身微顫道:「應大夫,這三個字很難叫嗎?就因為你愚蠢到會把女兒帶到戰場上來冒險,所以就連帶著連一句『應大夫』也叫不出來?只會三番兩次的叫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名字,你這個中郎將,究竟是怎麼當上的!」

    面對她近乎失控的咆哮,小女孩的反應是開始嚶嚶哭泣,而迎柏則一邊將女兒抱得更緊,一邊說:「這個中郎將,是用對你的相思累積出來的,若非每次一上戰場,就想求死,以換取永遠的平靜,我又怎麼會在近年得到『熾濤』這個新名號。」

    「夠了。」楚楚聞言反倒迅速平靜下來,臉上不露一絲喜怒痕跡說:「女兒我已幫你送了回來,記住,我叫做應楚楚,是個大夫,不是舞孃,往後你再找我,希望僅為治病療傷,而基於這個原則,我希望你永遠都不必再找我,但願你長命百歲,無病無痛,逢凶化吉,健康喜樂。」

    「楚楚!」雖第一次改口,但話聲依然纏綿,仍舊撥動了她的心弦。

    但更令她覺得腳步沉重的,卻是小女孩的叫聲:「娘!娘!您又要到哪裡去?

    我不要,爹,我不要繼續再過沒有娘的日子,爹,我要娘,您快跟我一起求娘留下來。」

    「萱萱,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楚楚實在不忍心看小孩受苦,便想要一次跟她解釋清楚。

    不料迎柏卻搶著說:「思萱乖,娘她不是個大夫嗎?這附近受傷的叔叔伯伯不少,娘得失去照顧他們,才能回來,她並不是要離開,你放心。」

    「森迎柏,你!」急怒之下,楚楚竟忽略自己已首度叫出了他的名字。「怎麼可以對孩子撒謊?」

    看她一臉認真,迎柏突然心生一念,這次想要留住她,恐怕真得使些手段。

    「楚楚,這孩子名叫思萱,『萱』代表何意,我想你應該不會不知道。」

    楚楚硬起心腸來說:「我當然知道,不過她恐怕想錯人了,她該想的,應是自己的母親。」

    「而我一直都告訴她,她的母親是一位身懷異香的女子。」

    「你說什麼?」

    「回來吧,楚楚。」迎柏已經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回到我們父女的身邊來,我已整整想了你五年,難道你真忍心讓我再等下去?」

    「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五年說長不長,卻已足夠改變許多事,思萱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你還獨身,是不?」

    楚楚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有如此一問,因而立即反射性答道:「自然。」

    坦白說,迎柏問這個問題,抱的純粹是破釜沉舟的決心,畢竟算來她今年已二十有六了,一個女人到二十六歲依然獨身,尤其是像她這般明艷嫵媚的女子,堪稱匪夷所思。

    不過反過來說,她到二十六歲猶小姑獨處,豈不是或許對他猶念念不忘的最佳證明。

    迎柏一向認為機會不會重來,所以對於任何在乎的事,一直都採取及時把握的做法,若水當年為何爽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遇到她了,而且仍是自由之身,這一回,他絕不會再讓楚楚跑掉。

    「所以——」他熱切想做進一步的表示。

    楚楚卻冷冷的搶話道:「但你顯然已有妻室,而且還生下了思萱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森迎柏,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跟我要求什麼?」

    「思萱的母親早已離開了她。」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最貼切說法。

    楚楚難掩訝異。「不會吧!當時她才多大年紀?」

    「一歲半。」重提傷心往事,迎柏亦不禁黯然。

    「難怪她叫做思萱。」楚楚的心跟著被輕輕扯動,但五年前的境遇歷歷在目,教她如何再接受更加難堪的條件?「人生苦痛難免,尤其是生在這亂世之中,中郎將,我很同情萱萱的遭遇,但這世上無法同時擁有父母之愛的人,卻並非僅她一個;我告辭了。」

    「楚楚!」

    「娘!」

    這一次,楚楚沒有再回頭,依憑的是在心頭浮現的另一個小人兒,她的兒子——懷樁。

    而「樁」代表什麼,那森迎柏可也曉得?

    隔年春天

    揚州-會稽郡-山陰縣-雙衣館

    「噓,」雪飛霜示意大步朝她走過來的丈夫噤聲說:「輕點兒,樁兒剛睡著。」

    端木愷放輕腳步,來到床旁,與飛霜一起俯視小男孩甜蜜的睡顏。「若是我,一定捨不得將孩子托給別人。」

    飛霜確定孩子已然睡熟,才拉著丈夫一路走到四面廳北,假山東側約六角小亭內。

    「你剛剛那樣說,是在怪楚楚狠心嗎?」

    「今日的情況,要怪,也怪不到她頭上,」端木愷低聲歎了口氣道:「她不是有信來嗎?說了些什麼?」

    「我幫你擱在書房裡了,你沒看見嗎?」

    「我喜歡你轉述給我聽。」他從身後環攏若有所思的妻子,滿足的貼在她耳邊說。

    「懶成這樣?」飛霜取笑道,並輕輕摩挲他的手背。「寒衣。」

    「嗯?」

    「我們能幫楚楚什麼忙?每次想到她一個人得獨自承受那麼多,我就好難過。」

    「咦?」端木愷故意逗她道:「以前老變亂吃她飛醋的那個蠻子到哪裡去了?」

    「你才是蠻子呢,」知道丈夫是想逗她開心,而她也的確覺得自己幸-無比,遂打從心眼底笑出來撒嬌道:「每天早上都愛賴床,說也說不聽。」

    「是賴『你』,不是賴床耶,夫人。」他漸漸束緊雙臂。

    飛霜回頭-了他一眼,隨即漾滿一臉溫柔道:「都是你害的啦,自從有你們父子以後,我就再也刁蠻不起來,再不復當年李章老愛稱我『刁小姐』時的神氣——。」

    雖然政治理念不同,但端木愷為了愛妻,仍曾偕同父母,攜她及一干親友回陽泉縣夏侯家去拜見岳家長輩,大大熱鬧了一番。

    席間特地從元菟郡趕回來的夏侯猛,為了增添喜宴的氣氛,不惜「出賣」自己的管事李章,說出了他過去老愛在背後稱飛霜為「刁小姐」的往事,如今端木愷能馴服「刁小姐」,可見功力不淺。

    當時坐在一旁的迎桐也笑言:「這就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一物克一物。」

    不甘娘家人全幫著丈夫的飛霜隨即哇哇叫道:「我再刁,也抵不過寒衣的蠻力。」

    從此兩人在閨房內,就愈發喜歡爭相稱呼對方為「蠻子」了。

    此刻端木愷正伸手撫向她僅微隆的小腹說:「怎麼如此肯定是個兒子。」

    「我說過我想要生個眼睛跟你一樣漂亮的孩子的嘛。」

    「女兒不好嗎?」

    飛霜的嘴巴本來已開,卻未出聲,便再緊緊閉上。

    「真的不要女兒。」端木愷訝異的問道:「為什麼?」

    「人家才不耍告訴你。」

    「說嘛。」他開始嚙啃起她小巧的耳垂來,知道飛霜一向難耐這樣的「逼問」

    方式。

    「寒衣……不要……」

    「你說了,我就停。」他繼續在她耳邊呼著熱氣。

    「我才不要生個女兒來跟我爭寵。」

    端木愷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委實忍俊不住,便又憐又愛的立刻將妻子轉過身來說:「好哇,原來你打的是這等如意算盤,那我呢?你就捨得讓我跟孩子分享你的愛。」

    「胡扯,」飛霜一口就否認道:「就因為太愛你,才會覺得一個不夠,所以想多生幾個小寒衣來疼、來愛;更何況,」她用食指抵住端木愷的雙唇,阻止他開口說:「咱們家這一代只得你一位獨生子太少了,我想多添幾個壯丁。」

    「雙重標準,」端木愷其實早已聽得滿心感動。「但母親說生我時,她痛了好久好久,我可捨不得你吃太多次同樣的苦頭。」

    「為了你,我捱得住。」

    「飛霜!」端木愷突然覺得一切的言語,都已嫌多餘,即刻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但飛霜頗然都明白。「你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秋末冬初臨盆時,不准進房。」

    「咄,」他果然一如她所料的,馬上一口拒絕。「我端木寒衣從前成行成素、驚世駭俗的事,做得還會比任何人少嗎?你放心,我才不怕別人挪揄,更懶得顧忌那些所謂的傳統禁忌,我——」

    「我也不怕、不忌諱。」飛霜打斷他說。

    「那為什麼你還要我答應如此荒謬的事?」

    飛霜對丈夫深摯的愛,已全部寫在她盡現柔情的眼中,並表現在她撫摸他俊朗面龐的手勢上,「因為我怕你見我飽受生產之苦,下次就不准我再生了。」

    端木愷輕捏一下她的鼻子說:「你如此誘人,你想我有可能因為目睹你生產辛苦,而從此就不再碰你嗎?」

    「討厭啦,」飛霜迅速將臉埋進他懷中。「想不生,又不只那個不合常理的方子,更何況……」

    底下的話因為說得太小聲,端木愷根本沒聽見,遂俯下頭去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

    「真的不說?」端木愷愛極了她羞澀的模樣,心跳已跟著加速。「不怕我就在這裡用專屬於我們倆的方式『問』你?」

    「寒衣!」飛霜飛快按住他已愛撫到胸前來的手駭叫道:「別胡來了,我說就是,更何況我也難以割捨你的愛,」說到這裡,她一張俏臉已紅得不能再紅。

    「行了吧!」

    「行了,」看她如此,端木愷反而又心軟了,連忙克制自己,坐到沿欄而設的亭座上去,再將她拉進自己懷中,坐在他的腿上。「說說楚楚信上都為了些什麼?見到你連孩子都還沒生下,母性便如此堅強,我想我也有些明白她這回怎麼能夠一離開兒子,就是三至六個月了。」

    靠著丈夫的肩膀,飛霜娓娓道來。「她說自己已住進『那個人』特地為她準備的房舍中,還說自己會盡快就讓他打消娶她的念頭,回江東來,並謝謝我們代她照顧樁兒。」

    「廢話還真多,」端木愷左手環在她肩上,右手則伸長了靠在欄上說:「樁兒等於是我和她的一些街坊鄰居幫忙帶大的,她擔心什麼。」

    「她是應該擔心。」

    「怎麼說?」

    「我太喜歡這個孩子,所以說楚楚是應該要擔心,擔心她回來要孩子時,我會捨不得還給她。」

    端木愷聞言哈哈大笑。「可憐的楚楚,如果曉得你有這個念頭,她不立刻飛奔回來才怪。」

    「寒衣,」飛霜突然打直身子問道:「你猜向楚楚提親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樁兒的親生父親?」

    「你跟我一樣,其實早就猜到答案了,對不對?」

    「詳細情形,我雖然不如你清楚,但同樣身為女人,我卻有自信比你更瞭解她的矛盾心情。」

    「我也只知道她是在懷孕時被樁兒的父親背叛的而已,至於樁兒的父親,也就是我們認為楚楚現在正是跟他在一塊兒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們以前為何分離,最近又是怎麼重逢的等事,使與你及大家一樣,都不甚瞭解了。你別看楚楚外表柔弱,脾氣卻比誰都還要來得倔強,連我唯一知道的那一點點事,也都是直到我娶你回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自己跑去看樁兒的那一夜,她問清楚我突然返家的緣由後,痛罵我一頓時,我才從她話裡拼湊出來的。」

    飛霜實在難以想像端木愷乖乖挨罵的畫面,不禁忍住笑道:「當時我醜成那樣,也難怪你會『落荒而逃』。」

    「把我說成什麼單只會注重美色的人了,」端木愷立即表示不平。「在遇到茉舞之前,我可從來沒有動過休掉雪飛霜的念頭。」

    「我知道,我曉得;」飛霜趕緊哄道:「對了,她罵了你什麼?」

    「就是以前我怎麼花天酒地、遊戲人間她不管,因為她知道我從來不曾欺騙過任何人,但答應娶你進門,又無法真正愛護你、照顧你,甚至還是在利用你,就太過惡劣,如果我對她的境遇還有一點同情心的話,就不該重蹈當年那個奪去她一顆真心的男人的覆轍,說——」

    「等一下,」飛霜打斷他,專心思索了片刻。「寒衣,你說這次那個人以如果楚楚不跟他走,便要到江東來找暫居於此的華佗先生提親為脅,讓她點了頭,其中是不是有許多矛盾點,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楚楚根本不敢讓他到江東來,否則大可以請她師父一口回絕便是。」

    「為什麼不敢讓他到江東來?」

    「因為這裡有不能讓他聽到的消息、看到的……人!」飛霜腦中靈光一閃,即刻論斷。「有沒有那個可能?寒衣,換你以同樣身為男人的立場想想看。」

    「你是說他可能不知道樁兒的存在?」

    「豈止可能,我現在就敢打包票說他肯定不曉得,所以楚楚才會明明討厭他、恨他,卻仍不得不答應他的條件。」

    「這個笨女人,真想擺脫掉那個男人的話,不會找我出面嗎?我不是一向人前人後,都說樁兒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

    「『就像』並不等於『是』,你自己有時還像個孩子呢。」

    「說的也是,」端木愷失笑道:「像那回被她臭罵時,我就發現,原來這幾年來,我每回山陰,必去找她的主因之一,乃是因為她實在像是我理想中的姊姊。」

    「我們倆都曾受過她照顧,都覺得她像姊姊;」飛霜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她會不會是擔心我再繼續無理取鬧,所以才不敢提議由你冒充一下樁兒的父親?」「想到哪裡去了,之前或許還有可能,但在得知你是她幼年舊識,你與我又的確情投意合後,她還會跟我們客氣這個嗎?」

    「那她為什麼還要重探苦海?除非……」她以眼相詢,得到的回應是端木愷肯定的眼神。「她仍愛著那個男人,她仍忘不掉他。」

    「匪夷所思嗎?」端木愷問道。

    飛霜搖了搖頭。「一點兒也不,想當初我也以為自己不在乎你,但是當聽到你被曹仁將軍俘虜時,卻一心只想救你,還跟自己編造了一大堆理由,說什麼或許也可以藉此釐清對你的想法,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早已愛你愛得無法自拔。」她以指尖輕輕撫摸他脖子上那道已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傷痕,輕聲的說:「寒衣,我愛你,正因為愛你至深,才更能體會楚楚的痛苦,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不再愛我,不再要……」

    端木愷驀然俯下頭來,用他燙熱的雙唇、靈巧的舌頭,直吻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然後才抬起頭,以他那雙金色褐眸,牢牢盯住她道:「下次再胡說,『懲罰』就不只是這麼輕而已。」

    「寒衣,如果楚楚也能像我跟迎桐這麼幸-,該有多好。」她往丈夫懷中蜷進一些,由衷歎道。

    「你的愛心太豐富了,」端木愷笑言:「人間憾事,本在所難免。」

    「如果我有多餘的愛心關懷別人,那也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端木愷真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是啊,你,是因為你給了我最豐實、最包容、最源源不絕的愛,我才有餘裕關切他人。」

    「傻子,」他用懸鼻輕輕摩擦她的鼻尖道:「難道你不曉得這一切全拜你所賜嗎?是你為我打開心門,幫我找回封閉已久的愛人能力。」

    飛霜不再多言,環緊他,立刻吻在他那曾令自己心神俱喪的頸間疤痕上,就像烙下一個永世不變的誓言一樣。

    「飛霜,別再為楚楚操心了,如果那個男人夠聰明,就必定會把握這難得的二次機會,而如果他依然冥頑,便只證明他實在配不上楚楚而已,不是嗎?」

    他們擁著彼此,珍惜彼此,也共同祝-那遠在荊州的朋友。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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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5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荊州.桂陽郡.郴縣

    「子龍,恭喜你兼領桂陽郡太守。」森迎柏舉杯敬趙雲說。

    「欸,」趙雲即刻擺手道:「我輩武將,最擅長的乃是衝鋒陷陣,這郡太守,只能算是勉強代領,我都跟主公說好了,頂多只能代領半年,我還是干我的越騎中郎將自在些。」

    「你說如何,孔明先生?」迎柏轉頭問另一位座中客:「或者也該稱呼你的新頭銜——軍師中郎將?」

    「得了,你們兩位同年,三人之中我年齡最小,還讓你稱我為先生,不怕折煞我?」諸葛亮溫文儒雅的推辭。「我看私底下,我們還是互稱字號比較輕鬆,也像子龍說的,比較自在。」

    「好,為這份默契,再乾一杯。」

    「熾濤,今日是怎麼了?有什麼喜事嗎?酒喝個不停,小心醉了。」

    趙雲代他答覆諸葛亮說:「你有所不知,熾濤他的確是有值得慶祝的喜事。」

    「哦?那是什麼?」

    「他幫……」趙雲想了一下,便改口道:「不對,是思萱幫自己找到了母親,順帶為我們的武鋒中郎將找到了美嬌娘。」

    諸葛亮聞言再問:「此話當真?」

    「你看他滿面春風,哪錯得了。」

    「熾濤年少有為、英姿勃發,與子龍同為我軍之中,備受矚目的一對單身漢,究竟是何家名媛,能得此殊榮?怕只怕如此一來,荊州這邊,又要有無數家的閨女黯然神傷了。」

    迎柏仰頭笑道:「你這是經驗之談嗎?」

    諸葛亮不解。「經驗之談?」

    「是呀,我聽說你當初住在隆中,過著半耕半讀的生活時,可是當地無數少女私下傾慕的美少年。」

    「這是什麼形容詞?」諸葛亮的確長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但或許是因為他實在太聰明了,因此無論是被劉備請出茅廬之前或之後,眾人注目的焦點,俱在他超凡的智慧與膽識上,反倒忽略了他俊秀的外形,不過男兒需要蘊含於內,繼而彰顯於外的,外貌素來便非第一要件。

    「最貼切的形容,」趙雲在一旁幫襯道:「就是對諸葛夫人不公乎了些。」

    諸葛亮聽懂了。「你指的是外界都傳說她極醜一事?幸而她生性大度,從來就不曾計較過這些。」

    「奇怪,夫人明明生得眉清目秀,為何會被傳成那樣?」迎柏問道。

    「你沒聽過:『仇人心中出無鹽』嗎?一定是隆中那邊的女孩子見到諸葛夫人嫁到了我們孔明這麼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忍不住妒火中燒,便紛紛想像她的毛病,例如太高、太矮、太胖或太瘦;或眼細如線、耳長如兔、鼻孔朝天,甚至生就一張麻臉,總之諸葛亮娶到那樣一個醜女,都怪他有眼無珠,不曉得附近可有無數美女在等著他垂青,那就讓他一輩子都對著一個難看的妻子受罪好了,算他活該!」

