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不婚不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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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不婚不散

遇上阿尚，李薇才明白，什麼叫愛。
是他，在她開玩笑要他娶她時認真答應了；
是他，在她和媽媽因為要嫁他的事吵翻天時，
唱著他會把愛鋪成藍天，讓她一抬頭就能看見，
更笑著歡迎負氣離家的她進駐他的懷抱；
也是他，容忍她偶爾的任性，幫不善家事的她收拾，
還每每用寵溺的眼神看她，說著一次又一次的沒關系，
這樣的體貼溫柔讓她心暖、讓她想為他改變自己，
所以，她願意為辛苦工作的他學會斤斤計較每一分錢，
願意強壓下獨自待在家的恐懼，不讓他為她掛心，
而在偶然得知他其實偷偷先愛了她七年時，她悸動不已，
她知道，自己好愛好愛他，再無法離開他了。
可是，踫上東日本地震，這愛變得好難延續，
那個說過會陪她、絕不離開她的他怎麼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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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直到阿尚死去，李薇才曉得，原來嫁給他是因為愛情，不是叛逆。

    【第一章】

    一張白皙的小臉漲得通紅，大大的眼睛填滿憤然，她滿肚子的怒氣像火山爆發，轟地噴炸。

    「我才二十六歲耶，又不是三十六、四十六歲，我媽有必要把我當過期食品，急著銷售出嗎？」女孩齜牙咧嘴，小小虎牙在後照鏡裡忽隱忽現，捶拳，後座的皮椅發出一聲悶響。

    她叫李薇，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常有無知的高中生誤以為她是同學前來搭訕。

    因為她長得很可愛，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酒窩、圓圓的小骨頭，她的臉上有很多圓圓的柔和線條，讓人不自覺聯想可愛到不行的泰迪熊，尤其在她認真想事情、歪著頭時。

    但她不喜歡被看成小姐，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專業，大學畢業進入出版社上班後，她就用名牌把自己包裝起來。

    今天她穿著一襲粉色套裝，手提今年的新款LV包，雙腳踩著在法國買回來的、由知名設計師打造的高跟鞋，脖子上掛著兩克拉的鑽石項鏈。她的臉上畫著合宜妝容，沒貼假睫毛，只用睫毛膏輕輕刷過，就刷出又濃又卷的好效果，而卷髮器製造出來的大波浪長髮，用一只水晶髮夾輕輕固定住，香奈兒的香水味，淡淡地在車廂漫開。

    沒錯，她是上流社會的千金小姐，她爸爸經營十幾家百貨公司和銀行，十六歲的時候，登記在她名下的股票、基金就超過一、二十億，除了全身上下昂貴的名牌之外，出入搭的是上百萬名車，住的是市值好幾億的豪宅，她是那種在普通公司上班會讓人嫉妒到死的女性。

    這樣一個豪門千金最痛恨人家說她是千金小姐，在她的字典裡，這四個字代表的是無知、沒腦，只懂吃喝玩樂、不懂民間疾苦，和紈褲子弟的意思相差不多。

    「小姐，夫人沒那個意思啦。」開車的王叔從後照鏡看著她，給她一個安撫笑容。

    王叔替他們家開車好多年了，他的妻子王嬸是李家總管，由於王叔王嬸只有兒子沒女兒，從小照顧她長大，都說早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

    「才怪。」

    他望望怒氣沖天的小姐，忍不住嘆息。時間過得真快呵，當年的小公主已經大到要作媒相親了，可光是想象，他都捨不得，董事長和夫人又怎捨得那麼快把小姐嫁出門？

    「王叔，不是我自誇，就算當不成世界小姐、台灣第一美女，我好歹也是秀佳人啊，龍配龍、鳳交鳳，什麼鍋就得配什麼蓋，對不？」

    「你不曉得，媽昨天幫我找的對象有多可怕，他才三十歲耶，髮際線就退到頭頂，僅剩後半邊有頭髮，如果不是我一再確定他的古文能力爛到爆，我真會以為他是從朝穿越過來的滿州人咧。」

    「噗哧！」王叔笑出聲。小姐的形容很誇張，人家不過是髮線比常人高一些，畢竟人家忙啊，每天忙到三更半夜才能入睡，錯過黃金睡眠時間，生長激素分泌得少，頭髮自然會小禿一點點。

    不過，也因為他這麼致力於經營事業，才會創下高身價的嘛，台灣十大黃金單身漢，可不是隨口說說的。

    「你也覺得很好笑對不？豪門多豬頭，不曉得要講幾百次，我媽才聽得懂！如果讓她天天對著一頭豬吃吃睡睡，我不信她還能滿臉不在乎的說。

    「男人吶，口袋深度比長相重要。」想到老媽說的話，李薇忍不住翻白眼。

    「那小姐要不要說說，你喜歡怎樣的男人？」王叔探問。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一、不要有錢人，二、不要豪門公子，三、不要只認識鈔票和信用卡的男人。」徹底推翻現代女性的擇偶條件。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一個個都是豬頭錢身的鬼，才會三十歲頭就禿一半，如果我真的蒙起眼睛嫁了，等他三十五歲，朋友就會問我，出門為什麼要帶爺爺？」

    她還在做人身攻擊，完全不理會她眼中的豬頭先生有多少女人搶著要「換句話說，小姐不只對景泰的小開不感興趣，凡是夫人所提出的人選都不喜歡？」

    「賓果，還是王叔了解我。」她傾身向前，額頭靠在王叔的肩膀撒嬌。

    「小姐要不要和夫人溝通一下？」王叔皺眉，空出手拍拍小姐的頭。

    「溝通？怎麼可能啊，王叔又不是不知道，我媽有多強勢，她看男人不挑品格脾氣、不挑才能長相，她只挑男人的存款簿和信用卡是出自哪家銀行，是不是VIP、是不是尊榮客戶。呼！」說到最後，李薇大吹了一口氣，把流海海吹得翻飛。

    她很無奈，也不明白，爸的財產已經夠他們全家一輩子吃穿不盡，幹麼非要她找個有錢人嫁，難道錢和錢踫在一起，真會擦出火花？還是錢乘以錢，錢會變成錢的次方大？

    她討厭媽的固執偏見、討厭媽的嫌貧愛富，討厭媽事事以「還不都是為你們好」當開頭，逼他們認同一些缺乏邏輯的觀念，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她就是不要讓老媽如願。

    「夫人年輕時和先生一起為事業奮鬪，吃過不少苦頭，當然希望小姐不要那麼辛苦，何況夫人相中的那些先生條件很好，都有許多人替他們背書。」

    「別替我媽找借口，誰不曉得我媽個性鴨霸、喜歡控制人，她要哥哥娶她喜歡的媳婦，哥打死不肯，她害怕我也不受控，嫁給她看不上眼的男人，就想趁我還沒交男朋友之前，先把對象定下來。」

    母親心裡那把算盤，她可是一清二楚。她與大哥都無意接手父親的公司，眼下之計，就是招個可靠、有能力的女婿進門來打理企業。

    問題是，她不要可靠女婿，她要可愛丈夫。

    王叔還想多勸李薇幾句，可她搶過話，自顧自地往下說。

    「我媽腦子長蛆了，她不曉得我的專長是搞叛逆，我的優點是你說東我往西，好啊，她越是這樣就看看到最後，誰會贏。」想起媽媽對景泰小開堆起滿臉的笑容，說出滿口的贊美阿諛，她就忍不住想揍人。

    「婚姻不是兒戲，你別為了和夫人賭氣，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王叔手指頭在方向盤上面輕輕敲叩。夫人太心急了，小姐本來就是愛造反的個性，做事衝動，常常意氣用事，從不瞻前顧後的，希望這事千萬別弄到最後無法收拾才好。

    「我賭氣？錯！王叔，你看著吧，我一定要嫁給帥到不行的窮小子，然後像大哥大嫂那樣，幸福到讓我媽抓狂！」她是站在大哥大嫂那邊的，每回媽對大嫂說話刻薄時，她一定站出來挺大嫂。

    對，她個性彆扭，她是討人厭的女兒，媽常說，前輩子自己一定是殺人放火，才會生下她這個孽女。

    她聽了不但不生氣，還嘻皮笑臉地拍拍母親的肩膀接話說︰「媽，你不只殺人放火，還殺錯人、放錯火，甚至叛國投敵、逆倫奸屍，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因為地獄不想收你，只好派我來普渡眾生。」這是當女兒該說的話嗎？可她習慣了。習慣和媽媽唱反調，而且每唱必唱得徹底，這是她人生當中最重要的原則。

    王叔想以他看過的情況勸小姐︰夫人沒錯，好看的男人不好照顧，現在的單身公害那麼多，夫人挑的男人既然都能成功經營事業，代表個性沉穩、有能力……可話到嘴邊堵住，他懂小姐的脾氣，越勸只會讓事情變得越糟，如果他不想在下班時間接小姐時，順便接回一位「姑爺」，還是閉嘴比較安全。

    「小姐，中午我幫你送便當，好嗎？」他想起安撫小姐的最佳方法，小姐愛死了老婆的家常菜。

    「不要，被我媽知道了，肯定又要說——你這個千金大小姐什麼都不會，吃東西又挑嘴，要是不幫你挑個省心男人，誰能應付你？」省心的男人代表多金男嗎？

    屁屁屁，連三屁！媽媽那些朋友的兒子，不知有多少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伙，又有多少是瞞著老婆、女朋友偷偷在外面搞小三的色胚，裝老實、假沉穩，呵呵，騙騙老人可以，別想誆騙她這種知內情的人。

    王叔苦笑。怎麼母女都吃了炸彈？如同尖頭蒜踫上芒草尖，成天鬪個沒完。

    小姐從小就和太太不對盤，太太性格是專制些，但小姐的固執也不遑多讓。

    以前少爺在家還能哄哄夫人，充當母女之間的潤滑劑，結婚後，因為少奶奶不被夫人接納，小夫妻不得不搬出去，之後夫人、小姐就一直吵個不停，因為小姐什麼事都要硬爭到底，好像一天不抗爭，日子就過不下去。

    小時候，小姐喜歡跳舞，夫人好心提議讓她去學舞，小姐竟為了反對而反對，打死不進舞蹈社︰夫人要小姐留在北部念商學院，小姐卻誰也不商量，就在志願上填下南部大學的中文系；畢業後，夫人要小姐進公司幫董事長，她頭一扭，將履歷表送進了出版社……這對母女應該去算個命，算算前輩子，夫人是不是小姐的殺父仇人。

    「小姐，出版社到了，別生氣，來，含一顆片再進去。」王叔從前座抽屜拿出維他命片。

    看見維他命片，李薇憤怒的圓眼睛變成兩道彎月亮，接過，她親了王叔臉頰一口「還是王叔最疼我。」打開包裝、把片放進嘴里。甜甜酸酸的感覺充分滿足她的味蕾，短短三秒鐘，火氣平抑、心涼脾透……真好，c片真是人類最有智慧的發明之一。

    王叔下車、打開後座門，李薇下車後，他揉揉她的頭髮，說︰「約幾個同事，星期日王叔開車載你們出去玩。」

    「星期日是王叔放假的日子耶。」

    「有什麼關係，老婆上班、兒子出國，星期天一個人待在家裡多無聊，不如載小姐出去散散心。」

    「好，我去約約看，約一大堆美女包圍我們家的老帥哥。」她甜甜說完，走到出版社大門前，旋身，揮揮手。

    蹬著高跟鞋，把包包帥帥地甩到背後，她提醒自己，別生氣，反正她很有造反經驗，媽要安排就安排，而她頂多再惡搞個幾場，等自己在上流社交圈臭了名字，就不信媽還能找到男人讓她挑。

    揚揚眉頭，再拿出一顆片放進嘴裡，她堅持帶著愉快心情進公司。
    手機響，她接起。「喂，我是李薇。」

    「小薇，明天中午把時間空出來，我約了陳阿姨，她對出版業有興趣，你和她談談。」倒抽口氣，她才提醒自己別生氣，媽就來辣豬屎，把她的脾氣攪得冒滾泡。緩緩地、緩緩地深呼吸三回合，她強壓胸口怒濤。

    媽當她是傻子嗎？

    今天這個阿姨的女兒想當作者，希望聽聽她的意見，明天那個媽媽的姪子想印刊物，請她幫忙，後天那位叔叔的小孩想了解文化市場……現在又有個對出版社感興趣的陳阿姨，如果她在連續上三次當後，還會相信媽的話，不必懷疑，她的腦子肯定有病！

    嘴巴裡的C片再鎮壓不了她的脾氣，她冷冷一笑，問︰是你對陳阿姨的兒子感興趣吧，說，是那個當醫生的還是預備接公司的那位……不會吧，是那個念麻省理工的嗎？他比我小好幾歲呢，我可不想老牛吃嫩草。」她的口氣又冷又苛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老鴇在說話。

    「你講話需要這種態度嗎？我還不是為你好。」媽媽的音調揚高，女兒永遠有辦法把她逼得高血壓發作。

    「要我嫁人就是為我好？」

    「不然呢？你要拖到七老八十才嫁？等到那個時候誰還要你。」我就不能要我自己？可她沒說出這句，反而笑兩聲，硬聲回話，「媽，要嫁人還不簡單，今天我就給你帶個女婿回去，記得哦，打扮漂亮一點，讓人家見識見識我的貴婦媽。」說完，李薇不等母親反應，直接結束通話關掉手機電源，用力踩著高跟鞋走進辦公室。

    她痛恨被安排。

    從小到大，母親企圖安排她的一切，從衣著談吐、該學什麼才藝到該和誰交朋友……一舉一動，全在她嚴密的監控中。

    她不斷反抗，有時輸有時贏，但隨著年齡漸長，贏的機率越來越高，再加上她學不來陽奉陰違，因此母女間的爭鬥只有越來越嚴重，即便如此，媽媽還是不肯放棄控制，一有機會，就想逼迫她順從。

    她理智上清楚，把親子關系搞成這樣很糟，可她心底就是有個儲油槽，而媽媽明明知道這的存在，還是屢屢在上頭點火，她不知道媽媽會不會引火上身，但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勢必早晚要離家出走，讓媽明白她是個自由個體。

    不生氣、不生氣……

    她拿出片，卻想起c片不能吃太多，否則會結石，結石不是大毛病，但痛起來要人命，所以……看一眼C片的每日服用單位，很好，今天的額度用完了！李薇恨恨地把c片丟進包包裡，走到辦公桌前，放下包包。由於滿腔怒氣無處發泄，只好打開電腦，隨手開啟一個文字檔，然後……用驚人速度，打下一連串的「不自由毋寧死」。

    她在打字，雙眼卻沒盯住屏幕，反而飽含怨恨地直盯著前方走廊，這時，同事小芙捧著一杯咖啡，笑盈盈的朝她走來，她便直接從座位上起身，截走咖啡。

    「喂，你做什麼？」小芙滿臉不爽，想把咖啡搶回來，但李薇眼捷手快，一轉眼就打開盒蓋。

    「對不起，我今天很衰，你讓我佔一次便宜吧，下次我買來還你。」李薇鴨霸地仰頭喝下咖啡，心想，只要沾上口水，小芙就要不回去了？

    可是……噁，她吐吐舌頭，滿臉嫌噁。怎麼會是卡布奇諾！

    她不喜歡卡布，太甜太膩了，最噁心的是某些咖啡廳還會在上面畫愛心，救命哦，搞浪漫也不必搞得這麼徹底，又不是要天天看韓劇。「小芙，你幹麼買卡布，你不是只喝黑咖啡嗎？」

    「那杯咖啡是小芙請我的。」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從後面的電腦桌出現，他對她動動指頭，李薇才發現阿尚在辦公室裡面。

    被大家稱為阿尚的殷佑尚不是出版社的員工，他是老板的電腦課老師，沒人知道怎麼搞的，兩個年紀相差二十歲、性格脾氣迥然不同的兩個人，竟然會變成好朋友，之後，一次、兩次、三次……每回出版社的電腦有問題，一通電話，阿尚立刻報到。

    阿尚長相斯文又陽光，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裡面會盛滿溫柔，有人說那種眼楮叫做桃花眼，是真是假，李薇沒研究，不過出版社裡許多未婚女同事的確對他很有好感。

    可……但凡女人都會對他有好感的吧。

    他的脾氣好、性情溫和，對人體貼又溫柔，而且身材很棒，一八五公分、七十五公斤，夏天穿恤，還隱約能看見他的六塊肌，她曾經懷疑過，凱渥沒挖他去當名模，是不是因為他把時間全投注在電腦和網路上？

    李薇知道他好看，卻沒有因此胸口小鹿亂擦，因為她有個帥哥哥，從小到大天天面對面，讓她對帥男產生免疫力。

    不過她挺喜歡阿尚的聲音，低低的、厚厚的，明明是急到讓人想跳樓的事，他只要輕輕地、穩穩地說一句，「別擔心，我來處理。」然後莫名其妙的，一股天外飛來的安定力量，就此降臨。

    他的聲音會讓人認定，相信他就對了，再難的，他都可以搞定。

    李薇性子急，容易發脾氣，c片是壓抑她焦躁的好東西，直到聽見阿尚的聲音，她發覺，還有另一種安定神經的方法。

    出版社裡，有一半未婚女同事偷偷暗戀阿尚，包括送咖啡的小芙，但李薇天生反骨，別人趨之若鶩的，她硬是不湊熱鬧，因此面對阿尚，她向來態度淡淡的，雖然，她真的很喜歡他的聲音。

    可是今天……情況特殊。

    一個惡作劇的念頭浮起，縴縴十指按下Delete鍵，把一整排的「不自由毋寧死」消除掉，再吞一口甜得很膩人的卡布，她笑得賊頭賊腦。

    「阿尚先生。」她勾了勾眼神。

    這舉動令一旁的小芙看得眼皮一跳。

    「嗯，小薇小姐。」阿尚皺起濃濃的眉，對上她笑容可掬的臉龐，他也嗅到異常氣氛。「你覺得，娶我這種女人，是天上掉下來的幸運，還是悲慘的開端？」她身子往前傾，向阿尚湊近二十公分。

    這麼……兩極化的形容嗎？有沒有中庸一點的說法？阿尚離她靠近十公分，試著找到合理的形容詞。「我覺得，能夠娶到小薇小姐應該會過得幸福吧。」他回答得認真而小心。

    繼眼皮跳後，心臟也被蹦了兩腳，小芙猛地想起李薇近日裡脾氣暴躁的理由。不會吧……不要！她幹麼不去爭取那堆讓人流口水的黃金小開，卻來搶他們的辦公室之寶？向同事投去幾個眼神後，她跳出來撥開越來越靠近的兩個人，投出第一炮。

    「小薇是千金大小姐，家裡沒有開金礦的養不起她。」小芙說完，意有所指地瞄瞄她的衣服、鞋子、項鏈和包包，然後用「我們是同一階層的人類、千萬不要搬石頭砸自己腳」的眼光看他。（汗……小芙是老媽派來的間諜嗎？怎麼兩人說話的口氣一模一樣？）

    「她連整理辦公桌都不會，男人娶她回家，除了白天在外面做牛做馬，晚上回家也要繼續當牛馬。」同事也離開座位，加入討論。

    （晚上回家要繼續當牛馬？她是不想朝SM那方面想啦，不過在阿尚脖子上套縊繩、拍拍他的翹屁股，哦哦哦，性感的……)

    「她不會做飯，連下水餃都不曉得要放水。」同事把她的笑話拿出來講。

    （啥米？下水餃要放水，那煮臭豆腐不就要放屎又放屁？這是誰規定的啊。）

    「放水？她連替自己放洗澡水都有困難。」小芙把她想象成中古世紀的伯爵夫人。

    （胡說，放洗澡水她很厲害的啦，她還會點精油蠟燭、撒花瓣，洗個香噴噴的放鬆浴。）

    「她不會開車、騎摩托車、坐捷運，她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王叔的賓士車。」

    （沒那麼嚴重，她也可以坐保時捷、BMW……對車子，她不太挑剔的。)

    「除非你有強烈的宗教信仰，相信照三餐拜媽祖會覺得自己很幸福，否則千萬別把這位玉面媽祖請回家供奉。」同事補了句。

    玉面媽祖？越來越過分了哦！兩手一拍桌子，李薇奮力排開人群，目光在同事身上掃射。

    也不想想是誰剛剛榮獲了最佳員工，拿下上個月的最高績效獎金，雖然它們很……微薄，薄到不能買下她想要的那個包，但……她是有工作能力的女人好嗎？她不是沒腦、沒手、滿肚子草包的千金大小姐行嗎？

    她怨毒的眼光轉到阿尚臉上，兩手往他肩膀一搭再一勾，擠掉兩人中間的幾十公分，強勢問︰「你，聽了那麼多關於我的不實評價後，還覺得娶我是件幸福的事嗎？」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好像他想要她的器官似的凶狠。

    阿尚顯然沒有被她的眼神或同事的評論嚇到，仍然擺出一張讓人很順眼的陽光笑臉，他的手壓上小薇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搖搖頭再點點頭。

    搖頭……點頭……

    小薇轉頭看看身邊同事，只見一天到晚都在看小說和韓劇的她們，個個一臉困惑，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意思。

    「是……我問得太難了？我換簡單一點的方式問，如果我現在問你，你願不願意娶我？你會怎麼說？」下意識的，她手指施了力氣，彷佛在暗示，有膽你就拒絕看看。

    他會嚇得雙眼暴張，接連倒退三步，再回頭看看背後有沒有被小人跟著。小芙想。

    他會高舉雙手說︰我不要、我不要，我的親事必須由家長做主。同事想。

    他會在胸口處畫十字，說︰對不起，我信耶穌，不能拿香拜媽祖。同事想。

    可是……這次阿尚沒有搖頭再點頭，而是用那種不敢置信的眼光看著小薇，然後害怕她把話收回去似的，迅速給予肯定答復。「好，我娶！」然後尖叫聲四起，啊……啊……啊……

    小芙抱著頭，痛苦地蹲下身，她的卡布……嗚嗚嗚……變成小薇的卡布了……啊！她邊尖叫邊繞著辦公室跑一圈，更拉扯喉嚨大喊，「不可能！不可能！」同事愁眉苦臉地在胸口畫十，辦公室裡有陰靈，絕對、絕對有！

    同事嘆一口絕望的氣，想把自己的頭塞進垃圾桶裡。

    李薇望了望阿尚，再看看滿場飛的小芙，問︰「你的意思是……好？」她自己也被嚇到，但這正是發揮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時刻。

    所以，他是可以被威脅的？太好了！威脅別人恰恰好是她的專長之一。「對，我的意思是好。」他再確認一次。

    李薇圓圓的眼珠子在圓圓的眼睛裡轉過兩圈後，握住他的手腕往外走，行經瘋狂的小芙身邊時，她丟下一句，「阿尚以前喝掉的咖啡連同剛剛那杯都算我的，幫我跟老板講一聲，我請半天假。」之後，小芙繼續尖叫，而且叫得響亮刺耳、震人心弦。


    十分鐘後，他們雙雙坐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李薇很體貼地替他點了一杯卡布奇諾，然後很不體貼地開門見山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阿尚滿頭霧水。「為什麼說好。」

    「一定要有原因才能說好嗎？」

    「如果我是林志玲，站在馬路上大聲問︰「你願意娶我嗎？」有一票男人大聲舉手說︰『好。』的話，我不會感到意外，問題是，我連蝴蝶姊姊都不是。」他低頭、抿唇笑開，還以為她超有自信的。「你比蝴蝶姊姊還漂亮。」

    「你的意思是，若以蝴蝶姊姊為標準，超過那條線的女人你就娶？」

    「不是。」

    「那……為什麼你說好？」她又把題目繞回原處，她不是個容易被糊弄的女生。

    阿尚認真想了超過十秒鐘，然後回答，「你很可愛、很聰明，你的老板常誇獎你，而且你幽默又有趣。」

    「我是問為什麼願意娶我，不是問我全身上下有哪些優點。」她是打破砂鍋也要問個明白的那一型，反正她是千金小姐嘛，打破幾個鍋子都賠得起。

    「因為你並不是真正想結婚，你只是在生氣，如果我說好，能夠讓你不生氣，應該可以算得上是日行一善。」他的手指相互交錯，乾淨、修長，那是雙藝術家的手，而且現在他還是笑得很陽光，有他在，想必幾千年前后羿就算把所有太陽射光光，應該也沒關系。

    小薇把視線從他的手指、從他愛笑的臉龐轉開。「你怎麼知道我在生氣。」

    「你吃c片。」哦哦，他是觀察力特強，還是暗暗注意她很久，怎曉得她習慣用c片安撫怒氣？她想過半天，皺著眉頭，喝了一口飲料。

    她並沒有想過拿阿尚當對象，如果不是被媽媽弄得太火大，如果不是惡作劇念頭浮上，如果不是同事用玉面媽祖來形容她，如果不是他給的微笑那麼溫暖……她不會問那麼不理性的話。

    可是她沒想到他會說︰「我覺得，能夠娶到小薇小姐應該會過得幸福吧。」

    沒想到，他會用那種令人誤解的口氣回答︰「好，我娶。」

    於是現在……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個長相八十、身高滿分，性格不壞、聲音迷人的男人，拿他來氣死老媽，應該是個不錯的想法。

    「所以，你是賭我……隨口說說？」

    「嗯。」他用力點頭。

    「恭喜你，你輸了，我要鄭重告訴你，我是認真的，認真的想要嫁給你。」她有一點惡意、一點邪氣，她想看日行一善的童子軍被逼得措手不及。「你敢再說一次「好，我娶。」

    這次，他果然猶豫了，他低下頭，保持靜默。

    李薇挑釁，「以後，別對自己的觀察力太過自信，不是每個人的心思都會攤在陽光下任你讀取，就算你是個電腦神童。」講完，她哼一聲，模仿他的口氣，「我覺得，能夠娶到小薇小姐應該會過得幸福吧。話，還是經過大腦再說比較好。」一口喝完咖啡，她要走了。

    然，意外再度發生，他壓住她的手，點頭。「好，我娶。」啥米？日行一善之後，要提高標準變成日行二善了嗎？他想當童子軍頭頭？

    忽地，喉嚨彷佛被堵上軟木塞，再也擠不出來。

    卡了老半天，她拿走他面前的咖啡，喝一口，揚起下巴裝驕傲。「你知道……人要為自己的話負責任的嗎？」他輕淺一笑，笑得春風徐徐，八十分的長相瞬間飆到滿級分。

    「我還知道禍從口出，而成熟的男人要懂得為自己闖出的禍負責。」

    「你是真的願意娶我？」她再確定一回。

    「還要再問我為什麼嗎？」

    「如果你願意解惑的話，我感激不盡。」

    「第一，我三十歲了，是適婚年齡；第二，我爸媽是傳統父母，對於抱孫子這種事，存有期待和幻想；第三，你是個可愛的女生，我認為和你和平相處的機率很高；第四，有人說想結婚是因為頭昏，我今天早上起床，覺得自己染上了一點小感冒；第五，她們都說你是千金小姐，可是就我觀察的你不像，我想證明她們是錯的；第六……」

    他頓了頓，問︰「我需要講幾個理由，才能表達我的『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不是不負責任的言語？」所以他剛才的猶豫和靜默，是在深思熟慮，那麼，他的效舉真的很高。

    李薇歪著脖子靜看他，發覺，原來他不是只有聲音有安撫人的力量，連他提出來的原因一二三四五，也容易讓人被說服，被說服……其實嫁給他這個念頭並不是太衝動，不是太錯誤也不是挑釁之下的產品。

    眯了眯眼，她先用右手遮住右眼，再用左手遮住左眼，然後鬆開兩手，再看他一眼。

    奇怪，明明他的五官容貌還是原來那個阿尚，她怎麼會突然覺得他好帥，帥到……沒有立刻嫁給他的話，感覺自己會虧很大。阿尚拉下她的手，「輪到你來回答。你說認真的想嫁給我，是真的認真想過，還是純屬挑釁、隨口說說？」她像被催眠似的，看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感受腕間的暖意幻化成一縷心悸，笑得滿臉夢幻。

    「本來不怎麼認真，可是聽過你的原因後，我發覺……發覺……」她微微皺起眉目。

    「發覺怎樣？」他的眼神與她不同，除了真誠還有更多的鄭重。

    「對你認真，好像是一件不壞的事。」她實話實說。

    「所以決定嫁給我？」

    「對，不過我必須先給你一些心理準備，否則對你不公平。」她坐直身。

    「說說看。」

    「雖然我痛恨承認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但某些部分我真的很千金，我不會做家事、不會煮飯……女人該學的東西，我好像從沒好好學過。」

    「嗯。」他點頭。

    李薇看著他的表情。她的「千金」程序似乎沒有嚇退他。

    「我有個很勢利的老媽，她挑女婿只挑身家財產，娶了我，你可能會有好幾年的時間被她踩在腳底下。」

    「你會和她一起踩我嗎？」他笑問。

    「不會，我是唱反調女兒，她越踩你，我就越捧你。」他又點了點頭，本來想問一句，如果哪天他得到岳母的認同，他們是不是就該準備離婚證書？可是想想，現在不是講冷笑話的好時刻。

    「所以你說的結婚是指現在、半年後還是若干年後？」還若干年後咧，說不定半年後她就被老媽賣了。「當然是現在。」她的口氣不容罝喙。

    「所以，我是不是該去見見你的父母親？」

    「當然，就今天晚上，怎樣？」她故意講得很沉重。

    好吧，她承認自己又邪惡了，可她真的很想看看童子軍驚惶無措的模樣。

    「好。」

    他不多考慮幾分，也許是因為，感冒比他所知道的更嚴重。

    李薇在此刻己下定決心，不管他是不是因為病毒做出錯誤決定，她都要將錯就錯。誰要她老媽不肯消停，誰要她老愛控管子女的人生，誰要她命壞，生個處處唱反調的女兒，誰要她女兒是勝利女神的代言人。

