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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萱】給你所有的溫柔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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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5: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薇薇?」
「先生,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是嗎?但那眉、那眼、那玫瑰般的紅唇竟是如此熟悉?
「那她現在人呢?你這麼說,倒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她……離開我了,不在了。」
「那你就把我當成一夜薇薇吧!」
看著她,他忽然有種時光錯置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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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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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6: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離開了喧囂熱鬧的頂樓餐廳,余啟鵬轉進電梯,迅速按了關門鈕,直下三樓,他知道那裡設有一方小小的酒吧,自己可以在裡頭得到片刻的寧靜。

    電梯門一開,在開始下降的途中,啟鵬便轉身透過澄澈的玻璃,俯視繁華的夜景,在璀璨如星的燈火下,這座城市隱藏著多少不為大眾所知的污濁與醜陋呢?

    啟鵬濃眉下的雙眼瞇細,一管懸鼻下的雙唇跟著抿緊,緊到幾乎都要成為一直線了,兩隻手則牢牢扣住及腰的鋼欄;美麗而又殘酷的都市叢林啊,我余啟鵬誓要掀起風雲,讓你匍匐在我——。

    電梯抵達樓層的叮咚聲驚醒了他的冥想,啟鵬回眸轉身,走出電梯,加大步伐往他的目標行去。

    僅僅十坪大的「一隅酒吧」,果然只是這間五星級飯店的一隅,啟鵬前腳才剛踏進,撐持了一晚的戒備心情便全數放鬆下來。

    他如識途老馬般往吧檯走去,卻發現自己慣坐的角落已遭人捷足先登,不禁略覺不滿的微鎖眉頭,甚至有掃興之感,在拂袖而去的念頭幾乎都已經成形的剎那,座上客微微朝人口處右側過來的面孔.卻讓他立時化做石人,呆站在原地。

    三月份的天氣,最是令人捉摸不定,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難怪會有「春天後娘面」之說,而眼前這位女郎則顯然選擇了熱天的打扮。

    但見她一襲高領撫袖迷你洋裝。火紅的色澤和領上胸前的金珠綴飾。直襯得雙臂膚白似雪。迷你裙下的修長雙腿則包裹在黑色絲襪中,一頭又長又髻的黑髮垂披下來,讓原本裸露在外的背部,頓時顯得若隱若現。

    還有那微側的臉龐,首先映人啟鵬眼簾的,便是那濃密的眼睫,半合下來,恰似兩把輕盈的小扇,娟秀的鼻樑丁,是潤艷欲滴的紅唇。

    啟鵬的雙腳開始不由自主的往她的方向邁去。

    她把空杯推向酒保,示意再來一杯。」小姐,你已經喝掉三杯威士忌加冰了。」

    「我知道。」

    「威士忌不比香檳,是真的會讓人醉的酒,你——」

    「我說我知道自己已經喝了三杯,可見得頭腦還很清楚,並沒有醉,來!再給我一杯。」她果然是一臉的冷靜,口齒也還算清晰。

    酒保略微猶豫了一下,來這裡品酒的客人.大多沈默寡言,也甚少鬧事之徒,或許是當初名字取得好吧。一隅之地,僅供人暫停一刻.之後便再分別重新投入萬丈紅塵中,各自相忘。

    但眼前這位紅衣女郎卻讓他難以棄捨不顧。從一個鐘頭前進來挑角落坐下後,除了點酒,她便幾乎沒有再開口過,酒一口一口的啜飲,眼神一分一分的迷濛,像是置身於一個只有她自己清楚的所在。

    他雖是酒保,卻是最怕碰上酒醉的客人.尤其是酒醉的女客人,酒只宜喝到微醺;雙頰酪紅,神態慵散的女人最美,如果不知節制。喝到爛醉,醉後且失態鬧事的話,在他眼中,便是天底下最最難堪的場面之一。

    「好吧,但這可是最後一杯了。」他邊倒邊說。

    「喂,哪有酒客要喝,酒保不賣的道理?你不怕我向你的老闆告狀抗議?」她有此不解的望著眼前這位特立獨行的酒保。似乎是打從坐上這裡以後,首次注意到他,這才發現他相貌不俗,尤其是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彷彿能看透人心似的。

    他笑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把盛滿琥珀色佳釀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並重複一遍:「最後一杯。」

    她撇了下唇角,剛要伸手去端杯子,杯口卻已猛然被只手掌蓋住。「薇薇,不要再喝了。」

    她迅速轉過頭來,盯住那隻手的主人。「先生,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啟鵬的手掌方才離了杯口,便改而扣住她的肩膀,瞪大的眼眸、震驚的神色,在在顯露出他焦灼及倉皇的心情。

    認錯人了?是嗎?但那眉、那眼、那玫瑰般嬌嫩的紅唇。實在是太像、太像了,教他如何能僅依一句「認錯了」。便打退堂鼓?

    「原來是余先生的朋友,」酒保在他們對峙的沉默中開口:「那我剛剛真是瞎操心了一場。」

    「我不是他的朋友,」她轉過來瞪往酒保說:「也不認識這位先生。他認錯人了但酒保卻會錯了意.輕聲笑道:「余先生,你不是在頂樓開餐會嗎?怎麼有空下——」他彈了下手指,自以為明白的恍然大悟說:「是你得罪了女伴,害她到這裡來獨酌了一個多小時,現在終於忍不住趕著賠罪來了,是不是?」

    她本來已侍翻臉發作,聞言卻立即改變了主意,不但放柔了表情,還按上他猶搭在她肩上的手。「今晚樓上的餐會是你開的?你是余啟鵬?」

    啟鵬領首。「你總算想起我叫什麼名字來了。」

    「余先生,漂亮的女孩是要讓人疼,而不是要讓人心疼的,你快快向她道歉,帶她回樓上的餐會去吧。」善解人意的酒保,已把被他們兩人遺忘的那杯酒從吧檯上收走。

    「我們走吧,薇……不,」啟鵬苦笑著說:「你不是薇薇。我的確認錯人了。」  

    「我跟你口中的『薇薇』長得很像?」她望著收回手的啟鵬問道。

    「嗯,若不仔細看,真會以為你們是同一個人。」

    「那她現在人呢?你這麼說,倒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可以跟她見涸面嗎?」  

    她完全沒有料到此言一出,換來的竟是他突然轉為蒼白的臉色。「她……離開我,不在了。」

    她迅速自椅子上滑下來,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我並不知道……」一股同病相憐的情懷掠過心頭,使得她衝口而出道:「那你就把我當成一夜薇薇吧。」

    啟鵬俯視高及自己肩頭的她,忽然有種時光錯置的感覺。一夜薇薇?嗯,這主意不錯,真薇薇、假薇薇、一生的薇薇、一夜的薇薇,有什麼不同?又有何不可呢?

    瞧她這一身性感的打扮,又一個人在這裡獨酌,加上精雕細琢的彩妝,身份不言可喻,且主動投懷送抱,長夜漫漫,也罷,就接受她的慰藉,以解一晚的寂寥吧。

    他拿起她掛在高背椅上的黑色針織披肩。一邊幫她圍上。一邊吩咐酒保:「這位小姐的酒錢掛在我帳上。」然後便環著她一路走進電梯。

    金碧輝煌的兩扇門剛剛才合攏,啟鵬就把她纖細的身子拉進懷中。「既然說好要做我一夜的薇薇,就得從頭到尾像足她,無論何時何地,把握良機展現熾熱的深情,正巧是第一步。」

    還來不及搞清楚他這段話是什麼意思時,啟鵬的雙唇就已經覆蓋下來,攫住了她的紅唇。大吃一驚的她本能的抗拒著,然而,那顯然經驗豐富的唇舌,卻幾近圓滑的意欲哄她輕啟唇瓣。

    迷濛的思緒逐漸釐清,她驀燃記起今日盛裝及舉杯澆愁的原委,於是開始用雙掌推拒他的胸膛,不願依入他堅實的懷抱,雙唇更是死命鎖緊,說什麼也不肯屈服在他的輾轉挑逗下。

    所幸電梯也已經來到了他停車的地下三層,放開她後的啟鵬猶自牢牢的盯住她看?熱力彷彿要直接滲進眼光掠過之處的皮膚似的。

    「我……我把皮包漏忘在『一隅』裡,你先去發動車子,我上去拿一下,立刻下來。」她甚至不敢再觸及他的逼視。

    連尚未得手前的欲迎還拒,故作矜持都像極了薇薇?啟鵬頓覺「胃口」全失,想引得他更加渴望嗎?這個嘛,恐怕她要大失所望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下次兩人再在酒吧碰面,可以肯定的是,她絕不敢再亂耍花招。

    這當然還要有個大前提:就是如果屆時他對她仍有興趣的話。

    於是啟鵬踏出電梯,大方的說:「好吧,我去把車開過來等你,五分鐘,再久我可就不等你羅。」

    在電梯門重新收攏之前,她僅僅留下一句:「余先生,今晚幸會了,再見。」  

    「余先生,上個月我們的營利稅後盈餘為兩點三五億元,依據目前的營運狀況,想要取代長期霸主宏元證券,一躍而為股市新時代的第一品牌,應該已是指日可待的事。」

    坐在橢圓形會議桌首位的啟鵬聽完證券部門總經理的報告後.並沒有如眾人所料的面露喜色,反而問道:「什麼叫做『指日可待』?哪一天才是你口中的那一『日』?我說過,既然要做,就要做最好的.我不要依照傳統,跟著所謂前輩們的腳步,緩緩的向上爬,只要不觸犯法律,能動的時候,我絕對不停,能跑的時候,我絕對不光用走的,而能跳的時候,就更沒有不一躍而起的道理,在我的經營理念中,光是『想』,永遠無濟於事,只有『做」,才不枉我開放給各位的機會,不負我風雲證券集團年輕的招牌。」

    列座二十來位年紀均在三十至四十五歲之間的主管們,聽聞總裁這一番話,頓覺雙肩責任沉重,但表情卻清一色相同,全寫滿了躍躍一試的振奮。

    「是。余先生,」於是方纔那位總經理馬上補充道:「今年我們一定可取代宏元,成為躍居首位的證券公司。」

    這次啟鵬總算點了點頭,唇邊略微浮現嘉許的笑容。「好,我等著尾牙宴上的慶功。」

    接下來,他又依序聽取了以證券為首,包括投資顧問、投資信託基金、期貨買賣、土地開發、海外分公司及周邊各項服務部門的報告;仔細聆聽,迅速裁決,再加上出手凌厲,每每讓一週一次聚集會報的各部門主管,在心中大歎過癮之際,同時有上課受教的充實感。

    風雲證券集團雖是成立三十多年的老字號了,但真正大起風雲、備受矚目,卻是年方三十八歲的余啟鵬在八年前接替退休的舅舅,大刀潤斧,戮力改革後的事。

    外界對以二十八歲「稚齡」即接掌風雲證券的余啟鵬的種種雖充滿好奇,卻所知不多,況且,當時在兩百多家的券商當中,風雲不過是排名在五十以後的老券商之一,無啥特殊之處,正式交接時,僅僅喧鬧了兩天,商界中立刻就又有了更新鮮、更刺激的話題,一下子便取代了「最年輕的券商」的風頭。

    所以就算比較清楚余家情況的人,也僅止於曉得余啟鵬自小即從母姓。母親娘家唯一的男丁,即原風雲負責人余靖雷夫婦因為未曾養下一兒半女.對他向來視同已出,退休後由他接掌風雲,倒也是預料中事。

    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余啟鵬接下來一連串的開創性作為,委實讓大家見識到他雄厚的企圖心。

    八年前,風雲證券還只是一個市場佔有率僅有百分之二左右的老券商,而今,啟鵬已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大量引進與他一樣年輕的新血。帶領風雲擺脫掉江湖式的老舊經營法,以制度化、系統化正派經營起今日龐大的證券王國。

    「余先生,聚福基金三天前已開始正式募集。」最近表現耀眼、不讓證券專美於前的投資信託部門董事長鍾志升特地跟同仁講好,由他唱壓軸。

    「募集情形如何?」啟鵬何嘗不瞭若指掌?但他亦深諳部屬展現成就的心情,便接口問道。

    「不到兩天半,就已募滿我們原訂計畫的六十億元,照眼前炙手可熱的情況看來,我們相信,最後出現三十億元以上的超額,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太好了!」啟鵬讚道:「這陣子,投信部門同仁們的辛苦,我全都明白,應該分享多少紅利,發派多少獎金,就全權交給你了,鍾董。」

    「我知道,余先生,我絕對會把風雲的福利制度發揮到最完善的地步,讓每位同仁都能感受到公司的美意。」志升和風雲裡每個人一樣,最欽服啟鵬的,便是他對專業經理、董事們的充分授權與絕對信任,或許這也正是他們從不後悔當年接受啟鵬的重金網羅,冒險投入重建風雲計畫的主凶吧。

    散會之後,啟鵬獨召私人特別助理進入他寬闊的辦公室裡。

    「余先生,馬進興馬委員的資料已全部整理在這份檔案中,請您過目。」

    啟鵬接過他遞來的檔案夾,卻連翻一下都沒有,便放到桌上去。「大哲,這裡又沒別人,稱什麼『您』啊『您』的,你不覺得繞口啊?」

    廖大哲摸一摸頭說:「再怎麼說,我們總是在公司裡嘛,對不對?」

    「隨你,你自在就好,」啟鵬知道大哲幼承庭訓,老是不肯更改以前他父親擔任自己舅舅秘書時應對的那一套禮數。「不過,你好歹總可以坐下來吧?直挺挺的站在那裡,我看了都彆扭。」

    大哲坐下之後,仍不忘提醒老闆說:「余先生,您不看看他的資料嗎?」

    啟鵬瞥了檔案夾一眼,再搖了搖頭。「反正今晚已經約好要跟他見面,更何況他一些樣板資料.」他彎起手指來點點腦袋。「我早已牢牢的記在這裡。」

    大哲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但終究因覺得有違「父訓」而沒有真正的出聲,不過這些動作卻仍一一落人細心的啟鵬眼中。

    「大哲.檔案裡頭的資料,你都已經看過了吧?」

    「是的,余先生。」

    「那我就用你來測驗一下我自己。」

    「用我?」大哲不明所以的瞪住他的老闆看。

    但啟鵬已逕自談起馬進興的背景資料,包括他自三十兒歲起參與政治,從市民代表、縣議員、省議員、一直到今天已連任三屆立法委員的輝煌紀錄。

    「全對。余先生,」大哲大表佩服的說:「您果然都記在腦工裡了。」

    「至於家庭背景方面.馬進興中年喪妻、晚年喪子,表面上雖然顯得孤苦伶仃,實則為他他得不少婦女同情選票,都說他為大眾犧牲了自己的家庭。」啟鵬的口氣依舊不疾不徐,但眼神卻漸漸轉為沉鬱。

    「說他孤苦伶汀,似乎也太誇張了些」,據我所知,他身邊一直有個女孩在,常常陪他出席些重要的餐宴聚會,近兩、三年來這樣的場面雖已銳減,但那名女子的身份,依然是一些八開本週刊雜誌喜歡加油添醋、繪聲繪影,加以報導揣測花邊新聞「我聽人說那個女孩是他的養女。」

    「也有人說是乾女兒。」提到「乾女兒」三個字時,大哲的聲音中已經難掩嘲弄的意味。

    扁鵬的手指輕觸檔案夾問道:「我倒想看看他這位神秘女兒的長相。」

    大哲聞言隨即滿臉歉意的起身。「對不起,余先生,裡頭並沒有那位小姐近幾年來的獨照。」

    啟鵬收回了手,有些誌異的反問:「沒有她近幾年來的照片?怎麼會呢?」

    「這位小姐從十幾歲注進馬家開始,便一直維持著低調的作風,一些專門報導閒聞軼事的媒體,對於馬委員收容原本在家幫傭的管家留下的孤女這件事,雖然也都大表興趣。但她卻從不曾在任何報章雜誌上正式曝光,近五年來更是少見她的蹤影。」

    「哦?」啟鵬挑了挑眉毛,唇邊泛起一絲幾乎捕捉不到的笑意。「這遊戲好像愈來愈好玩了。」

    「余先生,您說什麼?遊戲?您要跟誰玩遊戲?」

    「馬進興。」

    「但是……」大哲欲言又止的。「但是自您接掌風雲後,不就已經立下……」

    「立下不以政商關係為護身符,不以鑽營特殊門道為經營法的理念。並嚴格要求旗下所有無論證券或基金操作者不耍花招、不與公司外界掛勾、更不與公司派或作手勾結連線,純粹依靠本身研究部門對基本面的研究,而進行選股運作。」啟鵬不慍不怒複述自己原則的態度給了大哲接口下去的勇氣。

    「對,而且您從一開始就強調並貫徹實行任用家世清白、未受社會污染,最好是剛出校門的MBA的喜好,經由我們風雲人性化的管理,培養出人人以集團為家的精神,這幾年下來,我們員工下了班多數直接回家繼續做功課,而不四處交際應酬的聲名在外,甚至已成為許多家庭選擇乘龍快婿時的利空因素。」

    啟鵬望著甫三十出頭,即表示將以終身身為風雲人為榮的大哲笑道:「你和投資顧問部門的陳副理便是因這項利空因素而彼此看列眼的?」

    說到已相戀年餘的女友,大哲的表情霎時輕鬆起來。「嗯。我們已決定在下個月五號訂婿,屆時擺兩桌訂婚宴,還請余先生賞光。」

    「恭喜你了,不過陳副理在市場上向以出手狠准聞名,你不怕將來她把這套作風帶進家庭?」

    「不怕,」大哲充滿自信的說:「雅黛最公私分明了,而且就算她偶爾凶一、兩次好了,[驚某大丈夫]嘛,讓她的度量我自信還有。」

    度量?

    乍聞這兩個字,啟鵬有那麼一剎那的恍惚,假如你的妻子挑戰你度量的方式,並非只是是夫妻間的爭執呢?而是令天下男人皆難以忍受的——

    「余先生?」

    大哲的輕喚把啟鵬一下子拉回到現實中來,為了掩飾方才片刻的失態,啟鵬遂延續早先的話題說:「我立意與馬進興一見,跟公司的原則完全不牴觸,因為我要他陪我玩的,只是一場私人遊戲,一場終結過去、開展未來的遊戲,非關政治;至少,」他微一用力,便將辦公椅一旋,轉而俯視落地窗下的車流人潮。「在我與他玩的這一部分,非關政治。」

    熟知總裁習性的大哲明白他眼前的動作,已是不想再往下談的表示,便也維持沉默,悄然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果然是虎父無大子,強將手下無弱兵上坐在貴賓室裡的馬進興以稱許的眼光和口氣讀道。

    「馬叔您過獎了。」啟鵬爽朗的笑答,再問:「怎麼樣?這瓶百年的紅葡萄酒還合您的口味吧?」

    馬進興端高杯子,透過燈光的照射,品鑒水晶杯中的剔透照紅。「的確是好酒,難得你在我們叔侄倆已將近二十年不見的情況下,還記得我嗜好杯中物的習慣,這酒」他啜了口,閉上眼睛緩緩嚥下,一臉陶醉滿足的說:「很貴吧?」

    「我與酒商的兒子在美國時是碩士班裡的同窗,有折扣可打,所以一瓶還不到一百,我另外又準備了兩瓶年份比這還多出二十年的,侍會兒還請馬叔別嫌棄,就富作是我十多年來一直未向您請安的歉禮吧。」

    談起一瓶以百萬計價的酒。他竟神色自若,不免令進興有些咋舌,隨之而起的,則是滿臉的感慨。

    「啟鵬,如果令尊、令兄都還在世,看見你今日的成就,一定會很高興,也會跟我一樣,覺得與有榮焉。」進興由衷的說。

    對於已逝多年的父兄.啟鵬顯然是不欲多談,馬上將話鋒一轉。「馬叔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主持一個小小的證券公司,還是叨舅舅的庇蔭,哪裡就配稱得上成就?若要論成就,那馬叔的成就才算高呢!青春壯年,全數奉獻於黨國,造福了無數百姓。

    進興的笑聲中難掩蒼茫,他邊拍著足足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啟鵬肩膀,邊自嘲道:「宦海浮沉,個中辛酸,當真不足為外人道.更何況我這是『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如果志龍兄還在,就算他年紀大了退休,也還有威鴻可承繼他的從政理想,不像我這麼多年來在議事殿堂中濫竽充數,午夜夢迴想來,每每覺得汗顏。」

    說到這裡,他像是方才首度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一樣,直視啟鵬道:「那你呢?有沒有什麼打算?」

    「打算?什麼打算?」啟鵬不解。

    「有沒有繼承父兄遺志,投身政壇的打算啊?如果有,馬叔立刻登記做你頭號助選員,幫你抬轎。」

    「馬叔,您別拿我尋開心了,家父生前與您交情最篤,施政理念亦最投契,我當時年紀雖小,卻也明白您們情同手足,換句話說,您對我們家裡的情形,必定也是知之甚詳,我跟哥哥威鴻不同,對從政,向來是連一丁點兒的興趣也沒有的。」

    「是嗎?」進興有些失望的說:「或許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改不了的,你雖然是晚威鴻十幾年才生下的次子,但令尊依然遵守當年在你外公臨終時所做下的允諾,讓你隨母姓.是不是就像姓氏一樣,讓你們兄弟倆一如父、一似母,威鴻一早便立下從政心願,連大學念的都是科班的政治系,而你則漸次展現經商的本領。」

    「也許真如您說的這樣,馬叔.」啟鵬仍然不想多談家族的悲劇往事。便隨口問道:「對了!您有沒有興趣投資股票?委託風雲,我向您拍胸脯保證。絕對能讓您引領股市風雲。」

    「好小子,拉生意拉到你叔叔頭上來,難怪這幾年你能在股市內呼風喚雲,不過,我除了祖上留下來的一些銀行股權外,幾乎沒參與過任何商業活動,老狗學不了新把戲羅。」

    「是因為您想迴避與券商有所牽連的形象吧?」啟鵬瞭然的說。

    「啟鵬,你又何嘗不是一直在極力避免與政界產生太親密的關係?」

    一直要到此刻,啟鵬才捕捉到馬進興那一直潛藏在鈹舊溫情下的犀利敏銳。

    老狐狸,我等的正是你再怎麼掩飾,也休想掩飾得住的陰險本性;不過他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的說:「原來馬叔還是如幼時那樣的關心我。」

    馬進興聞言不禁一怔,余啟鵬這句話是單純的謝詞,亦或另有所指呢?既是王志龍的次子,就算無意從政,恐怕也並非他一般所慣見的那些只會唯唯諾諾的子侄小輩吧。「那當然,不然如何告慰一路提攜我入政壇的王大哥在天之靈?」

    你欠我們家的,何止是父親的提攜之恩而已?啟鵬壓制燥熱的心情道:「馬叔覺得我這麼做是對的?」

    「光看這些年來,風雲從不曾被幾次違約交割事件波及到,就知道你做的對不對了。」

    「假如馬叔真是這麼想,那上回我宴請家父及家兄圭則舊識的餐會,為何獨不見馬叔?之則我一直沒有與各位叔伯長輩們正式聯絡,實在是因為怕自己才疏學淺,撐不起舅舅努力了數十年的那塊老招牌,徒然壞了兩方家族名聲,所以才會拖到風雲略見局面,方敢驚擾大家,莫非馬叔就是仍在怪我,才會憤而拒絕出席?」

    「你誤會了,啟鵬,那晚我之所以沒有出席,實在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不過我自己雖然沒到,卻讓我女兒代表出席了啊,難道你沒見著她?我還特別要她向你致意道歉,她都沒說嗎?」

    「您女兒?」啟鵬眉頭皺攏道:「是我記錯了還是……印象中您好像只有一位公子不是?」

    「噢,其實應該說是我的乾女兒.她——」

    幾下輕叩的敲門聲打斷了馬進興的解釋,但也立刻讓他臉龐一亮。「一定是她來了,也許你見到她,就會想起兩周前的確見過她了。」隨即朝門揚聲說:「進來。」

    門開處,走進來一位身穿粉橘色套裝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說:「爸,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幹嘛還要特地出來吃飯?留在家裡由我下廚做兩道小菜就——」她並沒有把話給說完,隨即因乍然迎上啟鵬而啞然失聲。

    啟鵬的詫異之色也絕不遜於她,這不是半個月前在電梯內臨陣脫逃的「酒吧女郎」嗎?