    諸葛亮被趙雲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忙說:「今兒個回府去後,我一定要把你這番話轉述給夫人聽,不然她還真是常常想不通,為何單是嫁我為妻,就必須忍受那麼多無聊的流言。」

    「有你這位丈夫的體貼與愛護,受一點委屈,應該也算不上是什麼大困擾吧。」

    「夫妻本該同心,更何況我自蒙主公不棄,三顧茅廬,決意出隆中襄助他開始,家務便全賴夫人照應,說起來,我還真該感謝丈人黃承彥,若非他不嫌我家貧,僅是一名布衣,放心將女兒嫁給我,我今日可就無法全力扶助主公,並得以結識你與子龍了。」

    「話雖如此,我倒覺得他仍有虧欠你們夫妻的地方。」趙雲說。

    「哦?此話怎講?」

    「若不是當初他在寫給你的信中,說什麼:『我有一個女兒,雖然長得難看一些,卻可以幫你做一些掃地、煮飯之類的粗事……』云云,外面那些不曾見過夫人的人,又怎麼能夠舉此信為佐證,硬指她其醜無比?」

    「說的有理,有理,」諸葛亮笑意盈盈道:「不過皮相本非重點,不然,」

    他將話鋒一轉。改指迎柏。「你問熾濤。」

    「問我?」

    「是啊,子龍剛剛不是才說你喜事將近,我相信美貌就絕非你擇偶的第一要件;對了,什麼時候能喝你的喜酒?」

    「這個嘛……」本已舉杯至唇前的迎柏,突然將杯子放回几上,再沉吟片刻,才緩緩應道:「恐怕得如你的『隆中對策』一樣,徐緩圖之,方能成事。」

    諸葛亮本想接下去問:「怎麼說?」但趙雲已以眼色適時制止,並促其舉杯與迎柏共飲。

    「來,來,來,就以這杯水酒,預祝熾濤早日贏得美人歸,還有我們早日以荊州為據,西進益州,實現孔明所定之『隆中對策』。」

    「好,乾了這杯!」諸葛亮難得語出豪邁的附議,三人齊齊一仰而盡。

    而其實迎柏對於能否留下楚楚,至今仍無全然的把握。

    只因楚楚後來雖然同意過來荊州,卻未答應與他再續前緣,甚至於連她的前來,都是半受自己脅迫下的結果。

    烏林一役,曹操敗走後,他即緊跟住楚楚不放,到最後,楚楚終於受不了,開口問他:「中郎將,你究竟想怎麼樣?」

    「想履行我們五年前的約定。」

    「我們之間有過約定?」她一邊擦拭洗淨的雙手,一邊頭也不抬的回應:「恐怕是你記錯了吧。」

    「我沒有記錯,至少我與『若水』有過約定。」

    「既然如此,你就該找那個年少無知的若水兌現你所謂的諾言去。」

    他不明白她為何句句帶刺,卻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她自自己身旁消失。

    「當年年少無知的人是我,如果我在當機立斷外,再加上思慮周密,就不該只跟你做下約定,而應該直接找上門去,同你們團主提親。」

    他是認真的嗎?楚楚不否認聽他講得如此激昂,自己的心情亦隨之蕩漾,但她畢竟已非當年那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的少女,所以表面上依舊冷冷相應:「如果,哼,有太多『如果』的人生,必定充滿了悔恨,中郎將正值意氣風發,應該不至於如此吧。」

    「以前或許是,但從今以後,卻再也不會。」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楚楚聞言,心頭一驚。

    「這一次,我會親自前往江東,向你師父華佗提親。」

    「不!」絕不能讓他到江東去,不能讓他見到——「相信憑我的真心誠意,華先生必會同意你我的婚事,會樂意將你交託給我。」

    「森迎柏,你以為你是誰?又以為我是誰?今日的應楚楚已非昔日的舞孃若水,絕不會再為你一時的甜言蜜語所騙,而我師華佗,更不可能強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過去的事,我已經講過毋需再重提,因為我要與你共創的是未來;楚楚,在我眼中,現在的你,只比以前更成熟、更美好,而現在的我,無論外在有無改變,至少有一件事是始終如一的,那便是我要你!」

    要?

    只是要,而不是愛,甚至不是喜歡,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傷害她幾回?而自己,又究竟要任他糟蹋到什麼地步,才會死心?

    「我還想跟你要回過去那個天真無邪的自己呢,你還得起嗎?中郎將。」

    見他霎時慘白了一張臉,楚楚知道自己的攻勢奏效,遂緊接下去說:「你瞧,這天下萬事萬物,可非全依循你在運轉,我想要的東西你就給不起了,又如何能夠反過來要求我,說你想要什麼?而且還一副我非給不可的樣子?」

    「楚楚!」他叫住了意欲轉身的她。

    「請你對等相待,也以職銜稱呼我。」

    「不,我不會叫你應大夫,不但不會,而且還會盡快讓你從應姑娘,變成為森夫人。」

    「你瘋了!」他驁執的口氣,果然令她心驚。

    「若非有思萱做伴,對你朝思暮想五年下來,我恐怕真的早就因相思過度而瘋掉了。據聞華佗先生素來景仰關羽將軍,這一次會答應前來幫忙,欣賞孔明,也是部分的原因,那等戰事稍歇,我便邀請他們兩位同行,齊赴江東,或者這兩日就到周瑜營中去拜見華師父,跟他坦承我一片心意,請他答應我們兩人的親事。」

    不,他非但不能到江東去,連見師父一面都不行,她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得知小樁的存在。

    「五年了,我們分別已有五年,你如何確定自己還會……要現在的我?別的不說,光說你好了,你就多了個女兒在身旁,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或許我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人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永遠都不會。」

    「沒試過,你怎麼曉得?」為了保護小樁,楚楚在心底一再跟自己說:為了保護小樁,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他,保護他不會跟當年的我一樣,被眼前這男人重重傷害。

    「你的意思是……」

    「你不要到江東去,由我過來,我們一起生活三個月,時間到了以後,如果我對你,仍然像現在這樣深惡痛絕,或者毫無眷戀的話,你就故我走,並且發誓再也不來打擾我們。」

    「你『們』?」

    雖然心下慌亂,楚楚表面仍不動聲色道:「對,我們,即師父和我們所有的師兄弟,我們。」

    跟了她數日,迎柏豈會看不出來那彭鶴對她情有獨鍾?正因為如此,他的腳步才更非加快不可。

    所以對於楚楚開出的條件,也就無暇多想,她都已經率先軟化,答應過來就他了,不是嗎?

    「三個月太短了,不夠時間讓我善待你,也不夠時間讓你與思萱培養感情,一年如何?」

    一年?!他八成是在開玩笑,難道光只有他有女兒,她就沒有兒——「一季,我只能挪得出這麼長的時間來,而且還必須是在明年春天以後。」

    「為什麼?你又想藉機脫逃了?」

    楚楚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凍成冰,他說什麼?誣賴當年毀諾的人是她?

    對於自身的所做所為,難道他就沒有一絲的羞慚?

    這是自重逢以後,楚楚心中首度燃起怒火,並生出報復的意念,既然他這麼想要她,那就讓他以為有希望好了,換她整他、耍他,再狠狠一腳的踢開他,讓他也嘗嘗遭人遺棄的痛苦。

    「不,我們好不容易重逢,你對我又仍感興趣,我怎麼會出爾反爾?只不過師父早答應吳侯,這邊戰後,仍要跟著吳軍隨行一陣,我總不能臨時脫隊,而你,應該也還有未盡的軍務吧。」

    「你保證自己會依約前來?」

    「否則你可以到會稽郡山陰縣的一心園去要人。」

    「那是你住的地方?」

    「是我至親所在。」楚楚早已盤算好,屆時要將兒子暫時托給端木愷的母親,他們母子雖然不和,可是卻一樣疼愛小樁,交給他們照頎,自己絕對能夠放心。

    「好,我答應你明年春天再來,可是你也必須答應我至少待足半年。」

    「森迎柏,你聽說過有人在吃第一口時,便發現飯是餿的,卻還會將整碗都吃光的事嗎?」她斜睨著他,毫不留情的比喻。

    「我會讓你明白我絕非一碗餿飯。」迎柏聽懂了。

    「師妹!」彭鶴在大約十步之遙的地方喚她。「這兒有傷兵。」

    「就來了。」她先回頭應道,再轉過來對迎柏說:「明年春天,待我忙完手邊的事後,自會修書通知你該於何時到江陵對岸的油江口接我。」

    「楚楚——」迎柏還想再做進一步的確認。

    但她已邁開腳步,甚至還因無法全然放心,而切切叮嚀道:「如果在那之前,你擅自闖到江東去找我,那今日的約定便一筆勾銷!」

    當日她講得斬釘截鐵,而他們後來軍務也的確繁忙。所以一直到幾日前至油江口接她為止,迎柏始終不曾妄動,亦不曾向任何人打聽她這些年來的種種。雖說因女大夫罕見,她的行事舉止必是眾所矚目,要打探她的事情絕對不難,可是迎柏卻希望兩人可以真的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果真有望?

    「熾濤,迎柏?」趙雲的叫聲,將他喚回到現實中來。

    「什麼?」他卻仍有些茫然。

    「在想什麼啊,都出神了,只有酒仍一杯接一杯的喝,你酒量雖好,可也禁不起這樣的牛飲吧?」

    諸葛亮在一旁撫掌而笑。「還說婚事要從長計議,我看熾濤在這兒的,根本光只有人,而沒有心。」

    「確然,」趙雲跟著笑道:「那等欣賞完接下來的這支舞後,我就放兩位回府去吧。」

    他輕輕拍一下手掌,屏風後馬上傳來悠揚的琴聲。

    「這是江東周瑜所做的『長河吟』嘛。」諸葛亮幾乎一聽即知。

    「好耳力。」趙雲讚道。

    「與其說是好耳力,還不如說是我們兩邊的軍師將才,心意頗能相通。」迎柏再進一杯酒說。

    然而接下來舞進廳中的人影,卻讓他所有的笑意都凍結在臉上,這是……那是……是今日的楚楚?或是昔時的若水?

    舞者雖有五人,卻明顯以她為中心,就像她們所穿的舞衣,其他四位皆著淺綠綢服,只有她穿淡粉紗衣,寬大的袖子,舞動起來,就如同紛紛墜落的花瓣一樣,在象徵河面的一片綠波間浮沉蕩漾。

    趙雲與諸葛亮一個聆樂、一個賞舞,聽得稱心,賞得如意,只有迎柏如坐針氈,加上那在她旋舞之間,所散發出來愈顯濃郁的幽香,更是將他刺激得坐立難安。

    氣人的是,這一切似乎都沒有逃過她的眼光,因為她的舞姿愈形曼妙,笑靨更加迷人,而眼波流轉,彷彿能勾魂攝魄,那就更不在話下。

    好不容易捱到一曲既畢,迎柏終於忍不住起身往她走過去,並且不顧其他舞孃的閃避驚呼,一把扣住她的手後,就要拉她往外走。

    「熾濤,這是怎麼回事?」趙雲率先發難。

    「家務事。」他還來不及開口,她反倒已經氣沉神定的答道:「是不是?迎柏。」

    「我們回去。」逼不得已,迎柏也只能小聲的對她說。

    「你是在命令我嗎?」她仰起經過簡單妝扮,便艷光四射的臉龐,笑著輕聲問他。

    「不,」迎柏已幾近咬牙切齒道:「我是在請求你。」

    「很好,」她抽回手來,先向趙雲及諸葛亮行禮如儀,自我介紹為「思萱的代母」,然後才在兩人略顯錯愕的對視下,泰然離去。

    迎柏「砰」然一聲推開房門,只見楚楚連抽下髮簪的動作都未曾稍停,更沒有回頭看他的意思,起身迎接的禮儀,自然也付之闕如。

    「楚楚!」

    她依舊坐在銅鏡前,慢條斯理的邊梳那頭瀑布似的長髮邊說:「中郎將,你走錯房間了吧?」

    他仍繼續走到她身旁來,意外發覺恢復一張素臉的楚楚,竟比巧扮盛裝時,令他更為心動,不禁忽忽若狂。「為什麼?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動作卻還是那麼的從容,先放下梳子,再緩緩旋過身來,抬起頭仰望他道:「一時技癢,你不介意吧?畢竟在座二人,皆為你的至交,能跳一曲給他們欣賞,也算是我的榮幸。」

    「子龍尚未娶妻,孔明膝下猶虛。」他盯住她看的眼神,開始起了微妙的變化。

    「那又如何?」

    「你應該知道你為何而來。」在他眼中燃起的異樣光芒是什麼?妒火嗎?很好。

    「當然知道,因為你威脅說如果我不來,你就要到江東去,破壞我原本寧靜的生活。」

    「就因為這樣,是不是?」迎柏猛然蹲下,並朝她俯過身去。「因為你認定我破壞了你的生活,所以你也要干擾我的。」

    「不過是跳一支舞罷了,也能干擾到你?中郎將怕是言重了。」

    「跳舞或許不會,但賣弄風情可就——」

    楚楚沒有讓他把衝口而出的話講完,「啪」的一聲清脆巴掌,立刻讓其實話一出口,便也後悔的迎柏住了口,但這一記耳光,卻也同時打散了他原本生起的歉疚。

    於是積壓已久的熱情以憤怒為火種,瞬間燒盡了他所有的理性,迎柏一個長身,便將楚楚壓倒在毯上。

    「放開我。」她太清楚這個男人的殺傷力了,絕不能任由他得寸進尺。

    「這個後果,你早在賞我耳光以前,就該慎思。」話一說完,雙唇便緊隨而下,吻上她那令他思之盼之,但此刻卻以冰冷回應的緊閉紅唇,任憑迎柏如何以舌尖挑探,以唇瓣輾轉,楚楚就是不肯讓步。

    非但如此,她還劇烈掙扎起來,卻不知如此一來,原本因為她對親吻冷淡,而深感挫折的迎柏,心中不但立時燃起一線希望,也連帶撩起無限的渴望,遂吻得更加熱烈,原本撐持著自己身子的雙手也跟著放開,變成將她整個人都壓在身下。

    他的吻開始往下移,移到了她經過拉扯而敞開的頸間,貼上那疾速跳動,教人心疼兼心動的脈搏。

    「不要拒絕我,若水,不要再拒絕我,我——」

    是那句「若水」,讓她原本已微現鬆動的心防迅速回硬,若水、若水,在他眼底心中,自己終究是那個在雪夜裹,毫不猶豫便對他投懷送抱的舞孃!

    「放開我。」她還是只有這一句話。「森迎柏,放開我!」

    「不,我不放,絕不再放,若水,我——」

    隨著一聲:「我叫楚楚,楚楚!」的大叫而來的,是她伸手扯落梳妝台上種種什物落下的巨響,然後兩人便同時聽到一個夾雜睡意和驚恐的聲音。

    「爹,娘,你們怎麼了?有沒有流血?有沒有受傷?是不是又不要萱萱了?」

    迎柏兀自全身僵硬,楚楚確已使勁推開他,起身往思萱衝了過去,並將她顫抖的小身子擁進臂彎裡。

    「沒事,沒事,我們只是打翻了東西,一起跳到地上去找而已,萱萱乖,沒事,爹和娘都沒事。」楚楚再三的安慰及保證。

    「那爹……?」已經沒剛才抖得那麼厲害的思萱在相信楚楚的話以後,又馬上關心起父親來。

    「你娘說的對,萱兒,爹也沒事,下回再找東西時,我們的動作會輕一些,絕對不再吵醒你,讓你害怕,對不起。」

    沒有想到他對孩子竟會如此溫柔,還肯講道理,不過在感動之餘,楚楚的心中卻也難掩一絲疑惑:這麼理性,真的適合一個年方三歲的娃兒嗎?

    「萱萱會乖,只要你們別再丟下我不管,萱萱一定會更乖、更聽話。」

    這話是什麼意思?楚楚正想進一步追問,思萱卻因為終於放下心來而打了老大一個呵欠。

    於是她立刻改變了主意,將她抱起來往內室走道:「你累了,娘陪你回房去睡覺。」

    一直等到她再度酣睡,迎柏才對著坐在床榻旁相伴的楚楚說:「我不知道她今晚睡在這裡。」

    「打從來到你這裡,我就讓下人把思萱送過來與我同住了。」

    「該怪我,怪我因不敢貿然接近你,而忽略了這項改變。」

    楚楚先為思萱掖好被子,再起身往外走,輕聲但冷寂的說:「剛才你可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敢』的樣子。」

    「楚楚,我——」兩人已來到廊上。

    本來走在他前頭的楚楚突然止步回身,讓他一併打住了話頭。「對了,我叫楚楚,森迎柏,下回莫再喊錯。」

    「剛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除了抱歉以外,我也希望你勿再輕犯,」她的態度,完全沒有受到他道歉的影響,還是那麼的冷硬,跟她在呵護思萱時的慈藹體貼,截然不同。「否則別說是我可能會考慮答應你要求的半年了,就連原先同意待滿三個月之事,我都可能隨時反悔。」

    迎柏無言,因為對於自己在面對她時的意志力,他委實有太大的把握。

    「至於那一支舞……」考慮了半晌,楚楚終於決定把話給講清楚。「是因為前日我帶思萱出去閒逛時,發現那批舞孃正在為編不出能夠充分表現我江東偏將軍周瑜的『長河吟』之舞感到困擾,而我則突然想起以前在江東,曾聽一位至交的妻子,同時亦為我好友的女子,從另一個角度,以她清越嘹亮的歌聲展現了長河吟柔情的一面,靈感乍現,遂幫了她們一個小忙,不料她們在練過一遍以後,卻苦苦哀求我陪她們實際表演一次,說免得在貴客面前,丟了太守的臉,不過我並沒有答應。」

    「那今晚為何……?」他想問,卻又怕再度惹她生氣,實在有些左右為難。

    所幸楚楚臉上並未再現愁容。「因為主角忽然傷到腳踝,別說是跳舞了,連走路都沒辦法走,我拗不過她們的請求,又問清楚今晚在太守府中作客的人是你及諸葛先生後,才在幫主角醫了腳後,匆匆上陣;」終於抬起眼來看他時,她唇邊已多了抹挪揄的笑容。「想不到仍然令你生氣了,可幸剛才太守府中會胡思亂想的人,只有你一人。」

    「楚楚。」迎柏當然知道自己剛剛真的說錯話了,不但折墮了她,連帶污蔑了兩位好友。「我完全是因為太——」

    但她卻連他的解釋都不想聽。「我累了,想早些回房休息,舞我不會再跳,你可以放心。」

    望著她俐落的轉身,乾脆的腳步,迎柏至此終於不得不沉痛的向自己承認:這是應楚楚,需要自己重新追求、重新爭取的楚楚,而非昔日那個小鳥依人,對自己百依百順的若水。

    如果想要留住她,自己最好趁早接受這個事實,問題是:面對現實的冷漠,要人如何能夠同時忘懷過去的美夢?簡直就是難上加難。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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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52: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萱萱?」楚楚已經找她一個早上,這個孩子,究竟又跑到哪裡去了?