    然而這個晚上，阿尚在李家餐桌上並沒有待太久，就被慌張的王嬸客客氣氣地送出家門口。

    過程是這樣的，李爸爸不在家，而李媽媽在上下打量了阿尚好一陣後，強壓怒氣，喝口湯鎮定心緒後，問了阿尚所有丈母娘都會問的問題.「殷先生的老家在哪裡？」

    「在南部鄉下。」然後，李媽媽臉上像被打入過量的肉毒桿菌，表情僵硬得很。「父母親在做什麼？」

    「務農。」他實話實說。

    李媽媽額頭浮現幾道青筋，極度忍耐中……

    「殷先生目前從事什麼工作？」

    「程序設計和網路行銷。」他用最簡單的言詞解釋自己的工作。

    李媽媽牙根咬得緊緊，他看見她突起的腮幫子。「請問你，每個月可以領多少薪水？」

    「不一定，但夠用了。」聽見他的話，李媽媽冷笑兩聲，放下碗。「你大概不曉得，我們家小薇每個月要付多少卡費吧，恐怕你的『夠用標準』和小薇的相差很大？」緊接著，李媽媽又講了許多不中聽的話。

    李薇聽不下去，搶過話。「我會改變的，等我嫁給阿尚後，我會勤儉持家、會努力當阿尚的好太太，會盡心盡力配合他的『標準』」。之後母女倆當著阿尚的面大吵一架，那是比民視八點檔更加火爆的場面，而阿尚沒等到李爸爸的出現，就被李媽媽玉手一指，轟出李家大門。

    他無奈，站在李家門外等了將近兩個鐘頭，本想打電話問她情況如何，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妻子」的手機號碼。

    接下來幾天，持續的爭執、持續的叫囂，李薇依舊不改她的志向，爸爸的勸說無效，媽媽的怒吼更無濟於事。

    雖然人人都想把台大填在第一志願，可她就是立志嫁給南部人，不行嗎？

    然後母女越吵越嚴重，到最後，李媽媽怒極，「有本事你就搬出去，什麼東西都別帶，我就不相信你有本事在外面活下去。」唱反調小姐聽見這種話，哪還會有別的做法？她扭了頭，包包一拿，很帥地走出李家大門。

    這個星期天，原本要載李薇和朋友出門玩的王叔，直接把她載到夫人嘴裡的那「窮小子」的家門口，而在家裡面哭哭啼啼、好像女兒要被人搶走的，不是李薇的媽，而是在李家煮了十幾年菜的王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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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星期二，阿尚接到了一通不知姓名的來電，幸好電話裡的聲音很熟悉，那是李薇。

    她問︰「那天你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想了想後，回答，「我是言出必行的好男人。」

    接著她說︰「很好，我可能會被趕出家門，你要有接收我的心理準備。」李薇沒說的是，如果繼續和老媽這樣吵下去，就算沒被趕，她遲早也要離家出走。

    聽見她的話，阿尚表現得相當鎮定，他還反問︰「我要不要站在門口，對你說「歡迎光臨」？」電話另一頭的李薇正在生氣，但他的幽默比c片更有用，她笑了，笑了一陣之後，正色說︰「那倒不必，只要別被我嚇出一臉見鬼表情就行。」

    在這通電話的尾聲，他委婉道︰「要不要再試一次，和你母親好好溝通，如果真的不行，三分鐘後，我會把我的地址傳過去，你照著地址來找我，或者……我不介意去接你。」雖然他的車比不上她家的名牌。

    聽著他的話，她在電話那頭徐徐鬆口氣，「你的聲音，真教人安心。」

    星期五，阿尚接到出版社老板的電話，雖然看不見臉孔，但他猜得出對方正一臉驚恐。

    他問︰「阿尚，真的假的，你要把我們店裡的千金小姐娶回家？」連發薪水的老板都認為小薇是千金小姐，看來她真的很「千金小姐」，只不過對方不但願意聘請千金小姐，還肯發給她獎金，表示這位小姐工作能力不差，並且很有「可塑性」。

    阿尚一派輕鬆問︰「你聽誰說的？」

    老板沒好氣哼了一聲，「還有誰，當然是千金小姐本人，她說以後要把稿子帶回家做，按件計酬。我問她為什麼？她說要和你結婚、氣死她老媽，但是她老媽生命力很強，在被女兒氣死之前，會先一步把我們家出版社鬧到倒店，所以在不損失她這名好員工原則下的最好做法，就是讓她在家工作。

    「阿尚，所以……這是真的？你真的被趕鴨子上架？你是不是……做了什麼需要負責任的事？」

    現在阿尚可以想象，老板的表情不再驚恐，而是滿滿的、對八卦的好奇。聽老板的話，他明白，小薇正專心一意執行她的任性計劃，所以,他也必須做些什麼。

    阿尚關掉正在工作的電腦，離開書桌走到樓下，看著外頭的風景，在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在老板耐心快要耗盡之後回答，「對，是真的。」

    老板說︰「阿尚，你好勇敢，居然敢娶我們家小薇，你知不知道，她隨便一個包包就是辦公室員工好幾個月的薪水，請問，以後你要怎麼養活她？」

    他語重心長，因為想起自己的兒子。

    這倒不是阿尚擔心的部分，他微笑，「既來之則安之，先養了再說。」他本來想開玩笑說︰老板，如果你的話不是太誇張，要不要考慮考慮給員工調薪？不過算了，就算在家接件，他還是小薇的老板，可不能把人給得罪了。

    老板說︰「你傻啦，如果人家爸媽同意，肯給你們小夫妻買車、買房、買股票基金加黃金，那還有話說，可是你們這樣阿尚，憑良心說，你計劃你們的婚姻要撐多久？」

    阿尚說︰「我以為每個人對於婚姻的計劃都是一輩子。」

    老板頭，「你選擇的是高難度挑戰啊。小薇剛進出版社時，我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就看上她了，要不是我不斷阻撓他，說玩玩和結婚有很大不同，而小薇不是那種可以玩玩的女生，如果你非要娶她的話現在我大概已經家財散盡、一窮二白了吧。公主難服侍啊……」

    最後，他們在老板的嘆息聲中結束對話。

    星期六，阿尚又接到李薇的電話，電話中，她半句話都沒講，從頭到尾，只喂了一聲，然後他明白，她和她母親溝通破裂。

    他沒說些無關痛癢的安慰話，只隨便挑了首歌來唱，他本來想唱「我的家庭真可愛」，歡迎她加入自己的家，後來想想，認定這首歌有諷刺意味，於是換了林俊杰的「第幾個一百天」。

    「我把愛鋪成藍天，讓不安的你，一抬頭就看得見，我把心燒成火焰，讓怕黑的你，擁著溫暖入眠，我曉得，時間如雪，有時候會覆蓋一切，但是真愛，一如倔強會重生的綠葉……」他沒唱完，因為聽見她哽咽的聲音。

    他苦著聲說︰「就算我的歌聲不怎樣，你也不必痛哭流涕吧。」

    她在電話那頭笑開，笑聲中依然帶著哽咽，她說︰「你的歌聲是我聽過，最幸福的聲音。」她想他一定能寫出動人的小說，因為他們仍然陌生，他卻已經把愛鋪成藍天，讓不安的她一抬頭就看得見，而且她真的怕黑，的確渴望擁著溫暖入眠……至於阿尚，他很滿意，因為在他們尚未成為正式夫妻前，她已經能夠在他身上找到幸福。

    星期日，王叔把李薇送到阿尚家門口。雖然有衛星定位系統，他們還是繞了很多路才找到阿尚的家，因為他的家在巷子的巷子的巷子裡，難找得讓人咬牙切齒，不過在她看見那間有三層樓的透天小屋時，不咬牙了。

    房子不會說話，可它光是靜靜地在那裡，她便感到溫馨——很小卻很溫暖的屋子，和它主人有著同樣的氣質。

    按下門鈴後，王叔並不因此放心，李薇連連催他幾遍，他都堅持看著她進門才肯上車。

    幸好阿尚沒讓他們等太久，否則他們就要在門前唱一段十八相送了。

    王叔抬頭，打量阿尚的透天厝。屋齡有點久了，不過不是因為看起來很破舊，而是因為建築的款式和用地坪的大氣度，讓人知道，這間屋子肯定在台北地皮尚未飆漲之前就已經蓋好。

    沒錯，阿尚搬進來之前，曾替老屋做過拉皮整修，因此，這棟房有著古撲的美感，卻不見歲月風霜。

    整體大概有五十坪，建築物只佔二十坪，其餘蓋了小池塘、種了花草，牆邊還有一整排排列整齊的保麗龍箱，裡頭種著青脆的蔬果，頂樓向陽處也是一片青綠，是台北這個大都會裡，難得一見的風景。

    阿尚打開門，雖然沒說「歡迎光臨」，但燦爛的笑臉表明了他熱忱待客的心。

    他請王叔一起進門，王叔客氣地推卻了，於是他把李薇領進家門。

    送走王叔，李薇站在屋門前，她歪著頭，對上他的視線。

    「你沒問。」

    他停下腳步，轉身，「我要問什麼？」

    「你沒問我的行李在哪。」

    「我看見了，你沒帶。」那是眼睛就可以弄楚的事，他不懂為什麼要出聲詢問。

    「我現在是一窮二白了。」她好意提醒，他接手的，是個需要依附他的無用產品。

    他點頭。

    「我包包裡的存款簿只剩下兩千塊，必須等到十二天後領薪水才有錢。」他還是點頭。但不管點幾次頭，他都沒讓頰邊的笑容失蹤。

    「所以……」

    他沒等她所以完，拉起她的手，飛快在屋子裡逛一圈。

    一樓是客廳、開放式廚房，還擺著一張很小、小到只能夠容納兩張椅子的小餐桌，桌面上鋪了方格布，一只高腳杯裡插著早上從院子裡剪下的粉紅攻瑰。

    客廳右手邊是一整面落地窗，可以從屋子裡往外看見整片院子，而小餐桌就靠在落地窗旁，客廳的正前方有門、玄關和電視，客廳的左手邊則是一座讓人驚嘆的壁爐。

    原本壁爐邊只有一排書架，因為李薇要搬進來，阿尚把書架挪到電視邊，然後把書房裡的桌椅和電腦搬過來。

    「喜歡嗎？」

    「我喜歡壁爐。」要是再養兩隻大黑狗，就更像澳洲農莊了。

    轉頭，她看見不大的後院裡曬著他的衣物，潔白得像洗衣粉廣告裡的那樣，她想，他是個潔癖男，和她這個邋遢女同住一個屋簷下，未來……他會很辛苦。

    「二樓只有兩間房和一間衛浴，希望我們搶浴室不會搶得太厲害，另外，我把書房改成臥房讓你使用，而且，聽說你打算在家裡工作，所以就幫你組了一部新電腦。」講完，他停下腳步，望向還站在落地窗邊，看著新陳洗衣物的李薇。

    「三樓呢？三樓是什麼？」她轉頭問。

    「三樓只有一間小閣樓，那裡有一部音響和很多書，我把原本放在書房的書全挪上去了，你心情不好時可以去那裡坐坐，感覺還不壞。閣樓外面是陽台，我有種了一些東西。」果然是南部鄉下小孩，對於農事情有獨鐘。
    「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你一個人住？」

    「對。」他認為她住的只會比這裡大、不會更小，但他也明白，對許多人而言，他的行為叫做浪費，沒辦法，從小到大，他習慣住在客廳可以騎腳踏車的地方，無法忍受公寓的窘迫。

    「房子是租的？」

    「不，是買的。」

    買的？八O年代後出生的孩子，已經幾乎沒有買房的能力了。

    「貸款還要還幾年？」她續問。

    「貸款已經還清了。」

    「哇塞！」她直直盯上他。「你知不知道我媽叫你什麼？」

    「什麼？」

    「窮小子。」聽完，他沒有生氣，反而呵呵笑出來。

    「可是看起來……」她的視線在屋裡繞了幾圈。「你還算富裕。」

    「那如果我把土地所有權狀拿去給你母親看，她會不會改變對我的稱呼？」

    「不會。」李薇頭。「她眼裡只看得見企業家第二代？」一個房子，媽還不看在眼裡。

    「所以嘍，這是標準問題，我在她眼中仍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窮小子。」他很早就明白這種標準差異性，早在……七年前。

    「可你很厲害，居然可以買下這樣的屋子。」她老哥就辦不到，要不是大嫂爸媽留下一間小公寓，光靠老哥那間掙不了錢的律師事務所，他們夫妻倆大概只能住到台北車站。「等等，這不是父母親的饋贈品吧？」

    「不是。念完書、當完兵的男人，若拼命工作到三十歲，買一個窩應該不是太難的事。」不難嗎？這種話在外頭講，他會被人亂棒打死。

    「說實話，就算我不必當兵，我一路工作到五十歲也買不起這樣一間房。」她很有自知之明。

    他想說︰那是因為你把薪水全拿去買名牌了。但嘲笑一個剛離家出走的女生很不厚道，因此他決定閉嘴。

    「我想去看看二樓。」她指指樓梯。

    「好。」

    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頭，一前一後踩著鋪滿實木的樓梯往上走。二樓有兩個對門房間，兩間房都是實木鋪地、實木床櫃、實木桌椅，不同的是，右邊那間的床很大，大到她覺得可以在上面玩翻滾吧女孩，而左邊那個雙人床相形之下就有點小兒科了。

    「衛浴在我房間，你要用隨時都可以進來。」

    「好。」她點點頭。

    「你餓不餓？」

    「有一點。」

    「我去做飯，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不用等太久的。」

    他旋身就要下樓，卻被她扯住他的衣袖，他轉回頭，詫異地問了聲，「怎麼了？不敢一個人待著？」

    她搖頭，吐氣，眼底閃爍著感激。

    「阿尚，謝謝你。」

    「嗯，沒事的」他揉揉她的頭髮，像哥哥、像王叔經常對她做的那樣，把她的大卷髮揉成小瘋狗。她不介意，而他覺得小瘋狗很可愛，在兩人都滿意的情況下，他走下樓梯。

    李薇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還有味道的新衣櫃，意外地在裡面發現幾套衣服，質料很好，但不是名牌，吊牌還沒剪，全是她的尺寸。

    他怎麼知道的？他們之間連熟悉都還算不上啊。

    拉開抽屜，貼身衣物、睡衣，排排躺在裡面，她挑起一件在身上比了比，雖然不符合千金小姐的風格，但沒錯，不禁臉紅紅、心狂跳。他居然光靠目測就可以知道這些數字？那麼他一定「觀察」得很仔細。

    走到書桌邊，一張卡片放在桌面。

    她打開，裡面寫著，衛浴用品在浴室裡，床頭櫃第一個抽屜有生理用品，第二個抽屜有保養品，先將就著用，用不習慣的話，另外再找時間去買。

    帶著卡片來到床邊，打開第一個抽屜，看到不同品牌、不同長度的衛生棉，她忍不住把臉埋進掌心，竊竊地笑了。原來呵，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這般用心……說不出的暖滋味翻湧而上，在接連一個星期的吵架下破了無數個大洞的心，此刻，被緩緩地、溫溫文文地，彌補了……窩進被裡，棉被是全新的，但聞得到太陽的味道，他曬過了吧，就算沒有，被他那大太陽抱過，一定也會充滿陽光氣息。

    走進這間屋子短短不到三十分鐘，她已經喜歡上這個屋子，以及屋子裡的男人……看著昏黃燈光照在阿尚的背脊上，純白圍裙革著他窄窄的腰，李薇看到發呆。她不是適應力強的女生，她是被保護過度的千金小姐。

    剛進小學時，她是一路哭著進校園的，後來見她哭得不像話，老師只好打電話給她爸媽，二十分鐘後，王叔載著王嬸飛車進校園，用一粒維他命C片，才止住她停不下來的淚水，之後，王嬸重念了兩個月的小學。

    上國中後，情況並沒有太大改善，學校規定不能帶手機，可如果不能用手機，隨時隨地聽見王嬸、王叔、老哥或老爸的聲音，她就鬧著不上學，這情況持續了近一個月。

    之後上高中、大學、進社會，她雖然不再以哭泣來要脅家人，但她真的沒辦法很快適應新環境。因此在她進阿尚家前，王叔在她的包包裡塞滿了C片，可是直到現在，她連一C片都沒放進嘴裡。陌生的阿尚，莫名其妙給了她充足的安全感。

    阿尚回頭，發現趴在沙發椅背上的李薇，正用那種會讓男人感到自信而滿足的眼神望向自己。

    「你在看什麼？」

    連忙收回眼神，她表現得太「餓」了，不好意思地轉移話題。「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哥哥？」

    「沒有。」

    「我哥是律師，他很厲害哦，成績很好、頭腦很棒，做什麼都是第一名，所以我爸媽對他的期待很高，小時候我就常聽到爸媽說一有阿赫接班，我們家的公司一定會越開越大。」

    「可他不是當了律師？」他把燒好的菜盛進盤裡，繼續料理另一道菜。

    「他在高中時期遇見一個被家暴的同學，進而深入家庭協會，認識一些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們，之後，他改變志向，決定當律師幫助那些人。」

    「你哥很厲害。」雖然背對著她，但他沒有漏聽她半句話。

    「他是很厲害，他開了間事務所，專幫窮人打官司，雖然很辛苦，卻從不為錢妥協。」只是讓嫂嫂太勞累了，讓她也忍不住叨念起哥哥。

    「你哥哥那種人很了不起。」

    「是啊，嫂嫂說我哥是偉人。」

    「你嫂嫂更了不起，可以無條件支持丈夫。」

    「我對此百分百同意，只是我再怎麼學，也學不來嫂嫂的好脾氣。我很容易被激怒，經常衝動，個性更是固執到不行，雖然我討厭我媽，可是遺傳主宰了太多東西，再不喜歡，我都無法否認，在許多方面我很像我媽。」

    「我並不覺得你的脾氣差。」

    「那是因為你並未真正和我相處過，拭目以待吧，總有一天，你會被我逼得大喊一一你給我滾出去。」她鼓起腮幫子，對於自己的性格無可奈何，阿尚笑笑，不置可否。

    她回到哥哥的話題上，「我哥很疼我，他大不了我幾歲，卻像老爸寵女兒一樣寵我，他常下廚做菜，就和你一樣，圍著純白色的圍裙，背對著我，一面專心料理鍋子裡的菜，一面聽我抱怨媽媽。」為了嫂嫂和他堅持的律師事業，他被爸媽趕出家門，這幾年，爸媽雖漸漸看哥哥的堅持，不再固執，但哥哥為她做菜的事情，已然遙遠；關掉火，阿尚把鍋裡的菜放入瓷盤中，抬起眼對她說︰「我很高興，可以代替你哥哥的位罝。」再次，她被他溫柔的笑臉融化，她有個衝動，想問一句︰你是對全天底下的人都那麼好，還是只對我這麼棒？

    見阿尚把菜端到餐桌邊，向她招招手，她立刻變成哈巴狗，飛奔到主人身邊。

    他好笑地看她的動作。誰說她是難搞的千金大小姐，她明明就很容易擺平，只要肯耐心聽她說話、肯為她做菜、肯給她一絲絲溫暖，以及……阿尚停止想象，領著李薇入座，就見她迫不反待挑起一塊肉片放進嘴裡，細細咀嚼、慢慢品味。

    「阿尚，你是天才！你怎麼可以把菜做得這麼好吃？」她驚嘆道。

    「是食材好，我並沒有用過度的烹調手法，讓你感覺愉快的是食材本身有著新鮮甜味。」

    「食材？」菜和肉不都長成那樣，哪有什麼好不好？

    「對，是食材。」他夾起一塊青椒正要往她碗裡擺，卻被她飛快地把碗挪開。

    「我不吃那種東西的，噁心。」她吐吐舌頭，一臉嫌惡。

    「試試看，我保證你會上癮。」他把筷子舉到半空中，哄她把碗靠過來。

    「我沒跟你提過，我和蠟筆小新有血緣關系？」李薇死命地頭，把碗藏到大腿邊。

    他兩眼盯住她的臉，堅持把青椒放在她嘴邊。「乖，吃一口就好，」

    「我對青椒過敏，要是把它吞進去，我會在三秒鐘內上吐下泄，很麻煩的。」她說謊，可是表情很真誠。

    「試試。」他的態度沒有半分鬆動。

    「如果我不吃，你會把我丟出大門，讓我外宿馬路邊嗎？」李薇皺起眉頭。多少年啦，她已經很久沒被人逼著吃青菜了，現在……噁噁噁……她是肉食性恐龍啦，吃青菜違反她的天性和腸胃原則。「不會，但是如果你咬五下還是覺得很難吃，那就吐出來，我負責把它們吞進去。」他指指自己的肚子。

    「你的意思是吃我吐出來的東西？」不會吧，這比間接親吻更恐怖。

    「對。」他點頭點得很篤定。

    她惡意一揚眉，突然好想看他吃的樣子，鼓起勇氣、眯緊眼睛，合作地張開嘴巴。

    「咬一下，別只是含著，很好，咬兩下、三下、四下。」第四下，她嘗到青椒的甜味。怎麼可能？那明明是天底下最噁爛的青椒啊，她忘記打賭，只是皺起眉頭，又再多咬了幾下，吞進肚子那刻，她張開眼睛問︰「你確定剛剛給我吃的是青椒，不是水梨？」阿尚笑了。「我沒那麼大氣，用水梨做菜？你真當我是五星級廚師？」

    「可是不錯吃耶。」

    「人類本來就該多吃蔬菜水果，除了豐富的礦物質、維生素外，還有你們女生最喜歡的維他命。」

    「我有c片和發泡綻。」

    「那種化學東西吃太多會結石，還是天然的好。」他諄諄教誨。

    「不要告訴我，你是念營養學的。」不然怎麼連這都懂？

    「不是，我學企管。」

    「哼，我還以為你讀電腦或資訊工程例，畢竟你的電腦技術很厲害。」

    「電腦純粹是興趣。」光是興趣就可以當老師哦，那她對名牌興趣了那麼多年，LV也沒聘她去當設計師啊。「我對你了解得很少。」她實說。

    「我對你了解得也不多，但沒關係，從現在起慢慢認識就行了，就像我剛剛知道，你有一個很寵你的哥哥。」

    「對，我還有個很寵我的老爸，他對我沒有過多的期待，因此我決定不念商學院時，他沒有阻欄，可是爸爸太忙，忙著工作應酬，我可以見到他的時間少到很可憐，上半年他在英國，我們只能靠視訊通話。」

    「伯父的事業做得很大？」他發覺，只要拋出一句話，就可以引來她很多話，和她聊天很輕鬆。

    「是啊，我爸最崇拜的人是王永慶，他有王永慶苦幹實幹的精神和毅力，可惜生了我和哥兩個不肖子女，沒人肯接棒，他心底很哀怨的。」她扒了一大口飯。「所以李伯母急著替你找到一個懂商管的好女婿？」

    「我最痛恨這一點，憑什麼要我用婚姻來交換公司的永續經營？哥當律師後，爸的態度漸漸改變了，他不再寄望我們承接家業，但我媽固執得要死，非要是自己人接公司。見鬼了，自己人來管，公司才不會倒嗎？」

    「角度不同，你母親不全然是錯的。」

    「我才不管她是錯或對，誰都別想掌控我的未來，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來定目標。」

    「嗯，再談談今天過門而不入的王叔吧。」他看著李薇在不知不覺中吃掉幾乎大半盤的青椒，微微一哂，繼續往她碗裡塞青菜。那天到她家裡吃飯，發現她只挑肉、不碰菜，連一根蔥也不讓它達陣成功後，他就決定要這麼做了。

    「他是我爸的司機，他的妻子王嬸是我們的管家，他們結婚多年生下兩個兒子，現在在國外念大學。王叔和王嬸剛結婚時，爸媽的事業正在起步，忙得不可開交，而他們就把我和哥哥當親生孩子養，床邊故事是王嬸念給我聽的，兒童樂園是王叔帶我去玩的，那時候我常想，長大以後一定不要那麼忙，我要陪在孩子身邊，親眼見證他們的成長。」這是補償心態，她心知肚明，但對於童年時期父母親缺席這件事，她始終耿耿於懷。

    放下筷子和空碗，她說︰「這就是我的家人，你呢？也談談你的家人吧。」阿尚替她盛碗湯，放在她面前，她想也不想就拿起來喝。

    「我有兩個哥哥和嫂嫂，和四男三女七個小娃子。我們家種有機農產品，十幾年前，爸媽剛踏入這一行時，踫到許多困難，但現在人們的觀念逐漸改變，市場已經和許多年前大不相同。」

    「目前大哥、大嫂留在家裡和爸媽一起照顧農田，二哥、二嫂前年到大陸探市場，發覺那是可以開發的處女地，所以留在那裡經營，我還有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妹妹，在鄉下教小學，可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

    「你爸媽是怎樣的人？」

    「他們有鄉下人的熱情與親切，下回帶你回去，你一定會喜歡他們的。「原本我爸爸從老家出來到北部發展，他很拼命，一路做到竹科經理，但燒肝燒得太厲害，直到發現身體出現問題時，我母親當機立斷，要全家搬回鄉下，把爺爺留下的、廢耕的田地重新經營起來。

    「大哥大嫂是農學院的學長學妹，那些田剛好成了他們最好的實驗場，他們種出來的有機蔬果個個碩大又滋味鮮美，天天上餐桌，養壯了全家人，別人家的小孩會過敏流鼻涕，每季的流行感冒都逃不掉，我們家的小孩卻像放山土雞，身體健康得不得了。」

    「所以你逼我吃青菜，也是想讓我當放山雞？」她偏頭笑問。「是啊，何況你吃的菜可都是我爸媽愛心宅配上來的，不吃就太對不起老人家了。」

    「知道了，以後我會乖乖吃，那你二哥、二嫂呢？」

    「我二嫂是廣告界的名女人，我二哥為了追她，待在台北整整五年，因為二嫂超難追的，好不容易把她追上手，要如何把她帶回南部生活，又是一個大挑戰。」要一個商場菁英願意留在缺乏挑戰性的鄉下，何只是個大挑戰。

    「後來呢？因為你二嫂太愛你二哥，所以……」

    「她好像沒那麼愛我二哥，愛到可以放棄一切，不過她很愛兒子，因為孩子一出生就住進加護病房，她為此費了很大心力去照顧。」

    「他早產兒嗎？」

    「不是，是天生體質弱，才出生就發高燒，之後三天兩頭跑醫院，簡直是用抗生素養大的。後來二嫂把自己的兒子和大哥小孩一比，明白什麼是對孩子好的，毅然決然放下高薪工作，回鄉下當農婦。」

    「所以你以後也要回老家種田？」

    「我爸媽從不勉強我們回家鄉，二哥想要帶二嫂回家，是因為他對農村有著熱愛。」聊天中，見李薇不知不覺吃下過多食物，和見底的盤子，阿尚心想，明天該給媽媽打個電話，說食材的分量要加倍了。

    「很好，現在我們對彼此有初步的認識了，接下來……」

    「要問我星座、嗜好、興趣？」他起身，收拾餐具。

    「才怪，我不認為那種東西有助於了解一個人。」她跟著離開座位，小心翼興地把餐盤端進廚房，見他優雅地拿起手套、圍裙，她忍不住衝上去。阿尚意外地看著朝他衝過來的李薇，笑問「怎麼了？」

    「我想幫你系圍裙，可不可以？」她伸手向他索討。

    「為什麼？」

    「不知道耶，就覺得覺得幫男人系圍裙超性感的。」性感？這還真是奇怪的感覺，但他沒反對，把圍裙交給了她。

    李薇攤開圍裙站在阿尚身後，雙手繞到他身前拉過圍裙。她不是故意從身後抱他的，也不是刻意吃他豆腐，只是她的手太短，而他的背太寬，於是她的臉貼上他的背……他微微呆……可是她不想離開他的背，於是拿著圍裙的手兜在一塊兒，時間就在這裡落下定點。

    阿尚深吸了口氣，輕喚她，「小薇。」

    「拜托啦，一下下就好，被趕出家門的可憐女人迫切需要溫暖。」他嘆氣，拿走圍裙，轉過身。由於他是要五毛給一塊的慷慨男人，因此他擐住她的身體、輕拍著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緩緩的、速度極慢的，然後用媲美c片的醇厚聲音說︰「不要難過，這不是你的錯，終有一天，你母親會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麼。」溫暖鋪天蓋地罩了下來，他不是棉被也沒有曬過太陽，但暖暖的氣息比曬過太舊的棉被還教人舒心極意，如果人們會對溫暖上癮，那麼，他的懷抱將是她最迷戀的C片。

    「如果我媽故意裝不明白呢？」那麼，她可不可以賴在他懷裡，繼續享用他源源不絕的體溫？

    「天底下的父母都會為子女妥協的，多給她一點時間。」他沒有聽懂她的弦外之音，一心替兩母女的和解做打算，亳不介意自己在人家媽媽眼中，是「妄想攀上高門的窮小子」？

    「阿尚，我有沒有說過，你是很好的男人。」

    「沒有。」

    「那我現在說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是天底下運氣最好的女人，隨便幾句話就拐到你收留了我。」她真誠地說。

