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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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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淡抹濃妝 -【朕與將軍解戰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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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0: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掀簾而入的聲音,將沈秋的思緒拉了回來。她這才意識到,一牆之外的人聲早已歸於平靜,想來冀禪也已經離去。

    而只在片刻的晃神之間,那人輕而緩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便已然停在自己身前。

    沈秋仍是維持著將臉埋在膝蓋中的姿勢,一動不動。只覺此時此刻,房內安靜得只剩下對方清晰的呼吸聲,以及自己胸腔裡不斷撞擊著的淩亂心跳。

    然而……這一團混亂的局面該如何收場,她著實還未做好準備。故而此時此刻,除了沉默,自己別無他法。

    那人待了片刻,似是隱約地笑了一聲,隨後開口道:「愛卿這是等得太久太困,睡著了麼?」

    沈秋怔了怔,只能應聲抬頭,卻見一抹明黃色的衣衫在眼前晃過,緊接著段雲亭已然靠著牆壁,在她身邊並肩坐了下來。

    突然而至的貼近,讓沈秋頗有些不習慣。她下意識地往一側躲了躲,哪怕能清楚地感覺到段雲亭投來的目光,雙目卻是只是直直地看著腳邊的地面,沒有同他對視哪怕一眼。

    實則她是怕此時此刻,對方會太過輕易地從自己眼中看出些什麼。

    眼見沈秋明顯的退避,段雲亭側臉盯著她看了看,然而很快,卻也同樣挪動身子,若無其事地重新貼了過來。

    沈秋心裡無奈,又不敢看他,只得再往旁挪開一些。然而她每挪開一寸,那廂段雲亭便緊跟著靠近一分,簡直可稱鍥而不捨。

    末了沈秋終於忍無可忍,只得側過頭去,皺眉瞪著他。

    而段雲亭此時此刻反倒飛快地別過頭去,仿佛事不關己地望向頭頂的房梁。當然,身子該這麼貼還是怎麼貼著,照樣不耽誤。

    沈秋心裡煩亂,無心同他計較,只得收回目光搖搖頭,歎道:「陛下這是做什麼?」

    段雲亭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望著前方笑道:「愛卿在這兒可憐兮兮地坐著,又是做什麼?」

    沈秋語塞,怔了怔,趕緊扶著牆面站起身來,口中一面道:「臣這就告退……」

    然而身子還未站穩,手卻被人自後一把扯住。

    沈秋一驚,本能地往回抽,然而對方拽得死緊死緊的,如何也抽不出。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回身看著段雲亭,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一來愛卿便要走,莫非朕是什麼豺狼虎豹不成?」段雲亭懶懶地靠著牆壁,仰臉看著沈秋。見她回身這才鬆了手,往她方才所坐的地方拍了一拍,道,「愛卿且留下陪朕說說話。」

    沈秋遲疑了一下,卻也只能再度坐了下來。她時常覺得,自己仿佛天生便缺少一種拒絕段雲亭的能力。此事無關這似有若無的「君臣」關係,單是因了自身,因了某種緣由,無法拒絕他而已。

    至於這緣由究竟是什麼,任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原本此刻心中已是一團亂麻,此念一起,更是亂上加亂。沈秋蜷在一角,抱著自己的雙膝,低低地歎出一口氣。

    段雲亭坐在一旁看得分明,頓了頓,卻仿若無事地挪開目光,淡淡道:「二皇子方才同朕所言,隔著這堵牆,想必愛卿也聽得足夠分明了吧?」

    沈秋低低地「嗯」了一句,沒有接話。

    段雲亭仿佛並不意外,仍是笑道:「依朕看,男女婚嫁本應你情我願,縱是帝王家也當如此。你看這西秦太子的婚事,男不情女不願的,這般結果也當真是教人唏噓慨歎。」

    沈秋聞言,思緒又有些恍惚,面上縱然是假笑也偽裝不出一分一毫。她心裡慢慢地想,實則冀封待自己著實可謂是一往情深,此事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可她同樣明白的是,自己對冀封雖有千百種的喜歡,卻絕沒有一種事關男女之情。