    「娘,我在這兒。」

    「萱萱,」原來她坐在一棵冬青樹下,難怪極目望去,會瞧不見她小小的身影。「你在這裡做什麼?」

    「編花環。」

    楚楚蹲下來,果然看見她手中有一個用長莖野花編結起來的花環,雖然算不上精緻,卻樸拙可愛。「好漂亮。」

    「真的嗎?娘真的覺得漂亮?」

    「當然是真的。」

    思萱立刻雙手奉上。「送給您。」

    「送給我?」楚楚愕然。「但是你編得這麼辛苦,我怎麼可以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思萱側了側她流著雙髻的頭,顯然不太明白何謂「坐享其成」,也不想搞懂,繼續把花環往她手中一塞道:「子龍叔叔說這花只有這裡有,等我們回到涼州去,就找不到了,所以找才趁娘收拾行李時,過來找、摘和編,為的就是想趕在回去之前,把它送給您。」

    小女孩的心意令她感動,這下楚楚再沒有拒絕,馬上接過來,並載到她今日正好沒有梳髻、只用一絲方巾束在後頭的發上。「好看嗎?」

    「好看極了。」她跳起來拍手說。

    「過來,讓娘香一個。」楚楚忍不住將她抱進懷中,在她的粉頰上重重親了一下。

    「我也要親娘。」思萱咯咯笑著,也在楚楚的面龐上印下好幾個響吻,直到身旁傳來一個聲音,才打斷了她們倆的嬉戲。

    「思萱,你是不是早上沒吃飯,所以現在才想拿你娘的臉當餅啃呀?」

    「子龍叔叔!」思萱忙放開楚楚,有些不好意思的喚道。

    楚楚也起身屈膝道:「趙太守。」

    「應姑娘,如果你不嫌棄,就和熾濤一起喚我子龍,叫太守,我聽了實在不習慣。」

    「那怎麼成?」

    「不然……」趙雲想了一下。「稱中郎將好了,總之叫什麼,都好過太守。」

    「看來中郎將真如迎柏所言,愛沙場勝過文案。」

    「好說,好說;」趙雲沉吟半晌,彷彿在考慮什麼,接著就彎腰對思萱說:「思萱,叔叔廚房裡有你最愛吃的玉兔餃,想不想嘗嘗啊?」

    「娘?」思萱第一個反應,便是仰頭問楚楚。

    看得出來她很想馬上就過去吃,再加上楚楚感覺到趙雲此舉似乎有意支開思萱,便微笑道:「去吧,吃前記得洗淨雙手,還有該向誰說謝謝?」

    「子龍叔叔,謝謝,趕明兒個我們再見面時,我一定不忘帶酒來送給您喝。」

    趙雲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卻說:「只要思萱永遠這麼快樂,就是送給叔叔最好的禮物了,酒啊,我看還是送給你翼德伯父,比較恰當。」

    「只要三伯父不喝過量,那也好;」思萱活像個小大人般說:「那我吃玉兔餃去了。娘,待會兒……?」

    「你慢慢吃,我就在這兒等你。」

    得到她的允諾後,思萱才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開去,留下一同目送她的楚楚和趙雲。

    「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懂事了,善解人意到教人有時都難免為她心疼起來。」楚楚回首看著器宇昂軒的趙雲說:「翼德伯父,就是張飛中郎將吧。」

    「你曉得我們這裡的幾位猛將?」趙雲似乎有些訝異。

    「也就只知道劉使君、關將軍、張飛中郎將、諸葛先生和你這幾位而已,不過我見過張飛中郎將的一手好字,所以對他的印象也就特別深刻一些。」

    「翼德的字確實蒼勁有力,但熾濤的字亦不遑多讓呢,」趙雲一轉,就將話題轉到他想與楚楚談論的重點上。「你一定深有同感吧。」

    他一手好字,楚楚自然見過,但卻不願多談,便只說:「我們剛認識不到半年,並沒有太多機會見到他的字。」

    「對,你們是在去年底赤壁——烏林一役中,因思萱的走失才認識的,但說來奇怪,我卻若有一種你們似乎認識很久的錯覺。」

    楚楚聽得心頭一跳,連忙問:「為什麼?」

    「我造次了。」

    「不,中郎將直言無妨,我亦想聽聽個中原委。」

    「是這樣的,你一定也知道當初思萱為什麼會隻身跑到吳營去尋找你吧?」「嗯。」楚楚頷首。「因為迎柏平常都告訴她,她母親身上有異香,而在出走之前,她正好於無意中聽見人家談論我,就這樣找了來;很巧,是不是?」

    「你認為純屬巧合?」

    「難道不是?」

    因為在找回思萱以後,迎柏和他之間曾有過一次深談,在那一次談話中,趙雲雖然知道了一些事,卻也做了不少承諾,所以有些話,對楚楚他便只能點到為止。

    「不是,思萱生母的身上並無異香,所謂的香氣,我想只不過是她殘存的襁褓記憶,但凡幼兒,總認定母親是香的,後來她喪母失——」

    「你說什麼?思萱的母親……死了?」楚楚駭然失聲。

    「熾濤沒有跟你說嗎?」趙雲也覺得詫異。

    「沒有,呃,有,」楚楚慌亂答道:「我的意思是,他是跟我提過思萱的母親已經離開了她,但我卻從來也沒有想過他所謂的『離開』,竟是永遠無法再見的死別。」

    「唉,一車三人,原本是最幸-快樂的,不料遇到山崩落石,一對相愛至深的男女,便那樣跌落山谷,連屍骨都找不到,獨留下思萱一人,可憐她那時已經會跑會跳,經此一嚇,竟又倒退回爬行,讓熾濤足足多操了半年的心。」

    楚楚頓感腦中的思緒一片混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原本以為思萱的母親,是另一個像自己一樣被森迎柏遺棄的女人,雖然自己可能曾在五年前見過她;雖然森迎柏去年底與她重逢時,說往事的模樣可憐;但她再怎麼想,也不曾想到過思萱的母親竟然會已不在人世。

    非但已不在人世間,而且當年發生意外時,陪在她身旁的男人,還顯然並非森迎柏。換句話說,她是與丈夫以外的——「中郎將,當時迎柏身在何方?」

    「不曉得,我們只曉得他是在益州聽到消息,才匆匆趕回來的,唉,說來也不知該算幸或不幸,原本他們是約好要一起出遊的,就是左等不到,右等不來熾濤,思萱他們才會死心先行,不料……」

    是他的冷落釀就了所有的悲劇嗎?所以妻子紅杏出牆,所以女兒飽受驚嚇,所以……他也與她一樣,都已嘗過遭人背叛和遺棄的痛苦。

    而他現在對自己的寬容與退讓,又是不是可以解釋為成長的結果、受傷的代價呢?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只有在失去後,才會真正懂得珍。

    「這一年多來,思萱就靠他一人照顧?」不曉得為什麼,楚楚突然想多瞭解別後的迎柏,越透徹越好。

    「嗯,他常說在這世上,思萱只有他,而他也只有思萱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也不會讓孩子受他同樣受過的罪,吃他同樣吃過的苦;大概是因為如此,所以跟一般的父親相較起來,他對思萱就寵得多、順得多,非但在家時,盡量時時刻刻都陪著她,就連出外打戰,也不例外。」

    「原來如此,這麼說,有許多人指他在戰場上走失了女兒是活該,因為他本來就不應該帶思萱到那裡去,實在是誤會他了。」

    「確是如此。」

    「我當時也罵過他,為什麼他連一句辯解都無?」

    「與他再多相處一陣子,你就會明白熾濤生平最不愛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辯解了。他常說:『相信、喜歡、合意就留下,不然便離開,有什麼好解釋的。』

    他就是性格如此獨特的一個人,對自己、對別人、對萬事萬物,總是要求完美,不能做到最好,就寧可全部不要;所以,」趙雲突然將話鋒一轉,又繞回到她的身上。「你可以說你們這次的相遇,是思萱的走失促成的,卻也未嘗不可以解釋成是熾濤多年的憧憬成真,思萱問歸問,他大可以糾正,說母親身上的香味是她的幻想啊,畢竟她漸漸長大,也該學著接受至親已經死亡,再也不會回來的殘酷事實,可是熾濤非但沒有這麼做,還陸陸續續添油加醋,所以到後來,思萱才會認定天生具有異香之人,便是她母親,只要能夠找到這樣的人,她的母親就會再回來,就可以將那場意外當成一場噩夢,夢醒便算了。」

    「難怪……」難怪自己客串跳舞那一夜,被他們吵醒的思萱會驚恐萬分的問兩人有沒有流血?有沒有受傷?還有是不是「又」不要她了。

    可憐的孩子,對於那場意外,看來她是顯然想忘又無法全部忘掉啊!

    「什麼?」趙雲以為自己漏聽了她底下的話,趕緊追問道。

    「呃,沒什麼,」那夜迎拍的失態,在之後趙雲與諸葛亮與她正式見過面,得知當夜在廳中跳舞的主角,即為救過思萱的應大夫同時,已全部瞭然,但再重提,總顯得迎柏小器,所以後來便成為他們四人之間永不再提的默契,現在楚楚當然也不想破例,便搪塞道:「難怪思萱比一般同齡小孩成熟得多,可是我卻不認為這是什麼好現象呢。」

    「我以前也一直這麼想。」

    「以前?」楚楚好奇的問他:「現在又為什麼會改變想法?」

    「因為有你。」趙雲由衷的表示:「雖然自去年初以來,熾濤和思萱有彼此為伴,尤其是之前向來獨來獨往的熾濤,因而好像顯得不再那麼孤單,但其實我知道他的心底,依然存在著一個無論是功名、利祿、朋友,乃至女兒都填補不了的寂寞空缺,現在有了你,我相信不但是思萱有希望尋回她為了忘卻傷慟,而刻意抹殺的那一段記憶,連熾濤,也可能有機會找到他那顆『火心』。」

    「中郎將,」趙雲根本不曉得他這一席話,已在她心中掀起怎樣的巨浪狂濤,尤其是那句:「你們的相遇,未嘗不可以解釋成是熾濤多年的憧憬成真。」楚楚到現在,終於也不能不自問:那我的答應回來,又是不是真的僅僅為了不讓他去江東,不讓他得知樁兒的存在呢?「你對我……根本一無所知。」

    「應姑娘,我不相信你是如此狷介拘謹之人,」趙雲似乎大感訝異。「亂世之中,吾輩但求把握現在、創造未來,英雄尚且不論出身低,我們一般人又有何過去可談、要談?」

    楚楚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笑歎:「我現在終於相信你們那位主公,的確具有和曹操及吳侯三分天下的實力了,因為他既有良將如你,又有賢者如諸葛孔明。」

    「孔明的睿智,的確不輸你們江東百姓引以為傲的那位周郎,但要論良將,主公帳下能人甚多,恐怕還輪不到我出頭,你過譽了。」

    「與其說我過譽,還不如說是中郎將太謙,楚楚個人以為關將軍雖勇猛剛強、忠義兩全、世所公認,但驕傲自負,卻是他嚴重的弱點;張飛中郎將嫉惡如仇、頗懂戰略、素有『萬人敵』之稱,但性急如火,尤其對部下態度粗暴,動不動就鞭打士卒;」侃侃而談至此,楚楚即因驚覺自己在這裡的作客身份,趕緊致歉道:「我信口說來,讓中郎將見笑了。」

    「不,我正聽得入神,還請應姑娘再往下多說一些,也好供我輩做參考。」

    趙雲甚至微微揖身,恭敬的說。

    「唯有中郎將,既能擇主而事,不顧生命而忠於職守,去年在曹操大軍南下,隨你們主公南撤途中,因為亂軍與難民相雜,以致劉使君的家眷失散,實際上負有保護他們之特殊任務的你,立刻北返雜亂行列中尋找,便是最好的例證。」

    「既然身負重任,就該盡責到底,」趙雲對於至今猶受人人稱頌的「長板坡救幼主」,似乎從來就不覺得是件大功。「更何況出入於曹軍數次,我非但終能救出夫人及幼主,而且全身上下,未受任何重傷,你真以為是靠神助;或我真有異能?」

    「不,這一點,我們應該感謝徐庶先生的可人,以及曹操的惜才,對不?」

    連這她也都知道?趙雲對這名女大夫,不禁愈發覺得有另眼看待的必要。

    「是,我也是後來才聽人說,當時曹操遙見我七進七出,甚感詫異,立刻向左右人打聽起我的來歷。」

    「中郎將真是勇不可當,徐庶先生見曹操有驚異之色,便問他:『此將如何?』曹操答稱:『是一員可愛的勇將。』徐庶遂順勢建議應保其生,曹操接受了他的意見,果真下令軍中不得放亂箭;能得敵方主帥相惜,中郎將難道不該自傲?」

    「純屬僥倖,」趙雲依然謙稱:「該感謝元直的建言。」

    「那也要曹操聽得進去才成啊。」知道劉備營中諸將,向來均不齒曹操挾天子以征天下的行為,楚楚也不便再持平讚譽他什麼,遂將話題轉回到趙雲身上。

    「剛剛說你忠於職守,其實你非但只知勇往直前,還能處處小心謹慎,懂得觀察和防備敵人的詭計,綜合你至今的戰績,甚至從來沒有吃過一次敗仗,即便在敵眾我寡的危急情勢下,也能轉危為安,中郎將,你才是劉軍營中,曹、孫兩方最需留意的大將啊!」

    顯然不習慣被人如此稱讚的趙雲,雖還不至於面紅如火,卻也霎時無言,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所幸這時兩人身旁已多出個拍掌附和的聲音:「說的好,說的一點兒也不錯。」

    「熾濤!」趙雲喊道:「什麼時候來的?我們怎麼都不知道。」

    「楚楚正分析得頭頭是道,別說是你聽得出神了,就連我在一旁也深受吸引,當然無暇注意週遭的情況了。」

    「我沒有說錯吧,迎柏。」

    這一聲「迎柏」完全迥異於以往,不禁讓他心中一陣激盪;是感謝自己沒有再亂吃飛醋嗎?其實剛剛聽她說的條理分明,而趙雲一臉專注,迎拍的心情依舊難免忐忑,雖說眾人皆知楚楚是應他之邀甫來,但她的蕙質蘭心、高雅氣質和淵博的常識,長此以往,難保不會愈來愈引起其他單身男子,包括趙雲在內的注目。

    幸好今日自己即要攜她及思萱暫返涼州,至少可以完全避開所有他不希望真會發生的可能情況。

    「沒有,」一個月了,兩人相處一個月以來,這還是迎柏首度窺見她心門似有鬆動的態勢,自己心下跟著一鬆,往日瀟灑大方的氣度便連帶恢復三成,立刻走到她身旁去,傍著她一起面對趙雲。「楚楚說的一點兒都不錯,你確是棟樑之才。」「瞧你們一搭一唱的,把我捧成什麼樣子了,我倒覺得應姑娘還是說錯了一點。」

    「哪一點?」她問他。

    「熾濤啊,沒有波濤翻湧,我這條『龍』,恐怕也難以升騰。」

    「自家人,她怎好意思稱讚,」是趙雲那句「你們」為他們縮短了距離,迎柏因而伸手悄悄握住了她的纖纖玉手。「對不對?楚楚。」

    雖然只是輕輕的一握,表面上看起來,絕對不如他那晚強吻她親暱,但楚楚卻有再度與他肌膚相親的羞澀感,掩不住滿面緋紅,連聲:「對。」也答得幾乎輕不可聞。

    「『對』什麼?」彷彿又捕捉到往日甜蜜的迎柏,也忍不住再問:「是對,不好意思稱讚我,或者對,我們是自家人呢?」

    「迎柏!」楚楚既驚駭又嬌羞的嗔道,而眼前這個十分爽朗,兼帶點霸氣的森迎柏,似乎也才是她所最熟悉,也最……懷念的?

    在迎柏的凝注及趙雲的笑望下,楚楚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幸而有思萱的介入。

    「娘,」她先衝入楚楚懷中,再叫迎柏:「爹。」

    「這孩子,有了娘之後,就不再稀罕爹了。」迎柏言若有憾的抱怨。

    「還有一個人呢,怎麼沒叫。」-了迎柏一眼後,楚楚即提點思萱。

    「啊,子龍叔叔,玉兔餃真好吃,我把剛蒸好的那籠全給吃了。」

    「真的?」三個大人齊笑開來,趙雲則問道:「一籠有八隻小玉兔,你還真能吃。」

    「當然,多吃一些,才能快快長大。」

    「這麼想長大?長大,想做什麼?」

    「做跟娘一樣神氣的女大夫。」

    「嘩,好偉大的志向呢。」

    這並非思萱第一次表明她的希望,卻是楚楚第一次給予肯定的回應。「想當大夫,就得趁早學,免得像我二十一歲才重拾家業,得比別人努力十倍,才勉強追得上;來,下來,」她讓思萱下了懷抱,再對兩位男士告退。「她吃多了,我回房去弄些藥草茶給她喝;迎柏,我行李均已收好,要上路,還是趁早,好嗎?」

    「好,你先回去,我隨後就來。」

    趙雲一直等到好友收回目送她們遠去的眷戀眼光,才對他說:「等你從涼州放完大假回來,是否也該請我們喝喜酒了。」

    「但願如此,」迎柏看著趙雲,句句真切。「這一回,我當全力以赴。」

    「說得好像是要上戰場去似的。」

    「你說中了。」

    「什麼意思?」

    「過去在感情約世界中,我一向有些疏離、有些淡漠、有些消極、有些退讓,而首度燃起我心中熱情的,便是若——不,便是楚楚,但願藉著與她的重逢,我能扭轉一切。」

    雖然「重逢」二字,聽得趙雲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仍與迎柏把臂祝-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不怪我過分注重兒女私情?」

    「不重私情,如何兼顧大愛?何況遠赴西涼,可不僅僅是為了與應姑娘培養感情而已,軍師早有任務交派,不是嗎?」

    「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趙雲笑言:「孔明神機妙算,誰能完全猜透,當然是他自己私下告訴我的,不過想聯合馬超,恐非易事,你自己耍多多留神,千萬珍重。」

    「我會的,來,長槍還你。」他展臂扔去,突感一陣刺痛。

    接過自己的長槍,透過槍身而來的力道,立刻讓趙雲覺得不對。「熾濤,你的手傷——」

    「這是宿疾,無妨。」他立即插進去打斷趙雲的關懷說。

    「有機會的話,還是找應姑娘幫你看看。」

    「再說吧,她也不見得就懂得治。」

    這段對話,一直到數日以後,當他們已經能夠遙望酒泉都城時,突然再度浮現在迎柏的腦海裡。

    自己的手疾,她或許真的不會治,但心創呢?恐怕卻是非她不足以療傷止痛的吧。

    想到這裡,迎柏驀然反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迎柏?」她有些不解。

    「一路辛苦,我們就快到了。」

    「我和萱萱累時就進馬車裡去睡,哪有大半時間都在馬上的你辛苦。」

    「可是醒時,小萱卻都不願坐進車中,累得你也必須在馬上顛簸,實在令我有些過意不去。」

    與趙雲一席對談後,對于思萱拒坐馬車的心態,楚楚已完全能夠明-及諒解。

    事實上,在累的時候,她還願意陪同楚楚坐進車中休息,已經算是莫大的進步了,想要克服心理障礙,哪裡能夠期待三、兩日便見功。

    「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你毋需過意不去。」她當然不能說她已經曉得他的妻子在與人私奔途中,不幸葬身山谷的事;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像他這麼驕傲的男人來說,那無異於終生難以磨滅的恥辱,唯獨期盼時間可以沖淡記憶。

    「真的嗎?楚楚。」他試探性的將她的手拉到唇邊來問道。

    呼到她手背上的熱氣,和他漸漸轉為炙熱的凝視,在在令她心湖驟起漣漪,如果自己可以敞開胸懷,可以忘懷過去,那麼或許他們就真有機會,重新來過。

    問題只在於:她究竟願不願意而已?