    今晚她的穿著端莊、打扮素雅,但清麗的輪廓及纖細的身材,仍讓啟鵬一眼即認出她來,難道說她就是……

    「碩人,來!先見過啟鵬,你們上回應該已經見過面了吧?餐會那天你回來得晚,隔天又一大早就出門,讓我什麼都來不及問。」

    「爸,原來您今晚有客人!」碩人驚詫的神色中,還蘊含著一絲憤怒。

    「啟鵬是爸爸老朋友的孩子,就像自己人一樣,哪裡是什麼客人?」進興搞不清楚這兩個應該已經見過面的年輕人,為什麼現在再見卻顯得有些劍拔弩張?「啟鵬,你想起來了沒有?她是我的女兒尹碩人,兩周前代表我去參加你那場餐會的人,就是她啊。」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啟鵬的腦中匆匆轉過,於是詫異神色迅速退去,立即換上冷冽篤定的表情。「尹小姐那夜艷冠群芳,我怎麼可能忘記?方才一時失神,實在是沒想到連淡妝時的尹小姐都一樣魅力無窮。」

    一番讚美聽得進興滿心歡喜,卻也聽得碩人面色如紙,那晚倉促「脫逃」,原以為再也不用跟他碰面的,想不到——。

    「馬叔,謝謝您。」

    「謝我什麼?」進興望著啟鵬,有些迷惑的問道。

    「謝謝您今晚邀了尹小姐過來,省得我再特別登門造訪,跟您提親。」

    「你說什麼?」進興幾近張口結舌,碩人則早已震驚到無言以對。

    啟鵬卻露出和煦的笑容,深情款款的執起碩人冰冷的小手凝視她道:「我說,自從那夜驚鴻一瞥後,我便對尹小姐鍾情難忘,想請尹小姐答應嫁給我。」

    碩人終於抬起那雙燦亮的眸子盯住他,自齒縫間擠出話來:「余先生,你若不是連續劇看太多,突然犯了戲癮,就是徹徹底底的瘋了,而不管是哪一項,請恕我都無暇奉陪。」

    猛然抽回手,碩人隨即轉身拂袖而去。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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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6: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今天上的課,同學們有沒有問題?」碩人對著一室幾乎全是圓滾滾的眼珠子問  

    「沒有。」

    碩人笑道:「真的沒有?那好,趁還沒有下課前,老師就出一道題目來問大家好了,看你們是不是真的全懂了?。」

    此言一出,十來張小面孔立硯慌張,看得碩人拚命忍笑,緊接著便有三、四隻小手高高舉起。

    「蔣士豪,你先問。」

    「老師,我姊姊她下個月要結婚了,不曉得可不可以請假?」

    虧他想得出這麼個問題來,碩人馬上應道:「你姊姊又不是老師的學生,幹嘛請假呢?」

    「不是啦!」另一個出了名的頑皮學生李政經搶著解釋:「是蔣士豪可不可以請假,不是他姊姊。」言下之意,頗有老師真笨的味道。

    「據我所知啊,蔣士豪的姊姊剛好選在禮拜天出嫁,所以不只蔣士豪一個人,連所有的同學都可以到教堂去觀禮,根本用不著請假。」

    下課鐘聲正好緊跟在碩人的解釋後響起。樂得他們歡聲雷動,碩人便也走下講台,和這批三、四年級混班上課的孩子們一起打掃教室。

    一直到送走所有的小朋友後,碩人才抱起今早學生送她的仙客來盆景,往校園後頭的小山坡走去。

    十分鐘後,她便來到目的地,先把仙客來放在原先即已類似一個小花圃的矮竹籬裡,再拔一拔草,略做整理,然後落座於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前。

    「嘉竣,我來看你了,這個禮拜比較忙,一直抽不出空來與你聊天,你不會怪我吧?」她依憑心語與長眠於此的人交談。

    「嘉竣,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下山回家了,不是我不想念爸爸.而是……」

    而是因為她不願意再度面臨與余啟鵬不期而遇的場面,她已經受夠了那男人的自以為是。

    三月時的初遇就已經是個錯誤,當天是嘉竣過世六週年的忌日,本來年年她都以陪著父親一起暢聊追憶嘉竣生前種種的方式度過。但那天他卻要求她代表他去出席一場晚宴。

    「爸爸,我要在家裡陪您,我沒有興趣參加任何無聊的聚會。」她當時便曾一口回絕。

    但父親卻勸說:「那是當年於我有恩、亦師亦友的王志龍次子余啟鵬所舉辦的鈹舊餐會,本來我是理應出席的,可是今天正好碰上嘉竣的忌日,我實在沒有出去與人應酬的心情。」

    「爸爸既然有這樣的想法,就應該清楚我也——」

    「碩人,就是清楚,才更堅持要你出去走走啊!如果嘉竣地下有知,他會希望看到你為他浪費青春嗎?」

    「爸——」  

    「不要跟我爭,至少這件事不要跟我爭,就算是爸爸代替嘉竣求你的,好不好?

    拗不過老父的懇求,碩人終於點了頭,但她僅僅到頂樓去待了十分鐘,便因實在受不了在失去嘉竣的日子裡,置身歡樂的場所而離開了餐會。轉進一隅酒吧去獨酌,怕就怕太早回家,又會惹來父親一番歉吁。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她還是在當晚稍後碰上余啟鵬,更莫名其妙的和他……

    想到這裡,碩人不禁搖了搖頭,苦笑著自問:我那天晚上究竟是怎麼了?太思念嘉竣?太痛恨奪走他的癌症病魔?太生氣爸爸的體貼憐惜?或者是……

    她腦中驀燃閃過那位穿著一身黑、表情冷漠,卻有著一雙炙熱眼眸的酒保的身影,或者只是誠如他所說的,我喝多了?

    也許吧?也許真是喝多了。才會對余啟鵬起什麼同病相憐的心情,怪只怪先聽了爸爸說在回國主掌風雲證券集團之前,余啟鵬曾結過一次婚,可惜美滿的新婚生活才過不到半年,夫人便因一次遊艇意外事件香消玉損。

    那晚他乍見自己時頻喚的「薇薇」,可能就是他夫人的名字吧?

    誰想得到這樣一個自己本以為是人問難得一見的情癡,除了隨即在電梯內強吻她外,還在第二次見面時,突然向她求婚!

    「簡直是荒謬到極點,你說是不是?嘉竣,偏偏在驚愕過後,爸爸似乎還頗有樂見其成的態勢,所以我只好逃回山上,逃回到你身邊來。」

    「碩人,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裡,」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山下有什麼可怕的事,讓你必須逃回馬老師的身邊來?」

    「美瑜!」碩人反射性的摀住雙肼道:「我以為自己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呢。」

    「放心,我也只聽到最後一句,沒聽到你綿綿情話的全部。」蔣美瑜與她面對面坐下來打趣。

    「情話何須由我這裡聽,讓原地講給你聽就聽不完羅。」

    「原地只會講如何建設家鄉的大道理,才不會浪費時間跟我說什麼甜言蜜語。」

    狀似埋怨,其實美瑜臉上的甜蜜已經出賣了她真正的心情。

    「恭喜你,美瑜。」碩人握住了她的手說:「如果嘉竣仍在這世上.看到昔日好友終於娶得在地的美嬌娘,還不曉得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哩。」

    「幸運的人是我,」美瑜右手往四週一揮道:「你看這片山林,我生於斯、長於斯,如果愛的是山下的人,或者愛的是一心只想到城裡去發展的人,那麼最後還是得被迫放棄在此終老的心願吧?所幸原地與我志趣相投,都願意留在家鄉出一份力,我真的覺得自己是普天之下最最快樂的準新娘。」

    「你的確是的,我也相信懷抱像你們這種想法的本地人會愈來愈多。」

    「是嗎?你太樂觀了,碩人,倒是像你、像馬老師,你們才真算得上偉大。」

    「偉大?」碩人失笑道:「你從哪得來這麼滑稽的想法?」

    「不是嗎?從在大學念特殊教育開始.馬老師便年年暑假都到山裡來辦夏令營。畢業後更放棄出國深造及在首善之區執教的優渥條件與機會,選擇了這裡,選擇了我們。」

    「是你們給了他實現心願的機會。」碩人一臉湛然的說。

    「你和馬老師真像,連功成不居的個性都像透了,我還記得十年前初見你們的情景,當時我讀六年級,馬老師大學還沒畢業,而你也才剛剛升上高三,對不對?」

    「對,」十年前的景象歷歷在目,讓碩人的雙眸驀然浮上一層水霧。「那是嘉竣第一次答應讓我跟著他們到山上來.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全神貫注在自己熱愛的工作中的他,原來是那麼的美、那麼的好、那麼的光芒四射。」

    「雖說上帝安排諸事皆有其美意,但我實在不明白秈怎麼忍心將馬老師自你、自我們的身邊帶走?當我們幾個同學在就讀的商校裡聽到這個消息時,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請了假一路哭著趕回來。」

    碩人輕撫著冰冷的石碑說:「或許,他是想藉由嘉竣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從來不在長短,只在有沒有盡力活過的道理吧?」

    「如果說馬老師是一份恩典,那你就是恩典的延續了。」

    「又在瞎捧我了,我甚至連個學士學位都沒拿到呢。」

    「那是因為你急著接續馬老師的遺志,急著要到我們這個偏僻的中橫山上村落裡來服務,而且還不斷的拓展你奉獻心力的領域。利用所有能把握到的時間學醫療、學手語、學保健、學一切你可以幫助任何窮鄉僻壤的孩子的技能,利用寒暑假,到任何需要你的地方去盡心盡力,有時我都不曉得你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精力是從哪裡來的?你又為什麼要如此拚命的做著這些無名無利,甚至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還不惜輟學離家。」

    「答案在你的眼前啊,美瑜,而且我只是在做我喜歡做的事。」

    美瑜詫異的瞪大眼睛。「在我的眼前?」

    「是啊,你看。」碩人指著嘉峻墓碑上的文字說。

    美瑜跟著她轉頭望向除了馬嘉竣姓名及生歿年之外,鏤刻在石碑上的詩句:

    世上有許多事可以等待

    但孩子是不能等的

    他的骨在長

    他的血在生

    他的意識在形成

    我們對他的一切不能答以「明天」

    他的名字是「今天,」

    「這首智利詩人賈伯利那.皮利斯楚(GarbrielaPlistral)所寫的詩,是嘉竣生前最喜愛的一首,」碩人輕聲的說:「孩子是不能等的,尤其是在這裡已備受冷落多年的孩子,他們不能等我把大學念完,因為他們在嘉竣走的那一天,那一刻就需要老師,我也許比不上嘉竣優秀,事實上,我想我永遠都比不上他,但至少,我可以馬上過來,我不會再教孩子們等。」

    美瑜看著將長髮編成辮子、穿件簡單的白恤衫搭配牛仔褲、球鞋,且脂粉未施,乍看之下就彷如還在就學的碩人,同樣輕聲不忍的問道:「我們終究等到了你,但你呢?這六年來,你又等到了什麼?」

    碩人臉色一白,卻只漫應說:「我還在與大家一起等待一個更美好的明日。」然後便轉移話題問美瑜:「光顧著聊天,都忘了問你網袋內裝的是什麼了?」

    「這個啊,」美瑜把兩棵小樹苗捉出來。「是原地要我拿過來種的含笑花。」

    「含笑,」碩人從她手中捧過一棵來.驚喜的說:「就是那種朵朵如一節姆指般大、氣味卻香甜濃郁的花,」

    「對,馬老師生前最喜歡這種香花了,聽說是因為——」

    「因為他母親就叫做含笑,呂含笑.生前最愛在身上的口袋裡帶著這種香花,嘉竣從小聞習慣了,一直說含笑花的香氣,就是媽媽的味道。」

    「以前你寒暑假跟他一起上山來時,他也常摘這種花送給你,對不對?」

    「嗯,原地真是位有心人,美瑜,嫁給他啊,你真是挑對人了。」

    「我知道,不過這話你可別跟他說,免得他在我面前益發得意。」美瑜嗔重的交「是,未來的藍太太,可憐的原地,從此以後,我看他是休想逃出你的手掌心了

    「喂,哪有像你這種不幫女人、偏心男人的女性同胞?換做是馬老師,他一定會站在我這一邊。」

    「那當然!』,提到嘉竣。碩人的表情立刻變得更加溫柔。「他一向是最愛護尊重女性的,來吧,我們快來幫他杷『母親花』給種上。」

    美瑜一躍而起說:「好,你說要種在哪裡?我來挖土。」

    就在她們選中墓地兩側,預留以後樹苗長大後的空間,並已種好一棵,準備種另一棵時,遠遠突然傳來美瑜么弟士豪的呼喚聲……

    「尹老師,尹老師,尹老師……」

    「士豪,我和尹老師在這裡,拜託你別再一路像瘋狗似的狂吠過來了,行不行?」美瑜打直身子,用不輸於弟弟的嗓門吼回去。

    士豪直接衝到碩人跟前去,理都沒理他大姊的說:「老師不……」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好了,老師……病倒了。」

    「喂,蔣士豪,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美瑜丟下鋤頭質問弟弟。「尹老師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哪裹不好?哪裡有病?」

    「哎喲。大姊!」士豪總算緩過一口氣來說:「拜託你不要插嘴行不行?人命關天啊,爸爸說的。」

    碩人間言立刻攔住想進一步發威的美瑜,蹲下身微微仰起頭來盯住士豪問:「你別急,慢慢說,是誰病倒了?」

    「是您的爸爸。老師.您家裡打電話到學校去找不到您,就打到我們家去,說您爸爸突然倒下去,所以爸爸立刻叫我過來找您。」

    「我爸爸……」碩人大吃一驚的失聲喊道:「怎麼會這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嚴不嚴重?現在他人在哪裡?我——」

    迅速恢復鎮靜的美瑜研開碩人扣緊弟弟肩膀的十指,指揮若定。「碩人,士豪哪裡會知道這些細節?你還是先趕下山去再說。」

    本來被捉到有點緊張的士豪,這時也回過神來,想起另一件事說:「對。老師。我爸爸請您趕快跟我回家裡去,他也已經叫我二姊去通知藍哥哥,要他開車送您到山下的車站去了。」

    「來,先走再說,」美瑜一邊扶起碩人往前走。一邊吩咐弟弟收拾好東西跟上來。「先回我家上原地的車,再查看看有沒有夜航的班機可以盡快趕回去。」

    晚上九點半,終於趕抵醫院的碩人一步也沒停的便直赴加護病房所在的樓層,乍見挺立於走廊的那個順長的身影時.淚水差點就奪眶而出。

    「程秘書,」她驚慌的拉住他問:「我爸爸他現在怎麼樣了?蔣村長說他只知道爸爸已送進這裡的加護病房,其他的情況則一無所知,他現在——」

    「尹小姐,委員已經平安,已經沒事了。」程勳輕拍著碩人的肩膀,簡單扼要的說。

    「真的?你沒有騙我?」碩人望著這位近幾年來深受父親倚重,簡直已成為他頭號幕僚的秘書直問。

    「真的,醫生為委員做的心導管手術十分成功,他已經完全脫離險境了。」

    心下一鬆,碩人這才發現自己全身打顫,膝蓋酸軟,接著滾燙的淚水便源源不斷的溢出眼眶,紛紛滑落。

    程勳似是完全能夠體會她的心情,本來想推開收回的手勢,改而收攏,並低聲勸道:「尹——不,在這種特殊時刻,我看我們就不要再講究平常那些客套禮儀,不要再畫分無謂的距離,碩人,想哭的話,你就痛快的哭上一場吧。」

    「程勳……」在趕到這裡來的一路上,碩人真正嘗到了孤獨無助的感覺,當年母親過世時,有隨即收養她的乾爹和嘉竣安慰她,嘉竣離開時,也還有父親可互相扶持,但若是爸爸也——她就真的成為孑然一身的人了。

    坦白說,那種感覺實在太恐怖、太可怕了,讓置身在其實已進入夏初季節的碩人竟一路寒戰連連。

    於是程勳這一番體貼的話,再加上他那雙有力的臂膀和堅實的胸膛,便成為此刻她最想奔赴的溫暖依歸。

    碩人的眼淚流得益發洶湧,她終於不再抗拒心情的需求,不再撐持堅強的外衣,雙臂往程勳腰間一環,人便偎進他的懷中。

    「沒事了,碩人,放心,沒事了!」程勳擁緊她,彷彿想藉相擁的力量,安撫她忐忑不安的心似的。「在你還沒趕回到他身邊之前,委員怎會甘心任白病魔肆虐呢?是不是?」

    碩人在他胸前足足哭了十來分鐘左右,總算才稍微平靜下來,由著程勳扶她在靠走廊的長凳上坐下。

    她用程勳遞給她的面紙擦淨淚痕,勿促再問:「我現在可以進去看爸爸了嗎?」

    蹲在她身前的程勳卻搖了搖頭。

    「但你不是說他已經沒事了。為什麼我不可以——」

    「你別急啊,聽我說,」程勳拉住她的手解釋道:「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兩次讓家屬朋友進去探望病人,今天探病的時段已過,你再急也沒有用。」

    碩人苦笑的甩了用頭,「你瞧我,一急起來,就把什麼都給忘了,對不起,程勳,還有,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幫我做了所有原先理應都該由我來承擔忙碌的事,包括送醫急救,挽回爸爸的一條命。」

    程勳笑道;「委員發病時,我正好在他身邊嘛,應該說是委員吉人天相,來,我送你回家休息去。」

    「但是爸爸——」碩人想說她今晚整夜都要留守在這裡。

    「不是已經跟你說過委員沒事了?而且你留在這裡也進不去,還不如回家吃飽睡足,等他出了加護病房後,也才有充沛的體力可以照顧委員.嗯?」

    碩人本來還想再爭辯幾句的,但轉念一想。程勳說的又都全對.留在這裡,除了安慰自己的心理之外,委實毫無意義,便點了點頭,由程勳扶她起身。

    「這次真是幸虧有你。」她邊走邊轉頭跟程勳說。

    「不,迫本溯源,你該說,多虧委員當初肯破格用我這麼一個剛出校門只有滿腹理想與空論、全無半點實務及經驗的毛頭小子。」

    「他有眼光還不夠,也要你真有實力才成,不是嗎?」雖然因為她長年在外,與程勳接觸的機會並不多,但碩人總覺得就像他那連鏡片也掩斂不住的精銳眼光一樣,程勳的能力與志向,絕不僅僅止於他目前所展現的部分而已。

    「是啊,但千里馬易得,伯樂卻難求。」程勳的眼神陡然一斂,轉而談起馬進興的病情。「待會兒在回家的路上,我再把委員這次發病的過程詳細說給你聽,主持這次手術的醫生說……」

    「碩人,」進興虛弱但滿懷歡喜的喚道:「你怎麼回來了?不是還沒放暑假嗎?」

    「爸爸!」強忍住悸動的淚水,碩人哽咽的說:「您老是先想到別人,最後才顧到自己,多分一點時間關心自己的健康,不行嗎?這次差點就把我跟程勳給嚇壤了。」

    「是程勳把你給叫回來的?這個傻小子,我根本沒事,他幹嘛還要驚動到你?接著一定又趁我昏睡的時候,跟你危言聳聽了一番,是不是?」

    「爸!這次這麼危險。您還開得出玩笑來。」

    「碩人,生死有命啊,爸爸總有一天會先你而去,你要學著看開一些。」

    「爸,您再繼續胡說下去,我真的要生氣了。」碩人喝怨道。

    「好。好,不說。不說——寶貝女兒,」看著她發紅的眼圈,進興益發不忍,這麼重感情的孩子,注定是要比一般人吃更多苦頭的吧?「醫生說我明天就可以轉進普通病房,這下你總算可以放心了吧?程勳呢?有沒有陪你一起來?」

    「他送我到醫院來以後。就到立法院去了,說今天議程排有您一直關心的法案,他要去替您聆聽討論過程,再整理出內容來供您研究。」

    進興臉上浮現欣慰滿意的表情說:「當初用才拿到博士學位、三十出頭的他當我的貼身秘書,知道的同僚都說我太大膽、太冒險,可是你看他這幾年來的表現,尤其是上回競選時的奇謀戰術,女兒,老爸真的沒有用錯人,是不是?」

    眼見父親心情亢奮,碩人不禁急道:「是,是,是,我知道程勳是您的頭號猛將,但您剛從鬼門關上轉一圈回來,可不可以等到真正大好以後再來論功行賞?現在還是以養病為先,不要如此興奮,好嗎?」

    「好,全聽你這小管家婆的。」進興笑說:「探病時間好像已經到了。」

    碩人轉頭一看,發現護士果然已開始通告探病的人離開加護病房。「那您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看您。」

    「你給我留在家裡吃多一些、睡飽一些,」想不到進興一口回絕:「反正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到病房裡來一直陪著我了。」

    「可是今天晚上半小時的探病時間若沒人來看您,不是顯得寂寞了些?難道您寧可讓那些爭著要來『拜會』您的人蠶食那半個鐘頭,也不願意由我這個女兒全數鯨吞?」拜程勳果斷的裁決所賜,除了不得不接受下來的花籃、花束之外,所有意欲錦上添花的訪客.全被他阻擋在外,讓父親免受干擾。

    「誰說我會寂寞來著?你幫我聯絡程勳,讓他晚上就把今日的議事內容帶過來給我。」

    「爸!」碩人還待抗議反駁,無奈探病時間已到,只得又急又惱的離開了加護病當晚她沒有通知程勳,照舊奔赴醫院,由於早到了一些時候,便捨電梯而就摟梯,權充運動的拾級而上。

    就在僅餘半樓階梯,剛一踏上轉折的樓梯間時,碩人突然聽到兩個爭執的男聲,一個是她所熟悉的程勳,而另一個似曾相識,不就是……?

    「馬委員目前還很虛弱,不宜見客。」

    「是嗎?那為什麼主治醫生跟我說,他明天即可出加護病房?」

    「總之,我是不會讓你再進加護病房去刺激委員的,余先生。你請回吧,順便你的禮物帶走。」

    隱身於階下的碩人驀然瞪大了眼睛,她沒有聽錯,正在跟程勳起衝突的人,果然是余啟鵬!他來幹什麼?程勳那番話又是什麼意思?

    「探病不成,連禮都不收,還要我們總裁帶回去,馬委員的派頭也未免嫌大了些「大哲,你別插嘴。」

    「是,」聽得出來被余啟鵬喝止的這個人難掩幸然之情,不過他還是接受了余啟鵬的指令。「余先生。」

    「我們委員不需要貓哭耗子假慈悲的禮。」

    「你說什麼?」

    「我以為余先生應該已經心知肚明,聽得夠清楚了,近日一些收購銀行股的舉動,再加上你屢次打給委員的電話,看在我眼裡,早覺得不尋常,而且昨天你前腳剛走,委員後腳便跟著心臟病發,要我不懷疑你是這次差點害死委員的主因,實在很難。

    「大哲,住手!,,

    碩人聽到余啟鵬的吆喝,知道事有蹊蹺,轉身飛奔而上時。只見程勳已被揍倒在地,眼鏡歪斜,左頰下頭至下巴處皆紅腫一片。

    「程勳!」碩人蹲跪到他身旁去扶他坐起,在他搖頭說自己無妨,並扶正眼鏡的時候.仰頭瞪住余啟鵬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有什麼企圖?」

    「我只是馬叔故交的兒子,想來探望他的病。」

    「那又為何縱容手下打人?余啟鵬,你不怕我報警捉人嗎?」她眼中燃著熊熊的怒火,扶程勳站了起來,與啟鵬對峙著。

    「若非這狗腿蓄意刁難.大哲又怎麼會忍無可忍的出手?尹小姐,看來你身旁這條看門狗的應對進退,還有待加強訓練。」啟鵬用著他一貫冷靜的口吻說。

    「你!』'碩人意欲向前,恨不得能往他那張俊逸的臉上揮去一巴掌,打掉他那氣人的閒適表情.卻被程勳給牢牢的拉住。

    「碩人,與這種人計較,豈不徒然降低了我們的格調?不要做你過去一向不屑於做的事。沒有必要的。」

    「程勳,難道要我就這樣坐視你白白挨他一拳?」

    「若能換來尹小姐的青睞。別說是一拳了,十拳我都肯捱。」啟鵬說完不待碩人暴烈的反應,立刻盯牢程勳說:「對馬叔、對尹小姐,我都不會輕易放棄,你叫程勳是吧?」他一邊示意大哲跟他一起離去.一邊仍繼續朝程勳發言:「我會記往你的,想要繼續做徒勞的保護工作,我沒意見,但程勳,你最好也給我聽清楚,我余啟鵬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到手!」

    望著他絕然而去的背脊,碩人突覺寒意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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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爸。您不在床上躺著,起來做什麼?」碩人才轉進浴室裡去整理了一會兒訪客們送來的大批花朵,再折回病房時,就發現父親已一副意欲外出的打扮。

    「丫頭,我再過兩天也好出院了,躺了一個多禮拜,實在躺得我渾身酸痛,簡直比動心臟手術還受罪。」

    「那是因為現在心導管手術有新法,從大腿動脈打進,直達梗塞處,再撐大汽球打通即可,換做是從前,我看您這次就非乖乖的退休不可了。」

    「你以為老爸我不想退休、享享清福啊!」

    「那您為什麼還要不停的參選、終日的奔波?」把花瓶擺好後。碩人乘機老話重提。

    「因為我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接班人。」

    「江山代有人才出,您又何必操這麼多心?」

    「如果沒有找到一位好的接班人,延續我們的理想,那麼百年以後。教我拿什麼臉去見志龍兄呢?」

    「您們的理想?爸,您跟誰的理想啊?怎麼我過去從來沒有聽您提起過?這和余啟鵬的父親又有什麼關係?」

    那天余啟鵬來的事,她和程勳商量的結果,決定不讓父親知道,以免添他心事;至於程勳先前和余啟鵬爭執的內容,經碩人的詢問,程勳也只肯透露些皮毛而已,說什麼最近風雲正在大肆收購銀行股股票,似有所圖,尤其以父親擁有大量股權的銀行為主要目標,他不知道余啟鵬的目的何在,卻肯定這件事讓委員感到心煩。

    「你知道我當年能夠順利踏入政壇,靠的幾乎全是有同鄉之誼的王志龍的提攜嗎

    「我知道,這故事我和嘉竣從小聽到大,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了。」

    「在三、四十年前,那個仍充滿著白色恐怖的時代中,想要不依靠黨派的力量,單打獨鬥的晉身政壇,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進興坐下來,眼光卻透視過女兒的面龐,彷彿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所以我和志龍兄都無能免俗的加入了黨,只是該爭的、該講的,志龍兄從不退縮,也不隱晦,這種態度,為他贏得了選民的支持。同時也讓對他迭有意見的黨,仍不得不壓抑不滿,每次選舉總還是給予提名的支持。」

    「當時堪稱正值壯年,滿懷熱情的我們組織了一個『旭日會J,打算一直保持間政的清流,志龍兄說他有子威鴻可承其衣缽,就算將來他老了、做不動了,未完成的心願也還有兒子可以繼續推展下去。」

    「威鴻就是現在那位余啟鵬的大哥,對不對?」這故事她雖已聽過多遍,但碩人卻發覺在余啟鵬出現後,原本不變的往事,彷彿也有了全新的風貌。

    「對,也是他唯一的哥哥,我羨慕志龍兄後繼有人.私底下也曾盼望嘉竣能如威鴻對政治產生興趣,奈何世間事不如意者每佔多數.嘉竣一心只想作育英才,而威鴻也與他父親在同一場車禍中喪生。』』

    「旭日會如今只剩下我這名老兵了,你說,若找不到延續理想的接班人的話,我是不是會沒臉可見志龍兄於九泉之下呢?」

    如果王志龍與父親的交情是如此的深厚,那麼余啟鵬最近一連串詭異的行動又是因何而起?所為何來?碩人很想開口問個究竟。但想起醫生說要盡量避免讓他操心煩惱的吩咐,已到嘴邊的話,便讓她給硬生生的再嚥回去。

    「爸,很多事情,我們都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更何況,就算給您及時找到理想的接班人好了,單憑一個人的力量,在如今的政治文化中,又能發揮多少作用呢?坦白說,我實在是非常的存疑。」

    「丫頭,如果你相信獨木難以擎天,這六年來,又為什麼要一直待在山裡?待在一些弱勢團體裡?」

    碩人沒有想到父親會拿她的現況來做反駁,一時之間.頓感啞口無語。

    「要是你跟嘉竣當中,有任何一人肯把對教育的熱情轉移到政治上頭來的話,那不曉得該有多好,爸爸現在也就不必急著去找啟鵬了。」

    碩人聞言大吃一驚。「您說什麼?您要去找余啟鵬?」慌亂之中,她突覺腦中靈光~閃,隨即衝口而出道:「我朗自了,是他要逼您下台,對不對?他要逼您下台,以便取代您的位置。」難怪父親會被他氣得心臟病發,他以為他是什麼人啊?予取予求的空降部隊嗎?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我是啟鵬敬愛有加的叔叔,他怎麼會逼我做任何事?而且他跟他哥哥威鴻不同.根本無意從政.如果他像你說的那樣,有意取代我的位置,那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有被逼下台的感覺?」