    賜婚的皇命雖不可違,然而於她而言,嫁或不嫁,對冀封實則都將是一種辜負。

    終究只能辜負。

    沈秋輕歎一聲,事到如今……只盼他若娶了新妻,便能將自己忘得乾淨吧。

    而段雲亭沉默地坐在一旁,頗為耐心地看著她沉吟間,面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神情平靜看不出心思。沉默了許久,他收回目光望向別處,口中慢慢問道:「二皇子此來之前,朕的問題,愛卿可曾想好如何回答?」

    問出這話的時候,段雲亭的目光並沒有挪開,只是定定地盯著屋子那頭一縷嫋嫋的檀香。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期待著什麼。

    沈秋聞言微微一驚,豁然回頭看向段雲亭,卻意外地沒有尋到對方的目光。

    她心知段雲亭既又此問,心中怕是已有計較。收回視線,她沉默片刻後,吶吶道:「實則……臣原是二皇子府上家奴,惹了禍事怕受處分……這才逃出來。故而此番,自然不敢在他面前露了行蹤。」

    開口的那一刻,她腦中只剩了一個念頭:她不能回西秦。至少在冀封完婚之前,自己不能再回去擾亂他的生活。

    沈秋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段雲亭已然側頭看向她。直至聽罷了最後一個字,他眸光略略地暗了幾分,片刻之後才又泛起了幾分笑意,道:「原是如此。難怪……你不願見他。」

    沈秋低低地「嗯」了一聲,見段雲亭不再發問,心底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正待開口再說些什麼,對方突然自後伸出手,將她往這邊一攬。

    沈秋始料未及,整個人一下子栽到段雲亭身上。只覺得對方髮膚間獨有的氣息仿若一張大網,頃刻間便將她網羅在其中,不得脫身。她全身驟然繃緊,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便連呼吸也變得有些不暢。

    段雲亭卻似毫不在意,反而伸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肩頭,微微仰起臉,輕聲道:「既然你有苦衷,那餘下幾日,朕不讓你見那冀禪便是。」

    沈秋在他肩頭僵硬著,隱約間只覺這話音落了,似是夾雜著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雖然瞬間便了無痕跡,然而那歎息卻彷如一根刺,深深地紮進心頭,讓人心中一痛。

    那一瞬間,心內隱隱地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反手擁住對方。然而末了,卻只是暗暗摸索到段雲亭散落開來的衣擺,一點一點握住,緊緊地攥在掌心。

    她忽然明白,也許……這才是自己不願離開東齊的真正原因。

    趙挺由於奉了段雲亭之命,在二皇子來訪期間隨侍左右,護衛其安全,理由……據說是他比成渝稍稍英俊幾分……

    但他也明白,自己名義上雖是護衛,實則也多多少少也擔負著幾分監視探查之任。

    然而隨行跟了一日兩日,趙挺慢慢地發現,這二皇子實在是個深不可測的人。不單是因了他比沈大人還沉默寡言的性子,更是由於他平素要麼便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若有了些許情緒,又立刻轉為喜怒無常,讓周遭跟著的人都暗自叫苦不迭。

    便如此刻,他自打出了禦書房,便只是一言不發地走在回廊裡。由於向來少話,也教人看不出是不是有何心事。

    然而走了幾步,冀禪卻忽然停了下來,抬眼望向對面。

    趙挺只得跟著停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對面的回廊裡,一人素衣長裙,帶著幾名侍女緩緩走過。不經意地側頭間,分明是看見了這邊的二人,足下的步子卻竟未有半分停頓。