    而楚楚這幾日來,一再捫心自問,所得的答案雖然並非百分之百的「樂意」,可也不曾有過完全不願意的念頭。

    於是迎上他因俯頭就她的手心、而必須睇望她的燦亮眼神,楚楚終於坦承了心意:「五年前,你我雖然只相處過兩個月,但我率直的個性,你應多少有些瞭解,若非對你始終難以忘懷,我這次又怎麼會找藉口說服自己答應你;迎柏,答應你容易,難的是說服我自己啊!」

    迎柏禁不住心內翻攪,立刻將臉埋進她的掌心中,隨著不停的親吻,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楚楚,楚楚……」

    從小到大,在今日以前,迎柏幾乎從來不曾感謝過蒼天,向來只覺天地不仁,但此時此刻,他卻在一片暮色蒼茫間,誠心誠意拜謝起那份於冥冥之中,安排他與楚楚再度重逢的力量。

    這一次,他定要牢牢握住手中的幸-,這一次,他也好像真能握住手中的幸。

    「迎柏,你看,」楚楚促他往前看:「大漠日落,果然仍如記憶中美得教人屏息,五年不見,我幾乎都快要忘記這景色有多壯麗炫爛了。」

    他抬起頭來,看的卻是她。「缺少了你,我連生命都不再完整,縱有良辰美景,亦均形同虛設。」

    楚楚沒有再多說什麼,光只雙手環攏,箍緊他的腰,而迎柏則伸長右手,將她擁入了懷中。

    夕陽再美,以前一個人看,總嫌寂寞了些,有時甚至會感覺孤單,可是現在共賞,卻只覺得它壯闊、美麗、溫馨且靜謐。

    境由心轉,真是一點兒也不錯。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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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52: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喏,好了。」楚楚將花枝狀的金飾華勝,插在思萱的髮髻上,再在看看、右瞧瞧,然後才狀極滿意的把她轉過去,面對銅鏡說:「我們的小壽星,今日美極了,是不是?」

    思萱原本就長得唇紅齒白,濃眉大眼,十分討人喜愛,今天再經過楚楚的巧手妝扮,更活生生像個娃娃般,任誰看到她的大紅身影,都會忍不住駐足多看她一眼。

    「啊!和娘一模一樣呢,真好看。」想不到她最看重的,竟是這個,令楚楚聽了,立刻一陣鼻酸,慌忙蹲下來,輕輕擁住她。

    「不!萱萱比娘還要好看。」同樣身為人母,楚楚不禁想起思萱那已不在人世間的母親,並在心中默禱,請她保佑今日已滿四歲的女兒,能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長大。「對了,娘還沒問你,想要什麼生辰禮物。」

    小女孩立刻大搖其頭。「有娘陪我過生日,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

    「萱萱!」聽到這裡,楚楚終於再也忍不住滿眶熱淚,卻又怕嚇著她,連忙藉由擁抱她的動作,避開了讓她目睹自己淚濕雙頰的畫面。「我的乖女兒。」

    「娘!」

    「來,小萱。」這時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原來是迎柏回來了。

    體貼的他還先遞出一方帕巾給楚楚,然後才一把抱起思萱,再一手扶起楚楚。

    「爹,您不是說要到晚上才回來的嗎?」

    利用這一-那拭淨眼淚的楚楚也仰起臉來問:「是呀,怎麼提早回來了?」

    「我心裡惦著個人,」他瞥了楚楚一眼道:「加上今天是小萱的生日,哪還會有心辦事。」

    楚楚眼波流轉,先回他一記嬌-,再對思萱說:「爹爹既然提早回來,娘就要到廚房去,看晚餐他們準備得怎麼樣,萱萱幫娘陪陪爹,好嗎?」

    「好。」「不好,」迎柏卻拉住了她的袖子。「差個人過去看看,不就得了,為什麼非要你親自過去不可?我有東西想拿給你們看,還有事情想要告訴你。」

    他們來到酒泉郡治-祿縣,已半月有餘,楚楚日日都過得恍在雲端,在這十幾天當中,他們不但重拾了過往的回憶,也交換了分別五年來的種種。

    自己父母雙亡的事,是從前就告訴過他的,不過楚楚上回並沒有跟他提及父親在世時,曾是家中開設有藥鋪的醫師。

    「換句話說,你現在是承繼家業囉,令尊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開心有你克紹箕裘。」

    「能遇到師父,算是我這一生第三份運氣。」

    「哦?那前兩份運氣又是什麼?」

    「就是初平元年先和兩個偶然巧遇的妹妹互相照應,後又被團主救去。」

    「只有這樣?」迎柏的手越過幾面來握住她的問道:「再沒有第四份運氣?」

    「比方說?」楚楚明知故問。

    「與我相遇。」

    「坦白說,楚楚至今猶不知那算是-是禍、是緣,還是孽。」她正視他直言。

    「怎麼事到如今,你仍如此小心翼翼?就家五年前都肯把自己交給我了,卻只留給我一個假名。」

    這件事實在太敏感,就像她從來不問思萱生母的事情一樣,迎柏也從來不曾二度提及兩人當年有過再見的約定,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猜到對於這件事,彼此俱有難言之隱吧,也或許是過往他的確欺騙過她什麼,如今再提,除了徒增傷痕外,對雙方又有什麼好處?

    因此對於那些不想問、不願講與不敢面對的事,兩人便都三緘其口,即便不慎觸及,也都會立刻迴避開去。

    而這幾乎是第一次,是迎柏第一次這麼直接的提及兩人過往的親密關係。

    不過除了粉頰迅速轉為酡紅之外,楚楚仍不願正面回應,只說:「那不算假名,在團中十三年,我用的,一直是『若水』那個名字,因為當年七歲的我,實在是無力承擔『應楚楚』二字所代表的沉慟。你呢?迎柏。」

    「我?」

    「你原本也不姓森,那是你的養父,也就是你姨父森輝的姓,不是嗎?」

    「是的,在十七歲喪母之前,我的確不姓森,不過如我前日才跟你說過的,我生父個性涼薄,當年因怕受黨錮之禍牽連,不但不疼惜我母捏造休書的用心,還弄假成真,另娶新婦,後來母親獲得平反,卻連母帶子,都被新婦設計逐離我父之家,所以打從那一日起,我便自認無父,直到母親過世,姨母接我至此,改名換姓以後,我才算又有了父親。」

    「他們自己未曾生下一兒半女嗎?」

    「恰巧相反,我父親森輝與姨母梁雪共育有五兒三女,雖然擔任刺史,年俸僅六百石,但父親本來就是個廉潔的好官,加上姨媽持家有方,一家甚為和樂,父親從來不曾在意過姨母的背景,事實上,當年他們就是在我姨母隨同梁氏一族被流放至此時認識的。時至今日,他們夫妻恩愛,仍一如往昔,所以母親去世,姨母說要收留姊姊的孩子時,父親非但立刻一口應允,還進一步堅持收為義子。」

    「那現在他們……?」

    「全搬到敦煌郡去了,父親是兩年前才辭的官,因為父親原本就是那裡人,家族龐大,人口甚多,亦頗有資產,所以一辭成官,兩人便迫不及待的回那裡去;事實上,我那八個表弟妹也早就紛紛在敦煌成家立業,等著接老父老母過去享-已有多年,都快盼得望眼欲穿了。」

    「而這裡……」楚楚漫指佔地九畝左右的「水流雲在墅」說:「則留給了你。」

    「與其說留給了我,還不如說是留給了思萱,我並不熱中於承繼任何人的餘蔭。」

    楚楚喜歡他不曾將妻子私奔之罪,遷怒到女兒身上的恢宏大度,像他這麼疼愛孩子的人,如果知道其實除了思萱以外,自己還有個兒子,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這幾乎是近幾天以來,楚楚想得最多,卻也最難以定奪的一個問題。

    但此刻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雖然不知他要告訴自己什麼事,要拿什麼東西給自己看,楚楚卻突然有了決定。「你先帶女兒過去看,我到廚房轉一圈就來。」

    再家常不過的話語,卻讓聽與說的人,心中同樣激動起來,他們等待良久、期盼良久,並且以為終不可得,而幾乎就要放棄希望的,可是這個?又可是快要得手了?

    「我要到哪裡去?你曉得至何處尋我?」他眼中有著小小的火焰,燃燒著唯有她方知的渴望。

    「待會兒找到你,你就曉得我知不知道了。」

    迎柏知道這樣想,有些不應該,但此時此刻、此情此境,他還真是希望連思萱都不在身邊,那他就能立刻將楚楚納入懷中,溫存個夠。

    於是他非但沒有放掉她的袖子,反而將她拉近,並貼到她耳旁去說:「動作得快點,別再叫我久等。」

    「迎柏……」她抬起頭來,以眼眸示意有思萱在旁,要他收斂一些。

    但嬌顏麗靨卻讓迎柏更加按捺不住,最後還是在她耳後印下一吻,才依依難捨的放開了她。

    幸而思萱只覺得三人抱在一起「很好玩」,並沒有察覺迴盪在兩位大人之間的奇妙情愫。

    等楚楚已經出門去了,迎柏才在思萱的呼喚下回過神來。「爹,您要帶我上哪裡去?」

    「到『擷秀樓』看你母親的畫像去,走。」抱著她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小萱,你想不想要有個妹妹?」

    「妹妹?」思萱聞言,整個臉龐立刻都亮了起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而且不久以後,就能和她見面,玩在一塊兒。」

    「她在哪裡?」思萱的小手繞在迎柏頸後,滿懷興趣問道。

    「在東北元菟郡,是你姑姑的女兒,聽說剛學會爬,可愛得緊。」

    「她叫什麼名字?」

    「叫做夏侯霓。」迎柏在回答她的同時,思緒已飄回到昨夜與夏侯猛在大漠中意外重逢的景況。

    「夏侯霓,」受夏侯猛之邀,到他帳中席地而坐,閒聊幾句後,話題便轉到了妹妹迎桐的身上,連帶提起那個自己至今尚未得見的外甥女。「好名字。」

    「我女兒好的,可不只有名字而已。」

    「瞧你得意的,」迎柏取笑道:「如果有人現在才認識你,一定想像不出你在戰場上的凌厲模樣。」

    「什麼凌厲模樣,」夏侯猛連連擺手說:「從赤壁渡江至烏林一役,鋒頭全被舅子你及妹婿寒衣搶光了,我當時真應該留在烏林,不到關西來才對。」

    各為其主的他們早習慣了彼此在政治立場上的「各說各話」,因此迎柏關注的焦點,也就只在:「什麼?端木愷何時成了你的妹婿?他又娶了誰?」

    「我與你一樣也只有一個妹妹,而且人你不但見過,還拌過不只一次的嘴呢。」夏侯猛回憶起往日的情景,不禁哈哈大笑。

    「小霜?!他娶了你義妹雪飛霜?」迎柏一臉的難以置信。「那兩個人,一個玩世不恭,一個刁鑽致趣,怎麼會湊在一起?又怎麼會結為夫妻?」

    「那迎桐跟我呢?」夏侯猛以問作答:「一個善良可人,一個滿懷仇恨,又怎麼會結成神仙眷侶?」

    「千里姻緣一線牽。」

    「不只,如果沒有愛,命運的安排也只是徒勞無功罷了;迎柏,是迎桐的愛,消弭了我的報復之心,而寒衣和小霜之間,也是因為愛,而讓寒衣跨過她曾是丞相派往江東,刺探軍情的敵人這層障礙;」他搖頭讚歎:「女人的柔情啊,教我們不乖乖俯首稱臣也難。」

    「飛霜還曾為細作?」迎柏的好奇心大起。「可不可以將過程說來聽一聽?」

    夏侯猛說了,簡單扼要的從早在端木愷仍自稱為「竇偉長」時,便曾與飛霜巧遇講起,一直到他因一時興起娶彼時奇醜無比的她為妻,到兩人於赤壁戰前重逢,真正墜入情網,再經歷折波,如今終於皆大歡喜為止;不過因為重點在於兩位主角身上,所以從頭到尾,夏侯猛都不曾提到「應楚楚」三個字,畢竟他雖曾在協助飛霜,快馬趕至狗山找端木愷時,聽過那號「疑似」飛霜情敵的人物,可從來不曾真正見過她,更別提後來端木愷夫婦將話講開,恩愛更甚於以往,發現所謂的情敵根本僅是一場誤會而已了。

    聽完他們過程曲折,但結尾甜蜜的故事以後,迎柏即撫掌笑道:「好,待來日再赴江東,與端木愷和雪飛霜見面時,看我要怎樣調侃他們。」

    「喂,你有沒有搞錯?迎桐等著要再見你一面,已經等了三年多,你若有空,也該先到元菟郡來,怎麼能到會稽郡去?」「因為我的若水家在江東。」

    「你的弱水?你找到她了?」夏侯猛驚喜交加的問:「怎麼找到?何時找到的?你們當初又為什麼會分離?」

    面對夏侯猛提出的一連串問題,迎柏幾感無力招架,只得拜託道:「我的好妹婿,這些問題,可不可以等來日一切定案,以及大夥兒齊聚一堂時,我再一併說給你和迎桐聽,我不擅言辭,更何況這事仍缺臨門一腳,我怕太早說,反而會壞事。」

    「你不擅言辭?」夏侯猛擺出一副「你少騙我」的表情。「那麼當初在尚未表露身份之時,讓我打翻醋罈子的人又是誰呀?還有寒衣說你在戰場上,狠厲卓絕,完全一副不懼鬼神的冷肅模樣,何時竟也處處迷信、顧忌起來了?」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嘛。」他沒有抗辯,反而直陳自己的確在乎、介意。

    而夏侯猛也立刻換上誠摯的表情說:「無論如何,猛還是先向你道賀,說一聲恭喜;如何?找回你那瓢弱水後,可以回故里去接掌元菟郡太守的職位了吧?」

    「你和迎桐不是配合得挺好?」

    「拜託,舅爺,元菟郡可是令尊留下來的基業,我受之有愧啊!」

    「你已經用對迎桐和元菟百姓的愛回報一切了。」這樣說,已等於表示他絕對無意接掌太守職位。

    「好,小舅子不接,那我去求大舅爺接也成。」

    迎柏聽了,根本無心計較他對自己「舅爺」轉「舅子」稱呼的現實,臉色瞬間黯淡下去。

    「怎麼了?迎柏,對了,去年初大舅爺不是曾想攜眷到元菟郡去探訪我們,為什麼後來又跟你一樣改變了主意?唉,都該怪國內如今局勢依然動盪,再加上霓兒湊巧出世,不然我早攜迎桐至荊州——」

    「他們去了。」迎柏突然開口,低聲打斷了他。

    「他們真的有來?可是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迎桐有孕在身,之前又有過小產的經歷,怕她禁不起情緒激烈的波動,所以才會去信謊稱連他們都無法成行。」

    夏侯猛從他的語意和臉色,已經猜到事實必然凶多吉少,遂沉聲道:「你最好話說從頭,把你們兄弟倆自離開元菟郡後的一切遭遇,都源源本本的講給我聽,否則這趟回去,一提起曾見到你,卻依然什麼都不甚清楚的話,迎桐絕不會輕易放過我!」

    「好吧,這事和我個人的感情私事不同,由你轉述,說不定反而能比我直接告訴迎桐少些衝擊。」他深吸一口氣,低頭沉吟半晌,彷彿一時之間,真不知該從何說起,然後才娓娓道來:「我母梁氏,原為……」

    聽完迎柏的陳述後,夏侯猛曾久久不發一語。「原來如此,難怪你會說你們兄弟二人,從來都不曾動過接掌父業的念頭;難怪你會向詹嬤嬤道謝,謝她多年來對迎桐的照顧;更難怪你會說迎桐是她父親獨鍾的愛女。」

    「所以找是不會回元菟郡去了,至少不可能回去接掌什麼太守。」

    「如果沒有去年初的那場意外,你是否就會考慮與我加入同一陣營?」

    「你明知道我與大哥不同,他老早便投效於主公,而我看重的,則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與寒衣不算?」

    「別忘了我和他,可都曾在與你爭奪元菟郡城和迎桐的比賽上輸掉,怎能算志同道合。」迎柏刻意開玩笑說。

    「去你的,」夏侯猛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根本就是她哥哥,寒衣更是一心只想玩,我們爭過什麼來著?」