    「那您找他有什麼事?」

    碩人沒有想到極普通的一個問題,也會讓向來鎮定的父親避開了她的眼神,如此一來,碩人心中的疑慮便更深了。

    「丫頭.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這麼緊迫盯人起來?連我找啟鵬聊一聊的事,你也要過問?除非……」進興話鋒一轉,改而將矛頭指向她。「你有心考慮他的提議」

    「他還沒有放棄那個荒謬的玩笑?」碩人有些愕然。

    「那也是我想找他談一談的事情之一,」進興看著她,表情突然變得認真、嚴肅。「這些日子看你和程勳相處得那麼好,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睜眼瞎子,如果你早些名化有主,我想啟鵬也就會知難而退了吧。」

    這是什麼理論?碩人呆望著父親,腦中一片混沌,為什麼他不能直接跟余啟鵬說不呢?她想不通,只覺得事情絕不像她表面上所看到、聽到的這麼單純。

    是余啟鵬的出現,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同時勾動了父親一再追憶的往事,什麼樣的往事呢?在美好的舊日時光中,莫非有若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嗨,你還記得我嗎?」碩人朝依然穿著一身黑的酒保問道。

    「記得,你是三個月前那位在一個鐘頭內,連喝三杯威士忌的小姐。」

    「好記性。」碩人登上由角落算來的第二把有背高腳椅坐定。

    「不坐老位子?」

    「留給你另一位常客坐。」

    「哦?」他晶亮的眸子閃了閃。「我另一位常客?我這裡的常客不少.你說的是哪一位?」

    「侍會兒他來你不就曉得了?」穿著簡單的乳白色絲襯衫,搭配赭紅色迷你窄裙,並化上淡妝的碩人賣了個關子說。

    酒保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沖淡不少他那張臉上原有的冷冽。「剛好今晚沒什麼客人,我們來玩個猜謎遊戲如何?」

    「好啊,猜什麼謎?有什麼獎品?」雖然才來第二次,但或許是因為置身在脫離她日常生活軌道的地方的緣故,碩人發現這位酒保竟燃給她一種異常親切的感覺,也難怪有人會說酒保是另一種類型的心理醫生了。

    「我來猜你的客人是誰,猜錯了,你今晚喝的酒,便全部都歸我請。」

    「如果你猜對了呢?」碩人益發覺得他有趣起來。

    「猜對了。你就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只有這樣?」碩人不免存疑。

    「只有這樣。」他卻再度肯定的說。

    「成交,你說。」

    「你等的是余啟鵬先生。」

    「你怎麼知道?」碩人有些微的騖訝。

    「其實是你自己給了我線索,因為我這裡的常客雖不少,但每次來都挑角落位子坐的人卻不是很多,而且打從你們上次相偕離去後,余先生每次來,便都會問起你,所以這個謎題對我而言,實在是不難猜。」

    恍然大悟的碩人雙手一攤笑道:「看來我今晚是沒辦法省下一筆酒錢了,」然後她大方的朝他伸出手去說:「我姓尹,名叫碩人,『石』、『頁』碩,人類的人.先生貴姓大名?」

    「我好像沒跟你賭我的名字不是?」雖然這麼說,但在與她纖細修長的手指一握時,他還是爽快的接口道:「我叫駱司奇。」

    碩人本來還想跟他聊上幾句,卻已經被一個低沉的男聲給打斷。「一會兒與程秘書卿卿我我,一會兒又與酒保相談甚歡,尹小姐,你乾爹可知道你有這麼高竿的『交際』本領?」

    駱司奇撇了下嘴唇.不以為意的抽回手去,還適時打圓場道:「余先生,尹小姐堅持要等到你來才點酒喝,遲到讓她等,理應請客賠罪才是,兩位今晚要喝點什麼?」

    碩人被搶自了一頓,雖心有不甘,但思及今晚約他來此的目的,便將心中的不滿全數壓下,別過臉去對司奇說:「幫我調一杯『瑪格麗特』好了。」

    「今晚不喝烈酒了?」啟鵬問道:「毋需藉酒壯膽嗎?」

    碩人終於忍無可忍的轉頭面對他說:「對於一個只會威脅老人.並放縱手下隨意揮拳,使用蠻力的人,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畏怯的理由。」

    「說得好!可惜全說錯了。」啟鵬唇邊依舊帶著那讓碩人看了生氣的淺笑,轉頭朝向司奇說:「開我前天送來的那瓶陳年威士忌。,-

    一直到司奇幫他們把點的酒送上,並踱至吧檯另一頭後,啟鵬才再度開口。「尹小姐今晚找我出來,不會僅僅是為了要對我做錯誤的指控吧?」

    「你敢否認我爸爸這次心臟病發和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那種仿多了虧心事的人,在因為夜半的敲門聲心驚時,能夠完全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怪叩門的鬼魅嗎?」他反問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相信聰明如你會聽不懂這麼簡單的話,意思是,就算馬進興的心肌梗塞與我的拜訪有關,那也是被他自己的良心嚇到。而不是被我威脅出來的。」

    「果然跟你有關係!」碩人直視他道:「余先生,可不可以請教你,家父跟你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你要在他風燭殘年的現在.不遺餘力的出手打擊?」

    「又錯了,尹小姐,馬進興與我家之間只有恩.沒有怨.我收購與他同家的銀行股權,只為了幫他分擔責任,而我屢次的拜訪,也只是為了想回報他昔日對我父親和兄長的關照而已。」

    「怎麼回報?」

    「請他答應由我來照顧你、愛護你,換句話說,就是請他答應把你嫁給我。」

    碩人慘白著一張臉,瞪大眼睛看著他.彷彿他正在說著自己昕不懂的話似的。「為什麼?」好半天她才自齒縫中擠出這三個字來。

    「為什麼他不答應?坦白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自問條件不錯.應該還配得上尹小姐,實在不曉得馬進興為什麼一直不肯點頭?在他出院前一天,我好不容易避開你跟程秘書的看顧,終於見到他時,他甚至跟我說他覺得你跟程秘書十分相配,有意撮合你們兩位。」

    原來爸爸真有那樣荒謬的意圖,她和程勳……怎麼可能?他們只不過是因為一起照顧爸爸,最近才比較常碰頭而已,爸爸是怎麼回事?

    碩人轉念一想,又不禁自問:或許你誤會爸爸了,也許那只是他用來拒絕余啟鵬的藉口,對!一定是這樣,而之所以會這樣,還不都是因為眼前這男人太狂妄自大、太莫名其妙嗎?

    「他誤會了,我跟程勳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特殊的情懷可言。」

    「我就知道。」啟鵬突然覆住她的左手說:「向他提親。是給他面子,尊重他名義上是你的父親,想不到他顛倒是非、捏造謠言,早知道.我就直接向你求婚。」

    「你也誤會了,余先生,我剛剛是在問你為什麼再三說你要娶我?」

    「我以為答案很明顯,因為你長得漂亮、個性溫柔、心地善良……」他偏側著頭說:「老天,你該不會是想要我對你說那三個字吧?」

    「當然不會。因為我沒有聽人撒謊的癖好,余先生.我私下約你出來.原本是想從你這裡問出家父一直不肯告訴我的內幕,想弄清楚你為什麼要一直驚擾家父的真正理由,而不是要來聽你繼續對我胡說八道的。」

    「你竟然把我對你的傾慕讚美全當成了胡言亂語?」啟鵬一副受到傷害的模樣,明知道全是裝出來的,碩人發現自己的心中仍然掠過一陣不忍,天啊!這余啟鵬莫非是惡魔的化身?居然能夠讓自己心旌動搖?「為什麼?」

    「因為我們今晚才見第四次面,因為誠如你自己所說的,你的條件很好.」在他專注的凝眸下.碩人頓覺雙頰漸漸燙熱起來.便愈加慌亂的說:「因為……因為我們甚至算不上認識彼此,像你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想娶什麼樣的女人會沒有呢?怎麼會啟鵬突然伸出食指來點住她的唇說:「可別跟我說你是因為沒有自信博得我的喜愛,才不敢答應我,方纔你說的那些全不成理由,因為我自認對你的瞭解程度已經十分足夠。」

    理智告訴她余啟鵬是個自己根本無力抗衡的危險份子,他確切的意圖,更絕對是自己問不出來的複雜陰鬱,若想自保,最好盡速離開,但全身四肢卻都像是被他點住,且開始輕撫的雙唇一樣。微微輕顫且動彈不得!

    「你外表純摯清麗,自青梅竹馬的馬嘉竣死後,便不曾再與任何男上父往,彷彿是個守貞的玉女,其實電梯內的一吻,已經洩露了你狂熱的本性,我一定要娶到你,徹底撕毀你虛偽的外衣,讓你面對真正的自我,就像你那晚在電梯內迫不及待回應我的——」

    猛然潑灑上臉的雞尾酒令他話聲一窒,但見碩人鐵青著一張臉說:「余先生,我發現你不只手法卑劣,思想也一樣骯髒,今晚算我來錯了,同時我向你保證,往後我絕對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你當然可以繼續騷擾我們父女,但你這輩子都休想看到我們會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

    啟鵬眼中精光暴現,卻沒有對她的倉促離去採取任何挽留的行動,只追上工句:「尹碩人,那你也可以向自己斬釘截鐵的保證,絕不屈服在本身軟弱的心意下嗎?」

    碩人聞言一愣,僵立了半晌,接著便連頭也沒回的奪門而出。已經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意欲逃離的對象是他,或是紊亂不定的心了。

    駱司奇這才從吧檯另一頭踱回來,遞上白毛巾道:「噴,噴,嘖,我看這套西裝不趕快送洗,就得報銷了。」

    啟鵬瞪了他一眼,沒什麼好氣的說:「看我踢鐵板,你好像挺樂的樣子。」

    「要不如何平衡我把一隅空出一個晚上來給你的心疼?花大錢當然得看好戲羅,只是照剛才的形勢看來,你這抬子戲往後恐怕也沒得唱了。」

    「你錯了,好戲才正要上場,你等著瞧好了.那個尹碩人早已是我的囊中物。」

    司奇蹙眉的問道:「你不要認真過了頭,小心玩火自焚,目標既然是她老子,何必傷及無辜,連她一起拖下水?」

    啟鵬把按淨襟前水珠後的毛巾丟回給他。「如果我跟你說.尹碩人真的讓我靜止多年的心,再次波動了呢?你還是阻止我對她採取猛烈的攻勢嗎?」

    司奇凝聚眼神,盯住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搖頭歎道:「對她心動?也許是真的,但心動的原委嘛,可就耐人尋味了。」

    啟鵬臉上的狼狽一閃即逝,隨即指著自己那杯冰塊幾已全部融化的酒說:「味道都走掉了,再倒兩杯上來,r與爾同消萬古愁J!」

    雖然時序已屆臨盛夏,但高山裡頭陣陣的涼風依舊爽冽,甚至還讓人有著些微的寒大息。

    披著程勳脫下來給她的薄呢夾克,碩人眺望著初升的月牙兒說:「你下午突然出現在教室門El時,我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呢。」

    「真有這麼意外?」程勳推一下細框眼鏡。「好像我是什麼天外飛來的稀客,不是你的朋友。」

    「喂,」碩人斜睨他一眼笑道:「准說我沒當你是朋友的?剮剛那樣說,只是在形容乍見你時的驚喜嘛。」

    「這還差不多,」程勳仲個懶腰招認:「不過其實我也不是專誠為看你來的。」

    「好哇!你總算說實話了,害我還感動了好幾個小時。」碩人佯裝喝怨的向他抗議。

    自從上回進興那一場手術打破兩人之間的藩籬,碩人跟程勳的感情便日漸親密,雖然相處的時間依然不多。但現在碩人每一想起山下的父親時,便會迮帶思及程勳,這才發現原來程勳早已在不知不覺當中替代了嘉竣的位置,讓馬府重新再有一家三口」的圓滿感覺。

    而程勳給予她那種兄長式的堅定和倚賴.且責仍有別於嘉竣的溫馴和寬容,所以碩人相當珍惜這份情誼,並相信程勳也有同感。

    她覺得他們維持貝則亦親亦友的關係最好,所幸爸爸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過任何如余啟鵬那天晚上引述的信口胡言,讓她得以保有與程勳之間^g自在。

    「那你此行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麼?

    「回老家去掃墓。」

    「掃墓?你家在山上?掃什麼人的墓呢?在從自己一連串的問題中意識到對程勳背景缺乏認識的同時,碩人也才護現她問得唐突。「對不起,我——」

    程勳擺一擺手,表示無妨。「我很樂意與人分享我的生命歷程.尤其是,」他轉頭俯視她,由衷的說:「希望我這麼說,你不會介意,尤其是與近來我老覺得像是我妹妹一樣的你分享。」

    碩人一聽,滿心雀躍道:「你真的有這種感覺?我也有呢!卻怕貿然對你提起,會換來你的一陣錯愕,甚至躲起我來,那我的損失可就大了。」

    程勳聞言爽朗一笑,並自然而然環住她的肩膀說:「這下講開了最好,往後我們就可以同心協力來『防止』委員的『胡思亂想』了。」

    「哈!老爸果然也跟你提過了,」碩人好氣又好笑的,雙手輕攀住程勳收回的臂膀,便朝林幽深處踱去。「我真是服了他了,也不知道是怕我嫁不出去呢,還是怕你有朝一日會被挖角跳槽?乾脆用聯姻方式套牢你。」

    「委員肯對我用這份心,那是看得起我。」

    「你真的這麼想?可別口是心非,私底下認為是我爸在自作多情。以為他自己當寶的女兒,別人也一定會趨之若騖,誰曉得你是不是會反過來避之惟恐不及?」

    程勳仰頭大笑道:「我沒想到原來我這看似高高在上的妹妹,本性竟是如此的活潑佻達,以前都被你給騙了。」

    「往後還有得是新大陸可供你發現哩!,'碩人側頭仰望他說:「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上來掃誰的墓?」

    「我母親的,其實她並不是葬在中橫山上,而是南橫,只是距離不遠,所以我就過來了,」他看著遠方,再低低的補上一句:「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認定的血親。…『唯一認定的?那你爸爸呢?你也跟我一樣沒有任何兄弟姊妹嗎?」

    程勳停下腳步,背倚上一棵巨松,對鬆手站到他跟前的碩人說:「你大概想像不到,我的外婆曾是北部一族原住民的酋長最鍾愛的么女吧?但她卻不顧族人的反對,嫁給了家裡同樣不贊成他們婚事的漢族外公。」

    「故事的結局,顯然不是浪漫的『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對不對?」

    「對,婚後才三年,我外公就移情別戀,假借父母的壓力和我外婆離婚再娶,她自覺無顏折返娘家,便去投靠遠嫁至東部、對她一直較好,也較同情的三姊,無論農事或家務都搶著做,一心只想把獨生女兒養大成人。」

    「她只念著三姊對她的好,卻不知道三姊夫有酗酒與好賭的毛病,在她們姊妹倆無論如何辛苦耕作,也填補不了姊夫那個無底洞的情況下,他還把連同外甥女和自己女兒在內的數名村中少女,一起賣給了山下的妓院。」

    「不!」碩人一把捉住他環在胸前的臂膀叫道。

    「是真的,我外婆因找不回女兒而自殺身亡,但也因而躲過了目睹女兒重蹈她覆轍的宿命;在過了兩年今日我們所謂的雛妓生涯後,她碰到了我父親,一個在當時政逗意氣風發的議員之子.但她只過了半年的好日子,唯一值得讓人感到安慰的,恐怕就只有他們的確是真心相愛的這一點吧。

    「但他那位位高權重的父親。怎麼會允許自己前程似錦的兒子跟個曾是妓女的女人在一起?很快的,他便暗中差人去通知妓院的保鏢,讓他們到我父母租住的地方去捉我母親。」

    「捉到了?」碩人彷彿能感受到當年險惡的氣氛,急切的問道。

    「沒有,沒有捉成,因為我父親的拚命抵抗,讓我母親得以乘隙逃離,逃到了當時婦女會設立的收容所,七個月後,她在那裡生下了我,再十五年後,她抑鬱而終,叮囑我把她安葬在她與外婆曾共度過無憂童年的南橫山中。」

    碩人明知答案必定殘忍,有個問題卻仍如梗在喉,不吐不快o「你的父親呢?程勳。」

    他依然用著一貫泛穩的口氣說:「他死在抵禦那群想捉走我母親的保鏢手下,身中十兒刀。」

    「原來我們一樣都是早早就嘗盡骨肉分離滋味的人,難怪我會覺得與你如此的投雙臂間,與他緊緊相依。

    良久以後,程勳才扣住她的肩膀,輕輕推開說:「我也因而特別珍惜和委員、和你的感情,以前我年紀小,沒有辦法保護母親,但現在不一樣了,若再有人妄想傷害我身邊的人,我是絕對不會束手無策、坐視不顧的。」

    「你話中有話。」

    「我只是在跟你打個比喻而已。」

    「不,絕非僅僅如此,是余啟鵬對不對?」程勳閃爍不定的眼神.讓碩人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告訴我,余啟鵬究竟想要幹什麼?他又為什麼會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死咬住我們不放?」

    「委員他不希望你——」

    「程勳如果你真當我是妹妹,就不會對我隱蹣自家人的事!」碩人幾近尖叫的吼道。

    程勳的臉色五味雜陳,眼神變幻不定,但在碩人堅持的凝注下,終於歎了口氣,屈服道:「好,我告訴你,余啟鵬對委員的持續干擾,甚至連你也難逃池魚之殃的理由.足因為他想報仇。」

    「報仇?報什麼仇?」

    「報殺害父兄的仇。」

    「你八成是在開我玩笑,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還在說報仇這種古里古怪的字眼。

    「好吧!那改成報復如何?」

    「還不是大同小異?更何況,王志龍父子當年死亡的原因,乃是眾所皆知的車禍意外,又怎麼會跟爸爸扯上關係?這實在是我生平所聽過最最荒謬的一件事。」

    「你可以這麼認為,但那卻改變不了余啟鵬很深蒂固的觀念,所以他才會像玩弄囊中物一樣的戲耍委員,才會不斷的表示對你有意,因為他很清楚委員對你的疼愛,知道一旦掌握了你,那麼要讓委員向東或向西,就更加容易了,很殘忍吧?他甚至不肯一擊而中,偏愛玩折磨獵物的把戲。」

    「為什麼他會認為他的父親與兄長是遭人謀害的呢?如果真是如此,又為什麼會將矛頭指向我爸爸?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動機,殺人總要有動機吧?我爸爸有什麼非致他們於死地不可的動機?他對王志龍向來是推崇備至、敬愛有加的,不是嗎?」

    「這就得追溯至二十幾年前了,當時政壇爆發了一則官商勾結的大醜聞.受到牽連的人數多,其中又以王志龍的名字最受矚目,因為——」-

    t碩人!」突如其來的一聲呼喚。打斷了程勳正欲開展的解說,但在秀清楚美瑜為何叫她之後,碩人和程勳便都立刻將這件事給拋到腦後去了。

    「碩人.不好了,村裡頭出事了!」美瑜衝撞過來,也顧不得和程勳打招呼,便一迭聲的說。

    「出了什麼事?」

    「剛才邱元楷跑同學校裡說………說在回家的路上,他姊姊邱元殊被個打赤膊的男人給擄走了,現在全村的人在我爸爸和何校長的召集下,已經開始展開全面性的搜山行動。」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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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8: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經過一百多位村民配合警員的通力搜尋,在距離八歲的元楷跑回學校通知大家的六個鐘頭後的凌晨點,他們終於擒獲擄走元姝,又弄傷元妹的兇嫌

    他不僅渾身刺青、披頭散髮,而且喝得爛醉,手臂內側還怖滿施打毒品的針孔。

    在終於被捉到的那一刻,若非警方人員的強力護持,恐怕他早已被群情激憤的村民們給痛毆致死。

    那是因為早他一個多小時,在…處溪谷中被尋獲的元妹傷痕纍纍、昏迷不醒,且用不著經醫生證實,明111~A.一看即知她曾遭受凌辱的暴行。

    由於在找到元妹的當時,兇手仍未被尋獲,所以僅有包括美瑜、碩人在內的五名女眷,伴隨美瑜的村長父親,將奄奄一息的元姝送到車程一個半小時外的醫院去,而開著廂形車的人.赫然是曾揮拳將程勳揍倒在地的廖大哲。

    令碩人覺得更加意外的是,開著吉普車於廂形車前做前導的,竟是若非親眼目睹,恐怕就是任由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到會在此地出現的余啟鵬。

    而且最先找到元妹的人,便是他跟廖大哲。

    對於他的赫然出現,碩人有著太多的疑惑,但在元姝身心受創的時刻,再多的疑問,相形之下,似乎也都變得無關緊要。

    直到元姝的外傷經消毒包紮,醫生也宣她已無大礙,只等她自己醒來,再做進一步的治療輔導後,碩人才重新意識到余啟鵬在這裡出現的突兀。

    病房內有美瑜守著元姝,其他三位婦人則由廖大哲先進回~11.b去了.碩人忖思著不知余啟鵬是否也與他們相偕同行,卻在走出病房後,透過候診室的窗口,瞥見他倚在外頭廊柱上的修長身影。

    無論如何,自己總該為昨天晚上至今天凌晨所發生的事,跟他道聲謝吧?

    於是碩人便悄悄的來到他的身後,正在為不知如何開11:I傷神時,他卻已猛然轉身,並將才抽了一半的煙丟到腳邊去踩熄。

    「剛剛大哲走之前,曾跟搜山警員通過電話,他們已經捉到元兇了。」

    碩人無語。

    「怎麼?捉到逞兇之人的這個消息,似乎引不起你的一絲歡喜?」

    「遺憾的事終究已經無法挽回或抹煞,是不是?有沒有捉到他,元妹的身-11'均已受到重創。」

    「除了可見的外傷,她……」啟鵬流露出關切的神情。

    碩人朝剛才在醫生向他們解說傷勢時,並無在場的啟鵬點了下頭,證實了他最不希望成真的猜測。

    「畜牲!換做剛剛是我在場的話,絕不會像你那位溫吞的程秘書那樣,只揍他兩拳,就被人給拉開,不打得那個人渣倒地不起。我就不姓余!,,

    對了!程勳還在山上呢,本來他是昨晚稍後便要開車下山去的.碰到這種事,把所有的情況都給打亂了。

    「程勳會動手就已經夠讓我驚訝的了,跟在我爸爸身邊多年,他應該會是最冷靜的一個人,應該要獨排眾議,堅持由法律——」

    「我的天啊!尹碩人,到底是你太天真樂觀,相信法律自會還天底下所有冤屈者一個公道,或者是你把我想得太愚蠢無知,認為我會相信你的官腔說詞?」

    「總比你那時時記掛仇恨,動不動就想以私刑解決的扭曲心態健康!』,

    啟鵬的雙眼乍然瞇細,表情陰森道:「你知道些什麼?」

    回想起程勳才剛起了頭,就被美蝓的呼喚所打斷的解說,碩人即刻別開臉去,有點兒不甘心,卻又不想撒謊,便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爸爸不肯說,你也不肯說,我還能夠知道些什麼?」

    「其實不論知不知道,與我對你的提議,都沒有太直接的關係;倒是昨晚所發生的那件事,」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找適當的措詞。「碩人,讓我真切的看到你這多年來的徒勞無功、白費心力。」

    他說的話委實太過直接,也太傷人,競讓碩人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理會他對她「得寸進尺」的直呼其名。「你說什麼?」

    「我說不只你這六年來,包括在你之前,馬嘉竣所謂的種種付出,已經由昨晚那件事證實全是不切實際、一廂情願的幼稚把戲,對於改善整個偏遠地區的環境,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你憑什麼這樣說?」

    「憑什麼?啟鵬冷哼一聲,像是她問了一個其蠢無比的問題一樣。「憑眼前這個殘酷的事實,憑套用你所做的形容,身心均受重創的……她叫什麼名字?邱無妹,對不對?」

    他並沒有給碩人回答的空間,立刻逼近一步說:「我問你,邱家姊弟每天走路上、下學,需要花多久的時間?」

    碩人回望著他,冷冷應道:「一個小時,從他們家到學校,必須要翻過一座小山的。」

    「如果學校設有宿舍,他們就不必翻山越嶺了,對不對?我再問你,為什麼從事發到現在,不見邱家父母前來探視女兒?」

    「元妹的媽媽早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身為退伍軍人的爸爸叉到山下去工作,每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一次。」元妹的鐲立乖巧,全村鍺知,說到這,碩人不禁覺得心痛如絞,她才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亍啊!為什麼偏偏會去碰上這種事呢?