    趙挺一驚,趕緊遙遙地作揖施禮,還未及開口請安,對方已然淡淡地沖他頷首,輕描淡寫地挪開視線,只在轉角處留下一個背影。從頭至尾,竟仿佛沒有看見一旁的冀禪。

    「那是何人?」冀禪望著那已無人影的回廊轉角,慢慢地揚了揚眉。

    趙挺回道:「此乃靜琬公主。」心下暗歎這公主平日清高孤傲,不與人往來,如今見了這西秦二皇子竟也是如此倨傲,不知這冀禪會不會有所掛心。

    然而冀禪聞言只是微微頷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隨即舉步而去。

    走出幾步,腦中已瞬間浮出同這四個字相關的種種。回想起回廊轉角的那抹素白,他嘴角無聲地上挑幾分,心裡覺得實在是很有意思。

    次日,沈秋照例一大早便醒了過來。聽到耳畔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她迷迷糊糊地打開窗,眼見天地間一片陰霾,想起自己自今日起算是被准了假,便趕緊爬回床上,準備睡個回籠覺。

    說起來,自打來到東齊被段雲亭使喚開始,她還真沒睡過幾個懶覺。只是……思緒一觸及到「段雲亭」這個名字,心跳不知為何也立馬跟著加快了幾分。

    她甚至已有些記不清自己那日是如何離開禦書房的,唯一能記得的只有對方撲面而來的氣息,臂膀上帶著灼熱溫度的觸感,以及那一聲狠刺在心頭的歎息。

    有什麼……已然變得不同了……

    猛然用被子蓋住腦袋,沈秋心想罷罷罷,不提這人也罷。

    然而還沒合一會兒眼,便來了個小宮人,說靜琬公主請她去漱玉宮一趟。

    沈秋一聽頓時無語凝噎: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另一個又來了……自己莫非是天生勞碌命?

    抱怨歸抱怨,心知要是不順著這位女祖宗的意思,自己那點小秘密興許就保不住了。沈秋只得告別了溫暖的床鋪,飛速地穿戴整齊,冒雨往漱玉宮而去。

    心下暗暗地想,以段楚楚的性子,這次多半是同「幫本宮試喝這藥」半斤八兩的事……

    而一個時辰之後,沈秋蹲在宮內某處園子裡,舉著一把油紙傘默默地想:果然……果然……

    同一把傘下面,段楚楚屈尊蹲在她對面,正專心致志地將一些不知名的據說是草藥的植物連根拔起,放進一旁的小籃子裡。

    沈秋低頭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道:「公主啊,這雨眼看著越下越大了,挖草藥什麼的為何不能改日再來?」

    段楚楚聞言頭也不抬,理所當然道:「若非本宮昨日來此閒逛,又怎會發現此處竟野生著如此名貴的草藥?多放一日,便多一分被人踩壞的危險,自然是要趕緊移植回去才是。」

    沈秋嘴角抽搐地腹誹,挖草藥為什麼不能找宮人代辦?為什麼非得把她叫過來打下手?但暗暗思忖一下,覺得還是不要說出來給自己找麻煩才好。

    而這時又聽段楚楚道:「聽聞你前日未曾隨侍左右,陛下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准你假了?」

    沈秋心想這段楚楚消息比誰都靈通,哪裡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深宮公主了……清了清嗓子,她搪塞道:「聖心難測,陛下……那個……大概是突然大發慈悲了……」暗自擔心若段楚楚追究起自己為何不願見那冀禪,便又得費一番功夫解釋了。「王府家奴」的說辭自然是不能用的了,不如換成「王府丫鬟」如何?

