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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平野】秋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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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0: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她究竟是呆蠢過了頭還是怎地?
明明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偏偏像只小忠狗似的任他使喚;
為他擋拳腳,為他受折辱,為他拚命……
她為他做盡了一切,卻獨獨不懂他的心──
光明正大的偷香被她當成是發病;
生死與共的感人剖白也只得到她茫然呆愣的回應。
他是堂堂蒼燕門的少主,
卻愛上這個一點也不知情趣的小忠僕,
他對她的心早已眾所周知,
就不知她那顆單「蠢」的腦袋何時才能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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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作者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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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2:3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楓露山 無名村

    冬夜,白雪緩緩降在這寧靜的小村落,當村民們經過一日的農事而陷入沉沉的酣眠時,村尾廢棄已久的破廟中,卻萌起微微的火光。

    透過歪斜破敗的窗欞,可以看到火堆旁坐著一個覆面的黑衣男子,男子身側的地上有一裘上等白狐絨袍,雪似的錦織袍面上,還不斷滲著鮮紅的血。

    男子專心的盯著眼前微擺的火焰,就連破廟裡突然出現個藍衣男子,他的眼還是瞬也不瞬。

    「孩子呢?」藍衣人低低的開口。

    黑衣人指了指身側的白袍。

    藍衣人忙抬起手,以寬大的衣袖遮住自己的臉。

    一見他的舉動,黑衣人的嘴角浮起嘲諷的笑。

    「別遮了,他吃了我獨家的夢魂散,如今不知昏到幾重天去了。」

    仍舊以衣袖遮著面,藍衣人伸手揭開白色狐裘,只見那天下少見的如玉臉蛋上毫無一絲血色,宛如女子似的密長眼睫無力的垂覆著,微弱的呼吸聲細得叫人幾乎無法察覺,那如一縷幽魂的樣,的確是服了夢魂散的結果。

    「他傷了哪?」藍衣人將狐裘掩回,站起身,以極不在意的口吻問道。

    「左腹。」黑衣人依舊盯著火苗。

    「為什麼不殺了他?」藍衣人冷冷的問。

    「我不需要殺他,我只要不救他,三日後他自然會死。」黑衣人拾起一旁的彎刀,湛藍的刀鋒上映出他瞳中殘忍的味。

    「這與我們的計劃不符。」藍衣人小心的退後一步道:「誰也不能保證燕老頭的人馬什麼時候找到這兒,要是這娃子被找到——」

    「你擔心什麼?」黑衣人癟癟嘴道。

    「我怎能不……」

    「你可知道武林中人是怎麼稱這把刀的嗎?」黑衣人打斷他的話,那雙眼愛憐的看向泛藍的刀。

    「一日昏,二日迷,三日閻王見。」藍衣人喃喃的念。

    「被閻王見傷了的人,還沒有能再開口說話的。」

    黑衣人撫著刀柄說道。

    「但——」小心謹慎的天性讓藍衣人無法放心。

    「照我的計劃,將這娃子藏在這破廟裡,三天後你領著燕老頭的人馬到這來,到時,」黑衣人笑了,「這娃子只剩一攤血水,你又是尋主有功,這不是更保險嗎?」

    「我還是覺得現在殺了他好,三天的變數太大……」

    「要殺,你自己動手。」黑衣人站起身,「你要是瞞得過燕老頭手下的百眼判官,隨你要怎麼殺都成。」

    「百眼判官……」藍衣人瑟縮了。

    「要是他看出殺這娃子的人是誰……不,他絕不可能看不出,到時,砍了娃兒一刀的我完了;你——」

    他咻咻怪笑,「也絕不可能好到哪裡去。」

    腦裡浮起蒼燕門對待叛徒的狠辣手段,藍衣人恐懼的嚥了口口水,「……你確定三天後百眼判官看不出少……孩子是怎麼死的?」

    「化屍散、腐屍粉、閻王見、拘魂湯……」黑衣人帶笑的說,「這世上有五十多種藥劑可將人體化成血水,其中就有六種無色無味,不要說百眼判官分不出,就連燕老頭的拜把賽華陀,也沒法子從一灘血水中看出這娃子是中了這六種中的哪一種。」

    「要是……要是這孩子突然醒了……」藍衣人不安的說。

    「不可能!」黑衣人煩了,「他中了閻王見,又服了夢魂散,就算你我也未必醒得過來,何況他只是一個沒學過武的娃子。」

    「說的也是……」藍衣人總算放下心。

    掀開神桌上那塊破爛不堪的紅布,藍衣人將白色狐裘推入桌底,由四周撿拾乾草將他掩好。確定看不出破綻後,他才將紅布放下。

    抬腳將火堆踢熄,黑衣人對惶惶不安的藍衣人道:「別想這麼多了,你只要想著事成後我們所能得到的——」黑衣人的眼放出貪婪的光,「到時,你我就是蒼燕門的左右副使,燕老頭一夥人則是我們的階下囚,嘿嘿!」他怪笑,「我已經等不及要好好的折磨他們了……」

    「夠了!」藍衣人制止他越顯猖狂的笑聲,「要做夢什麼時候都可以做,現在,」他抬頭看看天色,「我們還是先上迷離山吧,『他』大約已經到了。關於接下來的計劃,我們還得仰賴『他』呢!」

    一提到那個人,黑衣男子忙閉上嘴,他抄起地上的彎刀,率先提氣縱出破廟。

    藍衣人則看著那藏著孩子的桌底,良久良久,他喟然一歎,「我並不想殺你……」搖搖頭,他緩步離開這殘破的廟宇。

    雪還在下。  

    破廟裡除了冷風穿過鳴起的颯颯聲外,一片杳然。

    然後——

    「唉……」

    幾乎要被風聲掩蓋的歎息,緲緲的、煙似的飄然而起。

    「閻王見朱一愁,」紅布遮蓋的神桌底傳出孩童的低聲自喃:「你既知道賽華陀封二叔是我爹的拜把,又知道百眼判官陸叔叔的名號,那麼你怎會認為小小的夢魂散能對我起什麼效用?又怎會認為我會不認得你那把淬了毒的同名兵刃閻王見呢?」

    「失策……真是失策……」小小的身影有些不穩的自桌底鑽出,「至於屈堂主,你……唉……」蒼白的手摀住腹部還在滲血的傷口,孩童跌跌撞撞的走出破廟,「我實在不願在刑堂見到你,掌管刑堂的牧叔叔造的殺孽已經太多了……」

    「榮華富貴……唉,」他歎,「值得拿命來換嗎!」

    小小的足跡印在雪地裡,須臾間,又被紛然而落的白雪掩沒,孩童的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

    次日一早。  

    雪停了,沉寂一夜的村落也因著一日的開始而熱鬧起來。

    阿秋、阿秋,起床了……

    「娘……」小小的屋子裡,乾草鋪成的床上,有個七、八歲的女娃兒在半夢半醒中低喃:「娘,我還想——」

    低微的聲音凝住,小女娃揉揉眼坐起身,環顧空無一人的室內,她幾不可聞的歎了,「是了,娘已經不在了……」

    搖搖頭,搖去滿心的傷懷,名喚阿秋的小女孩下床開始忙起一天的瑣事,但她總會不自覺的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側耳傾聽依稀響在耳邊的聲音,那是從前母親對她的叮嚀與關懷,雖然母親已經不在了,可她的聲音仍舊響在她耳際,活在她心裡。

    每天醒來,她總會以為娘還活著,她總會聽到娘如同往日一般的喚她起床,直到清醒之後,她才會想起娘親已經死了。

    提起老舊的竹籃往屋外走,阿秋一面熟練的撿著雞捨裡的雞蛋,一面想著娘死時所交代的話。

    因為爹早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所以娘將她托給隔壁的阿菊嬸,還要她好好聽阿菊嬸的話。

    可是她沒有這麼做。

    她依舊住在她與娘的小屋裡。對她而言,只有這裡才是家,雖然阿菊嬸對她很好,可是阿菊嬸的家沒有娘的影子。

    如果搬到阿菊嬸那兒,娘一個人在這兒一定會很孤單。

    抬頭看著她與娘的小屋子,她這麼想。

    抱著沉重的竹籃子,她轉身回屋,將籃子小心的放在桌上,再提起桌邊的小桶,開始喂院裡的幾隻雞。

    她想著:待會兒,拿著雞蛋到街上換點東西後,她就可以到娘的墳上跟娘說說話,一天只有這麼點兒時間可以陪娘,不知娘會不會覺得寂寞……

    「娘,阿秋來看你了。」  

    離村子有段距離的半山腰,幾處新墳在雪中孤寂的立著,只見其中一座新墳前,跪坐著一個灰藍色的影子。

    抬起手,阿秋拂去墳上新積的雪。

    「娘,我今天到街上的時候,又見到茂叔和茂嬸打架了……」她如同母親生前般的閒扯著村裡的閒事,一會兒提起誰家又要娶媳婦兒了,一會兒提到誰家又新添了娃娃。雖然其中有太多事是她不懂的,但她知道母親喜歡聽這些,所以上街時她總努力記著三姑六婆的閒談。

    於是,就見雪地裡一個小影子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好像絲毫感覺不到呼呼吹過的冷風。

    「娘,」閒事扯完了,阿秋看著墓碑,忍不住埋怨:「你為什麼不多生個妹妹給阿秋呢?阿秋每天一個人在家,覺得好寂寞喔!沒有人同阿秋一起說話,沒有人跟阿秋一起做事,阿秋想娘的時候,也沒人陪我一起想……」

    「娘,你不要怪阿秋,」阿秋自顧自的說,「雖然到阿菊嬸家就有人陪阿秋說話,可是他們都是阿菊嬸的家人啊!阿菊嬸是別人的娘,阿月是別人的妹妹,她們都不是我的……」她的聲音逐漸轉低。

    「娘,阿秋沒有怪你喔!」她很認真的對墓碑說,「阿秋只是想念以前娘還在的日子,只是——」想再被娘抱在暖暖的懷裡,想再聽到娘在她耳邊呵疼的喚著她的名字,想再感受到有人疼她、愛她。

    察覺眼眶又冒出水來,她忙揉揉眼,站起身,勉強在唇上拉出個大大的笑,「娘,阿秋沒有哭、沒有傷心,阿秋在笑喔!娘最喜歡阿秋笑了,對不對?』』

    像是聽到母親的回答,阿秋用力的抱住眼前冰冷的墓碑,良久,她才放開,「娘,阿秋要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你不要太想我喔!」

    說完,她轉過身往山下走去,走不到幾步,像踢到了什麼,整個人栽進一旁枯黃的草叢裡。揉揉撞疼的鼻子,阿秋正準備爬起,眼前幾乎與雪混成一片的白色隆起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什麼……」她喃喃的爬近那毛茸茸的東西。

    小心的撥開其上覆著的白雪,她才看出那是一張瞼一張毫無血色卻美麗得像仙人一樣的臉。

    呆了半晌,她抬頭看向母親的墳,「娘,這是你給我的妹妹嗎?」她喃喃的說,「你不能給我一個跟我像一點的嗎?」

    嘴裡這麼抱怨,她的手卻不敢停,快速的將這人身上的雪全數拂去。她小心的拍拍他玉一般的臉蛋,見他毫無反應,阿秋忙撐起這只比她小一些的身子,努力的往山下走去。

    雖然身上的重量有些沉,阿秋的臉上仍帶著笑。

    娘真的給了她一個妹妹耶!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妹妹,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妹妹喔!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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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眼一張開,便對上了另一雙眼。

    從未與一個人距離近到可以眼對著眼、鼻頂著鼻,燕楓在眨了眨眼後,忍不住笑了。

    這一笑才真的讓他完全清醒過來,憶起自己的身份及現在的處境,燕楓原本孩子似純真的眼,突地轉為深沉。

    視線仿若不經意的往四周打上一轉,乾淨但略舊的陳設讓他心頭一鬆,床旁已站直身子的小女孩那單純的眼,更是讓他放下心來。

    略略撐起身子,原想問問小女孩她家大人的行蹤,沒想到這一動,一股子痛便從左腹一下扎至心口,讓他整個人跌回床榻。

    「你別亂動啊!」阿秋小心的碰碰他的肩,絲毫未察覺他突地僵直的反應,只擔心的將頭湊到他跟前,「很疼嗎?」她小小聲的說,「我幫你擦點兒藥好不好?擦了藥後就不疼了。」

    也不等他回話,阿秋逕自端過一旁搗爛的青草糊。

    抬起頭,瞧見他有些奇怪的目光,她眨眨眼,回以害羞的一笑,「你別怕,我們要受了什麼傷,全是擦這個,很有效,治什麼傷都靈的。」

    依舊以那奇怪的、像在考慮著什麼的目光打量著她,良久,燕楓才鬆懈全身的警戒氣息。「沒用的,」

    他的聲音有些啞,「那種藥沒法治我的傷的。」

    「可是——」原還想堅持,可眼一對上他的,滿腔的理由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女孩,你家大人呢?」

    「我不是小女孩,你才是小女孩。」放下草藥糊,阿秋用著姐姐似的訓示口吻說道。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誤會,燕楓無奈的笑笑,「我是男的呢!」

    「男的?!」阿秋驚訝的睜大眼,「可是我要的是妹妹,不是弟弟呀!」

    「娘搞錯了嗎?」她蹙著眉,頭可愛的斜著,臉上是不解的表情。「我記得我說得很清楚,我要的是一個可愛的小妹妹,一個可以陪我說話、陪我想娘的小妹妹,怎麼娘卻送了個弟弟給我呢?」

    「呃……」瞧她自言自語的樣,燕楓嘗試性的再開口,「小女孩……」

    「你要叫我小姐姐,」雖然有些失望,但有總比沒有好,阿秋勉強接受她的美麗小妹妹變成了弟弟,「你有名字嗎?還是我得幫你起個名?」

    「小女孩——」燕楓勉強插話。

    「告訴你要叫我小姐姐!」她對這個可是很堅持的,「我叫阿秋,你是我的弟弟,那你就叫阿冬好了。」她愈說愈是自得其樂,「還是你要叫阿雪?叫阿山好像也不錯,畢竟我是在半山腰的雪地裡撿到你的……」

    「阿秋!」總算知道她的名字,燕楓忙提高聲音止住她源源不斷的話語。

    見她總算閉了口,那雙眼也疑惑的轉向他,燕楓才開口詢問:「是你救我回來的?不是你爹娘?」

    搖了搖頭,阿秋耿直的說:「今天下午我到娘的墳上去,我跟娘說我想要一個妹妹,後來我不小心跌了一跤,結果就看到你暈在那兒。我想你是娘送我的,所以我就把你帶回來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因為小小的腦袋裡開始滲進另一種可能,「你不是娘送我的嗎?你是……你是別人家的小孩嗎?」

    點點頭,燕楓再問道:「你爹呢?」

    「我沒有爹,娘說我出生前爹就死了。」

    燕楓一聽,那秀麗的眉忍不住皺起,「你爹娘都不在,那你跟誰住呢?」

    「我自個兒住啊!」她回得很理所當然,「我八歲了呢!是大女孩了唷!」

    八歲?跟小師妹一樣大。

    「阿秋,」他放緩語氣,「你沒有親戚嗎?你才八歲,一個人住太危險了。」

    「不危險,」她搖著一雙小手,「阿菊嬸會照應我,而且娘也會保護我。」她很認真的說:「娘說她死了會變成神仙,雖然我看不到,可是她其實一直陪在我身邊,所以我不會寂寞、不會孤單……」說到最後,她眼睫緩緩垂下,手也不知怎地在榻上胡亂劃了起來。

    看著她頭上的兩根朝天辮,燕楓沉入思緒中。

    照時間算來,後天屈堂主便會領著陸叔叔等人到破廟去,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只是,他忍心連累這小女孩嗎?

    又是一股痛漫上心窩,他忙咬牙忍住。雖然他認出了朱一愁的那把閻王見,也及時吞下了封二叔要他隨身帶著的救命丹藥,但那也僅僅是延緩了閻王見的毒性,照他推算,明天他便會逐漸陷入昏睡,三天內他要見不到封二叔,恐怕就真的非得去見閻王爺不可了。

    未發覺燕楓的心事,阿秋抬起頭,假作堅強的笑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是怎麼會倒在雪地裡的?你的家人一定很擔心吧,也許他們正急著找你呢!」

    「隨便你叫我什麼吧,你……還是別知道我名字的好。至於我的家人,」燕楓的眼中帶著擔憂, 「恐怕早急壞了……」

    阿秋同情的看著他。以前娘在時,她要是太晚回來,娘總急得像什麼似的,而這男孩長得這般美麗,他的家人要知道他不見了,心裡不知會有多著急……

    「這樣吧,」阿秋好心的說,「不如你告訴我你家在哪兒,我去替你傳個話,告訴他們你受了傷,要他們快點來這兒接你。」

    看著女孩臉上那天生的熱忱,燕楓笑了, 「不行的,我家離這兒好遠,你到不了的。」

    「那怎麼辦?」阿秋擔心的說,「還是我去找阿菊嬸想想辦法……」

    「不行!」燕楓急忙拉住她的衣服,「你絕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我在這兒,否則會替你帶來麻煩的。」

    被他的態度駭著,阿秋的頭像撥浪鼓似的直搖,「我……我不會說的。」

    「阿秋,」燕楓緩下語氣,「你仔細聽我說,我的家人大約後天就會尋到這兒來,你若願意幫我,」他拿下腰上的燕形綴飾,輕輕的按在燕子的頭上,燕子的喙便輕巧的張開,「明天便拿著這只燕子,每隔五步滴一滴這燕中的水,一直滴到村尾那間破廟口;你若不願幫我,」他淡然一笑,「便將我扶到那破廟中,好好的藏在神桌底。」他可不願在這化成血水,免得嚇壞了這好女娃。

    大約也知道這事並不尋常,阿秋慎重的接過那只紅色燕子,「五步滴一滴嗎?」她仔細的再確定一次。

    點點頭,燕楓繼續說道:「明天你做完這件事,就到那阿菊嬸家去,千萬別再回來,也別再到破廟去,知道嗎?」

    「可是如果我不回來,誰來照顧你呢?你受了傷,做什麼都不方便——」 

    「沒關係的。」燕楓打斷她的話,「明天我大約就不會醒了,我會睡很久很久,所以也不需你照顧我。」

    「你生病了嗎?」阿秋敏感的問,「你……你會不會一睡就不醒來了?」就像娘一樣!

    「不是的,只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看著她眸中的懼怕,燕楓忙安撫她:「等我的家人找到我,我就會醒過來的。等我醒過來,我再好好謝謝你,阿秋,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他改變話題。

    她想他留下來當她的弟弟!

    那份渴望在她眼中疾閃而過,搖搖頭,她只笑著說:「你不用謝我,我也沒做什麼……」那樣子顯得有些忸怩。

    看著她,燕楓唇上的笑容才浮起一半,便又為想起某件事而收起。

    「阿秋,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見到這兩個人,一定得遠遠的避開他們;」他仔細交代:「一個是穿一件藍色衫袍,腰上也掛了一隻燕子,不過那燕子是藍色的,他膚色很白,看起來斯文有禮,只是臉上有很多痣。」

    「另一個人,」他喘口氣再說道:「中等身材,眼睛細長,臉色青白,最明顯的是他帶著一把黑色彎刀,刀上還微帶藍光……」他的聲音開始顯得有些睏倦,「你得小心避開他們,知道嗎?」

    「知道。」阿秋點點頭,「你要不要睡了?」她總覺得他的臉色愈來愈白。拉起他身上的白狐裘,她替他蓋好,「你別擔心,等你醒來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你的家人,我會把一切事都辦好的。」

    「我不擔心,我只是怕——」怕這小女孩的命會給自己害了。

    「別怕、別怕……」她像個小姐姐似的輕拍著他的頭,「你好好睡吧!我會保護你的。」

    看著她的模樣,燕楓實在不願告訴她,雖然他個兒比她小一些,可論年歲,他還比她大上兩年呢!