    「據我所知,這裡平常只有小孩在的家庭並不只邱家一戶,一點碰上事上像昨晚那種喪心病狂的暴徒,誰能救得了這些孩子?你嗎一個甚至沒有教師資格,只空有滿腹熱誠的代課老師。」

    「至少他們平時還有我這個代課老師,」碩人再也按捺不住的翊嘴道:「你以為我沒有為他們叫屈過,替他們感到不平過嗎?如果有正式的教師肯來,我這個代課老師又何至於年年都能賴在這裡濫竿充數?」

    這次換她沒給啟鵬開口的機會,馬上接下去說:「問題就出在根本沒有人肯來,就算偶爾有具備教師資格的人來好了,卻都若非拿這裡充當回返都市裡去的跳板,便是因『不適任』的理由,而被派過來的。

    「你知道什麼叫做不適任教師嗎?就是那些在平地犯了過錯,被貶降到鄉下或離島去的老師,有時我都搞不清楚我們的教育當局想懲罰的對象是誰?到底是做錯事情的大人,還是這群湊巧住在偏遠地區,所以就活該倒楣的孩子?」

    說到激動處,碩人甚至渾然不知自己已挪到跟他僅隔數寸的身前。

    「而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論斷我的付出有沒有效果呢?你什麼力都不曾出過,什麼事都不懂,你只不過是個光靠手下炒作股票,便日進斗金的奸商而已!」

    啟鵬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近到她幾乎都已經可以感覺到他散發出來的體溫和淡淡的煙味。

    「對,我也許真的什麼都不懂,真的什麼力都沒出過,但碩人,你也說對了另一件事,或許還是最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有錢,有足夠幫這群孩子改善環境,或建造宿舍、或開路買車,至少可以不讓昨天那種悲劇再重演的錢。」

    碩人瞪大眼睛,忍住手腕被扣住的疼痛問道:「你真的願意捐錢?」

    啟鵬的雙眸閃現令人心悸的精光,唇邊則浮現躊躇滿志的笑容。「如果這裡回報予我滿意的條件的話。」

    「條件?」碩人的心跳不斷增快,他強烈的男性氣息,也教她再度感到微微的暈眩。「所以你才會碰巧在這裡出現?」

    除了不斷加深的笑意,讓人益護膽寒之外,啟鵬什麼也沒有說。

    『『什麼樣的條件?」她頓了一下再說:「土地?股票玩厭了,你想牟{炒土地,對不對?」

    「錯了,」他用空餘的左手執起她滑膩的下巴,壓低聲音,湊近臘說:「這回猜錯了,碩人,我要此地回報我的,不是土地,是人,是活鹽生的你。」

    「你作夢——」

    啟鵬的雙唇覆蓋下來,封住了碩人其餘未來得及出口的駁斥,硇最初的驚愕過後,碩人立刻死命的掙扎起來,但他的雙手如鉗,任舅碩人再怎麼出力擺動,依舊掙不出他的掌控。

    而就在碩人的忍耐終於達到極限,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可£由活動的右手,除了能夠抵住他堅硬的胸膛,還可以發揮更大的作月時。他卻再度搶先一步鬆開她,並且像是預先就掐準時間似的,擋侶了她用力揮過來,本來是想給他一巴掌的手。

    碩人氣急敗壞的抽回手來,並踉蹌的連續倒退好幾步,各式各樣罵人的話在心底轉了又轉。偏偏被他吻得微腫.份外誘人的紅唇因心情太過激動的關係,劇顫了半天,竟然還是連一字半聲都吐不出來。

    可惡的是他還故意舔了下上唇道:「夠勁!碩人,但下回我希望你的雙唇能夠如玫瑰般綻放,讓我得以一親芳澤、一償宿願。」

    碩人的臉色更加慘白了,幾乎已經不見絲毫血色.於是啟鵬也不再多言,彎下腰去撿起剛才被他踩熄的半截煙蒂後,便朝廊外走去。

    但在走了兩步後,卻又轉回頭來說:「對了,碩人.你的價碼當然不僅止於區區數億,如果你肯頭點,不但我剛才說的條件照付.連對馬進興的『關照』,我也願意考慮取消,畢竟,」他朝她眨一下眼,彷彿兩人是打情罵俏慣了的情侶續道:「你才是我理應全神貫注、憐愛有加的對象,是不是?」  

    暑假過後,在秋高氣爽的季節裡回到家中的碩人,甫一進門便帶給了進興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丫頭,你沒哄老爸開心吧?」進興早已笑得合不攏嘴了。

    「信譽保證,」碩人舉起手來做發誓狀。「從今天開始,除非有特別需要幫忙的場合或地區,否則我絕不再輕易出門,更不會長年不在家了,爸,我要多抽一點時間陪您、照顧您,和程勳做您內外的左右手。」

    「程勳,你聽到沒有?」進興喚道:「快幫我做個見證,免得這丫頭兩、三天後,又改變主意想跑到什麼我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去當義工。」

    「爸,」碩人朝坐在單人沙發上,一逕帶笑瞅著她看的程勳拋去一朵燦笑後再說:「不是跟您保證過了嗎?瞧您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肯相信,在政界浸淫久了啊,性格果然都會遭到扭曲。」

    「你看看你這丫頭在胡說些什麼?」

    「真的嘛!不過我做這麼重大的犧牲,您也得兌現一個諾言才行。」

    「什麼諾言?」

    碩人擠到父親身邊去,攀附在他臂膀上說:「下一任立委,不要再出馬競選了,回家安享清福,您已經為選民奉獻了大半輩子,接下來是否也該轉換一下角色,由我來服務伺候您呢?不然,」她噘嘴道:「我這次決定回家裡來,豈不就是白回了?那多不好玩。」

    「喂.老爸我又不是你的玩具,叫我退休回家,就為了陪你玩啊?」

    「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不好呢?朋友、人群再怎麼熏要,總還是重要不過我們彼此吧?這也是最近我想通的一個道理,如果我服務了全天下的人。卻獨獨遺漏了您,那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爸………」說到最後,碩人已淚眼盈盈,連忙低下頭去,強忍淚水。

    「碩人?哭啦?爸爸又沒說不答應你,怎麼用起苦肉計來了呢?」聽了其實十分感動的進興,畢竟年紀較大.還能佯裝鎮靜的逗女兒道。

    「爸!您最討厭了啦,每次都要這樣出我的醜。」碩人破涕為笑,乾脆撒起嬌來。

    「好了,好了,你再這樣鬧下去,才真會讓程勳看笑話哩,其實啊。我本來就已經打算好在這一月內退休。」

    「真的嗎?」碩人既驚且喜的拉住父親說:「您沒騙我?您……找到理想的接班人了?」

    「對,上回那場手術啊,不但打通了血管,還像是同時打開了我的心房,讓我整個人豁然開朗起來。」

    「我何嘗不是?若非您那場病,我可能到現在都還不曉得應該要把握當下,及時的孝敬您呢。」

    「這麼說來,老爸是病對羅?」進興攬住女兒的肩膀笑道。

    碩人立即以指關節輕叩三下紅木桌面。「百無禁忌,大吉大利,爸,拜託您別拿這種事開玩笑好不好?對了,您還沒告訴我,您的接班人是誰?」

    進興卻不忙著回答,反而站起來說:「稍安勿躁,丫頭,我覺得人家理想,可也要對方願意出來競選才成啊,你說是不是,等我問清楚。一切敲定之後再告訴你;今晚嘛,我們先來吃個團圓飯,我去請廚子加菜。」他邊朝後頭走,還邊吩咐道:「程勳,你別走,留下來一起吃,你一走啊,我們父女倆可就成了二缺一,不算團圓羅。

    「委員,我想吃『十全』菜。」一直沒有出聲的程勳突然開口。

    「十全菜?」進興鎖起了眉頭,「現在都快開飯了,頂多一個鐘頭的時間裡,你叫廚子怎麼做得出十全菜來?」

    「放心,絕對做得出來,這兩天我嘴饞,老是想著這道菜,所以早央廚子準備,今早還在廚房裡幫她撕了半天的金針,沒辦法。誰教我是始作俑者,累她又買又洗、又切又煮的?要把十項材料都處理得纖細如發,吃來入口即化,還真是門功夫。」

    「知道就好,」進興笑道:「不過碰巧遇上碩人回來,你這嘴饞得還真是時候,十全?嗯,好兆頭!我去看看,務必要她做出含笑生前要求的味道來。」

    他前腳一踏出,兩個年輕人後腳便凝眸相對,同時開口。

    「你是故意——」

    「騙委員容易,瞞我可——」

    由於是碩人先停了口,便由得程勳繼續往下說:「瞞我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你故意讓爸爸到廚房去,不得脫身。就是為了要審問我?」她仍試圖迴避道。

    「是關心,不是審問,碩人。」 

    「還記得邱元姝嗎?」她卻突然轉了話題。

    程勳熟知碩人的個性,便鬆開原本鎖緊的眉頭,接續她的話題。「當然記得,她現在全好了嗎?」

    「外傷已痊癒,至於心理方面,可能還要再看一年左右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邱家負擔得起這筆費用?」

    碩人搖了搖頭。「但余啟鵬負擔得起。」

    程勳原本深深倚入沙發中的身子,聞言不禁打直。表情也一改悠閒為凝重說:「余啟鵬怎麼會跟邱家扯上關係?又為什麼肯幫邱家出這筆為數肯定不少的醫療費?「因為這是『買』我的部分費用。」她垂下眼瞼。

    「告訴我是我聽錯了,碩人,告訴我他已經放棄那個荒謬的念頭,你快說啊,碩人!」

    相對於程勳的激動,碩人要顯得沉著多了,她終究令程勳失望的搖了頭,並自背包中抽出厚厚一疊紙來,遞給他說:「他沒有放棄。」

    「這些是什麼?」程勳接過手後問道。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迅速翻閱過後,程勳幾乎啞口無言。「這些……這些………」

    「你都看到了,不是嗎?」碩人起身倚著沙發背。不疾不徐的說:「學校、唇顎裂嬰兒協會、小兒麻痺兒童保育院、早產兒基金會、受虐兒收容………」她覺得自己已毋需複述所有的單位。「凡是我待過的地方,他都捐了錢.每一筆均上千萬的款項,捐贈人用的還都是我的名字,現在這些地方在寫給我的收據和謝函中,莫不恭喜我佳期將屆,並說他們可以體諒我以後會把大部分的時間,全數轉移回家庭的心情。」

    「那又如何?企業家回報社會,理所當然.而且還可以為他博得為善不欲人知的美名,我覺得余啟鵬甚至應該感謝你喚回他的良知,捐錢行善;天經地義,也是他自己心甘情願,你何須為此就——」

    「如果他答應考慮一但忘了過去與爸爸之間的恩恩怨怨呢?」

    程勳聞言一窒。「這是他親口跟你說的?碩人.你甚至還不算清楚當年往事的全貌哩!」

    「這麼說,你是清楚的羅?」碩人反問他道:「那你又為什麼不肯跟我說個明白呢?」

    「好,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全說給你聽,二十多年前,有位我們暫稱A君的商人,長年與一名B姓的民意代表有金錢往來,政商互利,這時有位c君暗中收購A君所開的公司的股票,起先A君憑仗自己是大股東,根本不把c君的行為看在眼內,等到他覺得不對時,公司已面臨易主的危機。」

    碩人趁他緩過氣來的當口接下去說:「A君懦了,利益與他幾乎重疊的B姓民意代表更慌、更亂,因為他在政壇中的聲望正看漲,眼看著就要直上青雲,如果背後的金主發生財務危機,一切的鑽營努力,豈不都要成為泡影?於是他央求與C君相熟的同儕D君,拜託他向c君說項,請他把股票再讓出來。」

    「原來你已略知一、二。」

    「是的,既燃你們都不肯說,那我只好自己去查、去看、去推論和研判。」

    程勳默然。

    碩人卻彷彿立意要說個痛快似的。「D姓民意代表不負所托,順利讓C君點頭同意以幾與原價相同的價碼,把股權釋回,A君大喜,自然重重酬謝了D君。」

    「不料半年後,此事為媒體所揭發,D君宣稱自己只是居間調節,一毛錢的謝禮也沒拿,並堅拒透露事件的內幕與過程,兩個禮拜後,他即在民眾正鬧得如火如荼,要求展開調查的喧囂聲中出了車禍,意外身亡,至於當時那筆換算成今日幣值,恐怕有上億價碼的五百萬元酬金,下落終成懸案,但一般大眾盡皆認為錢早已落入D君的荷包裹」

    「那你應該也知道這些人是誰了吧?」

    「A君是現在國內首屈一指的紅頂商人——林兆瑞,C君是當年以開設高級應召站『王朝』,在政商兩界皆如魚得水,優遊自在的王金印,D君是與他同宗的王志龍,而日君,」她咬了咬下唇,終究還是強迫自己擠出話來:「就是我爸爸。」

    「你不相信實情即是如此?」

    「我相不相信,或你相不相信,根本都無關緊要,程勳,你還不明白嗎?重要的是,余啟鵬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收受那麼大筆的酬金。」

    「如果錢不是王志龍收去的,那麼他認為是誰——」驀然閃現的念頭,讓程勳住了口。

    「其實你早就明白了,對不塒?你只是不願意告訴我而已。」

    程勳別開臉去,故意輕描淡寫的說:「荒唐的揣測,說來做什麼?」

    「真的是荒唐的揣測嗎?我查過了,爸爸現在握有的銀行股權,根本不是他跟我說的祖產,而是在王志龍死前一個月買下的。余啟鵬的確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那筆下落不明的五百萬其實是爸爸中飽了私囊,而他父親與兄長的死亡,或許也不純然是個意外。」

    「碩人!你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麼嗎?」程勳大驚。

    「知道,我不但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麼,也很清楚自己接下去該做什麼。」

    「不!」程勳猛然站起,扣住她的雙肩就搖動起來。「不准做傻事,你聽到沒有?」

    「程勳,爸爸堅決不肯對我透露隻字片語。代表了什麼意思?在已經被逼到差點因心肌梗塞而送命的情況下,仍對余啟鵬百般容忍,又透露了什麼玄機?」

    「即便真相確實如此,也沒有拿你當祭品的道理。」

    碩人仰望著他,用絕對清楚的口齒說:「我是個遺腹女,當初若非含笑阿姨收容我們母女,給了媽媽管家的職位,恐怕舉目無親的她早就餓死街頭了,媽媽過世以後,我又成了馬家的養女,可以說我今日的一切,全是爸爸給我的。」

    「只因為如此,你便甘心——」

    「你不覺得這個理由已經夠充分了嗎?」她轉過身去,背對他說:「只要我肯點頭,過往恩怨即有機會一筆勾消,爸爸可享幾年晚福。嘉竣的理想也能獲得更有效的推動,想通了之後,我甚至已經快要找不到繼續拒絕他好意的理由。」

    「委員的健康,嘉竣的理想,你自己的喜怒哀樂呢?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你怎麼不問問余啟鵬為什麼一心一意想娶你?再問問自己嫁他可會幸福快樂?」

    碩人身子僵硬,不發一語。

    程勳忍不住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吼道:「你說啊!碩人,該死的!我在問你問題,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她也反手拉住程勳的前襟說:「坦白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余啟鵬為什麼一心一意、堅持要娶我為妻,我只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或許我們還應該要為我仍有當祭品的價值感到慶幸.因為他的堅持,使我們至少還擁有了一線希望。」

    程勳突然用力將她擁進懷中,恨自己無法大叫出心聲:沒有!碩人,面對余啟鵬,你根本連一絲機會也沒有,但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你一步步踏進那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是碩人第三度來到「一隅」,卻沒達到她提早半小時過來的目的。 

    「小姐要喝點什麼?」打扮整齊,還繫個小領結的酒保笑容滿面的問道。

    「我等人,」碩人停頓了一下,實在忍不住,便輕聲喚住那頷首退開的酒保說:「請問………你是代班的嗎?」

    「不,我是一隅的長駐調酒師,已經在這裡服務兩年了。」

    「但是,」碩人遲疑著,不曉得自己的問題會不會顯得太唐突。「但是我兩次來,都沒見到你啊。」

    「前兩次來………什麼時候的事?」聽完碩人描述的大概時間後.他立時鬆開眉頭笑道:「我曉得你碰到的酒保是誰了,那是我們老闆。」

    「駱司奇是你們的老闆?不是………」碩人不禁膛目結舌的說。

    酒保臉上的笑意加深。「當燃不是,如果他真是這裡的酒保啊。我看酒吧就沒辦法維持『隅』,非得擴充到像大廳那麼寬廣的空間。才足以容納慕名而來的——」發覺自己失言,他趕緊打住,對碩人瞭然於心的笑容,正有些尷尬時,所幸已進來另外一位客人。讓他得以脫困。

    「先給我們兩杯蘇打水。」

    一直飲料送上,保退開之後,啟鵬才拉起碩人的手。彷彿滿懷深情的問道:「你決定好了?」

    碩人垂首無語。

    「就定在下個月底吧,秋天的新娘,不怕汗如雨下。也不愁冷顫連連。」

    「我只有一個要求。」她抬起頭來,迎上他炙人的凝視,意識到雙頰隨即熱燙起來的說。

    「哦?什麼要求上他輕撫著她滑膩的手背。很滿意她那幾乎無力招架的反應。

    「婚禮………愈簡單愈好。」

    「要求駁回。我要給你一個最盛大隆重的婚禮。」

    「為什麼?已經有過經驗的你,應該不會想再受一次儀式繁複瑣碎之罪才對。」她衝口而出道。

    他眼中的陰沉則閃即逝。「但這卻是你的第一次,甚至還有可能是唯一的次,對不對?當然要力求豪奢了,我的新娘。」

    當他把她的手拉到唇邊,吻上那脈搏躍動疾如鼓捶的手腕內側時,碩人只覺腦中一片火熱,再也無力思索其他,更遑論開口爭辯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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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8: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風雲證券集團的總裁迎娶現任立法委員馬進興的愛女。自然是社交圈內的盛事一樁。

    不但自消息發怖以後,各報章雜志、新聞媒體便爭相采訪報導,連男女雙方過往的成長資料,以及門當戶對的環境背景,都成了記者們挖掘的目標。

    前所未有的陣仗和干擾,讓一直過著平淡生活的碩人,幾度懷疑自己能否撐到婚禮結束後,仍不至發狂瘋掉,更何況待在家裡時,還得強顏歡笑,力稱自己是因愛才應允下嫁的。

    “對不起羅,爸,”她甚至不只一次的對父親說:“才答應要好好留在家裡陪您的,卻馬上就食言而肥,沒辦法,愛情的魔力實在是太強了。您不會怪我吧?”

    進興搖頭道:“打送嘉竣走的那一天起,我就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這一天的來臨,能看你披上白紗,爸爸這一生便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但,丫頭,你是真心誠意的嗎?真的想把終身的幸福托負給啟鵬?”

    “真的,”碩人邊答邊在心中乞求道:老天.求求你讓這一切盡快結束吧。“全都是真的。”

    “但是在你這次回家裡來之前.不論他怎麼說,你可從沒流露出絲毫點頭的跡象,為什麼會在我原本已經完全放棄希望的現在,突然答應了他的求婚?”

    “因為啟鵬的纏功一流嘛,我再怎麼鐵石心腸,也禁不起他日日夜夜的癡纏啊。”

    “你是說。即便在你出外的時候,他一樣對你苦苦的追求?”進興聽了雖然歡喜,但也還是有些懷疑的說。

    “是的。您不相信的話.可以問程勳,上回啟鵬還特地開車上山去看我。”

    進興專注的凝視著她,雙眸中寫滿疼愛憐惜興不拾,但願實情都真如她所說的這樣。但願過往的一切,都能隨著他們的結合而煙消雲散。

    而承受著父親關愛的眼神的碩人,則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這是我心甘情願做下的決定,我會努力成為啟鵬的好妻子,絕對不給自己或他任何後悔的機會。

    紛紛擾擾中。終於來到了舉行婚禮的日子。

    婚禮在被外界稱之為“風雲城堡”的華麗別墅舉行,這座位於山腰,綿延三層,匠心獨具的歐式風格違築。平日因啟鵬的沉潛低調,加上緊閉的赭紅色大門,和門口站崗的警衛,在在加深外界對這幢據聞耗資“五億”巨宅的好奇。

    可是由於乳白色的它是依地形呈階梯般的層次建築,再環以高聳的圍牆.外人實在很難從外面得窺內部庭園;也就難怪啟鵬將開放自宅以宴賓客的消息傳出之後,無論交情深淺,政商兩界各達官顯要,人人均以有沒有接獲婚宴喜帖來做為這陣子的主要話題了。

    而“風雲城堡”果然也沒有令經過風雲證券集團的公關部門一再的精簡,人數仍在兩千余位左右的賓客失望。

    不過另一幅令他們覺得不虛此行的景象,則是妝點得高雅大方。美得無懈可擊的新娘。

    一組特地由米蘭飛過來的婚紗裁制小組,依照碩人的身材、氣質、神韻和要求,為她趕制出專屬於她一人獨有的結婚禮服。

    象牙白色的絲緞,裸肩鞘形的腰上設計,將碩人滑潤美好的香肩完全展現出來,自纖腰蜿蜒而下的波浪狀蓬裙,則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起傳說中,那自海浪泡沫中誕生的維納斯。

    頭紗上綴滿一圈.和她頸上項鏈成套的稀罕粉紅珍珠。以及粉紅色的彩鑽婚戒,雖是碩人身上僅有的幾件首飾,但只要對珠寶稍有概念的人便都知道。彩色的鑽石和珍珠,向來要比一般透明或純白的等量珠寶昂貴太多了。

    然而引來無限妒羨眼光的碩人,對於這些卻都渾然不覺。反倒是啟鵬那仿佛深不見底的眼神,那一逕沉郁冷漠的表情。讓她愈看愈心寒。

    切過蛋糕後,今天的婚禮總算完成了,積累的緊張、沉重的壓力再加上啟鵬那彷佛無所不在,同時亦讓人覺得無所遁形的逼視。在在令碩人有快要承受不住、瀕賜朋潰的恐懼。

    “來,美麗的新娘子,喝杯我特地為你調制的提神飲料。”

    “駱司奇!”碩人又驚又喜的輕喃出聲,並接過他遞來的七彩飲料。“這是什麼?”

    “利用一些比重不同的果汁和酒所調配出來的‘彩虹彼端’,”依舊是一身黑,只是今天換成了正式大禮服,使他看來少了幾分漂亮的邪氣.多了幾分迷人的帥勁。

    “你應該知道西方人的這個譬喻吧?彩虹的彼端,往往就是代表一切願望呈現的金銀寶罐。”

    “謝謝你的祝福,”碩人聽懂了。“怕就怕我的彩虹彼端,只會是幻滅與空虛。”

    “嘿,”司奇不以為然的說:“艷麗至此的新娘子,怎麼可以有這麼灰澀的思想?喝了它!碩人,我跟你保證,只要你肯用心,在彩虹彼端等待你的,一定會是啟鵬的真——”

    “嘿,”啟鵬的突然現身和拍肩招呼,不但打斷了司奇的話題,也讓碩人渾身一震,差點松掉了手中的水晶杯。“我請你來觀禮,可沒請你來灌我的新娘迷湯。”

    “見你擺了一桌好酒,一時技癢,所以……”他攤一攤手,一派輕松的說:“而且,這只是一杯因為怕她口渴,憑靈感臨時調就的彩虹彼端而已,新娘子的‘迷湯’嘛,當燃要留給你這位新郎官灌,誰敢跟你爭這項特權?”

    目送他擺手離去後,回過神來的碩人才發現手中的飲料已被啟鵬拿走。

    “來吧,碩人。”他扣住她的肘彎說。

    “要去哪裡?”她反射性的叫道。

    “去演最後一幕戲給所有的來賓們看,”他的笑容中沒有一絲的暖意,並逕自將她往場中帶。“你最好表現得陶醉一些,他們才會心滿意足的離去。”  

    還來不及問清楚他意欲何為,啟鵬已經用行動給了她最直接的解答。

    他將她猛然住懷中一帶,隨即在眾人的起哄叫好聲中,牢牢覆住她的雙唇。

    他那迥異於前兩次,更加粗暴,甚至帶著點懲罰意味的親吻方式,令碩人迷惑且震驚,他卻還更進一步的連調適的余地都不給她。便強迫她輕啟唇瓣,毫不留情的恣意輾轉吸吮。

    碩人在三剎那間如墜冰窖,胸口仿佛被堵進一大塊沉重無比的巨鉛。腦門亦轟然作響:不!不可能上這絕不是真的,我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為什麼反而會有惡夢仿佛才正要開始的感覺?

    在他益發吻得深入,在她益發恐懼,意識到自己也許錯了的愕然中,刺痛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溢出了她緊閉的眼眸。

    於是啟鵬便將大家以為羞不可抑,覺得委實令人憐愛的妻子緊鎖在胸前,並朝佇立於前方的程勳露出得意的笑容,而程勳鏡片後的雙眸,則首度對他進射出極之不滿的怒火。

    很難想像這四下靜悄悄,只有蟲聲唧唧的地方,竟會是全台灣的首善之區,若非身上的薄紗睡衣一再提醒著她眼前的處境,碩人真會有又回到了山上的錯覺。

    山上?碩人暗笑自己的癡妄,三樓這類似總統套房,包括臥室、客廳、書房和視聽室在內,自成格局的主臥房,豈是她中橫山上那間簡陋的宿捨能夠相比的?

    此山非彼山,這裡的豪奢和那裡的儉樸豈可相提並論?啟鵬的富有程度,顯然要遠在她原先的認知之外。

    置身在這如皇宮般的華宅中,帶給碩人的感受,與其說是驚愕,還不如說是困惑來得恰當。

    在客人散盡,一室寂然的新婚夜裡,碩人心中不禁悄悄浮現一個僅被壓抑,卻不曾消失的疑問。

    余啟鵬為什麼要娶她?

    沒有錯,論家世、外表、長相、年紀、背景,她都並非配不上他,可是話說回來.她卻也不是他所能要求的最佳選擇。

    多少政要的名媛,多少世家的淑女.在今天這個即便已是他結婚的日子裡.猶不肯死心的在他面前爭奇斗艷、大拋媚眼。

    她的丈夫,根本就是個身價奇高,堪稱黃金的,不,是位鑽石單身

    漢。

    碩人心中滿滿的淨是問號,可是每一個問號卻又都得不到答案,

    讓她覺得自己像透了迷宮裡的老鼠,也像極了柵欄裡的困獸——

    “在想什麼啊?我的新娘。”啟鵬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嚇了她一大跳。

    “沒………沒在想什麼。”回頭看洗過澡後,換上浴袍的啟鵬一眼。碩人頓覺室內的空氣稀薄起來,連忙低下頭去,用指尖在膝上的睡袍處畫起圈圈。

    啟鵬的心中卻掠過一陣輕蔑:尹碩人,如果今天馬嘉竣還在,你們說不定連孩子都早已生下,還在我面前裝什麼清純可人呢?

    而如果馬嘉竣還在………他余啟鵬又何必對馬進興那個老人,和尹碩人這個女子出手?

    當年父親和大哥慘死的畫面驀然浮現心頭,讓啟鵬僅存的一絲柔情霎時逸去無蹤。

    女人嘛,打從前妻田薇妮死後,對他來說,便都只是玩物而已,不同的地方,僅僅在於把玩時間的長短。

    尹碩人應該不是那種他很快就會玩膩的女人,因為她的身分特殊,長相也很特殊。

    她是馬進興視同己出的乾女兒,馬嘉竣生前的情人,知道她被他刻意玩弄折磨。而且除非他覺得厭倦了,否則她永遠都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馬進興一定會非常、非常的痛苦,甚至比自己遭受折磨。還要來得更加難受吧?

    對!他從來沒有斬釘截鐵的答應說要一笑泯恩仇,要忘掉馬進興所加諸在他家人身上的創痛,他只答應“考慮”。  

    而他考慮過後的結果,就是要加倍的索回,即便連帶傷及無辜,亦在所不惜!

    再說,尹碩人真算得上“無辜”嗎?

    堂堂一個立委的女兒,大學還沒念完,便自願輟學到偏遠地區去服務,聽來似乎很清高,但背後真正的動機呢?

    她不要利,難道不足因為她本來就已經身在一個並不缺錢的家庭中?

    利她不要,那麼名呢?長久以來的辛勞,難道完全沒有沽名釣譽的嫌疑?

    而小利打不動的她,碰上他大杷大把砸下的鈔票,不照樣乖乖的俯首稱臣?

    唉,當真是太陽底下無鮮事,容或高低有別,她仍然不是沒有價碼的非賣品。

    他想要她,除了她身分特殊,可以充做他復仇的工具之外,還因為她長得………

    啟鵬斂聚眼神,走到她身後坐下,並輕輕按住她的肩膀說:“忙了一天,你餓不餓?”