    這便沈秋滿心滿意地思忖著說辭,而段楚楚卻仿佛很明白她心底的擔憂一般,並未過問。她抬起頭來,似乎是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沈秋的神情,頓了頓,輕笑道:「實則陛下待沈姑娘,著實是不錯的。」

    沈秋被她這麼一眼加上一句話,弄得十分心虛,仿佛是做了什麼錯事被人看穿了一般。正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應之時,抬起眼,餘光卻瞥見不遠處,一個模糊的人影似是正朝這邊走來。

    目光觸到那玄色衣衫的一剎那,沈秋整個人仿佛被雷劈過一般,狠狠地怔了一下。

    她趕緊用油紙傘遮住面容,對段楚楚道:「公主,我內急,去一下茅廁!」

    段楚楚抬頭看了看她,淡淡頷首道:「去吧。」

    沈秋將油紙傘柄插進泥土裡,替段楚楚擋了雨,然後千恩萬謝往不遠處的回廊跑去。

    段楚楚回頭望瞭望她可謂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搖頭一笑,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著手中的事。

    然而正此時,頭頂的遮蔽物忽然變得一空,雨水卻又究竟沒有落在周身。

    段楚楚抬頭望去,卻見一人一身玄衣立在面前,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把油紙傘。他垂眼看著自己,面上慢慢地露出幾分笑意,道:「這大雨天裡,姑娘怎會獨自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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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0: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段楚楚聞言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將手中那一株草藥放進了籃子,這才抖了抖衣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

    冀禪頗在一旁有耐性地等待著,見狀將手中的油紙傘也跟著抬高了幾分。

    段楚楚悠悠地站起了身子,將雙手也拍了拍,這才抬起眼來同面前的人對視,只覺對方面容冷峻,神情平靜,然而一雙眸子裡卻蘊藏著深不見底的幽暗。

    目光相接片刻,她輕輕笑了笑道:「聽這位公子口音,不似我東齊人氏。」

    「自然不是,」冀禪慢慢回道,「在下隨西秦二皇子前來貴國,誤入此地,見姑娘一人獨自在雨中,一時不忍,故而這般……走上前來。」

    「公子倒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段楚楚聞言頷首,望著他微微彎了眼,笑容更明媚了幾分。

    冀禪仰頭看了看天,問道:「這雨勢甚大,姑娘為何還在……拔草?」

    段楚楚回道:「奴婢本是靜琬公主宮中一名侍婢,公主別無所好,唯喜研習醫術,故而此番奉命,採摘這些草藥,回去奉予公主。」

    沈秋躲在回廊的大紅柱後,聽著這二人你來我去的,竟勢均力敵地全無一句真話,不由得震驚不已。再觀這那段楚楚,平日裡做主子時分明是心高氣傲自命不凡的性子,這廂扮起侍婢來,神情舉止竟恭順得全無違和之感,這段家的演技,果然是不可小視啊!

    正圍觀得專注之時,肩頭忽然被人一拍,接著身後傳來一個略帶訝異的聲音:「沈大人?」

    沈秋驚得趕緊回身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這才看清了來人原是趙挺。想起此人隨侍冀禪左右,在此倒也並不奇怪。

    她再度朝前方看了看,見那雨中的二人並無覺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回身對趙挺低聲道:「你為何不跟在二皇子身邊?」

    趙挺聳聳肩道:「今日原本是跟著王爺出來散心,然而方才一個不留神,將人跟丟了,便來此處看看。」頓了頓,朝雨中看了看,「幸好在此……」

    原來被迫跟著主子出來「雨中散步」的苦命下屬不止自己一個,沈秋聞言,心裡不厚道地終於平衡了幾分。而這時趙挺似是看清了冀禪對面的女子,不由驚道:「沈大人,這不是……」

    「噓!」沈秋再一次打斷,嚴正地示意他噤聲。

    趙挺生生住了嘴,過了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再度開口道:「那個……話說沈大人為何會在此?莫非是陛下又給大人添了一份侍公主的兼職?」

    沈秋心下暗自慶倖他頭腦簡單,沒想出公主和侍衛暗生奸情之類的戲碼來。她神秘兮兮地回頭又瞅了二人一眼,才道:「此事呃……說來話長,容我日後再解釋。只是此時此刻,你我二人還是在此好生待著,勿要生事才是。」

    趙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見沈秋已然背過身去,從大紅柱一側探出半個腦袋,便也有模有樣地學著,將自己的一半腦袋也探了出去。

    然而那廂氣氛……怎麼似乎變了?