    「像你這樣的女生，走到哪都會有人願意收留的，我只是運氣比別人好一點，在你需要時剛好站在你身邊。」他柔聲回應。

    李薇笑開懷，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我要改了剛剛那句，阿尚，你不只是很好的男人，還是很善良、很謙遜、很會安慰人的好男人。」她用力吸氣，要把他的味道通通吸進記憶體裡。

    她和阿尚不是一見鐘情，但這個晚上，她愛上這個善良謙遜又會安慰人的好男人，並且她不惶恐這份愛情來得太快、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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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床很舒服、阿尚睡在對門很安心，但李薇仍舊睡得不好，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離家出走。

    昨天晚上，爸爸打手機給她，她對爸爸說︰「爸，如果我照著媽的意思，嫁給她喜歡的人，我一定會恨你們一輩子。」

    家裡電話是用擴音的，媽媽聽得一清二楚，怒氣沖沖搶過話。

    「哪天等你發現身邊的朋友嫁的全是我挑的那種人，身上是名牌衣、名牌包、名牌珠寶，吃美食、住豪豪宅，出入開的是名車，而你只能苦哈哈的等月初拿到薪水，一個月勉強上一次館子，到時你會恨死你自己。」

    媽媽的話讓李薇硬了脾氣，她刻意不對媽媽說話，「爸爸，如果真的是那樣子，那麼我寧願恨自己也不願意恨你，因為，爸，我愛你。」

    媽媽聽她故意把自己和丈夫切割，冷笑回答，「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可以堅持到什麼時候。」

    電話被掛斷，她暴跳如雷，大小姐脾氣瞬間發作，氣得在客廳裡轉圈圈，指著空氣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我已經成年，早就學會對自己負責，在我眼中，沒有名牌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既可卑又可憐，我半點都不羨慕她們，我寧可當一本封面不怎樣，內容卻豐富到不行的好書，也不願意當一本封面金綴鑽的雜記……豪宅怎樣？住過啦，不稀奇！名車怎樣？坐過啦，也不過一般般！有什麼了不起，心靈的幸福不是靠那些東西得來的。」

    她大吼大叫、青筋暴張，阿尚卻沒被她的怒火嚇到，反而給她一杯卡布奇諾，拉她坐進沙發，在說出一句句的「沒關係」、「不要急」、「慢慢講」之餘，靜心聽她抱怨。

    她討厭卡布奇諾膩人的甜味，但不得不承認，甜食真的能夠安撫人的情緒。

    大家都說︰男人受不了愛抱怨的女人，可從頭到尾，阿尚沒有表現出半點不酎煩，他專心聽她抱怨，偶爾給她一點思索空間，讓她在思考的同時慢慢平息怒焰，兩個小時後，他成功地讓她擺脫怒氣。

    最後，他做出結論，「只要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你一定可以走出自己想要的路來。」她說︰「我媽總覺得我很笨，尤其在我決定到出版社上班時。」

    「為什麼，那不是跟你大學所學相關嗎？」

    「她認為聰明的女人，會在人生最美麗時，替自己找到一個好男人，而不是有一份好工作。」

    「你並不這麼認為，對不？」他明白她的想法。

    「我認為一輩子當千金小姐、千金少奶奶是件可悲的事。」最可悲的是，她從小到大就是被這樣訓練著。

    「那可是許多女人一生的夢想。」

    「卻不是我的，我想，我一定生錯家庭了，有的人適合當千金，有的人適合當苦力，而我剛剛好是後面那種。」

    「苦力？」見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她滿臉通紅，清楚那種眼光的意思。

    是，她打破一個盤子、兩個碗，擦完桌子的抹布直接丟進垃圾桶，換下來的衣物扔得滿浴室，說要幫忙收衣服卻把他洗乾、晾乾的衣服弄得必須重回洗衣機，再被蹂躪一次，她做的壞事罄竹難書，一整天下來，她充分向他表達了自己是千金小姐的事實。

    但他的耐力真的很驚人，每次出錯他都沒生氣，只會用溫柔得近乎寵溺的眼光望著她笑，反倒是她以小人心度君子腹，老是想，他沒說出口的話一定是，這個千金小姐啊……她舉起右手做發誓狀。「不能怪我，我不過是缺乏訓練，假以時日，我會比奴婢更像奴婢。」還奴婢咧，她以為自己活在中古世紀哦。

    可他沒反駁她的奴婢，只是笑著回答，「做得不好也沒關係。」他的語氣中有濃濃的、讓人安心的成分，讓她一聽二聽三聽，越聽越相信，覺得一切都沒關係。

    離家出走，沒關係︰獨立做自己，沒關係；不會做家事，沒關係，只要他在身邊，所有李薇做出來的「罄竹難書」通通都沒關係。

    之後，她又嘟嚷了一些廢話，他一樣認真聽，直到她倦了，身子慢慢地倒向他的肩膀、頭滑入他的胸口，直到她在他懷裡尋求溫暖的企圖越來越明顯，他抱起她走回臥室！那個像坐雲宵飛車的感覺，帶著她飆啊蕩啊，蕩進夢境裡。

    她不知道他在自己的床邊停留多久，只曉得在沉沉入睡前，她握住他的衣角，不準他的溫暖退位，可他終究走了，同一時刻，她醒，睜大眼睛。

    快睡吧，她告訴自己，然後她數羊，先數奇數再數偶數，然後數三的倍數、五的倍數、七的倍數……在九的倍數數到一百八十九時，她終於入眠。

    李薇是被惡夢驚醒的，她猛地坐起身，見鏡中的自己頭髮亂蓬蓬的，眼角還有著未乾淚痕，她揉揉眼睛，對著門喊「阿尚」。

    沒回應？她皺眉。

    她害怕一個人在家，從小就怕得要死要活，只要沒人在身邊，住慣了的家會馬上變成鬼屋，下一刻會有鬼從床下鑽出來、從冰箱冒出來、從衣櫃裡跳出來。

    她最最最最最討厭一個人在家。

    扯起喉嚨，再喊一聲，「阿尚。」

    還是沒人回應。她看一眼桌上的鬧鐘，才六點半，他去了哪裡？心開始發慌，視線掃到衣櫃後面，她似乎隱約看見怪獸尾巴長出來，床底下，她感到震動聲響。

    慌張地赤腳下床，她來不及找拖鞋穿，就急著到處找人，一面找、三四喊，他不在房間、不在三樓或陽台，也不在客廳、廚房和浴室。聽見了，她好像聽見青面獠牙的惡鬼在耳背上呼呼地吹陰風……

    「阿尚，你去哪裡？」她一頓腳，從一樓奔到三樓、再從三樓竄到一樓。

    那麼早就不見了，是不是被她發脾氣嚇到，不想繼續和她同居，所以偷偷蹓走了？還是幾天相處下來，他認她是難搞的大小姐，後悔收留她？早知道，男人受不了女人的抱怨，昨天她幹麼說那麼多廢話啊！傻瓜、呆子、沒腦的李薇！我恨死你了。

    就因為卡布奇諾能安撫人心，也因為他的聲音很定人心緒，她就巴啦巴啦的，什麼呆話全部說出口，好白痴哦。「阿尚，你回來啦，以後我不長舌了啦。」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廚房說話。

    走進客廳，見他昨晚看到一半的書本還放在桌上，她走過去拿了起來，抱在懷裡。如果說一百句對不起，阿尚可以重新考慮和她同居的問題，她很樂意。

    說到做到。「對不起，我以後不亂發脾氣，對不起，我以後不多嘴，對不起，我不再打破盤子，對不起，抹布我會用滿一千次才丟，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在她說滿一百次對不起後，阿尚還是不見蹤影。

    眼角，她瞥見壁燈後面藏了一個比咕嚕還醜的小鬼，猙獰著面孔，窺伺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嚇壞了，手腳發抖，牙關發抖，她抖得像五級強震一樣厲害。

    緊咬住下唇，她低聲嗚咽，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哀求著，「我不要一個人在家啦，阿尚你在哪裡，趕快出來。」今年寒流來得早，才十一月天，就冷得人們瑟縮不已，李薇猛地打開門，迎面一陣冷風吹得她打起寒顫。

    院子裡的草枯黃了衣裳，但露珠依舊侵襲草坪，小小的裸足踩上，冷意從腳底板一寸寸往上升，她揉揉眼睛、揉揉鼻子，她說她不想哭，是濕氣自己爬入眼底、漫上臉頰。

    她真討厭一個人在家！「阿尚……」

    她的聲音轉小，走到垃圾桶邊打開蓋子，明知道阿尚不會躲在垃圾桶裡和她玩捉迷藏，她還是忍不住去翻一翻。

    見垃圾桶裡沒有，她走到那一叢未開的海芋花園前，蹲下身，一面翻一面喊，「阿尚、阿尚，你在哪裡，快出來啦，對不起，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對不起了……」她越喊越急，卻越喊越小聲。

    「你在做什麼？」阿尚的聲音像二百二十伏特的電壓，襲上她的神經。

    李薇倏地回頭，人還半跪在花叢邊，她的衣袖髒了、褲管濕了、頭髮亂七八糟的很狼狽，她顧不得形象，在看見阿尚那刻，扁扁的嘴唇揚起，仿佛所有難題迎刃而解。

    她起身，左手還抱著他的書本，那樣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阿尚看見了。

    他溫柔一笑，走到她身前，撫撫她亂得離譜的頭髮，笑問︰「你在花圃裡面找我嗎？」才不計較他的揶論，她暴衝，二話不說，直往他胸口撲去。

    阿尚會誤以為她很饑餓？隨便啦。

    這麼主動，身分會掉價？隨便啦。

    只要阿尚沒把她丟掉、沒後悔和她同居、沒在乎她的爛脾氣，只要他還是那個負責任的好男人，隨便他要怎麼想︰她的反應太激烈，說實話，他有一點嚇到，但當她臉上熱熱的淚水染上他的胸口，心的一個角落，隱隱生疼。

    他低下頭，對著她的頭頂心，柔聲問︰「怎麼了？一個人在家會害怕？」她用力點兩下頭，指頭緊緊扭住他的衣角。

    「你，永遠、不許、一個人跑掉。」話說得很絕對，可是想起自己只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哪有權利強迫他不走，扁了嘴，仰起頭，吸吸鼻水問︰「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

    「好。」他半點考慮也沒有就承諾出口，他微微將她推開一點點，看見她通紅的眼。哭很久了嗎？心疼，溢上心間，他伸手抹去她的淚。「對不起，我去晨跑了。」

    「以後晨跑要帶我去，好不好？」說完，她徑自埋進他懷裡。

    「好，我們先進屋，你穿得很少，會感冒。」他扶過她的肩、拉住她的手，進屋，一路往三樓走。
    他把浴室先讓給她梳洗乾淨，再進浴室沖澡，可他沒想到走出浴室時，她竟然拿把椅子坐在門邊等他，他想，她是真的嚇到了。

    他沒問，伸出手，笑著哄她，「走，我們去吃早餐。」

    「我……我想要先解釋。」她絞著手，彆扭。「解釋什麼？」他好笑的問。

    「我不是在無理取鬧，也不是大小姐脾氣發作，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在家。」

    「我明白。」他點頭。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有人怕蛇、有人怕老鼠、有人怕蟑螂，還有某個綜藝界大哥害怕濕紙巾呢，對他而言，害怕一個人在家，並不是什麼需要特別解釋的事。

    可她堅持解釋，「不對，你不明白。我是真的很害怕。」

    「嗯？」

    「王嬸說過我三歲時，爸爸正衝刺事業、媽媽為了幫他，經常趁我午睡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工作，她以為我睡眠時間很長，想說可以在我醒來之前回到家，沒想到有一回我提前醒，找不到爸媽，我聲嘶力竭、放聲大哭，哭到母親回家，那天晚上我喉嚨哭腫了，連飯都吞不下。

    「爸媽捨不得我哭鬧，在當時，他們還負擔不起請一個管家的費用，卻硬聘請王嬸來照顧我，從那次之後，不管何時，都會有人在家裡陪我，可是我還是很怕，常常出聲喊王嬸，一定要她應聲、確定家裡除了我還有別人，我才不擔心。」陰影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吧！他嘆氣，摸摸她的頭，把她的頭攬在胸口。

    「你爸媽很疼你。」

    「是。」雖然她愛唱反調，心底仍然明白，爸媽對自己的愛。

    「難怪長得這麼好，原來是因為被全家人寵大的關系。」他輕鬆開著玩笑。

    她低頭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把玩他的手指頭。

    「長越大，書看得越多，滿腦子神仙鬼怪，我爸媽卻因為事業，經常三天兩頭不在家，白天有王嬸，夜裡王嬸回家，我嚇到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非要偷渡到哥哥的床上，有他抱著我，我才睡得著。

    「所以如果你要出去，可不可以都帶我一起去，如果不行，我可以在你辦事附近的咖啡廳等你……好不好？」他溫柔的眼神望住她，又是讓人難解的寵搦。

    她以為那是對心愛女子才展現的溫情，可是她三番兩次在他眼底撞見，為什麼啊？

    因為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溫柔的男性？還是因為他已經飛快地愛上自己？

    「知道了，以後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一個人待在家裡。」李薇吸吸鼻子，笑開。「你一向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到底的，對不對？」

    「對，這是我性格裡最重要的優點。」阿尚的回答，讓她鬆口氣。

    共同生活的第七天，她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對他依賴成性。

    生活平平順順地過了，以為不容易適應新環境的李微，用航天飛機飛行的速度適應了新家，她知道這不該歸功於自己成長獨立，而是因為，幫她適應的那個人叫做殷佑尚。

    她還是滿身缺點。

    比方，起床時被子還是亂成一團，通常被子會原樣維持到晚間，然後繼續為她提供服務。

    阿尚看過兩次，忍受不住進她房間，一面鋪床、一面用那種溫柔得可以拍得出水的眼神看著她，說︰「鋪床不光是為了美觀，還可以把晚上的熱氣消散掉，被子的品質才不會變差。」李薇抓了抓頭髮，尷尬道︰「以前住在家裡，我以為起床後，棉被就會自己鋪好。」

    看著她尷尬，他嘆口氣，拉起她的手說︰「我知道了，沒關係，以後你的棉被也會自己鋪好。」比方，她洗碗還是一樣要弄破幾個碗盤。

    他總是笑著接手，「沒關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沒受傷就好。」

    比方，她還是會把髒衣服丟得滿地都是，每次發現他在整理時，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抱歉，「對不起，我又忘記了。」

    他照樣笑著揉揉她的頭髮說︰「沒關係，你別踩到衣服滑倒就行。」之後，他拿著髒衣服去洗，她則粘巴巴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把衣服一件件丟進洗衣機。

    再比方，她興致一起，說要請他吃飯，可到結賬時才發現，媽媽說到做到，竟然把她的信用卡全停了，並且，她皮包裡的鈔票付不了一頓意大利麵的錢。

    她看著賬單，眼睛瞪得老大，忍不住抱怨，「那兩朵花揶菜、三顆牡蠣和幾根麵條居然要價五百多塊，搶銀行都沒有他們賺得快，他們乾脆把牡蠣用胡桃木盒子裝起來，放進LV的玻璃櫥窗裡，讓大家觀賞全世界最貴的海產長什麼樣……」

    聽著她的話，阿尚忍不住發笑，拍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養老婆是丈夫的責任。」然後掏出信用卡，替Lv櫥窗裡的意大利海鮮麵付賬，他永遠對她說沒關係。

    亂發脾氣後，她滿臉抱歉，他說︰「沒關係。」

    做錯事要他收拾，她滿臉緋紅，他揉揉她的頭髮說︰！「沒關係。」借用他的電腦，不小心弄亂他的程序，他不氣惱，笑笑說︰「沒關係，我來看看，可以解決的。」

    東一句沒關係、西一句沒關係，他給了她，全世界最大的包容力。

    柴米油鹽醬醋茶，是所有小夫妻都會碰到的問題，阿尚一手全包辦了，沒讓她遇見這些瑣事，但同居一個屋簷下，多少會碰出火花，幸好阿尚是個相當優良的打火弟兄，火還沒燒起來，他已經滅掉火種。

    就像那次，她約了老朋友出門，發現阿尚只替她準備保養品，沒有化妝品時，她折著臉，把頭埋進膝間，心情惡劣到極點。

    還沒出門，她已經開始想像得出她們的刻薄嘴臉，訕笑著說︰愛情萬歲，麵包不對，我不懂你在想什麼，跟著一個窮到連鑽石都送不起的男人，真的會比較幸福嗎？

    她痛恨想像那種情景，卻無法阻止自己無邊的想象力，她知道計較她們的話沒有意義，卻沒辦法讓自己不在意。

    阿尚沒多說廢話，扳開她兩隻手，拉著她走到穿衣鏡前，站在她身後，扶正她一張臉，問︰「請告訴我，鏡子裡那個女生是誰？」她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說︰「你還不認識她嗎？她是那個蹭了你好幾天飯的女人。」

    「是叫李薇的那個嗎？」

    「還有別的女人敢像我這樣佔你便宜？」她嘟著嘴走到床邊，端起他帶來的牛奶，喝掉一大口。

    他跟著走來，抽走她手上的杯子。

    她不解他的動作用意，問︰「你做什麼？」

    「我怕我等一下說完話，你會把它澆在我頭上。」他的口氣逗得她發笑。

    「你打算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

    「嗯，我要說逆耳忠言。」

    「講吧，我會盡力控制自己的脾氣。」

    他勾起她的下巴，細細審視一圈之後說︰「首先，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用化學藥品荼毒這張美麗的臉龐，想毀容嗎？是因為你受過情傷？不然，為什麼要殘害自己？」

    「你說什麼鬼話啊。」她瞪他一眼，他口中的「化學藥品」可是貴得嚇人。

    「我知道有許多女人想靠化妝品替自己易容，但相信我，易容後的李薇很可怕，她像戴了面具的撲克牌女王，如果你的目的是想告誡所有人一一請距離我一百公尺遠，那麼，走吧，在約會之前，我帶你去購足全套武器。」全天下只有他會把化妝品形容成武器，她想裝臭臉擺給他看，卻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牛奶給我。」她抬高下巴、伸出手。

    他苦著臉。果然是「忠言逆耳」！嘆氣，卻還是把牛奶交給她。

    她端高牛奶，斜眼瞥他，下一瞬，仰頭，把牛奶全喝進肚子裡，一滴不剩。


    他笑了，她也笑開。


    那天和老朋友的約會，情況比她想像中好，雖然沒化妝，但他給她買了一套很合適的典雅小洋裝，那天沒有人討論她的妝容，只是有人問「裝萌啊，你想誘拐未成年少年？」還有人口氣曖昧問︰「是不是因為愛情的滋潤，讓你看起來年輕好幾歲？」因此同居第一個月，她發現不化妝也可以出門，而從她身邊走過、回頭多看自己一眼的男性，並沒有比過去少。

    然後，她將那條被她奉為「化妝出門是種基本禮貌」的信仰丟掉，從十六就開始化妝的她，肌膚有了自由呼吸的權利。

    接著，同居第二個月，她開始懂得物價是什麼，以前她只認得簽單，多數時間連數字都沒有多看，現在她明白，自己的薪水有多微薄，而同事對她的嫉妒理所當然，穿著一年薪水到公司上班的女人，真的既過分又囂張。

    她開始學著逛大賣場，學著慎用得來不易的金錢，也學著人人都必須懂得的存錢概念。

    阿尚說她不需要這麼辛苦的，但如果不想當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她認為這點辛苦必須承受。

    同居第三個月，她發覺阿尚像偵察機，懂得她一言一行的背後意義，這讓她這種心口不一的女性很便利，他不會對她的任性發脾氣，他總是一眼就瞧見她的委屈，他懂得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東西，他永遠楚在她說不的時候，要多看兩眼她的表情。

    因為他的懂得，讓她覺得備受呵寵，她想，如果她真的依母親的意願，嫁給一個用金錢堆起來的男人，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理解這種感受。尾牙那天，老板辦桌請吃飯，除了公司員工，還請了幾個知名作者。

    有位作者不光寫書，還是電視廣播界的名人，那天一到場，就拉著另外也作者尖叫，「你買了？這是那幸運草珠寶錶，是今年最受矚目的款式，我記得要賣四十幾萬吧？」聽兩人討論完那只價值四十幾萬的錶後，繼續討論在瑞士買的六十五萬勞力士錶，再討論脖子上價值百萬的寶石項鏈，聽得李薇頻頻翻白眼。

    她低聲問阿尚，「我以前有沒有那麼討人厭？」

    他還沒回答，在一旁偷聽的小芙搶快一步說︰「你光是穿那樣進公司就夠討人厭了。」要是再講那種話，她會被她們哨得屍骨不存。

    見李薇嘟起嘴巴，阿尚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從來沒有覺得你討人厭過。」他的話讓一群暗戀他的女同事吐舌，小芙更忍不住斜她一眼，說︰「你現在更討人厭。」另外一位女同事皮笑肉不笑接話，「等阿尚看清你的真面目、重返正途，你就不會那麼討人厭。」看她們那樣，李薇刻意哈哈大笑幾聲，回應，「被嫉妒的感覺真是棒呵！」她的話尚未招惹白眼無數，一名侍者不小心把飲料弄翻在名作者衣服上，吸引大家目光。

    阿尚在她耳邊低語，「仔細聽，她馬上要告訴我們，那件衣服值多少錢。」果然，阿尚才說完，知名作家立刻放聲尖叫，「天吶，這件衣服要十七萬耶，我才第一次穿……」噗哧一聲，捂著嘴，李薇笑歪在阿尚肩膀上。

    後來她封那位作者為報價機時，他說︰「把那麼多錢放在身上，還不如去做公益。」同居第四個月，她發覺有自信的女生不需要名牌包、當季新款洋裝來虛張聲勢，她的頭髮沒有用離子夾或電棒，天天製造新效果，也還不錯看，而沒有高跟鞋可以襯托的兩條腿，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短。

    因為阿尚的態度讓她相信，沒有限量款或由知名設計師打造行頭，人類也可以活得自信滿滿。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這個討人厭的尾牙對她來講還是有收獲的，雖然名牌不重要，她還是在抽獎時，抽到第一特獎——名牌對錶。

    她一只、阿尚一只，他們總算有一項俗物來證明兩人關係匪淺。

    同居的第五個月，農歷春節悄悄地接近了。

    李薇打電話回家，本想探探媽媽的口氣，看她能不能帶阿尚回去吃團圓飯。

    會打這通電話，是因為她知道，今年家裡會倍加冷清，因為大嫂離開大哥了，大哥根本提不起勁過年，而外國學校不放農歷年，王叔和王嬸請了假，決定到國外和兒子團聚，家裡只剩下爸媽。

    沒想到，接到她的電話，媽媽竟然擺臭臉、裝高調，問︰「知道在外面日子難過了嗎？要回來，可以，以後什麼事都得聽我的安排。」聽到這裡，她想也不想，直接把電話掛掉，腮幫子鼓得像求偶中的青蛙。

    阿尚一如往常，走過來揉揉她的頭髮。只消一眼，他就看出這通電話傳達了什麼訊息，他遞給她一杯卡布奇諾，笑問︰「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以為今年可以到你家打遊擊，因為我爸媽和大哥大嫂決定到大陸陪我二哥二嫂過年，安慰出門遊子在外打拼的辛苦。」

    「你不跟著去嗎？」她清楚，他應該去的，農歷春節一直是團圓的重大節日，而他們還沒結婚之前，什麼都不算數。他定眼望著她，輕喚一聲，「傻瓜。」他怎麼可能讓她一個人在家？他承諾過的話，不會更改。

    「我還有工作沒完成。」他坐到她身旁，讓她自然而然靠到他肩上，然後拉起毯子，把兩人蓋住。寒流，好冷。「所以……」

    「所以今年過年，只有我們兩個。」他像宣布減稅似的，口氣激昂。

    「兩個人的年啊，那要怎麼過？」

    「既然要準備過年，我們得按部就班來，第一，年終要拜門口？」

    「好啊，我還沒弄過那個呢。」她開心得像個小女孩，兩隻手在毯子底下猛拍著。

    「還有，得把樓上樓下都大掃除一番，你可以幫我嗎？」

    「當然沒問題，我現在的打掃技術可是大精進呢，我們明天就到大賣場買清潔用品。」

    「說到大賣場，我們還得辦年貨。」他指出過年最讓人興奮的工作。

    「聽說某些大賣場在晚上十二點過後去結賬，就可以買兩千送兩百。」他笑望她。千金小姐也懂得省區區兩百塊錢了？不曉得是不是他太虧待她。

    「我們不差那兩百塊，何必熬夜辦年貨。」他知道，她很重睡眠。

    「兩百塊不少了。」

    「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窮。」

    「有，可是我決定要學著過生活。」她語氣堅定。

    雖然家事還是做得不怎樣，東西老是忘記擺回原處，房間仍然亂成一團，但她的確在改變中。

    「你學得非常好，也很努力。」他拍拍肩膀上那顆頭，給予鼓勵。

    「是不錯，但還沒有非常好，我有自知之明。」她皺皺鼻子。

    「是嗎？你給自己定的標準很高哦。」他側過臉，看著她微噘的紅唇。

    「別忘記，我早上才把你剛養出來的九層塔當雜草拔掉。」想起這件事，李薇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她想到早上她把九層塔幼苗拔掉時，他驚呼一聲，眼珠子瞪得極大，好像她拔掉的不是九層塔而是錢樹。「沒關係，再養就行了。」

    那棵不是普通的九層塔，是經過改良的品種，是大哥花了大把心血才培育出來的，而他用了幾十顆的種籽，只成功養出一棵。雖然心很痛，可是看見她獻寶似地把雜草捧到他跟前，他怎麼能夠假裝不知道，她很想幫他做些什麼。「我還把肥料當成魚飼料，丟進池塘。」她想起自己做過的鳥事，還真不勝枚舉。「有那些肥料，明年池塘里的蓮花一定會開得很好。」經過三天的仔細觀察，發現池塘裡的魚還沒有死亡跡象，看來它們已經逃過命中劫數，而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相信它們會越磨練越堅韌。

    「每次陪你去晨跑時，老要你背我回來。」她是飼料雞，當不了放山雞，體力爆爛，每次跑不到目標路程的一半就撒嬌耍賴，非要他把她背回來。

    「這樣正好，可以做負重訓練。」

    事實上，他喜歡背著她跑，喜歡她在他耳邊說話，喜歡聽她軟軟的調子、甜甜的嗓音，不斷說著五四三二一。這個對他而言，並不辛苦。「阿尚，一直替我收拾麻煩，不累嗎？」她坐直身，轉頭望向他的眼。

    「幸好有你的麻煩可以收拾，不然生活那麼無聊，漫漫長日才難熬呢。」五個月的同居生活可以培養出很多默契，也可以徹底了解對方的言行，只要有心。

    因此他證明出，她是他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女生，一個不矯揉造作、其實可愛的女人，喜歡她，理所當然。

    「阿尚。」她的額頭踫上他的額頭，她愛上當他的哈巴狗。「怎樣？」他頭，磨蹭著她的額，對於肢體親昵這回事，他們已經習慣。

    「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能夠嫁給你，是件非常非常棒的事」

    「所以心動了嗎？」他開玩笑的問。

    「嗯，很心動。」她鄭重點頭。「那麼你還願意娶我嗎？」問完，她沒等他的答案人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身子一歪，仰躺在他的雙腿上，由下往上看著他的下巴。

    這段日子，她對他的背影著迷、對他專注工作的神情著迷、對他溫柔的眼神著迷……現在，也對他性感的下巴感到著迷。

    伸出食指，她輕畫他的下巴，刺刺的、癢癢的，她咯咯笑著。

    他握住她的手，收在胸口，那顆心跳得又沉又重，速度卻快得可以媲美他慢跑過後。

    緩緩張開掌心，她用手心傾聽，傾聽他的心音，理解了他的答案，她笑，笑得眉彎眼彎，笑得幸福洋溢，她說︰「阿尚，我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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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都市裡，過年的氣氛很淡，從小到大，李薇對于於過年，除了放假和壓歲錢之外，沒什麼太大概念，當然，他們也會全家聚在一起吃飯，可全家吃飯並不算特殊，所以……過年，也就這樣嘍。

    所以今年、有阿尚在的這一年，她體驗了一回真正的農歷新年。

    阿尚先帶著她一起大掃除。雖然她能做的事不多，但是一面抹窗戶，一面和阿尚說笑玩鬧的感覺很棒，他在窗戶外面對她做鬼臉，她在窗戶裡面朝著他的臉噴潔劑，笑鬧一陣後，她用手指在玻璃上畫愛心，而他伸出手掌，覆在愛心上方。

    他們隔著玻璃接吻，沒有溫度，卻都緋紅了臉。

    她洗地板，洗得滿地都是水，害他一進屋差點摔得四腳朝天，可她不羞愧，因為知道他會說︰「沒關係，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她整理廚房，摔盤、掉筷子，還讓幾個咖啡杯對阿尚依依不捨說再見。

    她曬床單，把曬衣架弄壞，她倒垃圾，連垃圾桶一起丟掉。

    她做這麼一大堆壞事，他沒有發半點脾氣，頂多是用那種又寵溺、又無奈的眼光看著她，然後笑了笑，把嘟起嘴巴的她攬進懷裡，再說一遍沒關係。

    除夕前兩天，兩人一起整理院子，李薇拿著水管邊洗邊玩，池塘還設洗乾淨，兩人己全身上下濕成一片，幸好那天天氣回暖，整理完後，他們並肩躺在院子裡，接受陽光洗禮她說︰「我從來沒有大掃除過。」