    「也對啦,不過自有孔明以後,我們主公看來還真像是具有和你的丞相,與寒衣的吳侯三分天下的實力,我們三人在三方,也算是另一種型式的鼎足而立,不更有趣。」

    「原來你也頗具賭徒個性,建安十年底在元菟郡城時,我卻曾以為你個性耿介,絲毫不知轉彎,太過死板僵硬,看來全都被你給騙了。」

    「迎桐是我的妹妹啊,竇偉長當時吊兒郎當,你又狂妄自大,把她交給任何一個,我都無法放心,自然會緊張兮兮,根本瀟灑不起來。」

    「如今尋獲佳人,可就完全不同了是不?」夏侯猛斜睨著他那雙酷似自己愛妻的熠熠明眸說。

    「在這一方面啊,知我者,果然是夏侯沉潭也,來,乾一杯!」

    夏侯猛與他互敬一杯後即聲明:「我酒量沒你一半好,明日一早又得奔赴許縣,今夜美酒便喝到此為止。」

    「曹操得知你已鎮平關西,必然開心。」

    「馬超又不在此,鎮平關西有何困難?反正他們和東北差不多,平時幾乎都呈半獨立狀態,只要不在丞相另有計劃時蠢蠢欲動,許縣那邊倒也不會有太大的動作,頂多就讓我過來看看罷了。」

    「一再勞動鎮潭將軍的大駕,也好說成『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沉潭,在我面前,還需要說這些客套話嗎?」

    「看來英雄所見略同,我們三方都有進攻漢中的打算。」夏侯猛只肯這樣回答。

    「你可聽過隆中對策?」

    「當然,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兩年前你們那位劉使君能夠請出諸葛孔明,實是得天之助;在他第三度造訪孔明的草廬時,孔明曾為他剖析當今天下大勢,首先強調不可與丞相爭鋒,接著說明為何不能心存謀取孫權之意,只能與他聯合;然後建議他可先取荊州、再佔益州,如此一來,便有了立足點,等到把這兩州的內政辦好,把邊界守好,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而劉使君自己則領益州的軍隊出秦州,屆時老百姓誰能不帶著好飯美酒來歡迎他呢?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夏侯猛笑歎:「得此良臣,莫怪劉備在因為與孔明情好日密,引起關羽和張飛不滿時,要勸解他們兩人說:『孤之有孔明,如魚之有水也。』」

    「那孫權的計劃是……?」「完全來自如今已升為偏將軍之周瑜的建議,他同孫權建議同意由他偕同奮威將軍孫瑜及破賊將軍端木愷,西征益州劉璋與漢中張魯,事成以後,留下孫瑜駐守益州和漢中,並與馬超結援;然後請孫權和他自己出南郡共取襄陽,屆時便能進逼丞相。」

    「周瑜的戰略計劃,果然是與孔明的隆中對策不謀而合。」

    「所以你想我方會毫無反應?全無行動嗎?」

    「不過以找這次的接觸所見,發現馬超本人亦具野心,一時之間,恐怕尚不會輕易與任何人結盟呢。」

    「換言之,」夏侯猛豁然笑道:「我們三人的主子或至交計劃歸計劃,意欲一統天下,短期內怕都僅是夢想;還是來談私事吧,你什麼時候能到東北來?」

    「希望是在近日內。」

    「當真?可別又讓迎桐與我空歡喜一場。」

    「最好是連飛霜都能過去,我還真想看看她那小女孩變成人婦的模樣,更想聽聽寒衣那浪子是怎麼被馴服的。」

    「情之所鍾囉,問你自己不就明白了。」夏侯猛索性連另一個好消息都一併對他說:「不過若要他們也到元菟郡去,你的行動得快,因為時間若拖得太長,我怕寒衣就會以不忍行動日漸不便的嬌妻再飽受車馬勞頓為由,而婉拒遠行。」

    「行動日漸不便……」迎柏瞪大了眼睛,打從心眼底笑開來道:「你是說他們兩個不但已同為人妻及人夫,還即將升格為人母及人父?」

    「正是。」

    「太好了!」

    回想到這裡,迎柏的笑意再度自唇角一路蔓延至眼底,他看一眼懷中的思萱,由衷的歎道:「小萱,你實在是上天所賜予我最珍貴的寶貝之一。」

    「就像您剛才說的夏侯霓一樣?」

    「不錯,她也是你姑姑及姑爹的寶貝。」

    轉進書房,放下思萱,迎柏立刻攤開兩幅畫,陪同她一起端詳。

    「這是你父親、母親和你一家三口的畫像,另外這一幅,則是你母親的個人畫像。」

    思萱傍著他站在几案前,看了又看。

    「這兩幅畫,可以送給我嗎?」「本來就是你的。」

    「母親好美。」

    「小萱長得就像她,」迎柏說著,便把她的個人畫像,壘到另一幅畫上頭。

    「你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像呢。」

    「她……很疼萱萱嗎?」

    「當然。」

    「父親也是?」

    「是,」迎柏跟她保證。「父親也最疼小萱。」

    「那父親疼愛母親嗎?」大概是因為近日見多了迎柏對楚楚的好,她才會突然有此一問。

    「當然。」迎柏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開來。

    「爹。」思萱的表情忽然轉變,變得恍惚若有所思。

    「什麼事?瞧你面色凝重的,忘了今天應該是你最開心的日子?」

    「娘可以代替母親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我是說,萱萱其實已經記不得母親的樣子,已經只認身上有香氣的娘是娘了。」

    此語一出,不但立刻聽呆了迎柏,連湊巧已來到房前的楚楚,也為之一愣,鼻頭且立刻發酸,遂停下腳步,貼近花格窗旁往裡頭看。

    只見迎柏慎重其事的輕扣思萱小小的肩膀說:「這樣說,目前的你或許還聽不懂,但我不想騙你,更不想灌輸給你任何不正確的觀念;小萱,我們每一個人在這世上,都是獨一無二的,雖然我幫你找了娘來,但她終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要記住你的母親當年絕非自願離開你,事實上,在這世上,她最愛的人,除了你的父親以外,應該就是你了;或者我應該說你和父親,都是她最鍾愛的人。你當然可以認娘為娘,尊重她、敬愛她,卻絕對不能忘了你的母親,明白嗎?」

    「就像……父親和母親也不會互相忘記一樣?」

    「是的,你父親深愛著你的母親,也永遠都不可能忘掉她。」說到這兒,迎柏的聲音已略現哽咽。

    「連娘也無法代替嗎?」

    「當然沒有辦法。」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窗外的楚楚聽得彷遭雷擊,尤其是透過木頭格子,看清楚那畫中人的面貌以後,更有掉回五年前那場噩夢之感。

    在那一場噩夢中,興沖沖來到水流雲在墅的她,經人指點該到哪裡找森迎柏,並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哪裡去時,卻只見他跟一個面容姣好、身材玲瓏的姑娘,正在池畔的亭閣內擁吻。

    「李潔,我們成親吧,越快越好。」

    「你願意?你肯嗎?」

    「當然,在與你分開的這段日子裡,我才知道自己實在不能沒有你,別的女人根本代替不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現在終於明白,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真心想娶的女人,答應我,快,快答應我說你願意嫁給我!」他的雙唇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那名叫做「李潔」的女人的臉,一徑在她的面頰、額頭、眼瞼、下巴上,到處游移。

    「噢,森郎,我願意,我願意……」

    她沒有再看下去,不是因為他們擁吻的場面不堪入目,相反的,他們郎才女貌,尤其是森迎柏,幾乎比她記憶中還要俊逸瀟灑,是因為終於回到心愛之人身旁的關係吧?楚楚如來時一般,仍悄悄自後門離去,也不曉得一擦再擦卻依然模糊的視線,為什麼沒有令她摔倒在地。

    不像現在,「框當」一聲,手中的茶杯竟然毫無預警的落到地面,立刻驚動書房中的兩人。

    「楚楚!」

    思萱的動作甚至比迎柏來得更快,「娘!」

    但此刻的楚楚實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覺得好恨、好恨,恨二度傷害她的森迎柏,更恨允許他二度傷害她的自己。

    「幫我備馬,我要立刻離開這裡。」至少這回,她不必再如喪家之犬一般的落荒而逃,錯誤在他,自己何需迴避?

    「為什麼?」迎柏恍如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緒,又見她一臉慘白,更加莫名所以,遂衝口而出:「我們不是早有約定——」

    「夠了!」她別開臉喝斷了他。「森迎柏,你根本沒有資格說那兩個字。」

    「要判人死刑,也該給人一個明白,楚楚,至少告訴我:為什麼?」積壓了五年的疑惑,以及從重逢至今,新添的諸多不解,也讓迎柏無法再壓抑脾氣。

    「為什麼?」

    「為什麼?」她的笑容慘淡。「思萱已是最好的答案,我再怎麼愛你、愛她,也無法忍受當人替身,更何況是當你明言誰也替代不了李潔的替身!」

    迎柏因震懾而呆愣,卻被楚楚當成默認,心灰意冷的她旋即轉身,往樓外奔去,一心只想離開他,越遠越好。

    而完全摘不清楚情況的思萱,腦海中卻乍然浮現長久以來,被她下意識壓抑、遺忘的畫面:馬車、大雨、落石、父親的大叫、母親的拋丟……加上眼前楚楚離去的背影,交相重疊,根本就不是她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壓力。

    於是她只知道往前衝,只想得到要留下楚楚,無論如何,都要留下她。

    豈料楚楚正好步上池畔小路,而思萱來不及跟著她轉向,加上本身的衝力,等到發覺面前即築於全墅中心的水池時,已經煞不住腳了。

    「娘!不要丟下我,父親、母親,不要啊!」是她落水前的求救聲。

    迎柏看到了。「小萱!」

    楚楚當然也聽見了,轉回身以後,第一個動作便是奔進池中,毫不猶豫的往思萱涉游過去。「不!萱萱,老天爺呀,請你不要這樣對待我,不要!萱萱,萱萱!」

    還差一點點就要構到她了,但腳底的泥沙卻拚命將楚楚往下拉,逼得她在池水沒頂的同時,不得不首度高呼:「熾濤!熾濤!」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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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53: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楚楚住的“梯雲室”內,升起火爐,火光映射在長發垂披的楚楚臉上,除了凸顯她約五官細致以外,更讓她的肌膚如蜂蜜般滑膩、如羊脂般溫潤。

    “好了,全干了,”在身後為她梳發的迎柏說,但十指仍戀戀不捨的穿梭於她的發間,甚至忍不住低下頭來親吻。“你用了什麼東西洗發,香極了。”

    楚楚將頭垂得更低道:“是我自己提煉的香精,熾濤。”

    “嗯?”一手拂起她及腰的長發,雙唇即刻吻上她柔細的發腳。

    她閉上眼睛,發出慵懶的輕歎道:“夜已深沉。”

    “那又如何?”燙熱的親吻已往下蜿蜒到她的肩背。

    “你該——”

    他的雙臂迅速由後環攏過來,右手攬緊她的纖腰,左手則往上點住她的唇。

    “噓,我們早該在五年多前,即擁有彼此,你還捨得趕我走?”

    楚楚沒有再多說什麼,立刻含住他的指尖,輕輕吮吻起來。

    “別挑逗我。”迎柏微喘著說。

    “這也是我早五年就想重溫的舊夢,你不喜歡嗎?”

    本來環在她腰間的手,滑上又滑下,似乎難以抉擇該先撫向何方。

    反倒是楚楚往前伏倒的動作,代他決定了前後順序,因為跟著她順勢一倒,迎柏就拉開了她袍服的系帶,往下探去。

    “熾濤!”

    他的手指撫在她小巧飽滿的唇上,已來到耳後的雙唇則一邊舔舐她的耳垂及耳窩,一邊允諾。“這名號是在戰場上得來的,但我真正想用熾濤席卷的,卻只有你,我的若水,水納於濤,理所當然。”

    身下是柔軟的獸皮,背上是迎柏不斷向下烙印的熱吻,剛才沐浴完,單著的那件袍服被退下了,但楚楚絲毫不覺得冷,相反的,他的愛撫、他的親吻、他的雙手、他的雙唇、他結實的胸膛和碩健的雙腿,藉由摩挲及搓揉,旱令她體內血脈憤張,身外炙熱難當。

    楚楚翻轉過來,頓覺胸前空虛,原來迎柏弓起身子,正吻在……。

    “熾濤!”

    “我喜歡在這種時候,被你如此聲聲呼喚。”因為正“忙”著,所以他的聲音低沉含糊,但楚楚還是全聽到了。

    她往下插入他發間的手,輕輕按摩著,再極力往下,企圖拉動他的肩膀。

    “別急嘛,寶貝。”但聲音中仍難掩得意及渴望。

    既然如此,楚楚索性給他一個更大的得意說:“誰教你要讓人一等,便是五年。”

    迎柏已往上偎在她雪白的玉峰之前。“究竟是誰讓誰等?你倒會惡人先告狀。”

    由於胸前的蓓蕾被他含入口中,極盡挑逗之能事的吸吮起來,楚楚只得頭往後仰,大口大口的吸氣,並喃喃喚著:“熾濤,你這樣……這樣……”

    “再怎麼寵愛你,仿佛也彌補不了過往五年的空虛,我的香美人,你說,你要怎麼賠償我近兩千個日子以來的相思與奔波?”

    “用……從今夜算起,漫長的一生,還有——”

    她來不及把話說完,因為得到這企盼已久的承諾的迎柏,已經難再按捺滿腔的熱情,終於深深、深深進入了她,感受她的溫熱柔滑,讓她將自己緊緊的納入自身當中,仿佛再也捨不得放開他一樣。

    楚楚覺得額頭上有微熱的雙唇啄吻,身上有溫柔的十指輕撫,而腿間則有—!

    “迎柏,”完全清醒過來的她,忍不住駭叫道:“你……怎麼……”

    他擁緊她,霸道的表示:“你睡相撩人,秀色可餐,令我饑渴難當。”

    “什麼?”她又好氣又好笑,但笑聲很快的就轉為嬌吟:“還怪我呢。”

    “不然你捨得拒絕我嗎?”他將臉理入她披散在枕上的發間。“捨得嗎?唉,你好香,好誘人……”

    抗拒不了他的癡纏,楚楚也只好完全任由他,任由他已不知第幾度將她占為己有。

    等到兩人的呼吸都恢復平穩以後,楚楚才佯裝不依的嗔怨道:“熾濤,你知不知道天快亮了?”

    “除了你終於回到我懷中以外,我啥也不知,亦不關心。”

    “熾濤,人家在跟你說真的嘛。”

    “我也沒有對你說謊啊。”

    “天快亮了,你這樣胡鬧,教人待會兒怎麼起得了身?”她羞澀的表示。

    “那不正好,”豈料迎柏樂得宣稱:“我本來就沒有讓你離開床炕的打算。”

    “熾濤!”她推了推他。

    “我是說真的,”迎柏正色道:“待天一亮,我就去把小萱抱過來,咱們三人今天就在這梯雲室裹,不受干擾,好好享他一整日的天倫之樂,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才答應完,楚楚馬上又有新的憂慮。“那我得趕快去把獸皮毯上的衣服什物收收,免得被僕傭見著了笑話。”

    “我們夫妻恩愛,怎麼算是笑話?實際上如果一干老僕沒有跟父親他們回敦煌去,這次見我攜伴返家,還不曉得要為我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夫妻?你剛剛是說夫妻嗎?”楚楚突然抬起淚光隱隱的雙眸,仰望著他悄聲相詢。

    這下換成迎柏詫異兼緊張了。“怎麼?你到現在還不了解我的心?或者你不願意?”

    從他的表情和言語讀出他心意的楚楚,在欣慰快意的同時,馬上展露她俏皮的一面問道:“我豈會不了解?又能夠不願意嗎?”

    “不能,”他倒也坦白:“你不能不願意,因為除了尚欠一個公開的儀式外,你昨晚早已嫁給了我,而且顯然還樂意得很呢。”

    “你在暗示我太過直接嗎?”她難掩受傷的神情問道。

    “你想到哪裡去了?”迎柏大呼冤枉。“我狂喜尚且來不及,如果五年多前,你也有這份主動爭取的勇氣就好了。”

    本來稍微拉開的身子,聞言才又依偎回到他的胸前,並嗔道:“誰曉得你不但有個哥哥,和你還是孿生兄弟,一個森迎柏活生生在我面前,與李潔談情說愛,敲定親事,你要我怎麼再待下去?”

    “對不起,”迎柏終於坦誠:“都是我的錯,害你受苦了。”

    聽他道歉,想起他為相思亦吃盡了苦頭,又不像自己,身旁有個“小迎柏”

    可堪慰藉,楚楚對於這些年來的種種,突然完全釋懷,遂搖了搖頭說:“這一切既不能怪你,也不能算是我的錯,或許冥冥之中,上天對於我們兩人,早做好安排,認為一度的陰錯陽差,可以讓我們更加珍惜彼此,也明白對方的用心吧。”

    “如果不這麼想,你以為我此刻還能心平氣和嗎?早忍不住指天罵地一番了。”

    “嘿,”楚楚迅速捂住他的嘴道:“如此口無遮攔,也不怕遭天譴。”

    “我向來不信鬼神。”

    “好霸氣,”她凝視著他,滿心疼惜,只因大概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偏激的心態。“但我就愛你這份霸氣,使我甘心臣服,永不言悔。”

    “楚楚!”他擁緊了她,享受著幸-的余韻。

    半天以後,楚楚才悄聲問道:“迎柏,為何你不愛提及令兄呢?”

    “不是不愛,只是除了友愛彼此以外,我們兄弟倆的個性委實南轅北轍,光看他風流成性,你就曉得,還有他一早便投在劉使君帳下,也是令我深深不以為然的;久而久之,我就養成了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有個雙胞胎哥哥的習慣,因為大多數的人一聽到這個,所問的第一個問題,必然是:‘那你們像不像?’我們怎麼會像呢?我嫌他太過隨和,他還看不慣我的極端呢。”

    “如果當時我不要提早三天過來就好了。”但她彼時實在有不得不盡快找到迎柏的苦衷,而那苦衷,在所有誤會均已解開的此刻,反倒又成為她還想獨享一陣子的秘密了。

    “雖說死者為大,我卻還是忍不住想說我大哥兩句,哪裡不好談情說愛,偏要跑到這邊來?”

    “這裡不也是他的家?”

    “是父親和姨母的家沒錯,可是當時他自己就已另有別館了呀。”

    楚楚突然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笑你聰明一世、胡塗一時,從他當時的話意聽來,分明是曾另結新歡,卻發現還是你們所有表弟妹的乳娘孤女最好,所以才會趕回來找她的,怎麼可能反而帶她到別館去。”

    “說的也是,”迎柏恍然大悟。“當時別館內,說不定……”

    “還有別的女人在呢。”楚楚笑道:“這一點,我可比李潔幸運,幸好你在這方面完全不像你大哥。”

    “但他成親以後,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從來沒有違背過諾言,是個最忠實的丈夫,也幸而如此,不然別說是我所有的表弟妹會難以原諒欺負他們乳娘遺孤的他了,頭一個不會放過他的,便是我這個親弟弟。”

    楚楚當然知道他又想到自己的父親了,雖然她覺得他生母的體諒不無道理,可是想勸解他,卻也非一時半刻便能見功的事,干脆改個話題問道:“熾濤,為什麼你大哥只改姓,你卻連名字都換了?該不會連名字中,有一字跟他相同,都覺得難以忍受吧?”