    就讓她以為自己真的比她小好了。意識朦朧中,他這麼想。或許,有個姐姐也是不錯的……

    「我走嘍!」  

    小屋裡,梳著兩根朝天辮的女孩已經走到門邊,想了想,又回頭走到床前。

    「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不聽你話,只是,」她擔憂的看著床上的人兒毫無一絲血色的臉龐,「我真的很怕……」她數不清第幾次的伸手探向他的鼻,總覺得他的氣息比上一回又淡了一分。

    昨天辦完他交代的事後,她原想看他一眼就好,只要確定他真的沒事,她就會乖乖到阿菊嬸家去的。

    可是他看來一點也不好,僵僵的躺在床上的他看來就像……

    搖搖頭,甩去不好的聯想,阿秋對著昏睡中的燕楓說道:「我怎麼樣也沒辦法把你一個人丟在這,所以……所以我就留下來了。」她有些心虛的轉開頭。

    「我知道你要我別再回來,我也知道不守信用是不對的,可是我就是放心不下。」她低著頭小聲的說:「我只是去破廟那看看,我只是去看看你的家人來了沒。如果他們來了,我就乖乖的到阿菊嬸家去;如果他們沒來,那……那……」她的眉苦思的糾起。

    「那我就等到他們來!」好不容易想出個好答案,阿秋高興的拍了拍手。

    「那……我走嘍!」阿秋走到門邊,拉開門,她再次轉過頭對著床上昏睡的人兒說:「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說完後,她小心的合上門,急急的往村尾破廟跑去。

    到了破廟口,只見這頹圮的建築裡毫無人煙,頂多只有兩隻不識相的老鼠,匆匆的白乾草堆中竄過。

    阿秋的眼失望的黯下了。她咬著唇站在廟口,惶徨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早知道便問清楚他家在哪,就是地方再遠,她也會送消息過去的,萬一他的家人沒尋到這兒來……

    腦裡浮起他再也不會醒來的樣,剎那間,那模樣又與娘親將走之時的身影相疊,叫她的心一下子緊縮的發疼,疼得她眼裡都滲出淚來了。

    揉揉眼,她在破廟外尋個地方坐下。不管如何,她非得等到他的家人不可。

    心裡才下了決定,遠遠便傳來馬兒奔跑的聲音,阿秋一聽,眼兒一亮,原想上前去等,想想又覺不妥。

    要是他的家人告訴他在這破廟見到她,他便會知道她不聽話,說不定會惹得他像那天那般生氣,不行、不行,她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才是。

    阿秋的心裡這樣想著。

    才藏好自己,馬蹄聲已然停在廟口。

    「副座,這兒有間破廟,不如讓大夥兒先在這歇歇p巴。」

    被稱作副座的男人身著黑色勁裝,外罩同色繡銀線的衫袍,臉色帶著天生的紅潤且神情十足肅穆。

    就見他利落的翻身下馬,點點頭後,率先往破廟走去。才踏進廟裡,他眼神一動,側首看向身旁的白髮男人。

    白髮男人生得童顏鶴髮,叫人猜不出年紀。只見他頭輕輕一搖,仿若什麼都沒察覺的盤腿而坐。

    白髮男人乃蒼燕門門主燕道悔的拜弟——賽華陀封至堯,他自懷中掏出個小笛,輕輕一吹,一會兒,便見一陣疾風伴隨著嘹亮的鳥鳴襲來。

    「阿雪,」封至堯低聲道,「你找著你的主人了嗎?」

    停在他肩上,名喚阿雪的白色大鷹低聲咕嚕,那細微的聲音透著的淒楚,是這幾日來蒼燕門上下皆已嘗得太多的。

    雙手緊握成拳,那被喚作副座的男人,也就是人稱百眼判官的陸笙成,又再一次的承受著內心的譴責。

    他不該一時鬆懈,竟讓家裡那瘋丫頭領著少主偷溜出莊,害得少主被賊人所俘,如今生死未卜……

    「笙成——」

    封至堯見他神色不對,便要開口安慰,怎知道肩上的雪鷹卻突地焦躁不安的蠢動起來。封至堯才剛吐出兩個字,雪鷹早振翅從破敗的窗欞處飛離。

    「怪了……」看著剛踏進破廟的藍衣男子,封至堯嘴裡不禁喃喃。

    怎麼阿雪最近和屈堂主這麼不對盤?那樣子就好像連和他共處一室都不願似的。

    「屈堂主,」陸笙成將眼光移向臉色蒼白的屈令,「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有!

    屈令神色怪異的直盯著神桌處瞧。他原以為副座一人廟裡便會發現已化成屍水的少主,怎麼知道等了良久還是不見反應,等他進入廟裡才發現,空氣中並無任何異味,神桌底下也未流出任何髒污,難道……

    「屈堂主,莫非這神桌有什麼奇怪之處?」封至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自然開口發問。

    「不……」感覺額上滲出汗滴,屈令強笑道: 「我只是——」

    借口還未想出,陸笙成已不耐的趨前掀起神桌上蒙塵的暗紅方巾。

    「別——」

    眼看阻止不及,屈令反射性的閉上眼,就怕見到少主還昏在桌下。

    「屈堂主?」

    陸笙成的聲音一入耳,屈令牙一咬,眼睜開,伸手就要掏出兵刃——  

    這才發現陸笙成和封至堯皆皺眉看向自己,而神桌底——

    空無一物!

    他再細看。沒錯,那有些腐朽的木桌底下,除了幾絲乾草屑外,什麼也沒有。

    少主呢?

    腦海不斷考慮著各種可能性,但沒有一項是利於自己的,屈令只覺幾乎要被自己的汗水浸透,而那張斯文的俊臉,也愈發顯得毫無血色。

    「屈堂主大約是不堪這幾日的奔波,以致心神渾沌了。」封至堯站起身,「我看便讓屈堂主先行回莊——」

    「不……不用了,」屈令轉向封至堯,「我沒——」

    話還未說完,窗外便傳來一聲清晰的抽氣聲。

    屈令臉色一變,身影一閃,再出現時,手上已拎了個小女娃兒。

    陸笙成和封至堯早在踏進破廟時便發現窗外有人,只是那呼吸聲聽來沉重,顯然不曾習過武,所以兩人便暫且不理。

    這時一見,果然只是個尋常的鄉下孩兒。陸笙成忍不住暗自搖頭。這屈堂主未免也太沉不住氣。

    他哪知道屈令為了燕楓未在破廟之事,精神已太過緊繃,這時任何的風吹草動都夠讓他心驚的了,何況是這麼清楚的一聲吸氣。

    被人揪著衣領提在空中,阿秋卻連眼淚也沒掉一滴,她臉色發白的盯著眼前這張臉,心裡暗叫一聲糟。

    沒想到他的家人沒來,仇家卻尋來了!方才在窗外她還不十分確定,如今眼幾乎就貼在這人臉上,她才敢肯定,這人便是她得小心、注意、避得遠遠的兩人中的一個。

    「你放開我!」一想到他的交代,阿秋開始在空中扭動掙扎起來,「你放——」不動還好,一動便覺這人掐得愈緊,緊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屈堂主,快放下這孩子!」見屈令神色有異,陸笙成急忙喝道。

    這孩子認識他!

    從她的眼,屈令明顯看出這點,一個鄉下孩童會認得蒼燕門的火-堂主,這只有一個可能——

    眼中露出殺意,屈令的掌愈收愈緊,嘴裡還不忘對陸笙成道:「副座,這人形跡可疑,待屬下好好盤問。」  

    阿秋一聽,掙扎得更凶了,「放……放開我,你這壞人!你放開我!」倉皇扭動間,懷裡一件紅通通的東西便掉下了地。

    「血燕!」

    在場三人同聲一呼,陸笙成一回過神,便伸手欲奪那孩兒,「屈堂主,快放開她,她一定知道少主的下落!」

    避開陸笙成的掌風,屈令往後一躍,「副座,這孩子說不定是賊人派來,先讓屬下試試她再說。」說著右掌暗暗使力,轉眼間便要扼死這女娃。

    「屈令,你瘋了嗎?!」陸笙成身影一變,宛如鬼魂似的緊黏著屈令,但卻遲遲不敢出手,就怕萬一傷了那孩子,這世上便再也沒人知道少主的下落。

    封至堯可沒這般顧忌,他心想:就算真打中了這孩子,也有他這賽華陀替她救治,這可是其他人求也求不來的!

    被蒼燕門的兩大高手一起夾攻,屈令在數招之間已顯落下風,只見他突地提氣縱起,拼得一瞬便待掐死這孩子,然而手上突來的劇痛讓他手一鬆,身形一滯,封至堯的殺招便在這時間準準的招呼到他身上。

    「乖阿雪。」封至堯一邊抱住那自空中落下的孩兒,一邊不忘稱讚突地飛進廟裡的雪鷹。

    雪鷹乖巧的立在地上的燕形墜飾旁,嘴裡不斷發出滿足的咕嚕聲。

    可惜廟裡的兩人都沒時間理它;陸笙成正急著替屈令止血,封至堯則快速的替似乎已沒了呼吸的娃子急救。

    直到這娃子發出一聲嗆聲,他才鬆口氣。

    眨眨眼醒來,阿秋只覺喉嚨熱辣辣的疼,還未搞清現在的情況,便又猛地被人攫住肩膀。

    「孩子,你這東西從哪來的?」陸笙成拿著摔破了一角的燕形墜飾逼近她問。

    「我……我不知道……」聲音嘔啞的難聽。

    「不知道?娃兒,從你身上掉出來的東西你怎會不知道?」封至堯挑高眉道。

    「我不知道……」阿秋仍舊喃喃。

    「這樣吧,只要你告訴我們這東西從哪兒來的,你要什麼東西只管開口。」陸笙成和她打起商量。

    搖搖頭,阿秋這次連話都不說了。

    「娃子,你的喉嚨現在應該疼得緊吧!老實告訴你,只要我不救你,你這輩子聲音都會是方纔那模樣,搞不好再撐個三、五年,便會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怎麼?現在你想說了嗎?」封至堯連威脅孩童的鄙事都做了。

    能說話又怎樣?不能說話又怎樣?反正除了娘外,她身邊也沒人可聽她說話,對她而言,護著家中那人還比較重要呢!

    沒遇過這般難纏的孩子,封至堯心裡著急著燕楓的下落,於是行事也就較為狠辣,只見他手一起一落,原本還緊閉著唇的阿秋便突地發出嘶啞的尖喊,那聲音中明顯的痛楚,讓陸笙成忍不住開口:

    「至堯——」

    封至堯抬起一手止住他的話,也不看陸笙成,只冷冷的說了一句:「是楓兒重要?還是這娃子重要?」

    一句話便說服了陸笙成,只見他搖搖頭,舉步走出破廟。

    牙一咬,封至堯對著阿秋道:「娃兒,今天算我封至堯對不起你。只要你說出這血燕你是從何處得來,我除了把你從上到下打點好,還答允你三件事;但你要是堅持不說,就別怪我再施重手。」

    抱著被卸下的左肩,阿秋的意識已半呈昏迷。她並不十分清楚眼前這惡人吱吱喳喳的在說些什麼,她心裡只記得一件事,就是她要保護那個人,那是她曾親口對他承諾的。

    為什麼這麼堅持?為什麼寧願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非得保護他?她不懂,但或許當她自雪地撿回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當成是自己的了……

    「媽的!」看著眼前這孩子意識模糊的大眼、緊咬著以致滲血的唇,封至堯忍不住咒罵,但他心裡卻又不得不佩服起這孩子。不知怎地,他有種不管如何也沒法從她口中挖出什麼的感覺。

    歎口氣,他將她的手接上。

    「那賊人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死也不肯說出他下落?」喃喃自語的他認定燕楓落在賊子手中,於是便自然而然的認定這孩子正隱瞞著賊子的藏身之處。

    「要是牧老鬼在這就好了……」他想起蒼燕門中掌管刑堂的牧衍,「他那兒法寶多得很,就算你不怕疼,他也有法子讓你開口的。」  

    「算了!」封至堯站起身,隨手點了阿秋和一旁的屈令幾個穴道,「與其跟你們在這耗,還不如出去找人。」

    吩咐幾位弟兄看好這兩個人後,封至堯招呼起一旁的雪鷹:「阿雪,打個商量,你去把牧老鬼叫來好不好?反正你在這也幫不了什麼忙……」

    好似聽得懂封至堯所言,只見大雪鷹氣憤的嗚叫不休,接著在破廟中盤旋幾圈後,便飛出廟去。

    「怪了……」

    阿雪是他和楓兒一起訓練的,他不會認錯它方纔的意思。

    腦中靈光一閃,他拾起一旁的燕形墜飾,破了一角的喙中正流出透明的液體,他湊近一聞,卻聞不出任何味道。

    「莫非這是……」封至堯喃言。

    這就可以解釋阿雪為何會突然飛進廟裡,說不定

    「笙成、笙成廠封至堯突地大叫。

    「怎麼了?你問出來了?」徘徊於門外的陸笙成急衝進門。

    「沒。」搖搖頭,封王堯先回頭交代眾人:「你們好好守在這!」然後拉過陸笙成便往外衝。

    「喂!我們要到哪?」陸笙成邊跟著他的步伐邊問。

    「看阿雪要帶我們到哪!」封至堯施展起輕功,頭也不回的吼道。

    他願意下這個賭注,他願意相信這是楓兒的訊息,他願意相信——  

    抬眼見阿雪不斷在某間小屋上盤旋,封至堯也顧不得嚇壞這許多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疾奔至那屋前,小心的至窗欞處窺探。

    一見坑上那抹白,他急生生的破門而入。

    「楓兒……」驚喜的話語哽在喉際。看著燕楓蒼白而毫無意識的模樣,他忙拉開燕楓身上雪白的狐裘,撲鼻而至的詭異味道讓他面容一整,伸手便點住燕楓傷口四周的幾處穴道。

    陸笙成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閻王見!」不愧是百眼判官,一見著那傷口,陸笙成便低聲喊道。

    「沒錯,還好楓兒趕在朱一愁傷他前,服下我特製的丹藥,否則……」封至堯一面將身上帶的瓶瓶罐罐全掏出來,一面喃道。

    不願去想那聲否則背後隱含的意思,陸笙成安靜的守在一旁,讓封至堯能專心替燕楓療傷。

    經過盞茶時候,好不容易,燕楓的臉總算興起些微血色,封至堯見狀,便將左手抵著他後背,緩緩施力,而後內力一催,一口腥臭的烏血便從燕楓口中噴出。

    「至堯!」陸笙成急忙上前。

    「沒事了……」滿頭大汗的封至堯將燕楓放回榻上,「讓他休息會兒吧!」

    「笙成,」精神困頓的下榻,封至堯抬頭對陸笙成道:「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放心。」

    見封至堯已閉上眼,陸笙成忙在心中盤算!該先通知門主和夫人尋回少主的消息,再來得讓牧老鬼好好準備,等從屈令口中問出一切後——

    便是蒼燕門反撲之時!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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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3: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再睜開眼,眼前已不見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取而代之的,是陸叔叔和封二叔焦灼的雙眼。  

    「少主!」

    「楓兒!」

    兩個男人一見燕楓睜開眼,即開口喚道。

    「陸叔叔、封二叔。」他勉力要撐起身子,可虛軟的身體卻使不出半點力來。

    「少主請別勉強。」陸笙成急忙上前扶他,「閻王見的毒性頗強,少主還是多休息幾日的好。」

    「我沒什麼事的,都要感謝封二叔要我隨身帶著的藥丸,否則這會兒恐怕見不到兩位叔叔了。」燕楓淡然一笑。

    「你還笑!」封至堯對燕楓可沒陸笙成客氣,「我要你裝在血燕裡的瓊花玉露呢?怎麼會變成阿雪的洛參水?」

    聽到自己愛吃的玩意兒,棲在榻上的雪鷹高聲一叫,那顆頭顱撒嬌的摩著燕楓。

    輕撫著雪鷹柔滑的羽毛,燕楓尷尬的一笑,「這個嘛……」他可不敢說那寶貴的瓊花玉露早被小師妹當糖水給喝了。

    「是陸芳吧,」封至堯怎會不瞭解他臉上表情代表的意思,「這死丫頭!」

    「二叔,要不是陸芳將阿雪愛喝的洛參水裝進血燕裡,今天兩位叔叔可尋不到小侄了。」燕楓替小師妹說話。

    「但要不是芳兒帶少主出莊,今天我們也不會大費人力,就為尋回少主,夫人也不會因懸念少主的安危而臥病在榻,這一切全是因為……」

    「娘病了?!」顧不得陸笙成的話還沒說完,燕楓難掩焦急的問。

    「不要緊的,她只是太擔心你,聽說找回你後,身體已經好了許多,你別擔心。」封至堯安撫道。

    想起在燕回莊等著的嫂嫂,他就忍不住歎息。他那嫂嫂是個標準的病美人,而燕楓偏遺傳了她虛弱的體質,導致堂堂一個蒼燕門少主卻不能習武,唉!要是楓兒會武,今天這事也不會這麼輕易便發生了。

    聽完封至堯的話,燕楓總算鬆口氣。抬起頭看見滿臉自責的陸笙成,燕楓雖慘白著臉,仍勉強笑道:「陸叔叔,這不是陸芳的錯,那日是我逼著陸芳帶我出莊的,陸叔叔可別責罰她。」

    「少主……」看著宛如仙人一般的燕楓,陸笙感動的想:這事明明是陸芳的錯,少主卻攬到自己身上,這……怎不叫人對他心服呢!

    「好了,這事便這麼算了吧!」燕楓以著天生的王者之勢說道。「倒是我被俘後所聽到的——」他仔細的將自己所聞說了一遍,「由屈令與朱一愁所言,可以判斷那個『他』才是這整件事的主謀,想來他們是想利用我打擊蒼燕門,進而奪下門主之位。」

    「看來得仔細清查門下眾人。」陸笙成道。

    「最重要的是得逮住屈令,」燕楓說道:「所有的來龍去脈,我想他比朱一愁清楚。對了,屈令呢?」

    「被捆在破廟裡,牧老鬼在那看著。」陸笙成回答。

    「那就好。」決定以洛參水引阿雪來這時,他便擔心會讓屈令趁機逃走,幸好——

    「對了,」現在才想起那叫阿秋的小女孩,燕楓勉強起身道:「陸叔叔,麻煩你扶我到隔壁好嗎?有一位小恩人,我得當面謝謝她。」

    上前扶住燕楓,陸笙成好奇道:「這位小恩人是……」

    「是她把我從山上撿回來的,要沒有她,我恐怕早凍死在雪地裡了;也是她幫我將洛參水滴在路上,才八歲的小女娃呢!卻是這般乖巧又勇敢。」燕楓的話裡滿是盛讚。

    小女娃……

    和封至堯對看一眼,陸笙成小心問道:「少主,這小女娃住在隔壁嗎!」

    「不,是我擔心連累她,所以才叫她先到別人家住的。對了,」燕楓看向封至堯,「二叔知道我將洛參水裝在血燕中,那麼你一定見過她嘍!」

    「為……為什麼這麼說?」他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我把血燕交給她了。」感覺身旁兩人突地靜止,燕楓不解的抬頭。「怎麼?」

    「少……少主,」陸笙成勉強開口,「那娃子不在隔壁。」

    燕楓的眉挑起。

    「她在破廟。」封至堯認命的接道。

    聽完兩位叔叔的解釋後,燕楓執意要親眼看看阿秋,於是封至堯不得不回破廟裡將那娃兒抱來。在知道這娃兒真正的身份後,封至堯待她的態度自然不同,他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楓兒身邊,有些尷尬的垂手肅立於旁。  

    燕楓靜默無語。

    半坐臥於床榻的燕楓眼睫半垂著,原就不易被看透的他,如今心緒更是深沉得叫人難以捉摸。

    站在一旁的封至堯見燕楓只看著娃兒卻一語不發,急得他衝口便道:「我知道是我錯,不過這娃子也太——」

    「二叔,」燕楓阻止他,「先替她解穴吧!」

    封至堯出手在阿秋身上點了點,接著又主動探察阿秋喉部的傷。替她敷好藥後,封至堯小聲道:「她傷得不輕,」事實上,屈令差點就扼斷了她的喉。「加上傷後沒馬上處理,」他的聲音更小了,「所以……嗯……聲音會有些影響……」

    燕楓眼帶詢問的看著他。

    「不礙事的,只是說話時聲音會變得有點低……有點啞……」封至堯迴避著他的視線,「真的只是一點點……」

    腦海裡浮起阿秋叨叨絮絮的模樣,那清亮如百靈鳥的嗓音——

    以後再也聽不見了嗎?

    手輕撫她細瘦的喉上刺目的爪痕,燕楓低聲歎道:「是我害了她。」

    「楓兒——」

    「少主——」

    燕楓舉起手,示意兩位長輩讓他說完,「江湖上的恩怨與她有什麼關係呢?我卻貪著自己這條命,將她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丫頭捲入;她赤忱待我,我卻讓她受了這許多不必要的苦……」

    燕楓閉上眼,小小的臉蛋上滿是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苦澀,低喃的話語裡浮是酸楚,「阿秋,我要怎麼還你……」

    「楓兒,你別——」封至堯急得搔頭,「是我急昏了,是我做事太衝動,我會想法子補償她的。」他看看小小的草屋,「我替她買個大房子,給她成群的僕傭,讓她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快快樂樂過一生!」

    燕楓輕歎,「二叔,你不懂她。」

    他當然不懂!他一個孤身王老五怎會懂得八歲小女娃的心思?除了給她金銀財寶外,他也想不出——

    低微而粗嗄的呻吟打斷他的思緒,封至堯往發聲處一看,恰好看到那娃子動了動身子,一雙眼眨呀眨的,似乎要醒過來。

    阿秋的腦袋渾渾沌沌的,她覺得身上疼得很,喉嚨更是熱辣辣的燒著。她出了什麼事?怎會……

    第一個鑽進她腦裡的是家裡那尊蒼白的漂亮娃娃。

    他沒事吧?她得回去告訴他,有壞人——

    「阿秋?」

    誰在喚她?阿秋又眨了眨眼,這次終於看清橫在她視界中的那張小臉。猛地自床上彈起,她急急道:「你——」

    「不能說話!」封志堯快速的摀住她的嘴,「這幾個時辰除了吃飯、喝水外,你這張嘴啥事也不能做!」

    阿秋眼本能的朝上一移,接著喉嚨發出一聲悶哼,她使力用手掐著捂著她嘴的大手,小小的身子拚命的要往燕楓的身前移。

    她要保護他!她該保護他的,怎麼反而把惡人引到家裡來?