    他呼在頸後的熱息,讓碩人體內起了一陣莫名的騷動。“不………不餓。”

    顫抖的聲音和身軀,帶給啟鵬的卻是一股異樣的滿足,看來這游戲真如他幾個月前跟司奇說過的,是愈來愈好玩了。 

    於是他一邊讓她按摩肩膀,一邊繼續低語:“怎麼會不餓呢?在我印象中,你好像什麼都沒吃。”

    “我………”她聲如游絲。

    啟鵬為了聽清楚.索性貼到她頰邊去。“你說什麼?”

    “我說反正我沒什麼胃口。”

    啟鵬微一使力,碩人便往後倚進了他懷裡。雖本能的想掙脫坐正。卻反而被他攬住腰,抱得更緊。

    “碩人,你在害怕什麼?怕我嗎?”

    “不,”她稍稍側過身來,臉就偎在他的頸邊說:“我為什麼要怕你呢?”

    柔軟的身子,輕囀的耳語,啟鵬赫然發覺自己心中竟悄悄湧現本不該有的渴望。

    “為我接下來想對你做的事。”對,千萬別忘了娶她的本意,除了當玩物、除了做工具之外。她什麼也不是!

    接下來想對她做的事?碩人臉龐一熱,就偎得他更緊了。

    他們已經是夫妻了,無論剮認識時,她對他有多深的不滿.也不管他們的上一代有多少牽扯不清的過節,他們畢竟已成連理,或許自己應該從此刻開始善盡伴侶的本分,兌現她曾對自己許下,要努力成為他的好妻子的諾言。

    心意一決,碩人便鼓起莫大的勇氣,閉上眼睛,壓抑滿心的羞澀。怯生生的吻起他浴袍前襟敞開處的胸膛。

    技巧不壞嘛!啟鵬仰起頭來,任由她一路吻上頸側,搞不清楚在“享受”之余,為什麼還會感覺到一絲仿佛愈來愈形明顯的惱怒?

    是誰讓她通曉這些事的?啟鵬拂開了她肩上的睡袍,撫著她吊帶睡衣外的圓潤肩頭想。

    碩人的雙唇已來到他的耳後,他強烈的陽剛氣息令她暈眩,為什麼他還遲遲未見反應呢?難道他看不出她的生澀?

    算了,管她是從哪個男人身上學來這些的!反正她是他花錢買來的一個玩具,就這樣坐享其成,又有什麼不好?

    於是啟鵬化被動為主動,身子往前一彎,便把她推倒到床上去,隨即吻住了她嬌艷欲滴的雙唇。

    這一個多月來,為了在最短促的時間內,籌辦出最完美的一場婚禮,他們甚少單獨見面,每次碰頭時,身旁又總有一大堆談論婚禮細節瑣事該如何安排處理的人在,所以別說是談情說愛了,連獨處聊上兩句體己話的機會,也幾乎全部掛零。

    但他們之間原先談的,本來就是銀貨兩訖的交易,需要談情說愛嗎?

    帶著純粹享樂的心情,啟鵬吻起她來,便更加狂熱了,談情說愛可免,但縱情享受則多多益善。

    為什麼這個男人光是親吻,就能讓自己屢受震撼,根本無力招架呢?

    碩人的雙臂緊緊的纏上他的頸後,首次主動回應起他的吻來。

    摩掌的唇、交纏的舌、昂揚的熱情,不但讓碩人恍如置身在一團火球中,意識迷蒙,也讓啟鵬有暫時忘掉復仇的種種,把握此刻與她纏綿一番的沖動。

    這畢竟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啊!

    啟鵬的雙唇終於開始往下滑,修長一如藝術家的手指,更是已搶先一步的罩上她薄紗睡衣下的胸脯,輕輕愛撫著。

    這是………這是………碩人臉紅得更厲害,心跳得更急了,身在這個時代中,對於男女之事,她當然不會一無所知。

    但知道歸知道,和實際面臨,親身體驗,畢竟仍有段莫大,甚至還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的距離。

    在遇到啟鵬前,她所接觸過的唯一一位男性便只有嘉竣,但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所擁有的,一直是溫馨恬淡的純摯感情,手牽著手走一段山路,幾個溫馨的擁抱,幾次淡淡的輕吻,便已是她和嘉竣青梅竹馬歲月裡的全部記憶了。

    況且他走的時候,她才剛跨進二十一歲的成人門檻,嘉竣是個個性溫馴良善的人,常捏著她的鼻尖說:“小鬼,我在等著你長大呢。”

    如果他沒有勿匆撒手人寰,如果在她已經長大的現在,他仍在人世間的話,那麼他可會像如今把她扣在身下的啟鵬一樣狂放熱情、霸氣十足?甚至………老天!他竟已吻上了自己的胸。

    不,她相信即便嘉竣仍在世上,他所給予自己的,也絕對不會是這種令她亢奮難當的激情。

    一個問題驀然閃進她腦中,讓她赫燃瞪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上那繪成星空,栩栩如生,彷佛就像頂上開了天窗的壁畫看,並瘋狂的自問:而我真正渴望的,究竟是嘉竣那種清淡平實的感情,或是啟鵬這種風起雲湧的激情呢?

    她的思緒紊亂,但是她的身子在啟鵬老練的撩撥下,卻彷如脫韁的野馬,完全不聽她掌控的臣服於他的愛撫和親吻中。

    接著碩人便驀然興起反抗的念頭,她不要,不要在自己的心思仍混沌不清的情況下與他結合。不要在今晚交出最重要的自己。

    她要跟啟鵬說清楚,相信他也一定會諒解自己的心意。

    碩人的十指穿進了啟鵬濃密的發問,由於他大膽含住她胸前蓓蕾的舉動,讓她體內竄流著酥麻的感覺,剎那間碩人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推開他,或是牢牢的把他抱在懷裡了。

    “啟鵬……”她咿唔著。

    “嗯?”老天,她竟是如此的冷艷火熱,楚楚動人。“不要……”她在說服自己?或乞求啟鵬呢?碩人已經有點分辨不清了。“你心口不一。”吻完一邊,他隨即換上另一邊,猛烈的需索吸吮著。

    “啟鵬,我求你。”有那麼一剎那,碩人真想全面放棄掙扎,完全聽命於他,任他支配征服,但是殘存的理智卻固執的提醒著她:這樣做。對啟鵬、對自己都不公平。

    “求我什麼?”他赫然發現自己已有些按捺不住,想不到碩人竟能誘人至此。

    告訴他,碩人催促自己:告訴他啊,跟他說你還沒有准備好,說以前你從不曾經歷像這樣……“嘉竣他從來一”

    啟鵬原本幾已全部貼覆著她的身子陡然一僵,立刻撐起離開,臉龐也迅速罩上寒霜,兩眼更是冷冽如冰的盯牢著仍仰躺在床上,猶自迷惑的妻子看。

    “啟鵬……”碩人被他看得心底發寒,終於翻身坐起,並捉起睡袍來掩住薄紗後若隱若現的胸脯。

    “你看清楚了,碩人,我是你的丈夫余啟鵬,不是你那屍骨已寒的初戀情人。

    “啟鵬,你誤會了,我只是想——”,碩人慌張的開口,卻沒有機會把話給講完。

    “搞不清楚情況的人是你,碩人,再看清楚!這裡是我的家、我的房間,”伸手往前一指,他加重口氣強調:“我的床,而你,則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不是妻子,只是……女人?

    承受著他憤怒的逼視,碩人只覺得自己一顆心正不斷的往下沉去。

    “我不知道你剛才令人銷魂式嬌吟著求我,是想要求我什麼?”不顧她黯然的表情、受傷的眼神,啟鵬繼續滔滔不絕的往下講去:“也沒什麼興趣知道,套句你先前所講的話,我已經沒有胃口了。”

    這是一對剛剛才結婚,而且讓外界又妒又羨的夫妻,理應出現在新婚夜中的談話嗎?

    碩人突然有尖聲大叫的沖動,只得拚命咬住嘴唇,不肯再在他面更加的失態。

    “但有件事你最好給我牢牢的記住,那就是睡在我的床上時,我的女人心裡頭只能想著一個男人一我,”她的臉色愈蒼白,他的指責便愈流暢,有種快意恩仇似的亢奮。“懂了嗎?碩人,我不要在我床上睡著三個人,無論是實質存在的,或心裡想像的,都不要、都不准。”

    碩人忍不住自齒縫中擠出話來說:“齷齪、無恥。”

    “是嗎?”他不怒反笑。“可你幾分鍾前還直在我懷中扭動著求我哩,其實你我都很清楚,你想求我什麼,對不對?”

    她的心中沒了怒火,只餘悲涼,足她自己做的選擇,不是嗎?但她嫁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惡魔啊?

    “放心,我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求你了。”

    “是嗎?話不要說得太早、太絕,碩人,”突然俯下身來,狠狠捉住她的下巴道:“你會求我,你一定會再求我的.不過如果要我答應你,在求我之前,記注,最好先把其他男人的身影都排除掉,知道嗎?”

    碩人用力掙出他的掌握,往後退至大床中間。

    啟鵬已經完全恢復一貫的冷漠,他直立挺拔的身子,就好似她一輩子也掙脫不開的龐大陰影。“而在你肯定自己能夠做到床上只有我們兩人之前,我不會再重復方才的蠢事,我會耐心等你……”他故意頓了一下再說:“求我。晚安了,我的新娘。”

    “碩人,我看你從開飯後到結束,都沒吃多少東西,怎麼回事?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程勳關切的問道:“或是結婚兩個月來,你仍然吃不慣“皇宮”裡的伙食

    皇宮?即便只是程勳一句醬通的嘲譴,仍讓碩人暗自低喃:皇宮?不,這裡根本就是一座用金錢所堆砌起來的監牢,而我則是那位永遠都休想重見天日的囚犯。

    “你別操這麼多心嘛,程勳,我怕胖啊,現在哪個女人不流行讓自己成天都保持在半饑餓狀態呢?今天啟鵬以碩人生日為由,邀宴岳父盥她堅持加上的程勳,在盥娘家人難得相聚的時光中,碩人實在不想訴苦掃興。

    其實話說回來,她又有什麼苦好訴呢?沒錯,在婚後這兩個多月裡.除了陪啟鵬出席兩、三次社交晚宴之外,她幾乎就像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天天都待在家裡頭。

    但她並不感覺家居生活沉悶,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她個性本來就恬淡,再加上余宅與其說是座外人口中的“城堡”,還不如說是座收藏品極豐的“博物館”。

    啟鵬收藏了不少中西出土的文物和名畫,這項雅好,應該跟他那位本身即為知名畫家,不過時至今日,碩人尚未得以一見的母親有關。

    而一般大眾,對於她的深居簡出,恐怕都以為是她跟啟鵬仍在新婚燕爾期間,所以寧可侍在家中,多享受一下“兩人世界”的緣故吧?

    又有誰能夠明白個中的真相呢?明白他用炙人的凝視、挑逗的親吻、溫柔的關愛和得意洋洋的:“求我,碩人,只要你開口求我。”加諸於她的折磨?

    叫她如何求他?在他面前,她還不夠狼狽嗎?

    “你別聽她瞎說,程秘書,我想,碩人是想留些肚量吃蛋糕吧?今天畢竟是她的生日,對不對?”程勳還來不及說什麼,啟鵬已經走過來,環住了她的肩膀說。

    “是啊,”碩人馬上順著他的話尾,改變話題:“有啟鵬的‘照顧’,你還需要擔心我什麼?倒是你從今以後,身負大任,才格外需要注重飲食營養和日常的規律作息。”

    剛剛在餐桌上,進興已跟女兒女婿正式宣布將全力栽培程勳做為他在政壇的接班人,這件事雖早在碩人的預料期待中,但思及從政的漫漫長途,她又不禁即刻為程勳擔起心來。

    “你說得一副活像我已經當選的模樣,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怎麼曉得後援會那批人就一定也會支持我?所以啊……”程勳轉而對啟鵬道:“我看我們還是先切蛋糕好了。”

    啟鵬點了點頭。“然後拆禮物,我希望碩人會喜歡我為她所精心挑選的第一份生他們一起往進興已在裡頭品茶的偏廳走去,程勳說:“她一定會喜歡的,就算你今年挑的,不合她的意好了,那也沒關系,反正你們還有長長的一輩子,你大可慢慢的討好她,是不是?余先生,更何況根據我的了解,要討好碩人.其實並不是件太難的事。”

    碩人發現自她婚後,啟鵬和程勳在相處時,好像就比以往融洽得多。這算是她這段婚姻的一項額外收獲嗎?

    然而勾住丈夫臂彎的她,腦海裡為何只迥蕩著程勳方才所說的一句話呢?“長長的一輩子”,她跟啟鵬還有“長長的一輩子”,應該是普天之下,所有夫妻認為理所當然的一個道理,但聽在她耳朵裡,為什麼只覺得膽寒?難道說,她不期盼與他自首偕老?

    走進小偏廳,碩人才因裡頭不只父親一人在,而覺得有些不解時,那位年約三十出頭的男人已突然起身沖到她眼前來,並貿然捉住她的手叫道:“薇妮!薇妮!”

    碩人大吃一驚,反射性的便往啟鵬身旁倚去,而他則在其他人的愕然聲中,沉著的拉過妻子,再擋住意欲向前的程勳,並向岳父擺手示意無妨,最後才拍拍陌生男子的肩膀說:“秉宏,你認錯人了,她不是薇妮。”

    “但她的五官和長相分明是——”那帶著點脂粉氣,卻並不讓人覺得陰柔,只覺斯文秀氣的男人臉上已幾無血色。

    啟鵬一口打斷他,正色道:“她是我的妻子,姓尹,名叫碩人,尹碩人。”

    “你的……妻子?”

    在面面相覦間,碩人只覺心中又多了個謎團,連丈夫對秉宏所做的介紹,都只在耳邊嗡嗡飄過,僅聽了個大概。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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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9: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為了出席風雲證券集團的尾牙宴,碩人特別訂購了襲香檳色的淡雅連身洋裝,外披長垂及地同色透明紗肩,然後把長髮挽起,在腦後盤了個簡單的法式扭卷,再戴上成套的珍珠耳環與項鏈。

    這套首飾是啟鵬前些日子送她的生日禮物,無論他對她有多深的誤解,在幫她挑選飾品上,倒是頗知她偏愛簡單大方款式的習性.從結婚戒指到生日禮物,都沒有讓她失望過。

    為免來回奔波,浪費時間,碩人堅持啟鵬不必特地再趕回來接她,看看時問已經差不多了,便請司機送她到風雲去。

    當車子開抵那矗立於商業中心的十層大摟前時,碩人才想到這還是她首度到丈夫的公司來,於是便臨時推翻了坐在車裡等他的計劃,吩咐司機讓她下車。

    「碩人!」乍見由大哲護送進來的妻子時,啟鵬的表情有些慌亂,也有些驚喜。「怎麼上來了?」

    望著為搭配服裝,刻意畫了個淡藍眼影,薄粉淡妝的碩人,啟鵬一時之間竟有驚艷悸動的感覺,心中且隱隱浮現一抹驕做:這個美得教人無法逼視的女人,是他余啟鵬的妻子。

    「上來接你,不好嗎?」向來便覺得無論男女,投人工作中時最美,啟鵬給她的感覺,果然也沒有例外;雖然在忙碌了一天後,他的領帶有點鬆。他的頭髮有點亂,連他一向精明幹練的臉龐,這時看來都有點疲憊,但碩人卻發現這樣的啟鵬,竟意外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或許她早就該過來一趟,過來接他下班,或者突然過來陪他吃頓中飯。證券、股票、交割……等等,她是都不懂沒錯,卻也不該就因而成為妨礙她對丈夫表示關懷的藉口。

    他對她並非全然的漠視,他們的婚姻也不是已經完全沒有希望,她應該體諒他對馬家多年來的偏見,應該主動改善他們之間的關係才對,當初下定決心嫁給他,為的不就是要化解王、馬兩家的糾葛嗎?

    怎麼她把這些最重要的事都給忘了?只因為他一些大男人式的霸氣作為與要求?

    碩人突然覺得自己好傻,覺得自己既固執又太小孩子氣,遂嫣然一笑的直接走到他跟前去。開始幫他整理起領帶來。「碩人?」他輕拉住了她的手問。

    她當然知道他想問她什麼,可是眼前意外顯現的氣氛實在太好,誰捨得拿來用在論道說理呢?

    「你不知道我是打領帶的高手嗎?以後每天早上出門,這工作就交給我來做,好不好?總裁。」

    他看過傷心的她、堅強的她、憤怒的她、怨恨的她,但無論是哪一種碩人,都沒有眼前俏皮的她來得扣人心弦。

    啟鵬原本因意外而稍微僵硬的心思與雙手,很快的就恢復活絡,馬上扣住她的手說:「請批照準,但不是從現在開始。」

    「不打整齊,你待會兒怎麼——」看他索性把領帶拉開,碩人不禁驚呼一聲:「唉呀!啟鵬,你在做什麼啦?」

    「在讓自己輕鬆一些,好跟把春天穿在身上的你溫存啊!」啟鵬把她拉到椅子前來,夾在雙腿間。

    碩人飛快的瞥了一下門,漲紅了臉道:「啟鵬,不要鬧了啦,待會兒你公司裡的人若是突然進來——」

    「沒有我召喚.他們誰敢不請自入?」啟鵬已俯過身去,把臉埋在她的胸前。「你不但看起來像春天,連聞起來都像春天,」說著便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好香、好甜、好誘人。」

    碩人被他溫熱的鼻息逗得渾身發軟,雙膝無力,兩隻手只好趕快攀上他的肩膀。「你再這樣。我都快站不住了,啟鵬。」

    「站不住就別站。」本來在她背上腰間摩挲的手掌住臀下滑去。再微一使力,碩人便依他所願的跌坐進他懷裡。

    「別弄亂我的頭髮,別弄皺我的衣服。」碩人一邊要留心妝扮.一邊又得應付他調皮的十指與雙唇。

    「不巧我正好喜歡看你散發垂披的模樣.」他貼在她耳畔低語。並佐以不停的啄碩人的雙手本來是準備要抵住他的胸膛,這時卻赫然發現「它們已解開他襯衫的扣子,並撫上那光滑結實的肌膚了。

    啟鵬顯然很滿意於她那雙玉手的表現。「瞧,你十根手指要比你誠實多了。碩人的心中浮蕩著模模糊糊的情愫,難道說………難道說………可能嗎?或許打一開始,她便已經——

    啟鵬罩至胸前的手,讓碩人無法再清醒的思考下去,但有件事她卻還牢牢的記得。「不要,啟鵬,你再這樣……不,是我們再這樣胡鬧下去,就別想參加尾牙了。」

    誰知道啟鵬聞言竟欣然贊同道:「和你這道佳餚比起來,尾牙宴算什麼?我們乾脆缺席算了。」

    「不成啦。」碩人覆住他的手背,明明是想要拉開他的,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不要跟我爭了,」他加強手勁,感受她由嬌嫩轉為硬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餓』?」

    這個吻迥異於以往,啟鵬首度向碩人展現了他真正的溫柔,先是輕輕的啄點。接著在她按捺不住渴望的輕啟唇瓣後,馬上密密實實的封住,再以唇舌發動猛烈的攻勢。直吻得她嬌喘連連。

    於是最後在雙唇疊吻的空隙間,碩人終於依憑著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呢喃道:「求你………啟鵬,求………求你………」

    「求我什麼?」

    「求你不要再………再折磨………我……」

    「你這個殘忍的小東西.天知道是誰在折磨誰?啟鵬用力抱緊她.就好像恨不得能立刻將她嵌進自己體內去似的。

    「我們………真的可以缺席?」

    啟鵬笑道:「你還需要我更進一步的『說服』你嗎,」

    「那——」

    突然響起的叩門聲,打斷了所有的旖旎遐想,碩人滿面飛紅,不知所措,所幸啟鵬立即將寬大的皮椅一轉,形成背對門口的角度。「誰?什麼事?」

    「余先生,」大哲站在門口處,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他仍猜測到自己可能打斷了什麼,有此預歉,又難掩欣喜的說:「大家已經依您所囑,提早一小時下班,開始趕往飯店了,您是不是也要動身了呢?」

    「大哲,你先走,順便通知司機一起去。」

    「那您跟夫人?」

    「我親自開車送她過去,把賓士留下來給我。」

    「是,余先生。」

    等門關上的輕悄聲音傳來之後,碩人才敢吐出憋了半天的大氣.也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大膽,不禁羞澀到連頭都不敢抬的地步。

    「碩人?你還要在我懷裡躲多久?」啟鵬帶笑的聲音傳來。

    「都是你不好,緊纏住人家不放。」為了掩飾羞赧,她只得耍賴道。

    「對,都是我不好。」想不到他會一改愛與她抬槓的習慣。連聲應道:「但誰教你今晚要打扮得如此秀色可餐呢?」

    碩人抬頭瞥見他那讓自己覺得陌生的輕鬆表情,突然覺得鼻頭一酸:早知道放下身段,可以換來他的坦誠相待,自己又何必那麼固執,害彼此多受了那麼久的冤枉罪呢?

    而俯視著她的啟鵬,也覺得自己的心情如在波濤中搖晃的小船,娶她真是只為了單純的報復嗎?如果是,何以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已彷彿愈來愈能影響他,令他對她愈來愈在乎呢?

    「碩人。」

    「嗯?」

    「碩人,」啟鵬靠回椅背,仰頭歎笑。「我的天啊,碩人。」

    她用指尖在他已全部敞開來的胸膛上輕輕畫著。「什麼嘛?」

    他拉住了她頑皮的小手,雙目再度炯炯的盯住她看說:「算了,尾牙我們不去,這就直接回家。」

    「不可以啦!',碩人急道:「不可以——」

    「對。」啟鵬見她著急的模樣,玩興不禁更加大起。「是不可以等那麼久,萬一塞車,豈不掃興到極點,反正現在同仁們都趕往飯店去了,我們更可以放心的繼續方才被大哲打斷的——」

    「啟鵬!」碩人駭叫。

    「逗你的啦!」啟鵬大笑道:「瞧你急的。」

    「你很愛看我出醜是不是?」碩人因在短短的時間內,嘗盡怯、急、羞、喜、驚、甜的種種滋味,剎那間理不清思緒,緩不過心情來,競因而紅了眼圈,一雙拳頭也忍不住的往他胸前拋去。「我討厭你,討厭你,你最討厭了!」

    啟鵬馬上用兩手扣住她兩個手腕!同時輕輕吻住了她所有的嬌嗔。而碩人也在象徵性的抗拒兩下後,便徹底的依從起他彷彿永遠也得不到饜足般的需索。

    良久以後,啟鵬才放開她,確定她眼圈的紅暈已全部退去。「展現你的手藝吧,余夫人。」

    「手藝?」碩人整個人仍然恍在雲端,尤其是「余夫人」那三個字,更是聽得她飄飄然。

    「自己剛剛不是才毛遂自薦過嗎?難道你要我就這個樣子去主持公司的尾牙?」他指一指胸前。

    碩人的臉已紅到不能再紅的地步,坦白說,她還真怕了丈夫的老練,擔心自己的青澀會愛成他眼中的笨拙,乾脆不發一語,老老實實的幫他把扣子一顆顆扣上,再認真的打好領帶。

    馬進興既然有意讓程勳接棒,又表示要把手中握有的股權全數轉移到碩人名下,也許他就應該忘掉過去的一切,展開新生活?

    如果他把這個決定告訴母親,從頭到尾反對他報復的她,是否就願意回來與她口中:「可憐的犧牲品,我不回去,不忍心面對那個象徵著你的殘忍的女孩。」的碩人見面了呢?

    啟鵬覺得自己的心頭驀然一鬆,這是意味著他的確該做那個決定,把全副的心力轉投注在「風影海」計畫上?

    「好了,總裁,你看看滿不滿意?」碩人的輕聲詢問將他喚回到現實中來。

    「現在幫我穿上的,今晚也得負責幫我脫掉,我才會滿意。」他只顧著看她,並輕撫她那口紅幾乎已全被他給吻褪的雙唇說。

    她則嬌嗔著他,一鼓作氣道:「剛剛………我不是已經求過你了。」

    「你確定?」他拉住她的手,按到自己胸前來,讓她感受那猶自奔騰的心跳,想要得到她更進一步的保證。

    但以為他另有所指的碩人,卻不免為自己必須向丈夫吐露過去雲淡風輕式的感情,而有些怨慰起來。

    「我是你的妻子,絕不會做出任何有辱於你們余家門風的事——」

    「噓,」啟鵬聽出端倪,立刻中途插進來打斷她說:「如果我跟你說,一切都只是因為我自信心不足,深怕我永遠都得跟一個已經離去,已經幻化成你心目中完美典型的人爭寵,所以才會有那麼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行動,那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語,你是否就肯考慮忘掉那一夜的種種?畢竟他是你這六年多來始終惦記不忘的人,不是嗎?你能因為我的介意而怪我嗎?」他瞅著她看,再壓低聲音補上一句:「你捨得嗎?」

    在這段話裡,啟鵬像是說了許多,又像是什麼重點也沒提到,而且若要談論「過去的影子」,他的資歷豈不是要比自己的豐富,她甚至還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但是有必要把好不容易得著的甜蜜時光用來翻帳、挖瘡疤嗎?