    “怎麼會?只不過‘伯梧’、‘仲梧’,一說出去,人家馬上就會知道我們是兄弟,那不和我的心意相違背,所以我干脆藉換姓的機會,連名字都一並換掉,換了一個和妹妹差不多的名字?”

    “妹妹?”這還是楚楚首度聽聞的消息。“你說的是表妹們嗎?”

    “不是,得到平反以後,我母親曾再生下一女,而這個妹妹,因是生父掌上唯一明珠的關系,所以一直都留在它的身邊,為此,我母親不知又暗自流下多少思女的眼淚。”

    “你居然還有個妹妹!”楚楚依然挑輕松的話題說:“她現在呢?”

    “已為人婦,還養了個女兒,幸-得不得了。”迎柏果然露出笑顏來。

    “那多好,他們住在哪兒?夫婿是哪裡——”

    “娘!娘!”突如其來的叫聲,打斷了楚楚的追問,也打亂了一室的靜謐。

    “是萱萱!”楚楚大驚失色,慌忙向迎柏求助。“熾濤,我們這樣……怎麼辦啦?!”

    “別慌,”他居然還有閒情親了下她的面頰,再下炕撿起袍服扔給她說:“先披上,其他的交給我來應付就好。”

    套上褲子,系好上衣,迎柏果然再從容不過的正好敞開雙臂,及時抱起沖進房裡來的思萱。

    “爹!”她有些驚訝的問道:“您怎麼會在這裡?娘呢?”

    “喏,”他朝炕上努努嘴道:“你娘不是在那兒?”

    “娘!”思萱立刻掙脫迎柏的懷抱,往前一奔一跳,改而躍進楚楚懷中:“您昨晚不是答應過我,要一直陪在我身邊,絕對不再離開的嗎?怎麼我一早醒來,卻還是不見你的人影,嚇壞萱萱了。”

    “對不起,萱萱,”楚楚一邊為她整理發絲,一邊疼惜不已的解釋:“昨天害你跌進池中,實在是——”

    思萱突然笑瞇瞇的捂住她的嘴道:“沒關系,爹說那是娘為了治好我的心病而想出來的法子,我應該謝謝您才對,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忘記父親、母親,更不會以為當初母親將我拋出車外,是不要我的意思了。”

    楚楚聽得滿頭霧水,立刻望向迎柏,他則滿面春風,折回炕上,將她們兩人一起拉進臂彎裡說:“是我趁你去梳洗的時候,跟小萱說的,你全是為了她好,沒有必要瞞她。”

    這真是楚楚生平所聽過最善意的謊言,立刻背著思萱,昂首在迎柏臉上印下一吻,權充謝禮。

    而思萱可沒忘記兩個大人都還欠她一個回答。“爹,是您,對不對?”

    “我什麼?”迎柏一臉不解的問她。

    只見思萱擺出一臉興師問罪的表情說:“是您跟我爭娘,把她帶回這裡,所以她才沒辦法留在我房裡陪我的。”

    楚楚差點忍俊不住,遂斜睨迎柏,看他要怎麼應付這個想起過往所有的事後,終於恢復她全部童真的小女孩。

    “對,是我;”想不到他坦承不諱。“你還記得不久前在子龍叔叔那裡,我和你娘曾經吵醒過你嗎?”

    思萱點了點頭,楚楚也還記得,記得當時思萱嚇得全身發抖,拚命問他們兩個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流血?是不是“又”不要她了?可憐的孩子,現在她已經知道那是因為思萱在睡夢中突然被吵醒,所以恍惚又回到意外發生時的場景去的緣故。

    於是楚楚忍不住將她再摟緊了一些,而迎柏則再繼續往下講:“當時我不也答應過你,說我和你娘下回再找東西時,動作會輕一些,絕對不再吵醒你?”

    “唔。”思萱再點了點頭。

    “可是某些時候,在找某些東西時,動作就是輕不了,我怕還是會吵醒你,所以才在確定你熟睡以後,和你娘回這裡來。”

    他說的一本正經,楚楚卻已聽得面紅耳赤,偏偏思萱還在繼續往下問當中。

    “那東西找到了嗎?”

    思萱此刻的注意力已全部轉到迎柏身上,讓他得以偷偷舒展左手,穿過楚楚腋下,探向她柔軟的胸前。

    感受到他指尖的逗惹,楚楚不禁睜大了一雙美麗的眼睛瞪住他,但看准她無法妄動的迎柏,卻反而對她展露氣人的爽朗笑容,充滿魅力,令她也開始有些心蕩神馳起來。

    “找到了。”口中仍不忘回應思萱。

    “什麼東西?”她再問。

    “回憶跟愛;”迎柏的呼吸也已經有些急迫,遂當機立斷跟思萱說:“萱萱,幫爹和娘做一件事好嗎?”

    “好啊!”

    迎柏要她幫的忙,是讓她到廚房去吩咐他們一家三日要吃的早餐,並要思萱留在那裡,看著他們做到好,再回來叫他們兩人。

    待他送走樂於服務的思萱,扣上門折回來時,楚楚本已挪到了炕旁,就要起身了,卻立刻又被敞開上衣的迎柏給推回被褥去。“我指明的早餐雖繁復,但咱們‘找東西’的動作仍然得快些。”

    “熾濤!”楚楚簡直難以相信,卻也無法否認這般瘋狂的滋味,實在美妙。

    “你真愛胡鬧。”

    他的身子已然覆蓋下來,貼上她袒露在外的柔軟胸脯,立刻發出滿足的歎息。

    “可我只會在你一人面前胡鬧,也只想與你一起胡鬧而已。”

    當一個男人,尤其是自己深愛的男人這麼說時,除了依隨他之外,一個女人又還能如何呢?不過有件事,楚楚仍想向他道歉興致謝。

    “熾濤,其實早在我們重逢之初,你就試過要告訴我思萱的真實身分,對不?”

    他吻在她的頸項上,幾乎無暇理會她的問題。“唔,我當時是差點告訴了你,她其實是我大哥的女兒。”

    楚楚密密吻著他的鬢邊、額頭。“那後來你為什麼又不曾再提呢?連子龍也被你叮嚀過,所以才會讓我在得知那場意外的同時,卻又誤會重重。”

    “因為小萱的心靈脆弱,我怕她會禁不起太大的打擊。”

    “寧可讓我繼續誤會你?冤枉你?也要保護她?”

    “還有讓你消氣。”他突然抬起頭來,補上一句,而楚楚投給他的詢問眼光,卻充分顯示出心中的不解。“在分別的五年當中,你由一名舞娘轉變成一位良醫,過程想必辛苦,而我從你對我的反應中,雖然看得出並非全然無情,但怨懟卻也實在占了大半,我想你若要恨我,那就讓你恨個夠吧,恨我,至少表示你對我還有感覺,並非全然心死,只要這樣,我就還有希望。”

    “傻子,”楚楚心疼的撫摸著他的臉說:“為思萱想、為我想,怎麼就忘了為自己想想?為了找我,你這五年多來,不也一樣吃足了苦頭,以往就不習慣待在固定一個地方太久的你,單為了打聽我的消息,在你兄嫂不幸遇難之前,便更是風塵僕僕,馬不停蹄的在全國各地奔波;”她看著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想著他為自己承擔的種種,頓感往後無論再有多大風雨,自己也永違捨不得離開他了。“對不——”

    他俯下頭來,以一記溫馨勝於熱情的親吻,打斷她的道歉。“都過去了,”

    迎柏說。“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找回彼此,而我也已決定留在主公帳下,與子龍、孔明一起共襄大業,不再四處流浪。”

    “你終於找到能夠讓你甘心停下馳騁的腳步,安身立命的千秋大業了。”

    “哪有那麼偉大,”迎柏笑道:“只不過認定它絕不會僅僅是一份功名而已,最重要的是,我已尋回生命的重心——你。”

    “熾濤……”楚楚忽然覺得漫漫人生,能得此佳侶,能擁有此刻,則過去二十七年來所受的苦,便都已值得。“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不是我在作夢吧?”

    “如果是夢,那我保證自己將是頭一個不肯醒過來的人,楚楚,倒是你,你願意跟著我嗎?我知道你在江東有固定的住所、安穩的生活,而我這名粗鄙的武將所跟的,卻是一個才剛剛找到好像可堪立足之地的主公,你——”

    這一次換楚楚微微抬起頭來,主動啄吻他一下。“說你是傻子,你還不肯承認,我五年多前,不也已經跟你說過,能讓一個女人安定下來,多半不是一個特定的地點。”

    “哦?”迎柏的手已徑自扣住她那正好盈盈一握的胸脯,時松時緊的愛撫著。

    “那是什麼?”

    “你這樣,”楚楚聊備一格的閃躲著。“教人家怎麼說嘛!”

    她嬌羞的模樣,今迎柏愈發渴盼難當,干脆往下滑,含住那本來就令他想極、念極,此刻又因他的挑逗而變得硬挺的乳尖。“那麼這樣……是不是比較說得出來?”

    “迎柏!”她的呼吸已轉為嬌喘。

    “能讓你安定下來的,是我的愛,”他索性代她把答案給說了。“過幾日,我們就到敦煌去,請父親和姨母為我主持迎親大禮,你說好不好?”

    楚楚突如其來的一震,讓他即刻抬高身子看她,發現她竟然眼泛淚光時,差點就慌了手腳。

    “怎麼了,楚楚,難道你到現在,還——”

    她才捨不得他著急呢,馬上將身子貼向他說:“我願意,為了說這句願意,我可已經等了五年了。”

    “是嗎?”迎柏這才松了口大氣,接著就閉上眼睛,尋著她柔軟紅潤的唇瓣,並輕輕頂開她的雙膝,沉入她的幽徑香源。“不過話說回來,昨兒個你落水,將你救起來的人可是我,所以,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一切早就都已經屬於我,就算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允許你搖頭。”

    楚楚輕笑一聲,唇舌隨即與他熱烈交纏起來,就像迎柏方才所說的,他們的時間寶貴,可得做最妥善的運用,更何況他們還有太多流失的時光,需要彼此加倍熱愛對方,將其彌補回來。

    很快,梯雲室內,便只余他的呼喚與她的喘息聲,所交織出來,最最撩人、也最最動聽的歡愛樂章。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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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8:5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楚楚乍見眼前的天然美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眨一眨,確定不是眼花,又怕一眨眼,美景便會消失不見,遂在不知不覺當中,將原來一雙就已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大,小嘴則因發出無聲的讚歎而微張,笑壞了陪在一旁的迎柏。「你嘲笑我!」聽到他的笑聲,她立即轉過頭來佯怒嬌嗔道。

    「誰說的,」迎柏迅速移到她身後,往前伸展雙臂擁住她道:「我只是見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模樣逗趣可愛,活像個小女孩,所以才會忍不住笑開嘛。」

    「我捨不得萱萱呀!」其實更捨不得的,是已分別近三個月的兒子,所以今日觸景傷情,才會哭得那麼傷心。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都跟在我的身旁,也該讓父親、姨母和一干表弟妹們見見她了。」

    「可又不准我一起去。」

    「我想與你獨處嘛。」

    楚楚一愣,想要轉身,卻被他摟得更緊。「熾濤?」

    「我也曉得跟個小女孩吃醋,有點荒謬,可是自從那夜在梯雲室內,同你解開過往所有的誤會起,我便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與你在一起,」熾濤強調:「『只』

    與你在一塊兒。」

    楚楚聽得甜蜜,卻也有一絲驚疑,因為……「可是,我們——」

    「噓,」他俯到她耳邊去說:「別擔心,只是這一陣子,至少讓我單獨擁有你這一陣子,好嗎?我也知道我們將來絕不會光只有思萱一個女兒而已;這幾日我一直纏著你不放,說不定現在你這裡,都已經有……」他的左手悄悄往下滑,停留在她一片平坦的小腹上。

    楚楚笑著將小手疊蓋上去道:「如果我說我正求之不得,你會不會嘲笑我的坦白?」

    「慶幸都還來不及。」說完,他索性閉上眼睛,貼吻到她頸邊去,享受兩人獨處的靜謐。

    突然之間,楚楚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強烈期盼起新生命的到來,也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熱切希望此刻自己體內,真已再度孕育兩人的愛情結晶。

    這一個孩子,絕不會再像上一個那樣,讓她飽嘗天地雖大,卻幾無容身之所的困窘。

    記得那日匆匆離開森府後,萬念俱灰的她既無法奢求倚賴森迎柏的愛憐,也不可能再回到團裡去,遂一心只求速死,就這樣渾渾噩噩的走出-祿縣,走進一片沙漠中,若非在體力不支、終至昏倒過去後不久,即蒙行醫四力的華佗搭救,現在又怎能被迎柏擁在懷中,欣賞眼前的綠洲美景,並享受無垠的幸-滋味。

    中午送走思萱,千叮萬囑那前來接她的老僕,務必照顧好她以後,迎柏即說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

    「你要帶我追上思萱他們,一同到敦煌去?」她一臉驚喜的問道。

    「不,我還想再去見馬超和韓遂一面,看看能不能說動他們。」

    「與你們主公結盟?」

    「結盟大概是不可能了,這裡的羌兵、胡兵向來凶殘,可不是那麼容易馴服的,只希望他們至少可以在我們力圖鞏固地盤時,也別與曹賊化敵為友,再度大舉南侵。」

    「以前每巡迴表演到此境,團主總會一再交代,說當年董卓割人舌頭、挖人眼睛及砍人手腳,甚至將人活煮的招數,全習自胡人,要我們格外留意與小心,」

    說到這裡,楚楚已開始擔起心來。「那迎柏你……?」

    「放心,我好歹也是曾為涼州刺史的森輝之子,馬超對我仍不得不維持表面上的客氣。」

    「那你剛剛說要帶我去的地方,究竟是哪兒?」

    「一個專屬於我個人的仙境。」

    「仙境。」

    「是呀,當初父親本來也要分一座別館給我,但我拒絕了,只跟他要了那個天然的仙境。」

    「有那麼好的地方,堪稱仙境?」

    「是啊,也只有那種地方,才勉強配得上你;要見思萱,等我們去過那裡,我也見過馬超他們以後,再依原訂計劃,過去接她不遲,你總也應該要給我姨母他們一段時間準備吧。」

    「準備什麼?」

    「準備迎接你這位准媳婦兒呀!」

    之後迎柏就帶她騎上早差人備好的馬,經過兩個時辰的奔馳,來到了這裡。

    老天!該怎麼形容這裡呢?那源於萬年積雪、連綿不絕的高山的河流,如同一條隨風起伏的綠色帶子般,輕輕飄流入這片綠洲。

    在河的兩岸整齊列植的白楊樹,棵棵突出於天際,經現今的夕陽輝映,霎時化身為無數燃燒旺盛的火把,投射在沉靜的河面上,彷如金色輝煌的光柱,展現了黃昏樸實原始的風貌。

    而進到這河灌注而成的湖面前,看到的,可又是另一番景象,周圍有青翠樹木包圍,使得這汪湖水就像一面邊緣鑲金的寶鏡一樣,閃爍著柔和的光輝。

    楚楚看了紮在湖畔的帳幕一眼,瞭然的說:「昨天一整日不見你的人影,原來是跑到這裡來預做準備了。」

    「嗯,以前總是只有我一個人來,簡陋一點還無妨,反正餓了湖邊有蔬果,河內有魚,累了便以天為帳,以地為席,但要帶你來,可就不能再如此。」

    「把我說的好像是不知民間疾苦的嬌嬌女似的。」

    「誰說的?在我心目中,你可是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樣,豈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

    「迎柏,」楚楚被讚得臉紅,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說:「我哪有你說的這麼好?小心期盼愈高,將來失望會愈大。」

    他改將下巴抵在她的發間,由衷的表示:「不可能的,因為那不是期盼,而是信念,從重逢的那一-那起,我便決心要寵愛你一生一世。」

    「只有一生一世?」楚楚聽了感動,卻又忍不住想逗他道。

    「瞧瞧,現在是換誰比較貪心來著?」迎柏也笑了。

    「我,」她惻過頭來,仰望著他說:「對於你的愛,我是永遠都不會嫌多的,而且你只能愛我一人,可怕嗎?」

    「固所願也。」迎柏吻上她光潔的額頭低語。

    「熾濤。」半晌以後,她喚道。

    「什麼?」

    「這湖泊叫做什麼名字?」

    「水心湖,若水之心。」

    「那不就是在說你自己嗎?」楚楚調侃道。

    「我從前哪裡敢如此奢想,」迎柏故意裝得可憐兮兮的說:「若水之心,不過是取它的清澈亮麗,一如你的迷人罷了。」

    「可我心中,滿滿都是你呢。」她回過身來,勾住了他的脖子說。

    「誤打誤中,豈不更好?」他問她:「真正屬於我的資產,實在不多,楚楚——」

    「你自己,就已經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了,外在的虛名與財富,從來不是我關注的重點。」

    「至少也該讓我為你在這水心湖畔,築一精緻小樓吧。」他捉住了她捂到他嘴邊來的小手,逐只親吻起纖纖的玉指。

    「那還不如蓋間樸實的大屋,讓孩子們都能來。」

    「孩子『們』,」迎柏眼中開始浮現令她心跳加速、不懷好意的光。「看來我們得更加努力才行。」

    楚楚的面頰火紅,卻沒有扭捏作態,反而主動獻上紅唇,在這美得確如人間仙境的地方,用一路從心中熱至唇上的親吻,與他訂下了無言的誓盟。

    由於尚有公事待辦,即便美景誘人,他們還是只在水心湖畔待了三天,就離開了那片綠洲,回到了水流雲在墅。

    接下來的幾天,楚楚總趁迎柏出門辦事的時候,到水流雲在墅東北邊的小院去整理她所種植的一些草藥。

    迎柏當初看她走到哪兒,便種到哪兒,也曾問她:「西北小院引泉灌溉的花圃,植有紫籐花等各色花種,種類雖然不是很多,但也毋需勞動你自己栽花吧?」

    「我種的是草藥,跟純供賞心悅目的花朵哪裡相同;放心,這點活兒,累不著人的。」

    「你還得自己種草藥?!」迎柏大感吃驚。

    「我能種的,也不過是些普通的紫蘇、辛夷、金錢草和蒲公英等等而已,其實你知道你那片花圃裹,也有不少可入藥的花嗎?」

    「真的?」迎柏聞所未聞。

    「真的,」楚楚頷首。「比如說百合、曇花、桂花、罌粟花、牡丹、芍葯,都是不錯的藥方。」

    迎柏聽她說的頭頭是道,不禁也讚歎有加。「我原以為所有的藥材都要到深山大澗裡去採,不然就是得到藥鋪子裹去買。」

    「其他的大夫我不曉得,只知道當初師父跟治化道人學醫,臨下山前,他跟治化道人說:『弟子回去,一無藥、二無針,如何給黎民百姓消除瘟疫呢?』」

    「道人怎麼說?」

    「他說:『藥草到處有,就靠兩隻手,人人是師傅,處處把心留。』」

    「有道理。」

    「是啊,後來師父就憑著這匹句話,成為普天之下,人人稱頌的活神仙,我們跟著他老人家習醫,自然也都牢牢記住了那四句真言。」

    「並且不忘身體力行。」

    「對啦,」楚楚笑問:「跟你們習武很像吧。」

    回想到這裡,楚楚腦中不禁掠過一幅先前沒有太留意的景象,就是迎柏突然微僵的臉色,怎麼回事?當時自己有說錯什麼嗎?