    「喂!喂!喂,娃兒你——」封至堯被扭動不已的孩子搞得手忙腳亂,「你別喊啊!我們不是壞人,唉,你的喉嚨到底還要不要啊!」

    完全聽不進他所言,阿秋死命掙扎著。

    「阿秋!」燕楓低喝。

    小女娃僵住了身子,一雙眼淚汪汪的看著燕楓。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把壞人帶來的,我……

    像是看出她眸底的言語,燕楓眼神轉柔,他示意封至堯鬆手。見阿秋又要開口,燕楓警告的搖搖頭,一面替她拭淚,他一面輕聲道:「你不能開口說話,喉嚨有傷呢。」

    阿秋防備的看著站在床邊的男人,小心的讓自己擋在漂亮娃娃與壞人中間,她指指燕楓,又指指壞人。

    「阿秋,你誤會了,他是我二叔。」

    二叔?阿秋眼一亮。

    完全瞭解阿秋所要表達的,燕楓笑著點頭,「對,我找到我的家人了。」

    阿秋笑了。

    「對不起,」燕楓眼裡浮起愧疚,「我害得你——」

    阿秋搖搖頭,她的臉因不好意思而泛著微紅,雙手也直擺著。

    接著她換個手勢,指指自己的臉色,再比比燕楓的。

    「嗯,」燕楓點點頭,「我封二叔是大夫,他幫我把病醫好了。」

    阿秋笑得更開心了。

    「阿秋,封二叔也會替你把傷治好的。」

    阿秋又擺擺手,彷彿一點也不在意的樣。

    看著她的模樣,燕楓動氣了。

    這傻阿秋,醒來後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也不擔心自己會不會啞了,只急著問他好不好,只擔心他

    燕楓真分不清自己心中泛起的那股酸楚是氣是疼。

    「阿秋,我不是要你躲到隔壁嗎?怎麼你又跑到破廟去了?」燕楓拉下臉道。

    「呃……」阿秋發出個輕微的聲響,她雙手胡亂揮著,努力要表達自己的意思。

    她跟他說過啦!只是他在睡,所以沒聽到,她是放心不下才……

    「看不懂啦!」燕楓挪個身背對著她,「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阿秋求饒的扯扯燕楓的衣角,燕楓回頭瞥她一眼。

    「你……」搖搖頭,他歎了,「你原可以不受這些罪的。」

    封至堯驚訝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是燕楓嗎?這是那個懂事而老成的燕楓嗎?他笑、他生氣、他表現得自然而率性,他看來就像個普通的孩子……

    是啊!封至堯驀然領略。除去蒼燕門少門主這塊枷鎖,燕楓也不過是個十歲大的孩子。

    封至堯將視線移向阿秋。

    這娃兒到底有什麼魔力,居然能讓楓兒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坦然?

    阿秋迎上他的眼,封至堯難掩尷尬的抓抓頭。想到自己曾出言恫嚇,還會卸了她臂膀,不知她會怎麼——

    阿秋對他笑。

    封至堯目瞪口呆的看著阿秋。

    她居然對他笑!笑得心無芥蒂,笑得天真而純然,這娃子……

    腦袋有問題嗎?

    他是那個曾把她捏在手中,給她好一頓苦頭吃的傢伙耶!她居然對他笑得像——

    搖搖頭,封至堯正要開口,門口處卻傳來陸笙成急切而興奮的語調。

    「門主,少主就在這屋內!」

    語聲方落,木門咿呀的一響,一名高大而英挺的男子跨步進屋,看得出他已有些年紀,但年歲也掩不住那久居上位的氣勢。

    燕道悔神情冷硬,那雙鷹似的眼似乎只在看到燕楓時才顯得稍微柔和地了他走向那張以草填成的簡單床榻,一雙眼看了他許久後,才伸出手輕輕的撫著燕楓的頭,「楓兒,你讓大夥兒擔心了。」

    畢竟才是個十歲大的孩子,燕楓再怎麼善於控制自己,在聽到父親似呵疼似輕責的語氣時,眼眶仍不由得紅了。

    「好了。」燕道悔清清喉嚨,原想將話題轉到正事上,在看到燕楓明顯憔悴的模樣,再想到幾日來的擔憂及焦急,雙手終究克制不住的一攔,將孩子緊緊擁進懷裡。

    「爹。」燕楓輕喚。

    「我真該把你交給你牧叔叔,讓他好好罰罰你。」

    他惡狠狠的低吼。

    「這可不成,」一旁的封至堯插口道:「牧老鬼可是把楓兒疼到心坎裡了,你要他罰楓兒,那豈不是要他的老命!」

    「別說牧老鬼,光夫人那關,門主就過不了啦!」

    陸笙成也打趣道。

    一席話把一夥人都逗笑了。

    陽光輕灑,和風徐徐,空氣裡漂浮著快樂的氛圍。

    就因為曾遭劫難,才讓人更懂得珍惜現下的一切。

    阿秋——這小屋的主人也無聲的笑著。

    看漂亮娃娃笑得多幸福,看漂亮娃娃的父親攬他攬得有多緊,他一定不想再失去他了吧!這像玉雕成的美麗娃娃。

    漂亮娃娃總算找到他的家人了……

    為此,阿秋笑得比任何人都開心,只是,像是預知了即將到來的分離,那雙圓圓的眼中閃過一絲什麼,為那分離而必然會失去的,於是寂寞便又浮上她心底,徘徊不去。

    是夜,待熱情的小主人阿秋熟睡後,燕道悔一行人才趕至村尾的破廟。等在廟口的牧衍一見眾人來到,急忙迎上。  

    「找到朱一愁了嗎?」燕道悔開口即問。

    牧衍點點頭,那張平素少有表情的老臉,如今卻顯得十分難看。

    「牧老鬼,天暗了,擺那張臉不小心可是會嚇到人的。」封至堯出言調笑。

    牧衍也不理他,逕自帶頭往破廟裡行。一進廟裡,見著橫躺於地的屍首,大伙的臉色也全變了。

    「朱一愁死了?」封至堯一邊喃,一邊蹲下身仔細研究,隨後又招招手,示意陸笙成過來,「你看看。」

    「致命傷是左肩那一刀,且用的還是朱一愁的成名刀法『馭鬼十式』裡的第三式百鬼夜行。」陸笙成一眼H隋出朱一愁的死因,「不過看這傷口,此人的功力恐強過朱一愁數倍。」

    「為什麼要這麼做?」封至堯喃喃。

    「自然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武功路數。」陸笙成回。

    燕道悔一張臉不見情緒,他淡然問道:「屍體是何時發現?」

    「屬下道門主令諭,帶門下弟子於楓露山左近搜尋朱一愁下落,約是日落時分,由屬下於村外溪畔發現。」牧衍躬身道。

    燕道悔略一沉吟,「屈令呢?」他問。

    「在後院。」

    一行人再次由牧衍領著往破廟後頭行去。此時正值隆冬,屈令因武功受到禁制,加以那日被封至堯所傷,至今未癒,只得蜷縮於角落,借此抵抗寒冷。那宛如街頭尋常流浪漢的樣,實在叫人難以相信,此人曾是堂堂蒼燕門火-堂堂主。    「屈令……」看到這副景象,燕道悔不由得歎了。

    屈令聞言,身子一僵,他慢慢抬起頭,嘴裡不由自主的喚:「門主。」

    「你心裡還把我當門主看嗎?」燕道悔的聲音極低,但聽在屈令耳中卻仿如雷鳴。

    「門主……不,大師哥,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蒼燕門啊,大師哥。」屈令一把抓住燕道悔的衣擺,苦苦哀求。

    「屈令,你勾結外敵,意欲謀害少主性命,更甚而欲借此扳倒門主,這樣的作為你還能稱自己是為了蒼燕門?」牧衍冷聲道。    「我……」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燕楓,對著那雙黑玉似的眸子,看著這原該已化成屍水的人兒,他整個人像完全失去了力氣,只能垂首看著地面,宛如自語似的說:「我的確是為了蒼燕門……」

    「罷了。」燕道悔轉過身,背對著屈令, 「牧堂主,開刑堂吧!」

    此言一出,刑堂所屬即拉過屈令,牧衍也走到屈令跟前,「這下是便宜你了,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否則依咱刑堂的規矩,可有你好受的。」

    「誰不知蒼燕門牧堂主是有名的鐵面無情,」屈令陰著嗓子道,「今天是咱犯在你手裡,有什麼手段你儘管使出來便是,反正這個機會你也等得夠久了。」    屈令與牧衍素來便有嫌隙,如今落得這等尷尬場面,兩人難免在言詞上互相譏諷。

    牧衍冷笑的回:「別人不懂你,我牧衍會不懂你嗎?屈令,你逞英雄也只在此時。」說著臉色一肅,聲音一冷,「屈令,你與朱一愁是聽命於何人?這人的目的為何?你還不連連招來!」

    「招什麼?我說過了,我全是為了蒼燕門才出此下策。」

    牧衍兩眼一瞪,「你——」

    「大師哥,」屈令完全不理牧衍,他逕自轉向一旁的燕道悔,「大師哥可還記得師父臨死所言?」    「師父說要蒼燕門做天下第一大幫,要大師哥你做天下第一等人,這話你可還記得?」

    燕道悔默然無語。

    「我知道大師哥本也有這等野心,要不是娶了莫小惜,咱蒼燕門早立於武當與少林之上。」

    「這又與夫人何關?屈令,你別——」

    「牧老鬼,你閉嘴!」屈令挺直了背脊,大聲道:「大師哥自娶了莫小惜後,整天聽她那些少殺人、多積陰德的渾話,一個英雄男子漢成了軟趴趴的傢伙,連前年武林大會也不去參加,寧願伴著那婆娘上山禮佛、還願。依大師哥的能力,要拿下武林盟主之位根本不是問題!」

    「你——」    「讓他說吧。」燕道悔示意眾人莫阻止。

    屈令見狀,臉上不禁現出洋洋得意之色。

    「我總也是看著少主長大的,對他怎會有什麼仇?只是少主天生不能習武,蒼燕門怎能交給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少年!」

    「於是你想,殺了楓兒,小惜必不能活;沒了楓兒及小惜,燕道悔怕也非倒不可,如此一來,蒼燕門易主,便能成那天下第一大幫的美夢?」燕道悔替他說完。

    「呃……」

    「楓兒,」燕道悔輕聲道,「你說你屈叔叔說的對不對?」

    「對也不對。」燕楓微微笑道,但笑意卻不曾融進眼裡,「屈叔叔可曾問過門內眾人,這天下第一大幫的名號,是眾人想要的,還是屈叔叔你想得到的?」    「照我說,這一番話定是那個『他』所言,是不!」

    燕楓對著屈令說,「『他』必定是這樣說服你的,是不!」

    屈令呆呆看著燕楓。

    「屈叔叔,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蒼燕門若沒有了燕道悔,那麼這門內還會剩下多少人?」

    「不懂的是你!」屈令焦躁的跳起,「你不懂那人的身份,就算沒有大師哥,只要有『他』——」

    「『他』是誰?」燕楓緊逼著問。

    「『他』——」

    屈令才一開口,銳物破空之聲乍然響起,任屋內四個一等一的高手反應再快,居然也截不住那朝屈令飛去的金色暗器。    「該死!」

    陸笙成與封至堯眨眼間即由院中疾射而出。

    「屈令!」燕道悔衝至屈令身旁。

    「是『他』……」屈令雙眼大睜,由嘴裡冒出的話語輕得幾乎聽不著, 「是『他』……為什麼……師……」

    語聲猝然而落,屈令已嚥下最後一口氣。

    燕道悔神色複雜的看著屈令的屍體。這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師弟,也是曾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同伴,如今卻成了意圖謀害他的賊人,此時他真分不清自己的心中是愛他多些,或恨他多些。

    「門主……」牧衍意帶請示的開口。    燕道悔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江湖中人最重義氣,因此每門每派對反叛者總是處以極刑,依蒼燕門門規,屈令當處凌遲之刑,刑前便死,按法規亦不留全屍,然而……

    看著他的屍首,燕道悔就像看到昔日那個跟前跟後、老愛黏著他的小師弟,明知道牧衍要的只是一句話,他卻沒法說出口。

    「門主,法不可違。」

    「牧叔叔,法雖不可違,但亦不可過,將其罪公諸門下眾人也就夠了。」燕楓低聲道:「屈叔叔也曾為蒼燕門立下許多功勞,就讓他功過相抵,留他個全屍口巴!」

    「少主,」牧衍做事向來一板一眼,門規怎麼寫,他就怎麼做,要他法外施恩,那還不如讓他死!「我知道屈令身份不同——」    燕楓搖搖頭,「牧叔叔只知他是爹的小師弟,可似乎忘了他也是蒼燕門火-堂主,死後仍處叛門之刑乃是奇恥大辱,屈叔叔雖死,這恥辱卻要叫火-堂直屬來背,其中若有人出言嘲諷甚或挑釁——」

    門內必亂!

    一番話說得牧衍背脊生涼,「我倒不曾想到此。」

    「牧衍,便照楓兒的話去做吧。」一直默然站在一旁的燕道悔突地出言令下,低啞的聲中帶著無法錯認的疲憊。

    「爹——」燕楓擔心的看著父親。

    「爹沒事,」燕道悔勉強笑笑,「倒是你兩位叔叔也該回來了才是。」    尾音還未落,陸笙成及封至堯已出現在院中,兩人臉上皆是一股憤憤不平之色。

    「真他媽的該死!」封至堯一開口就是粗話,「任憑我和笙成使力追趕,居然就是追不上那人,這賊人的輕功跟當年的浮雲叟可真有得拼!」

    「笙成?」燕道悔語帶詢問。

    「依屬下判斷,此人的功力恐還在門主之上。」

    「嗯,」燕道悔點點頭,「這人的功力怕能夠得上武林前十,就不知蒼燕門是在何時惹上這樣一個厲害的對頭。」

    「爹,」燕楓輕聲道,「這人恐怕還是熟人。」

    眾人一聽,臉色齊變。

    「有爹與諸位叔叔在此,這人武功再強,怕也只能出一次手。既有這機會,他不傷爹爹、不傷我,卻選擇殺了屈叔叔,就是不想洩漏自己身份,這人若不是大傢伙都相熟的人,便是其腹中尚有計謀——」燕楓話還沒說完,臉色突地一白,身子也朝前一顛,整個人像撐不住似的往前倒。    封至堯一手扶住他,一手探他脈相,然後才對眾人道:「無妨,楓兒身子骨單薄,況且病體初癒,這時本就該是他休息的時間,讓他睡一會兒便好了。」

    說完抬頭對燕道悔道:「我先帶他回小屋去,一會兒就回來。」

    「我看你別過來了,就在那守著少主好了。」牧衍不放心道。

    「不用,門外有眼兒郎守著,門內有阿雪和阿秋,咱們沒什麼好擔心的。」

    牧衍知道阿雪乃是燕楓養的一隻大雪鷹,性子極為頑劣難馴,除燕楓和封至堯外,誰人近它它便啄誰,至於阿秋——

    像是看出他心底的疑惑,封至堯一面抱過燕楓,一面道:「那怪女孩阿秋的事,叫笙成說給你聽,咱家人江湖近二十載,可從沒見過這樣的怪小孩。」

    牧衍詢問的將視線投向陸笙成。

    陸笙成微微一笑道:「阿秋是少主的救命恩人。」

    「那可就是蒼燕門的大恩人了!」牧衍驚喜道。

    「不只如此,那怪小孩啊,怕連你也拿她沒法兒。」    封至堯在一邊插嘴。

    「二叔——」燕楓眉微皺。

    「不說、不說了,我知道她是你恩人。」封至堯抱著燕楓朝外走,嘴裡還是忍不住的又說了兩句:「不過,她是真的怪嘛!」

    窗外落著微雪,燕楓裹著狐裘看雪落。  

    那遺傳自母親的美麗臉蛋上不見一絲情緒,良久,黑幽的眼才落到睡在隔壁的阿秋身上。

    他看著那僅蓋一條薄被,在這樣的天裡卻仍睡得恁熟的小女孩,他看她呈大字型的睡姿,看她由被裡探出的四肢。

    歎息溢在暗裡。

    蒼燕門怎能交給這樣一個手無縛難之力的弱質少年?

    他看著自己的手。

    膚白得幾乎與身上的狐裘融成一片,其間隱隱的藍如同雪夜裡的藍色河流。這手多美呵——

    卻不是他想擁有的!

    他將自己的手貼著阿秋的。

    阿秋的手如同樹的枝幹,被陽光的親吻染成棕,她的手厚實而帶繭,如同男子。

    手無縛雞之力……

    絕不會有人用這樣的詞去形容阿秋的手。

    他願自己是阿秋。

    「啥……你要抓雞啊?」

    阿秋半夢半醒的張開眼,只聽見身旁的人兒喃喃的說著什麼雞的,模模糊糊的,她開口問。

    「這樣的手……」燕楓伸出細瘦的臂膀,語帶嘲諷道:「抓得什麼雞?」

    『你不用自己抓啊!」阿秋半坐起身,意識半醒,聲音略破,「你要雞我抓給你就是,何必惱得睡不著呢?」

    「你抓給我?」燕楓的聲音微現興味。

    「唉……你要多少,我便抓多少給你。說到抓雞,村裡可沒人比得過我,這雞啊——」

    「別再說話了,封二叔說你得讓喉嚨多休息。」

    「等你們走了,我要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阿秋的聲音粗而低,蕭瑟且寂寞,「現在多說一些又有什麼關係?」

    「阿秋……」燕楓喚了一聲後,卻又遲遲不開口。

    「怎麼?」阿秋偏過頭看他,「啊,你肚子餓了是不是?」說著便要翻身下床,「難怪你一直念著雞,現在沒雞,我煮點粥給你吃可好?」

    「阿秋,」燕楓拉住她,「你……」他有些困難的道,「可願陪在我身旁?」

    阿秋一聽,忙乖乖在燕楓身旁坐好,「我陪你,你別怕。是不是發惡夢睡不著?」不等燕楓回答,她即握住燕楓的小手,熱熱的手心熨貼著冰涼,「你睡吧!我會保護你,不讓壞人欺負你。」

    昏暗的房內突地傳出低笑聲。

    「誰?」

    「二叔!」

    兩個孩子幾乎同時開口。

    「對不起,」封至堯勉強止住笑意,「我不是故意偷聽,實在是大夥兒商議後,決定現在就起程回莊;一來擔心門裡會有變故,二來覺得咱們擾這村子也夠久了。」

    「你們現在就要走了嗎?」阿秋臉色發白,抓著燕楓的手也不自覺的緊了緊。

    封至堯並沒有回答,他看了阿秋半晌後,才出聲道:「娃兒,你啥都不會,要怎麼保護我們家少主?」

    「我……」阿秋突地緊抱住燕楓,「我這麼保護他,這樣壞人就抓不走他。」

    封至堯微微笑著上前,手輕輕的在阿秋臂上拂了兩下,在阿秋雙手下垂的瞬間,輕鬆的抱過燕楓。

    「你——」阿秋張口結舌的望著他。「你怎麼能——」

    「我怎麼能什麼?」他頑皮的眨眨眼。

    「阿秋,」見她一臉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封至堯低喚一聲後,在床沿坐下,「你願不願跟我們走?」

    「跟你們走?」阿秋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封至堯點點頭,「跟我們走,我教你武功,讓你可以永遠保護我們少主,讓你可以永遠跟在他身旁。」

    這傻阿秋腦子裡可從沒想過,非親非故,她幹麼沒事找事去保護別人家少主,她只想著可以永遠和燕楓在一起,心裡不知怎地就覺得十分歡喜。

    「我……」她結結巴巴的對著燕楓道:「我可以嗎?你會不會討厭我跟著你?」

    「二叔……」燕楓雖也動過這念頭,卻又不捨將阿秋拉進詭譎難行的江湖路。他抬頭看向封至堯,眸子裡情緒複雜。

    「我和你爹談過了,你的情況特殊,日後不知還會遇到多少危難,」封至堯將視線移向阿秋,「這娃兒年紀雖小,卻有一片赤忱,性子又耿直,像是認定了便轉不得彎,讓她跟在你身邊,我和你爹都能放心。」

    「何況,她孤苦伶仃,你真捨得將她一個人放在這?」

    燕楓歎了,他看著像只小狗似眼巴巴望著他的阿秋,聲音不自覺的轉柔,「阿秋,你就跟著我們吧!」

    「等等,」阿秋還來不及開口,封至堯先嚴肅道:「娃兒,你若選擇和我們一道一從此這條命便不再是你的,從今以後,你須為我們少主而活。」

    「二叔——」

    阿秋懵懂的看著他們,然後,她對著燕楓笑了,「嗯,我把命給你,從此以後,只為你活。」

    「傻娃兒,你到底懂不懂——」見她說得簡單,封至堯反倒擔心。

    「我懂,」阿秋拚命點著頭,「我真的懂。」

    「阿秋,你不一定得跟著我們的。」燕楓輕聲道,「你會救了我,我可以許你財富,甚至給你一雙疼愛你的父母,你的生活還是可以如同以往一般單純,要知道,你一旦跟了我們,就再也沒法回到現在的生活了。」

    阿秋搖搖頭,「我只是把你帶回來罷了,任何一個人見你倒在路邊都會這麼做的,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不要財富,不要新的父母,阿秋早就有爹娘了,我想要的是——」她皺著眉,努力分辨心中的感覺,「我想要有一個人,我想要——」她壓著自己的心,「這裡不要空蕩蕩的。」

    「好了,事情就這麼決定。」封至堯專斷道,「娃兒,你去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咱們馬上便要出發。」

    接著,又順道一指點了阿秋啞穴,「你這娃子今晚說了太多話,不准你再開口了,我說過要你讓喉嚨休息的。」

    阿秋笑了笑,很快便收好一個小包袱,裡面只有幾件泛白的換洗衣物,最後,她慎重的將母親的牌位也放進包袱裡。

    跟著封至堯和燕楓出了門,她像想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伸手指指隔壁阿菊嬸家。她有些話得對阿菊嬸說。