    望著丈夫那顯示忐忑心情的眼光,碩人即刻告訴自己:不,管他過去的生命中曾有過多少個女人,都不重要了,她是他現在的余夫人,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她決意向啟鵬吐露心聲,便把他那張即便不在跟前,也老浮現在自己心中的俊美臉龐攏在雙掌間。「我當然會一直記得嘉竣。就像我也永遠都不會忘掉已經過世的母親一樣,這種感覺,也是我直到最近才釐清的,如果我肯更加實際一點的說,那麼便是嘉竣今日若還在人世間,我們選的人生伴侶,是否就一定會是對方?可能性恐怕並沒有大家,甚至是我自己過去所認定的高。

    「況且,」她吻了下他仍撫在唇邊的手指,笑厭如花。「你又怎麼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感情空白,不是因為生命中那個最最重要的人遲遲尚未出現的緣故?」「碩人,」啟鵬猛然將她拉靠回自己胸前。「你是在告訴我『什麼』嗎?」

    「你有一輩子好聽我嘮叨哩,就怕以後你反過來嫌煩。」一輩子?嗯,現在這個字眼聽起來再也不像程勳那晚說時那麼刺耳了,連白頭偕老都成了可以期待,並由衷盼望的遠景。

    「我只怕你老是悶聲不響,像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裡似的。而且就算你嘮叨好了,我也有妙方可治。」

    「哦?什麼妙方?」

    「你要我現在就展現給你看嗎?我怕一旦再親上你那張彷彿塗上甜蜜的小嘴,咱們倆就哪裡也別想去了。」

    「你敢!」聽出他話聲中的得意後,碩人便索性敞開心懷,讓他得意到底的說:「其他的話,留待以後慢慢的說,現在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在你懷中的我,永遠都會是完完整整、一心一意,只屬於你一個人的,再也……不會有第三者。」

    啟鵬眼中的炙熱光芒,已彷彿要燒融了她似的。「口說無憑,我等著你今晚在我睽違已久的主臥室裡證明給我看。」

    碩人嬌羞無語,只偎得丈夫更緊,不料他卻突然拍一下她的臀側說:「你去補個口紅,我們也應該出發了。」

    「口紅我待會兒上車再補,倒是你臉上這些唇印………」碩人掏出手帕來一邊笑著。一邊幫他擦掉。「我可不想免費提供餘興節目。」

    「是恩愛的證明啦,走,去轉個圈後。我們就回家。」

    既然是風雲的尾牙宴,總裁哪有可能轉一下就走?但他們夫妻間的親密感,卻已是再怎麼極力嘗試掩飾,也壓抑不住的事實。

    碩人馬上就發現丈夫像塊磁鐵,牢牢吸住了她,讓她的眼光不停的跟著他流轉。

    而啟鵬夾菜、耳語不斷的種種小動作,更讓全體同仁大開眼界,認為外界有關於總裁夫婦並不和諧的傳言。全都是與事實不符的空穴來風,甚至是惡意中傷。

    「啟鵬,」望著對於前來敬酒的屬下,全部來者不拒的丈夫,碩人忍不住勸道:「少喝一點嘛。」

    「放心,我的酒量很好,只是平常不好杯中物而已。並不表示我就不能喝。」

    「但是——」碩人實在不放心。

    「該喝多少,我自有分寸。」啟鵬索性俯到她耳邊去說:「所以你休想以為自己躲得掉今晚的『證明』。」

    碩人面龐一熱,很想嬌嗔兩句,但礙於大庭廣眾,只能藉由靈活眼波,向丈夫撒嬌。

    「大哲,我看你還是去幫我準備熱茶好了,免得我待會兒真的會被灌醉。」實在禁不起嬌妻的溫情攻勢,啟鵬只好吩咐他的貼身助理說。

    「余先生,我覺得您早就醉了,根本與酒無關。」

    啟鵬方才一愣.便大聲笑開:「說得好!我是早就醉了。今晚啊,但求醉臥美人膝。」

    此育一出,同桌的各部門高級主管隨即起哄笑鬧,羞不可抑的碩人只得藉故起身,轉進了洗手間裡。

    她將門鎖扣上,按著火燙的雙頰,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般陶醉甜蜜過,對於這段原本毫無感情基礎的婚姻,開始敢付諸期待。

    如果這才是啟鵬一直不曾展現的柔情層面,那碩人相信他們的未來必定能夠愈來愈順,她會更加努力,善盡為人妻者的職責,只要他們的感情深厚,當年馬、王兩家的恩怨.一定很快的就能完全化解於無形。

    就在她覺得心中的幸福已滿到幾乎要溢出來時,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個女聲,本來想推開門的手,便因而暫停了動作。

    這家飯店的洗手間位置隱秘,內部潔淨,且辟有供賓客小憩的休息區,而現在推門進來的這個人,顯然正是要利用這與外頭喧嘩隔絕的一角與人通電話。

    已在裡頭待了會兒的碩人知道其他兩間小室均無人,所以這裡等於只有她們倆,或許她應該趁現在趕快推開門出去。以免壞了外面那位小姐想獨處的希望,但——

    「太好了,你確定?嗯,當初以六十三點五元買進,共四百五十三萬兩千一百一十五股,本來就已經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股權了,現在你那邊再進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銀行就等於已在風雲手中。」

    聽起來像是啟鵬手下的女將再建了一功,那颯颯的英氣讓碩人不禁興起與她一見的念頭。

    「我當然知道價位會再繼續攀升,保守估計是一百零一點七元。不過馬進興手中的三百七十多萬股,早就答應以低於目前差不多九十元市價的七十元釋出。」

    是爸爸手中的股票!碩人聞言一驚,臉上的笑容亦隨之凍結。

    「條件?全都是總裁親自去談的,我並不清楚,但是,」她笑道:「程勳,你這顆被安在馬進興身邊多年的主棋,不會比我更不清楚箇中的玄機吧?」

    程勳?她有沒有聽錯?有沒有呢?

    「你說馬進興的女兒啊,有啊,出席了,而且和總裁一副鵝蝶情深的模樣,看得我們一夥曠男怨女們簡直就快要坐不住。」接下來不曉得對方說了些什麼,只聽得她的一陣嬌笑聲。

    一要死了,成天逗人家,誰不曉得你程勳在某方面的『戰功彪炳』?我才沒造你的謠,是那群小秘書說的嘛,」她尖起嗓子,嬌滴滴的道:「帥是一樣帥啦,但程先生可比總裁平易近人,甜多了!小心別膩死人,程勳」

    碩人開始覺得腦門沉重,全身發冷,像落在一個迷離幻境中。

    「一句話,你若肯追我,我馬上用掉我那根雞肋。」她又咯咯笑了一陣,才正聲道:「好了,不跟你扯了,你快快把股票拿到手,回國來覆命吧,我看最樂的人是總裁,也難怪他,人財兩得嘛,但你也功不可沒。」

    人財兩得?人財兩得?碩人額上開始冒出冷汗來。

    「放心,連風雲內這些股市中殺進殺出的悍將,都甘受總裁領導,何況是他的嬌妻?你若不相信,我幫你拍照存證好了,讓你看看余太太的小鳥依人貌,也順便看看能不能引護你對我展現一下男性魅力的興趣,看你有沒有辦法像總裁讓他老婆那樣,也令我滿臉沉醉,好像真的幸福得不得了。」

    接下來她又說了什麼,碩人已經都聽不見了,而等她稍微冷靜下來時,發現自己竟已置身在冷冷的街道上。

    謊言!

    全部都是謊言,說什麼考慮一筆勾消上一代的恩怨.什麼飽受自己的折磨,全都是騙人的謊言。

    還有程勳,自嘉竣走後,一直如父親的兒子,似自己的兄長的程勳,竟然是幫著啟鵬在怖局行事的人。

    是因為如今目的已達,所以他今天才會突然對自己柔情似水,款款相待嗎?

    天啊!她仰首向空.在心中叫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我又嫁了個什麼樣的惡魔?

    那開始飄下的冰冷雨絲,並沒有給予碩人任何答案,反而讓因離開洗手間,便直接踏出飯店,連披肩都沒折回去拿的她,更加像個無家可歸的人。

    「一點小錢,幫助孩子的一生。」

    碩人循聲望去,是有人在為失學兒童募款;不可思議吧?在實施九年國教經年的台灣,還有那麼多因家計貧困或破碎的關係,不得不輟學打工,以養活自己,甚至是家人的小孩。

    剛剛在洗手問裡聽到的那一串數字,驀然浮上心頭,多年的義工生涯,也讓她十分清楚像眼前這種弱勢團體,因人數不多,雖急切需要幫忙,卻往往引不起社會大眾的注意,募不到數目理想的款項。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古皆然。

    碩人想要表示點心意,這才想到皮包還放在啟鵬身邊的位子上。

    啟鵬!

    那兩個字甫在腦中浮現,碩人便覺得胸口一緊,像是被人追中似的劇痛不已,卻也因而撫上了那串珠鏈。

    於是她毫不遲疑的,立刻將顆顆圓潤的珍珠頸鏈與耳環解下,放到他們的桌面上,轉身便想離開。

    「這位小姐請等一下。」有個溫婉的聲音喚住了她。

    碩人馬上對那位穿著一套牛仔褲裝,眉清目秀,皮膚尤其光滑白哲的募款人說:「你放心,它們全都是真的珍珠。」

    「我知道,」她笑道:「謝謝你的慷慨解囊,但若沒有——」

    「之俊,什麼事?」一位身材高大,同樣穿著牛仔褲裝,長相英挺的男人走過來。關切的詢問。並聽之俊向他解釋情況。

    而佇立於一旁的碩人當然也早就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了端倪。「這樣好了,兩位,不如你們把住址寫給我,我回去以後,再補寄這套首飾的保證書給你們。」

    取過盛學文法律事務所的名片後,碩人就朝看起來賞心悅且,極其相配的那對男女點一下頭,再度邁步。

    「等一下。」這次換學文叫她。

    「還有什麼事情?」

    「小姐,你還沒有留下個人資料,收據也還沒拿。」

    「不必了。」碩人已開始朝騎樓外走。欲離開人群。「收據等你們接到保證書後,再寄給我就可以。」

    她隨即快步走進雨中,完全無視於之俊連聲的呼喚,以及學文轉身去拿來想要遞給她遮雨的傘。

    「她穿得那麼單薄,神色又不太對勁,學文,我看你還是把傘拿去給她,可以的話,順便送她回家去更好。」

    「哪有丟下自己女朋友不管,跑去照顧別的女人的道理?」

    「我拜託你好不好?」之俊輕推他一把笑道:「我和白修女她們還想再多募兩小時款,況且待會兒司奇也會過來幫忙,你若是送她回家去後時間太晚,那我們就各自回飯店裡見好了。」

    「什麼?你那風流倜儻.年輕瀟灑的小舅要過來?那不成.我更不能離開你半步。」

    「學文!」之俊笑著跺腳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但在我還沒有回來之前,不准你跟駱司奇說話喔。」

    然而疾奔追去的學文。卻只來得及看到碩人登上一部白色的「可樂娜」。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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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09: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啟鵬衝進家門時,碩人已經洗完澡,吹乾頭髮,並且換上舒適的休閒服了。

    「碩人!」

    「我在這裡,你用不著叫那麼大聲,我聽得見。」她本來是站在落地窗前觀雨的,聞言才走出大廳來,面對著他輕聲的說。

    「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悶聲不響,突然消失掉,害我嚇了一大跳。還請女同事到洗手間去找了兩、三次。」

    「我只是突然覺得不舒服,又不想掃大家的興,所以決定一個人先離開而已。」

    啟鵬犀利的眼神閃現著精光。「是嗎?那你現在舒服一點了嗎?」

    「好多了。」從進門到現在,碩人便不停的教自己冷靜,他們需要好好的談一談,她願意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只因為她憐惜啟鵬的過往,亦不願就此放棄他們的婚姻,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他肯提出合理的解釋,她就願意接受,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得先辦妥。「啟鵬,那套珍珠項鏈和耳環——」

    「你拿給我,我直接鎖進保險箱就行了。」

    「為什麼要鎖進保險箱?」碩人望著他攤開的手掌說。

    「因為已經亮過相,短期內沒必要再戴,索性先鎖起來。」他的態度客氣而疏離,像是今天傍晚的一幕從不曾發生過似的。連帶著讓碩人的一顆心也漸漸不平起來。

    「你順便跟我到貯藏室去看看,我把開鎖的方式教給你,以後你想拿什麼,就可以自己打開保險箱拿。」

    碩人既不動,也不語。

    「項鏈和耳環呢?」啟鵬朝她走過來,碩人突然從他陰沉的臉色中,察覺到氣氛的不對,他………早就猜到東西不在她身上了,他怎麼會知道?這個問題令碩人即刻遍體冰涼起來。

    「你早就跟他約好了,對不對?」

    「你說什麼?」碩人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問,搞得滿頭霧水。

    「你早就跟施秉宏約好今晚見面,好不容易從我身旁溜走後。便立刻跳進他車裡;不,碩人,或者你的本意就是要他等,先把我逗得心癢難耐,再讓他等得坐立難安,結果他一定表現得很火熱吧?我猜珍珠項鏈八成是被他給解下,或是給扯散的,乾柴烈火,迫不及待.同時周旋在兩個男人間,同時讓兩個男人為你神魂顛倒,感覺很過癮吧?如果你天性如此放蕩,為什麼還要在我面前故作清純狀呢?」

    從認識到婚後,屢次嘗試,屢次失敗的揮掌,這次竟因啟鵬盛怒,而成功的甩了他一記耳光。

    「卑鄙!下流!」碩人摀住了嘴,嚥下了難捨的道歉。「施秉宏只不過湊巧碰上我,送我回來而已。」

    「是嗎?我發現你不見的時候是八點二十分,而門口守衛說你是在半小時前的九點五十分,才由施秉宏送進家門的。在這至少一個多鐘頭當中,你們做了什麼?」火辣辣的左面頰,讓啟鵬益發口不擇言起來。

    她已不想解釋之前的捐獻,心情也無法再如她先前所願的維持平靜,更留意不到他在激動間的失言。

    「談話,聊天,你那骯髒的腦子大概無法想像男女之間還可以僅僅是說說話而已吧?」

    在這一刻間,她突然好恨他,恨他讓她滿心悲憤,恨他讓她一下子上雲端、一下子下土泥,恨他讓她見到人性陰暗、卑劣的一面,恨他、恨他讓她如此的恨他!她當然知道啟鵬一定也已經從她的表情中,讀出了她熊熊的恨意。

    「哦?」從原本的擔心、不解,到此刻得知她由誰送回來的震怒,啟鵬其實也已經沒有辦法保持冷靜,更將先前與她之間的甜蜜溫馨忘得一乾二淨。「我倒很有興趣知道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聊你的前妻——田薇妮。」

    啟鵬聞言,霎時白了一張臉。

    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在去世近十年後.仍然深深的影響著她的丈夫?碩人的心情因目睹啟鵬的表情而益發複雜起來。

    「意外嗎?」她放低了聲音說:「就只是聊你兩次的婚姻,他說打從你回國接掌『風雲』起,你們兩個老朋友便不曾再見過面,兩個月前他得知你再婚的消息。實在忍不住好奇,才會返國一探究竟。」

    「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啟鵬冷哼道:「誰不曉得他工請自來,根本就是想打你的主意。」

    碩人倒抽一口冷氣。「他說了竺夜的好話,說你和田薇妮人間難得一見的神仙眷侶,說當已懷孕三個月的她死於遊艇爆炸的意外時.所有的人都以為您妻子再也振作不起來,至少再也不肯敞開心房。接納男女情愛了,所以看到我們在一起時。他才會那麼為你感到高興。而你卻反過來抹黑他?啟鵬。他是你的朋友啊!」  

    「如果施秉宏也能稱得上是朋友,那我余啟鵬就不需要敵人了,你最好馬上把他的胡說八道都給我忘個乾淨,因為他說的全都是假話。」

    「你說的才沒一句真話。」碩人衝口而出道。

    「你說什麼?你寧可相信一個專門染指人家妻子的小白臉。也不肯相信自己的丈夫。」

    左一句打她的主意.右一句染指人家妻子。說得好像她真的已經出軌了的樣子,讓從不曾遭受這般羞辱與委屈的碩人終於爆發出來。

    「他說給我聽的事,你從不曾提過,我怎麼知道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你在田薇妮死後近十年才再婚,我只覺得你情深意重。一方面不願再勾起你的傷心往事,一方面也自私的想與你展開只屬於我們倆的新生活。因此才會從來不曾問起她的事;但有件事,你卻徹徹底底欺騙了我,讓我忍不住要懷疑起你另外到底還對我撒了多少謊?」

    「我騙了你什麼?」

    「你敢說你沒指使程勳暗中騙取我爸爸的股票?」

    啟鵬的表情雖然維持不變,但一閃即逝的詫裡兼雜尷尬,卻仍然出賣了他。「事情並不像你所以為的——」

    他在解釋!既然需要解釋,便表示確有其事.否則依照他的個性大可以一口否認,而他竟然在試圖解釋。

    「我只問你有沒的這回事上不甘被騙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我爸爸那些銀行股是不是已經落入你風雲的掌中了?」

    「是的,那些股票確已進入商討轉移的階段,可是——」啟鵬心念一動,馬上停止解釋反問道:「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因為不願影響到那位女職員,更何況從頭到尾,她都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碩人面對這個問題。便只抿緊了雙唇,什麼都不肯說。

    「是令尊,對不對?人都出國考察去了,還不忘向你告狀訴苦?」

    「你怎麼不猜是程勳?」

    「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出賣了我,程勳依然會是支持我的人之一。」

    「他果然是你的狗腿!」碩人悲憤交攻的說。

    「你說錯了,我們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你利用他去我爸爸身邊臥底,算什麼好兄弟?為了騙過我,你甚至還讓廖大哲對他動手,這又算什麼好兄弟?」

    「你不會懂的,我只告訴你,易地而處,我也會甘心為程勳挨拳頭。」

    「我是不懂,」碩人受不了一再受騙的打擊,陡然尖叫遭:「不懂你為什麼要出爾反爾?不懂我都已經答應嫁給你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爸爸?你說啊!余啟鵬,你來告訴我,為什麼長得相貌堂堂的你,要盡做些惡毒的事?為什麼程勳那端正的外表下,又會有著一顆魔鬼般的心?使他不惜背叛我那長久以來,那麼信任他、愛惜他,現在還決定要提攜他的爸爸?」

    「因為馬進興從我父親手中奪去的.我都要從他身上加倍的索回。」啟鵬揮舞著拳頭數道:「權勢、金錢、聲望、乃至於,」他咬牙切齒的說:「生命。」

    「生命?」想到自己查閱得來的資料,和程勳所告訴她的細節,碩人的淚水不禁奔流得益護厲害。「太荒謬了!你真以為你爸爸跟你大哥是我父親害死的?」

    「我不只是以為而已,碩人,如果你跟我一樣,原本有個完整美滿的家庭,一個雖忙碌,但值得驕傲的父親,一個雖志趣不同,但讓你敬重友愛的哥哥,一個永遠以支持丈夫、疼愛孩子為先,臉上時時帶著溫婉笑容的母親,卻在十六歲那一年,遽然失去所有,那你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奪走這一切的元兇!」

    「官商勾結、利益輸送、賄賂關說的事,我承認也許都有,但後來的車禍卻純屬意外,你不能把那筆帳也算到——」

    「我能!」啟鵬一口喝斷她說:「我能!我能!你知不知道當時我爸爸已經有意退休,把為民喉舌的棒子交到大哥手中,實現他在從政之初對家母所做的允諾,說要帶她到處遊山玩水,寫生畫畫?你知不知道當時我大哥已有要好的女友,打算在來年贏得選戰後,便娶她進門?」

    他一步步逼進.她一步步後退,想要摀住耳朵,雙手卻舉不起來,只能透過淚水迷濛的雙眼,由著他不斷的質問。

    「調停過了,錢落人馬進興口袋裡,流言卻全部轟向家父,半年後。在一次深入山地鄉,瞭解當地貧窮落後的情形返家途中,車子翻覆山谷,我爸爸顱內出血,當場死亡,大哥肝臟、腎臟俱裂,卻又多受了三天的罪,才閉上他那雙年輕的眼睛,醫生從他的血液中檢驗出大量的鎮靜劑成分,事後有當時同在鄉公所內的人指出,用過晚餐後.席間滴酒未進的家兄曾接受了一罐提神的飲料,以便連夜開山路返家。」

    他緩過一口氣來,深邃的眼眸中寫滿了傷慟。「碩人,若非親近熟悉的人送上的東西,家兄絕對不會隨便飲用。怪只怪當時年少的我突遭變故,忽忽若狂,曾經迷失了好一陣子,若非程勳和………總之.等我重新振作起來時,一切彷彿都已成陳年舊事,再來追查,不啻難上加難,可是由於我們的鍥而不捨,到底還是打聽出端倪來,你知道那罐飲料是誰拿給家兄的嗎?」

    「不………」雖然已猜到答案是什麼,碩人依舊拚命的搖頭。

    「很遺憾的。答案是:是,碩人,那個人正是——」

    「不!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終於摀住耳朵狂叫道。

    「你一定得聽,」啟鵬卻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拉開來說:「就是你心目中那又慈祥、又偉大、又無私、又仁厚的的父親,碩人,你聽清楚了,造成我們家骨肉乖離、天人永隔的人就是你的父親!」

    「就算真是如此好了,你們又為何忍心扯我下水?雖說父債子還。也不是沒有的事,」碩人一張俏臉早已慘自如紙,毫無血色。「但你怎麼狠得下心來,程勳又怎麼會允許你這麼做?」

    「他不是沒有試圖阻止過你。對不對?」啟鵬可以感覺到自己額上青筋暴現。老天!眼見她受苦。並預見馬進興會因此痛不欲生,他不是應該得意才對嗎?為什麼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為什麼他會反過來覺得苦不堪言呢?這種心疼的陌生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對,程勳的確曾力勸過她拒絕這門婚事。「他又有沒有阻止過你呢?」

    「你說呢?那幾乎是我們相交二十年來,他差點首度跟我翻臉。」啟鵬的唇邊浮現一抹苦笑。「為了一個女人,」他搖了搖頭說:「碩人,坦白說,你的魅力還真不小。」

    在這一點上,程勳待她畢竟是仁厚的,然而對照於程勳的不忍,豈不更加彰顯了眼前這個男人的狠烈決絕?

    「那你呢?為什麼你沒有聽他的勸阻?為什麼不惜與他為了我而起衝突?為什麼堅持娶我?你明知道傷害爸爸,就等於傷害我了。為什麼還是連我,你都不肯放過?」

    依舊緊緊扣住她雙腕的啟鵬這時早已心亂如麻,為碩人的乍然得知股權轉移之事、為施秉宏的尾隨糾纏、更為跨出報復的第一步後,卻得不到意料中快感的惶恐。

    「因為我是個只講利益、不重情面的奸商,沒有附加利潤的生意,我向來不接。」如果繼續折辱她,他的一顆心是否就能重新得到安頓呢?

    碩人那在瘋狂奔流的淚水中突然綻放的慘澹笑容。看得啟鵬心頭一驚,就像挺立於狂風暴雨中的花朵,淒艷絕美。

    「我懂了,我明白了,余啟鵬,原來在你眼中,我只是一筆債務的外加利息而已.你好………」在急怒至慟交攻之下,碩人終於流失了這陣子賴以支撐的力量。「………好狠的心。」

    啟鵬瞪大眼睛看著她暈厥了過去,左手一挽,雙膝彎下,總算及時接住了她癱軟冰冷的身子。「不是的,不是的,碩人,已經不是了啊!」

    到底「不是」什麼,啟鵬尚理不出頭緒,而碩人更不可能給他任何回應,因為她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啟鵬馬上召醫急救看顧她的事,碩人是在隔天早上醒來以後才從管家日中得知的,此後十數天.除了遠遠看著他上車出門之外,夫婦倆便不曾再打過照面,反正屋子這麼大,要閃避彼此並不難。

    更何況從風雲尾牙宴後,碩人就一直把自己關在三樓上,幾乎不曾下樓,而啟鵬反正是自新婚夜開始,就把三樓全數讓給她的。在意圖和計畫全部說開後,他索性變本加厲的早出晚歸,夫妻關係可以說已經降至冰點。

    「太太,快過年了,您看家裡需不需要添購些年貨呢?」這一天,她見陽光難得露臉,便在丈夫出門後,首度下樓到庭院裡去曬太陽,而管家也立刻把握住機會詢問她。

    過年?什麼?竟然快過年了!碩人苦笑著想:我竟然連快過年了都不曉得,或者,我已經都不再關心了呢?

    「太太?」管家一臉關切的說:「是不是您的身子還不太舒服?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看您還是別在院子裡待太久。山上風大,您——」

    「我沒事,」為什麼她最需要的關懷,竟是來自僅有主雇關係的管家呢?.為什麼不是………算了,再想下去也於事無補,只不過會徒增傷感而已,碩人急忙接口道:「謝謝你,我真的沒事,已經全好了。」

    「那就好,不然看先生成天憂心仲仲的,我們也難過,您能好起來跟他一起過個好年,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憂心仲仲?為她嗎?碩人不禁在心中暗笑自己太傻,同時轉變話題問道:「以往家裡都是怎麼過年呢?」

    「先生沒有在這裡過過年。」

    「什麼?」

    「是這樣的,我以前是余先生的舅舅,也就是余靖雷先生夫婦的管家,不只是我,連司機、園丁、守衛等等,都是先生接掌風雲後,跟過來繼續幫他忙的人,但因為先生以前一直是單身一人,所以即使是兩年前搬進這楝大宅後,我們的工作也還是很輕鬆,先生他極少在家裡開宴應酬,逢上過年這類大節,也都放我們大假,因為他逢年過節,照例都飛到美國去陪母親、舅舅及舅母三位長輩過年。」

    「原來如此,那我看今年應該也不會例外吧?」屆時他飛去美國,爸爸和程勳也差不多應該結束訪美行程返國了,有些事,是否就應該乘機做個了斷?比如說她這段起因荒謬、過程心痛的婚姻?

    但為什麼方才動念,胸口便隱隱作痛呢?難道說她猶有眷戀,仍然難捨難棄?

    「是嗎?」管家難掩口氣中的失望說:「我原本以為先生結婚後的頭一個新年,會想要留在台灣過,順便把余先生他們都接回來熱鬧、熱鬧。」

    「這樣吧,我到山下去買些應景的花兒回來家裡擺,你看好不好?」碩人實在不想再繼續聽她提啟鵬的種種。

    「太好了,年味一濃,說不定先生就會改變主意了,太太,我這就去叫司機備車。」

    望著她興奮離去的背影,碩人跟自己說:打起精神來.我可以被擊倒,卻絕對不做逃兵;回國後的爸爸可能還需要借助她的堅強,她又怎能臨陣脫逃呢?

    「好巧,余太太.我們又見面了。」

    碩人自一盆水仙花中抬起頭來,秉宏的笑臉立即映入眼簾。「原來是施先生,你不就自做了?」

    「怎麼會?這花店本來就只是附設來招攬顧客用的,說不定你上樓後會看中某幅畫或某件雕塑品,那我這招放長線釣大魚不就可以幫我做成一筆更大的生意?」

    「難怪大家都說無好不成商,你還真是狡猾。」

    「我哪裡能跟啟鵬他們那種大手筆比?這是我們家族事業的一個小單位,反正我回國期間,閒著也是閒著,他們就捉我的公差。來吧,我們上樓,隨便逛逛也好。」

    是啊,就算急急忙忙的趕回家去,家裡又有什麼呢?不過是一室的空虛與寂寞。

    於是碩人便把選購好的各色花束及盆景交託司機先送回去,自己則跟秉宏登上二樓。

    「先看一看,再坐下來喝茶,如何?」他客氣的徵詢著。

    「客隨主便,就聽你的,」碩人在他的陪同下,慢慢走過這約七十來坪的藝廊,最後來到了一面以玻璃磚築起隔開的牆前。「這裡是……」

    秉宏搔搔頭說:「一些我個人的收藏品,沒啥稀奇。」 

    「不開放參觀?」見秉宏面露為難神色,碩人忙道:「對不起,是我唐突了。那我們現在去喝茶吧,我也真的有點渴了。」

    也來買花嗎?