    他回答，「我相信。」

    然後她說︰「可是我愛上做家事的感覺。」她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喜歡和你一起做家事。

    她高舉五指，任陽光從指縫間泄下，一道兩道光芒刷下，在她臉頰畫上金黃光圈，也照著她劉海上的水滴，閃閃發光。

    她眯眯眼、轉頭，沖著他笑，而他偏著頭，看著她乾淨澄澈的笑臉，傻了。他想，無論經過多少年，他都會記得這樣一張容顏。

    「看到了嗎？」她碰著他的肩膀說。

    「看到什麼？」阿尚湊近她，臉頰貼在她臉頰旁。

    「世界上最耀眼的戒指。」她並攏五指，陽光在她指縫間被縮小，射出璀璨光芒，仿佛戴了只最昂貴的戒指。

    他看見了，也伸出五指並調整位置，讓光芒也落在無名指上。

    今天，他們在對錶之後，同時戴上他們的對戒，如果戒指的目的是為了圈住一個人，那麼他們的心，早已被彼此牢系。

    隔天，阿尚帶她去辦年貨。

    她不貪吃的，可年貨大街裡人擠人，她還是從第一攤試吃到最後一攤，或許他以為，她喜歡大街上的熱鬧氣氛，卻不知道，她真正喜歡的是被他牢牢握住手、被他緊緊擐住肩，好像她真的在他的保護範圍內。

    當然，她更喜歡的是，他動不動就問︰「喜歡嗎？喜歡就買。」然後掏出腰包，那樣的縱容、那樣的寵愛，好像她真的是他結髮一生的妻子。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大嫂願意為大哥，做牛做馬，那是因為大哥總有辦法讓大嫂倍感受寵。女人要的不多，真的，只要一份被疼愛的感覺。同一天晚上，他用調理機教她做年糕。

    她這才曉得，原來把兩種米泡上三、四個鐘頭，加入糖和水放入調理機，打上一分鐘後倒入容器裡，用電鍋蒸熟，最後就會變成年糕。原來她最喜歡的碗糕一點也不難做，一樣泡米、打成米漿，再放入肉、蛋、香菇料蒸熟就行。

    她看著他像個魔法師似的，優雅地，一樣一樣變出只有市場才看得到的美食，在愛上大掃除之後，她愛上下廚。

    年糕躺著接受洗禮時，阿尚帶她上網，從網站上找到許多她愛吃食物的食譜，他承諾，一星期教她做一道菜，那麼跟了他一輩子後，她會成為手藝高超的五星級名廚。

    一輩子在同居五個月之後，她開始想到和他過一輩子。

    笑，甜甜的，像誰不小心捅破蜂巢似的，流出了一點一點的蜂糖蜜汁……緊接著，除夕來臨，他們熱熱鬧鬧的忙起來了。

    他們一大早起來先拜拜，她忙得很高興，像小孩子似的，笑臉不曾停歇。

    「為什麼除夕要拜拜啊？」她像問題寶寶，追著阿尚問東問西。

    「這是為了感謝天地，在過去一年庇佑我們平安。」

    「真的有神在庇佑人們嗎？」

    「我想……有的。」

    不然祂們不會把生氣的小薇送到他身邊，讓他們有機會一起生活，一起快樂、一起幸福著，他和台北雖然稱不上格格不入，但總是異鄉遊子，過去五個月，因為這間精心裝潢的房子裡有她，終於讓他有了家的感覺。

    他拿起香，帶著她走到香案旁，高舉三炷香，滿心感激。

    李薇裝模作樣跟著他做了，可是不知道他念什麼，側過頭，等著他解釋。

    「我在謝謝老天，讓我生活過得很平順。」

    「平順不是基本配備嗎？你為什麼不求祂讓你中大樂透頭獎？」她不懂，拜神不是為了賦予好運嗎？他怎不祈求，光是感謝。

    「我已經得到比大樂透頭獎更好的禮物了。」他接過她手中的香，一根一根插在祭祖的食物上。

    「什麼禮物啊？」她好奇極了，最近沒聽他說收到禮物啊。

    就是她、李薇！但他轉開頭，不滿足她的好奇心。

    「是什麼嘛？上個月那筆大生意嗎？它的收益會比大樂透更多嗎？」阿尚把香插好，彎下腰，捏了捏她的臉頰說︰「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比金錢更美好。」她想了想，好吧，這點她同意。

    她靠到他肩上，撒嬌問︰「比金錢美好的項目裡面，有我嗎？」他笑著拍拍她的頭，沒回答。

    他性格和順、溫柔，但不像別的男人，會把甜言蜜語掛在嘴上，哄得女人心花怒放，他也不做浪漫事、不製造意外浪漫，那次在電話裡唱歌，是唯一一次的誤打誤撞。

    她皺皺鼻子，找到他的缺點。

    阿尚問︰「要不要一起貼春聯？」

    很好，他找到一項新遊戲，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們又沒有買春聯。」李薇悶聲說。

    「春聯要自己寫比較有誠意。」

    自己寫？現在什麼世紀了，還有人自己寫春聯？她的疑問還沒出口，就看見阿尚走到書桌邊，找出成套的毛筆和不知幾時裁好的紅紙，攤開。

    當流暢的毛筆字從他手下書寫而成，她看得目瞪口呆，讀中文系的人不是她嗎？他到底是受什麼教育長大的啊？一個會電腦又會寫書法的男人，她肯定是撿到寶了。

    「你在家裡都做什麼休閑娛樂？」她楞楞的問。

    「你和我同住一個屋簷下那麼久，還不知道嗎？」以前不說，現在他最大的娛樂就是幫她收拾殘局，看著她又尷尬、又害羞的表情，他就滿心樂。

    「是知道啊，可是你……在我沒搬進來之前，你是不是一有空就寫寫毛筆字、畫畫山水、彈彈古箏、刺刺繡？」

    接下來，他不會打算繡個肚兜和花鞋給她當情人節禮物吧？

    他笑閉，戳戳她的額頭，說︰「我姑且把你的話當成稱讚。」

    「阿尚。」她突然想到什麼，拉住他的手臂，左搖右晃笑得很三八。

    「怎樣？」

    「我看了某些穿越小說，常描寫女主角穿越到清朝、愛上雍正……」

    「然後呢？」

    「因為兩情相悅嘛，他就會握著女主角的手，教她寫書法。你要不要試試看，用這種方法教我寫毛筆字？」那種搞浪漫的場景幾乎每本都會出現，而她眼前就有一個溫文儒雅、知書達禮、溫潤如水、豐神俊朗的男人，如果被他抱在懷裡練寫字嘻嘻嘻喀……

    「用那種方法是學不好毛筆字的，你想學的話，等過完年我去給你買字帖。」一句不浪漫的話出籠，讓她的三八笑臉迅速收攏。咬牙切齒，她瞪他。他是消滅浪漫的剋星，剋星。

    「我們不是要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嗎？我們不是要當男女朋友嗎？我們不是要談戀愛嗎？你什麼浪漫事都不做，戀愛要怎麼談下去嘛？」她背過他，發脾氣。

    阿尚彎了彎眉頭，抓抓頭髮。浪漫啊……還真的難倒他了。他揉揉她的頭髮，柔聲道︰「別生氣。」

    「哼，這種浪漫太低級，我要升級版的。」她一把甩開他的手。
    升級版？

    「嗯，好吧，我說故事給你聽。」故事？是那種纏綿悱側、動人心弦，情感深刻到無與倫比的浪漫故事嗎？

    「好。」她猛地轉過身，換上一張大笑臉。他拉起她的手走到戶外，一邊燒著金紙，一邊講故事。

    「你知道年是怎麼來的嗎？傳說遠古時代有一只叫做『年』的野獸，它平時都在山洞裡休息，直到除夕那天才會醒來，跑到村子裡吃人……」他、他、他……嗚，她不要聽年的故事啦，她要聽纏綿憐憫、動人心弦，情感深刻到無與倫比的那一種啦！李薇拉下臉，可是阿尚在燒金紙，燒得很認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

    關於年的傳說故事已然久遠，久遠到像聖誕老人那樣，長大的孩子們早就不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又怎麼會相信年獸曾經侵犯人間？可他講得極度認真，講完一個又一個，那樣的態度，讓她忘記要在這個男人身上擠出浪漫線條，於是在燒金紙的同時，她上完一堂有趣的傳統文化課。

    他們放鞭炮、收拾香案，他們貼春聯、準備圍爐好菜，阿尚領著她，過了個截然不同的年。

    除夕夜裡，氣溫降得很低，他們窩在沙發裡，同蓋著那條大毛毯。

    阿尚說︰「現在開始守歲。」她嘲笑他，「在你們家拿壓歲錢其辛苦，還得熬夜。」

    「傳說守歲可以為父母增壽，雖然不在父母親身邊，但你難道不想替你爸媽做一點事？」李薇聽了，鼻子酸酸的。以前覺得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句，是強加附會的屁話，現在她懂了，在團聚的日子裡沒和家人一起度過，真的很心酸。

    「下次試試。」阿尚像看透她的心思似的。「試什麼？」

    「試試換個口氣和你母親說話。」

    「她那麼強勢，一旦你的口氣軟過她，就別想存活。」她哼一聲，別開臉。

    「可是硬踫硬了這麼久，你贏過了她什麼嗎？」他問堵了她的嘴巴。「此路不通，你該做的不是開挖掘機把牆推了，而是應該打開衛星導航，找找有沒有別條路可以走。」

    「所以……你是我的衛星導航？」她揚起眉，朝他笑。

    「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的話。」有、當然有。

    她在毛毯底下的手握住他的，手指輕輕描繪新錶的形狀，不施脂粉的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她問自己，喜歡他，只是因為任性加衝動嗎？

    她想很久，沒有想到答案，但她知道，阿尚的確是最佳的衛星導航。

    這個守歲的夜晚，她從沙發窩到他的床，他是高道德的君子，不允許這種踩線事發生，但她是恣意妄為的千金，於是她橫了眉怒問︰「今天這麼冷，你想把我冷死嗎？」然後，帶著兩分挑釁跳上他的床，挑釁地逼他躺到自己身邊，再很挑畔地拉過他的手擐住自己的腰。

    她窩進他胸口，把他身上的熱氣全部吸了過來，最後心滿意足地對他的胸口說話，說很多情人之間應該練習的白痴話。

    他很糟糕，不肯陪她練習，但是幸好，他願意傾聽。

    入睡前，她喃喃地說出最後一句，她問︰「我要追多久，才可以追到你？」他笑了，胸口微微地震動，低下頭看著懷裡那顆頭顱，在上面輕輕落下一吻，說︰「傻子。」年假結束後，阿尚開始很忙碌，他替家裡接洽到不少筆生意，而他設計的程序也在市面上獲得好評，那麼，工作忙碌的男人怎能時常待在家裡？問題是小薇害怕一個人在家。

    過去，他常一通電話，拜託王嬸或王叔到家裡陪小薇，真找不到人時，就讓小薇在附近餐廳或百貨公司等他，可是現在，接踵而來的出差、接洽公事，他總不能讓王叔王嬸放下工作來照顧她，也不可能老讓她跟在自己屁股後面……阿尚問過小薇，想不想回出版社上班，她想半天，搖頭。她百分百相信，自家老媽會去找老板的麻煩，很可能老板會受不了壓力辭掉她，但她不想窩在家裡當米蟲，更何況，她喜歡這份工作。

    凝睇阿尚緊皺的眉頭，她明白，自己是他的苦惱源，悄悄走回房間，關起門、重重嘆氣，她來來回回走著。

    「李薇，你得學著長大，阿尚已經照顧得你無微不至，難不成你還要他為你不賺錢、不工作，成天待在家裡當宅男。」愁眉苦臉。他當宅男，她還當不了宅男女神呢！她無奈地看一眼自己的胸部，想學廣告裡的宅男女神喊不要走……可光想象，就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對上鏡子，她指著鏡中自己。「李薇，你都學會洗碗不砸碗了，怎學不會一個人待在家？可以的，加油、加油、加油，你一定辦得到」她偷看了看衣櫃後頭，再深吸氣。

    「才沒什麼妖魔鬼怪，全都是心理因素作祟，你比誰都清楚的呀，怎麼能讓童年的陰霾影響你一輩子，現在多少小學童的爸媽都要上班，他們還不是得一個人乖乖在家中待著。小孩子做得來的事，我就不信你辦不到，你行的」她低著頭、加快腳步，繼續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快走，嘴裡更叨念著，沒有鬼、沒有妖，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心，家是最安全的堡壘，尤其是有阿尚的家，對、沒錯，就是這樣的。

    猛地，她抬起泛著堅決光芒的雙眼，帶著荊軻刺秦玉的勇者精神，走出房門、走到阿尚面前。

    阿尚還待在電話前，翻著電話簿，想著除了王嬸和王叔，還可以找誰到家裡陪她，或者能送她到哪個朋友家閑聊天。

    還沒找到人選，就見到李薇快步走到自己面前，蹲在他的腳邊，仰著頭，用黑靈靈的大眼睛朝他望去。

    她不介意變成小狗，被他裝進籠子裡，讓他提著隨他西跑東奔。

    看著她巴巴的眼神，他笑著揉揉她的頭髮說︰「不要擔心，我一定會找到解決的辦法。」

    「你只要揮動魔法棒，把我變成一條圍巾圈在脖子上就好啦。」坐在地板上，她的臉枕在他膝間，任他輕撫自己的頭髮。

    「如果我有魔法棒，會直接把你變成皮帶，春夏秋冬都可以帶在身上，比起圍巾不是更方便。」

    「哇，皮帶……人家還是在室的耶，好色情哦。」她很三八地扭扭身體，可惜未經練習，扭不出萬種風情，只扭得讓人很想從她頭上巴下去，幸而阿尚的忍耐力很高，不然，她的頭上已經出現新腫包。「要變成皮帶，不如把我變成一個小皮鞭。」

    「小皮鞭？」他又不是馴獸師，怎會隨身帶皮鞭？

    李薇沖著他一笑，引吭高歌，「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他身旁，我顧他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有沒有更淫蕩？」被逗笑了，阿尚拉起她坐在身旁，擐起她的身子。他心底明白，小薇是想讓自己放心。

    他分明苦惱，卻表現得一臉篤定，好像他真會找到好辦法，看他那副模樣，讓她捨不得折磨他。

    這世上有一種男人，越是折磨他，你越會感到快樂，但阿尚是那種被為難，她會跟著心疼的男生，所以……用力吸氣，她用力抓起他的手說︰「去做該做的事吧，我很忙呢，一忙起來就會忘記你不在家。」

    「不行，等你想起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會心慌、會發脾氣。」他不在意她脾氣糟，但他心疼她心慌，心疼她無措時眼底的無助茫然。

    「忘記了嗎？我已經學會做卡布奇諾，脾氣不好，就喝個幾杯嘍，」人是會改變的動物，不過在他身邊窩幾個月，她已經戒掉c片，愛上甜得膩人的卡布奇諾。

    「可是……」他放心不下，想起她赤裸著雙腳在垃圾桶裡找他，想她跪在泥地裡翻著花園喊阿尚，他怎麼放得下心。「所以你手機的電要充飽飽，我快要發脾氣的時候就打給你，你接起來、安撫我兩句，我就好高興。」是的，比起卡布，他的聲音是更好的情緒安撫器。

    他沒應聲，還在思考著，有什麼其他的替代方案。

    「如果我忍不住在電話這頭發飆，你就試著講些甜言蜜語，然後盡快把事情辦好、盡快回家，行不行？」阿尚依然不說話。

    看著他眉頭的抑鬱，李薇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大包袱，哪個男人能夠忍受這般捆綁？可阿尚不但忍受下來，還沒發覺自己的動彈不得很討厭。

    呼，他處處為她著想，她怎能不為他多擔幾分？


    回抱住他的腰，她在他胸口說話，「阿尚，我不想再當千金小姐了，我想學著長大、想與你並駕齊驅，更想向你證明，喜歡你，不是因為孩子氣衝動或任性，而是成人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我的嫂嫂離開哥哥了，我不明白，分明是真心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我分別問過他們，嫂嫂怪罪自己耐性不足，哥哥說，他習慣老婆的全然付出，卻沒想過她也會有疲憊到不想再付出的時候。

    「阿尚，我不想你為我那麼累，我希望自己也能為你做些什麼，可事實證明，我能夠做的事太少，幫不了你太多忙，現在，請給我機會，讓我跨出第一步，證明自己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裡、等你回來，好不好？」他回望她，因她的話深深感動。她想證明，喜歡他，不是因為孩子氣的衝動或任性，而是成人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等待這一天、等她這句喜歡，他等過多少漫長歲月了……見阿尚不語，她繼續說服，

    「你安心去工作，我也會努力工作，你說過，組織一個家庭，除經濟外，更重要的是體貼、包容和接納，你全數接納了我的缺點，我也想全數體貼你的困難，我們必須互相配合，才能組成人人羨慕的家庭，對不？」

    小薇這一番話說服了他！涪尚捧起她的臉，確定再確定，「你確定，真的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裡？」

    「我可以的。」她點頭點得很篤定，雖然心很虛。

    幾經猶豫，他終於沉重地點了頭，好像怕獨自待在家裡的人是他不是小薇。

    一個小時後，他叮嚀無數遍，重復說著同樣的話。「手機放在你的電腦前面，有事情隨時通知我。」

    「好。」望著阿尚緊張的神情，她忍不住感到驕傲，原來她有本事讓男人為自己緊張。老埋怨他不懂浪漫，可這樣真心的寵愛，豈不比浪漫更教人窩心……

    「我已經跟隔壁的林阿姨講好，如果你受不了，就到她家裡串門子。」他焦心，約會定下了，雖然一再提醒自己早點回來，但這種會議，誰曉得一開下去會怎麼拖，如果她受不了呢？如果她哭呢？如果她又嚇得到處找人呢？

    胸口，一堵氣憋著。

    後悔了，後悔事業衝得太快，不僅搞得老家雞飛狗跳，也讓自己忙碌指數飆升，可是為了成為配得上小薇的男人，他必須努力讓自己成為成功企業家的第二代。

    「好。」李薇乖巧合作地點頭。

    「冰箱裡有炒飯，肚子餓就放進微波爐，設定加熱三分鐘就可以吃了。」他拉著她的手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把準備好的炒飯指給她看。「知道了。」他又帶她走到洗碗槽旁，指了指新泡好的茶。「我已經泡好熱花茶，裝在保溫壺裡，倒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燙傷手。」

    「記住了。」走出廚房進入客廳，他拿起公文包、再放下公文包，想半天，還是不放心。

    「如果真的不行，不要憋，打電話告訴我，我馬上回來。」細細叮嚀。

    「好，我不憋。」

    她越聽越想笑，原來這傢伙也有老媽子的一面，如果真的和他一起到老，不曉得會不會看見老公公牽著老婆婆，一面走一面叨念，「就跟你說，瓦斯要隨手關，魚飼料不要喂太多，出門一定要鎖門……」走到玄關，他轉過頭，又想開口。

    李薇搶了先。「阿尚，你會那麼擔心我，是不是因為你已經愛上我了？」她丟給他一個挑釁眼神，可他沒接招，只還給她一個溫柔得拍得出水的微笑。

    「總之，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知道了，我會。」她鄭重點頭，鄭重把公文包交到他手上，鄭重開門，鄭重對他說︰「阿尚，信不信，等你回家，會發現我長大了一點點。」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拉出兩公分距離。

    於是他又笑了，一樣溫柔得掐得出水。

    然而，關上門那刻起，她就慌了，背貼在門板上，重重喘氣。

    她可以出門的，可以提了包、拿了錢、鎖上門，離開阿尚不在的家，但她不想這麼做，因為她想要「長大一點點」。

    於是她飛快泡了卡布，抱起保溫壺，奔回房間打開電腦，努力讓自己進入作者的世界。

    她欺騙自己，阿尚在陽台弄花草，想像他種花的背影，然後告訴自己要專心、要努力投入工作，擺脫童年陰影……漸漸地，成效出來了，在作者的筆觸下，她忘記屋裡只有自己，忘記她害怕孤獨，她工作得飛快，因為專心。

    手機響了，她接起，看一眼桌上鬧鐘，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兩個鐘頭。

    「已經中午了，有沒有吃飯？」是阿尚，聽得出他真心想問的是，你還好嗎？

    她笑著伸伸懶腰，「工作太認真，忘記了，我沒有生氣、沒有恐慌哦。」

    「這樣啊，這樣很好。」說不出口的失落感浮上，因為她對他的需要，相對變少。

    「你會開完了嗎？」真喜歡聽他的聲音啊，她把腳縮到椅子上，抱著膝蓋，閉上眼睛，假裝講話的那個男性就站在身邊。

    「還沒有，現在是休息空檔。」

    喝一口咖啡。小薇沒慌，他卻亂了，會議中，他不時想起她在垃圾桶裡找人的模樣……哎，他必須靠卡布來鎮壓緊張情緒。

    「你有機會拿下這份合約嗎？」她沒話找話說，企圖套出他的聲音。

    「沒機會的話，我來這裡做什麼？」

    「你拿下合約的話，要不要請我吃飯？」他溫溫地笑了。「我以為自己天天都在請你吃飯。」

    「你一定要提醒我，我現在靠你養嗎？」甜甜地挑釁。

    「是啊，因為我很喜歡養你。」

    「說，和養池塘的魚相比，你比較喜歡養誰。」

    「養你。」不假思索地回應。

    「為什麼？」

    「因為養你，你會跟我說謝謝，魚不會。」他打趣道。

    「哈！原來我贏在有語言能力。對了，我們老板在抱怨，說現在都請不到你幫忙維修電腦，說你變大牌了。」

    他想說︰傻瓜，你不在，我去那裡做什麼？但他沒說，只淡淡問一聲，「你怎麼回答？」

    「我說你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幫忙維修電腦。」

    「你回答得很好。」雖然那不是真正原因。

    接下來，他陪她聊了半個鐘頭。重點不在於時間長短，而是她突然發現，即使阿尚不在身邊，但她在他心裡，佔住一個男人的心，比佔住他身邊的位置，更讓人感到甜蜜。

    這天，他打了七通電話回家，幾乎一有空檔他就打回來，只講兩句話也好。

    深夜十一點，他終於到家，一手提著外賣菜肴，一手高舉著合約書，告訴她，「我們來慶祝吧。」於是他們到頂樓，吃著滿桌好菜、放煙火，他們嘻嘻笑笑鬧到月亮歪一邊，直到她好幾度點頭，最後睡倒在他懷抱裡。

    阿尚越來越忙，可李薇沒有被忽略的感覺。

    她每天都成熟一點點，依這種速度長大，她相信，她很快就能追出他一句「我愛你」。

    阿尚對她的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哥大嫂、出版社同事、王叔王嬸……王叔王嬸知道，爸爸媽媽就會知道。這個戀愛，她談得很高調。她不光是要別人羨慕她，還要向媽媽證明，不是只有金錢才能保障幸福，她知道，這種證明有點任性，也帶著幾分嗆聲意味，但就算知道，她還是要這麼做。

    阿尚很忙，聽說他南部鄉下老家更忙，為了他爭取到的訂單，全家人卯足了勁增產，可是有機蔬萊不能透過農藥減短生長期，因此他們需要更多的土地，和更先進的栽培技術。

    為了談土地買賣，阿尚回南部好幾次，他大哥學的是農業，對於契約買賣、行銷經營這種事，不太行，因此需要他回鄉處理。

    她想跟著回去，阿尚阻止了，理由是他和家人都太忙，忙到沒時間招呼她，他不想把她一個人孤單地丟在老家，與其讓她在陌生的老家裡寂寞，他寧可把她留在她熟悉的地方。

    不管如何，他對她的悉心照料，讓她幸福百分百。


    今天一大早，阿尚又南下，運氣好的話，簽定契約就可以回來，他說高鐵很快，他說手機的電滿格，他說不管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打電話找他。

    這些話，每次出門，他都會交代一遍，她聽過那麼多回，還是愛聽得不得了，因為她在意的不是這些話，而是他為自己懸心。

    她沒在他工作時間打電話吵他，每次都是他打電話回來，前幾次晚上他趕不回來時，還主動聯絡她大哥，請他來陪伴她？

    雖然他沒說過愛她，但如果這樣的掛心還不算愛情，她真不曉得什麼才算愛情了。

    中午，她熱了他昨天就煮好的湯，一面吃、一面想他。

    下午，她睡了個午覺，醒來，對著懷抱中的他的外套，說︰「我睡得很舒服，謝謝你啦。」然後她打開電腦，準備繼續上午的校稿工作，沒想到電腦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當機，她拿著隨身碟，傻傻地看著罷工的電腦，這種時候，是打電話他的正確時機吧？

    她飛快拿起手機，想到——可是如果他正在和人家談合約呢？她的工作又不會比他的重要，憑什麼他要放下自己的事來幫她？就算她是大小姐，也沒有人必須事事就她啊。何況，她現在哪是大小姐，她是小食客，吃他、住他、賴他……做人，可不能太自我中心吶。

    啊，想起說好今天要寄回去的稿子，她歪歪嘴巴，把臉壓成長條形苦瓜。

    啊，用阿尚的電腦！

    她抓起手機和隨身碟衝到樓下，按下阿尚電腦的電源，當她順利打開電腦螢幕，打開早上改了三分之二的稿子，她樂得一拍手，哈哈，開、始、工、作！

    這一做，四個小時過去，當中阿尚打了兩通電話回來，她接了，笑著報告自己的工作進度，卻忘記提及她擅自使用人家的電腦。

    六點，她準時把稿子寄回出版社，同時承諾老板，明天中午之前會把宣傳方案寄過去，老板相當滿意她的工作進度，閑聊幾句後掛掉電話（鄭重申明，她沒有窺人隱私的癖好，她不是刻意要打開他的電腦檔案，是不小心、是順手、是……好吧，她的確有一點點小故意，誰讓他給那個檔案取名叫慕戀，而且大大方方們擺在桌面上，她還以為那是個和愛情有關係的遊戲程序，哪裡知道檔案打開，是一張照片，一張有著很久以前李薇的照片。

    那個時候，她剛進大學吧，照片裡的自己抱著書，站在圖書館前面，不曉得在等什麼人。

    阿尚怎麼會有這張照片？好奇心加倍，她徹底遺忘這個社會上有種權利叫做隱私權，繼續往下看。

    愛上她，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她像顆星星，不斷在我內心的宇宙中轉圈圈。

    二00四年的夏天，我遇見那個女生，她很美，美得讓我移不開眼，我不斷在心底自問︰要怎樣，我才可以邂逅這位美麗的女孩？

    同學告訴我別傻了，她的父親是某某企業的大老板，她身邊的男人身價以十億力單位計算，然而，明知道高攀不上，我還是忍不住在遠遠的地方，窺探。

    看見這篇短文，李薇發傻了。阿尚在二OO四年的夏天認識她？她不知道啊，半點都不知道。

    她選擇繼續往下看，檔案裡面有近千張照片，都是在她沒察覺時偷拍的，鏡頭下的自己，美得驚人、清麗得讓人怦然心動，她從不曉得自己有這樣的一面。

    這是個很大的檔案，除了照片還有他的心情抒發，嚴格來講，這是一本陳年的厚日記。

    曰記裡，他說她是他的秘密情人，說研究所時期，有許多女孩對他表示好感，但他眼底只有李薇，雖然明知道家世配她不起，但心底有那麼一簇火焰，護著他，不放棄。

    故事起源於二00四年，結束於二00六年，那年他離開校園去當兵，緊接著到美國念回國後，她已經大學畢業。

    他曾經到她爸爸的公司應徵工作，卻發現她沒在裡面上班，於是在工作三個月後，離職。

    他專職替家裡的有機農業開發新市場，但長夜漫漫，想念秘密情人的時間讓人心慌，於是他開始投入程序設計。

    剛開始只是無心插柳，沒想到卻意外讓他養出一大片柳樹園，他變成一個知名度很高的設計師，許多公司都想找他合作。事業得意，但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他再找不到那樣的感覺。

    好朋友笑他太傻，還說那種一見鐘情的事只會發生在小說裡，可是再多的嘲笑都沒辦法讓他讓忘記李薇，於是他不斷努力，心裡想著，也許哪天他的身價也能以十億做為計算單位時，就有足夠資格在那群追求她的男人中插隊。

    直到他在出版社遇見李薇想不到一個千金大小姐竟願意紆尊降貴，到小小的出版社工作，於是他自願當出版社的免費義工。

    他偷偷期望出版社每天都有電腦當掉，那麼他就可以每天見她一面，即使是遠遠的看上一眼、打個招呼，他也滿足，他甚至想，要不要製造一點病毒，在看不到李薇的日子裡，讓它發揮效用。

    直到那天，她問︰「你願不願意娶我？」

    他笑著回答道︰「好，我娶。」

    他的表情沉著，可是天知道，他的舉心汗濕如雨。

    接下來，檔案裡記錄了他們同居後的每一天、每一份心情，李薇看得相當認真，並且越看越開心。誰說她追不到他，他啊，早在她不認識這個男人時候，就已經深深地愛上自己了呀。

    她看過一遍，忍不住再看一遍，仿佛多看幾遍，就能通透他的心情。這個笨男人呵，竟然用這種方式愛她，卻從不說破，他用盡心思守護她，卻還要忍受她批評他不浪漫……天吶，李薇……你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人！