    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段楚楚早已退去了方才那故作可憐的侍婢偽裝,面上只餘下幾點清孤而嘲諷的笑。而冀禪神情裡似是有些訝異,卻終究還是沉住了氣。

    只聽段楚楚輕描淡寫道:「說來王爺犯了三個錯誤。」

    「哦?」冀禪一挑眉,饒有興致道,「還請公主賜教。」

    沈秋暗驚,方才二人還互相切磋演技來著,怎麼這麼快就捅破窗戶紙了?

    而段楚楚稍稍一頓,笑道:「其一,此間雖在王爺府邸左右,然而王爺既然身為貴賓,又怎會不知,這尋常宮人是決計不能在此間自由出入的?其二,王爺是主,隨從是僕,主是主,僕是僕,論及周身氣度,舉止言談,如王爺這般,只怕是假扮不來的」頓了頓,她蹲下身去,撿起籃子最上面的那一株草藥,笑道,「最後,這株紅花枝長葉闊,本宮以為,尋常人縱然不識,卻也萬萬不至於將其視作雜草。不知王爺是假作愚鈍太過,還是當真不識,倒教本宮十分好奇。」

    冀禪聞言微微一怔,分明是對段楚楚此言,頗為出乎意料。

    而段楚楚視若無睹,只是伸手輕輕奪過冀禪手中的傘柄,又拎起地上的籃子,道:「本宮便先告辭了。」走出幾步,又回身輕笑道,「說來以本宮之見,二皇子興許精于權術,骨子裡卻絕非一個善於同女子搭訕之人。既如此,又何必勉強?若對我西秦有何好奇之處,想必陛下自會有問必答的。」說罷當真是偷眼不回地走開了。

    而紅柱後面,見這段楚楚竟是不留情面地給了冀禪一個下馬威,沈秋愣得簡直半晌說不出話來。不過好在及時回過神來,眼見段楚楚已然朝這邊走來,她趕緊一把扯過還在發愣的趙挺,一腳踹了出去,讓他跟好自己主子。然後她避開冀禪的視線,回身從回廊另一側奔走過去,拐了幾個彎,終於迎面撞上段楚楚。

    段楚楚悠悠閑閑地走著,見了她淡淡一笑,道:「沈姑娘這一趟茅廁,去得可真是久啊。」仿佛方才刻薄撕了冀禪臉皮的,根本不是自己。

    就變臉這一點來說……還真是跟段雲亭如出一轍。看來縱然沒有血緣關係,這一方水土也是能造就一方人的……

    沈秋聞言清了清嗓子,道:「那個……方才那情形,著實不好現身。」

    段楚楚挑眉看了看她,卻沒有說什麼。

    沈秋被她看得心裡發虛,生怕她又開口多問什麼,便趕緊道:「說起來,公主方才同那西秦二皇子……」

    段楚楚笑道:「不過是讓他明白,並非所有女人都是說傻子而已。」說罷倒是不客氣地將手中的籃子和傘都塞在了沈秋的手裡,「快些走罷,這草藥得趕緊種回土裡。」

    沈秋提著籃子和傘在原地愣了愣,忽然感慨地覺得,還好自己沒得罪這位祖宗,否則下場……嚶嚶嚶簡直無法想像……

    而此時此刻,冀禪立在原地,回想起方才段楚楚的話。那第一點分明是嘲諷,第二點卻又透著贊許,至於第三點,又似乎帶著幾許玩味的期待。

    冀禪越想越覺得意味非凡,越想越覺得,這段楚楚實在是很有意思。末了,不怒反笑。眼見趙挺已然跟了上來,他收起了表情,淡淡道:「走吧。」

    然而走出幾步,卻又忽然頓住步子,回頭望向一側的回廊,唇邊再度泛起隱約的笑意。然而這笑意,同方才卻又是大有不同。

    趙挺也跟著猛然一頓,然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什麼蹊蹺也沒有看出來,便詫異道:「王爺這是……?」