    「不,我湊巧足賣花的人。」

    「你?」

    秉宏見她瞪大眼睛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怎麼?覺得男人不該賣像花這麼『柔性』的商品?」

    「不,不是.我完全沒這個意思。」施秉宏倒是有辦法把一件搭配白色長褲的淺粉紅襯衫,穿出貼合他溫文氣質的特色來,和四周圍的花團錦簇自然的融成一片。

    「並不璺每一個男人都像你丈夫那般雄才大略,善於馳騁商場呢。」  

    提到啟鵬.碩人神色不禁一黯,而這反應當燃沒逃過秉宏縝密的心思,不過他看著身穿寬大的乳白色針織上衣,下搭同樣寬鬆的橄欖綠長褲,頸上一圈粉橘咖啡色層的紗中,反成身上唯一明亮色彩的碩人,卻只說了一句:「我請你到我樓上藝廊附設的小鋪喝一杯花茶,好嗚?」

    碩人仰頭一一看。「原來你這是整體經營的藝廊,差點被你給唬住了。」

    「如何?肯賞光嗎?」

    「燦果我接受了你的邀請,」碩人稍微舉了下手中的盆景。「那我這筆生意,你「其實也沒什麼,」秉宏訕笑著說:「我猜你一定早就從啟鵬那裡得知這件事,我若還在這裡遮遮掩掩的,豈不可笑?來,請進,只是真的沒什麼精品,你可別見笑碩人根本沒聽懂他的話意,但「啟鵬」兩個字卻強烈得吸引住她的腳步,把她往上畏頭帶,秉宏的確沒有過度謙虛,玻璃磚後僅四坪大的空間因陳設的藝品不多,顯弭有些空空蕩蕩,但饒是如此,碩人仍然一踏進去,便恍遭雷擊,呆愕原地,動彈不得,只餘雙眸愈瞪愈大。幾乎占掉一面牆的巨幅油畫中,畫的是一位站在遊艇欄竿邊,迎風而立,左手抬至額前遮陽,但那一臉巧笑情兮,卻幾乎要比陽光還燦爛的女郎。她短髮飄揚,一襲性感的黑色鑲金暹連身泳裝,在在襯托出她無懈可擊的身材,和如蜜色般健康的肌膚。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但令碩人震驚的理由,卻不在她的美,亦非關油畫本身有無價值,而是——「施先生,這是…….這是……」一好不容易她總算能扭轉過頭來問。再怎麼笨的人也可以從碩人此刻的表情反應,感受到她的驚惶與不解,秉宏趕緊一迭聲的道歉。「對不起,碩人,」為了安撫她激動的情緒,他索性直呼其名。「我不知道原來你從沒見過——唉,都怪我太冒失,真的很對不起,我實在是個標準的二愣子、糊塗蟲。」

    碩人已隱隱約約猜到這可能是怎麼回事了,但教她又怎能甘心放棄最後一絲微薄的希望.完全不去奢求真相也許並非如此呢?

    「除了頭髮一長一短外,畫中人簡直就像我照鏡子時的倒影,坦我肯定自己從來不曾做過供人作畫的模特兒,更不曾穿過那樣的泳衣,」碩人指向畫的手指已劇顫得可憐。「總而言之,她不是我,那麼她究竟是誰呢?她——」

    「我記得在倪匡的一本科幻小說中,曾提到這世上普遍存有兩位和我們面貌相似的人,也就是說,世間通常會有三個長相神似到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存在,只是散怖全球,我們沒什麼機會遇到另外兩個『自己』而已,想不到今天這麼湊巧的,你就看到——」

    「施先生既然不肯說,那我回去問啟鵬也一樣!」碩人轉身就想走。

    「碩人,等一下,」秉宏一急,伸手便拉住了她的臂膀。「等一下。」

    碩人只是睜大了黑白分明的雙眸瞪住他看。

    他放開了她的手,頹然一歎說:「其實你這麼聰明,應該也猜得出答案來,她是………田薇妮,啟鵬的前妻。」

    「所以第一次見面時,你才會叫錯我的名字。」證實了最壞的揣測後,碩人反倒冷靜下來。

    「是的,因為你們,」他搖了搖頭說:「乍見之下,實在是太像了。」

    豈止是施秉宏認錯而已,回想起她和啟鵬初次見面的情景,碩人的心更是不停的往下沉,他叫她什麼?薇薇?對,就是薇薇,他竟把她看成了念念不忘的亡妻!

    為什麼他對於娶她這件事,會那麼的堅持,真相終於大白;不.不只是他那晚默認的,自己是他索債的外加利息.還因為………

    那個字眼實在太傷人了,讓碩人光是用想的,就恍如萬箭穿心般難堪,但她又怎能永遠迴避活生生的事實?拒絕承認她只是………只是一個「替身」的事實!

    最諷刺的還是在這電光石火、遍體鱗傷的剎那間,她竟然還能因至慟而認清了另一件更殘酷的事實。

    她愛啟鵬,老天爺啊!這是個多麼悲慘的玩笑?她竟要在事已至此的情況下,方才直見自己的真心。

    但這一切其實早就在她心中萌芽生根了吧?無論他的行為有多卑劣、他的動機有多狠毒、他又是怎麼樣的欺凌利用她,她都已經愛上他了。

    所以才會答應嫁他,所以才會委曲求全,所以才會滿懷希望,所以那晚才會覺得那麼、那麼的恨他!

    如果不是情已深種、愛已獨鍾,她又怎麼會對他的無情產生恨意呢?

    她愛他,不顧一切、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他,愛一個僅僅把她當成已逝前妻替身的男人。

    碩人知道從此以後,天地再大,她終難再從對啟鵬的愛中贖回自己,往後她再也休想擁有如過去那般自由自在、海闊天空的心靈了。

    「碩人?」見她半天不說話。臉上血色盡失,秉宏既著急又擔心的問道。「碩人?」

    「麻煩你送我一程,」她閉了閉眼睛,然後用著教人反而分外擔心的森冷口氣說:「我想回家了。」

    碩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甫抵家門,便又迎上了另一個重大的打擊。

    「程勳?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還要再過兩天,你們才會回來嗎?

    「碩人,」程勳見到她,立刻衝上前來扣住她的肩膀,完全無暇顧及仍站在一旁的秉宏。「你馬上跟我來。」

    「要去哪裡?」

    「醫院。」

    碩人一邊任由他拖著走,一邊仍掙扎著問道:「去醫院做什麼?誰住院了?該死的!程勳,你說啊!」

    「是委員,」打開車門推她上車後,程勳自己再跳上駕駛座,「砰!」一聲關上門。「他堅持提早返國,並一直撐到進家門時才再度心臟病發,碩人,你一定要堅強一點,因為這回………恐怕凶多吉少。」

    「不………」碩人把臉埋入雙掌中,在程勳疼惜的右手圈上她肩膀的時候,終於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失聲。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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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10: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距離天亮大約還有兩個鐘頭的時間,但是瞪著一雙乾澀眸子的碩人卻了無睡意。

    從前天下午趕到醫院至返回家中的現在,碩人已有將近四十個小時未曾合眼,不曉得「暈倒」或「崩潰」這兩個結果,哪一樣會先來?

    「碩人,」啟鵬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輕輕的環上雙臂。「是程勳送你回來的?」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吵醒你了?」

    「我根本沒睡,你們聊了多久?」啟鵬前天下午在公司接到程勳的通知後,即刻趕赴醫院,並與程勳輪班守候進興,以及彷彿也快成為病人的妻子,可是除了昨天傍晚在確定進興已脫離險境時,曾返家沐浴更衣之外,碩人始終堅持要待在父親身邊。

    之後醒來的進興則要求與碩人獨處交談,於是她便要丈夫先回家休息,碰上這件事,兩人之間的冷戰反而自動化解掉了。

    「差不多兩個小時,再多醫生也不准了。」

    「聊了些什麼?」感覺到妻子的身體一僵,啟鵬隨即道:「你如果不想說,就當我沒問,沒關係。」

    碩人閉上眼睛半晌,強忍住滿懷悲傷。然後右手牽著他左臂,左手拉他的右臂的,促使他將她摟得緊緊地納人懷中。「我好冷。」

    「有我在呢,碩人。」他的下巴輕抵在她發上。

    「他把轉移股權的實際情形告訴我了,說你堅持以購買的方式,從他手中接過那三百多萬他本來打算全數贈與我的股票。」

    「贈與是他的心意,但購買卻也是我的堅持,我本來是打算把那些金融股當成新年禮物送給你的。」

    「同時讓他有一大筆錢好退休養老上這也是進興跟她說的,啟鵬的報復手段,好像有軟化的跡象。為什麼?

    「那筆錢他已全數轉進程勳的帳戶,做為他日後競選的基金;」啟鵬巧妙的轉移了話題,顯然不願意多聊他對進興態度轉變的理由與過程。「其實程勳競選的費用,他大可不必操心,自燃有我做他最堅實的後盾。」

    「爸說你的錢,他絕對不能收,而且那些股票,」碩人的聲音低了下去。「本來也就該還給你。」

    這下換啟鵬渾身一震,將她旋轉過來。「碩人,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又究竟想對我說些什麼?」

    抬起頭來看著這個教她真切嘗到何謂愛情滋味的男人。碩人恨不得能將父親告訴她的事,對他傾吐個夠,或者什麼都不說,只把自己窩進他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也行,然而她終究無法縱情任性,只能抬起手來,輕撫著他的左面頰,答非所問的說:

    「我知道這裡一定已經不痛了,但你每次想起來,應該還是很生氣吧?啟鵬,對不起,我絕對不是有意那樣做的。」

    他連同她的小手一併按住笑道:「拿十個吻來換。我就原諒你。」

    如果他們之問其他的恩怨與牽扯,也能夠用這麼簡單的方法來消弭或償還的話。那該有多好?

    想到不得不說的事。碩人頓時又淚眼迷濛起來。「爸爸告訴了我當年的事,說他對不起你的父親與大哥。也虧欠你的母親與你。」

    啟鵬臉上的笑容凍結,原本的溫柔立時消散無蹤,抿緊了雙唇.繼續盯住她看。

    「所以當他最近由程勳口中得知他當年刻意接近自己的實情時,不但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覺得非常的欣慰,憑程勳的資質、懷抱與志向,進入國會殿堂。成就絕對不會輸給你英年早逝的大哥王威鴻,代替他足足有餘。

    「他也希望我能夠重新帶給你家庭的溫暖。生兒育女。創造出屬於你我的天倫之樂。」

    原本寄望他對於生兒育女四個字會有所反應。但啟鵬終究還是讓她的期盼落了空,他不但放開她的手,甚至往後倒退一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換句話說,他都承認了。」啟鵬這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早跟過去不同,早就變了。

    現在他希望馬進興與他父親當年的種種,全是他個人的誤會,希望他只是風雲證券的負責人,希望她只是一個滿懷愛心的義工,希望兩人之間不曾存在有政治的詭譎、義理的背叛、朋友的暗算和金錢的陰謀。

    但這一切既然都是他起的頭,現在又如何能夠喊停就停呢?

    酸楚的淚水奪眶而出,碩人頷首道:「是,他承認當年是他懇求你父親出面勸說王金印,也承認林兆瑞所贈的札金,令尊一毛錢也沒拿。」

    「還有呢?」啟鵬再問。

    「飲料是………」碩人咬緊牙根,硬擠出話來。「是他拿給你大哥的,他覺得很抱歉。」

    「抱歉?啟鵬握緊雙拳,仰首叫道:「爸!天哥!您們聽到這一聲抱歉了沒有?

    「啟鵬,」碩人伸出手來想要拉他,卻被他避開了去。「看看令堂、看看你,有時候留下來的人,並不見得就比較幸運,這些年來,我爸爸所承受的自責與內疚,絕對超過你所能想像的深,而且他接連不斷的失妻喪子,就算天理循環,他也已經得到報應了,是不是,他求你原諒他,求你看在程勳和——」

    「不要再來跟我說什麼代不代替的!程勳是程勳,王威鴻是王威鴻,他們都是我的骨肉至親,沒有辦法互相代替,一旦失去深愛的人,就是永遠失去了,誰都沒有辦法代替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他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加痛恨馬進興,恨他承認了一切的罪行。恨他硬生生斬斷了他對碩人情意的——

    「如果心愛的人是永遠無法代替的,那你為什麼還要娶我?」碩人輕聲一問,卻彷如千斤重般直落啟鵬的心。

    「你說什麼?」驀然記起一件這兩天因為太過忙亂,始終無暇提及的事,啟鵬隨即瞇細了雙眼,並環起手臂,更加深了兩人間的疏離感。「程勳說打電話找不到你,立刻趕過來時.又等了十分鐘左右,才等到了由施秉宏送回來的你,你又跟他見面了?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應該說他讓我看到了什麼,而你又做過什麼?」

    「你在跟我打什麼啞謎嗎?」

    「我沒有你那種事事隱瞞的個性,啟鵬,我只是想請問你一件事.就是我需不需要去把長髮剪短,以便看來更像田薇妮?」啟鵬盯牢她看,臉色幾近慘白,而把這一切盡收入眼底的碩人,頓覺自己的處境當真悲哀到極點。

    「以後,碩人,聽清楚,從今以後,再不准你跟施秉宏見面。」

    「為什麼?只因為他讓我看清了你對亡妻念念不忘的事實?讓我親眼目睹丈夫竟情深意重到不惜找個類似她的女人娶回家的地步?」

    「我是對田薇妮念念不忘,但理由與你所以為的全然不同,如果你真有心掙脫她的陰影的話,那首要之務,便是離施秉宏遠一點。」

    光是他第一句話,便已經有如一把利刃般,深深刺進碩人的心。讓搖搖欲墜的她,幾乎沒把他接下來的叮嚀聽進.更遑論細細咀嚼了。

    「你無法左右我結交朋友的自由。」

    「想不到你連自甘墮落這一點,都像足了薇妮,施秉宏究竟給了你什麼甜頭吃,以至於——」碩人越過他身旁。開始朝樓上走.啟鵬立即轉身叫道:「你要到哪裡去?」

    「回房睡覺。」碩人停在第五階樓梯上,轉過頭來說:「就算只是你買回家的一隻寵物,也得吃飽睡足吧?更何況是具像我這樣的活標本,我可不想壞了田薇妮在你心中的美好印象。」

    叫住她,跟她解釋說現在情形已非如此的話,本來都已湧到嘴邊,但看著她那雖努力撐持,仍透露出疲憊的背影與腳步,啟鵬終究噤聲不語。

    為什麼他一句話都不講?一級一級拾階而上的碩人告訴自己:無非表示他默認了她剛剛所說的話,全都是事實,她真的只是田薇妮的替身,一個最最悲哀的替身!

    和衣躺上床後,碩人的淚水再度源源不絕的流淌下來。與父親在醫院中長談的一幕亦盤據於心,始終不去。

    跟啟鵬說的雖全是實話,卻只是爸爸叮囑她轉述的部分內容。

    「碩人,你靜靜聽我說。不要打岔、不要攔阻,因為這些事情。我過去不曾對任何人提過,往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說了,所以你要聽清楚。」

    「爸。」她只得輕輕握住他的手,表示應允。

    「所有的人都以為二十多年前那件關說賄賂案的主角是我,其實我才是裡頭最不拆不扣的大傀儡。」

    「在那次事件的背後,有只真正的大黑手,與林兆瑞官商勾結的是他,不是我,更不是志龍兄,只因為志龍兄盥王金印有同宗之誼,是最適當的斡旋人選,他才會打志龍兄的主意。」

    「但志龍兄為人耿介,向來是不涉及此類是非的,所以他們便找上了我。」

    說到這裡時,進興突然有些激動,嚇得碩人差點就按鈴召醫。

    「碩人,爸爸沒事,你聽我說完。」他努力調勻呼吸,再往下講:「當時含笑與志龍兄的妻子,連同一批志同道合的官太太及民意代表的妻子,組了個為未婚媽媽尋求庇護照顧的委員會,有一天她接到匿名電話說某個工寮內有暈厥過去的產婦和早產的嬰兒,連忙趕過去。到達現場,發現竟然是個騙局時,已經來不及脫身。」

    進興閉上的雙眼溢出了讓碩人心悸的淚水,可見二十多年的時間,並沒有沖淡此事帶給他的傷慟。

    「等在那裡的四名大漢先迷昏她,再………脫光她的衣服。輪流與她拍下一整組不堪入目的下流照片,雖然我們事後知道那都只是仿做樣子,含笑並沒有真正受辱,但當時昏迷不醒的她任由別人擺弄所拍出來的照片,張張卻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爸………」碩人和父親緊握的手指冰冷,震驚至無語。

    「他們拿那些照片來要脅我,含笑也曾為此事三度企圖自殺,後來還是王嫂子一席她死了雖能一了百了,但我和嘉竣卻依然難逃受辱困窘的話.總算才讓她打消了求死的念頭。可是她從此便抑鬱寡歡,而我也開始進人了一場長達二十多年的惡夢。」

    「先是拜託志龍兄出來說項,接著又被迫收下部分禮金.落實了他們更進一步控制我的目的,本來以為事情至此,他們應該可以放過我了,想不到………想不到………唉!,碩人,他們竟然又設計讓我成為害死志龍兄父子的共犯。」

    聽到這裡,碩人已經猜到他所指的是什麼事了。「但他們為什麼非除掉王伯伯不可呢?他不是才幫過他們一次大忙嗎?」

    「因為志龍兄發現他竟與黑道掛勾,甚至沾上傷天害理的毒品,於是開始暗中搜集證據,打算給予他一次徹底的反撲,順便奪回含笑那批照片,解除我們夫妻倆所受的禁錮。」

    「他的計畫並沒有成功。」

    「全是我害了他,他們也不想逼得我狗急跳牆,所以含笑那二十張照片,全都是用拍立得相機攝影,並陸續在我幫忙他們完成一些事情後還給我。」

    「是我糊塗,當他們一口氣給我三張,卻只要我跟隨王家父子上山下海時,我就該心生警惕的,結果我非但沒有識破他們心懷叵測。還順手從那箱他們已準備多時的飲料中.拿了罐給威鴻喝,雖然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裡頭已被加了藥,但車禍因此發生,志龍兄和威鴻因而喪失寶貴的性命,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死後,含笑和我本已決定不顧一切的揭發事實,但王嫂子卻力拒到底,說人死不能復生,含笑卻還剩下五張照片在他們手裡………」碩人才幫他拭去淚痕,但很快的進興又再度老淚縱橫。

    「我虧欠啟鵬他們全家的恩情,永生永世難償,本以為啟鵬對你情有獨鍾,或可化解掉一些,但在你生日那晚出現的施秉宏。卻粉碎了我們所有的奢望。」

    「施秉宏?他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碩人,」他挪轉過頭來看著女兒,為自己竟禍延至她,懊喪心痛不已。「施秉宏隔日就登門造訪我,要我鼓動你離開啟鵬,投入他的懷抱。」

    她聽了不禁駭然失聲問道:「您說什麼?他要您做什麼?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是啟鵬前妻的情人。」

    碩人頻頻搖頭,心緒翻騰,無論如何努力,依然吞嚥不下這個事實。

    「他跟我說田薇妮與他青梅竹馬,本已論及婚嫁,但啟鵬赴美求學後,卻硬生生的加以橫刀奪愛,不過田薇妮在婚後僅僅兩個月時,便已心生後悔,求啟鵬與她離婚,啟鵬當然不肯答應,從此便對田薇妮凌辱有加,他甚至暗示後來的遊艇爆炸,並非外界所以為的意外事件,而是田薇妮與他約好遠走高飛的事為啟鵬得知後的結果。」

    「不!」碩人想都沒想的便一口反駁道:「啟鵬再怎麼狠烈絕決。也不會做出施秉宏所暗」不的事來,更何況田薇妮發生意外時.肚子裡已有三個月的身孕,我不相信他會是連自己的小孩都不肯放過的人,如果他是那樣冷血無情的惡魔,我也不會愛——」

    進興以悲憫卻不意外的眼神凝望著女兒。「我果然沒有猜錯,碩人,他知道嗎?」

    她放下了掩嘴的手,搖頭苦笑。「如果他知道,我豈不是連殘餘的自尊都保不住了。」

    「告訴他吧,碩人,在愛情面前,自尊是最微不足道的,告訴他你愛他,也勇敢的去爭取他的愛。」

    「爸爸。他的愛早在田薇妮死去的那一刻,便全數陪葬給她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了。」碩人黯然的說,益發覺得父親非好好活下去不可.因為有他在,她至少還能對他傾訴心語。

    「傻孩子,活著的人難道還怕爭不過一個已離去多年的影子?你怎麼可以如此妄自菲簿、貶低自己?如果不是心儀於你,啟鵬怎麼會在顯然對我懷有成見的情況下,還一直堅持要娶你?」

    「那是因為………」不!不能說,如果讓病情沉重的他知道她這段婚姻的原委與真相,教他怎麼承受得住呢?

    「怎麼樣?還是覺得爸爸說得有理,無話可辯了吧?當年用那筆禮金所購買的股票,我打算………」

    他娓娓道來對她及程勳的安排,以及啟鵬堅持買賣,不肯白白接受贈與後,才再繼續剛剛的叮嚀。

    「待會兒回去後,便把所有的事情都對啟鵬講開,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本來就不該波及到下一代,更何況今日社會風氣已大大不如於以往,施秉宏若想公開含笑剩餘的那五張照片,就讓他公開吧,我是百分之九十五的身子都已躺在棺材內的人,難道還要繼續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照片怎麼會在他手裡?爸,您還沒有回答我剛才最後一個問題,施秉宏究竟是什麼人?」

    「當年事件背後的那隻大黑手有一妻一妾,姨太太姓施。現在你知道施秉宏是誰了吧?!他必定早在回國拔上啟鵬之前,就把你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了,想藉由贏得你,而扳回多年前將田薇妮輸給了啟鵬的一城。」

    「那這許多年來,剩餘的五張照片,不就都存放在那個姨太太的手裡?」

    「對,這一點他們倒是很講信用,說到做到.絕不外流,所以我本來還當施秉宏是為了想追求到你而胡說,直到我赴美見過二太太后.才曉得她是真的把照片交給了她的侄子。」

    「就因掛念這件事,所以您才會再度心臟病發的,對不對?」施秉宏,若爸爸這次有了什麼萬一,就全是他的責任。

    「爸爸這已經是宿疾。也是多年的『心』病。你別亂做聯想,總之。我是不會再屈服於任何人的威脅了。而且二太太一聽施秉宏並非依他原先所言,是想藉由歸還我們照片來博得你的好感,反而拿來企圖要脅我們就範,也表示十分不滿,答應要盡快追討回去,我再三跟她說含笑已經過世多年,嘉竣也已不在人間,我老頭子一個,你又已經有啟鵬可以依靠,還怕什麼呢?所以他們最好不要欺人太甚。」

    「你相信她會實踐允諾?」碩人自己卻深感懷疑,畢竟「姑疼侄,同字姓」,再說,就算她真的向他要好了,施秉宏還是可以憑其舌燦蓮花的口才推拖過去,自己何嘗沒有上過他那外表斯文、進退有禮的當呢?