    過度驕傲不好，但被優質阿尚偷偷愛那麼多年，她要怎麼樣才能夠不驕？

    她笑得眉彎眼眯，笑得恣情得意，因為他昨天剛剛寫下的那個問句，他說，每天每夜，心底最想問出的那句話是一小薇，如果你確定自己是真的愛我，而不是為了對母親耍任性的話……那麼，嫁給我，好不好？

    她看得好認真，讀過一遍又一遍，沒發現天己轉黑，沒發現肚子已餓扁，更沒發現，阿尚已經抵達家門。

    他震驚地看著被打開的檔案，一張臉紅得爆血。「小薇……」他輕喚一聲。

    她猛然轉頭看見阿尚。

    果然是大小姐，李薇絲亳沒有做錯事的自覺，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想也不想撲進他懷裡，本來是想學無尾熊直接跳到他身上，然後霸王硬上弓的，無奈她的體力不行、彈跳力有點差，撲進他懷裡，已經是盡了全力的動作。「小薇，你……」

    「我願意、我願意，不管你的身價是不是以十億做為計算單位，不管我是不是在要任性，我就是要嫁給你，謝謝、謝謝你喜歡我那麼多年，謝謝你沒有讓我追得太辛苦，謝謝你是一個這麼好、這麼好的男生，謝謝你……阿尚，請你娶我吧！」她的口氣咄咄逼人，她目露精光，如果沒聽清楚她說什麼，會以為她是在說：我恨你，而不是我愛你。

    但阿尚聽得很清楚，於是，他的手心再度飆汗，他仿佛被定了身，發不出半點聲音。

    李薇苦等三十秒，等不到他的反應，大小姐脾氣立刻發作。「你這是什麼態度？不願意娶、不肯娶、不屑娶嗎？我警告你，你沒有不娶的權利，我已經和你同居那麼多個月，我已經和你同床共枕那麼長一段時間，你不娶我，我的名節怎麼辦？」汗……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還有名節這種東西嗎？他還以為名節和貞節牌坊只在古裝劇裡才看得到，可她不給他時間消化訊息。

    她逼著他，間︰「說，你到底要不要娶我？你要不要對我負責？要不要……」阿尚不記得她到底問了幾個到底要不要，只記得她的唇紅紅的、嫩嫩的，張張闔闔間很誘人，一個衝動，他低下頭，吻了她，把她的理直氣壯、咄咄逼人一並吻進唇齒間。

現在登入

    【第五章】

    哈哈哈！殷佑尚和李薇要結婚了！

    你要結婚嗎？你要拍照嗎？當當當當……結婚進行曲在春季響亮……好了，快樂的部分到此截止，接下來……知道結婚有多麻煩嗎？

    拍婚紗、訂婚宴、發喜帖是小事，目前麻煩的是要見見兩家爸媽，拜訪阿尚爸媽不困難，聽說他們是開明的家長，但要見自己的爸媽，讓人翻來覆去煩得無心情結婚。

    爸再縱容她，也會擺起一張臭臉，而媽更不必講了，她要是讓阿尚有台階下，自己的頭就剩下來給人當球踢。

    呼……嘆氣，呼……再嘆，整整三個晚上，李薇在床鋪裡張大眼睛，輾轉及側。

    於是她放棄了，抓起阿尚的衣領，又露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壯烈表情說︰「阿尚，我們跳過結婚這個步驟，直接宣布我們是夫妻好了。」他寵小薇，眾所周知，但結婚大事，他不願意讓它成為小薇與父母之間的深刻裂痕。

    於是他說︰「恐怕很困難，爸媽很期待我把未來的兒媳婦帶回家，期待一個盛大婚禮，向親友介紹你。」事實上，對於他的婚事，爸媽沒有多說什麼，只講了，婚禮、婚宴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確定心意，自己願意和那個女孩共度一輩子嗎？就算辛苦、就算困難，也願意忍受？

    這個問題，他不假思索，在電話這頭回答，「媽，我已經等了她好多年，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帶給她幸福。」媽媽沉默五秒，之後微微一笑，說︰「那麼我和爸爸會衷心祝福你。」

    「所以一定要結婚嘍？」李薇皺起眉頭哀愁地望住他。

    「原則上是，我爸媽很傳統的，不只是要看著我們結婚，還要帶我們一起拜祖先。」

    「所以想結婚，就非得回家取得我爸媽的同意？」

    「是啊。」他寧願多點耐心，讓她的父母願意承認自己，也不願意她為了他，失去摯愛雙親。

    「可是我爸媽很難搞，說不定一個火大，會在報紙上刊登脫離母女關係的消息，這樣的話……」

    她頓了頓，又說︰「這樣的話，你爸媽會沒面子，兒子竟然娶了一個人家不要的女兒。」他被她的話惹得發笑，問︰「所以得想想看，有什麼辦法能讓你爸媽接受我？不如……我把我的股票基金、存款簿和土地所有權狀通通交給你爸媽保管，你覺得呢？」她皺皺鼻子，滿臉古怪。「你們都說我大小姐，比起我媽媽只是小巫見大巫，我媽媽才是千金大小姐的始祖。」

    「怎麼說？」

    「現在已經不是你的條件問題，而是我和我媽之間的戰爭問題。她是那種會為了反對而反對的女人，她反對我和你同居，就會一並把你反對到底。

    「就像我哥哥嫂嫂，我哥哥明明是我嫂嫂養的，明明是我嫂嫂為他們的婚姻全力犧牲，我媽豈會不知？她比誰都清楚，可還是一味反對，所以就算阿尚是一百分男人，身家財產比她挑選的男人更優，她也不會贊成這個婚姻。」

    「這樣啊那怎麼辦？」

    「不如，我們造成既定事實吧，我們去度蜜月，然後想辦法懷孕，等『證據』生下來，我媽再不爽，我爸也會妥協的，再加上孫子的爸又是這種出類拔萃的人物，我媽要是還有話說，唉，那就太沒人性了！如果還是不滿意，我就抱著孩子回娘家住，然後天天逼著兒子哭鬧，嗚……爸爸、爸爸，寶寶要爸爸啦」

    「要這麼韓劇啊？」

    「對，就是要這麼韓劇。」既然正常管道不通，只好另外找路走，她不怕，因為她擁有最新型、最了不起的衛星導航。

    這天，為了怕阿尚反悔，在一過阿尚和自己合演韓劇之外，她還逼他簽好結婚證書。很霸道嗎？沒辦法，誰讓阿尚愛上千金大小姐，還愛了整整七年。

    因為李薇的韓劇構想，也因為阿尚剛好要到宮城縣拜訪一個對經營有機農場很有經驗的前輩，希望聘他到內地，幫二哥二嫂的忙，於是他們來到日本。

    阿尚和前輩談得很起勁，兩人很快就約定好出發日期。

    原本他們應該回到東京繼續蜜月行程的，但前輩的熱烈邀請很難拒絕，於是他們在前輩家裡住下來了。

    事後李薇想過一千次，如果那個時候她的大小姐脾氣發作，硬要回東京、硬要走迪斯尼的行程，後來的發展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在人生中最該發脾氣的那天，她選擇當可愛小女人，因此她讓自己驚心動魄了一回。她不怕地震、不怕海嘯，她害怕的是一個人在家，這是所有人都曉得的事。

    阿尚知道的，可他還是出門去了，因為地震發生時，前輩離開家，他們在家裡等了超過半個多鐘頭，還等不到前輩回來，於是阿尚自告奮勇外出去找前輩，留下她和前輩的妻兒。

    二O—一年三月十一日，下午二點四十六分，日本發生了規模九點O的超級強震，伴隨之後卷起的十公尺海嘯，最後總計造成近兩萬人失蹤罹難。

    那時的李薇沒有計算時間，只是楞楞地站在二樓窗前等著，等待熟悉的身影從街道那端跑回來。

    第一次，她明白望穿秋水是怎樣的心情與冀盼，胸口很痛，一顆心在裡頭不安分，一次兩次仿佛將躍出胸腔似的，疼得她皺眉。

    她告訴自己沒事的，她安撫自己，等阿尚回來，那個痛便會消失無蹤，只要阿尚回來。

    可是她沒等到阿尚的身影，卻等來波濤洶涌的海浪。

    眼看海浪一步步噬著土地、房子、汽車吞掉了人類辛苦建立的文明，它怒吼著，仿佛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敵。

    恐懼像荊棘，一寸寸往上攀長，它密密麻麻地包裹了她全身，讓她連呼叫哀號都不能，冷她從沒這樣冷過，仿佛墜入地獄……可，怎不是地獄？眼前便是地獄呵，海水轟隆轟隆地發出巨吼，許多房子在她眼前開塌，像散架的積木般，輕易就碎裂成千、成萬。

    她慌了，因為太多的房子垮了，更因為眼中落下定點的那條街變了樣貌。怎麼辦？阿尚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找不到路？

    前輩的房子因大水漫過而晃晃，不知幾時，它也將放棄矗立於這塊土地上，海潮帶來的木頭、汽車一次次擦擊著房子，前輩的妻兒縮在牆角痛哭流涕，人間煉獄，她硬生生走了一回。

    但她死命咬緊牙關，不哭，她要保留力氣，等阿尚回來。

    阿尚那樣聰明，他應付危急狀況的能力很強，在這種時候，他一定會逃進最近的一棟高樓裡，然後和她一樣，俯視著這片汪洋，在心底反省人類對大自然做過的壞事。

    他一定會反省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反省，他怎會比多數人都了解生機的重要性？他講過千百次了，「地球只有一個」並不是美麗的文章或口號，而是人們應該正視的事實真相。

    他向她解釋過若全球均溫升高兩度C的危險，他要她想像幾年後，台灣淹沒在海水底下的情景，他教會她，與其在名牌上頭費心，不如把心思拿來想想，如何多為地球做些事情。

    瞧，他是這樣愛護地球的人，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有上帝，那麼祂們會在千鈞一發之際，保住阿尚的命，因為這個地球需要他的努力，需要他推廣正確概念，助地球逃過文明劫難。

    阿尚不會出事的，她比誰都楚，因為好人有好報，這是定律，是天道循環、永不變更的定律。

    所以她不哭，她就是知道阿尚不會出事。

    她不哭的，雖然淚水刷過她的臉龐，一滴滴垂到頰邊︰她不哭的，雖然嗚咽聲自喉間逸出。

    她不哭！因為她不是傻瓜，她比誰都確定，阿尚會平平安安站在她眼前，她不能害怕、不能讓他看見自己的恐懼，她再不要他……為自己心疼不已。

    她不哭，絕對、絕對不哭。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不知道房屋劇烈搖晃過幾遍，她也聽不見前輩的家人哭得聲嘶力竭，她只在心底默默祈求上天，如果祂們非要讓阿尚離開這個世間，那麼，請在下一個波濤來襲時，一起把她卷入黑暗中。

    她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全身僵硬得像海中飆來的浮木，世界在她眼前一寸寸被摧毀，她卻視而不見，她仍然凝視著已經不成街的街道，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現。

    天黑天亮、天亮天黑，她不知道經過幾個日夜，只記得要背好包包，把她和阿尚的錢和護照帶好，她堅持等待，等阿尚帶自己回家。

    餓嗎？沒感覺；累嗎？不滑楚。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堅持上，堅持著等阿尚出現。
    救援的人來了，他們要來帶走他們，可她不想走，因為她人生地不熟，離開這裡，她要到哪裡找同一個等待的街角？

    前輩的妻子過來拉她，她想也不想甩開，冷冷說︰「我不走，我等阿尚回來一起走。」等他們回台灣，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買驗孕棒，看看他們有沒有造成無法改變的事實，她要積極拼命，在最短的時間裡設法讓爸媽接納阿尚這個好女婿。

    這次，她要聽阿尚的話改變自己說話的態度，學習用溫柔得能拍出水的眼神望向媽媽，用堅定卻溫和的口氣向媽媽說明，阿尚是怎樣的、難得的績優股，請媽媽相信她一次。

    如果沒有造成既定事實呢？

    沒關係，她來發一次大脾氣，逼阿尚得休假一星期，然後關起門來，從早做到晚，非要做出一條小生命來證明他們的愛情真實存在，證明他們已經下定決心，一輩子走在一塊兒，證明再沒有任何意外可以讓兩人分開……救難人員帶走了前輩的兒女，前輩的妻子又一次來拉她，哇啦哇啦對她說了一大串日語，她聽不懂，頭，再次申明，「我等阿尚回來一起走。」也許房子會在下一秒解體，也許這裡真的很危險，可是如果她走了、阿尚回來……不，她才不要就此與他錯過。

    他們已經錯過好多年了呢，那個念大一的自己，早在阿尚心底深烙，如果不是阿尚那個夭壽同學亂說話，說什麼她身邊的男人身價以十億為單位計算，也許他們的愛情已經走過風風雨雨，走向幸福園地。

    錯過一回便是多年，她哪有資本再錯第兩回、第三回，七年很寶貴，對她、對阿尚都是，所以她選擇等待。

    她的固執讓所有人無奈，前輩的妻子再也看不下去，衝了過來，狠狠甩她一巴掌，力氣相當大，轟得她耳朵嗚嗚作響，然後死命握住她的肩膀，前後晃，好像要把她的腦漿搖出來似的。

    她對她大吼，用怪怪的中文喊道︰「死了，阿尚死了，阿尚不回來了！」李薇的耳朵還在嗚嗚作響，可把前輩妻子的話聽得好清楚，乾涸的淚水再度狂飆，她瞪大了眼睛，臉上無半分表情，只是淚水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滑下，濕了衣襟。

    救難人員看著她的眼淚，心更酸澀，他們的家人何嘗沒有在這次的地震中去世，只是，活著的人沒有別的路，只能選擇繼續往前走。

    他們上前拽住她的雙臂，她沒反抗，卻不斷用文法紊亂的日語對他們說︰「阿尚沒死，阿尚不會死，他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她不停說著，用中文、用日文、用英文、用台語……用所有她想得到的語言，她必須讓他們明白，阿尚沒死，雖然這個「必須」既無意義也無聊。但是，她……必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的，她無法分辨踩在泥濘中是什麼感覺，只記得要不斷重復說著阿尚沒死、不斷地說自己她和阿尚還有很多、很多個明天……她一面哭、一面被推拉著往前，可是阿尚沒來，她看不見前面啊……

    突然，他們聽見不遠處的救難隊高聲呼喊，她轉過頭，試著理解他們在講些什麼，她的日文很差，但她看懂了他們的動作，那裡有一個人等待救援。

    有人？還活著嗎？死了嗎？

    像是有什麼東西射進她腦袋裡似的，她甩掉拉著自己手臂的男人，蹣跚地朝著不遠處的救難隊跑去。一定是阿尚，那是阿尚，阿尚聽見了，聽見她在喊他……她不懂，為什麼自己的步伐那樣蹣跚，不懂為什麼才幾步路，她就走得氣喘吁吁，是她的肺甚至心髒破了大洞嗎？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阿尚回來，那個洞就會慢慢地、慢慢地……被填補起來的……十步、七步、五步、三步終於跑近，她使盡所有力氣推開那些救難人員，擠到最前面，可是，她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建築木料、堆得將近十人高的木料。

    她仰頭，對著天空高聲大呼，「阿尚、阿尚，你在哪裡？你出來啊，我好怕……我真的很害怕！我錯了，我們應該回東京的，我錯了，我應該發大小姐脾氣的，你快出來啊，我真的快要嚇死了……」

    她大叫、目光四下梭巡，終於……終於，她看見了，在那堆木料縫隙中，有一只蒼白的手，腕間，戴著她在尾牙抽中的對錶……猛然驚醒，汗水濕透睡衣，李薇轉頭看看窗戶、看看衣櫥、看看光可鑒人的地板，鬆口氣，又躺回棉被堆裡。

    回來了，她回來了，回到家、回到了她和阿尚那溫暖的、舒服的、充滿安心感的家……呀！她拍拍胸口，告訴自己，不怕，她已經回家了。

    抱緊棉被，轉過身背對著，她輕聲說︰「阿尚，你把我嚇壞了，那天，天崩地裂的，我的世界差點毀滅我以為我會死的，幸好啊……幸好你沒事……」她沒轉身，手朝後撫向阿尚睡的位置，可是……沒有人？她坐起身，一把翻開棉被。阿尚呢？

    心緊抽，她裸著雙足衝下床去，跑回自己的房間，沒有人，再沖進浴室，也沒人，她奔上三樓又奔下樓，不管是廚房客廳都沒有阿尚的身影，嚇大了。

    她緊抿雙唇，頂著亂蓬蓬的頭髮跑進庭院。

    「阿尚，你在哪裡？」李薇大聲呼喚，一面在前庭後院找人，一面埋怨，聲音裡帶著哽咽，她跳腳大喊，「你又來了、又來了，你又嚇我，我說過不要一個人，你不可以丟下我，你要隨時隨地待在我身邊，這次，你真的讓我火大了！好，我宣佈，從現在起，我拒絕長大，從現在開始，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你都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她喊著，又去翻垃圾桶，想從裡面翻出一個阿尚。「小薇，你在做什麼？」阿尚的聲音出現，她倏地轉身，看見他溫柔的笑臉，想也不想，衝上前，撲進他懷裡。

    他笑著順順她的頭髮，「一大早就那麼熱情？」

    她酸著鼻子說︰「你又去跑步了嗎？怎麼不叫醒我？怎麼可以說都不說一聲就跑掉，你不知道我在日本被嚇得多嚴重嗎？」他愛憐地親親她的額頭。「所以你又在垃圾桶裡找我？講過幾次，我有潔癖，絕對不會躲在垃圾桶裡。」

    「我把所有地方都找過了！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以後你要把我掛在褲腰帶上，我要當你的影子。」他笑著捧起她的臉，心疼道︰「糟糕，日本行真的把你嚇壞了，好不容易才長大一點點，現在又縮回去了，怎麼辦？」她埋進他懷裡，悶聲說︰「涼拌，誰讓你丟下我去找前輩。」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固執不應聲。

    「好了別生氣，去洗洗臉，我們來做早餐。」他柔聲勸哄。

    「你做給我吃。」

    「不行。」這回，他堅定回應。

    「不行？以前都是你做的。」

    「這回的大地震讓我深切感受生命無常，所以，小薇，從現在起我要當一個嚴格的老師，訓練你獨立生活的能力，要是哪天我不在了，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聽見他的話，她繃緊臉離開他的懷抱，扭過身，不同他說話。

    「怎麼了？發脾氣？」

    他繞到她面前，勾起她的臉，發現她淚流滿面。這丫頭，演連續劇啊，短短幾秒鐘工夫，就能讓淚水充塞臉龐。

    伸出大拇指，他拭去她的淚水，眼底的寵溺是她經常望見的表情。

    「對，我就是要發脾氣，我就是固執，就是不講理。你知道那幾天我是怎麼過的？我一面說服自己你沒死，一面又擔心你死掉。還有這裡！」她用力戳向自己的胸口。「這裡不曉得破了幾個大洞，痛得我想跳樓，我又哭又笑，所有人都以為我發瘋。殷佑尚，我再講一次，要是你死了，我就死了，我不要一個人活著，聽懂了嗎？我不要一個人活著。」他無奈，拉過她，把她攬進懷裡。

    「你不會一個人活著，記得嗎？你還有愛你的爸爸媽媽，還有疼你的哥哥嫂嫂，還有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的王叔、王嬸，你要為他們堅強，你的人生不管有沒有我，都要精彩快活。」她雖然在他懷裡，可是感覺很冷，因為他的話把他們分成兩邊。

    生氣，她推開他，怒指道︰「你敢再說這種話試試，我馬上從三樓往下跳，你要是敢比我先死，我就死得比你更慘烈。」阿尚搖頭。哪有人這麼蠻不講理？

    她沒等他講話，搶先一步說︰「對，我就是千金大小姐，我就是不講理，我就是這種討厭鬼，在你要娶我的時候就該知道了，而你不可以反悔、不可以不要我、不可以比我先死，聽見了沒！」她說得強勢，和逼他娶自己時一樣強勢，但誰教他衰嘛，他已經被她纏上了啊，她再也不放他一個人單飛。

    阿尚無奈，拉起她冰涼的手，說︰「好了，不生氣，你說什麼都對，我們先進屋吧。」見他軟下口氣和她的無理妥協，李薇揚起笑臉。「是你惹我生氣的。」

    「我的錯，對不起。」在他攬起她的腰時，她順勢靠進他胸膛，她笑得很甜，因為和他在一起，隨時，隨地都會感受到甜蜜。

    「原諒你一次，以後不可以再犯。」她再無理取鬧兩分。

    「知道。」他攬著她，走進屋裡。

    「記得，不可以比我早死。」

    「知道。」

    「知道還不夠，要保證。」

    「好，我保證。」

    「不行，保證也不夠，要發誓，快舉高五指向天發誓。」她抓起他的手，逼迫他。現在小巫要長成大巫，因為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錯。他迫於無奈，在大小姐的虎視眈眈下，舉起右手。！「我發誓！」脾氣鬧過、難聽話一句句撂下，可拒絕長大的大小姐仍在他寵溺又無奈的眼光中，乖乖走進廚房，乖乖學會把蛋液從蛋殼中敲出來。



    早說過了，有種男人你會以整他為樂，但阿尚這種男人，整他只會讓她心疼，為了那顆曾經破過大洞的心臟，她不願意整他也整上自己。夜裡，阿尚坐在沙發上，李薇則躺在他大腿間，仰著頭望著他好看的下巴，然後伸長雙臂將他的頭勾下來，一個強烈的法式熱吻後，她在他耳畔細聲說︰「晚上來玩角色扮演。」然後，眉開眼笑望住他。

    「最近黃色稿子看不少哦。」他用手指戳戳她的額頭，溺愛地捏捏她的臉頰。

    「沒辦法，是你的錯。」她在他腿間搖頭，笑得滿臉曖昧。

    「又是我的錯？」

    「因為那個可怕的地震，我必須用強烈的肢體糾纏來確定，確定你實實在在地在我身邊。」

    「明明是自己費洛蒙分泌旺盛，還賴東賴西。」他笑著把她抱進懷裡。

    「就當我賴東賴西好了，反正，這輩子我就是賴定你。」她跟著笑，笑得眉彎眼眯，笑得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李薇，有阿尚這個無價之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你啊……」他點了點她的鼻子。「最近都不工作，為什麼？」

    「因為光是和你黏在一起的時間都不夠用，哪還有心思工作。」她一噘起嘴，愛嬌地懶在他身上。

    「老板不會生氣嗎？」他撥開她過長的劉海。「他生氣他的，關我什麼事。」她抓下他的手，貼在自己頰邊。

    「這種工作態度要不得哦。」他不同意地點點她的鼻頭。

    「無所謂啦，反正他若氣到底，頂多罵兩聲一一李薇啊，這個千金大小姐。」

    「不怕被解聘？」

    「不怕，他比誰都楚，我的工作能力很強。」她自誇自擂。

    「那麼驕傲？」

    「是啊，不驕傲怎麼可以把你牢牢控住。」

    「傻瓜，就算你不驕傲，我也會在你身旁。」他柔柔地笑著。

    「沒錯，誰讓你愛了我那麼久。」

    「對啊，誰讓我愛你那麼久。」他滿足地嘆口氣，手指頭畫過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梁，緩緩地貼上她微嘟的嘴唇。

    「阿尚，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我啊？」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第一眼就電到了、愛上了，明知道不可能有結果，還是捨不得放棄。」

    「所以常到我們教室偷看我？」她所有資訊都是在那個檔案裡得到的。

    「嗯。」他點頭，溫柔的臉龐有著溫柔的觀望。

    真怪，那時她怎麼就沒有注意到他這號人物？

    「我們曾經視線接觸過嗎？」

    「有，四十二次。」

    「哇，你記得好清楚哦，可我半點印象都沒有。」她比較笨嗎？李薇敲敲自己的頭。

    他抓住她兩隻手，不準她把自己弄得更笨。

    「有一次你摔倒，我還遞了一包面紙給你。」

    「摔倒？什麼時候的事？」把兩條腿抬到半空中，動了動，她的肢體協調度還不錯啊，怎麼可能摔跤。

    「大二的時候，大概是同學嘲笑你是嬌嬌女之類的，你就找她到籃球場鬥牛，結果和你同組的同學被你狠狠拖累，輸得亂七八糟，你氣不過，硬要再比一場，可比數是七十二比十六，連你的隊友都不肯浪費體力繼續打下去。」

    「然後……」

    「然後她們離開了籃球場，你急著想把她們追回來，才跑幾步就摔倒。」

    「有！我記起來了，原來那個扶我起來的好心人就是你？奇怪，你那麼帥，我怎麼沒煞到你。」她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的審美觀有問題。」他輕點她的鼻梁。

    「我承認自己有問題。可你怎麼會對我的事那麼楚，還知道我找人鬥牛？」她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個挑釁你的人，正好是我同學的女朋友。」講到這裡，他嘆氣。如果她和阿單的女朋友處好一點，或許他就能少聽到一些悲劇性預言。「哦哦，是你那個老說我壞話的同學對吧，是不是？」

    「他哪有說你壞話？」人家只是勸他，人分三六九等，什麼樣的女生他們追不起。

    「他不是告訴你，李薇沒有你想得那麼完美，你只是被迷惑，得不到的才最好……巴啦巴啦的。」講到這個，李薇就有氣。人家男有情、女有意，只是不小心沒有碰在一起，他怎麼可以鐵口直斷，說他們之間沒未來，瞧，他們現在不是很美滿？

    「你罵錯人了，說那些話的是木頭不是阿單。」

    「我才不管木頭是雙是單，快說，現在你得到我了，是不是覺得我已經不再那麼完美？阿尚的回答是微笑，笑得像一汪名為幸福的水，從玻璃杯邊緣溢了出來。見狀，她飛快湊上前，接下那杯名為幸福泉源的水。

    她狠狠吻住他，再逼供。「快說！光是笑，不能過關。」

    「木頭說錯了，李薇不是因為得不到所以完美，而是因為她時刻在我心田，我是個護短的男人，我的心、我的女人、我的夢想，不管在何時何地出現都是最完美的。」

    「阿尚……」她不敢罝信地望住他。「你進步了耶。」

    「有嗎？」他低頭，看著賴在自己身上的女人。

    「你現在很會說甜言蜜語，是被我訓練出來的嗎？」他笑而不答，但眯成兩條線的眼珠，給了她最想要的答案。

    她打開左手，用右手壓壓掌緣下方。小學時玩過一個遊戲，說在那裡輕壓，如果跑出一顆小圓粒，代表將來會生一個小孩，如果兩顆就生兩個，她壓了，出現一顆。

    撫過掌心，她低沉了聲音，「阿尚，昨天晚上你睡著以後，我偷偷哭了。」

    「為什麼偷偷哭？」見他皺起眉宇，不開口，她已經知道他心疼。「因為我們的懷孕計劃沒成功。」她買驗孕棒進廁所驗孕，看見陰性反應，她放聲大哭，從馬桶上哭到馬桶下，哭到不能自己，她以為會哭出一汪大海的，但只哭出一夜頭疼。

    「別心急，我很享受兩個人在一起的光陰。」阿尚親親她的頭髮、親親她的額頭。

    李薇明白，他沒明講，卻從不認為先上車後補票是種好做法。她坐起來，抱著抱枕，靠進他肩膀，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說的也是，有小孩的話，我就不能窩在你懷裡，東一句、西一句，昏天暗地胡聊」

    「我們還要分出一個人照顧小孩，那誰來教你做飯？」

    「有道理，我可是要當五星級大廚的人昵。」她話說得大聲，忘記是誰幫小黃瓜削皮，又倒掉絲瓜的種籽。

    阿尚沒生氣，仍然習慣性地說一聲沒關係，然後揉揉她的頭髮，用充滿溺愛的眼神看她。可不是嗎？有小孩的話，他溺愛眼神再不能只有她獨享。

    「所以生小孩計劃暫時緩下，好不好？」他柔聲問她。

    「可是不管有沒有生小孩、不管有沒有婚禮，你都要謹記，我已經是你老婆，你已經把我吃乾抹淨，不行不算數哦。」他大笑。

    不曉得是誰把誰吃乾抹淨，只不過，他不介意被吃倒是真的。「知道，你當然是我老婆，還不曉得嗎？為了等你當我的老婆，我可是等了多久啊。」李薇抓起他戴手錶的手，和自己縴細的手腕擺在一起。

    這可是情人對錶呢，是他們用來見證愛情的第一項物品。「阿尚。」她側過身，與他面對面。「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從明天開始，我要努力工作。」

    「為什麼這麼說？」

    「我要憑自己的能力賺到一對婚戒，有大鑽石的那種。」

    「我並不在意有沒有鑽石。」何況……這不是男人應該負責的事嗎？失笑。他的小薇果然與眾不同。

    「我在意，因為鑽石代表的是永恆，你要記住，我們之間不是只有三年五年，不是十年、一輩子，而是永恆，記住了嗎？永恆！」他們來不及從盤古開天闢地那天開始，那麼就從現在開始，一直到山無稜、天地毀滅那天。

    他用力點頭。「記住了，我們之間是永恆。從明天起，小薇努力工作，我也要拼命賺錢，直到我的身價能夠讓你母親滿意點頭，能祝福我們為止。」

    「嗯，一起努力吧！」她伸出拇指和小指。「嗯，一起努力。」他也伸出兩指。

    兩人打了勾勾，額頭碰額頭，她捧著他的臉，而他抱住她的頭。

    他們的愛情種籽埋得很早，雖然發芽得很慢，但一破土而出，就長得迅速非凡，她相信，他們的愛情會和他的有機菜一樣，又健康、又強壯，有很多很多，多到嚇死人的維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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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六個月過去，日本驚魂記離他們逐漸遙遠，漸漸地，李薇不再於半夜驚醒，她可以一覺安睡到天明，然後，她越睡越多、越睡越懶，因為阿尚總是寵著她，不願意多叨念，於是她得寸進尺，一天比一天更超過。