    怪只怪自己後來便被他迅速恢復的泰然給轉移了注意力,等這趟他回來,她一定要好好的問一問——「應姑娘!應姑娘!你在哪兒?不好、不好了呀!應姑——」

    「我在這裡,」楚楚迅速起身,轉到大呼小叫的人面前說:「金嫂,我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快,」這裡的總管之妻一看到楚楚,便拖著她往主屋的方向走。「快跟我到『集虛齋』去。」

    集虛齋!那是迎柏的居所啊!「金嫂,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少爺,他右手受傷,被人用抬的送了回來!」

    楚楚一聽,立刻甩開了她的手,逕自加快腳步,飛也似的奔向集虛齋。

    穿廊、過院、登階、推門,她的雙腳一步也不曾停下。「迎柏!」

    本以為他應該躺在床上,甚至擔心他是否已昏迷不醒,想不到他非但好端端站在小廳內,還正朝著一個驀然轉向她的人大聲咆哮。

    「楚楚!」

    「師兄?」

    叫她的人,竟是彭鶴。「楚楚,你怎麼會在這裡?」

    現在可不是解釋這件事情的好時機,因為她所有的心力全部都集中在迎柏的身上。

    「迎柏,你的手怎麼了?」她衝到他身前去,想看個究竟,卻被他給避開,而回答問題的人,也反倒是滿心不解並開始煩躁起來的彭鶴。

    「中郎將的手疾再不治,下次發作時,恐怕就非我彭鶴所能——」

    「滾!」迎柏突然大叫:「楚楚,將這個人給我趕出墅外,我不要再看到他。」

    「迎柏!」無論重逢前後,總給她一派溫文儒雅、瀟灑自在印象的迎柏,為什麼此刻會變得如此陌生暴戾?楚楚不覺害怕,只感到擔心,他會如此,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傷勢必然嚴重,於是她再度湊上前去,企圖拉他的右手過來檢視。

    「讓我看一看——」

    「不!」迎柏卻反手推開了她,力氣不大,但因為事出突然,楚楚仍差點被他推倒。

    幸好有彭鶴及時過來扶住了她。「中郎將,如果我記得沒錯,當初在一片戰火間,救下你的女兒,使你們父女免於承受骨肉分離之苦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現在被你一把推開的楚楚,你是這樣報答恩人的?」

    「師兄,我沒事,」望著迎柏鐵青的臉色和倔強的姿態,楚楚只有更加焦急。

    「請你告訴我,迎拍的手,到底是怎麼——」

    「出去!出去!」迎柏驀然提過長槍,往彭鶴咽喉前指來。「出去!」

    「迎柏,你瘋了?!」楚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他那雙平常盛滿愛意的眼中,如今儘是負傷野獸般的沉痛,若非他執槍的右手抖得教人心疼,楚楚甚至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會立刻衝上前去,賞他兩記耳光,看看能不能將他給打醒。

    「出去。」是已開始冷汗涔涔的迎柏唯一的堅持。

    「師兄,來吧,我送你出去。」則是楚楚也有些動氣的反應。

    彭鶴看看她、看看迎柏,再看回她,最後終於長歎一聲道:「罷了,咱們醫術再高明,也難治附加心病的宿疾,走吧。」

    被金嫂找到是午後的事,等楚楚再度踏進集虛齋時,暮色已然四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駭人的凌亂,室內幾乎找不到一項沒有摔壞,或者沒有移動過的物品及傢俱。

    楚楚搖了搖頭,再往裡頭走,腳尖卻先碰到一個滾落在地上的空酒罈。

    她先彎下腰去將酒罈扶正,然後才緩緩走向斜倚在漏窗前,仍繼續往嘴裡灌酒的迎柏。

    「夠了,」楚楚伸出手去,扣住另一邊的壇口說:「妄想藉酒消愁,甚至藉酒止痛,從來便是下下策。」

    迎柏只楞了那麼一下,就要再喝,但楚楚卻用力將酒罈搶過來。

    「還給我。」可是他已幾乎站不起來。「連你也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連一個酒罈子,都會搶輸給一個女人,是不是?」

    從剛才與彭鶴的一席長談中,楚楚已經知道了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烏林、赤壁一役後,滿懷慈悲的華佗就率領一干弟子,到北方去為曹操的大軍治病。

    「師父說,在我們醫者眼中,只有待醫之人,而沒有北人或南人,如果曹軍在戰敗以後,又把惡性風寒帶回北方,傳染給廣大的民眾,那可就大大不妙了。」「那師兄你怎麼又會到酒泉來?」

    「我們看病總不能只看一個地方,更何況師父不也常說最好的醫療,便是預防,所以大夥兒便分散到全國各地,務求做到確定此次風寒沒有繼續擴散。」

    「我卻什麼忙都沒有幫上,真是慚愧。」

    「對了,師妹,你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和那個森迎柏還好像很——」

    「這說來話長,你還是先告訴我迎柏的病情吧。」

    根據彭鶴的解釋,他是湊巧在路上碰到因趕一群突然飛至的禿鷹,導致手傷發作的森迎柏的,並在做應急處理的過程中,發現那根本不是新傷,而是舊疾,甚至還可以,或者應該說是沉。

    「如果我判斷的沒有錯,他身帶這項手疾,至少已達二十年以上,而在受傷之初,似乎也做過處理,但後來在該休養的階段,他卻非但沒有做到,顯然還反其道而行的過度使用,你看他用的兵器,可是比刀劍難使的長槍,從他與趙子龍並稱劉軍中的『擎天雙槍』看來,你就可知道他武技必然高超絕妙,坦白說,負傷猶能如此,委實令我在診斷之初瞠目結舌,不過到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如我剛才所說的,他這傷再不治,下一次再發作時,恐怕就非我能力所及了,事實上,今日我也只能做到為他暫時止痛而已。」

    天啊!迎柏身帶如此宿疾,她竟然一無所知,楚楚在聽了以後,豈止汗顏,根本就是心痛如絞、五內如焚。

    所以此刻面對迎柏的挑釁,她才能識破其虛張聲勢後的恐懼與悲涼,於是她二話不說,立刻將尚存半壇有餘的酒,全數舉高,自頭頂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這下迎柏終於因震驚而彈跳起來。「這是幹什麼?為什麼?」

    「你想用酒懲罰誰?懲罰讓你右手罹患殘疾的人嗎?那就別傷害你自己,乾脆懲罰我好了。」

    「關你什麼事啊!」迎柏氣急敗壞,想找條布巾,偏偏又遍尋不著。

    而楚楚已經拉住了他說:「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不但是最愛你的女人,還是個大夫,卻竟然不知道你身帶宿疾,我算什麼?算什麼呢?迎柏?」

    「楚楚!」迎柏索性將她拉進懷中,緊抱不放,近乎悲嗚的叫道:「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就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滅,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濕的臉,牢牢盯住他說:「我們說過,從今而後,樣樣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嗎?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迎柏,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傷,為什麼?」

    「子龍知道,有一次我們練槍,我的手突然痛起來,痛得連槍都捉不穩,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問。

    「換句話說,也不是你主動告訴他的,所以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人知道?為什麼不給人治療?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處說:「當年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的療養?」

    「因為我的手是被同父異母的三個弟弟弄傷的,他們要我覆述誣蔑母親的話,我不肯,他們就一人壓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順手掄起木棍來沒頭沒腦的打我,並且不斷的說,只要我肯求饒,肯在口頭上輕侮母親,便會放開我。」

    他的口氣平淡,但楚楚卻恍惚仍然可以聞到當年的血腥味一樣,心中開始泛酸。「你不肯。」

    「當然,我寧可被打死,也不會開口說母親一個『不』字,後來大哥趕到,他們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卻已受到致命的傷害。」

    「師兄說你曾求醫。」

    「是,生父的確曾為我求醫,可是當他的妻子開始對我的必須休養冷嘲熱諷時,他對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懶,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肯再就醫,也不肯再做任何休養了。」

    「真是胡鬧,」楚楚忍不住數落道:「你為什麼不向父親辯解?」「因為沒有用,因為他全聽謝氏的,也因為不論大哥與我如何忍讓,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會把一切全歸咎於我的母親,怪我母親沒有把我們教好,所以到後來,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

    「怎麼可以?身體髮膚,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麼可以如此輕忽自己?」

    現在她終於更進一步的瞭解到以往他眉宇問的沉鬱,及不時會自身上散發出來一股類似自暴自棄的氣息的原因所在了。

    「為什麼他們不找大哥下手,要找我?因為我的冷僻曾被他們誤當成怯懦,認定是可以被欺負的一個,他們哪裡知道,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人格特質之一,便是怯懦。父親就是因為怯懦,才會捨棄母親,造成我們一家五口的支離破碎,我無法原諒那種怯懦的父親,而對於實際上遭到拋棄、受到排擠後,只知以淚洗面的母親,我有時也覺得很煩,所以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告訴自己要堅強,有時候,手明明已痛得連槍都拿不穩,甚至舉不起來,可是我還是咬著牙,強擠出冷笑來執槍上陣。」

    楚楚覺得自己好像已一步步接近問題癥結所在了,而分佈在她臉上的濕濡,也早已分不清楚是酒或是淚。「我們都是凡人,熾濤,你也是,既然是人,就一定會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等情緒,怯懦何嘗不是其中一項?事實上,不懂得害怕,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但你怎能明白,每當我感到怯懦時,心中想到的是誰?是我——」他猛然打住,甚至別開臉去,不願面對首度袒露心聲的對象。

    「是你的父親,」楚楚卻以最清晰的口齒,幫他接了下去。「是你以為自己痛恨,也一直告訴自己應該痛恨,恨他拋棄妻子,恨他為功名利祿,犧牲掉你們全家幸-,恨他獨留掌上明珠,而割捨你們兄弟兩人,恨他令你母親心碎而死的父親。」

    迎柏回過頭來,眼神凌厲,表情凶狠,若非楚楚定力過人,有那麼一-那,或許會誤以為他想對自己如何。

    不過該說的話仍然要說,楚楚正視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再接下去說:「迎柏,但你真的痛恨他嗎?恐怕事實正好相反吧。」

    「你在暗示什麼?」

    「我已是你的一部分,」她驀然扣緊他的襟領道:「你的歡喜即為我的歡喜,你的悲哀即為我的悲哀,回答我,迎柏,回答我,你改名換姓、自殘身體、憤世嫉俗、壓抑感情,真的是因為你恨你的父親?真的嗎?」

    迎柏面色如紙,想要掙脫她轉身,但被甩開的楚楚即便已滑落在地,卻仍死命抱住他的腿,仰望他道:「告訴我!」

    「為何要苦苦相逼?」

    「因為我愛你,迎柏,我愛你,用了全部生命來愛你,而你卻欠所有真心愛你的人一個完整的自己,如果你不肯正視過去,誠實的面對心中的傷痕,那它就永遠都沒有痊癒的機會,你忍心這樣對我?」

    夜幕已降,室內漸漸漆黑,但他們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彼此明亮、清澈,甚至於炙熱的眼神,燃燒著「愛」的火焰,是否能一併銷毀高築於迎柏心中多年的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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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溫馴依偎在迎柏懷中的楚楚問他:「明日這一室混亂,要如何收拾?」

    迎柏只顧著嗅聞她身上的幽香。「雖然酒香醉人,但還是你身上的異香迷人。」

    「金嫂起先一定誤會是你用酒罈砸我。」想到她剛剛指揮人搬桶運水進來,看到自己狼狽模樣時的驚詫眼光,楚楚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還笑,等明兒個全墅都在傳言我對你動粗時,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照笑呀,怎麼不笑?我告訴金嫂說會搞成這樣,全是你少爺玩心大起,拿酒潑我,我不甘示弱,也潑了回去,然後在室內追逐,互相潑灑的結果,不但你我全身濕透,連你的居所也被弄得亂七八糟。」

    「我的天啊!」迎柏一拍額頭道:「這下會傳成什麼樣子,我更不敢想像了。」

    「頂多就是你童心未泯,我們恩愛『異常』嘛,還會有什麼?」

    迎柏驀然俯望她道:「你豈止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根本就是我生命的重心,歡樂的源頭,你可知曉?」

    剛剛在楚楚的不斷相逼之下,迎柏終於說出了從來未曾對任何人吐露過,甚至連自己可能也都未曾正視的心聲。

    「你知道嗎?離開元菟郡前的最後一夜,父親曾帶著大哥與我上『仙人承露台』去看星星,說我們雖與母親分隔兩地,但看的卻仍是同一片星空,所以只要肯抬頭,就仍能與母親心意相通,就好像我們全家依然在一起一樣,他說時眼神溫柔,在那一-那,我什麼都原諒他了,也相信他最愛的,仍是母親;但在那之後,大哥與我卻即被謝氏用言語激出元菟,變相的逐離東北,投奔遠在邯鄲的母親。」

    楚楚偎在他的腿前,什麼話也沒說,由得他講下去。

    「從那時候開始,我明明就一直跟自己說,我恨他,而藉著恨他,才能使自己更堅強的我,總有一天,一定會把他忘記,總有一天,一定能夠像陌生人一般的去見他,到了那一天,我就可以在沒有任何遺恨,毫不在乎地離開他,拋掉所有過往不愉快的回憶。」

    他邊說邊往下溜,終於換成他改以頭枕著楚楚屈起的大腿,側臥在她懷中。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每當右手痛時,我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父親的事,知道父親那種怯懦的習性,原來也存在於我的體內;我竟一直在做著和父親相同的事情,明明是那麼地憎恨他,卻……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我和我父親是一模一樣的!」

    他的話越說越哽咽,最後,終於忍不住低聲飲泣起來,楚楚依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不停撫摸他的頭髮、頸背,就像個慈祥、寬容的母親一樣。

    等到他的脊背沒有再起伏得那麼厲害,啜泣聲也漸息以後,她才輕聲開口:「承認自己敬愛父親,並不可恥,而且不敢面對事實,怯於承擔責任的人,是你的父親,而不是你,至少在誤會我沒有遵守約定,過來與你會合時,你並沒有馬上驟下判斷,認為我也與你父親一樣背棄了你,反而開始馬不停蹄、四處奔波的找起我來,熾濤,光憑這一點,我就比令堂幸運,而她,也果然沒有白教了你。」

    聽完她所說的話,心結已解開的迎柏雖然沒有放聲大哭,但憑腿上濕潤的程度,楚楚也曉得他正在用傾盡的淚水,來沖洗掉心中多年的沉鬱。

    良久以後,迎柏才抬起頭,直起身子,疼惜不已的說:「瞧瞧你這一身!」

    知道現在不能再繼續進逼他內心事的楚楚,立刻善解人意的佯裝嗔怨道:「怎麼?你是捨不得酒或捨不得人?」

    迎柏怎麼會不瞭解她的用心良苦,感動之餘,便也故意配合她說:「當然是酒囉,這可是上等的葡萄美酒,你卻這樣子『喝』,實在浪費。」

    「這麼小器,」她伸出手來,點點他的鼻尖問:「看多少錢,我賠給你就是。」

    「美酒配佳人,一併給我,就算你賠了。」

    「美酒配——」楚楚最初的不解,很快的就從他將她推倒在地上,並且往她臉上吮吻的行動中,找到了最直接的答案。「熾濤!」

    「酒一向醉不倒我,」他已解開她的衣服,繼續用最獨特的方式「吮酒」。

    「但你卻可以,早在允吾縣見到你第一眼開始,我便沉醉至今。」

    楚楚的寬慰,則全表現在她熱烈反應的激情中。

    稍後隨意套回衣服的迎柏,才叫人送水進來,讓身上酒液其實已大半都救他給舔了去的楚楚,伴他洗了個暢快的澡。

    此刻躺在他-中,聽他傾訴愛語,楚楚幾乎只餘一件心事。

    「我真是你生命的重心?」她以手心感受他透胸而來的鼓動問道。

    他只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

    「你笑什麼?」楚楚問他。

    「好。」他答道。

    「好什麼?」

    「我隨你回江東去治手傷。」

    這下換成楚楚啞口無語,嬌憨的模樣反倒逗得迎柏哈哈大笑。

    「怎麼?」他笑到邊咳邊說:「你要我答應的,難道不是這件事?」

    「你肯嗎?真的肯?」楚楚喜出望外,抬起上身來俯望著他問。

    「只要能讓你開心。」

    「迎柏,你在說什麼?手可是你自己的,怎麼能夠說——」

    「噓,」他舉起手來,點住她的唇道:「手是我的沒錯,但我整個人卻都是你的,你一定很希望我把手傷治好,而普天之下,現在能治我這宿疾的人,大概只餘你師父而已,這樣推論下來,我便猜到你想勸我答應的,一定是這件事。」

    「謝謝你,迎柏。」她趴回到他身上低語。

    他輕撫著她的髮絲說:「該道謝的人是我,而且我也想趁此機會,同你師父提親,雖然迫不及待想娶你進門,不過轉念一想,按部就班,恐怕才是你應得的尊重。」

    他的體貼直達楚楚芳心,其實回江東去,除了想請師父治好迎柏的手傷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要讓迎柏和兒子相見、相認。

    今日彭鶴臨去之前,曾跟她說:「能令你舍下兒子,跟他到這裡來,還待了那麼長的一段日子,這森迎柏,必有他獨特的魅力在。」

    話雖說的有些刻薄泛酸,但楚楚體諒他長久以來對自己頗具好感,如今乍然發現她已心有所屬,口氣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便沒有多說什麼。