    封至堯沒奈何的替她解開穴道,看著小女孩跑向隔壁的身影,他這才想起什麼似的道:「阿秋,你的全名到底是什麼名字啊?」

    「阮秋。」

    阿秋回過身,臉上的笑顯得十分燦爛。

    「我的名字叫阮秋。」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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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日正當中,街上原該行人稀少,但不知怎地,青州城內反倒人聲鼎沸。  

    一名著青衣布裙的年輕女子,在買了幾樣時鮮水果後,看看四周的人潮,忍不住就好奇的開口詢問賣水果的老者:「老丈,請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怎麼青州城內這般熱鬧?」

    老人仔細打量眼前的女子——簡簡單單一襲布衣裙,憨憨厚厚一張圓臉蛋,看來便像個尋常莊稼人。

    「你從城外來的吧?」

    「唉,」女子點點頭,「我從李家村來的,今天是跟著爹娘來採買時貨。」

    「難怪你不知。」老人見現在沒啥客人,八卦性子又發。他藉著整理案上水果的動作,壓低聲音對女子道:「咱青州城是大城,難免有些江湖門派在這設據點,其中有個名氣透天響的,叫蒼燕門,姑娘,你可聽過?」

    女子愣愣的搖頭。

    一見女子的反應,老人精神全來了,口沫橫飛的將四處聽來的傳聞加油添醋說了一回,最後才總結道:「……所以,整件事就是這麼一回事。」 

    老人什麼話都說了,連蒼燕門青州分舵主在怡紅院有個老相好的閒事也給透露出口,偏卻忘了正題。

    「就是……怎麼回事?」女子有些哭笑不得,「老丈,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何青州城內如此熱鬧呢!」

    「我沒說啊?」老人呆了呆後,道:「就是因為蒼燕門青州分舵的關係嘛!他們一個月會捨一次糧,讓那些孤苦無依的、沒錢吃飯的去領些稀粥什麼的。」

    「那很好啊!」女子看來像是很為這樣的善舉感動。

    「好?好個——」意識到面前站著的是個年輕姑娘,老人忙將那個「屁」字吞回肚裡, 「若真是做好事,怎會是這番喧鬧景況?他們啊——」

    「他們怎麼了?」女子好奇的問。

    「這……」老人遲疑了會兒,轉頭看看左右後,微鵬身子告訴女子道:「這話我不好說,你要感興趣的話,便自個兒上前看看……啊,最好是等你父母一道,你一個小姑娘去太危險了。」

    「謝謝老丈。」女子笑得很甜,「我不怕的。」說著便行向人群聚集處。

    「唉,我的意思是……」老人還想再補個兩句,接著想起女子那張淡得不見特色的平凡臉蛋,嘴又合上。

    「你大約是不需要怕的。」又喃喃自語了一句後,像終於記起面前待賣的一攤水果,他清清喉,又繼續拉開嗓門招攬道:「水果,新鮮的水果——」

    蒼燕門青州分舵前——

    一小片草棚擋住了熱辣烈日,草棚下幾個身著黑衣短褂的男子圍著一個大鐵鍋,像正在爭論著什麼。

    「我說,就給了她吧!」廣男人的語氣帶著偽裝過的良善,「人家看來也夠可憐的了。」

    「嘿,何時曾見你這般好心?」另個微胖的黑衣男子拔尖嗓子,眼波裡轉著色兮兮的淫光,「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婦人,想把人家給……」

    「噗!」眾人忍不住噴笑。

    原來前方站著的人白髮綰髻,雞皮為膚,瘦骨嶙峋又乾癟,分明是個棺材都跨進一半的老太婆,卻被胖男子說成了小婦人,莫怪眾人噴笑。

    老婦人畏縮的站著,一雙眼徑盯著地上瞧。她又何嘗願意被人這麼糟蹋?只是……眼悄悄的瞟向木架上的鐵鍋,嘴裡彷彿可以嘗到白米熬製的稠粥甘甜的滋味,她甚至記不清上次嘗到那味道是幾年前的事了。

    才這麼一想,肚裡就回應似的打起餓鼓,於是,除了填飽肚子外,她再也沒有餘力去在乎其他的事了。

    「唉!」這頭的黑衣男子假意歎道,「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一面說著上面拿起鐵鍋旁的大勺,男子將勺子伸進鍋裡,隨手便舀起一勺粥。眼往老婦那瞟了瞟,見老婦眼一亮,他慢步走向老婦,「人家方才不是依咱們要求唱了曲子了嗎?」

    看著老嫗本能的舉高手裡的破碗,他微微一笑,勺子一傾,稠粥順勢而下——

    恰恰劃過碗前一寸。

    「可是,」男子仍舊微微笑著,「那曲子也唱得太難聽了。」

    時間似乎靜止了剎那。

    下一瞬,一群男人爆出大笑。

    「真服了你,」胖男人笑著抹淚,「還以為你哪時變得這麼好心,原來——」說著,又克制不住的噴笑。

    男人秀氣的臉上寫著自得,他拱拱手,作出一副謙虛樣,眼一轉,才發現老婦還呆愣愣的站在那,一雙眼望著地上的米粥,老臉上像仍不能相信事情的發展,因而顯得恍惚。

    「去去去,別擋在這,」男人揮揮手,像驅趕一條狗,「還有別人等著領粥呢,你別擋在這妨礙爺們取樂。」

    「我……」老婦人茫茫然的朝前走近一步,「我的粥……」

    「想吃粥?」男人不屑的看著她,接著伸手朝她肩上—推,「你還沒那資格,吃屎倒是比較合適。」說著哈哈一笑。

    在一片哄笑聲中,圍觀的路人好心的將老婦拉走。

    對這群背上扛著武林門派招牌的惡鬼,大夥兒是敢怒不敢言。他們能說什麼?又能做些什麼?不過是尋常老百姓,怎有能力跟這些身懷武學的惡鬼鬥?

    圓臉的少女將一切都看進眼裡,擠在人群中的她,墊著腳尖,小小的頭不斷左右擺著,見前方好像又喧鬧起來,她忙努力的朝前擠。

    原來是排隊等著領粥的人們,見到老婦的下場,知道這幾個牛鬼蛇神今兒個心情像是不大好,於是便縮在一旁,不敢上前,深怕又受他們玩弄。

    一群黑衣男子見這情況,心裡覺得老大沒趣,要他們就此收場,又覺得玩得不夠盡興,正在遲疑之際,也不知道是誰先發現有個乞丐窩在街角,像是發現新玩具,一夥人嘻笑推擠的朝街角行去。

    「喂,」胖男人伸腳踢踢那灰鴉鴉的一團,「還活著吧?」

    縮在角落中的落魄男子整個人一震,像嚇著了似的又更往角落裡縮。

    「喂,」似乎是玩出興致來了,有好幾隻腳同時往乞丐踢去,「你要躲到哪兒去啊?今兒個爺們心情好,賞你碗白粥喝喝如何?」

    乞丐畏畏縮縮的探出頭,烏漆抹黑的一張臉,嵌著黯然無光的一雙眼。他抖著細瘦髒污的雙手,巍顫顫的捧高一隻破碗。

    「喂,事情可沒這麼簡單,」胖男子又踢他,「搞點花樣來讓爺們開心吧,爺們心情一好,別說白粥,連銀子都能施捨你。」

    乞丐臉一苦,收起了破碗,整個人又縮進角落,任憑一群男子出言嘲笑或譏諷,他只是不理。

    胖男子心火一冒,抬起腳暗勁一催,當下便要給這乞兒苦頭吃。一直沒開口的秀氣男子伸手拉住了他,暗暗對他搖頭。

    「玩玩就好,別真惹出了麻煩。」

    「麻煩?」胖男人動作一頓。

    「丐幫。」男子幾近無聲的回。

    總算那胖大頭顱裡裝的並不全是稻草,他收回腳,領著眾人便要回到分舵前,才跨出兩步,又心有不甘的回頭,暗使了三分力朝乞丐那唾了口痰。

    原想傷不得他,至少也折辱他一番,哪知不知從哪跌出一個布衣少女,就這麼恰好的撲倒在乞丐跟前,於是那原該絲毫不差的落在乞兒臉上的濃痰,便啪的一聲落在少女肩上。

    「呃……」事情發生得太快,少女圓圓的臉上是一片茫然,她看看左右,又看看肩上一團黃濃的痰,臉不覺揪成包子狀。

    「可憐的小姑娘……」胖男子見事情成了這局面,本想順勢上前安慰一番,順道吃吃姑娘的豆腐,話一出口!腳便朝前跨了一步,見跌在地上的姑娘抬起頭來,一張圓臉生得毫無姿色,還帶了一副鄉下人的蠢土味,他頓時興致全消,回過頭帶著眾人大步走了。

    少女自個兒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拿出巾子揩去肩上的痰塊,借低頭揩拭之勢,悄悄的瞥了縮在街角的乞兒一眼。

    嚇!只見那乞兒早已坐起,一雙原本渾渾沌沌的眼如今卻亮得出奇,而且其中似乎還隱著些許怒氣。

    少女心一跳,匆匆遁入人群裡,一面努力向外擠,她一面在心裡叫聲糟。

    這下可好了,又惹主子生氣啦!

    蒼燕門 燕回莊  

    一輛暗如夜色的馬車以極快的速度馳入燕回莊,莊前早有數人引頸而盼,駕車之人如同以往一般,在離眾人數步前停下馬車,不發一語的躍下車後,先行向車門旁,輕巧的將車門打開。

    低頭走出馬車的是個身著白袍的年輕男子,他頭一抬,微薄的唇上半帶笑意,對著莊前眾人微一頷首後,他輕聲道:「幾位叔叔,累你們久等了。」

    封至堯、陸笙成以及牧衍忙上前詢問此行結果,反是跟在他們身旁的一名黃衣少女,悄悄的行向馬車邊,對著正忙著收拾雜物的人兒,輕聲招呼道: 「阿秋,這趟出門還好吧?」

    忙得團團轉的人兒抬起頭來,圓圓的臉上是憨憨的笑,「好,」然後偷偷瞥了燕楓一眼,「只是主子又生我氣了。」

    黃衣女子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月光下,她那生得如天人一般的師哥依舊如往常般帶著淡笑。

    「師哥生氣了?」她眉兒微皺道,「我怎麼看不出來?」

    「你瞧,他嘴在笑,可眼卻在冒火哩。」阮秋小聲道。

    陸芳努力看了半晌,「我還是看不出。」

    「就是——」

    阿秋還要開口,封至堯的聲音已穩穩的傳來。

    「阿秋,你先下去吧,去把藥房裡紅色袋子的藥草取一份煎作藥湯,一會兒送到楓兒房裡去。」

    阿秋點點頭,拿著手上的細軟先行退下。

    「陸芳,你也下去吧。」陸笙成對著女兒道。

    「爹……」陸芳還待撒嬌個兩句,見在場眾人皆神色嚴肅,便也安靜的離開。

    待兩個女子走遠了,燕楓才道:「二叔,爹已經決定了嗎?」

    封至堯頭一點,「那天與他談起,他說等你回門後,便要對門內宣佈,連人選似乎都已經決定了。」

    燕楓眼瞼半垂,「姑姑與青陽有何反應?」

    割至堯皺著眉道:「鳳英倒還好,反正門內的事她也不太理睬,青陽則冷冷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他的意圖。」

    燕鳳英是燕道悔的親妹妹,燕青陽則是鳳英的獨子,父不詳,從母姓。

    燕楓低著頭,像陷入思緒中,良久,才開口道:「這次爹命我調查青州分舵一事,已有結果,明日在會上我將提出結論,至於爹的打算——」他微微一笑,「隨他吧,或許趁著這個機會,能解決八年前的疑案也說不定。」

    「你是說——」封至堯眼一亮。

    「這是個機會,」燕楓的語氣似謎,「若『他』真夠聰明,就不該放過。」

    燕楓走在長廊上,廊外花木扶疏,廊內光影晦暗不明,映得他的臉也顯得深沉難辨,他像在思考著什麼,又像在憂慮著什麼,直到長廊前的那頭亮起一盞微火,才像驅走那盈著他身的暗。  

    燕楓不動了,他靠著廊柱,雙眼看著緩緩移近的火光。他知道這是誰,只有一個人會在這時候走上這通往他住處的長廊,也只有一個人被允許在這時候出現在這條廊上。

    火光漸明,拿著燭火的人影兒也愈發清楚,燕楓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臉蛋,腦裡又回想起八年來的總總。

    他還記得八年前阮秋初到蒼燕門的模樣——

    那時約略是初春時分,陽光很暖很亮,阿秋怯怯的走在他身側,圓圓的眼因驚嚇而張得更圓更大。她的眼一會兒看著紅漆大門,一會兒看著分列兩側恭迎的門眾,一會兒又落在佔地像比整個村子還廣的燕回莊,從不曾見過的浩大場面讓她目瞪口呆心生畏懼,於是小小的身子就靠得他更緊了,一雙粗糙的手掌也緊揪著他衣角,連話也說不出一句。

    也許蒼燕門的一切對阿秋來說,實在是太陌生、太遙遠,自來到門裡後,阿秋便緊跟著他,像是想抓住陌生中唯一的一點熟悉。

    每天清晨推開房門,便可見到阿秋漾著笑臉,像隻狗兒似的守在房門前;每天入夜將眠時,又總是她亦步亦趨的將他送回房。

    平常時候,她更是黏得緊!常常燕楓心裡才想著渴了,一回頭已經見到阿秋討好的將茶捧上,肚子才稍覺得餓了,阿秋已經送上點心、果品。

    她的行徑哪兒像蒼燕門的恩人?根本就像個隨侍在側的小女婢!

    然而這一切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燕楓的母親原有意將阿秋收作螟蛉女,偏她抵死不從,日常所需也只挑最簡樸無華的使,叫眾人不得不歎,這阮秋真是天降下來的福氣也不懂得享。

    燕楓還記得阿秋是這麼答的。

    「不懂得享?我現在不正在享嗎?」

    他還記得她頭兒微側的樣,他還記得她微皺著眉,像有些疑惑;他還記得初夏的陽光透過窗欞輕灑在她身上,映得她整個人暈暈亮亮的;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的她,笑得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

    唉,他總是記得有關她的一切。

    「爺……」深夜裡,女子較常人低沉的嗓音,聽來像極了幽靜的苗笛。

    燕楓靠著廊柱,美麗的鳳形眼微閉,像是沉溺於這如月湖的美聲,不願醒了。

    「爺……」阿秋再喚,「在這兒睡容易著涼的。」

    「我若真要在這兒睡,你可願陪我?」燕楓閉著眼低聲道。

    「爺在哪,阿秋就在哪。」阮秋耿直道,「只是怕爺的身子骨禁不住,在這待一夜,明天怕又要發病。」

    她想了想,「我去將冬天用的火爐給拿出來。」

    燕楓拉住了她,「別了,有你在就好。」

    他的手動了動,有股衝動想將阿秋拉進懷,但理智終究抬了頭,讓他只輕輕圈著她的手,沒再有任何動作。

    阿秋一聽,傻傻的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殼,像是為主子的盛讚而欣喜不已。

    「傻阿秋……」燕楓的歎息裡滲著無奈,也滲著憐愛。

    若是換個稍稍知情識趣的女子,聽他這麼說,早將自己暖馥馥的身子偎上,阿秋偏只會笑,卻又該死的笑得這麼可愛!

    「罷了,回房吧。」燕楓直起身,不知怎地,身子卻有些搖晃,嚇得阿秋急忙上前扶住燕楓。

    「爺,頭又暈了嗎?」她焦急道。

    「唉。」燕楓閉著眼,輕擺了擺頭,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阿秋身上,一手搭著她肩,臉也靠著她頸側,偏就是不說話。

    「我說一定是被青州分舵那幾個厭物給害的,」阿秋一面扶著燕楓往長廊的那一頭走,嘴裡一面喃喃罵著:「居然敢伸腳踢主子,害咱主子自那日後便常犯暈,定是給他們嚇的——」

    燕楓在一旁聽得好氣又好笑。在阿秋心裡,他真有那麼不濟嗎?

    「你怎不說是被你給氣壞的?」又想起那日的情景,燕楓薄唇微揚,唇上卻不見笑意。

    「爺別氣啊……」阮秋討饒道,「我實在是忍不住啦,事前爺就交代不可莽撞,所以爺挨那幾腳,我全忍著,可那人要對爺吐口水呢!這……這怎麼能忍?所以才那麼恰好一跌——」說著,還有些自得之意。

    「你很得意?」燕楓冷道。

    「嘿嘿嘿。」阮秋摸著頭傻笑。

    「你不能見人折辱於我,我又怎能……」看了她許久,燕楓衝口說了兩句,又突然停口。

    「爺?」阮秋疑惑道。

    「阿秋,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的懂我?」燕楓低聲自語。

    「爺,我又做錯什麼了嗎?」阮秋惶惶不安,想要偏頭看主子臉色,偏燕楓又將臉埋在她頸裡,叫她看不著。「爺,阿秋人笨,很多事都做不好,可對爺確是一片赤忱——」

    「你就是對我太好了,」燕楓輕聲道,「你要真懂我,就該多疼自己一些。」

    「爺?」阿秋的笨腦袋一向就不懂得轉彎,偏燕楓的話又是迂迂迴回,每每讓她想得頭昏腦脹,還是搞不懂主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時機不對,」燕楓搖搖頭,「便再多容你傻些時候吧,等事情全解決了,我就再不容你傻了。」

    阿秋懵懵懂懂的,只覺主子話裡的意味不知怎地讓她臉發熱,心也不知怎地跳得飛快。

    對阮秋而言,這長廊長得像怎麼也走不完;對燕楓而言,卻像才稍一醉便得清醒。好不容易進了房後,他戀戀不捨的讓自己的唇再貼著她頰片刻後,才挺直身軀。

    如同以往一般服侍主子吃藥、更衣,阮秋早把才纔總總全丟到腦後——對於搞不懂的事,她總是如此。

    瑣事做畢,照往例也該告退,阮秋卻像還有什麼話說,幾番遲疑後,仍舊提不起勇氣開口,只好行過禮後退下。

    這廂的燕楓正閉著眼想著阿秋頰畔的滋味,他哪知阿秋心裡正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最近為何老對著她的臉淌口水?

    這是某種病徵嗎?

    決定明日一早再問師父的阮秋,自此一夜好眠。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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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次日。  

    「看來事實真是如此了……」聽完燕楓此行的結果後,燕道悔閉目沉思,良久方啟口道:「青州分舵是歸屬於暗水堂下,不是嗎?」

    「是。」燕楓恭敬應道。

    「安邑、平陽、南州也同屬暗水堂……」燕道悔提出最近幾個動作鬼祟的分舵,「不知青陽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燕青陽乃蒼燕門暗水堂主。

    燕楓不置一詞,僅安靜的跟在父親身後,慢步往議事廳走去。

    「楓兒,」燕道悔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又開口:「你可知等會兒我要宣佈何事?」

    「孩兒知道。」

    「唉!」燕道悔歎道,「此事一說,怕蒼燕門內又要起風波了。」

    「爹,」燕楓遲疑了會兒後,道:「或許青陽比我更合適——」

    燕道悔舉起手,示意他別再說,「縱使如此,我燕道悔的兒子卻只有你一人。」

    燕楓眼瞼微垂,心中已打定主意。

    跟在兩人身後的阮秋好奇的看看主子,再看看主子的爹,聽不懂兩人對話的她無法插口,也無權插口,只有默默的走在主子左後,偷瞄著主子的側臉。

    議事廳已到,蒼燕門內的重要角色均已等在廳裡。

    燕道悔率先走進,揮揮手示意起身相迎的眾人不必多禮,在主位坐下後,他開門見山道:「這事燕某在幾年前就想提起,奈何楓兒年紀尚小,且身子骨又弱,故延定至今。」

    眾人已略略猜出門主想說之事,樂觀其成者,嘴角微帶笑意,有反對之意者,眉頭也已隱隱蹙起,還有些老狐狸似的深沉人物,則擺著一副似笑非笑樣,叫人搞不清其意圖。

    「如今楓兒已過弱冠,燕某亦年過五旬,這蒼燕門門主之位,似乎也該交予楓兒了。」燕道悔微微笑道。

    「不過,前人云:成家立業,故燕某打算在近期先替楓兒完成婚事,再行繼位之禮。」

    彷彿嫌之前放的雷不夠響,燕道悔又擲下一枚炸彈。

    「少門主要成親了?」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本能的將視線移向站在燕楓身後的阮秋,只見阮秋疑惑的看著大夥兒,像搞不懂自己為何成為注目焦點。

    只為阮秋與燕楓同住一個院落,兩人又總是形影不離,所以有些人還道燕楓早將阮秋收作「身邊人」,因此一聽燕楓將要成親,不免好奇起阮秋的反應。

    阮秋只是回以憨然的笑。

    燕楓則習慣性的半垂著睫,薄唇又似揚非揚,那副模樣,實在叫人揣不透他的心意。

    「門主,敢問與少主訂下鴛盟的是哪家千金?」

    燕道悔呵呵一笑,「我已與南浦老人說定,近日內將邀其孫女到蒼燕門作客,讓他們兩小見見面,培養培養感情。」

    「南浦老人的孫女?不就是武林三妹裡為首的唐蘊香嗎?呵,也該是這樣的人品才配得上咱少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一時間,議事廳裡哄哄鬧成一片,有人上前恭喜燕道悔,有人出言調侃燕楓,也有人私下對此事交換意見,就在這時,門前突地傳來個朗朗男聲,簡簡單單三個字便讓喧鬧的室裡靜了下來。