    在測試他對她的寵愛，可以無條件到什麼程度嗎？

    她沒有這份心思，只是……

    懶，很懶，不管是懶在床上、懶在沙發上或躺在他胸口，這樣的懶，懶得她好暇意。

    睜開朦朧睡眼，阿尚由上而下俯視她的睡眼，那個眼神，永遠甜得膩人。「我知道、我知道，我又賴床了，這是要不得的壞習慣，可你也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嘛。」阿尚坐在床沿，床角微微下沉，他一把扶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前。

    「我哪有用什麼眼光看你。」

    「你老用那種會把人溺死的寵愛眼神看人。」她側過臉，深深吸了一口阿尚的味道，滿足地伸伸懶腰。「不喜歡嗎？」

    「不喜歡，好像在說我是長不大的大小姐。」他笑笑，輕扯了扯她的頭髮。「我沒這個意思。」

    「你沒聽過，看者無意，被看者有心。」

    「有這句話嗎？」

    「有。」她一笑，又往他身上賴去。「阿尚，你說，我那麼愛睡懶覺，是不是因為懷孕啊。」最近，一天當中她有十三個小時賴在床上度過，很糟糕，並且情況有越來越糟的趨勢。

    「放心，你不會。」

    「為什麼？人家說保險套不見得保險。」她嘟起嘴，挺身望住他，不滿意他的話。「我是你的保險單，我說不會就不會。」

    「那……你要不要試著說會？我越來越覺得有個小孩也不錯。」

    她不喜歡寂寞，而最近，她有了這種孤獨感。「我們不是已經放棄造成既定事實來逼迫你父母親接受我們的計劃嗎？怎麼，又想變了。」

    「我不明白，婚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幹麼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不是別人，他們是你的爸媽、我未來的岳父母。」他笑著點點她的額。

    「唉，就是有這層關係才更糟，我為什麼不是電視劇的女主角，無父無母無親人，可憐得像隻小貓，只需要主人的愛。」

    「果然，有你這種女兒真是不幸。」她擠擠鼻子，歪靠在他身上。「沒辦法啊，他們前輩子真的欠我很多。」

    他被她無賴的態度惹笑了。「壞女孩快起來，你的工作進度拖得很嚴重了再不完成，你老板要跑到我們家跳腳。」

    「乾脆我把工作辭掉，專心讓你養，你覺得怎樣？」

    「不好。」他搖頭拒絕。

    「為什麼不好？你養膩了？你想拒養？」李薇跪到床上，與他面對面，滿臉耍賴。

    阿尚捏捏她氣鼓鼓的臉頰。「第一，你喜歡這個工作︰第二，工作會讓你充滿自信︰第三，工作可以讓你在我不在家時，不至於胡思亂想；第四，說不定今年年終，會讓你抽中一對鑽石戒指，那麼，我們買婚戒的錢就可以省了。」

    他說得句句有理，讓她的氣瞬間消調，撇撇嘴，不滿地問︰「你會不會太看好我的手氣？」

    「我不只看好你的手氣，我還看好你的能力，你是個了不起的編輯，不應該成天睡覺，浪費才能。」

    李薇笑了，因為他的甜言蜜語。人是需要被訓練的動物，只要訓練得當，在許多時候可以違抗本性，做出平常不會做的事情。「阿尚，再講幾句好聽話來聽聽。」她對著他勾勾手，見他沒反應，乾脆兩手抱住他的後頸，把他朝自己拉近。

    「想聽什麼？」他對著她的耳畔輕語。

    「聽……跟愛情有關的。」她也在他耳邊低喃。

    「有人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我在你身邊，卻不在你心裡。那麼，我和你之間是世界上最短的距離，因為我們不但在彼此身邊，也在對方心底？」很好，一百分，他可以當九把刀或痞子蔡了。

    「阿尚，會不會哪天你又碰見一個『一見鐘情』，就把我從心底踢掉，換個人住進去？」她未雨綢繆。

    「不會。」他講得毅然決然、亳無遲疑。「為什麼？」

    「因為我聽說過，每個人的一見鐘情是有配額的。」

    「真的嗎？有幾次？」

    「兩次。」

    「厚，兩次……那麼多哦，那你碰到我是一次，另一次是哪個女生？」

    「第一次是七年前的你，第二次是七年後的你，你佔掉了我的所有配額。」他親親她臉、親親她的唇。

    李薇滿足吁了聲。好好聽哦，對於愛情、對於浪漫，他的表現手法越來越精進了，說不定哪天，他可以成為她旗下的作者之一，一篇一篇寫出愛的序曲。

    「阿尚，你講得我都陶醉了。」她捂著發紅的臉頰。

    「不許陶醉，快起來。」他突地正經起來，拉開棉被、拍拍她的屁股。

    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地印下一吻之後，笑著跳下床，往浴室跑去。

    「小薇」

    他的輕喚叫回她，她轉頭，看見他指著床上的棉被。

    「好啦、好啦，知道，起床一定要鋪被子。」她嘆氣，繞回床邊，在他的監視下，乖乖地拉起被子四角好好鋪床。

    「阿尚，會不會我被你長期訓練之後，從小公主變成小女佣？」

    「很公平，你想把我訓練成甜言高手，我就把你訓練成小女佣，等年底，我們再來驗收，看看誰的成就高。」

    他們一句又一句搭話，她進浴室、他跟著進浴室，她下樓、他跟著下樓，她打蛋時，他察看蛋液裡面有沒有蛋殼，她炒飯的時候，他湊近鍋子聞著香不香，他們是生活中的最佳拍檔。

    「殷太太，早啊，要出去慢跑嗎？」鄰居林阿姨對她打招呼。

    「對啊，我們家老公說，我再躺著不動，骨頭要生鏽了。」

    「沒錯，是該多出門走走，聽說你是個作家，可也不能成天在家裡坐，就算年輕有本錢，也得養成運動習慣。」

    「所以嘍，我現在被趕出家門了。」

    她笑著自嘲，卻沒解釋自己不是作者。「那是殷先生疼你啦。對哦，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看見殷先生了，他工作很忙嗎？」

    「對，他出門談合約了，這幾個月他簽下好多合約，老家那邊的供應量有困難，他得經常回南部，買地、雇佣，成天出差、出差的，我真想告訴他，再這麼忙下去，老婆會跟別人跑。」

    「哎呀，人在福中容易不知福，有個出類拔萃的老公還嫌，如果他成天待在家裡，等你出去賺錢回來養他，看你哭不哭。」

    「說的也是，我們希望多存一點錢好生小孩。」她點點頭。

    「你們已經開始計劃生小孩啦？」

    「我們本來打算生四個。」

    「四個？哇，你公公婆婆一定高興極了，現在年輕人很少肯生小孩的，我們家兒子媳婦就是。」

    「可是，要養四個小孩壓力很大，要是錢賺不夠，怕養不活。」所以她有些猶豫。

    「所以殷先生才那麼拼命啊。」

    「對，我也要加油、努力賺，我可不想到七老八十再生小孩。」

    「你們這對年輕人真會想，你們的父母一定很開心。」真希望她家兒子媳婦也能這樣。

    「謝謝誇獎。」

    「好啦，我要去醫院了，我先生住院開盲腸手術，我得早一點去和兒子換班，不然兒子上班會遲到。」林阿姨揮揮手，發動摩托車。

    李薇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轉過身，對著正在喂魚飼料的阿尚說︰「聽見沒，林阿姨說你出類拔萃呢，也只有我老媽那個沒眼光的，才不曉得你有多優秀。」

    「誇獎我也沒用，快去慢跑，三十分鐘、心跳要超過一百三十才算數。」

    「知道啦，殷教練。」她沒好氣地朝他擠擠鼻子、做個鬼臉，然後在他無盡的寵愛眼神中，離開家門。她跑出小巷、跑進大街，跑過每天阿尚跑過的路段。

    打開MP3，她一面跑、一面聽音樂，裡面的歌曲全是阿尚幫她錄進去的，剛開始，她痛恨慢跑，卻害怕一個人待在家裡，於是阿尚幫她錄了許多歌曲，讓她一面跑、一面聽。

    可她聽幾次後就不聽了，因為與其聽那些歌手的嗓音，她寧可聽阿尚的聲音，聽他說不同話題、聽他講起過去。

    阿尚的童年比誰都有趣，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沒幾個挖過蛤蜊，可是他挖過，他還說有機會一定帶她去。

    阿尚看過黑面琵鷺，是真的鳥，不是圖片或標本︰他爬過鹽山，還泡過鹽分高到不會讓人沉下去的水池；他坐過竹夜，那種用幾根竹子扎起來，會浮在水面的交通工具。

    對她而言，他的生活經歷像五十年前的古早人，每一件聽在耳裡都很有趣。

    可是……他不再陪她晨跑……

    終於交稿了，接下來她要連續在床上賴個兩三天，就算天王老子罵她懶，她也不管。

    雖然在阿尚的督促下，她努力恢復正常生活，可她還是好想窩在床上，等他回家、等他抱著她、等他說一堆綿綿情話。可是有人不需要皮鞭，只用溫柔的眼神就可以強逼她，逼得她不得不振作。

    唉，這世間果然都是一物剋一物的。

    門鈴響起，李薇狐疑地朝大門望去，好半天，才緩慢步下沙發，離開客廳，走進院子裡。

    當她看見站在大門旁等著的王叔和王嬸時，大叫一聲，衝上前，拉開門，投進王嬸的懷裡。「王叔、王嬸，我好想你們。」她又叫又跳樂個不停。「假的，全說假話，真的想，怎麼不回家看看？」王嬸盯她一眼，滿臉哀怨。

    小孩都是這樣，有了愛人忘了娘。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我和老媽的戰爭還沒結束呢。」見她擠眉弄眼，是舊時的調皮表情，但王叔細細看了看。小姐不一樣了，是已經學著長大？還是吃足了苦頭？

    「聽聽看，這是什麼話？有哪家小孩會和爸媽打仗的？」王嬸手指一戳，戳上她的額頭。

    王叔捏捏她的臉，眉頭皺起來。「怎麼瘦了？姑爺沒給你飯吃？」

    「什麼沒給飯吃，我吃得可好呢，有機的雞蛋、有機蔬菜、有機水果，連肉都是沒打生長激素、沒抗生素的上等食材，我們家阿尚說，吃東西要吃食材原味，別吃調味料。」講到他們家阿尚，她吱吱喳喳地說個沒完沒了。

    「別滿口有機沒機的，你被姑爺洗腦啦。」王嬸笑著摟了摟她。

    「進去吧，我泡咖啡給你們喝，我泡咖啡的手藝是一流的。」當然，每天都喝三五杯的人，時間久了，都會變成泡咖啡高手。

    「真的假的？」

    「嚐嚐嘍。」李薇噘起嘴，滿面驕傲。

    把兩個長輩迎進門後，她果真泡出很了不起的咖啡請客人，同時，王嬸在廚房裡打開帶來的東西，全是她花了一整個早上弄出來的小菜和點心。

    「哇，九層棵，這是我最愛吃的耶。」李薇拍手大叫。

    她用手指指一塊放進嘴裡，滿足得好像吃了珍饌美肴。

    「喜歡就多吃一點，你再瘦下去，你的王叔就要去堵姑爺了。」

    「堵阿尚做什麼？」

    「要他給個交代啊，問他是怎麼虐待我家小姐的，弄得她一臉的營養不良。」

    「什麼營養不良，瞧！」她拉起衣袖，擠出手臂上的小肌肉。「看楚沒有，我不是瘦，是結實、精壯。」

    「話全是你說的。」王嬸覷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說︰「我把東西擺進冰箱，你先去客廳吧，王叔有話跟你說。」

    「好。」李薇乖乖離開廚房後，王嬸四下看了看，廚房整理得還可以，雖然沒有小姐剛搬來時那麼乾淨，可是現在的年輕人能把家裡整理成這樣，也不算壞了，何況兩個人還要工作上班。

    她微笑，把食物個個歸位，再把冰箱裡過期的食物丟掉，整理廚房時，王嬸發現廚房角落有個紙箱，她蹲下身、打開，發現裡面有許多腐敗食物。

    小姐沒唬人，全都是有機蔬菜和有機水果，只是……怎麼剩下那麼多沒吃掉？是姑爺家裡寄來的分量太多？她把紙箱裡過期的蔬果拿出來,一並處理乾淨。

    客廳裡，王叔看著李薇。不知怎的，總覺得小姐眉眼間有著淡淡哀愁，雖然她老是咧著嘴巴笑不停，可那笑……似乎只在表面。

    「小姐，你最近和姑爺吵架了嗎？」

    「怎麼可能，阿尚那個脾氣，就像是軟棉棉的糖，想吵也吵不起來，這個家裡只有我有權利發脾氣。」她瞪大了眼睛，表現出滿臉的張揚。

    可是……說實話，她的壞脾氣越來越少發作了，因為有阿尚、有卡布奇諾，在這麼安然的環境中生活，誰會沒事發脾氣。

    「這幾個月，不、應該說，你們從日本由來之後，我來過幾次，好像都沒見過姑爺」

    「我們到日本除了玩樂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在宮城縣有位對經營有機農場很有經驗的前輩住在那裡，阿尚走那一趟是為了聘他當技術顧問，幫忙發展老家和大陸的有機農業。

    「所以從日本回來之後，阿尚就忙得足不點地，他經常要出差、開會，還要拜訪大賣場的老板，聽說創下的品牌經營得不錯，說不定，很快你們就會在電視上看到形象廣告。

    「如果順利的話，將會在全省各處設立直營店，就像主婦商場和里仁那樣，專賣有機蔬菜或生機產品。」

    「姑爺的生意好像越做越大。」

    「對，他希望趕快符合爸媽選女婿的標準，好早點光明正大把我娶回家，到時我就可以不必再當地下老婆。」她抓抓頭，含笑看著王叔。

    「可是小姐一個人待在家裡，不害怕嗎？」怕可是不能怕，她承諾要長大，承諾要為這個家茁壯，不只阿尚想匹配得過她，她也想配上他。

    「唉！能怪誰呢？怪我媽吧，誰讓她那麼勢利眼。」她誇張嘆氣，聳起肩膀。

    「既然姑爺那麼忙，我做一鍋當歸雞湯，等晚上姑爺回來，你一定要讓他喝掉，知不知道？」王嬸從廚房裡走出來，插話。

    「知道啦，老公的健康是老婆的幸福咩。」她笑歪了頭。

    「你啊，也得學會照顧自己，就算姑爺不在家也得認真吃飯，別有一頓、沒一頓的，把身體弄壞了可不劃算。」王嬸苦口婆心。

    「遵命，親愛的王嬸。」

    「小姐，我們今天過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王叔說。

    「什麼好消息？」她的人生……還會有什麼好消息？她嘴起一抹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苦笑。

    「老爺和夫人的態度似乎已經軟化。」

    「怎麼說？」

    「少爺有沒有打電話給你？他和少奶奶已經和好，這次少奶奶離開的事件讓老爺和夫人看明白，現代年輕人不講究門當戶對，講究的是感覺，少奶奶一回來，少爺整個人都活回來，和過去一整年死氣沉沉的樣子簡直相差太大，所以夫人退讓了，現在她對少奶奶的態度不錯。」

    「所以嘍。」王嬸接下王叔的話。

    「你王叔就趁接送老爺夫人時，給他們洗腦，他說姑爺有多能幹、多了不起，雖是白手起家，可短短幾年，把產業經營得有聲有色，夫人聽了有些動心，就問姑爺家的有機蔬菜是什麼品牌。

    「你王叔還在老爺面前大讚姑爺如何如何疼愛小姐，你也知道的，老爺那個人吶，才不在意姑爺的身世家產，他比較在乎姑爺怎麼對待你。」李薇樂了，跳到王叔身旁，兩手圈住他的肩膀，頭靠在他的頰邊，笑得亂七八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叔最疼我。」

    「講那什麼話，我還坐在這裡呢？沒良心的小姐。」王嬸橫她一眼。

    「是啦、是啦，王嬸也最疼小薇了，有你們，我的人生還有什麼遺憾呢？」她熱情地展開雙臂，一手抱住一個，就像他們真正的女兒。

    王叔嘆氣。「只要能看到小姐過得幸福，我就放心了！」看著老公紅紅的眼眶，王嬸忍不住頭。這個老公啊，疼小姐疼得太過分，自己當年怎麼就沒想到替他生一個女兒？

    「你呢，和姑爺好好談談，能不能找個時間回家看看老爺夫人，順便把你們的婚事提一提，總不能讓你老是沒名沒分地跟著姑爺。」王叔的話憂了她的眉眼，她垂下眼睫，拿起咖啡杯啜飲。「怎麼？有困難嗎？」王叔敏感的問。

    李薇連忙揚起笑臉。

    「哪有困難！我只是在想，什麼時候回去比較恰當，明天阿尚又要飛大陸視察市場，近期可能比較沒辦法，因為整個家族裡面，就阿尚和二嫂對行銷市場有概念，東西種出來不困難，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它們賣出去，才是挑戰。阿尚這一出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姑爺不帶你一起去嗎？」王嬸擰眉。小夫妻的，老是這樣聚少離多怎麼可以？何況姑爺那樣的人才，成天在外頭跑，不曉得會不會招惹爛桃花呢。

    「他先過去，等我把手邊的工作完成後，再去和他會合。」李薇的口氣有兒分敷衍，王叔聽出來了。

    「你得盯緊一點，不要被別的女人鳩佔鵲巢。」王嬸不放心。

    「厚厚，擔心了吧，知道我們家阿尚奇貨可居吧。」她搞笑的表情惹笑了王嬸，她捏捏她的臉頰說︰「我在替你擔心呢，自己還不知不覺的。」李薇順勢歪倒在她懷裡，自信滿滿的說︰「他，不會跑掉的。」

    「為什麼？」

    「因為……雖然我不在他身邊，但是，我在他心裡。」夜裡，她趴在他的電腦桌上，偏著頭，看認真打電腦的阿尚，傻傻笑著。

    他很專心，卻還是知道她的眼光沒有離開過自己，他停下手指，轉身，和她面對面。

    「講吧，今天發生什麼快樂的事？」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膝間。

    「我告訴過你，大哥和大嫂的故事。」

    「對，你大哥是個偉人，願意為窮人打免費官司，你大嫂很辛苦，一個字、一個字爬格子，要籌到足夠的稿費才能替你大哥負責律師事務所的支出。」

    「我以前懷疑，為什麼大嫂願意為大哥做牛做馬的，不出半句怨言？後來才曉得，原來愛情可以支持女人做所有不理智的事。」

    「可是後來，你大嫂終究還是離開你大哥。」

    「那是因為她誤會自己是大哥的『將就』和『隨便』，不是他的摯愛。」

    「現在誤會解開了嗎？」

    「解開了，大哥用行動、用改變，還動用所有可以使得上力的人脈，讓大嫂曉得那是誤會，所以她回來了，經過了這次風波，我認為她和哥哥的婚姻會長久下去的。」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快兩個星期了。」

    「怎麼沒有早一點告訴我？」

    「我也不曉得啊，很久沒有和外人聯絡了，是王叔過來時告訴我的。」

    「又來，他們不是外人，是你的親人。」他不曉得要強調幾遍，她才會記得，天底下不是只有殷佑尚才是她的親人。

    「也是，可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屋子就把我圈起來了，屋子裡的人是內人，屋子外的是外人。」她也明白，把從小到大一起生活的哥哥分隔成外人並不公平，可是怎麼辦呢？她的心就麼篤定認定。「過來！」見他對她勾勾手，她離開椅子，坐進他膝間，兩手擐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胸口、他的下巴。

    如果有人讓她票選，哪裡是最令人安心的地方，她會毫不猶豫地勾選

    「阿尚的胸膛」

    「阿尚，王叔說，因為大哥大嫂的事，爸媽的態度好像有一點點改變，他們似乎有意思要接納你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回家一趟？」

    「你想呢？」

    「我想不要。」她搖頭，然後抱他抱得更緊，好像害怕失去什麼。

    「為什麼不要？」

    「因為他們拿喬那麼久，現在應該輪到我們擺高姿態、囂張。」她找出一個不算借口的借口。

    他被她的話逗笑，咯咯的笑聲讓她臉頰發燙，於是她也在他的胸口處，跟著笑出聲。

    「其實，不需要跟家人計較的。」他親親她的髮。

    「可是……我很壞，我想計較。」她仰起頭、對他撒嬌。

    「為什麼？」

    「誰讓他們看不起你！你是我眼中最珍貴的寶藏啊，我不允許任何人不把你放在眼裡。」她說得認真，認真得勾出他滿心感激。「傻氣，我只要你把我放在眼裡，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在其他人眼裡。」

    「可是……我還是不想把你帶到他們面前，我還是想要把你藏得妥妥貼貼，吊足他們的胃口。」她明白自己的口氣有些激烈，可是如果不夠激烈，她怕他……頭，她阻止自己往下想。

    「阿尚，你會氣我的惡劣嗎？」他心疼地擁她入懷，嘆氣。「不會，你一點都不惡劣。」

    「你對我真縱容，如果我媽聽見我講這話，一定會暴跳如雷，說早知道我會這樣，倒不如一出生就把我活活掐死。」

    「掐死你，他們一定會後悔，因為你不但不壞，還是個很好很好的女生，你企圖把我藏得妥妥貼貼，只是因為……」阿尚的聲音在因為之後斷掉，她抬眼，發現他充滿憐愛的眼神。「因為什麼？」她追問。

    望著她灼熱目光，他過了半晌才回答，「因為你還沒有勇氣面對事實。」李薇點頭，苦苦地笑了，眉頭的皺折是新烙上的成長痕跡。「你是天底下最懂我的男人，因為你偷偷愛了我七年嗎？」

    「不，因為你是天底下最容易懂的女生，善良、直接、不矯情、從來不戴上面具，面對這個虛偽的世界，你的一言一行真真實實地及應著你的心。」他捧起她的臉，在她額間輕輕一吻。

    「阿尚，如果我決定面對現實，你會不會就此離開？」她擔心地問。

    「你想我離開嗎？」

    「不想，我想像拴狗狗一樣，隨時隨地把你綁在我身旁。」

    「你這麼想，我就無法離開，因為現在的問題已經不只是我愛你了，而是你也深深地愛上我了。」她愛上他，這樣快樂的事，從他嘴裡吐出來，怎會滿是無奈？

    「阿尚，記不記得你和我結婚時，你曾對我說過，希望我決定嫁給你是因為愛情，而不是因為任性？」

    「我記得，我不要你衝動，做出一生無法挽回的決定。」

    「現在你聽仔細了，接下來的話，每句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

    「在辦公室時，我問你『願不願意娶我』，那句話裡面確實有驕縱、有任性，還有和我媽媽挑戰的決心，可是在搬過來的第二天，我就告訴自己，也許這是個不錯的提議。

    「接下來，一天過一天，我的心，總不由自主地走到你身邊，速度快得理智跟不上，因此我分析不出想和你在一起，究竟是因為衝動或是愛情。

    「但那麼多日子過去，我們已經同居一年零三個月，再腦殘，我也能夠分辨得出，我想嫁給你，是因為很愛、很愛、很愛你。所以阿尚，我們結婚吧。」他看她，一瞬不瞬，彎彎的眼底有著數也數不清的憐惜和不捨，他輕輕的囁嚅著，半天才吐出一句，「我們還能結婚嗎？」

    「可以的，因為你，一直在這裡。」她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心窩上，聽見她的話，他眼裡閃著淚光，幾分無奈、幾寸無助，他只能把她團進懷裡，在她的頭頂輕聲細語。「我沒愛錯人，你是最值得我愛的女性。」

    「那個時候，你應該勇敢一點的，不要被謠言所惑，放著一個這麼值得你愛的女人在這裡空等。」心酸了、眼澀了，鼻腔裡裝滿委屈，喉頭哽著失聲。

    「都是我的錯，不過……沒關系，你終究愛上了我。」他輕輕撫著她的長髮，心底說過千百聲抱歉。

    「怎麼會沒關係，我很痛恨失去的那七年。」如果擁有那七年，她的心會更豐富，她的愛情會更碩美。「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

    「阿尚，怎麼辦？我快發大小姐脾氣了，你老是說沒關係，可明明就有關係啊。」淚水滑至唇邊，沾入唇舌的是讓人心痛的苦澀

    「不，沒關係的，只要你快樂，什麼事都沒關係。」

    「你傻了，碰不上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我憑什麼快樂？」說完，她又慶幸地笑起來。

    「幸好呵……幸好碰上了，李薇，你真的是個幸運的嬌嬌女。」淚水從一顆連出一串，串在她臉上、心間，也串上他胸前的襯衫，溫溫的熱滑入他胸口，他不禁施了力氣把她抱進懷中。

    「小薇，你聽過一種說法嗎？」

    「什麼說法？」

    「好人有好報。」

    「那我一定是個大壞蛋。」他笑了，他不是要這樣講的，偏偏話被她接過去就換了模樣。「為什麼？」

    「因為我惡有惡報，才會晚了七年認識你。」

    「弄錯了，因為你是好人，所以碰上我，給我機會愛你、寵你，並且……你以後會陸陸續續碰到更多對你好的人，因為，李薇值得。」她勾住他的脖子、仰起頭，靜靜地，看他。看很久再看很久，然後低聲說︰「相信我，你比我更值得。」

    「值得什麼？」

    「值得我用一生去守候。」她的話讓他擰緊了眉頭。討厭，他不應該是這樣的表情。

    她故意撇開臉不看他，故意再把自己埋進他懷裡，故意笑得很開心，故意用他的衣襟拭去來不及抹去的新淚滴，最後，故意用歡愉的語氣說︰「決定了，我要把你藏好，要收藏很久很久，不讓外人和我分享你。」再次，她劃出同樣的界線，把屋子裡的劃為內人，屋外的劃為外人。

    「你再這麼固執，真的要變成壞蛋了。」他惱她。

    「那就當大壞蛋吧，反正我又不要別人對我好，反正我的人生只要有阿尚就夠了，惡有惡報？來吧，我才不怕報應呢，如果世間真有報應這回的話，歡、迎、光、臨！」她講得咬牙切齒。

    唉！又嘆息了，阿尚看著固執的她，除了嘆息，做不出其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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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好像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媽會拿著火箭筒到我們家掃射。」因為這句話，所以李薇和阿尚在回南部老家的火車上。

    王叔和王嬸帶來家裡的消息後，又經過了兩個月，中間，爸爸打電話來過，大哥大嫂也一齊出動，都要她把阿尚帶回家，她躲了、避了，直到她以為戰爭還在開打的母親也打手機威脅她。

    「是那個窮小子見不得人嗎？還是他知道自己當不了我們李家的女婿？」話還是一樣刻薄，但她聽得出來，母親已經退讓妥協，願意認同阿尚的身分，因此，結婚的事，勢在必行。

    火車上，李薇靠在阿尚身上，眉底有幾分憂鬱，轉過頭，見他還是一貫的寵溺眼光？

    「你會帶我去看那一大片、綠得讓人很驕傲的有機菜園嗎？」

    「你想看的話，我帶你去。」他不會反對，因為他只學會滿足她所有的願望，沒學會對她出口拒絕。

    「我可以去接那些沒有抗生素的雞蛋？」接著，她看向窗外，越是接近南部，越多的農田映入眼簾。她不反對過田野生活，只是阿尚搖頭。這輩子，她大概沒機會。

    「可以，我帶你撿滿滿一大籃。」他寵愛地拍拍她的頭。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做蛋卷的技術已經好到可以開店？說著，她彎下身碰碰腳邊的大包包，裡面就有他最愛吃的蛋卷。

     「沒有，你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練習做蛋卷？」她不喜歡做菜、不愛身上沾惹油煙，可是她練習做蛋卷練得很認真。

     「因為那是你最喜歡的零食。」這句話的重點不是「零食」，而是「你最喜歡」，所以她做菜，做得馬馬虎虎，但是做蛋卷、煮卡布奇諾，可以出門贏獎牌。

      「小薇，謝謝。」

    「你為我做那麼多事，我都沒跟你說謝謝，我才不過做一點點，你為什麼要說謝謝？你忘記我們是夫妻了嗎？」他定定看著她，沒回答。

    那眼神是反對嗎？反對他們已經是夫妻？她才不管他反不反對，她只要單方面決定就行。

    「阿尚，在我們回我娘家之前，先去辦好結婚手續。她口氣有點僵硬，因為預期到他的反對。他沒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的雙眼，掛著淡淡哀憐。

    李薇搖頭。面對他這樣的眼神，誰硬得下心？她不忍心折磨他的，從以前就這樣，於是僵硬的口氣軟化。

    她微笑，假裝沒看見他的眼睛，轉開頭，像解釋什麼似的，補上了幾句，「你知道的，我媽那個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說不定她只是要拐我回家，然後把我關在家裡，再也不允許我們見面，所以……所以先造就事實比較保險。」

    她軟化，阿尚跟著笑了，就像往常那樣，揉揉她的頭髮。

    「為什麼那麼想嫁給我？」

    「因為這輩子，我再也碰不到比你更疼愛我的人。」

    「那可不一定，我說過」她截下他的話。「你說過的不算數，我說的才算。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以遇見你，已是此生最大的幸運，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當你的妻子。」他緩緩嘆息，雙眼凝睇她妍的容顏。怎麼辦呢？她那麼番。