    「沒事。」冀禪面無表情地搖搖頭,足下已然再度邁開了步子,逕自離去。

    次日,段雲亭同冀禪並幾個官員,一道商議了些許互通商貿的條款。雙方均是客氣禮貌,這條款也商談得頗為順利,不過一個上午,便敲定了大部分細則。

    用過午膳之後,外面還是一片淅淅瀝瀝的落雨天氣,原定的二人一道去周遭遊玩的行程也就此泡了湯。段雲亭派人送走了冀禪,回到禦書房後,便一直在屋內來回打轉轉。

    忽然他揚聲道:「來人!」

    門立刻被應聲推開,成渝抱拳道:「陛下有何吩咐?」

    段雲亭挑剔地瞅了瞅那張面孔,只覺這模樣平日尚可,今日看來卻是格外不順眼。便是那衣衫,明明都一樣,怎麼不同人穿來,就差這麼多?遲疑又遲疑,他終於道:「罷了罷了,沒事,你去吧。」

    成渝一愣,只得莫名其妙地退了出去。

    然而沒過一會兒,同樣的事情又再一次、連續、持續不斷地發生了……

    於是待到蘇逸午後前來求見段雲亭時,見到的是成渝如喪考妣的臉。他略略詫異了一下,道:「怎麼回事?」

    成渝無奈道:「臣也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蘇逸一聽便明白了幾分緣由,不由得暗自啞然失笑。他拍了拍成渝的肩頭,以示安撫,隨即舉步走了進去。

    房內段雲亭正繞著禦案走來走去的,見來者是蘇逸,趕緊停下足下的步子往禦案邊一靠,若無其事道:「喲,蘇愛卿怎麼來了?」

    蘇逸瞅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道:「陛下,此乃方才截下的飛鴿傳書。」

    段雲亭聞言一揚眉,隨即伸手結果。及至展開一看,但見紙條上所寫,不過六個小字。

    「這西秦二皇子著實不簡單哪。」他垂眼看著著紙條,輕聲笑了出來,「這紙條上所言寫得似有所指,卻又不明不白,想來縱是被這般半途截住,也並不妨事。」

    這紙上所指,蘇逸已然心如明鏡,然而于他和段雲亭而言,卻終究未曾點破過。縱然對方的性子,他大半已然能摸得清楚,卻也知聖心難測,段雲亭這人,到底是無法全然看透的。

    尤其是在此事上,對方的意思更是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故而蘇逸明白,若非段雲亭率先行開口,自己便只能緘口不語,假作不知。

    故而沉吟片刻後,他開口問道:「依陛下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

    而段雲亭聞言只是笑著搖搖頭,幾步走過來,將紙條重新折好塞到他手中,道:「無妨,且任其送回西秦便是。」

    「哦?」此舉倒著實讓蘇逸有些訝異。

    「這冀禪雖外表沉默寡言,心內城府卻絕不淺薄。明知這飛鴿傳書太容易便被截獲,卻偏生用此等方式傳遞消息,便是不懼於此。」段雲亭垂下眼,慢慢笑了笑,道,「只怕他明白,自己的目的和是朕一樣的。如此,朕縱然截了這紙條,也不會阻攔。看來,他著實不曾錯算。」

    蘇逸聞言定睛看了看他,卻也只能接下條子,領了旨意。正待離去,卻仿佛忽然想起什麼,道:「對了,臣方才在來的路上,遇上沈大人了!」

    段雲亭不知何時已然踱步到了窗邊,聞言回身看著他一挑眉,雙目分明是亮了亮,卻只作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道:「哦?愛卿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蘇逸暗想你明明想知道,還裝成這樣子做什麼?便故意道:「哦,並無什麼要事。只是沈大人似是提起,自己有要事想要抽空求見一下陛下。誒?原來沈大人並未來此,想來並非什麼重要的事……」