    「我反對!」

    出聲的男子著一件水色長袍,腰上繫了同色燕形墜飾,劍眉、星目、身材偉岸;與俊俏似女子的燕楓相反,燕青陽高大而黝黑,生得極有男子氣概。

    見他出現,坐在燕道悔身旁、看來已有些年紀的女子突地站起身,臉上的神情似喜似驚,她克制不住的出聲喚道:「青陽。」

    「娘。」躬身對燕鳳英行過禮後,燕青陽雙手抱拳對著燕道悔道:「門主,青陽來晚了,請門主恕罪。」

    燕道悔微一擺手,示意他將先前的話說完。

    燕青陽挺直身子道:「我反對讓燕楓繼任門主之位。」

    此言一出,廳裡頓成涇渭分明之勢。燕青陽比燕楓大上五歲有餘,自三年前接任暗水堂主之位,行事認真,賞罰分明,加上武功在年輕一輩中的確稱得上是一等一的,比起年幼病弱的燕楓,條件是好得多了,故早有人在暗地裡支持他,甚至有意將他拱上下任門主寶座。

    這批人聽燕青陽這麼說,臉上自然浮現滿意、讚賞的意味;而維護傳統、支持燕楓一派的人,心裡不免犯了疙瘩,臉上也微現怒意。

    「燕楓身子骨弱,雖然天資聰穎,卻不能習武,這樣的人如何能做咱蒼燕門之主?」燕青陽黝黑的臉上是一片坦然,「況且近日來,門裡頻起是非,屬下雖暗中查探,仍尋不出緣由,只知暗水堂下亦有分舵涉人此事,在此多事之秋,屬下恐少主不堪當此大任。」

    「哈!」一聲諷刺意味十足的笑聲,銜著燕青陽的話尾而出。「照燕堂主所言,楓兒未曾習武,不可做蒼燕門主,但我大哥大嫂偏又只生燕楓一個獨子,辛苦打下的江山不給他,莫非要給……」封至堯將語音拉長,那雙狡儈的眼朝燕風英那一瞟,又往燕青陽那一瞥,接著才諷笑道:「另個姓燕的?」

    「封至堯!」燕鳳英氣極道,「你別欺人太甚!」

    「封前輩,你誤會我的用心了,青陽絕無此意。」

    燕青陽眼裡精光一閃,他拱拱手,姿態恭謹道:「為蒼燕門長遠打算,燕楓確實不適合接掌本門。至於繼位人選,當然是交給門主決定,青陽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身為暗水堂主,不得不針對此事提出意見罷了。」

    「你這小子生得好一張利嘴。」封至堯怒極反笑,「論關係,掌門之位不傳燕楓,自然便是落在你燕青陽頭上,莫不成不傳你倆,反要到外面隨便抓個人來繼位?世上哪有這樣的事!」

    燕青陽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

    「你——」覺得他那笑刺眼得很,封至堯嘴一張,便待開口教訓。

    「夠了。」燕道悔沉聲阻止。

    他一雙眼盯著燕青陽,像在評估什麼,又像在搜尋什麼,良久,燕道悔才半垂下眼,對著燕青陽道:「你說得有理。」

    青陽臉上不見任何情緒起伏,倒是有些人克制不住的揚起笑容。

    「但就算如此,」燕道悔站起身,長久處於上位的氣勢給廳裡帶來一股不小的壓力,他環視全場,最後將視線穩穩的停在燕青陽身上,「蒼燕門的繼位者永遠只有燕楓一人。」

    「燕堂主,你可明瞭?」平淡的話裡透著不容忽視的警告。

    「他當然——」燕風英見情形不對,急忙開口。

    「風英,這不關你事。」燕道悔逕自對著燕青陽道:「燕堂主?」

    窗外蟬聲唧唧,涼風旋動的由門扉外朝內吹,屋內眾人的發被吹得紛亂,連桌上幾本線裝書,也被吹得啪啦啪啦的翻響。

    慢慢的,風停了。

    所有的聲音在風停的剎那像全消失了,只餘男人的嗓音在寂靜中響起——

    「屬下明白。」

    那聲音很亮,但在靜裡,不知怎地卻顯得空洞。

    這是一個局,局裡的人或受限於氣氛,或受限於心裡所思,甚或被強大的慾望所惑,以致個個像極了蛛網裡的昆蟲。

    而局外的人,一個兀自唇畔帶笑,像沉於另一個世界,面前的一切全與他無關——雖然眾人正是為他而吵。

    另一個呢?圓亮的黑瞳仍舊只看著她的主子,因為主子笑了,所以她也笑了。

    午後,清風徐徐,賽華陀封至堯手握一杯浙江龍井,他輕啜一口,茶的芳香盈滿鼻翼,正想細細體會茶中的甘香清甜,側立一邊的弟子一席話,卻讓他噗的一聲將茶水盡數噴出。  

    「你……你說什麼?」封至堯伸手抹抹嘴,顧不得收拾善後,匆匆將手裡的描金細瓷杯往桌上一放,偏頭便對阮秋道:「我沒聽錯吧?你說——」

    「爺像病了。」阮秋掩不住憂色的重複一遍。

    「不、不,是前面那句。」封至堯不耐的揮揮手催促。

    「爺對著我淌口水?」阮秋猜測的回。

    「唉。」封至堯點點頭,「說清楚點,到底是怎麼回事?」

    「師父,」說到這點,阮秋眉上又添憂愁,「爺的身子像更弱了呢!」

    「此話怎講?」早上見到燕楓,並沒從他的臉色看出任何變化啊!

    「爺這陣子常發暈,一暈就沒力氣走路,總要我扶著他走。」阿秋蹙眉解釋,「可只要我一扶著他,爺的嘴就會貼著我的頰,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常把我的臉沾得濕濕的,我幾次都想問爺是怎麼回事,卻又不好問出口……」她小心的看著封至堯,「我怕爺知道自己會淌口水,心裡會承不住哩。」

    承不住個頭!

    封至堯幾乎破口大罵。

    這傻阿秋連被人吃了豆腐都不知嗎?

    要是吃豆腐的是別人,封至堯早把一切都說明了,偏那人是燕楓,而被偷吃的又是他的蠢弟子阮秋,這可真叫他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他細看著阮秋。

    阮秋實在不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她勝人之處就在於那份認真及做起事來的一心一意。他早發現燕楓對阮秋似乎有絲不平常的感情,原來還道阿秋早被收進房,如今一看,才知她尚是處子,可見燕楓還不曾……

    他輕歎。

    雖不知燕楓的打算,可那唐蘊香都快進門了,到時阿秋怎麼辦?雖說阿秋是燕楓的心腹,但女子天生心狹又好妒,唐蘊香不知容不容得下阿秋?不如先替阿秋找個靠山……

    主意一定,狐狸似的笑意便在唇上泛開,他瞅著阿秋道:「你放心,楓兒沒病。」

    阮秋明顯的鬆口氣。

    「不過——」

    語氣一轉折,讓阿秋心口才放下的大石轉眼又提起,「不過?」

    「唉!」封至堯故意垂下視線,掩住其中的狡黠,「這話跟你說你也不懂,總之,楓兒要你扶著他,你便扶他,他要對著你的頰流口水,你便隨他去,你只要乖乖聽他話便是。」

    阮秋憨憨的點頭。聽話本就是她最擅長的事。

    「嗯。」封至堯略一沉吟,「你等等。」說完,鑽進藥房裡——的不知忙起什麼,一會兒後,拿出個藥包遞給阮秋,「每天一帖,三碗煎作一碗,睡前喝。」

    阿秋疑惑的看著封至堯。不是說主子沒病嗎?怎麼又得加新藥?

    封至堯一眼即看穿她腦裡的想法,伸手便賞她腦袋一個爆栗。他道:「藥不是給燕楓,是要給你補身子用的。」

    趁現在好好調理母體,將來才能生個健康的寶寶。

    「師父……」阮秋感動的看著封至堯。

    「少露出那種表情,」封至堯咳了咳,「好了,你回去吧。」

    像突然想起什麼,封至堯又道:「對了,我說阿秋啊——」

    「嗯?」阮秋疑惑的偏頭看師父。

    「偶爾也對楓兒流流口水吧。」他打商量似的說,「他對著你的臉流口水,你就對著他的嘴流口水,最好你們口水傳來傳去,最後傳到床上去。」

    「師父?」阮秋的眉皺起。

    「當我沒說!」衝口而出後,又急急改口,「不、不、不,我有說,你可別當作沒聽到。不過,作作參考就好,也別太積極,男人不喜歡女人太積極的。」

    「師父,你到底是怎麼了?」怎麼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的叫人聽不懂?

    「師父只是希望你——」能替燕楓生個娃娃,母憑子貴,以後就沒人敢欺負她了。「師父是替你想啊!」

    封至堯將差點衝口而出的話吞下,接著為老不尊的眨眨眼。

    阮秋一笑,行過禮便待告退。

    「等等。」封至堯又突地喚住她,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阮秋,眼光徘徊在她的眼及手上的藥包之間。

    「你可別把我給你的藥煎了給楓兒喝。」

    「呃……」阿秋的臉因心虛而泛紅。

    「我是說真的,這藥是補女子的身體,你別胡亂拿給楓兒吃,會出事的!」他鄭重交代。

    阿秋有些失望,接著眼又一亮,「師父,」她搖搖手上的藥包,「換個男女都可以吃的如何?」

    「去!」封至堯伸手趕她,「楓兒吃的藥還會少了嗎?你偶爾也替自己想想吧!快走、快走,別再說渾話惹我生氣。」

    「師父有點小氣呢,」走往燕楓所居的日軒,阮秋不自覺的喃喃自語,接著又愧疚的瞄瞄手上的藥包,「我不是說你壞話喔,師父,只是阿秋壯得像牛似的,根本不需要補,倒是主子他——」  

    「阿秋!」遠遠傳來一聲女聲。

    阮隊看向發聲處,見是著一身鵝黃衣裙的陸芳,臉上便自然的浮起笑意。

    「芳小姐。」她出聲招呼。

    陸芳聞言,鼻一皺,「阿秋,你什麼都好,就這點讓人討厭,這蒼燕門有誰把你當下人看?偏你自己硬要擺出低人一階的樣子。」

    阿秋笑著摸摸頭,沒有答話。

    「不准你再叫我芳小姐。」陸芳不知第幾次的警告。

    「唉。」阮秋胡亂的點點頭。

    知道她這次不提,下次見了她還是照樣會喚她一聲小姐,陸芳沒辦法的看著她,「算了,」她甩甩頭,「不談這些。阿秋,你怎會在這?師哥呢?」他們不總是形影不離的嗎?

    「主子在日軒和副座一起,所以我就上師父那一趟。」阮秋解釋。

    自八年前那件事後,燕楓身邊總有人跟著,大部分都是阮秋隨侍在側,除非有陸笙成、封至堯或燕道悔在一旁,阮秋才能放心離開燕楓。

    「那麼你是自個兒一人了?」陸芳笑得眼都瞇了,她主動挽住阿秋的手,「正好我有事想跟你談。」

    「但我得回日軒準備晚膳……」

    「無妨,我要說的話不長,」陸芳伴著阮秋往日軒走,「阿秋,早上門主說的話你聽到了吧?」

    阿秋點頭。

    「你知道師哥要娶妻了吧?」她又試探的問。

    阿秋笑了,「嗯。」她頭點得很急。

    「你……有什麼感覺?」她問得很小心。

    「很高興!」阮秋笑得十分開心。

    「高……高興?」這並不是陸芳預期的答案。

    「當然要高興,主子要娶妻了呢!」阮秋眼望向遠方,唇染著笑意,「我還記得我娘曾說過——人生最幸福的就是婚嫁之事,雖然我不懂為什麼。」她吐吐舌,「不過娘說的總不會錯,何況現在人人見了主子都道恭喜,可見娶妻一定是件天大的樂事,我當然也替主子高興。」

    師哥怎會戀上這樣一個女子?

    陸芳搖搖頭,「阿秋,你就不怕師哥娶妻後自己地位不保?」

    「我有什麼地位?」她疑惑的看向陸芳,「不過就是伺候主子罷了。」

    「哎,人家有妻子伺候,哪還用得著你?」

    「要是主子親口說不需要阿秋在身邊了,阿秋自然得走。」到時,她能到哪兒去呢? 「不過,主子還沒開口啊。」她燦爛一笑,將腦裡突然浮起的惆悵、憂懼全丟到一邊。

    「你——」陸芳受不了的看著她,「好,你高興師哥要結婚了,那師哥呢?」她就不信他會有像阿秋一樣的反應!

    「主子怪怪的。」阮秋看看左右後,才小聲對陸芳道:「我看他對親事像沒什麼感覺,反倒對我有點生氣哩。」

    「怎麼?」

    「今早一離開議事廳,沿路遇到的人都對他道喜,我想我總不能免俗,所以就對他說——」

    「你說了?」陸芳冒出一聲呻吟。

    「說啦!我說:爺,恭喜你要成親了。結果主子就臉色怪異的看著我,問我:你很高興!」阮秋說起當時的情形。

    「我當然點頭,然後他就說——」

    「說了什麼?」

    「他說:你可不可以少折磨我一些?」阿秋微噘著嘴道。

    「人家不過是對他道喜罷了,難道人人都說得,偏只有我說不得嗎?」她喃喃抱怨。

    「就是你說不得!」陸芳敲敲她的頭——

    「為什麼?」阮秋也不生氣,只張著圓圓眼看陸芳。

    「唉!」陸芳一歎,「這你就不知了,師哥心裡其實早有個人了,偏這人魯鈍得很,怎麼點也點不透,我看師哥就算揪著她耳朵大喊喜歡,她大概還是會茫茫然的問:喜歡什麼啊?」

    「呵……」阮秋笑了,「世上哪有這麼鈍的人?」

    「就是有!」她意有所指的看著阿秋,等了許久,阿秋卻絲毫未察覺到她的目光,叫陸芳忍不住又一歎,轉回正題道:「就因為他心裡早有人了,所以你對他道喜,他當然不會高興。」

    「喔。」阿秋吶吶的應。

    「你有沒有想過啊?」陸芳偎近阮秋,小聲而親密的問:「說不定師哥心裡的人是你。」

    阮秋搖頭。

    「你別不相信——」

    陸芳正要努力說服,沒想到阮秋卻說:

    「我不要。」

    「啥?」

    「我不要在主子心裡,」她正經道,「我只要能在主子身邊伺候他就夠了,為什麼要跑到他心裡去?」

    「啊?」被阮秋的話語驚得傻眼,陸芳根本不知要如何回應。

    「可……可是……」

    「啊,」阿秋打斷她的話頭,「日軒到了,我得去準備晚膳。芳小姐,我先失陪。」說著便拱手離去。

    「可……可……」看著她的背影,陸芳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可是你已經在他心裡啦!」

    或許是人已經去得遠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阿秋曾聽到這句話。

    「現在該怎麼辦?」陸芳喃喃道。

    她要怎麼跟師哥說呢?說阿秋對他毫無男女情愛?

    不,這話連她都不相信。啊,是了,有句話可以表達,相信師哥也早看出來了才是。

    阿秋是鴕鳥。

    得出結論的她抬步往日軒內行去,絲毫未察覺有道目光窺視了一切,而今這目光中正閃現興味,怕是什麼引起了「他」的興趣……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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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由兩騎駿馬為前導,逐漸馳近的是由四匹不見—絲雜毛的白色駿馬拉著的華麗馬車。馬車停在蒼燕門那兩扇巍峨的紅漆大門前,一隻雪白的玉手由粉色的垂幕裡伸出,簾幕一動,一個俏生生的女子率先下車,她環視在場眾人,見人人盯著她瞧,便大方的露齒一笑,眼也眨呀眨的,那俏皮靈動的模樣,讓人忍不住心生微醺之感。  

    瞧她的打扮,應只是唐蘊香身邊一個侍女,一個侍女就已如此,真不知武林三妹裡為首的唐蘊香,又是生得怎麼一副天仙樣貌?

    風捲動簾幕,隱隱約約露出馬車裹著月白衫裙的窈窕身影,身影一動,侍女忙上前攙扶,就見一個娉娉婷婷的女子,緩緩的下了馬車。

    雙腳踏了地,女子才抬起頭來;一張吹彈可破的瓜子臉、一雙柔媚婉麗的鳳形眼兒、挺直的鼻樑、紅潤的菱形嘴兒,再加上?纖合度的玲瓏身段,活脫脫便是個世所難見的美人胚子。

    這美人兒要出現在別的地方,怕見到她的人都要沉迷於她的魅力而不可自拔了,但蒼燕門中有個曾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門主夫人,雖因身子骨不好,門人少有看到她的機會,但至少還有個承襲了其外貌的少門主,因此,對唐蘊香那與燕楓約在伯仲之間的樣貌,眾人倒也還能以平常心看待。

    這廂還在評價唐蘊香到底配不配得上燕楓,那廂已經見過禮,親親熱熱的論起親來了。

    「爺爺說要多麻煩燕伯父了,侄女這番到蒼燕門中作客,恐多有打擾——」

    「唉,」燕道悔截斷她的話,「別說什麼打擾,前年我到貴府,不也累了你們幾日?我與你爺爺是多年的好友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別這麼客氣。」

    原來這親事是前年就相好的。

    燕楓眼睫低垂,唇似笑非笑的揚著。

    唐蘊香那白瓷似的臉兒,為那句一家人背後的含義而泛起紅暈,她略帶羞怯的低下頭,可眼卻不由自主的朝燕楓那望去。  』

    這一切全看在燕道悔眼裡,他微微一笑,低聲喚道:「楓兒,你過來。」

    燕楓走到父親身旁,身後自然還是跟著一個阮秋。

    「楓兒,這就是南浦老人的孫女兒,人家到咱們這兒玩,你可得好好盡盡地主之誼。」燕道悔語帶暗示道。

    「孩兒明白。」

    「蘊香,」燕道悔直呼其名,「這就是你楓哥哥,我曾跟你提過的,他身子較常人弱些,煩你多擔待。」

    蘊香忙口呼不敢。

    燕道悔看看這小倆口,愈看心裡便愈是歡喜,「你們都是年輕人,應該很快就能熟起來的。楓兒,人家已經喚你一聲哥哥,看在這稱呼上,你可得好好照顧人家。」

    燕楓大方的一笑,「唐家妹子,」他對著蘊香喚道,「我心裡定把你當親妹子看,你有什麼事盡可以來找我。」

    蘊香羞人答答的回禮,燕道悔看在眼裡,心裡更樂了。

    「好了,蘊香一路舟車勞頓,也夠她累的了。」他手一揮,示意眾人將該辦的事辦好,接著便帶頭往莊裡行去,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對唐蘊香道:「伯父安排你住在月軒,跨過一個廊院,就是楓兒所居的日軒,方便你們平時多往來。」

    「伯父——」唐蘊香不依的輕嚷,那軟膩的語調、微帶嬌嘻的模樣,足以將百鏈鋼化作繞指柔。

    燕道悔嘴裡呵呵呵的笑,心裡已經浮起未來美好的遠景——他與妻子坐在亭中,懷裡抱著個健康的胖小子,他幾乎可以看到妻子唇畔的歡愉與幸福……

    阮秋跟在燕楓身後,她的眉疑惑的皺著,她的眼徘徊在主子與唐家小姐之間。難道只有她一個人覺得奇怪嗎?唐家小姐不是主子未來的妻子嗎?主子為何說要把她當親妹子看呢?雖然想問,但看主子像心情不錯的樣,她又把竄到喉頭的話給嚥了回去。這幾日主子一見她就生氣,她可不想再惹他不高興了。

    眼角瞥見一個陌生女子一直朝這走近,看來像是唐小姐帶來的侍女,但她的行動卻有些鬼祟——

    事情發生在瞬間,當那女子走到燕楓左後方時,突地將手中捧著的雜物丟開,右手亮出一把短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燕楓刺去。日光下,劍身閃著詭異的藍光,顯見是淬了毒的。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唐蘊香一驚,她本能的伸手摸向配劍,劍還未拔出,事情已經結束了。

    只見那一直不離燕楓身後、長得像個小村女似的紫衣女子,以極快的速度閃到燕楓身側,右手往劍鋒一夾,左手往刺客右肩一拍,輕輕鬆鬆就將敵人的兵刃繳到自己手中。

    「你——」刺客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阮秋嘻嘻一笑,身子朝前一躍,右腳順勢踢出。

    刺客往後一倒,旁邊早有門人訓練有素的將人捆起。走在前方的燕道悔仍舊談笑自如,而那被狙擊的目標自始至終不曾停下腳步,亦不曾看那刺客一眼。

    事實上,蒼燕門人表現得像發生這種事是再平常不過。

    「燕伯父——」唐蘊香艱澀的開口。

    「別在意,」燕道悔笑笑道,「小事罷了,倒是這人——」他瞥向被捆成粽子的陌生女子,嘴微微一撇,「恐怕不能還給侄女兒。做了這等事,總得招待她到蒼燕門的刑堂玩玩。」

    「不,」唐蘊香惶恐道,「初來乍到,就給伯父和燕哥哥帶來麻煩,我已經夠過意不去了,只是這人——」

    她細細一看,眉輕輕糾起,「似乎不是唐家人,怕是不知在何地便混進來了。」

    這次出門,為顯出自家的地位,南浦老人特要她多帶些僕傭婢女,就因為人多,何時在其中混進了一個陌生人,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查清的。

    「無妨,」燕道悔擺擺手,「牧老鬼有的是查出來的法子。」

    燕道悔一面引著唐蘊香往莊裡走,一面又閒聊似的問起:「你爺爺呢?打算何時過來一趟?」

    「爺爺他——」唐蘊香嘴裡回答,眼卻不自覺的一直往身後看去。那人看來像個文質彬彬的俊秀書生,遇到這樣事卻恁般鎮定。看著他唇邊淡淡的笑意,唐蘊香的心不受控制的悸動了。

    燕楓並不曾察覺唐蘊香的心思,他看著拿著那把短劍把玩的的阮秋,忍不住低聲斥道:「別玩了,當心一會兒傷了手。」

    阮秋吐吐舌,將那把淬毒的短劍收好。

    離他們有些距離的唐蘊香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她只是本能的看向燕楓身後那個相貌平凡的女子——

    大約是個習過武的隨身侍女吧?她想。

    「阮秋?她是什麼人?」  

    當夜,唐蘊香坐在鏡前,讓侍女替她梳整一頭黑亮長髮。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她整個人一怔,遂開口詢問。

    「今天替准姑爺擋了那一劍的女子啊。」唐蘊香的心腹阿芷一面替她拆下發上綴飾,一面低聲應道。

    「是她……」腦海裡浮起一張模模糊糊的圓臉蛋。

    「她可不是普通人,聽說從小和准姑爺一起長大的,准姑爺的飲食起居全由她打理,平時日軒裡雖也有別的奴僕,但能住進日軒的,只有這位阮秋姑娘。」

    阿芷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盡數托出。

    「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唐蘊香秀眉微蹙道。

    「有人說,」阿芷看看左右後,才靠向小姐耳邊小聲道:「准姑爺已經將她收進房了。」

    唐蘊香一震,編貝似的齒不自覺的咬住紅潤的下唇,「這是說燕楓他大的還未娶進門,就已經收了小的?」

    「小姐,你別氣啊!」阿芷忙出言安撫,「你也知道准姑爺身子弱,這阮秋從小就在他身側,會收她進房也是情有可原。」

    「既然如此,又何必談這門親事!」唐蘊香是大戶人家的嬌貴脾氣,受不得委屈。「明日我們便跟燕伯伯告別,回咱府裡去。」

    「哎,我的大小姐啊,現在可不是鬧脾氣的時候。」

    阿芷急勸道,「那阮秋雖被收進房,到底名不正、言不順,至今仍是個婢女身份,小姐可是堂堂蒼燕門未來的門主夫人,犯得著跟她計較?」

    「你是說……」

    「這人現在不可得罪,甚至得多加籠絡,待小姐順利進了門後,再——」阿芷伸出食指,輕輕朝頸間一劃。

    「能這麼簡單就解決她嗎?」唐蘊香憂心道。

    「小姐,阮秋的模樣你也見著了,論外貌,小姐勝她何只十分;說才情,瞧她那模樣,怕連琴棋書畫四個字都不曾見過,准姑爺又不是睜眼瞎子,怎會看不出小姐的好?」

    一番話說得唐蘊香臉泛紅暈。

    唐家在武林中雖不見得位執牛耳,但也是響噹噹的武學名家,她的祖父南浦老人更是當今武林盟主的授業恩師,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裡,又生得如花美貌,早在及竽前,上門求親的人就多得幾乎踏破門檻,是她自己眼界高,家人又捨不下她,所以才至今尚未婚配。

    前年燕伯伯與爺爺提起這門親事時,她還滿心不願。

    她唐蘊香是什麼樣的人物,犯得著什麼人不嫁,偏跑去嫁給一個體弱多病的藥罐子?