    「你真固執。」

    「如果因為我固執才能成為你的妻子，我會愛死自己的固執。」叫她番婆啊，罵她番仔火，她也不怕。

    「不會後悔嗎？」

    「不嫁給你，我才會後悔。」她的眼睛裡映著他的身影，她看著他，不別開眼睛，仿佛光是能這樣望住他，便是莫大的幸福。

    「所以已經確定，你可以承受事實？」她拒絕回答他。

    她把頭埋進他懷裡，深吸一口專屬於他的氣息，假意忽略眼角滑下的淚液。

    十個月了，如果十個月過去，她還無法面對事實、面對自己，他一定會笑她太遜。

    火車停下，她用力吸口氣，背起包包，拿起了阿尚的外套，從口袋中掏出老家地址，抬頭挺胸，下火車。

    後座的小女孩抬起頭，從李薇站起來時就不停盯著她看，看著她走過自己的身旁、看著她走近電動門邊、看著她步下了火車，然後轉過頭，小小聲地在母親耳邊說︰「媽媽，那個阿姨好奇怪。」

     李薇搭上計程車，車子一路把她送到阿尚老家門口，看見大到嚇人的別墅，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阿尚無法擠在狹隘的公寓裡。

    阿尚的老家很大，扣掉旁邊的花園，光是房子至少佔地一百坪，是四層樓的巴洛克式建築，房子豪華得十分醒目。

    原來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呀，難怪胸襟開闊、視野不同，難怪處處不與人競爭或計較，難怪他總說追求卓越，成功就會來到，貶低別人，不會促進成功腳步。也只有這樣的好環境，才能養育出溫柔似水、不與人爭的阿尚。

    「不想進去的話，我們回台北。」阿尚柔聲的在她耳畔提醒。

    說實話，他有一點點說動她了，但是……「都已經來到這裡，怎麼可以半途而廢？」何況包包裡，還有一張她此行的目的。

    「沒關係的，如果你還沒做足準備」面對這樣的事，再多準備都不夠……狠狠一咬牙，她伸出食指，按下門鈴，然後退開一步，安靜等待。

    心跳頻舉從每分鐘七十二跳到九十，她握緊拳頭，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她不能害怕，她要得到阿尚親人的承認與祝福，她必須用誠意感動他們，她，一定要成為李家媳婦。深吸口氣，李薇等著那個高大的門扇打開。

    不多久，一位看上去三十幾歲的年輕婦人走出來，她的頭髮在後腦梳成髻，露出一張光潔白的臉龐，在監視器螢幕看見李薇時，微微楞了一下，才走向大門。

    開門，她和李薇打照面，她靜靜地觀察這個瘦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她認得她，是在照片中認識的。只不過，照片上的飛揚女孩和她不一樣，照片裡的李薇，有著圓圓的臉龐、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酒窩，整個人就是由無數個完美的圓形線條構成的，可是眼前的女孩，瘦得突兀，臉頰四陷、鎖骨突出，手臂露出明顯的青筋，蒼白的嘴唇把兩顆眼睛襯得更大更黑。

    他們以為她會更早來的，可是全家等了又等，始終沒有等到她出現，還以為就這樣了，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來到。

  「你好，我叫李薇，我和阿尚決定要結婚，所以今天前來拜訪。」這種話不適合在大門口說的，她應該先進門、應該坐下、應該喝一杯水，寒喧幾句後再緩緩說明來意，可是她不敢，她怕鼓起的勇氣會在進入這扇鏤花大門後，消失殆盡，因此一古腦把來意說清，也不管別人會不會吃驚。

    年輕婦人倒抽口氣，目光閃爍不已，倉促間竟然口吃。「你、你……你在說什麼？阿尚、阿尚他、他，他已經死了。」

    死了！一道霹靂驚雷凶猛地砸上李薇腦門，那個痛，痛到她傻眼，她楞楞地看著年輕婦人的臉，抓不住脈絡的情緒在胸口翻騰。

    是誰啊，誰在她胸口澆油，焚了她的五髒六肺、灼燒了她的靈魂？是誰斷了她的人生，裂了她的天地紅塵？是誰沒把話說清楚，就將她拋棄於這個陌生的地界？

    是誰、是誰……頹然垂肩，她知道，那個人叫做命運……她定身十秒，緩緩回頭，望向身後的阿尚，他苦笑聳肩，對她緩緩頭。阿尚很溫暖，而幻想的阿尚老是對她感到無奈……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所以她賴床，因為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氣息越來越淡︰所以她不願意勤奮工作，因為人生對她已然缺乏希冀；所以她說謊，因為他永遠不在家裡，所以她越來越瘦，因為餐桌上再沒有人聽她的言語。

    她總是一個人說話、自言自語，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獨自咽下寂寞心情……阿尚不在了，她知道，只是一直沒有人戳穿……

    李薇的目光定在年輕婦人臉上，麻木的五官、麻木不來哀慟欲絕的心，她的眼眶迅速蓄滿淚水，想試著解釋什麼，可是頭一晃，淚水就成串墜落。喉頭哽咽，把她的解釋全卡在胸前，她快喘不過氣了，心臟再跳不動了，世界在眼前崩潰。

    後悔，她以為自己有足夠勇氣面對，以為不怕幻想破滅……可是她後悔了，後悔沒有繼續當縮頭烏龜，沒有繼續躲在一磚一瓦、親手築起的幻想堡壘內。

    阿尚永遠是對的，他比她更能看透李薇，她明明還沒有能力面對事實，不該勉強自己，她還想繼續活在有阿尚的世界，即使那個世界既虛幻又空寂。

    回頭，她的頭像生鏽的鐵塊，必須使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卡到她要的角度裡。

    阿尚還是站在那裡凝視著她，眼底依舊是無盡的寵溺，只是他的身子像被分解的拼圖，一塊一塊散開、褪去顏色，從清晰到模糊，從完整到破碎，他無奈地高舉右手對她道別……她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幻化成一縷輕煙……她想放聲大喊︰阿尚不要走！

    可是世界崩塌，她的身、她的心、她的靈魂全被壓成碎屑、輾成粉末，她以為自己也要化成一縷輕煙，可惜……並沒有……只是心殘破，血在心尖凝成淚滴，鹹鹹的淚刺得心底傷口疼痛不已……

    「小薇、小薇，你還好嗎？」年輕婦人上前，一把扶住李薇搖搖欲墜的身子。

    仿佛是心門被炸開般，李薇的淚水翻滾而下，她淚眼模糊，一回回吞下哽咽。

    她要說什麼，一定要說些什麼才可以，她不能光是哭啊，阿尚不見了，她哭不回他的……終於，她找到了聲音，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只會教人誤解。

    「剛剛、剛剛阿尚還在這裡的，我們一起從台北坐火車下來，我們一起搭計程車，他勸過我別來的，是我太固執，是我不聽話，是我……」李薇亂七八糟的話，年輕婦人卻聽懂了。這就是小薇一直沒出現的原因，她始終相信阿尚還活在她身邊？

    李薇還想再多講幾句的，可是長期以來，支撐自己的謊言被戳破，她失卻力氣了，她像一塊被丟棄的破爛抹布，弓了身，頹然地蹲在豪宅門前。

    她緊緊抱住阿尚的衣服，把頭整個埋進去，用力吸氣，吸取阿尚留下的最後一絲氣息。

    還在的呀，她依稀還能聞到阿尚的味道啊，他怎麼就揮手離開了？茫然四望，她四下梭巡阿尚的身影……阿尚……她的阿尚……

   「小薇，我們先進去再說，好不好？」年輕婦人扶起她，她無力反對，只能隨著對方，慢慢走進門。

    兩人面對面坐在客廳裡，一杯熱熱的茶水捧在李薇掌中，她全身發抖，好像自己處在冰天雪地中，被寒冰封凍。

    望著李薇的無助與哀戚，年輕婦人心生不忍，想半天才擠出一句，「我是阿尚的大嫂。」她的聲音只換得李薇一抬眉，之後，兩人又陷入沉默。

    李薇漸漸恢復平靜，用很長時間回想一遍過去的時光，回想她和阿尚的相遇、回想她的固執與任性，回想他給予的溫柔與甜蜜，也回想兩人生活的點點滴滴。

    打擊……始終存在，只不過她用濃濃的思想、密密的愛情，把它封存在心底最深處，不碰、不看、不想……她只願意想像自己要的發展，只願意留在自己設定的時光和場景裡。

    可惜，砸鍋了，在家人逼著她交出愛情成績時、在他們決定接受阿尚成為一分子的同時，她想了一千遍、一萬遍，能想到的應對法子竟然是找到李家，逼他們承認她這個媳婦。

    能夠成功嗎？她沒把握，但大嫂一句話，撕破她的想象，阿尚徹底消失，她再找不回他的身影。

    世間沒有後悔藥可吃，是她做錯決定、錯估自己，現在便是和著鮮血，她也得把後悔吞進去。

    舉目四望，這裡……是阿尚長大的地方，如果沒有日本行，或許他們的孩子也能在這裡成長，好可惜哦，真的很可惜。

    見李薇始終不言語，在大嫂開始考慮要不要打手機把公婆和丈夫叫回來時，李薇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駭了她，李薇不顧熱燙，把整杯水倒進了嘴裡，放任那股翻騰的炙熱，灼燙她的知覺神經。

    「我不是瘋子。」她開口第一句是澄清。

    「但是你說，阿尚一直在你身邊？」她微微一笑，轉頭望向右邊。這裡，也有一整片可以看見院子的落地窗，陽光照射進來，滿地光亮，和他們的家一樣。

    「每個清晨，阿尚叫我起床，每個夜晚，我們在沙發上聊天，當我亂丟垃圾，他就用那種『看，這個千金大小姐』的無奈眼神望住我，讓我不得不乖乖起身，把垃圾撿起來。

    「我不想做菜、不想吃飯，他就用會讓我湧出深度罪惡感的語氣問︰「你啊，又要老公服侍嗎？真是長不大的孩子。於是我下床，到冰箱裡找吃的。想配得上阿尚，我得試著讓自己變成熟。

    「入睡前，他很有耐心地聽我嘮叨一堆亂七八糟事，比方說我不愛吃苦瓜，可不可以請你爸媽別再寄苦瓜來，比方說我大哥大嫂的愛情故事，比方說出版社裡，誰誰誰對阿尚有好感……有些話，我重復了三百遍，可他還是聽得很專心。」只是，她必須抱著阿尚的枕頭、穿著阿尚的衣服，重復做阿尚做過的事，他才會不斷出現。

    所以再懶，她還是在晨時分慢跑，再討厭太陽，她還是在大太陽底下，為他悉心栽培的植物除草。

    她一面說、一面哭，卻也一面笑。

    分析不出她那樣的表情代表什麼樣的心思，但大嫂心酸酸的，很想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慰她，說︰辛苦你了。

    「這十個月來，你就是這樣過日子的？」

    「嗯。」李薇用力點頭，然後重申，「我不是瘋子。」大嫂嘆息，坐近她，握上她的手背。

    「我知道你不是瘋子，你只是太思念阿尚了。」瘋子不會有這樣一雙澄澈乾淨的眼睛，小薇的眼神告訴她，她明白阿尚已經離開，她只是必須創造一個情境，讓自己陷在裡面。

    「小薇，阿尚已經死了。」她再重申一回。

    聞言，李薇垂下頭，放任暫停的淚水再度狂奔，放任它們落在她衣裙間，一朵一朵，砸出無數心碎。

    「你騙了自己，也欺騙親人嗎？」李薇點頭。

    有人說過，若是謊話講得夠真，就會變成其實，只要她騙過爸媽親人、騙過朋友鄰居，那麼阿尚就不會消失。

    當所有人都相信阿尚很忙，相信阿尚再忙還是一樣疼愛她、照顧她時，她會領養一個小孩，告訴所有人，那是她和阿尚的小寶貝……只要她堅持，阿尚就會繼續存在……

    「然後呢？你打算繼續這樣下去？」李薇挺了挺背脊，抬起下巴，揚起自信笑容，即使淚痕未曾乾透。「是的。」

    「小薇，不可以，你的人生還要繼續下去，你不能因為阿尚就讓自己、讓自己……」心一急，竟說不出完整句型。

    大嫂的話讓李薇想起自己來南部的目的。沒錯，就是因為人生要繼續下去，所以她出現在這裡。

    她彎腰，從包包裡拿出結婚證書攤在桌面上，說︰「這是我和阿尚前往日本之前寫下的結婚證書，我們都簽名蓋章了，但我們需要兩個證婚人，可不可以請你們幫幫忙。」阿尚還繼續存在……這個謊必須由他知道事實的家人來成全。

    大嫂無奈地走向李薇。難不成她要花一輩子欺騙自己？「你怎麼能和阿尚結婚？阿尚、已經、不在了。」

    後面那句她講得清晰明確，不讓李薇有任何的模糊空間。

    她沒回答大嫂，自說自話，「我會當李家的好媳婦，會孝順公婆、友愛兄嫂，請放心，我絕不會爭取殷家任何家產，可是，請你們讓我繼續住在阿尚的房子裡，總有一天，我會賺夠錢，把房子買下來，我要我和阿尚的寶寶在那裡長大，我會告訴寶寶，他爸爸是個溫柔、了不起的好男人。」

    「小薇，你要我講幾遍才行？阿尚已經死了。」大嫂講得斬釘截鐵。

    李薇輕頭。「也許在你們心裡，阿尚死了，可是在我心裡，他沒死，因為他始終活在這裡。」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窩。「只要他活在這裡一曰，我就和他一起生活，一起過日子，因為……我已經無法不愛他。」提到愛，她揚起笑顏，那樣的幸福偽裝不來。

    大嫂終於明白，為什麼李薇要為自己創造一個有阿尚的世界，因為在裡面，她才有辦法讓自己快樂。「這麼做有意義嗎？」她無奈的問。

    意義？愛情裡需要什麼東西來正確定義？至少她和阿尚的愛情不需要，可是反骨的她回答，「有。我必須讓阿尚知道，我愛他，否則他就虧大了。

    「什麼意思？」大嫂沒聽懂。

    李薇耐心解釋，「阿尚愛了我七年，在我不知道他是誰的時候，他就開始愛我了，如果他一走、我就不愛他，他豈不是太冤枉？」有人會計較這種冤枉的嗎？

     大嫂無奈道︰「那麼，你打算愛他多久？」

    「很久、很久、很久……吧。」看著執迷不悟的李薇，大嫂加重了口氣，「我們不會幫你簽這個字的，你還年輕，你必須離開那個房子，重新展開生活，你回你的家吧，這幾天，我們會找人賣掉那間屋子。」大嫂決絕的話，讓李薇倏地紅了鼻頭，捏緊拳頭，沮喪瞬間填入她的眉眼。

    怎麼可以啊，怎麼可以這樣趕人？她還要在那裡住一輩子，她還要在那裡養小孩，阿尚的新品種九層塔，她種出來了；阿尚的魚，她養得又肥又聰明；阿尚的衣服，她燙得很整齊；阿尚的電腦，她經常上去更新……她那麼賣力維護的一切，大嫂怎麼可以壞心腸、通通收走？

    「你們這麼不喜歡我嗎？這麼不想和我成為一家人嗎？我知道我的個性不好，我是討人厭的千金大小姐，可是我會盡力改變呀，也許現在的李薇還沒辦法符合你們的要求，但我發誓，我會慢慢進步。」她高舉五指，保證自己會用心。

    「不是這個問題……」大嫂想再勸說，可李薇半句都聽不下去，她滿腦子認定自己不夠好，李家不願意收下她這個媳婦。

    她急急握住大嫂的手，哭訴著，「好吧，你們不幫我簽名，我去找朋友簽，只是……求求你們，那房子讓我再多待一段時間，我會借到足夠的錢買下來，不然，我回娘家要錢，我不能不待在裡面啊，我不在了，阿尚……阿尚怎麼辦？」說不通，這女孩怎麼固執成這樣。

    「小薇，你不要激動、聽我說……」不聽、不聽，她不聽，阿尚已經離開她身邊，她再不允許他離開她心底。用力抹去淚水，她用力擠出一抹讓人看了心酸的笑臉，低下頭，從包包裡面拿出好幾個保鮮盒，一一放在桌上、打開盒蓋。

    「你看，我真的有努力。這是阿尚最喜歡吃的蛋卷，這是阿尚教我做的年糕，這個是我不小心弄死的九層塔，瞧，我又種出來了，這個、這個是花盆裡養出來的筒篙，我沒有用半點農藥，我本來很怕蟲的，可是我把蟲一隻一隻抓起來，沒有傷到菜葉脈……」她說了一大串，積極表現自己是多麼盡心在當阿尚的媳婦。

    李薇喘口氣，繼續說︰「如果我不住在裡面，誰會記得阿尚喜歡吃什麼、阿尚做過什麼？阿尚的電腦檔案裡還有我呢，我真的不能離開，求求你了。看著激動的李薇，大嫂說不出話，於是李薇當她默認。

    用力一拍大腿，用力起身，像是擔心大嫂反悔似的，李薇匆忙向大嫂做一個九十度大鞠躬。

    「對不起，我要任性一回，不管你們樂不樂意，我都要住在裡面，你們忙你們的事業、你們的農場，你們那麼忙，請讓我幫忙負責……負責思念阿尚。」說完，她急急轉身離開。

    李薇一面小跑步，一面對著空氣說話，「阿尚，我們回家了，我們不要留在這裡也不要去我家，我們就待在我們的家，守著彼此過一輩子……」聽見她的話，大嫂忍不住酸了鼻冀，她有一股衝動想要跑上前去，把小薇拉回來，想抱她在懷裡，告訴她說︰請你不要這麼傷心。

    可是……

    她抬頭看了看二樓那扇微張的房門，抑下滿腹衝動。

    大嫂心緒不寧，在阿尚的房門前面徘徊，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資料，心越來越慌張，腦子裡面，滿滿的是李薇那日的言行。那樣好的一個女孩呵……愛情摧折了她的心性。

    握住拳頭，大嫂一下一下捶著自己的大腿，猶豫不決。

    放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不，她辦不到，她無法假裝看不見小薇的傷心欲絕，無法對她的求救視而不見，雖然小薇口口聲聲說自己沒瘋，可是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瘋狂。

    不行，就是多管閑事，她也要出這個頭！就憑她是大嫂。

    敲兩下房門，她沒等阿尚出聲，就推門進屋。

    阿尚坐在落地窗前，表情木然地望向庭院，一個看護蹲在他腳邊，重復著揉壓按摩動作。

    「你確定這樣做是對的？」一進門，她就咄咄逼人，這不是一個好嫂嫂該有的行為，但她管不了那麼多。這幾天，每晚作夢，她都夢見小薇空洞無助的大眼，夢見她對著空氣喊阿尚，夢見她痴痴笑著，眼神不再澈澄亮。

    阿尚雙手轉動輪椅，面向大嫂，拉出一抹笑。「我不明白大嫂在說什麼。」

    「我在說小薇。」小薇啊……那天，他從窗戶往外看去，看見她的縴細身影，心，掀起狂風巨浪。

    無數次想象，想她踏上老家門房、想她的喜樂哀悲、想她在親人面前訴說兩人的感情或生活點滴、想她與家人共同「編懷」己逝的自己，來減輕失去自己的哀慟欲絕……可是她沒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他對想像死心。

    他開始嘲笑自己，也許她並沒有那麼愛他，是他高估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也許她沒那麼依賴他，需要時刻待在他身旁，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辦法不愛她、不照顧她、不想她。

    直到那天，她來了，他遠遠看著瘦得不成人形的小薇，心像被千軍萬馬狠狠踩過。

    他不知道大嫂與她說了什麼，只見她縮了身子、蜷曲在門邊，那樣委屈哀戚，他感同身受，他知道她在哭、知道她很傷心、知道她被什麼深深打擊……胸口被滴了辣油，火燒火燒地疼痛起來……直到她進屋，他才曉得，原來過去十個月，「阿尚」竟然沒離開過她身邊，他們一起迎接天亮、一起走入黃昏，「阿尚」甚至試著訓練她當一個愛乾淨的勤奮女人。

    他聽見她說的話、聽見她的哀求，聽見害怕毛毛蟲的她，眼巴巴地抓著菜蟲，說要當他的好媳婦，不管他是不是已經死亡，說要負責思念他，負責記住他喜歡吃些什麼，她不要讓他虧太多，要愛他好久好久……傻瓜，有她可以疼，他從來就沒虧過，有她可以愛，讓他在青春歲月中，留下最醉人的樂章，他是覺得滿足的。可是她愛他啊，她說，她已經無法不愛他。

    問題是，怎麼能夠？他憑什麼讓她愛？

    他垂下眉，掩飾眼底一縷憂愁，看著自己的雙腿，他已經失去愛她的資格。

    那日，他就躺在那堆建築木料下方，救護人員救起他，小薇卻驚嚇過度，昏倒了。

    前輩比小薇更早走到他床邊，告知他脊椎受傷，雙腳很可能永久性癱瘓，他央求前輩告訴小薇，他已經在大海嘯襲捲時死亡。

    前輩說，小薇聽到這個訊息時居然沒哭，反而無比冷靜地問︰「前輩，可以幫幫忙嗎？我和阿尚想回家了。」好像前輩告訴她的，不是他的死亡訊息，而是他的歸期。

    前輩替小薇買到機票回台，而他留在日本接受治療，兩個月後回到台灣，他才曉得小薇並沒有離開他們的家。

    他聘請徵信社，每個月調查小薇的生活，他要確定她安好，他才能心平，他讓父母親繼續為小薇寄食物，他則不斷在她的賬戶裡存錢，他在等，等她恢復過去的生活、重回家門。

    「她那天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大嫂沉聲道。

    他不回答，默認。

    「她關上眼耳鼻心，假裝你還在她身旁。」他依然不語。「她說要愛你很久、很久，不讓你吃虧太多。」

    他緊了緊濃眉，心痛不已。她怎麼可以傾盡所有心思，去愛一個不會回來的男人？她又不是笨蛋，怎會以為找人簽了名，他們就會變成正式夫妻？他已經「死」了啊！

    大嫂走到床邊，拍拍看護的肩膀，讓她暫時離開一下，等看護出門，她蹲在阿尚腳邊，握住他的雙手。

    「小薇為你做蛋卷，手臂上有許多燙傷的痕跡，果然是不會做家事的千金嬌嬌女；她種菜、養魚，皮膚沒有你形容的那樣白；她的眉頭皺出川字形，二十幾歲的女孩，看起來憔悴而蒼老。她說她每天重復你做過的事，好證明你沒有離開，她幻想你每天叫她起床、教她做菜，幻想你們在床上從天黑聊到天明。」

    「阿尚，我是女人，我看得很清楚，小薇真的很愛你，她不能沒有你。」

    「我已經不值得她愛。」自卑浮上眼眸。她值得更好的男人來寵。

    「值不值得，應該由她來做決定，對不？七年前，你因為自己的條件不夠，不敢出現在她面前，七年後，你為了一雙腿，不敢要她的愛情，你這麼做，對她不公平。」她明白小叔是個傲氣男子，但任由自卑泛濫、將愛情阻擋於門外，不是正確做法。

    七年前，小薇不知道殷佑尚是何許人，還無所謂，但七年後，小薇愛他比愛自己深，他再做出這樣的決定，連她都要為小薇抱屈。

    「我寧願對她不公平，也不願意她用美好的一輩子來照顧我這個廢人。」她反對。

    「如果這情況發生在你大哥和我身上，我情願把美好的一輩子浪費在他身上，也不願意他離開我身旁。」

    「大嫂……」他想說話卻讓大嫂搶了話。

    「她比那天更瘦了。」她把宅急便送過來的照片抽出，放到他腿上。阿尚一張張拿起來看，越看臉色越慘白。

    難怪這次的資料來得這麼慢，因為小薇不出門了，連院子都不出一步，所有的照片都是徵信社潛進屋子裡偷拍的，每張照片都只有一個場景一他三樓的主臥房床上，而小薇只維持同一個動作，把臉貼在他的衣服上。

    「照片裡或許還傳達不出什麼訊息，那麼你應該看看這張報告書。從這裡回去之後，她斷絕和所有人的聯系，左右鄰居和她的家人都以為她不在，而我們宅配過去的食物沒有人簽收，退回來了。你認為，她在想什麼？」

    「她被大嫂點醒了，她確定我已經不在人世，需要時間消化這個消息。」

    「你還真的以為她瘋了？她沒有，她很清楚，你早在那場災難中死去，她只是必須幻想你還在，幻想她不是一個人，她用幻想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沒有發瘋，她只是太愛你，愛到不願意就此放手。那天，我在大門口對她說，你已經死掉，殘忍地消去了她的幻想，你看到的，她像消了氣的球，連站都站不穩。

    「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但她這個樣子……沒有你、失去幻想出來的阿尚，活下去的基本動力全數陣亡，她在慢性自殺啊！」

     看著照片，大嫂滿目哀憐。「就算沒死，照這樣下去，她或許很快就會發瘋了吧。」他害怕了，從不害怕面對危險狀況的他，被大嫂的話嚇到了。

    不可以發瘋、不可以生病、不可以失去生活的動力，她只是失去一個阿尚，在她生命中前二十六年，她沒有他也一樣活得很好。

    他當機立斷，必須有人阻止她繼續這樣下去。

    「大嫂，求求你幫我走一趟台北。」

    「你以為我有本事把她救出來？」他太看好她了，甭說她們只有一面之緣，就算是小薇的親人，她都不認為他們可以阻止她消沉。

    「不，請你去找她的大哥，讓她大哥把她帶離那裡。」

      「能夠用點滴延續她多久的生命？」

    「不會的，親情會讓她想開。」他不要朝那個方向想，他必須樂觀，必須想象小薇會過得比他好。

    「如果她把親情看得比你更重，怎會用謊言來誆騙家人？怎會笨到把結婚證書拿來求我們幫忙簽名，好向她的家人證明她和你之間的關係？」

    「小薇的大哥很疼她，小薇的大嫂也挺她，除了他們外，還有小薇的父親、王叔、王嬸。」即使是她的母親，知道女兒這樣傷心，也不忍再苛責她了吧。

    「如果愛情可以被親情取代，她不會把自己關在幻想裡面，整、整、十、個、月？」她把事實「刻」進他耳裡，不允許他自我欺騙，沒有人可以蒙著過日子。

    可是除了向小薇的親人求救，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大嫂，請你幫幫我、幫幫小薇。」還是那麼固執嗎？不管她怎麼說，他都不願意「死而復生」，重回小薇身邊？無奈，她輕壓小叔的肩膀。

    「我可以幫你跑一趟台北，但我不認為這對小薇會有幫助。」他頹然垂下頭。

    「不然，我還能怎麼做？我已經失去一雙腿了呀。」

    「你失去的不過是一雙腿，小薇失去的是整個靈魂，就算活著，她也不會快樂了。」阿尚無言，他緊咬牙根，青筋在額頭、頰邊浮現。

    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他推著輪椅到電腦前。「她會好起來的，有家人支持，她會很快恢復。她是個好女孩，會有比我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出現，照顧她、疼愛她……」大嫂被打敗了，阿尚自我欺騙的功力還真高竿。

    他打開電腦他必須工作，必須用工作來麻木自己，用工作來讓自己遺忘……遺忘照片裡，小薇絕望無助的表情就像過去幾個月當中，他所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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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後悔塞滿了生活的每寸空間。

    每分每秒，李薇都在後悔中度過，她後悔不該到日本度蜜月、後悔沒堅持回東京、後悔沒在阿尚出門找前輩時硬拉住他的手臂、後悔明明還沒有勇氣面對一切，就踏入阿尚老家大門……很好，是她把想像中的阿尚逼走，他走得好徹底，不管如何呼喚，再不出現。

    她擦遍家裡每一塊地皮，找遍每個垃圾桶，連會跑出鬼怪的床底下都不放過，可是阿尚消失了，在她離開南部鄉下後，他再不出現。

    像之前一樣，她躺在阿尚的衣櫃裡面，可是阿尚的氣味越來越淡，她一樣抱著他的衣服，卻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柔軟，她晨跑、做菜、清理魚池、照顧植物，她重復再多阿尚做過的事，他依然不肯出現，不肯給她一個帶著寵溺和疼惜的笑臉。

    於是，她生氣了、執拗了，她充分發揮大小姐脾氣，她不斷對空氣嘶吼怒罵，她怨天怪地，把家裡所有能摔的東西，全部摔碎，她用盡全身力氣哭鬧哀號，卻再也、再也哭不出他的身影。

    阿尚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終究是站在他家人那邊，他的家人不喜歡她，所以他也不要她了，這個事實崩塌了她的心……她關掉手機電源、拔掉電話線、把所有窗簾拉起來，她封閉心思、封閉自己，與這個沒有阿尚的世界，正式隔離。

    直到阿尚的大嫂找上李赫，他們把李薇從衣櫃裡拉出來，才結束封鎖，但他們從李薇和阿尚的家帶走李薇的身體，卻帶不走她的靈魂。

    她不說話、不吃東西，她面無表情，冷漠地躺在住了二十幾年的大房間裡，一動不動。

    爸爸的呼喚得不到她的回應，大哥大嫂的安慰進不了她的心，王嬸卓越的手藝也沒辦法引出她半分食慾。

    她真的很任性，她是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她不管家人擔心，不管父母憂慮，把全部心思放在懊惱裡，懊惱光陰不倒轉、懊惱上天對她和阿尚太殘忍。