    「沒重要的事?沒重要的事便不能來了?若是他以為不重要,實則很重要,他負得起這個責任麼?」段雲亭義正言辭地打斷他的話頭,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結尾直接揚聲喚來了成渝,道,「立刻叫沈丘過來,只說片刻也不得耽擱!」

    成渝領命而去,心下默默地想:陛下這又是無聊,想找人消遣了吧。可憐的沈大人,連假期也不得安寧……

    成渝離去之後,蘇逸見狀忍著笑,努力擺出一副正色地樣子,告了辭。段雲亭自然也不攔他,點頭准他離去,隨即回過身去,抬眼遙遙地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實則方才那一紙飛鴿傳書,于冀禪而言,被人截住或許無可厚非。然而于他段雲亭而言,若非親眼見到這上面的六個字,有些事,他也無法最終肯定。

    比如,自己以來的懷疑,終於塵埃落地。

    比如,不願讓沈秋離開東齊的,原來不止是他一人。

    ——既然你我心思一致,那朕不妨便順水推舟,領了這人情吧。

    「太子殿下。」

    冀封聞言頓住筆,從滿桌的書卷中抬起頭來,道:「何事?」

    那下人將手中的紙條奉於他面前,低聲道:「此乃二殿下自東齊而來的飛鴿傳書。」

    冀封聞言一驚,當即擱下筆,站起身來將紙條匆忙接過。

    他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已然有些顫抖,因為他明白,按照自己當初同冀禪的約定,若非當真有了什麼眉目,對方是不會以此種方式,將消息傳遞回來的。

    握著紙條,冀封回過身去,對著桌案上的跳動的燈焰,慢慢展開。

    只見其上寫著六個小字:「人在東齊,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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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沈秋忐忑不安地走在回廊裡,前往禦書房。

    自打上次從這禦書房離開之後,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她同段雲亭二人便再未單獨打過什麼照面。實則縱然過去早已習慣同他寸步不離,隨侍左右,然而不知為何,近幾日來沈秋卻是有些不願同他相見。

    仿佛是擔心他窺破真相,又或者根本就是不願讓他知道,自己心中到底還是藏了秘密。

    然而好在歸根到底,沈秋並不是那種太過兒女情長的性子。這些種種在腦中心內縈回繚繞,煩憂了幾日後,便也被其他諸事所掩蓋,若非此番再度被召見,只怕倒要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沈大人?」一旁的成渝見她步子慢了下來,不由得側頭探問道。

    沈秋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趕緊隨口問道:「不知我告假這幾天,陛下如何?」話一出口,心裡一「咯噔」,暗想我怎麼問出這話來了?!

    而好在成渝並未覺察什麼,聞言只是皺眉想了想,道:「陛下這幾日似是有些局促,不知是何緣故,總之咱們跟著可是沒少受折騰。」因了平日同沈秋較為親近,故而在她面前說話也少有什麼避諱,聳聳肩,又接著道,「說來陛下的性子,這宮中也只是沈大人你和蘇大人摸得最為清楚,待會兒還望沈大人能全勸陛下才是。」

    沈秋聞言頷首,沒有說什麼。實則她暗暗有些詫異,畢竟段雲亭這般城府極深的人,裝瘋賣傻三年尚且不露痕跡,若是當真能教旁人看出局促,要麼這局促本身便是偽裝,要麼,便是心裡當真藏了什麼大事。

    腦中一瞬浮現出冀禪的樣子,沈秋心內隱隱有些不安。

    來到禦書房門口,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推開門。

    過去的時日裡,她曾無數次地在這門後見過段雲亭背身立在窗畔,坐在禦案後翻閱奏摺,靠在軟榻上看閒書,甚至翹著腿哼著歌的樣子,卻不想今次,對方一手支在禦案上,合著眼,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已然睡去。