    是爺爺要她至少到蒼燕門一趟,除了親眼看看燕楓是什麼樣的人物外,也給燕伯伯一個面子,若是不滿意,這婚事便就此打消。

    就怕你見了燕楓後,一顆心就掛在人家身上,收也收不回了。

    你燕伯伯當年跟你一樣,嘴裡說不願,一見了莫小惜,可就忘了自己之前說過了什麼,緊纏著人家不放,硬要人家做他妻子。

    燕楓生得跟莫小惜一個樣,我看你啊,怕也是逃不過的。

    爺爺的話猶在耳邊,唐蘊香也還記得自己心裡是如何的不以為然:她會喜歡上燕楓——一個貌若女子的病弱藥罐子?爺爺恁也瞧低了她。

    如今,如今……

    她歎了。

    燕楓與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是的,他生得很美,但卻不見脂粉氣,身形是比其他男子要瘦弱些,但卻不減其氣勢。

    他不像強勢狂霸的男子,卻也不是懦弱無味的書生,他有股特殊的氣質,就像是……

    唐蘊香細想著。

    是了,就像是可以做到「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的感覺。

    嫁給這樣的男子,她心甘情願。

    至於阮秋——

    就照阿芷所說吧,先將她收作自己人,待她進了燕家門後,再好好整治她便是。

    不過是個婢女,有啥好擔心的。

    在蒼燕門待了幾日,唐蘊香總算承認阮秋不是簡單人物。  

    燕伯伯那日雖曾說過要燕楓好好盡地主之誼,可自那日後,唐蘊香再不曾見過燕楓。她一個女孩子家,總不好追在男人身後跑,只好叫阿芷到日軒去打探消息,看燕楓到底人在何處,她也好與他「巧遇」——

    偏得到的答案是千篇一律的「這要問秋姐」。

    心想做幾味小點讓燕楓嘗嘗,要人去問問燕楓愛吃什麼,得到的答案仍是那句「這要問秋姐」。

    不管差人去日軒問什麼,得到的永遠是同樣的回答。

    好像整個日軒都歸阮秋管,好像所有與燕楓相關的一切都把持在阮秋手中似的,她真只是個奴僕嗎?唐蘊香開始懷疑了。

    「阿芷,」這日午後,唐蘊香呆坐在房中,見窗外烈陽形成一片燦燦金光,讓她腦中靈光一閃,「揀幾樣上得了檯面的手飾,再從箱裡取幾塊緞子,拿那只檀木盒裝著,咱們到日軒去。」

    不愧是唐蘊香的心腹,阿芷手腳利落的收拾,再拿塊巾子仔細將盒子包好,順手又取了一包銀子在手,跟在唐蘊香身後來到日軒。

    不待小姐吩咐,阿芷見了人便先問道:「這位姐姐,打擾了,請問阮秋姑娘現在人在何處?」

    「秋姐自然是跟著少門主了;少門主在何處,秋姐便在何處。」這人回得也真妙。

    阿芷也不生氣,手裡揣了十兩銀子,親親熱熱的握住那人。她細聲道:「姐姐,我家小姐有事想找阮秋姑娘談談,煩你想想,哪兒較容易遇著她呢?」

    在日軒當差的,全是由整個蒼燕門中細細挑就,若是為了錢財就能出賣主子,恐怕是進不了日軒的。

    這女子巧勁一施,十兩銀子又回到阿芷手中。她看了等在一旁的唐蘊香一眼,低聲道:「你們到心居看看吧,少門主看夫人去了,秋姐大約也在那的。」

    說完也不等別人反應,逕自收拾了東西離去。

    唐蘊香與阿芷對看一眼,不懂此人為何先前不說,後來卻又透露了訊息。

    「我看大約是明白小姐是未來少夫人,所以才……」阿芷喃喃道。

    「阿芷!」唐蘊香羞紅了臉,「八字都還沒一撇,你少在這胡說。」

    「是、是、是。」阿芷虛應了三聲,換個口氣又道:「小姐,你說咱們現在是不是到心居去?」

    「當然去,好不容易知道他的行蹤。」唐蘊香輕咬下唇:

    「他?是他還是她啊?」阿芷出言調笑。

    「當……當然是阮秋。」唐蘊香說得有點心虛。

    「小姐,你臉紅了呢!」阿芷噗哧笑道。

    「我……」唐蘊香本能的抬手覆住雙頰,「你……你別胡說,誰臉紅了?!」說著,佯作不在意的逕自往前行,「走吧,咱們到心居。」

    見小姐臉皮薄,阿芷亦不敢再說些什麼。要是讓小姐惱羞成怒,那可就有她受的了。

    心居位於日軒前,是燕道悔與其妻莫小惜的居所,整個院落完全照莫小惜喜好打照,呈現的是清麗婉約之感。

    走進心居,遠遠唐蘊香便見到前方亭子裡有兩個狀似親暱的女子,一個是阮秋,一個是蒼燕門副座之女——陸芳。

    陸芳亦見到了唐蘊香。嘿,等了她幾日,今天總算送上門來,不枉她特別交代日軒中人,若是見了唐蘊香,盡可將阮秋的行蹤說與她知。

    唐蘊香不可能不在乎阮秋的存在,只是不知她尋上門來,是想送甜頭,還是想給苦頭嘗?

    「唐小姐。」陸芳率先招呼。

    「陸小姐,」不知如何稱呼阮秋,唐蘊香遲疑了半晌,才直呼其名:「阮秋。」

    「唐小姐,你叫我阿秋就好啦!」阮秋熱情道。這人是主子未過門的妻子呢。這麼一想,心裡對她就添了三分熟稔。

    「阿秋,」唐蘊香從善如流,她主動握住阿秋的手道:「或許我該叫你一聲妹子呢!」

    「妹子?不、不、不,」阿秋抽回自己的手,雙手直搖著,「不是妹子,我的年紀比唐小姐還長。」

    「莫不成是要我稱你姐姐?」鳳眼中閃過一絲怒氣,唐蘊香強自按捺。

    「不、不、不,」阿秋仍舊是那三聲,「不是姐姐,也不是妹妹。」

    她哪有那種資格!對她來說,唐小姐就是主子未過門的妻子,怎會是什麼姐姐妹妹?

    「是了,」唐蘊香低聲道,「我怎有資格與你攀親帶故,你可是燕哥哥面前的紅人呢!」

    「不、不、不,」阿秋聞言,不禁惶恐,「不是這樣的。」一向不善言辭的她不知怎麼解釋才好,回頭看向一旁悶笑的陸芳,她像找到救星似的急道:「芳小姐,你幫幫我——」

    「咳!」勉強止住笑意,陸芳持平道:「唐小姐,你誤會了,阿秋不是那個意思,她這人不會說話——」

    「是、是、是,」阮秋頭急點,「我不會說話。」

    「她的意思是,唐小姐也該論個先來後到,還沒到那一步,稱個什麼姐妹?」陸芳微微笑道。

    「啥?」被這句話嚇得猛回頭,阿秋扶住險些扭傷的頸子,結結巴巴道:「芳小姐,這……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的意思啊!」陸芳擺出一副再無辜不過的模樣。

    「我……我不懂。」阿秋的腦袋直得很,那些隱晦、語帶暗示的話,她沒一句搞得清,偏主子和陸芳都愛來這套,話裡繞來拐去的,每每將她簡簡單單的腦子搞得渾沌不堪。

    「夠了。」看夠面前兩人白臉黑臉的蠢遊戲,唐蘊香深吸口氣後,勉強帶笑道:「是我的錯,秋姐說的沒錯,還沒到那一步呢,我論個什麼姐妹!等到了那一步後,再論不遲。」

    一句秋姐把阮秋沒幾兩重的膽子嚇得更是不見蹤影,她強自鎮定道:「唐小姐,你別這麼叫我,我擔當不起。」

    「是呀,」陸芳接著道,「話別說得太滿,也不知那一步到不到得了呢!」

    「你——」

    唐蘊香牙一咬,左手已經探向劍柄,是阿芷拉住她,亮亮手上紅巾包著的木盒,順道搖搖頭,要主子冷靜。

    「秋姐,」阿芷上前親熱喚道,「這是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以後還請秋姐在楓爺面前替我家小姐多美言幾句。」

    「啊?」阮秋一愣,看著遞到她眼前來的方盒,她本能的搖頭,「我不能收。」

    無功不受祿,她怎能隨便收人家的東西?

    「是嘛,」陸芳像嫌玩得不夠,又在旁邊插嘴,「這樣一點小玩意兒,阿秋怎看得上眼!我大師哥隨手一送就是鵝蛋大的夜明珠,阿秋,快拿出來讓這兩個不長眼的瞧瞧。」她攛掇道。

    「芳小姐——」她哪來鵝蛋大的夜明珠?

    阿秋的無辜看在唐蘊香眼裡全成了做作的示威,她再忍不住的出聲喝道:「阮秋,你別欺人太甚!」

    「我——」她何時欺人了?

    「是誰欺負誰還不知道呢。」一旁的陸芳閒閒的回。

    「怎麼了?」場裡的氣氛繃得像隨時就要斷裂,低沉的男聲選在此時插入。

    「師哥。」方纔還洋洋得意的陸芳,如今像見著了貓的老鼠,小聲招呼一聲便躲到阿秋身後。

    「燕哥哥——」唐蘊香見到心裡懸著的人兒,眼委屈的一紅,聲音也滲進了淚意。

    「爺。」本來一臉茫然的阮秋一看到主子,啥事都丟到腦後,她呵呵笑著跑到主子身後,那模樣像極了呆呆的小笨狗。

    「又惹事啦?」燕楓抬手就賞她個爆栗。

    「沒呀,」兩手捂著可憐的腦袋瓜,阮秋一面撫著頭,一面急急分辯道:「我也搞不清出了什麼事。」

    好像不過就是大家說了幾句話,不知怎麼搞的,場裡就燃起火氣來了。

    「笨死了!」燕楓又賞她一記。

    「我本來就笨嘛!」阿秋捂著頭喃喃。

    「還在嘮叨些什麼?」嘴裡這麼說,燕楓望著她的眼卻摻著些許憐惜。

    「好了,好了,小心把我的笨瓜小徒弟敲成了傻子。」封王堯出聲道。

    重量級人物出現,在場眾人少不得見禮一番。封至堯一一回禮後,看看場中情形,便先尋個借口離開。

    年輕人的事還是交給他們自個兒解決吧。

    封至堯走後,亭內有剎那的靜默,燕楓那雙狹長的眼先往陸芳那一掃,看她抖著避開他視線,心裡便知九成是她惹的禍,輕咳了咳後,他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陸芳,你說。」

    「我?我說?」陸芳一震,「我……我不知道啦,是阮秋和唐小姐……」她愈說愈小聲。

    你這調皮鬼又惹禍了?燕楓以眼神示意道。

    人家可是為了保護你的親親阿秋……陸芳亦以眼神反駁。

    「燕哥哥,」唐蘊香怯怯道,「這事是我錯,是我打算送個見面禮給秋姐,因為禮備得不好,所以秋姐看不上眼。」

    「唐小姐——」陸芳眼一瞪,開口就要替阮秋說話。

    「陸芳。」

    燕楓一喚,陸芳忙閉上嘴。有千年妖狐在此,她這跳樑小丑還是閃邊涼快去。

    「唐家妹子,」薄唇微揚,燕楓先作個揖,「家教不嚴,讓你見怪了。」

    「不,是妹子的錯……」

    見兩個人推來讓去的多禮樣,阮秋忍不住笑出聲。

    「阿秋……」燕楓一歎。

    「啊?」阮秋搞不清狀況的眨眨眼。

    「阿秋,跟唐小姐道歉。」看著那完全處在狀況之外的阮秋,燕楓真不知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

    「不用了……」嘴裡只意思的謙了謙,她的用意原本就是打算用這種方式折辱阮秋。

    「喔,」阿秋沒啥脾氣的應了一聲,便對著唐家小姐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對不起。」她大聲道。

    瞧她那模樣,陸芳克制不住的噴笑。

    唐蘊香則是氣得臉發紅。

    「蠢蛋!你到底知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啊?」燕楓又舉手敲她頭。

    「不知道。」阮秋老實應道。

    反正主子要她道歉她就道歉嘍。

    「真是對不住,」見唐蘊香氣得快吐血的樣,燕楓忙道,「是我的錯,唐家妹子請多包涵。」

    「不,」總算不忘擺出閨閣千金的豁達大度,唐蘊香回個禮道:「全是誤會,秋姐既不知自己錯在何處,那算來便是我錯了。」原先是充滿自製的語調,說到後來,再也掩不住其中的咬牙切齒。

    「難得小妹在此遇到燕哥,或許燕哥願意帶小妹在燕回莊中一遊?」換個語氣,唐蘊香嬌滴滴道。

    搖搖頭,燕楓不客氣的回頭揪住阮秋後領,「這小笨蛋竟敢得罪門中貴客,我得帶她回去好好教訓一番,萬不能讓她再惹唐家妹子生氣。燕回莊陸芳比我還熟,讓她帶你逛逛吧。」

    說完一拱手,拉著阮秋走了。

    「燕哥——」

    「別哥啦!」佇在一旁看戲的陸芳閒閒道,「我說這位『唐』家的妹子啊,人家已經把他們『燕』家的人帶走了,你還看什麼看?」

    唐蘊香瞪著陸芳。

    「『貴客』,你沒聽人說嗎?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要欺負阿秋,可也得看咱師哥肯不肯啊。」說完,人也走了,只留下微帶諷意的笑聲,響在空中。

    「小姐——」見唐蘊香呆站著,阿芷擔心的喚道。

    唐蘊香沉於自己的思緒中。她原還道燕楓肯為了她責罰阮秋,可見在他心裡,她的地位是比阮秋高的,現在回想燕楓的所言所行,無一不是在維護阮秋,對她則儘是敷衍,看來陸芳說的沒錯,她是客,是唐家人,自然比不上那奸詐狡猾的阮秋,居然裝出那副傻樣,讓她一個人扮黑臉——

    「阮秋,你太過份了!」

    「豈止過份,」阿芷也替自家小姐抱不平,「她簡直是——」

    「夠了!」氣得一咬下唇,回身往月軒走去,唐蘊香暗暗下定決心:她就不信自己會輸給阮秋,等燕楓對她意亂情迷時,她要阮秋也嘗嘗她今天所承受的恥辱!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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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6: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午後,天空飄來幾片微雲,略略遮掩了烈日,也讓被烘烤了一日的大地,有些喘息的機會。  

    日軒裡,燕楓倚欄獨坐,手上拿了本卷子,心思卻不在書上,他看著坐在前方池塘邊的阮秋,眼裡儘是她的笑顏,耳裡也全是她自得其樂的笑聲。

    看不了幾頁,眼又不自覺的往阮秋那瞟去,看她著了輕軟的夏衣,赤著雙腳坐在池塘邊,兩手撐在身後,圓圓的臉蛋揚著,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瞇著,鮮紅的唇邊帶著滿足的笑。

    他從不曾見過比阿秋更單純的女子。

    春天裡在地上翻來滾去,揉碎的花瓣與草屑黏了她一身,她也不嫌髒,還笑說自己沾了一身春天的味。

    夏天的午後,就這麼悠閒的窩坐在池塘邊,懶懶的曬她心愛的太陽。

    秋天或捧了一堆落葉玩耍,或撿了銀杏作飯。

    冬天裡,穿得圓嘟嘟的滾倒在雪地裡,就是她最愛的遊戲。

    對她來說,幸福就是這麼輕易的事——每天能吃飽飽、睡好好,又能跟在主子身邊,就是最大的幸福。

    心思複雜如他,永遠覺得自己及不上阿秋。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愛她?他不曾細想,他只是愛看她笑,愛看她黏在他身邊,愛看她說些傻言傻語;他只是喜歡有她在身邊,對燕楓而言,阮秋就是他的喜樂。

    因為遺傳了母親虛弱的體質,從小父親對他便特別嚴格;天生的體質沒辦法更改,但至少需擁有堅強的心志,他必須比別人更聰明,看事必須比別人更透徹;沒辦法以武術打倒敵人,就得以智謀讓敵人臣服。

    但從不曾有人問過他,是不是願意活在這樣複雜的世界裡。

    「爺。」阮秋特有的微沙嗓音打斷他的思緒,燕楓一抬頭,就見阿秋捧著濕濃濃的陶罐,赤著雙腳、濕著衣袖和裙擺的站在欄前。

    「進來。」接過她手裡的陶罐,燕楓要這像從水裡撈起的人兒進亭。從身旁拿起一方軟巾,他胡亂擦著她濕答答的發、她沾了水珠的臉,一面擦著,嘴裡還一面嘮叨:「不是在曬太陽嗎?怎麼曬到水裡去了?』』

    「水好冰喔。」阮秋答非所問,紅唇拉出大大的笑,左頰上因此而漾起一個小小的酒窩。

    克制著將吻落在她頰上的衝動,燕楓拉過另條巾子丟給她,「把身子擦擦,當心感冒了。」

    「爺,」手上握著軟巾,卻不曾往自己身上擦,她任主子有些粗魯的搓著她的發,「爺,」像只落水狗似的甩甩頭後,她又開口道:「水很冰呢!那罐子裡的酸梅湯放在池子裡許久,一定也冰得很——」

    「不准喝。」燕楓扳住她肩,將她朝後一轉,「桌上有壺你方才端來的熱茶,去喝點,暖暖身子。」

    阮秋踱到桌邊,乖乖倒了熱茶喝。圓圓的臉蛋埋在懷裡,她小小聲道:「我沒要喝呀,酸梅湯是給爺喝的,夏天熱,去暑。」

    咕嚕嚕將茶喝完,她拿起一個杯子,從懷中掏出一張方形白紙,仔細的將瓷杯裡外擦過一回,見紙上沒任何反應後,才走到燕楓跟前提起陶罐,倒了杯沁涼的冰鎮梅湯。

    「爺。」她笑嘻嘻的將杯子遞給主子。

    從阮秋手中接過杯子,燕楓沒辦法的搖頭。這蒼燕門中他誰都扳得倒,連鬼主意一堆的陸芳見了他也要躲,偏這傻不愣登的阿秋,從小到大就沒怕過他。

    是自己太寵她了吧!心裡有個聲音這麼說。

    輕聲一歎,他招手要阿秋過來,倒了杯梅湯遞給她。

    「喝吧,你不就愛喝這種酸得人牙根發軟的東西?」

    嘴裡發出一聲低呼,阮秋兩手接過杯子,她雙眼亮閃閃的瞅著主子,「爺,你對我真好。」

    燕楓臉一紅,心裡一甜,嘴角忍不住的彎起。掩飾的咳了咳,他佯作不在意道:「胡說八道些什麼,坐旁邊去。」

    乖乖捧著梅湯坐到旁邊,阮秋每喝一口,眼角眉梢就漾滿了掩不住的幸福。

    燕楓倚著欄杆看她,就連風吹亂了發也不自知。

    遠處傳來微微的聲響,阮秋杯子一放,人已經旋到燕楓身前,她的右手本能的扣著左側刀柄,渾身盈著警戒氣息。

    能不經通報就進到日軒來的,在蒼燕門中只有五人,而這人的武功路術並非這五人中的一個。

    來人似乎預知了阮秋的反應,人還未到,那慣有的朗笑聲已經傳到。

    「是青陽。」燕楓喃喃道。

    知道是燕青陽,阮秋並沒有因此而鬆懈,仍舊站在燕楓身前不動不離。

    「楓弟。」走上台階,燕青陽拱拱手道。

    「表兄,」燕楓回禮,「今天怎麼有空到日軒來?」

    「有點事,」燕青陽揚揚唇,一雙眼往阮秋那溜去,「因為急了些,就不曾要人通報,望楓弟見諒。」

    燕青陽年紀雖輕,武功在蒼燕門倒也還排得上前幾名,要溜過日軒的警戒並非難事。

    「表兄這趟來是——」仍舊維持倚著欄杆的輕鬆坐姿,燕楓微微笑著問。

    「我找阮秋有事。」燕青陽衝口而出。

    燕楓姿勢未變,氣勢卻像由酣睡狀態轉為攻擊的豹子。他唇一勾,低沉的聲音如絲,「找阮秋?」

    「是。」燕青陽也非簡單人物,直視著燕楓的眼,他繼續道:「今晚是十五月圓,封前輩一向挑今日與楓弟切磋棋藝,故此為兄想替阮秋討個假——」

    被那個「替」字燃起些微怒火,燕楓冷笑道:「表兄是憑著什麼身份呢?」

    「現在或許還稱不上什麼身份,但未來就難說了。」

    燕青陽低笑。

    長長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眼中神情,燕楓毫無情緒的對阮秋道:「阿秋,你去不去?」

    「去哪?」阮秋茫茫然的問。

    「人家邀你今晚賞月呢!」燕楓笑道。

    「不去。」阮秋搖頭。

    賞什麼月?她寧願待在書房裡看主子和師父下棋。

    「為什麼不去?」燕青陽急了。他是真的有要事要說。

    「為什麼?」阮秋看向他,「沒有為什麼啊。」就是不想去嘛!