    「小薇，你有聽見我們的聲音嗎？我們都很擔心你。」揚揚抱著她縴瘦的身子，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看著點滴一滴一滴流進她的血管當中，卻流不進她的心。沒有了阿尚，這個世界就再沒有任何人物值得她回顧嗎？

    好過分的女孩，她辜負他們的疼惜！

    李薇的視線落在牆上那幅拼圖裡，想著那天，阿尚就像散開的拼圖離開她的視線，拼不回來了，她再也拼不回一個阿尚，拼不出她的愛情。
    「如果阿尚在，他不會希望看見你這樣的。」揚揚說。

    阿尚不希望她這樣？那麼，請出現吧，就算只是幻覺也可以，不要揮手和她道別，不要義無反顧離去……李薇靠在大嫂肩膀上，閉眼睛，輕輕數過一、二、三，張開眼。阿尚……仍舊不在。

    床前，大哥李赫、爸媽都一臉憂心伸伸地看著她。三天了，她回家已經三天，成日躺在床上發呆，不說不笑，不哭也不鬧。

    王嬸到廟裡求了平安符，壓在她的枕頭底下，王叔買一大堆c片，擺在她的床頭櫃，家裡每個人輪流陪在她身邊，同她說話，可她像塊木頭般，亳無反應。

    「如果愛情帶給你的不是成長與學習，而是毀滅與傷害，那麼就不要愛情了，愛情沒那麼偉大！」好脾氣的李赫也生氣了。哪有女孩脾氣那麼執拗，她這是想和誰過不去啊。

    李薇嘆氣。是啊，偏偏她就是這種固執到讓人憤怒的性格，不是白就是黑，沒有灰色的模糊地帶，她原本可以沒有愛情，但碰上了，便永不放手，即使……即使愛情已經在她生命中畫下句點。

    「小薇，你不只是阿尚的愛人，也是我們的妹妹、爸媽的女兒，為了親人，請你試一試，試著不要那麼傷心、試著重新活過來，也許你再不會和從前一樣快樂，但至少、至少不要讓我們承受和你一樣的痛。」揚揚看著漠然的李薇，緊鎖了眉頭。

      她理解那種痛楚，離開李赫，好幾次她想著，這輩子再無緣快樂，她失去希冀與盼望，不停用工作麻痹自己，以為自己會慢慢好起來，後來才曉得，不管經過多久，那種傷，無法收口。

    看女兒這樣，媽媽再也忍耐不住，衝上前，一把拉起她的手臂。

    「你們都不要再說了！她就是太好命，從小到大吃好、穿好、用好，要什麼有什麼，沒吃過虧、沒挨過苦，事事順心遂意，才會碰上這一點點小事就鬧死鬧活，如果每個女人都像她這樣，失戀就活不下去，馬路上還有女人嗎？」她真想一巴掌打醒小薇，生了這種壞女兒，到底是在懲罰誰！

    李薇垂下頭。可是她們遇見的不是阿尚啊，不是默默愛了她七年、不是無條件為她奉獻犧牲、不是滿臉寵愛的阿尚……對母親的責備，她沒有應聲。

      「我早就說過，什麼鬼愛情？假的、騙人的！有怎樣？沒有又怎樣？多少人一輩子沒遇見過愛情，一樣生活得自在逍遙，誰像她，才碰上一個男人，連父母親、兄長通通不要了，這算什麼啊？我們辛苦養她長大，就是等她這樣欺負我們嗎？」說到激動處，媽媽忍不住握拳，狠狠捶向李薇的手臂。

    「媽，你在做什麼？小薇已經夠傷心了？」李赫拉住母親，才發現母親涕泗縱橫。

    「放開我，我就是要打醒她，讓她看清楚，她還有父母、還有責任，她想死，可以，先把欠我們的生養恩情還了再說。」甩開兒子，她一巴掌打上女兒的臉頰，她是使了力氣的。

    瞬地，在李薇蒼白的臉上，留下五個鮮紅指印。

    「小薇已經這樣了，你還要繼續鬧嗎？你嫌我們這個家過得太平順是不是？」最疼愛女兒的爸爸發話，一把抓住媽媽的手，將她拉離床邊。李薇抬起眼眸，淚流滿面。

    她同意，她驕縱任性、她沒吃過苦頭，她的確是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她是那麼壞的女生，所以上天才會懲罰她，失去幸福……「媽……對不起……」在回家後的第三天，她終於開口。

    乍聽見她的聲音，所有人仿佛都被定了身，頓了下後猛地轉過頭，緊盯著她，眼睛眨也不眨。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不必說對不起。」堅強的爸爸也忍不住了，他鬆開妻子的手奔回床邊。女兒回來了嗎？他們終於喚回女兒？他顫顫巍巍地抱住小薇。

    「對不起，你們的恩情，我下輩子再還，好嗎？」女兒的話讓爸爸的身子僵硬了。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要他們了嗎？她一心想死嗎？不管他們再怎樣心疼、再怎樣不忍，她都決意這樣做？別過身，這個商場巨人被女兒幾句話徹底打敗，他忍不住淚流而下。

    她的話刺激了媽媽，衝回床邊，哭喊著晃她的肩。「你竟然敢對父母說出這麼殘酷的話？！我們養你、疼你、照顧你，是等著你說這種沒人性的話嗎？為了一個男人，你非得要死要活，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李薇不應聲。

    媽媽扯起她的手臂，一下、一下拍打怒罵著，「回話啊、頂嘴啊？誰希罕你的對不起，不是我說東你一定要往西的，好，去死、你去死，我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去死……」

    「媽，不要這樣。」李赫強行扳開母親的手，硬把她帶離妹妹的床邊。

    媽媽雖被帶走，卻還是不肯停話，她一面哭、一面指著李薇。「我為什麼不要這樣？心痛啊，早知道你是這種鬧心眼兒的女兒，在你生下來那天，我就該一把將你掐死省事……」

    「媽……」李赫推推拉拉，把母親帶到門邊，讓王嬸將母親帶離。

    「爸，別傷心，小薇只是一時想不清楚，這輩子，她從沒碰過這麼挫折的事，我們要給她時間平復。」揚揚走到公公身邊，輕拍他的背。她看得出，堅毅的公公被擊倒了，兒女呵，是父母親永遠割捨不去的心頭肉。

    爸爸搖頭，「不，你不懂她的脾氣，她說到做到，她可以為了反對媽媽，放棄最心愛的舞蹈，當然也會為了心愛的男人放棄生命，養她二十幾年，她的固執，我怎麼會不了解。」

    「爸，我會勸她，我發誓會勸她回心轉意。」揚揚向公公保證。

    他嘆息，拍拍媳婦的肩。「說這個話，是因為你不清楚她有多拗。」轉身，仿佛在瞬間老了幾十歲，佝僂著背，他緩緩走出女兒的房間。兒女的心呵，哪是生養她的父母能做得了主的？

    李赫望向妹妹。他也想狠狠打醒她，可父親是對的，小薇，一向說到做到……

    「李赫來找過我。」大嫂一進房間，就走到阿尚的電腦桌前，啪地關掉他的電腦。她才不管會不會丟失他的心血。

    過去幾天，她睡不好，每天、每分鐘，想著的都是那個故作堅強、不斷強調自己沒有發瘋的小薇，想她信誓旦旦保證，要努力當個好媳婦。

   「她還好嗎？」阿尚握緊拳頭。不是因為對大嫂憤怒，而是因為明白，李赫會找上大嫂求助，是因為，他也拿小薇沒轍了。

    「小薇告訴她的父母親，下輩子再來報恩。」

    她偏著頭，一臉憤然。憑啥呀，就算這個小叔英俊瀟灑、能力卓越又如何，世界上又不是沒有比得過他的男人，他怎麼就可以這樣拖累女人心，怎麼可以讓小微連活下去的勇氣都失去……憑什麼！憑什麼他可以心平氣和在這裡搞事業，憑什麼他可以平平靜靜、安安穩穩過一生，他，應該抱著罪惡感到死。

    「什麼意思？！」他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可不願意相信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

    大嫂真想一巴掌給他巴下去。這、這到底算什麼嘛！

    這些日子，他們眼看阿尚拼命工作，都以為他是為了證明自己即便失去兩條腿，仍然有存在意義。

    直到他們收到到徵信社寄來小薇的資料，直到他開始買C片為自己療傷，直到她親眼看見失去愛情，和他一樣悲傷的小薇，方才恍然大悟，工作不是為了證明，而是為了麻木傷心。

    相愛的兩個人竟然因為一雙腿，不，不是因為一雙腿，而是因為他的自卑、為他的自卑而痛不欲生，這是哪門子道理？

    「你還裝？殷佑尚，你是我見過最可惡的男人！好，你非得要親耳聽我講嗎？行！我來說，小薇她不想活了！」

    「我老早就告訴過你，在她走進這間屋子，聽見我說你已經死去、說我不願意為她的結婚證書簽名、說要把房子收回來時，她就決定放棄自己了。她以為自己不夠好，以為殷家不肯接納她，阿尚……」她揉揉自己發痛的頭。

    「戳破她的幻想，我很有罪惡感，我怎麼能夠為了你的自尊心當幫凶，和你一起合力謀殺一條年輕而美好的生命！」

    不，他不是為了自己的自尊心，他是為了小薇的一輩子，她那樣美好的女生，不該用幾十年來陪伴一個殘障男人，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更好的愛情，只要……遺忘他。

    阿尚還在苦苦堅持著，雖然他明白，自卑的確是他跨不過去的檻。

    「不會的，小薇會想開，她有家人疼愛，她會走出幻想世界重新展開人生。」

    「錯，正因為她走出幻想世界，看清楚、弄明白，你再不會出現眼前，她才變成這樣的，你要聽聽她大哥是怎麼說的嗎？」他沒回話，但不管他回不回，她都要講。

    那天，因為錯誤的決定，她把小薇逼入絕境，現在，她想做的不是幫他圓謊，而是拉小薇一把。

    「她大哥說，她的個性就是如此，固執到讓人牙疼，她一旦決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所以她對母親生氣，就蹺家一、兩年不聯絡，她為反對母親，明明可以填到更好的學校，卻故意跑到南部念大學。

    「她是那種決定做什麼，就蒙著頭一路做到底的人，所以今天她敢對她母親說抱歉，敢對她父親說恩情下輩子還那只代表一件事，阿尚，她不願意離開你，即使你人在地獄。」

      她定定望向小叔。一個人可以得到這樣一份感情，不是應該拼了命也要維護嗎？他怎麼忍心割捨，忍心讓那個可愛的女子，為他傷心？

    「阿尚，你大嫂是對的。」一個聲音橫插進來，阿尚抬眼，發現門口的母親。

    「媽……」大嫂低喚，走到婆婆身邊。她拍拍媳婦的手，走到床沿，坐下。

    「原本，我並不想告訴你這件事，因為從小到大，你做的每個決定都是對的，所以當你決定欺騙小薇時，我想也不想就同意你的做法，並且說服全家同意，我甚至想，這樣也好，離開小薇，你可以試著和娃娃交往，你們是青梅竹馬，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娃娃對你的心意爸媽全看在眼裡，何況娃娃的家離我們家這麼近，結完婚，你們可以繼續住在家裡，我和你爸也可以繼續照顧你。可是……」她嘆氣，拉起小兒子的手。

    「媽，我和娃娃不可能。」

     她知道不可能，他的表現那麼明顯吶，可是她不禁反問︰「為什麼不可能？因為你從沒放下小薇？」母親問得他語頓。

    「我是個自私的母親，如果你心裡沒有小薇，我根本不介意她是不是傷心，但是你愛她，是不是？」

    「我明白，你愛小薇很久了，但今天早上，你大哥送我到台北、整理你的東西時，我在電腦里面看見那個叫做『愛戀』的檔案後才更了解。對不起，那是你的隱私，我不應該偷看，但是我必須弄楚，為什麼明明說要放下的，我的兒子卻還是那麼痛苦？」

    「我沒有痛苦。」他的話，是欲蓋彌彰。

    母親莞爾一笑，道︰「你以為大家只看見你白天的努力勤奮，卻看不見你夜夜失眠，抱著小薇的照片獨坐到天明？你以為大家只看得見你臉上勉強的笑意，卻發覺不了你心底的失意？」

    「自從小薇來過家裡之後，你的情形更嚴重了，恍神、傷感、痛苦、哀戚，你的一舉一動都讓我們好擔心。阿尚，其心是欺不了人的呀！」

    「媽，對不起。」

    「這句話，你該對小薇的爸媽說。離開你在台北的房子後，我決定去看小薇，她的媽媽和我想象中的貴婦完全不一樣，她憔悴而悲傷，知道我是你的母親後，強忍著眼底淚光，她只對我說一句話一一」

    「為什麼老天爺要讓我們的兒女碰上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並不曉得小薇的大哥來找過你大嫂，但是你知道嗎？小薇看見我時，居然放聲大哭，她頻頻跟我說對不起，說如果她不要到日本度蜜月，如果她硬拖著你到東京，如果她不要驕恣任性，硬要和你同居，如果你不要在很多年前看見她的身影……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她問我，為什麼不要相反過來，讓她暗戀你七年、讓她為你全心全意慕戀、讓她死在日本，而讓你繼續生活？」

    「她說，因為你比她勇敢、比她勇於承擔，也比她能幹。」

    「阿尚，聽出端倪了嗎？除了愛你，她還有深厚的罪惡感，她把所有的錯全算在自己頭上，她以為你的死是她造成的，她打算用自己的方式還清你給的愛情。」

      再也無法偽裝，阿尚痛苦地摀住臉。真想罵她了，這個任性的千金大小姐！固執不是用在這種時候的！

    「小薇和你檔案照片上的人相差很大，她憔悴得我無法將她和那個美麗、有朝氣的女生相聯結，而她告訴我，等下輩子，她會做牛做馬，連同你的份，把欠我們的恩情，慢慢償，還說下輩子她不當有錢人家的千金，她要努力學做菜、當個賢妻良母，也當我的好媳婦。她滿腦子的「下輩子」，並且認真相信，真的有下輩子這回事。

    「阿尚……媽媽知道這麼講很殘忍，但是你大嫂說得對，你不是為了顧全小薇而隱瞞自己活著的事實，你是放不下自己高傲的自尊心，就像當年，你怕自己配不上李家門楣，放棄走到小薇面前。

    「如果你真的愛她、為她好，那麼，就出現在她面前，揭穿事實，讓她決定要不要在你身上投注自己的一生，如果你的腿傷會導致兩人分離，那麼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你們的愛情不夠堅定。」話說到這個分上了，剩下的，只能讓阿尚自己想楚，誰也幫不了他的忙。她同媳婦點了點頭。

    大嫂走過來攙扶婆婆，在離開房間之前，她忍不住再補上一句，「我覺得，在大地震那天，失去性命的不是你，而是小薇。」門關上，阿尚頹然垂下肩膀，把臉埋在大掌之間。他終究是做錯了？

    阿尚、阿尚，你去哪裡一定要告訴我，不可以偷偷溜走哦！

    我好怕一個人在家，可不可以，走到哪邊都帶著我？我不介意當哈巴狗、不介意送你一條項圈……不管我愛不愛你，你都不可以停止愛我，知不知道？我可是千金大小姐……阿尚你這麼好，沒有你，我一定沒辦法獨自生活……買什麼C片，有你，就是我最好的精神鬆弛劑……

      一家人的盼望全寫在臉上，阿尚明白，他們更多的是埋怨存在心底，可是為了小薇，他們放下。愛屋及屋，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況。

    小薇的大嫂揚揚接手他的輪椅，緩緩將他推向小薇的房間，一路上，她低聲告訴他許多訊息。

    「你母親過來後，小薇的情況好很多，因為她同意在你們的結婚證書上簽名，還親口承認她是你們家媳婦，而在你母親要她照顧好身子，要她養足體力，再走一趟南部鄉下，她會陪小薇去看你時，小薇把她的話聽進去了，終於肯乖乖吃飯。」

    「謝謝你。」

      揚揚點頭，柔聲問︰「你知道，人類是用什麼來愛人的嗎？」阿尚沉默，不理解她想問些什麼。

    揚揚不等他出聲就回答了，「人是用一顆真心來愛，除非你殘廢的是心而不是腳，否則，你絕對有足夠的能力愛小薇。」

      有嗎？他還有能力為小薇做菜洗衣、有能力把沉睡的她抱上床、有能力背著她，聽她在耳邊說話、有能力為她遮風擋雨，一句句告訴她，沒關係……他沒把握。

    「自卑是愛情的最大死敵，曾經，我因為自卑離開心愛男人，結論是，除了苦自己也苦對方之外，沒有任何收益，所以？…」她在李薇房門前站定，蹲到阿尚腳邊，合掌握住他的手。「請你丟掉無聊的自卑，在愛情面前，只需要奉獻真心，其他的都不重要。」

    「謝謝。」

      揚揚點點頭，打開門、推阿尚進房。

    當李薇的視線緩緩從拼圖轉到阿尚的臉龐，她淺淺一笑，對他伸出手，「果然吧，我沒猜錯，你是因為家人不喜歡我才不肯出現的，對不對？你媽媽認定我是媳婦之後，你就願意來讓我想像了，對不對？沒關係，我不對你生氣，因為我已經答應你媽媽，丟掉小姐脾氣，學習你大嫂當個好媳婦。」

      她仍然以為他是幻影？石磨在他胸口輾轉輾過，疼得他蹙眉。這個笨女人，他高估了她的智商，卻低估了她的固執。

    他推著輪椅到她床邊，看著還吊在她手上的點滴，心痛不只一點點。

    「你怎麼可以把自己搞成這樣？你沒有好好吃飯對不對？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對不對？天天發脾氣對不對？生氣了，為什麼不泡一杯卡布奇諾，為什麼不用腦袋想想，發脾氣對自己有什麼幫助？」

    「你在對我生氣嗎？不對，阿尚才不會對我生氣，他只會說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所以你是冒牌阿尚？」說完，她看看他的臉、他的身子、他的腿，做出結論。

    「你果然是冒牌阿尚，我們家阿尚才不坐輪椅，他最厲害的是慢跑，不但可以慢跑，還可以背著我跑，他的腿比駝鳥更強壯。」自言自語完，她低下頭，嗚嗚咽咽哭起來了。

    「好討厭，我還以為阿尚回來了，卻來了一個冒牌貨，好過分，我等了那麼多天……」阿尚嘆氣，無奈搖頭。這麼任性的女人吶，他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生活！

    他靠她更近，拉起她的手，勾起她的下巴，施了力氣，逼迫她看向自己。

    「小薇，看清楚，是我，不是冒牌貨也不是你的幻想。地震那一天，我被挖了出來，卻傷了兩條腿，醫生不敢告訴我可以恢復到什麼程度，運氣差的話，也許這輩子，我都必須待在輪椅上過日子。因此，我讓前輩告訴你，我已經死去，但是我並沒有死，聽清楚了嗎？我沒死。」他重申兩次，然後靜靜等待她的反應。

    李薇皺眉，思考半天，然後舉起手，狠狠朝自己的手背咬去。

    阿尚反應不及，倉皇間，硬掰開她的嘴，救出她的手背時，上頭已經出現一個血印子。

    他惱了、氣了、火了，這可惡的女生，想咬就咬他啊，至少他的手背有肉，不像她，全是青筋和骨頭。

    「你在做什麼？你生氣的話，想咬就咬我，幹麼咬自己，不痛嗎？」

      她低頭看看手背，再抬眼看看阿尚的眼，又是那充滿寵溺和無奈的眼神。所以他真的沒死？顫巍巍地，她伸出手指，畫過那張熱悉的臉龐，他的胡根刺刺的、癢癢的，像過去那樣，他的眼睛很亮、他的眉毛很粗、他笑起來會有滿室陽光。

    「你倒是說話啊。」阿尚心急，第一次對她大聲。

    連他都想生氣了，難怪大嫂也很生氣，難怪小薇的大哥看見他，有了揍人的衝動，看小薇這樣子誰不心痛。

    「很痛。」她點頭，臉上滿是無辜。

    天吶、天吶，他該拿她怎麼辦？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笨蛋、傻瓜、呆女孩，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愛他，把自己愛成這樣……

    「會痛，才不是作夢……」她把自己投入他懷抱，在他懷中笑得傻乎乎。「有溫度耶，好好哦。」

      真氣人，他揉亂她的長髮。「傻瓜。」她笑了，十個月來，第一次認真的、發自內心的笑了，不帶半分勉強。

     「這是標準的阿尚口氣，你果然不是冒牌貨。」她好喜歡在他懷裡說話。

    「對不起。」

    偏過頭，她認真望住他的眼睛，再確定一次，「你真的沒死嗎？還是，其實我已經死了，你特地來迎接我？」

    「呆子，我沒死。」忍不住了，他捧起她的臉，重重吻上她的唇。

    阿尚的唇溫暖濕潤，帶著淡淡的馨香，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溫柔，讓人想一嚐再嚐。

    果然是阿尚，他沒死，他回來了……

    她沉醉在他的吻裡，直到兩個人臉紅心跳、出現到床上滾幾下的慾望。阿尚連忙鬆開她，他沒忘記，在李家人面前，他是尚未受審的刑犯。李薇抱著棉被，呆呆地看著他的臉，有了他的存在，失去運作的腦子再度運轉起來。

    她回想他剛剛說過的話、串起前因後果，探討他的心情與逃避原因，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試著站在他的立場思考，然後，通了！通徹了他的心思、他的想法。

    很好，她又想發大小姐脾氣了，但這回她要照他的話去做，換個口氣，把解決問題放在解決火氣前面。「阿尚，你的腿受傷了？」她輕聲問。

    「對，我的腿受傷了。」受傷的不只是腿，還有他的自尊。

    「所以你就躲起來，騙我說你已經不在了？」她垂下眼瞼，看見他不離身的手錶，微微一笑，目光從他的錶連上自己的錶，那是他們的愛情見證。

    「對，我躲起來，欺騙你。」

    「為什麼呢？因為這樣很好玩嗎？」

    「不是，一點都不好玩。過去這段日子，我活在水深火熱中，我擔心你、害怕你做傻事，我想你、念你，天天回憶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我必須不斷告訴自己，我的決定是對的，為了你好，我應該放手讓你離開。」

    「問題是，我離不開你啊。」阿尚點頭。他明白了，在看見小薇那一刻，在聽見她滿篇傻話的同時，他明白了，她離不開他，不管是在任何狀況下。

    「對不起。」他再度表達歉意。「阿尚，為什麼騙我是為我好呢？」

    「你需要一個能夠保護你、照顧你的男人，我已經失去這個能力。」

    「因為你的腿受傷了？」

    「對。」

    「所以天塌下來時，你不能把我護在懷中，有人罵我時，你不能為我出頭，你也不能再賺錢養活我，更不能夠在我傷心沮喪時，幫我泡一杯卡布奇諾？」

    她一連串的話問得他開不了口，只好再一次回答。「對不起。」

    「阿尚，我很傷心，在你心裡，我果然是個沒有用的千金，只能享受你帶來的幸福，卻給不起自己和心愛的男人幸福。

    「不是這樣的。」他反駁她的自責。

    「就是這樣。我媽也說了，我吃好、穿好、用好，養成自我中心的脾氣，從來都是接受別人為我付出，不曾為別人做過什麼，我這種自私自利的女人不配得到真愛。」

    「不是這樣的。」他再度強調。

    「就是這樣！所以你認為沒辦法像過去那樣為我付出，就乾脆切斷我們之間的通路。因為你認定，我是個不會為你付出的女人。」她揚高了語氣。明明說好要把解決問題擺在解決火氣前面，可話說不了兩三句，她故態復萌。

    「你不要胡說，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李薇下床，用力拔掉點滴，她的動作太急，針刺破皮膚血管，鮮血濃上她的睡衣，鮮紅的血、鮮紅的刺目，灼了他的心。

    她怒指他。「你就是這樣認為，你認為我是個廢物，我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我沒有能力為你帶來幸福，所以乾脆把我丟掉！」

    「小薇，你在流血。」他焦急道。

    「不要管那一點點血，你不知道這段日子，我這裡流的血，已經成江、成河，泛濫成災了！」她用力敲著自己的胸口，大聲責難。

    「小薇，對不起！你聽話，過來，我幫你包紮。」

    「是吧，只能允許你幫我包紮傷口、只允許你愛我、只允許你為我做任何事，卻不允許我在你受傷時陪在你身邊，陪你一起痛、一起哭、一起絕望、一起哀傷，因為，你認定了我辦不到。」說著，她的淚水狂奔。

    「我沒這個意思。」

    「你有、你有、你就是有！你看不起我，打從心底看不起我！」她的大吼大叫引來客廳裡的雙親和王叔王嬸，他們急奔進她的房間，看見她指著阿尚破口大罵。

    看見他們，阿尚深吸口氣，說︰「沒關係，我會處理的，麻煩你們泡一杯卡布奇諾上來。」

    「不必……」

    王叔跑到床頭櫃邊，拿出一罐C片，倒出一c片遞給李薇，「小姐乖，吃c片，吃完c片就不生氣了。」她想也不想就揮手，把王叔手上的C片罐給打掉，C片掉了滿地。

    「我討厭你們，你們都不相信我其實很厲害，我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帶給別人幸福，我不是討人厭的千金大小姐，可是你們一個個都不看好我……」她越說越激動，暴跳如雷。

    阿尚望向她的父母親，給了他們一個安心的眼神。「請放心，把她交給我，我會安撫她的。」李薇的父親點頭。

      「我們都出去吧。」李薇的母親點頭，走出門後，低聲對丈夫說︰「就他了，全世界沒有人可以忍受你女兒。」門關上，李薇繼續怒瞪著他。

    阿尚柔聲道︰「你弄錯了，我不是看不起你，不是不相信妳可以帶給我幸福，只是……捨不得啊。」

    「我捨不得一個這麼好的女孩為了帶給我幸福而辛苦，捨不得我的小薇在腳酸的時候耍賴，我卻不能背著她一路跑回來，捨不得我不能高高地站在她身邊，當她的天，為她擋風避雨。忘記了嗎？那個女孩，是我整整慕戀七年的小心肝。」他的話既浪漫又動人，惹得她淚如雨下，望著他，她淚眼模糊。

    「可是你沒問我啊，也許我不需要你為我擋風避雨，也許我不需要你背我回來啊，也許我只要看得到你寵愛的眼神就夠了呀。」她硬咽著說。

    「對不起，我以為我的小薇這麼可愛，一定有比我好上千百倍的男生來愛，我不想因為我的自私，讓你錯過真正的幸福」

    「那你至少得先問問我，那些比你好上千百倍的男生帶給我的，是不是我要的幸福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想錯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愛我。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謊言會讓你這麼痛不欲生；對不起、對不起，我有滿肚子抱歉，對不起……」

      他說了那麼多的對不起，她哪還能不原諒？就說嘛，他的聲音是安定她心情的力量，就說他是那種讓人捨不得折磨的家伙，就說有他在，哪有C片展現功能的空間……吸吸鼻子，她不氣了。「你說過，你是負責任的男人，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對。」他對她招手，她慢慢走到他身邊，他伸手，她把自己交到他掌心間，那像是傳輸線，他的溫暖、他的愛情、他的疼惜，一口氣傳進她心底,空蕩蕩的心又灌飽了滿滿的生活動力。

      「所以只要我點頭，你就一定娶我？」

    「小薇……」還是為難嗎？

    她又問︰「好吧，你不想回答那句，那至少告訴我，你是不是個知錯能改的男人？在說過那麼多的對不起後，能不能真心悔改，用行動向我表達歉意？」

    阿尚苦笑。繞個彎，她問的還是同一件事，她啊，真是個固執得徹底的女生，可是……繼續反對她嗎？他還有辦法再看她折磨自己一回？算了，揚揚說得對，自卑是愛情的最大死敵，自卑除了苦自己也苦對方外，沒有任何收益。就依母親所言吧，如果他的腿傷真會導致兩人分離，那麼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他們的愛情不夠堅定，在確定愛情是否堅定前，就不要再畏首畏尾，放大膽量，放手去愛吧。

    鬆口氣，他說︰「過來，讓我抱抱你。」

    他要抱她？所以他願意放下自卑情結，願意讓愛情繼續？

    很好，那麼現在輪到她囂張了，她是個得寸進尺的女人。

    李薇搖頭，鬆開他的手，退到牆邊。「不要，除非你聽話，乖乖娶我，讓我風風光光嫁到你們家。」

    看來，小薇不需要他的確定，她比他預想的更堅定，碰到對愛情這麼堅定的女生，他除了棄械投降，還能怎麼辦？

    阿尚嘆氣。好吧，她贏了！

    「傻瓜，求婚是男人的事。」他的口氣充滿寵溺。

    「可是你磨磨蹭蹭的，我等不及了。快說！你娶不娶我？」

    「沒有人這樣逼婚的。」

    「我不管，再問一次，你娶不娶我？你再給我顧左右而言他，就別怪我把你從窗口推下去，我，李薇，說到做到。」她雙手叉腰的模樣、潑辣的口氣讓躲在門後的父母親忍不住搖頭嘆息。他們到底是怎麼教育女兒的啊？

    阿尚失笑。「好吧，我娶你，如果你的吻技沒有退步太多的話。」

    他才說完，她就衝上來，狠狠地，封住他的雙唇……一個熱吻，撤銷了她的怒氣，c片，不需要，卡布奇諾，也不需要，阿尚已經回來，她的情緒……有了專人安撫，大小姐就大小姐吧，她不在意了。

    若干年後，阿尚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兒子，陪李薇回娘家小住時，他總會想起這一幕。

    他認為小薇那不是大小姐脾氣，她只是比任何女人都多了幾分勇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