    「我說,所有的錯誤、威脅、利誘,至此都該告一段落了,我只恨自己這個決定下得太遲,不然………」他平躺回去,閉上眼睛歎了口長氣。「所幸往者已矣,來者可任何遺憾了,反倒可以和含笑、嘉竣早日團圓於九泉之下。

    「爸爸。」

    「所以二太太會不會兌現諾言,施秉宏又會不會公開照片,坦白說,如今都已不在我的關心之列。我今天會把所有的事情,鉅細靡遺、毫無遺漏的說給你聽,就是要你與啟鵬一起拋掉所有過往的包袱,展開完完全全只屬於你們的新生活。」

    他拍一拍碩人的手,神情疲憊,但口氣卻轉為輕鬆,彷彿這長長的一席話,真的已為他卸掉心頭所有的重擔了。

    「丫頭,我累了,想好好睡上一覺。你回家去吧,我想你跟啟鵬一定都會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彼此說。」

    她何嘗不如此希望?碩人的淚水已然染濕了枕頭,無奈事與願違。她不但是啟鵬原先就意欲用來報復她父親的工具,也是施秉宏如今想要拿來和她丈夫較勁的目標,如果說現在她對於人生還有什麼奢求,恐怕便只剩下幫父親奪回那些照片一項了。

    對。她必須睡著,必須好好的睡上一覺,養足精神,因為唯有銷燃所有的照片。爸爸這一生才能算是真正的了無遺憾。

    是工具也好,是目標也罷,碩人只感激眼前還有件事可供她盡力,否則光是對啟鵬那份無助、無望的愛,便絕對足以將她給逼瘋。

    舊歷年在碩人忙於醫院、家裡和約會之間,很快就過去半個多月了。

    除了到醫院去陪精神日漸消退的父親和回家過夜之外,其餘的時間。碩人幾乎都用來與施秉宏聊天、用餐或出遊。

    這一切她當然都沒有告知父親,而進興對於女婿幾乎不曾再來看他,則將其全部歸咎於自己。認為從碩人那裡得知過往種種後,他會排斥自已一段、甚至更長的時間,誠屬合情合理的反應。

    他完全不知道這段日子碩人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啟鵬先是震怒咆哮、冷嘲熱諷,等目睹碩人默默承受、一意孤行後,便轉而冷漠相待,只是每天晚上必定在偏聽裡喝酒抽煙,直等到她進門為止。

    那嗆鼻的煙味與濃烈的酒息,每每令碩人疼惜莫名,但只要轉念一想他麻醉自己的原因.無非是痛恨連被他找來當亡妻替身的女人,也難逃情敵的魅力之故,她便能暫時硬起心腸,奔上樓去。

    當年他至少還肯以不願放田薇妮自由的行為來顯示心中的愛,而今對她卻連任何挽救關係的努力都不肯做;每晚進房背抵著關上的門。因無力邁步而滑坐於地毯上的碩人,都會蜷起膝蓋來,把自己縮成一團,做長達終夜無聲的落淚悲嗚。

    但無主化關起房門後的她如何哀哀垂淚,隔天出門時,碩人仍照例穿最時興的春裝下樓來。

    「太太,這是先生吩咐我交給你的。」

    臨出門前,管家喚住了她。

    「什麼?」碩人邊問邊從她手中接過了一個雪白的信封,等她退開後,才抽出頭的東西來看。而在看清楚那份文件是什麼後,碩人的臉上霎時沒了血色。

    「走好,碩人,你醉了。」秉宏扶著腳步踉蹌進入他的間私人的收藏室。

    「不過幾杯甜酒嘛,怎麼醉得倒我?」碩人倚上他那方寬大的黑色桌面,更顯得橘紅紗衣下的肌膚賽雪,粉撲撲的醉暈紅頰嬌俏可人。

    「你是真醉了,我去端杯熱茶來給你,說好帶你回我住的地方去休息一下,你又不要,偏要到畫廊裡來,這裡有什麼呢?」秉宏搞不懂她,卻已深深被不同於以往,今晚特別奔放熱情的她所迷住。

    「有她啊!」碩人往牆上一指。

    「薇妮?」

    「是啊,你和啟鵬都喜歡她、都愛她吧?告訴我,秉宏,要怎麼變成她?變得跟她一模一樣、人見人愛?我不是長得很像她嗎?為什麼就沒有人愛我、疼我呢?」

    「余啟鵬肯定是個睜眼瞎子,」秉宏的眼光貪婪得滑過她若隱若現的酥胸,再落在她修長渾圓的腿上。「否則怎麼會看不到你的美、你的好?換成是我,早就疼死、愛死你了。」  

    碩人抬起頭嗤笑一聲。「像你愛田薇妮那樣?」

    「薇妮根本沒有你可愛誘人,」秉宏覺得自己已經按捺不住了。「更沒有你聰明,連我叫她去辦件簡單的事,她都會賠上了自己。」

    「哼,空口說白話!全都是些花言巧語,」碩人想溜下桌面。「我要回去——」

    「我馬上證實給你看我有多想疼你、愛你,碩人,今晚你休想再回余啟鵬身邊去,害死了我的薇妮,他當然得把你賠還給我!」秉宏說著便一把將她推躺到桌面上,雙手雙唇且立刻不規矩起來。

    「你!」碩人的腦袋有過那麼一剎那的空白,接著便用力掙扎起來。「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不是很明顯嗎?」秉宏稍微抬起頭來想要吻她.卻因碩人的閃避,只吻到耳後。「還要來這一套惺惺作態?」他繼續往下吻上她的頸項。「成,我就陪你玩,這樣總比薇妮每次都迫不及待,如饑如渴的刺激多了。」

    「秉宏,你放開我!放開我啊!」不,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碩人拚命往後退去。

    「放開你?你不是在開我玩笑吧?打從薇妮沒依我所囑的除掉余啟鵬,還反過來送掉一條命後,我就沒再遇到過比她更帶勁的女人,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你,又可以藉此羞辱余啟鵬,你想我還會放過你嗎?」

    「不要!不要!」碩人推拒著他的肩膀,想往靠牆的那邊桌面退去,但他卻已圈住她的腿,一路撫摸上來。

    「乖一點嘛,乖一點還有獎品喔,」秉宏的手掌貼附著她包裹在絲襪中的腿,恣意輕薄。「你若伺候得我滿意,我就把薇妮身後的東西給你。」

    「住手,啟鵬絕不會放過你的.住手!」

    但他已一手撩起她洋裝的下擺,一手繞到她頸後,想要強行撕開薄薄的紗領。「余啟鵬根本份許可施,」就像是一頭已經失去理性的野獸般,秉宏一邊玩弄著他的獵物,一邊堡息狂妄的叫囂:「老子既然弄不死他,就玩他的女人,過去的薇妮,現在的你,一個也別想——」

    「衣冠禽獸!」碩人的身上一輕,腦後挨了一記的秉宏即被人提起拖開,在聽到一聲咒罵後,她那僅被秉宏弄得凌亂,卻所幸來不及撕破的衣服上,便隨即多了件薄風衣。「謝天謝地,我總算及時趕上了。」

    驚魂甫定的碩人翻身下桌,馬上朝剛剛救了她,使她倖免於狼吻的人敞開的懷抱奔去。「司奇!」

    「沒事了,」將她擁進懷中後,司奇即一遍又一遍的安撫道:「沒事了,碩人,沒事了。」他拍著碩人兀自劇顫不已的背脊,刻意化解緊繃的氣氛說:「知不知道我方才驚怖的程度絕不下於你?如果你有些評的失閃,我看我就只有自己抹脖子,提頭去向啟鵬謝罪的份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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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0 09:10: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你剛剛從那幅要我幫你扶開的油書後拿了什麼東西?司奇問跟他一起坐在後座的碩人。

    “過去的鬼魅。”碩人說著便自然而然再伸進口袋子裡去摸了一下那幾張古舊的照片,若非他自己說溜了嘴,碩人恐怕她是永遠也猜不到秉宏竟然會把照片給貼在田薇妮的畫像後的。

    司奇皺了下眉頭,隨即松開,不懂的事情以後問啟鵬,自然能夠獲得解答,他倒也不急。

    而碩人卻因為伸手進口袋,才想到自己仍穿著他的風衣。“這外套……”

    司奇按住她想脫下的手說:“你穿著吧,就快到了,外面風大。”

    “你不送我回家?”碩人難掩詫異神色。

    “我請人送你回去。”

    “請什麼人?”碩人轉頭看著套頭棉衫加長褲,全部一身黑的司奇,發現眼前的他和近一年前自己與他初識時,似乎有著些微不同。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他的眼眸好像突然變得深邃起來。

    “司奇,你為什麼會知道我今晚人在哪裡呢?”

    “怎麼會知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安無事;”他巧妙的避開了這個問題。“碩人,‘彩虹彼端’似乎沒有帶給你我所期盼的好運。怎麼回事?”

    “時間不夠。”

    “什麼?”司奇不明白。

    碩人露出見面以來,首度展現的笑容說:“我說時間不夠我解釋,等哪天你重回‘一隅’客串酒保時;通知我一聲,我一定專誠過去,把這段長長的故事說給你聽,好嗎?”

    “一言為定,喏,”司奇指指她那邊的窗外說:“我們到了。”

    “警察局?但剛剛施秉宏說的話就算是”真的.也是發生在美國的事,把他送交給台灣的警方………”碩人瞥了兀自昏迷不醒,被司奇差人弄上駕駛座旁位子的施秉宏一眼,不解的問道。

    “我要托給警方的人是你,不是他,他由我負責帶走;”司奇不疾不徐的說:“接你的人來了,珍重,碩人。”

    碩人看過去,只見一名身著警裝、高姚苗條、英姿勃發的女警正緩緩朝車子走來,她趕緊把握住最後的機會回頭盯住司奇問:“為什麼不親自送我到啟鵬身邊去。”

    “因為他是白日的風雲,我是黑夜的霧影。”司奇只答了一句像是啞謎的話,便不再給她開口的機會說:“下車吧。”

    車門在同時被打開,碩人馬上聽到一個悅耳的聲音說:“余太太,請下車,我這就送你回家裡去。”

    碩人剛踏出車門,還未來得及與她打照面,她已經飛快矮身,望向車裡。“敢把車子一路開到警察局前頭來,不愧是駱司奇。”

    “孝安,麻煩你了。”

    名叫孝安的女警牢牢盯住司奇那狀似無邪的笑臉看了大約足足十秒後,才應了旬:“遲早會被我逮到你的把柄,黑社會的。”

    而在她用上門之前,連碩人也昕到了司奇那像是在對女友說的輕聲細語。“女警官,我等著。”

    車開遠後,碩人總算才看到轉過身來的孝安,心中不禁立時歎道:好一張嬌妍麗容。

    “余太太,我們上車吧。”

    “麻煩你了。呃……”碩人有些尷尬,也有些抱歉。

    “我姓雷,”她爽朗的笑道:“不過余太太叫我孝安就好了。”

    坐上她的車後,碩人再接下去說:“除非你也改掉對我那麼客氣的稱呼,孝安。

    “好吧,碩人。”她熟練的開車上路。

    “其實我可以自己叫計程車或打電話回去請司機過來接我的。如果早知道司奇要麻煩的是位忙碌的女警官,我——”

    “剛剛你才叫我改掉客氣的稱呼,怎麼這會兒自己反而跟我客套起來了?”孝安打斷她的話頭笑道:“況且我也正好有事要去拜訪余先生。”

    “你有事要找啟鵬?”想到孝安的身分,碩人即刻難掩忐忑的心情。“是風雲證券集團——”

    “你別擔心,”孝安再次插進來說:“是我一對朋友托我帶樣東西給余先生,沒別的。對了,我想那組首飾應該是——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大概是我爸又在追蹤我了。”她翻眼吐舌,做了個“真受不了”的表情。

    碩人被她的淘氣給逗笑開來,看得出來孝安是個備受寵愛的女兒。

    “喂,老——是你?”孝安原本輕松的表情瞬間凝重。“知道了,我會辦妥,你放心。”

    收好行動電話的同時,她馬上找了個可以轉彎的路口,然後折返便往市內疾駛而去。

    “孝安………”

    “剛剛那通電話是駱司奇打來的,”孝安瞥看她的眼中已多了份同情。“碩人,你要堅強一些。”

    “是………”弄清楚眼前的路線後,碩人也明白了,即便早有心理准備,仍恨不得這殘酷的事實來的愈遲愈好啊。“我爸爸,對不對?”

    “余先生已經趕過去了。”孝安再飛快地看她一眼,但願能為她分擔一些悲愴的心情。

    “我挺得住。你放心開車吧,我挺得住。”說第二次時,碩人已經分不清楚她要說服的是孝安,或是她自己了?

    “碩人,啟鵬在裡頭,你進去吧。”程勳謝過孝安後,便低聲對碩人說。

    “你不一起進來嗎?”程勳就像爸爸的兒子,他一定也會希望程勳隨侍在身旁吧“委員之前已跟我聊了許久,我原本以為那是他情況突然轉好的奇跡,誰曉得………”程勳鏡片後的眼角微潤,終至無語。

    碩人也不再多說什麼隨即走進病房,發現裡頭只有啟鵬和父親兩人。一定是爸爸堅持不要醫生護士在旁,要與親密的家人共享最後的一段時光。

    “最後的”三個字一撞進腦內,碩人撐持已久的堅強外貌終於崩落。顧不得一旁的丈夫,馬上三步並作兩步的沖過去,從口袋中拿出那幾張照片。塞進父親掌中,然後緊緊的包裹住他的手。

    “爸爸!”

    “碩人.”進興吃力的微側過頭來,到這個時候還想擠出笑容來安慰女兒的模樣,令碩人更加心痛如絞。“碩人,你來了?”

    “是的、是的,我來了,爸爸,而且我把照片全拿回來了.您看!”碩人勉力支起他的手,讓他瞥一眼那折磨糾纏他長達二十餘年的惡夢實證。“您看到了嗎?這是最後的五張,我全拿回來了。”

    “看到了,看到了,”進興喃喃而語:“現在………現在爸爸終於可以毫撫愧疚,了無遺憾的去見含笑與嘉竣。”

    “爸。不要離開我。”碩人的淚水開始紛紛滑落。“照片拿回來了,往後您再也不必受人威脅去做一些您不想做,不要做,不肯做的事;有程勳接棒,您也才剛剛要安享晚年的清福,我求求您,求求您不要離開我,不要留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世界上。”

    “傻丫頭,”進興的眼中除了尚餘一絲對她的難捨之外,其他便只見一掃多年陰霾的湛燃了。“爸爸不是要離開,而是要回家了,回去與妻兒團圓,回去向志龍兄與威鴻告罪。”他努力抬高眼眸喚道:“啟鵬?”

    “我在這裡。”他往前一步來到妻子身旁,並朝老人伸出了手。

    “幫我把這些照片燒了,我要看著它們化為灰燼,並期盼我們兩家過往的恩怨,也能………如此………”

    “爸。”碩人實在不願再多添一人目睹昔日暴行的畫面,但因進興堅持,只得眼睜睜看它們轉至啟鵬手中。

    啟鵬僅僅看了第一張,便吃驚問道:“這是………?”

    不曉得女兒並未對他托出全貌的進興卻平靜的頷首說:“對,就是逼得我負疚二十餘年,間接害死你爸爸和哥哥,也毀了我妻子殘生,並讓你失去完整的家庭,甚至使你因而滿懷噬人仇恨的罪魁禍首,燒了它們,啟鵬,知道這些被人設計陷害的照片全毀後。我那生前受盡屈辱、飽嘗痛苦的妻子,想必也就可以安息了。”

    啟鵬已從他的話中和照片陳舊的程度約略揣摩出事件的全貌,於是他再無一字贅言,馬上擦亮打火機,在進興欣慰的凝視下,將照片逐張點燃,每一張都燃至幾乎要燒上他捏著的指尖時,才丟進鐵制的垃圾桶裡。

    “謝謝你,啟鵬,”進興以殘存的力氣.把他伸過來的手拉疊在碩人的手上。“我把最鍾愛的女兒交給你了。”

    啟鵬與老人四日交接,驀然首度出口叫道:“爸爸。”

    而進興便在這一聲得來不易的呼喚聲裡溘然長逝。

    “爸爸!爸爸!”碩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唇邊仿佛還帶著笑容的父親,已然與世長辭。“爸爸!,,

    早已守在門口的程勳這時搶入,確定進興已離開後,便再度走出病房,開始安排諸多事宜。

    “碩人,碩人,”啟鵬扶著全身癱軟的妻子,再三喚道:“碩人,讓他走。讓他安心的走,你別這樣………”

    “啟鵬!”她反身投入他的懷中,痛哭失聲。“連爸爸也走了,我………我………”  

    “你還有我,碩人,你還有我啊!”他擁緊纖細的她,終於不再挽拒一個存在已久的事實。“我不會離開你,永永遠遠都不會。”

    因為我愛你,啟鵬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說:我愛你、我愛你,對我來說,什麼都不再重要.只要還能夠這樣緊緊擁著心愛的你,其他的一切便都已經不再重要。

    “這裡一切有我。你先帶碩人回家去吧,這陣子也夠她受了。”

    由於程勳的堅持。啟鵬便在午夜時分,強迫一副像是隨時都會暈過去的妻子上車,離開了已置好的靈堂。

    碩人一路無語,只是不停的垂淚,明知道父親走得其時,了無堊礙,但對於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後半期更形同相依為命的碩人來說,依舊是萬分難捨的啊。

    “你不問我那些照片是什麼?我又是怎麼拿到它們的?”在車子開進家門之後停住時,下車來的碩人仰望過來幫她開門的啟鵬說。

    “那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必須好好的睡上一覺,養足精神,好幫爸爸辦妥最後一件事。”

    然後呢?碩人不敢想.也不願想,便點了下頭,不料才一舉步,就差點跟蹭倒地,幸好有啟鵬在旁及時扶住,並將她橫抱起來。

    “啟鵬,”她不免反射性的抗拒著。“我沒事,我自己可以走。”

    “但我想抱你,今晚別跟我爭,好嗎?”

    心情正脆弱至極點的碩人間不言一怔,隨即蜷進他溫暖的懷中,並環住他的頸項,是啊,她跟他還有什麼好爭的呢?或許很快的兩人便要分離,豈能不格外珍惜眼前相聚時光?

    “這鼓鼓的一包,是什麼東西?”啟鵬微凸的胸袋。抵住碩人的臂膀,令無法完全緊貼住他的碩人,不禁好奇問道。

    “問你呀。”

    “問我?”

    “是啊,你捐出去的東西,不問你,問誰?”啟鵬穿過大廳,往樓梯走去。

    “我捐出去的東西………”碩人實在是猜不出來。“我最近沒捐什麼東西給人啊。”

    “我可是有人證、物證,”他已經繼續朝二樓走。“所以你賴都賴不掉。”

    “什麼人證?什麼物證?”這下她更是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了。

    “盛學文盛律師,現在想起來了沒有?”

    “珍珠項鏈和耳環!”碩人低呼道。

    “對了,若不是太了解你對所有不幸類型兒童的關愛個性,恐怕我真會以為自己送的生日禮物,不獲青睞。”

    “對不起,事情並非如你想像的那樣,而是——”碩人慌忙想要解釋道。

    “噓,我全部都知道了。”啟鵬阻斷了她的話頭說。

    “哦?你知道什麼?”

    “知道你那晚為何會把這組首飾慷慨的捐出去啊!”啟鵬突燃插進一段話來。“坦白說,我最近正在認真考慮該不該頒怖一道命令,嚴禁任何人在洗手間裡接聽或撥打行動電話,尤其是談論股票買賣事宜的越洋電話。”

    碩人被說得雙頰一熱,卻不忘問道:“你………不會處罰那位小姐吧?”

    “誰?噢,你說曾淳宜啊,我可不想平白無故讓別家證券公司去撿便宜,她是風雲證券部門的支柱之一,業績向來遙遙領先,銳不可當。”

    “你就是怕我會責備她,那晚才死都不肯說出消息來源?”見碩人低頭不語,知道自己猜對了的啟鵬,總算再度見識到她的純良,不禁喟歎道:“雖然她間接害我挨了一巴掌,但我連跟她提起這件事都投提,更別說是責備她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想起那一巴掌,碩人仍覺得十分心疼。

    “程勳回國後,我跟他談起這件事,他提到與曾淳宜通電話的時間,再想起她曾提及同事們都在‘外頭’用餐,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如果我當時不是連皮包都沒拿的話,就絕不會捨得捐出你送的生日禮物,”碩人由衷的說,卻又想到待解的疑問。“可是現在東西怎麼又回到你的手裡?”

    “因為盛學文是我的法律顧問之一,這套首飾當初又是請他那位以前長居日本,熟悉珍珠品質的女友去選購的,他們後來當然一下子就認了出來,接到通知後,我馬上用你的名義捐出一張同額的支票,他們則托雷孝安把東西送回來給我。”登上三樓,轉進臥室,發現經過這一番閒聊後,碩人情緒似乎已平靜了些,啟鵬終於比較放心。把她抱上床去後,就想抽身離開,不料碩人卻突然用力環緊他的肩膀,連讓他直身都不准。“碩人?”

    “你剛剛不是還說今晚想抱我嗎?怎麼才一會兒就又反悔了?”

    “碩人,”他兩手撐在她兩側,俯視著她說:“你累了,需要休息。”

    “我是累了.”愛你愛得好累,她在心底說:啟鵬,你恐怕永遠都體會不到我這種潮打空城寂寞回,愛到深處無回應的疲憊與困頓吧。“但我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你。”

    這個女人為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又吃了多少苦頭啊!啟鵬凝眸看她,深深眷戀,從司奇的轉述、程勳的觀察、到進興的交代,他已大致組合出碩人這陣子行為的動機起,今夜她再也不願孤單一人,再也不肯與任何人分開,尤其是啟鵬——她傾注全心全意深愛著的丈夫。

    於是她不但吻他的左頰、右頰、額頭、眼瞼、下巴,還輕嚙他的耳後,吸吮他的脖子,再大膽的舔舐他的胸膛,而頑皮的雙手也已撫上他的褲腰,開始往下拉扯。

    “碩人………”啟鵬堅毅的十指插入她的發問摩挲,漸漸加重的鼻息對碩人來說,更不啻是催促她再進一步的鼓勵,但等她為他卸除掉全身的衣物,終於偎上………“碩人!”

    突然被拉上來的碩人還未及有任何的反應,整個人已被罩在丈夫火熱的身子下。“啟鵬,人家還沒‘公平’完呢。”她嬌嗔著。

    “你還沒折磨夠我.是不是?我馬上讓你見識一下何謂真正的公平。”

    直到此刻,碩人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有雙多麼靈巧的手,仿佛僅在剎那間,她身上的衣服便全被他給丟到床腳去,糾纏在被褥下的兩個身子間,再嫵任何隔閡。

    “啟鵬,”雙掌熨貼在他脊背上,嬌羞不已的碩人星眸半合,聲如游絲的低語:“我………從來沒有………你要………要……”

    啟鵬早已吻在她的唇邊。“老天!你這麼誘人,我真恨不得能一口把你給吞下去。”

    話雖說得霸氣十足,愛撫的手指與親吻的雙唇卻再溫存輕柔不過,他果然“公平”相待,依循著方才碩人采取的“路線”,不放過她身上每一寸肌膚似的留下專屬於他的烙印。

    當他專注於她胸前的起伏,以雙手和唇舌不斷交替揉捏含吮時。碩人除了以按捺不住的頻頻嬌吟,散亂於枕上的發絲,以及緊鎖住他的頭顱來顯示心情的激動,並稍稍舒緩流竄於血管內的需求外,實在也已經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

    “你好甜、好香、好美、我的小新娘………”他彷佛永遠也無法得到饜足般的繼續往下探索。

    已被撩撥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碩人,終於蠕動著身子,掐捏著他的肩膀說:“啟鵬,我………求你………”

    仍陶醉在恣意挑逗她,同時被她的反應引發滿懷渴望的啟鵬.總算抬起了身子來。“求我什麼?”

    與他才稍稍拉關距離.便覺得空虛疏離的碩人隨即攀環住他的頸項。“你就是愛聽我求你。”

    “不,我才捨不得呢。”他俯下身來,吻上她等待已久的雙唇,同時滑進那一片溫熱柔軟。與她真正合而為一。

    猛烈的抽氣與低迥的微嗚讓狂放的啟鵬疼惜不已,卻又控制不住沉溺已深的身子,只得俯到她耳旁去哄道:“碩人,寶貝,對不起,我太——”

    “噓,”她啄吻了他的雙唇一下後。便勇敢的拱起身子來配合他的律動。“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啟鵬,陪我………”

    於是啟鵬縱情馳騁。再無任何的顧忌,很快的,碩人的抽氣便轉為令人銷魂的嬌喘,在灼情烈愛的進射間,與啟鵬跨過最後一道禁錮.登上極樂高峰,徜徉在不分彼此的天堂樂園裡。

    清晨五點都還不到,漱洗完畢,換好外出便服的碩人就已站在床邊。藉著幽暗的晨光睇視猶在沉睡中的丈夫。

    在閉上那雙有著精明犀利光采的眼眸,並抹去有時沉郁、有時嚴厲的表情後.睡眠中的他,堪稱恬靜平和。看起來就像個大男孩一樣。

    家庭突生變故之前的他,無論內在外表,應該就全是這樣的吧?

    碩人好想再親吻他,只要再一下就好,她甚至只想吻在頰上,可是她咬緊下唇,終究硬生生的收回已經伸出一半的手:不!不行!一旦碰觸到他,別說他可能會醒過來,再把她拉回床上、拉回他的懷中去好了,就連管不管得住自己,又會不會主動貼上前去,再捨不得起床離開,她都沒有絕對的把握啊!

    過去的十天美得如夢似幻,就連前七天在忙著為父親料理後事期間,哀傷的她仍舊有著幸福美滿的感受。

    這一切都拜啟鵬的溫柔體貼所賜,他們終於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了。除了他上班的時間外.兩人幾乎分分秒秒都形影不離的在一起。

    眼見暮色四合,她不再倉皇無助,因為啟鵬會趕回來陪她共沐落日餘輝;面對夜幕低垂,她也不會再空虛寂寞,因為啟鵬熱情的憐愛霸氣的要索和呼在耳邊的熱息,以及只有夫妻間能夠心領神會的閨房私語,每每讓碩人慶幸他們的簾幕厚實,連月光都透不進來,不然酪紅的雙頰,絕逃不過啟鵬的促狹調侃。

    但看不到,卻依然感覺得到,更何況他有著最靈敏的心思,在他面前,她根本無所遁形。

    然而對他來說,自己終究只是田薇妮的替身吧?

    她當然也可以放縱自己沉溺在這種假象當中,努力忘掉在他眼裡,她一直都只是田薇妮身影的復活再生.而不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個性、思想和感受的尹碩人,只求能夠繼續留在他身邊、繼續愛他。

    但這麼做,終究有違她的本性,更何況在聽過於四天前特地從美國趕回來,參加父親喪禮的婆婆的一席話後,碩人就更加確定自己非離開啟鵬不可了。

    婆婆汪月菁與她一見如故,十分投緣,談及去年十月沒有返國參加兒子婚禮一事時,隨即數落起他的不是來。

    包括他不聽她的阻止,硬要挖掘塵封二十幾年的往事,也包括他曾想拿她與亡妻酷似這一點,去試探施秉宏的反應,看看能不能追查出當年游艇意外事件中的一些疑點。

    “幸好他即時懸崖勒馬,連娶了你的事.也沒讓施秉宏知道。”月菁拉住碩人的手,頗有愈看愈滿意之勢。“可見他也知道自己原先的息法有多荒謬。”

    “為什麼您不讓啟鵬探索上一代的往事呢?”婆婆說的原委令她光遭椎心之痛,但為了不讓她在得知原來媳婦什麼都不知道後自責。碩人表面上便強自鎮靜的引開話題。

    “聽說最後五張照片是你從施秉宏那裡拿回來的,那你一定什麼都知道了?”見碩人頷首後,她才再往下說:“含笑就像我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我和啟鵬的父親說什麼也不能拿她的名譽和馬家的幸福做賭注。”

    “即使後來賠上您自己一家人的幸福,您也從不曾後悔?”

    “你怎麼知道我不曾後悔?”她反問媳婦。

    “因為如果你曾經後悔,就不會力阻啟鵬復仇了。”

    “你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月菁突然用力握緊碩人那本來就被她拉住的手說:“啟鵬這孩子自十六歲起,便讓我擔足了心事,不過以前有好友,現在再加上有你這位賢妻,我總算可以真正放手,把他交給你們了。”

    婆婆說要把啟鵬交給她,爸爸則說要把她交給啟鵬,如果真實的人生,也能這樣說了就算數,那該有多好?

    “為什麼您從來不曾怨恨過我爸爸?”

    “因為他也是受害者,而且早在參政之初,志龍就已經有了‘殉道’的決心,我何嘗不知道他的理想和現況間的距離遠過雲泥,但我卻從來不曾後悔嫁給了他,碩人,看你現在和啟鵬如此恩愛,我想,如果我說就算人生能夠重頭來過,我也寧可和志龍共度二十八年,而不願和其他任何人生活五十年,你一定能夠體會吧7.志龍與威鴻的死在我眼中,實無異於求仁得仁。

    “更何況,”在高貴優雅的月菁那雙與啟鵬幾乎一模一樣的眼中。驀然閃現奕奕的神采。“江山代有人才出,志龍走後,有進興繼承他的理想,進興離開了,後繼仍有程勳;施秉宏的姑丈,終究會為多年的所作所為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樣說來,婆婆還是比她幸運的吧?雙眸兀自眷戀著啟鵬的碩人心想:她至少還跟丈夫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而我真正擁有啟鵬的時間,算來卻只有短短的十天。

    然而能夠擁有這寶貴的十天,碩人對於冥冥之中,安排她與啟鵬相遇的那份力量,仍舊已經滿懷感激,並相信那會是自己永難忘懷的美麗回憶。

    這,已是誰都奪不走的了,對不?

    碩人再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之後,終於毅然決然的推開房門,往樓下走去。

    就在她即將踏出大廳門口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充滿不捨的聲音:“碩人,你真的忍得下心來,就這樣離開?”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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