    「去吧。」燕楓突然開口,「今晚跟表兄賞月去,你總不能一天到晚盡跟著我。」

    阮秋猛地抬頭看向燕楓。

    主子為何這麼說?

    心裡雖然浮起疑惑,她卻沒有開口詢問,她似乎總是不擅長問些什麼。點點頭,她說:「我去。」

    燕青陽笑了,「那麼晚飯後我在郁居等你。」

    說完後,人便行禮告退。

    亭裡還是那麼靜,陽光還是那麼暖暖的照著,但方纔那幸福而甜蜜而氣氛,已經消失不見了。

    月很圓,夜涼得如一池冷泉,坐在日軒書房裡的人兒卻心思紛亂。  

    「將軍!」封至堯興奮的捻起紅炮吃掉對方的大將,許久不曾贏過燕楓的他,高興的直喚:「阿秋,快過來看看師父——」

    語聲斷得突兀,封至堯看向小桌邊空無一人的座椅,不自覺的喃喃自語:「忘了阿秋今晚不在。」

    燕楓一震。

    無心棋局的他推開棋盤站起身,緩緩走到窗邊。

    今晚月色很美,阿秋是不是陶醉於這樣的月色中?

    想到月下的她,想到伴在她身側的人,燕楓細長的手緊握住窗欞,唇上泛起了苦笑。

    —個人想法扭曲糾結久了,連自己都看不透了,他那轉了無數個彎的腦袋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為什麼明明在意,卻又要阿秋去赴約?

    他在想什麼?他又希望阿秋給他什麼?

    月依舊無私的照著,卻不會給他任何答案。

    燕楓無聲的歎了。

    也許,他只是缺乏自信吧。

    他是早認定了阮秋,可是阮秋呢?她知道他的情感嗎?她能接受他的情感嗎?她總是以他的意志為依歸,可她自己的想法呢?

    他知道阿秋是天生的呆性子,或許從救了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將他視為自己的責任了。待在他身邊八年,在她心中,他到底是什麼?是主子,是她立誓要保護的人,除此之外呢?

    還有沒有一些其他的什麼?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任性的男人,從發現阮秋對他的重要性起,他就決定不管如何,這輩子他是只有她了,就算是使手段,他也要她永遠留在他身旁,那麼,今天他為何這麼說呢?

    你總不能一天到晚盡跟著我。

    他明知道青陽對阿秋的心絕不單純,為何還要阿秋去赴約?為什麼……

    或許他比自己想像的要善良吧!燕楓自嘲的笑了。

    總得讓她去看看世界,總得讓她知道她還有別的選擇,總得讓她明白,她不一定得一輩子綁在他身邊……如果她仍舊選擇了他,那他就絕不再放手了,對像他這樣的男人來說,一次的無私就已經夠了!

    房門咿呀的一響,封叔的聲音跟著響起——

    「阿秋?回來啦!」

    燕楓身子一僵,將視線定在窗外池旁的大石上,他努力克制著轉身的衝動。

    他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只聽到封二叔道: 「怎麼了?」

    怎麼了?

    他猛地轉過身,見阮秋端著一碗湯藥,眼角含笑的望著他。

    「爺,」她走近他,「吃藥了。」

    燕楓眉一皺,眼裡精光一閃,微微笑著退了一步。

    他閒聊道:「回來得真早,和表兄的約會呢?不愉快嗎?」

    阮秋臉一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舌頭被貓吃啦?」他走到封至堯身旁坐下,「還是被表兄吃了?」

    「爺,」將手裡的湯藥放到桌上,阮秋語氣裡帶了點微嘖,「別說那些,先吃藥吧,藥都涼了。」

    「嗯,」端起藥湯舉至唇邊,見阮秋神情裡有掩不住的急切,他笑了,又將藥湯放下,恰恰擱在封至堯跟前。

    封至堯鼻子動了動,眉微微皺起。

    「藥涼了。」他說。

    「嗯,」燕楓謎似的回,「藥涼了。」

    「爺——」阮秋還待說話,封至堯卻突地伸手朝她點去,那出手的速度怨快,阮秋根本連動都來不及動就已僵成塑像。

    「二叔的點穴功夫愈見精進了。」燕楓捻起一方白紙放進藥湯裡,嘴裡還淡笑讚道。

    「唔,」封至堯看著白紙染上一層暗紅,「這藥吃不得,太補了。」他搖搖頭。

    「爺……」阮秋能動的剩一雙眼和一張嘴,她可憐兮兮的瞅著燕楓,「我做錯了什麼?」

    燕楓走近她,細細打量,一張俊臉幾乎貼上她的臉。

    「不錯,」他道,「這人的易容術稱得上高了,雖稱不上十分,怕也有八、九分像。」

    「是嗎?」封至堯也把一張老臉湊上,「是我老眼昏花啦?怎麼我到現在仍認不出?哎,這娃子扮得真像我那傻瓜徒弟。」

    「師父,你們是怎麼了?我本來就是阮秋。」

    「錯啦!」封至堯豎起食指在她面前搖著,「你不是,光憑你端來那碗涼了的加料藥湯,我就可以斷定你不是阿秋!」

    「為——」

    「因為那傻阿秋知道藥一涼入口就更苦了,所以她端來的藥湯總是熱的,常燙得一雙小手發紅,也不叫一聲。」燕楓半垂著睫道。

    假阮秋呆了半晌才道:「爺,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方才有事,才讓藥給擱涼了。」

    「這樣嗎?」燕楓的唇微微彎起,他端過藥湯送到假阮秋唇邊,「有個方法可以證實你的身份,這可是蒼燕門中的大秘密。你把這藥湯給喝了,若沒事,我就信你是阮秋。」

    假阮秋的眼滿是恐懼,她連張口辯解也不敢,深怕燕楓趁機將藥湯倒進她嘴裡。

    「對呀,我都忘記這方法了!」封至堯手一拍,「我那傻瓜徒弟不畏毒的,讓我瞧瞧你是不是也如此。」他嘻嘻笑道。

    直到燕楓將藥湯擱回桌上,假阮秋才開口道:「為什麼?」

    「為什麼傻徒弟不畏毒?」封至堯偏著頭道:「因為方便試食啊,所有要入燕楓口的東西,阿秋都會先試過,所以嘍,為以防萬一,從她入蒼燕門起,我就拿毒藥給她當糖果吃。」

    「不,為什麼告訴我?既然這事是蒼燕門的秘密。」

    「因為,」燕楓輕笑道,「你不會有機會將這件事說給第二個人知。」

    假阮秋閉上嘴,圓圓的臉上是一片慘白。

    「我……」過了一會兒,她才勉強開口道,「我不懂,資料裡說阮秋是唯一能輕易近你身的人,難道這是假的?」

    「不,是真的,」燕楓的眼半合著,他唇上的彎弧顯得十分迷人,「但你並不是她。」

    「你一開始就發現了?」她掙扎的問,決心要死也要當個明白鬼,「為什麼?我自認自己的易容術無人可以識破。」

    「因為,」他靠近她的耳,低沉的嗓音如夜的低喃,「因為我絕不會錯認自己心愛的女人。」

    「看來,『他』的手段是愈見狠厲了。」  

    命人將刺客押解到刑堂後,封至堯坐在書房裡,一面端起茶啜飲,一面開口道。

    「嗯。」燕楓若有所思道,「從爹說我成親後將接任門主之位,『他』就似乎愈急著取我性命,呵,」他低笑,「他愈急,留下的線索就愈多,敢讓人今晚扮阮秋來,『他』要不是真對這個計劃有十足的把握,就是已經顧不了這許多了。」

    「『他』大約也知道自己時間不多,」封至堯猜道,「聽門主說,過兩天南浦老人就要來了,等南浦老人一到,你和唐家小姐的親事就會正式訂下。」

    「唔。」對這個消息,燕楓僅應了一聲。

    「你……預備何時收網?」封至堯試探的問。

    「這問題得問『他』才是,」燕楓微微笑道,「看『他』撐到幾時才露餡,看『他』要到何時才願親自出手,或者,看『他』是否願留我一條性命?」他自嘲的問。

    封至堯搖搖頭,正要回話,卻突地停住動作,靜靜的看著門扉。

    不久,冰花格子門讓人推開,阮秋端著藥湯走進。

    「不會吧,一天來兩個假貨?」封至堯怪叫道。

    阮秋好奇的看他一眼,沒說話,逕自將藥湯放至桌面,抬起頭,見封至堯和燕楓都盯著她,她疑惑的看看兩人,然後,就搞不清狀況的笑了。

    「傻徒弟?」封至堯試探的叫。

    「師父。」阮秋回應的喚。看看空蕩蕩的桌面,她偏頭道:「今晚沒下棋嗎?還是師父又被爺給解決了?」

    「去!」封至堯一揮手,「楓兒今晚可是兵敗如山倒,你就沒看到師父大顯神威的樣,那可是——」

    「又吹牛。」阮秋嘻嘻笑道,「爺,」見燕楓盯著湯碗瞧,卻不喝,她微皺著居,「怎麼了?是藥涼了嗎?」

    說著伸手去碰碰湯碗,「不會呀,還熱著呢,爺快趁熱喝吧,涼了苦口。」

    「嘿,他是怕——」封至堯不甘寂寞的開口。

    「二叔!」燕楓微搖了搖頭。

    阿秋要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怕不知會自責到什麼地步……

    「不說就不說。」封至堯摸摸鼻子,坐回原位。

    「怎麼——」

    「沒。」燕楓端起藥碗一口喝盡,「今晚和表兄的約會如何?」他問。

    阮秋皺皺鼻,「沒什麼呀,一去就撞見他和別人吵嘴。」

    「吵嘴?」封至堯極感興趣的問。

    「嗯,和燕夫人。」她指的是燕鳳英。

    「嘿,這小子連鳳英都要欺負,再怎麼樣也是自己老娘,也不懂得多體恤些……」封至堯嘰嘰咕咕的念。

    「二叔——」

    「好,我走總可以吧?」封至堯站起身,「怎麼我說什麼都不對啊!」

    走了封至堯,室裡突地顯得很靜,燕楓拉了椅子要阮秋坐下,接著才問:「然後呢?」

    聽她叨叨絮絮的說著今晚總總,聽她說燕青陽準備了什麼,又對她說了什麼,燕楓原本懸著的心慢慢放下。看來,雖然青陽的話裡多有暗示,但傻阿秋似乎全沒聽懂。

    「就這些了?」見阿秋停口,燕楓遂詢問道。

    阿秋點點頭,接著像想起什麼似的搖頭,「差點忘了,」她一面收起桌上的藥碗,一面答:「他還問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他問我要不要嫁他。」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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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6: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問我要不要嫁他。

    雙眼凝在酒杯上,燕楓露出個古怪的笑。

    他說我會是個好妻子,他說我們很相配。

    「叫他去死……」他喃喃。

    我說我不能嫁他,但是他可以嫁我啊,我們可以一起保護主子,多好。

    「呵……」他幾乎可以想見阿秋說這句話時,是怎麼樣一副興奮姿態。「可憐的男人……」

    他朝遠方舉杯,遙敬求婚被拒的燕青陽。

    「啥?誰可憐啦?為什麼可憐就要去死?」坐在一旁的阮秋用白色方紙拭淨了杯筷,耳邊聽得主子不知在喃念什麼,她疑惑的偏過頭,拿一雙圓圓的大眼對著燕楓。

    「我又想起昨晚的事了,關於青陽的事。」燕楓一笑。

    「呃,」阮秋動作一停,「不過燕堂主為什麼會想娶我做妻子呢?我們連話都難得說一句呢!」

    「他或許有他的考量吧。」燕楓回得保留。

    「唔……」阿秋略一沉吟,「他說他年紀大了,燕夫人催他成親也催了好幾回,後來偶然提起我來,他仔細一想,覺得我也不錯。」

    阮秋咧嘴一笑,「不過我早決定要守在主子身邊了呢,所以就算他覺得我再好,我也不嫁。」

    燕楓舉起酒杯擋住唇邊的笑意,「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啊,準備待在我身邊一輩子吧!」

    阮秋嘴一噘,將身子轉向燕楓,「我本來就打算——」眼對上他的眼,話語碎落於空,她呆呆的看著他,怎麼也移不開視線。

    為什麼這麼看她?像看著最最心愛之物,像承諾了什麼,像——

    阮秋甩甩頭。

    「爺,你餓了吧?」別想那麼多,別想那麼多,想太多腦袋會打結的。「我去叫人把飯菜送上來。」她燦爛的一笑,轉頭尋著跑堂的身影:

    「你躲吧,再躲也躲不了多久了。」燕楓低頭啜酒,雙眼對著桌上一道刻痕自語道。

    阮秋身子一僵,「爺,你說了什麼嗎?」

    「沒啊。」燕楓的笑亮得如同七月的陽光。

    他不想再拖了,只要能快些把事情解決,就算拿自己當誘餌也無所謂。

    「燕堂主和唐小姐來得真慢,」阿秋迴避著燕楓的視線,眼望著窗外轉移話題,「不是說到前頭買點東西而已嗎?」

    「有青陽跟著,唐家妹子不會有事的。」他垂睫道。

    今天他們是奉燕道悔之命,特地陪唐蘊香出門,說是為過幾日南浦老人來訪做點準備,其實不過是唐蘊香想多製造地兩人相處的機會。

    怎麼知道有個專破壞氣氛的阮秋還不夠,燕道悔居然又派了燕青陽隨行,叫唐蘊香真正氣煞。

    「唐小姐好像不大高興呢!」阮秋的眼神東飄西蕩,就是不看向燕楓那,嘴裡還故作輕鬆的閒聊著。

    「誰管她——」

    「來嘍,八寶燴什錦、嫩炒鴨舌尖、炙羊肉一盤,加本店特製芙蓉豆腐羹,願客人吃得圓圓滿滿、早日歸西唷——」

    怪腔怪調的聲音一響,阮秋旱機警的拉著燕楓一退,見獨樂居二樓裡散坐的幾個客人都已拿了兵器在手,阮秋暗責自己太過大意,拉著燕楓身子,一起由窗邊往樓下躍去。

    「客人要走啦?還沒結帳呢!」

    怪聲隨著掌聲破空而來,阮秋身子一閃,左手在來人右肩一按,借力又躍遠了數尺。

    「別讓點子跑了,這可是大買賣,成了起碼可以躺著吃到年底!」為首者揚聲喝道。

    獨樂居建在酒影湖畔,平日總有些來往遊客,今天卻不見行人,看來對方是早就設好陷阱,等著他們人甕。

    「燕堂主和唐小姐怕也不妙了。」阮秋喃喃。

    獨樂居是蒼燕門下產業,因此阮秋才會如此放心,沒想到敵人居然能這麼堂而皇之的在此出手——

    右手抱著燕楓,左手擋住對方順勢劈來的大刀,她回頭喝問:「酒樓裡的人呢?」

    「早死絕了。」一行人將阮秋與燕楓逼向湖畔,先斷其後路,才有人悠閒的回答。

    對他們來說,這趟任務實在太簡單了些,不過一個小姑娘和一個不懂武功的瘦弱書生,真不知僱主為何需要用到他們五人。

    放下燕楓,阮秋深吸口氣,右手扣住左側兵刃,她冷然道:「諸位是哪條道上的?不先報上名號,待會兒茫茫然上了黃泉路,豈不可憐?」

    「哈哈哈……」為首的老者尖笑道,「你這娃子倒有趣,憑你一個人難道真想跟祈山五虎鬥!」

    「祈山五虎?」燕楓雙手抱胸,靠著湖畔大石,聲音裡帶著蓄意的嘲諷,「是前年被天山一劍給挑了,不得已離開老地盤,加入殺手組織幽冥殿的五隻跳不動、跑不快的短腿貓嗎?」

    老者笑臉一收,「燕楓,你這不懂武功也不在江湖中混的人懂得什麼!早該回家種田啦,留在蒼燕門不過是礙旁人的眼。」

    「主子,就先從這老禿頭下手如何?」阿秋旁若無人的問道,「挖了他那雙賊眼,割了那張笨口,還是直接剖了他腦袋,瞧瞧他腦袋裡光塞了豆腐渣為什麼還能活這麼久!」

    「你——」

    「算了,」燕楓笑道,「別讓人家說咱們不尊敬老者,留他個全屍吧。」

    「是。」

    尾音還在舌尖未吐,阮秋已經以一雙肉掌拼向老者,其餘四虎本待並肩一起上,但老者低喝一聲:

    「難道我還會輸給這樣一個小姑娘?」說完,手持長劍刺向阮秋。

    他看阮秋年紀輕輕,又是個女子,心裡便先小覷了她,怎麼知道阮秋招招沉穩,任憑他劍招再快、再刁鑽,她仍然是緩緩的幾掌便斷了他路。

    「大哥,沒時間跟她慢慢磨了。」旁邊有人提點道,「這裡終究是蒼燕門的地盤,拖得久,待救兵來到,那可就沒戲唱了。」

    老者一凜,劍勢轉為綿密。燕楓見此情形,眉一皺,「阿秋,拔刀。」

    阮秋往後一躍,右手趁勢抽出兵刃,只見刀身寬厚,色作暗紅,縱然在陽光下,刀身仍沉沉的發不出一點光。

    「燕朴刀?!」老者驚呼,「不見血誓不回鞘的燕朴刀,燕老鬼居然將這把刀傳給你!」

    這刀幾乎是蒼燕門主的象徵了。

    阿秋不曾開口,刀勢一起,整個人往老者撲去,不同方才掌法的穩,阮秋的刀法擔的是個狠字,那簡直是不要命的殺法了。

    於是短時間內,老者就被逼得不斷後退,阮秋身上也添了幾道傷口。

    老者往左一閃,眼角瞥見燕楓一臉冷靜的樣,他牙一咬,驀地暴喝:「兄弟們,一起上,不把點子解決,咱怎有顏面回幽冥殿?」

    「好個祈山五虎,」燕楓冷笑道,「這等下作事你們也做得出?」

    老者詭譎一笑,「等你們兩個都上路了,這事又有誰會知道?」

    燕楓見阮秋以一敵五,卻仍舊是那套不要命的打法,看她傷口愈添愈多,燕楓從沒像此刻一樣的恨過自己。

    原想以言語逼得祈山五虎不得不單打獨鬥;若一對一,阮秋絕不會輸,但一對五——

    雖也能贏,但恐怕付出的代價不會少了。

    他只能看嗎?只能站在這看著阿秋替他拚命?