    「等過幾天我們回江東去後,你自會明白一切。」最後她只對彭鶴如是說,至於他明不明白,或接不接受,坦白講,一心牽繫迎柏手傷的楚楚,也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只要你我相愛,所謂提親、成親等等,無非都僅是外在的儀式,我並不是那麼的在乎。」

    「哦?」他並沒有忽略了她的言外之意。「那你在乎什麼?」

    「在乎所愛的人,是不是都在我的身邊,」她別具深意的表示。「這次回江東,我要你見一見這五年來,始終陪在我身旁的人。」

    她指的是兒子,他卻誤以為是所有曾幫助、照顧過她的人,因而一口應允道:「好,一切都聽你的。」

    在他們如此對答的時刻,根本不曉得丕變的造化,已經又悄悄的朝這對迭受命運捉弄的有情人,再度伸出它的魔爪。

    由於楚楚堅持治病療傷均是片刻都耽擱不得的要務,所以隔天一早,他們就分別修書給敦煌的長輩和桂陽的趙雲,拜託姨母一家暫時照顧思萱一陣子,並通知至交他們即將返回荊州。

    而那兩封信,均由楚楚代筆。「你知道嗎?子龍曾誇你寫得一手好字,其龍飛鳳舞之勢,完全不下於早就享有盛名的張飛中郎將,並說我必定早已熟知這一點,天曉得我哪得機會欣賞,現在才曉得你惜字如金,是有原因的。」

    「等手傷治好,我一定天天賦詩吟詠你,直到你嫌煩喊停為止。」

    「一言為定?」見他對治療手傷抱著如此大的興趣與信心,楚楚不禁歡喜在心。

    「一言為定。」

    豈料兼程趕回荊州,一到劉備個人駐紮的武陵郡孱陵縣,楚楚和迎柏就發現昔日攜手抗曹的孫劉聯軍,如今已生嫌隙。

    「既然如此,」楚楚說:「不如你先暫留此地數日,由我回江東去請師父來此為你檢視手疾。」

    「萬萬不可,」迎柏卻立刻表示反對。「既是我有求於他,自然該由我過去,沒有要他過來就我的道理。」

    「但如今情勢……?」

    「萬一劉孫之間的關係繼續惡化下去……?」他們兩人都沒有把疑慮問完,可是對於彼此的心意,卻也都瞭然。

    「你在哪裡,我便隨你往何處,」是楚楚的決定,不過在那之前,她也有她的堅持。「可是這些年來,我均以江東為家,與會稽山陰更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無論如何,也得先回去一趟。」

    「那也對,」迎柏沉吟半晌後,即做下決定。「這樣吧,你先回去,我最少三日,至多七日,一定趕過去與你會合,見見你的至親好友。」

    「嗯。」楚楚才點完頭,已經有一名小廝在門外恭聲問道:「奮武將軍。」

    那是劉備在赤壁戰後,大封群臣諸將,所賞賜給迎柏的新頭銜,趙雲也已經自「越騎中郎將」升為「牙門將軍」。

    「何事?」迎相應道。

    「牙門將軍自桂陽轉來一封給應姑娘的信。」

    「拿進來。」

    小廝剛把信呈上,就又說:「另外軍師請將軍過主公處一趟。」

    正因為迎柏趕著赴孔明之請,所以才沒有機會見到楚楚讀信後的震驚神色,再加上軍務繁雜瑣碎,一談便至深夜,等到他終於回府時,便只看到楚楚的留書,上寫因周瑜在攻打唯一留守江陵的曹軍大將曹仁時,不巧被流失射傷右脅,所以她要盡速趕過去一趟,請迎柏仍舊留在孱陵,一旦確定周瑜的箭傷無礙,她便會返回。

    「寒衣!」剛踏進自己居家的楚楚,一見廳內的人影,便又驚又喜的喚道。

    「楚楚,」端木愷上前來握住她的手,細細端詳。「認識你這麼多年,從沒見你氣色如此好過,看來飛霜與我猜的不錯,你這次去見的,果非普通人。」

    「他還有三頭六臂呢,什麼果非普通人。」話盡可以說得輕描淡寫,彷彿不怎麼在意,但嬌美的笑靨卻無法掩藏,亦騙不過任何人。「你剛到?」她是因為看到他夾在腋下的金色-冠,才這麼問。

    「是剛去看過公瑾,但還未到他差人幫我準備的行館。」

    「如何?見過以後,就沒當初給我修書時那麼操心了吧?」楚楚請他在廳內几旁坐下。「喝杯花茶?」

    他先將-冠小心放好,才落座道:「正想跟你要呢;公瑾的傷看來是已無礙,但我仍想聽聽你的診斷。」

    「箭無毒,傷不重,」楚楚言簡意賅的奉上花茶,並安端木愷的心。「就怕他一心求勝,想盡快攻下江陵,而不肯臥床多休息幾日,等傷完全痊癒後再戰。」「早料到他必會如此。」

    「所以你才會兼程趕來?」

    「不然你以為我捨得離開即將為樁兒添弟弟或妹妹的嬌妻?」端木愷一談起妻子,神情立刻變得溫柔至極。「你呀,再不回來,小心樁兒就要改口叫飛霜為母親,而不僅是乾娘了。」

    聽了之後,楚楚自是急急忙忙的問起兒子這三個月來的種種,並再三感謝端木愷夫妻倆的費心。「我原本是想將樁兒托給令堂的,想不到我們的浪子突然開竅回頭,讓我家樁兒因而多了個娘疼,端木,你還真是挑對了時間開眼。」

    端木愷保持他一貫的瀟灑意態,放懷大笑。「想取笑我?無妨,反正飛霜的確是我此生的瑰寶,若不懂得愛惜她,那我可就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了。」

    看他拈著金冠上的-尾專注把玩的模樣,楚楚不禁笑歎道:「這-冠必是飛霜親自為你打理的吧?去年底程普老將軍跟我說你有個女軍師在身旁協助時,我還誤以為是位姓『呂』的智囊人員,怎麼也想不到我們的端木將軍在上戰場廝殺時,身邊竟然還會有女相伴,更想不到那個能文能武、既會唱歌,又會出點子的女軍師,竟然便是幼時與我初識時,就一心想做漂亮新娘的小小蝶衣。」

    「她委實多才多藝,是不?」端木愷聽人讚美妻子,簡直比聽到別人褒獎自己還樂。「還有誰想得到,另外一個與你們在幼時曾互相救助扶持過的難友,竟會是曹賊身邊的大將之一——夏侯猛之妻。」

    「夏侯猛?」楚楚凝神思索。「我聽說過這個人……是深受曹操倚重的夏侯家族中,最年輕的將領,對不?」

    「正是。」

    「蟬風嫁的人是他?」楚楚驚歎。「上回飛霜怎麼沒有告訴我?」

    「飛霜當時一聽說你根本沒有興趣與她共事一夫,早樂翻了天,哪裡還顧得及其他的瑣事。」

    「你少挪揄我們姊妹倆了,你端木寒衣心中只有她一人,有哪個女人會笨到去做徒勞無功的事。」

    「尤其是芳心也分明另有所屬的你,」端木愷笑問:「對了,那飛霜大概也忘了告訴你,迎桐是東北元菟郡的女太守吧?女太守配鎮潭將軍,他們那對夫妻的頭銜可真是顯赫。」

    元菟郡太守!楚楚正企圖捕捉腦中一個飄忽的意念時,端木愷已經又說:「至於你剛剛說我打仗時『竟然』還偕佳人為伴,告訴你,劉豫州帳下還有個比找更誇張的人,不但帶了女兒過來,且走失了她,後來不是幸好被你救去嗎?」

    說到這裡,他突然歎了口氣。「世事多變,我怎麼也想不到,當年我們三人各懷互異心態一起去參加桑迎桐所舉辦的比武招親,因互相欣賞而私下惺惺相借,但現在為了各異的政治立場,表面上,恐怕仍不得不針鋒相對。」

    雖然有許多疑惑待解,但楚楚仍不忘先問:「所謂互異的政治立場,是指這次的荊州問題?」

    「嗯,荊州共有七郡,赤壁、烏林一役後,劉備先是運用他的老手法,形式上上表給天子,推薦劉表的長子劉琦做荊州刺史,隨即又派兵遣將,以劉琦的名義,用武力徵詢零陵、桂陽、武陵、長沙四個郡太守的態度,結果那四位太守雖先後都表示願意歸順,但劉備仍以桂陽太守趙范不甚可靠,而把他給撤了,換上了趙雲。」

    「換句話說,眼前劉豫州已獨佔四郡。」

    「不錯,他後來且在劉琦病故以後,叫部下公推他為荊州牧,便宜全教他佔盡,公瑾反為攻打曹仁而受傷,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這些年來,楚楚雖然自認為江東人,但現在與迎柏已有了百年之約,立場委實尷尬,便避重就輕的問:「如今江陵已差不多快攻下了吧?」

    「城池堅固、糧食充足,曹仁又死命效忠曹賊,力求有所表現,委實並不易攻,而他這回原本還想趁公瑾箭傷,一舉攻出城外。」

    「我聽說了,偏將軍他在被流失射傷後,曾因疼痛難忍而伏鞍回營,本已臥床休息,卻又因曹仁勤兵叫陣,而不得不忍著創痛,起來巡視各營,激勵將士,曹仁見後,方知無機可乘,才領兵退回城中去,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箭傷才會至今未癒,」說到這裡,楚楚不禁搖頭歎道:「昨日我也見到特地趕過來照顧他的小喬夫人了,你們男人哪,一旦上了戰場,個個便均像得了健忘症似的,除了打贏之外,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

    「誰說的?」端木愷自有他個人獨特的見解。「正因為記得太多、念得太牢、心繫所敬、所護及所愛,我們才會奮不顧身,一次又一次的上戰場。」

    「現在的你,我相信確是如此。」

    「什麼意思?」

    「聽說前些日子,曹操曾想用勸說的方式,使偏將軍歸順於他,特派蔣干前來江陵見偏將軍,這事你想必知曉?」楚楚卻沒有馬上回答他,反而問道。

    「當然清楚,公瑾深知他的來意,一見面即予以點明,雖然蔣干立刻否認,公瑾仍笑說:『我雖然不及師曠的耳朵那樣聰靈,但聞弦音,猶能知雅意。』」

    「他的耳朵不及師曠聰靈?偏將軍也太過謙虛了,只是那蔣干也實在太不知死心,偏要等過了幾天,偏將軍設宴款待他,請他參觀軍營隊列和倉庫軍資,就是不同他談軍旅之爭,再明確表態說:『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共之。即使蘇秦、張儀那樣的說客再出世前來,也是說動不了我的,這哪是足下所能做到的呢?』後,才無言以對,回去跟曹操報告說:『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能離間。』」

    「連公瑾也妄想招降,曹操那奸賊,當真是被一些沒骨氣的降將降臣,降出了癮頭。」端木愷嘲弄道。

    「荊州物富民豐,又居扼要,自是人人想爭,如今劉豫州得四郡,吳侯及曹操各得一個半郡,你都深感不服了,曹操又豈會善罷甘休?」

    「曹賊南下侵略,本是寸土皆無,現在還讓他佔去南陽及半個南郡,已是大大的便宜,反觀我方,出了大力、傾盡大軍,卻只得到江夏與半個南郡,不是冤枉到家,是什?」

    楚楚深深看了他一眼後說:「你委實已跟過去那個雖與偏將軍情同手足,但上得戰場仍大半是為了求取刺激的揚威中郎將大大不同,現在我相信你每打一場仗,其中有一主要原因,是為了守衛親人而打的了。」她到這時,才算回答了端木愷先前的問題,接下去再問:「對了,你剛剛說你們『三人』曾一起去參加桑迎桐舉辦的比武招親,那是怎麼一回事,又是哪三人?」

    「夏侯猛、我和森迎柏。」

    楚楚愣了一下,心思隨即活絡的轉動起來,而在這段時間內,端木愷早已把當年三人「不打不相識」的過程,全部講給了她聽。

    「我果然沒猜錯,」楚楚再開口時的聲音已因激動而顯得有些沙啞。「他們果然是兄妹。」

    「什麼人果然是兄妹?」

    「迎柏與蟬風,也就是迎桐,他們果然是兄妹。」

    「森迎柏確是桑迎桐的兄長,他們——」端木愷猛然打住。「等一下,你見過森迎柏?」

    楚楚頷首。

    「是送女兒回去給他的時候見到的嗎?」

    楚楚再點頭。

    雖然她光是點頭,一聲不吭,但眼底的溫柔和唇角的笑意仍洩漏了心事,於是端木愷接下去便說:「但那並非你們第一次見面。」用的已是肯定句。

    這回她連點頭都省了,只以一路蔓延開來的微笑充做回答。

    「沈潭曾跟我們說過迎柏心中似乎有人,才會遲至今日尚未娶妻,而飛霜與我,亦曾猜過你這回離開江東去見的人,必具特殊身份,想不到……我的天啊!」

    端木愷忍不住扣住她的肩膀說:「這真是太好了!」

    「好什麼?」楚楚首度出聲道:「我根本什麼都沒說,你也什麼都不知道。」

    「我至少知道江東從此要少掉一位名醫,而我的兒子也快要離開山陰縣了,」

    端木愷難得多愁善感。「想起來還真是捨不得。」

    「你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掉你賜予我們母子倆的種種,端木,若非有你——」

    「噓,」他搖了搖頭道:「你也給了我許多,至少在飛霜出現以前,能稍稍撫慰我心靈的人,只有你,而能帶給我純摯童真的人,唯有樁兒;真要道謝,也應該由我,而不是你來說。」

    「端木,你長大了,成熟了,隨師父到一心園為令尊治病,剛結識你時,你還是個心地善良,卻一肚子憤怒不滿的大男孩,如今卻已蛻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往後與你相處,我可得調整心態,再不能拿你當弟弟一樣看待了。」

    「原來你真拿我當弟弟看,」端木愷佯裝淒慘的怪叫一聲。「你幼時照顧過飛霜,後來又一直關照我,那天我們才在說,從某一個角度看來,你還真像我們夫妻倆的姊姊,但我今年已三十二,分明大你五歲,還得尊你為姊姊,實在有點不服氣。」

    楚楚笑道:「瞧你一臉趣致的模樣,說你比我小,還不肯承認?不過我真是替你感到歡喜,自你有了蝶衣以後,整個人完全都不一樣了,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這事還需要你吩咐嗎?我呀,現在是恨不得能在自己的靈魂上拴條線,再把線頭交給她,由得她牽我至天涯海角,永世也不分不離,就像你的他一樣,相信他對於你,也懷抱著同樣的心思。」

    「但願如此。」

    「你少在那兒給我打馬虎眼,過程我可以等見到他時再問,但結果我卻想先聽你說,告訴我,他是不是已經跟你提過親事了?」

    楚楚的臉上悄悄浮上兩朵紅雲,再度頷首不語。

    端木愷習見的楚楚,都是冷靜、沉著的女大夫風貌,鮮少出現眼前如此嫵媚的一面;因此原本就覺得美得清新脫俗的她,理應有人呵護,理應在所愛之人的寵溺下,展現其明艷動人光彩的端木愷,為了讓她一直開心下去,便繼續揣摩道:「他一定是說:『楚楚,嫁給我,越快越好,我們已經分開這麼久,你一定不忍心我再等下去,是不是?還有我們的孩子,你不覺得我們早該一家團圓了嗎?讓我們盡快成親吧?好不好,楚楚?』」

    有了愛情的滋潤後,也恢復她三分活潑氣息的楚楚被端木愷的逗趣模樣感染,心情亦為之一鬆,便配合著他,順口應道:「好,事情都已辦完,我們應該團圓了。」

    「好什麼?」端木愷問她:「也沒說完全,誰曉得你在好什麼?」

    「好,我願意嫁給你,越快越好。」

    想到昔日的三位「戰友」,如今均已從她們三名「難友」的身上找到幸-,端木愷不禁滿心感慨,覺得冥冥之中,老天似乎總自有安排,才會讓他們六人的緣分結得這麼深、又如此遠。

    「太好了,楚楚,我保證往後你定能否極泰來,你跟兒子,都不會再孤單寂寞,這一切,全是你應得的。」

    「端木,」相識數年,這是楚楚頭一次因兩人之間猶如兄妹、又似姊弟的親近溫馨,而與他輕輕相擁在一起,交換著道別與期許:向過去道別,並期許各自擁有更加幸福的未來。「我愛——」

    隨著「砰」然一聲將門推開而來的,是鐵青著臉的森迎柏,以及他的質問:「端木愷,你與楚楚既已育有一子,為何不在數年前使娶她為妻,反而另娶雪飛霜?」

    「迎柏,你怎麼會在這裡?」是她的第一個反應。

    倒是同為男性的端木愷率先意識到不對,連忙放開楚楚,趕著解釋:「熾濤,你聽我說,事情並非——」

    「上回我們在烽火中交會時,你曾說自己絕對無法與妄自跟你爭奪伴侶的人化敵為友,那現在的場面又算什麼?」迎柏根本不想聽他說什麼,一口就打斷端木愷的話頭吼道。

    到這時楚楚也感覺不對了,趕緊往迎柏身旁走去。「迎柏,寒衣他是——」

    「是什麼?」他瞥向她的目光既冷厲又沉痛,讓楚楚霎時住了口。「是一個把曹賊的細作娶進門,再讓自己的女人到我主公帳下去當奸細,堪稱一石二鳥、一舉兩得的男人?端木愷,為了吳侯、為了周公瑾,你竟然連已為你生下一子的枕邊人,都可以雙手奉上送給我,你實在教人覺得噁心及反胃!你端木愷想充什麼大方,我不管,但你卻不應該拖我下水,讓我背上淫人妻女的臭名,你——」

    「住口!」端木愷的拳頭隨著喝斥揮去,正中森迎拍下巴,讓全無防備的他在連續踉蹌幾步以後,才勉強站穩腳步,而唇角早已滲出血絲。

    「你打我做什麼?雖然計謀被我識破,但我並沒有說不肯娶她呀,好歹雪飛霜也算是我的舊識,將她的情敵娶走,就當做是在幫她一個忙吧。」

    「森迎柏,」端木愷往前衝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口說:「我話只說一遍,所以你最好給我聽清楚一點,楚楚她——」

    「不要說了。」阻止他的人是一臉慘白卻異常冷靜的楚楚。「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可是楚楚——」

    「公瑾的傷已無礙,我想回江東去看兒子,你送我一程,好嗎?我想現在就走。」

    從頭到尾,她看都沒看迎柏一眼,自然忽略了他複雜難解的表情。

    而他的心聲,當然也就繼續埋在胸中:我手傷既已難愈,你與端木愷又有共育骨肉之親,那不如就讓你含著對我的深深恨意,回江東去吧!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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