    「罷了,」取出隨身帶著的竹蕭,他出聲道,「阿秋,退下。」

    「不,」一刀劈翻了兩個,阿秋勉強帶笑道,「主子再等等,阿秋馬上把這幾個上不了檯面的傢伙解決。」

    談話間,老者一劍削過她右肩,又讓她多一道傷。

    「阿秋!」燕楓的聲音已透著怒氣。

    「唉,別氣,小子,我來陪你如何?」

    如金屬相擊的刺耳嗓音突地響起,燕楓面容一冷,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跟前的怪人。

    稱他怪人一點也不為過,生得其貌不揚,卻又喜穿金戴銀,這人也是幽冥殿中一等一的好手,武林中人給他一個渾號——鐵笛子丑閻君,前者是他的成名兵刃,後者指的就是他的尊容了。

    「丑閻君,你也來了?」燕楓的唇不見笑意的揚起。

    「嘿嘿嘿,」丑閻君怪笑道,「我鐵笛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如你這種貌美男子,次恨的就是人家當著我面說我醜,燕楓,你兩者都犯,恐怕我不能給你個痛快了。」

    「丑閻君,你知道我有個外號嗎?」燕楓低聲道。

    「什麼?」鐵笛子一怔。

    「唔,雖然武林中尚未傳起,不過我的確有個外號叫燕三招。」

    「燕三招?」鐵笛子嗤笑,「三招斃命嗎?燕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憑你,在我手中怕過不了一招呢!」 

    「不,」燕楓搖頭,「三招者,乃無人可在我手下撐過三招。」

    「哈哈哈,」丑閻君笑得露出一口爛牙,「燕楓,你也太小看我了,不論武林中如何傳聞,難道我會連一個人會不會武都分不出,除非——」他突地閉上嘴。

    「除非?」燕楓禮貌道。

    除非這人已練到返璞歸真!

    「不可能!」他失聲叫道,「憑你一個弱冠少年,就算打從娘胎裡就開始習武,也不可能練到那地步,更何況,人人都知你不懂武功。」

    「傳言未必可信。」燕楓修長的手輕輕撫著手中竹蕭。

    這邊兩人尚在互相臆測對方心意,那方阮秋和祈山五虎的打鬥已至尾聲,祈山五虎只剩一隻尚有餘力與阮秋對抗,其餘四個早倒在一旁。

    阮秋倒也不曾討得便宜,身上一襲淡紫衣裙已被血浸濕,叫人看不出她到底傷得如何,而那張圓臉更是慘白得嚇人,持刀的手也隱隱有些顫抖,看來像是失血過多,不知還能撐得幾時。

    明知對方的長劍朝她側腹刺來,阮秋卻不躲不閃,手上的燕朴刀直往對方腦袋砍去,逼得人不得不回劍阻擋,偏這也是虛招,阮秋得這一空,一刀便往敵人肩窩削去,刀落血濺,地上躺著的又多了個伴。

    一番惡鬥讓她體力盡失,阮秋以刀抵地,勉強撐得自己不倒,回過頭,她深吸口氣後道:「鐵笛子,要傷我主子,得先問過我的刀!」

    對這樣的女子,丑閻君也不得不佩服,「好娃子,就看在你的分上,咱家便留你主子一個全屍。」

    阮秋一聽,拔起刀又待往鐵笛子殺去,是燕楓單手止住她,「夠了,」雖強自抑下,但火氣仍舊隱隱透了出來,「你退下。」

    「主子——」

    「你還把我當主子看嗎?」他冷道。

    「娃子,」鐵笛子好心道,「你就在旁邊看吧,待我殺了你主子,我鐵笛子等你回去練個十年八年再來報仇。」

    阮秋眼一瞪,聲音雖然低微,其中卻是十足硬氣,「要殺我主子,除非先殺了我!」

    「阮秋!」燕楓喝道。

    「爺……」阮秋聲音一軟,人也晃了晃,像要倒了,「我說過要保護你的,我說過。」

    燕楓扶住她,「沒關係,」他的聲音柔如薰風,「睡吧,阿秋,我會守著你的,你的主子並非真的那麼不濟事——」

    在這當口,丑閻君手中的鐵笛子突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燕楓指來,燕楓卻似乎早預知他的舉動,右手的竹簫輕輕一動,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偏剛好阻在一個絕佳的位子,讓丑閻君的鐵笛僵在半空,找不到任何可推進之地。

    燕楓的臉色似乎白了些,他左手抱住半暈厥的阿秋,右手持著竹簫一轉,指向丑閻君,「唔,還有兩招,你預備接了嗎?」

    鐵笛子踏人江湖四十載,從未遇過有人一招便能止住他攻勢,看著燕楓平靜的面容,他幾乎要相信員的無人能在燕楓手下撐過三招。

    但這是不可能的啊!

    天性多疑的他鐵笛一旋,便要同時攻向燕楓身上五大要害,可燕楓手中的竹簫又是輕輕一動,恰恰止住他鐵笛的變化之勢。

    「咦!」丑閻君一退,瞪著手上鐵笛。憑他一生所學,居然想不出燕楓這招要如何解!

    燕楓咬住下唇,不知怎地也往後退了一步,原來發白的臉如今更是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丑閻君眼一亮,「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燕楓仍舊面無表情。

    「知道你燕三招的真相,」他極有把握道,「莫小惜天生心脈不整,你是她兒子,怕也跟她有著同樣的病症,因此你只有三招,也只能出這三招,三招使完,恐怕不需我動手,你就會自個兒乖乖倒地。」

    「是嗎?」燕楓微微笑道,「你要不要試試?試試這最後一招出完,倒地的會是我,或是你?」

    「這——」鐵笛子一時語塞,稀疏的眉又糾起。

    「罷!」苦思良久後,他跺跺地,下定決心道:「老子就跟你拼了,我就不信在你手下真走不過三招!」

    燕楓斂容以待,首次將手中竹簫擺出攻勢,丑閻君亦舉高兵刃,右腳縮起,成金雞獨立狀。

    風在動,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地上細碎的沙石被捲得發出憲容聲,酒影湖畔的兩個人卻像兩尊塑像,凝滯不動。

    慢慢的,遠方有人聲響起,丑閻君耳力極好,一聽便知是蒼燕門中眾人來尋少門主了。

    問題是他要不要拼得一瞬試試燕楓的第三招呢?他要不要試試這第三招後,是誰還能站著?

    唔,算他沒膽。

    丑閻君姿勢一變,手中的鐵笛亦回到腰際,「燕小子,我鐵笛子的命就先寄在你手上,等哪天我真活膩了,再來試試你的第三招。」

    說完朗聲一笑,身子一縱,離開了酒影湖畔。

    此時燕楓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人聲,他將竹簫收回,再將阮秋抱回懷中,伸手拭著她沾著血污的臉蛋,他聽著她粗淺的鼻息。

    「上天終究是眷顧我的,」他低聲道,「他終究願意留著我這條命,讓我日後能好好修理你這不聽話的傢伙。」

    「丑閻君,我得感謝你呢!」他古怪的笑了,「謝謝你信了我的胡言亂語,謝謝你真信有這第三招的存在,謝謝你——」他一頓,暗紅的血絲由嘴角溢出。

    纖長的手指微抖著遮住阮秋的頰,沿著嘴角滑下的血珠子落在自己手背,他視線模糊,頎長的身子不穩的跪倒,在閉上眼前,他似乎看到封二叔焦急的朝這跑來,他似乎聽到二叔急生生的喚著他的名。

    在喪失意識前,他記得自己將阿秋交給了二叔,他記得自己無聲的對著阿秋喃:「瞧,你的主子並非真的那麼不濟事……」

    接著湧上的,是暗——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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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1:1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昏睡前一刻見著的是二叔,沒想到醒來的第一眼見著的也是二叔。  

    燕楓眨眨眼,見封二叔老臉上滿是關心,他忙撐起身子喚道:「二叔……」

    一出聲才發現自己聲音多無力,一使力才發現自己身體多虛弱,他攤回床榻,勉強再喚一聲:「二叔。」

    「總算醒了。」鎖在眉間好幾日的憂慮總算可以放下,封至堯伸手摸摸他額,「燒也退了,看來你是撐過去啦!」

    「二叔……」

    「你唷,」走到床前的圓桌邊,封至堯倒了杯茶,一口灌下,「你是不要命了是不是?」他碎嘴念道,「從小到大不斷叮囑你不可動武,就是知道準會落到這種下場,你是把大夥兒的話都當成耳邊風嗎?」

    「二叔……」

    「要不是我正好趕到,你這條小命早就丟啦!還好你還記得二叔所說,僅僅使了兩招,再拼著出第三招,你那原本就很脆弱的心脈,非爆開不可。」

    「二叔……」

    「當初和你爹苦思這兩招救命招式,本是怕有個萬一,如今可好了,這麼輕易便洩漏出去,以後真遇到生死交關處,你還有得玩嗎?」封至堯像是念上癮了,嘴巴叨叨絮絮的停不了,「你唷……」

    「二叔!」燕楓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努力大聲喚道。

    「啥?」封至堯這才停下嘴來,他看著燕楓道:「怎麼了?」

    「阿秋呢?她的傷勢如何?」

    從一睜眼沒見到她在房裡,這問題就一直梗在心裡。她絕不會輕易離開他身邊,如今為何——

    「你知道自己昏了幾天嗎?」封至堯回他一個問題,後又自己答道:「整整七天!傻瓜徒弟壯得像頭牛似的,再怎麼樣的傷,七天也該好了,何況她受的多半只是皮外傷——」

    「她呢?」燕楓明知無禮,仍出聲打斷二叔的話頭。

    「在廳裡不敢進來。」封至堯努努嘴,「每天仍舊煎藥送藥,照顧你起居,可只要有旁人在你身邊,她就退到廳裡去。唉,她是自責得很……」

    「總算還知道自己錯。」燕楓喃喃。「二叔,麻煩叫她進來好嗎?我有話對她說。」

    封至堯點點頭,繞過屏風往廳裡走去。

    躺在床榻!燕楓側頭看向菱花格子窗。入夜了,一彎明月懸在天際,淡黃的月輝從窗外透進室來,在地上印了深深淺淺幾個菱形印子。

    室裡很靜,所以能將另一個人的呼吸聽得很清楚。

    燕楓才動了動,阮秋馬上上前替他挪動被褥,讓他能倚著床頭半坐著。

    見她又要退到一邊,燕楓忙壓住她的手,「坐下。」

    掌中的手兒一顫,小手的主人怯怯的,像深怕什麼似的在床邊落坐。

    燕楓輕歎。

    「怎麼了?」他低聲道。

    「爺……」阮秋開口,聲音裡隱著哽咽。

    燕楓伸手撫著她頰上一道新愈的粉色傷痕,「傷口疼嗎?」他好輕好輕的問。

    「爺……」唇一動,嘴角就似乎自有意志的往下癟,眼淚也不知怎地從眶裡往下掉。「嗚……」

    她咬著唇,不讓哭聲冒出,一隻手努力的揉著眼,想要止住不斷滾落的淚珠。

    燕楓何曾見過她這模樣?一把將她壓進懷裡,他略顯慌亂道:「別哭啊,阿秋,你到底是怎麼了?」

    「嗚……」眼淚沾濕了燕楓的衣襟,阮秋聞著主子身上熟悉的淡淡藥草味,眼淚就掉得更急了,「我以為……我以為爺要醒不過來了,我……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爺了……」

    她還記得娘親也是這麼躺著躺著,後來便沒了呼吸,她還記得八年前與燕楓初會時,他也是這麼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好像隨時會忘了喘息……

    一想到此,她原本鬆鬆垂在燕楓腰際的雙手突地緊緊的環住,她擁得如此的緊,像燕楓是她唯一僅有的,她不能失去,絕不能失去……

    「傻阿秋,」他又歎了,歎息裡滿是疼惜憐愛,「我現在不是醒來了嗎?」

    「嗚……」將眼淚、鼻涕黏了他一身,阿秋抽噎道:「對……對不起,爺,對不起……」

    聽她一邊哭一邊還迭聲的道歉,燕楓心軟了,他輕撫著她的發,安慰道:「你知道錯就好,下次別再這麼做了。」本想好好罵她一回呢,可看這態勢,他是怎麼也罵不下去了。

    阮秋埋在燕楓懷裡的頭急點著,「我不會,我絕不會再這麼做,下次再遇到那樣的情形,阿秋一定會捨命保護主子,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兒傷。」

    什麼?!燕楓扳住阮秋的肩,硬將她從懷里拉開。

    他看著她的臉道:「我沒聽錯吧?你說——」

    「我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傷,阿秋會用自己的一條命去保護主子。」阮秋仿若立誓的說。

    「你——」克制著將兩手移到她頸子使力一掐的衝動,他一字一頓道:「你到底以為我在氣什麼?」

    「氣……」阮秋低下頭來,手指愧疚的畫著錦織被面,「氣我沒將爺保護好。」

    「你——」燕楓氣得抬手給她那笨腦袋一記,「你就是不懂是不是?我氣的是你沒照顧好自己,我氣的是你與祈山五虎拚鬥時使的那種不要命的打法!」

    「啊?」阿秋摸摸慘遭攻擊的後腦殼,茫茫然的道:「可是我沒有時間和他們慢慢磨啊,我得早點將他們解決,才好將爺帶到安全之處,只是沒想到後來又會出現一個鐵笛子……」

    「要是你沒因失血過多而暈厥的話,恐怕還會跟鐵笛子拼上一場吧;就算明知打他不過,你仍會以命相拼吧。」燕楓垂下睫,語氣淡然道。

    「當然!」阮秋回得大聲且堅定。

    燕楓一言不發的望著她。

    「你應該是懂我的,你應該是明白我的,為什麼在這一點上,你卻是怎麼也勘不透?」良久,他才宛如歎息似的說。

    「我不要你為我而死,阿秋,」他看進她的眼,「我要的是你為我而活著。」

    阮秋的眼神顯出她的懵懂。

    「我不愛看你受傷,」他撫著她淺淺的疤,話裡帶著抑鬱,「你大概從來就不知道吧?看你為我受傷,總會讓我恨起自己;恨自己天生不能學武的體質,恨自己為什麼不像別的男人——」

    「阮秋,」他念她的名字,聲音裡有著毫不掩飾的情愛,「為什麼別的男人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我卻不能呢?為什麼我不能將你擁在懷中,告訴你,我會守護你一生一世呢?」

    阮秋雙眼大睜,看來是受足了驚嚇。

    「你總說可以為我而死,我今天跟你說明了,如果更有那一天,我絕不讓你一個人孤單的走。」他的聲音輕輕的,但卻透著堅決。

    「你以為我沒看出來嗎?」他替她將微微散亂的發別到耳後,「阿秋是很怕寂寞的,要是讓你一個人走,怕在黃泉路你會偷偷的哭呢,所以我會陪你。如果你死了,這世上也不會有燕楓了,你懂嗎?阿秋,你懂嗎?」

    阮秋試著張嘴說話,可聲音卻塞在喉裡,怎麼也發不出來。

    燕楓一笑,手掌順著她下巴一推,將她的嘴合上,「你還敢說可以為我而死嗎?你還敢說要捨生護我嗎?」

    阮秋的頭不斷搖著。

    「回去想想,」燕楓促她起身,「回去想想我今天說的,如果你心裡真有一丁點我,就去想想我要的是什麼,而非一古腦的將一切給我。」

    臉上是一副受刺激過深的茫然樣,阮秋呆呆的站起,呆呆的讓燕楓將她朝外推。她走出房門時,仍可聽到燕楓說的最後一句話:

    「沒想清楚前,別來見我。」

    為什麼他能將這麼殘忍的話說得這麼溫柔!

    阮秋不懂。

    看著阿秋的背影,燕楓亦在心裡低喃。

    願君心似我心……是的,願君心似我心……

    第二天開始,日軒起了絕大的變化。  

    燕楓身邊沒了阮秋,反倒換了唐蘊香,人人皆在私下揣測:想是舊人敵不過新人,況且阮秋與唐蘊香的家世,也是不能比的。

    幾日後——

    小心端著剛煎好的藥湯,唐蘊香緩步跨進燕楓的臥房,將湯碗放在桌上,她對著似乎正陷入沉思中的燕楓喚道:「燕哥哥,吃藥了。」

    燕楓一回神,看著唐蘊香,他禮貌笑道:「放著吧,我等會兒再吃。」

    蘊香勉強彎彎嘴角,在燕楓身旁坐下。

    她的手輕輕的搭在桌上,就放在燕楓修長如玉的手指旁,燕楓卻像毫無所覺,雙眼仍舊專注於手上的書卷。

    唐蘊香看著兩個人並排放著的手。

    明明這麼近,卻又像隔著鴻溝,永遠也接近不了彼此……

    這幾日待在燕楓身邊,她總有這種感覺。

    他待她謙恭有禮,沒有絲毫怠慢的地方,然而兩人間卻像隔著漫漫汪洋,他像從沒真正看過她,像心裡沒有一點她的存在。

    她多希望他像待阮秋一樣的待她;她多希望他也敲敲她的頭,用那種既疼又憐的語氣罵她笨蛋。

    誰會相信總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唐蘊香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誰會相信她居然會去嫉妒一個樣樣比不上她的女子?

    她咬咬唇,輕輕將手蓋上他的。

    燕楓不著痕跡的抽開,翻了一頁書後,便將手擱在桌下。

    她能一輩子忍受這樣的生活嗎?

    爺爺已經開始和燕伯伯談起婚事細節,整個蒼燕門也都在為她和燕楓的親事作準備,可是燕楓呢?他更有把她當未來的妻子看待嗎?

    沒有,她心裡明白。

    那麼她要怎麼辦呢?

    抱著他總有一天會愛上她的想法和他賭上一輩子,或是就此放手?

    放手?蘊香的手緊握成拳。她實在是不甘心……

    「燕哥哥,」她開口了,「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燕楓將書合上,看著她。

    就是這種眼神!唐蘊香忍不住在心裡苦笑。明明眼是對著她的,可卻像沒看到她,像他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誰……

    「我——」她一頓,接著突然衝口道:「為什麼是她?」

    燕楓揚起眉。

    「在你心裡的人為什麼是她?」她將雙手交握,掩住隱隱的顫抖,「為什麼不是我?我明明比她好。」

    「她?」燕楓的眼睫下垂,遮住眼中的神情,他的唇微微勾起,像想起什麼。

    他的神情引起蘊香心中的酸澀。

    「你想談她?」燕楓的睫揚起,一雙眼細細打量著她,最後像滿意於自己發現的,他淡然道:「好,我跟你談。」

    「你曾遇過那樣的人嗎?與你素不相識,但憑著天生的良善及熱誠,就可以為你付出一切?」

    「她好傻,」燕楓的語氣帶著呵疼,「是那種被賣了還會幫人家數鈔票的傻女孩;她又好聰明,世上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是那麼簡單,比起她來,我們就像整日憂天的杞人。」

    「為什麼是她?」燕楓已經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裡,「我怎麼知道呢?早在我發現前,她已經在我心裡了,好像她原本就在那裡,從不曾離開過似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跟她訂親?

    「唔,」燕楓將身子往後靠,手掌交叉的靠在下顎,「這是誘敵之計。」

    「什——」唐蘊香一驚,連話都說不出。

    「與我這幾日為什麼遣走她,反留你在身邊一樣,同是欺誘敵人的計謀。」他坦白道。

    「你——」她氣得站起身,「燕楓,你欺人太甚!」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人。」他一笑,「阿秋身上還有傷,再者她的個性實在太衝動,比起她來,你比較適合當餌。」

    唐蘊香不可思議的看著燕楓。她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認識過燕楓,從前她所看到的,不過是燕楓願意讓她看的,什麼溫文儒雅、文質彬彬,這時的他看來根本只有奸詐狡猾四個字可以形容!

    「什麼餌?」縱然如此,唐蘊香仍然沒辦法止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該知道,只要一成親,我便將繼任蒼燕門門主之位。」他端起半冷的藥湯,啜了一口,臉上雖然毫無表情,眉頭卻因藥的苦味而緊皺起。

    唐蘊香點點頭,心裡正因他的反應而大樂。

    誰叫他要等藥湯冷了才喝,活該!

    「你或許也知道,自從我父親宣佈此事後,暗殺我的事便層出不窮。」

    她繼續點頭。

    「為解決此事,我與封二叔想了個法子。」他將謊言與實話交織成毫無破綻的言語,「這人見到我與你的親事已緊鑼密鼓的展開,怕會被逼得狗急跳牆,這時若讓阮秋待在我身邊,或許會對計劃有礙;再者也擔心此人對你下手,所以才將阮秋調離,反讓你在我身邊。」

    唐蘊香安靜了好一會兒後,才道:「燕楓,」她不再叫他燕哥哥了。「你還是什麼也沒說。」

    「是嗎?」他微微一笑,繼續拿冷掉的藥湯折磨自己。

    「為什麼我是餌?」她堅持的問。

    「因為這人的目的不過是不想讓我接掌門主之位,既然我爹說一切要等成親後再說,那麼乾脆讓我成不得親不就結了。」他閒閒的解釋。

    「成不得親?」

    「沒有新娘還成什麼親?」燕楓反問。

    她明白了,「所以我其實是誘敵的餌?」

    「唔,如果你要這麼認為的話。」他回得保留。

    「為什麼把這事告訴我?」他大可將她蒙在鼓裡。

    「你可以認為我還有點良心,不忍讓你毫無準備的去面對可能來襲的暗殺者,不過最大的理由是,」他一頓,「我得打消你想嫁給我的念頭。」

    唐蘊香臉一紅,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因為氣憤。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娶你,這輩子,我只想要一個女人。」他看著碗裡僅剩的小半碗湯藥,話裡透著不自覺的寂寞。

    「我只要她……」

    唐蘊香心一動,幾乎希望那個讓他癡心以待的人就是自己,不過她終究不是傻子,燕楓這個人不適合她,他並非她所能掌控。

    自然而然的,她想起阮秋。

    阮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居然能讓燕楓這樣的男人傾心,難道就真的因為她是個傻瓜?

    不,不只如此,絕不只如此……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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