    見慣了他平素裡嘻嘻哈哈鬧騰的模樣,今日段雲亭這般少見的沉靜,倒讓人意外得有些心驚。

    沈秋在門邊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走了進去。

    在禦案邊局促地又立了好一會兒,她試探著低聲喚道:「陛下?」

    段雲亭身子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著,除此之外,沒有分毫動靜。

    見對方已沉沉睡去,沈秋提著的心不知為何這才鬆開幾分。她本欲告辭離去,改日再來,然而餘光瞥見隔在案上的右手裡還握著朱筆。頓了頓,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想要將筆桿從對方手裡抽出。只是這筆尖的一端歪歪斜斜地擱在硯臺裡,憑空竟是抽不出。沈秋無法,只得伸出手去,握住對方的手微微抬起,然後用另一隻手將筆桿從指縫中抽出,放在一旁的筆架上。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握段雲亭的手。相觸之下,只覺對方的掌心乾燥,卻仿佛蘊藏著灼人的暖意,沈秋一驚,匆匆將對方的手放開。

    好在段雲亭仍是沉沉睡著,對一切似是全無覺察,便連氣息也沒有跟著紊亂一下,想來是疲累到了極致。

    沈秋匆匆理了理思緒,忽然想起什麼,便步入裡室取了一方毛毯,搭在段雲亭的肩背上。做完這一切後,她只覺得自己連指尖都是顫抖著的,仿佛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不敢再停留,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小心離去。

    然而便在門掩上一剎那,房內的人已然睜開了雙眼。

    收回隔在案上的右手,段雲亭垂眼看了看,隨後用力握緊,仿佛把什麼緊緊包裹在其內。

    唇角浮上一縷笑,他慢慢地想,這沈秋,怕是走不了了。

    冀禪離去的那日,正趕上一場雪。

    雪勢不大,只是碎屑一般地紛揚而落。段雲亭本有意勸他多留今日,無奈冀禪只道急於回國覆命,百般推辭,他便也不辭勞苦,親自出城相送。

    雙方相互說了幾句客套之言,冀禪便返身上了馬,對著段雲亭拱手離去。

    走出些距離,一名下屬打馬靠近道:「王爺,我們不日便要返回東齊,而這尋人之事……卻該如何是好?」

    冀禪聞言笑了一聲,面上卻仍是沒有表情,只道:「人已經找到了,不必再尋?」

    「找到了?」那下屬大驚之下脫口而出,很快自覺失言,便咳了咳,趕緊到,「屬下知錯。」

    冀禪對自己心腹素來甚為苛刻,然而今日卻似心情大好。聞言竟不動容,只是望著前方淡淡道:「去吧,你知道該當如何。」

    「是。」甚至不需他多說,那下屬便已經了然於胸。回國之後,他便再無法開口說話,當然,這便是後話了。

    冀禪逕自打馬行了幾步,仿佛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滿目除卻紛紛揚揚素白落雪,已然看不清人跡。

    然而他仿佛是看見了什麼,分外滿意地露出笑容。

    ——這一次來東齊,倒是收穫頗豐。

    冀禪從宮門裡走出,一眼便看見正朝這邊走來的冀封。

    他在原處立定,挑眉道:「大哥如何來了?」

    冀封微微笑道:「聽聞二弟已自東齊而返,倒比預計的快了一日,便按捺不住,前來看看。」

    冀禪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明白對方的心思,便道:「冀禪一回宮便來父皇這裡覆命,本欲前去東宮拜訪大哥,不想大哥竟是親自來了,不如大哥今夜便去我府上用膳如何?」

    冀封搖頭笑道:「二弟風塵僕僕而歸,自然是該為兄設宴為你接風洗塵才是。」

    冀禪亦是笑,聞言也不再退讓,便道:「那小弟便恭敬不如從命,今日便去東宮吧。」

    是夜東宮,兄弟二人在一桌的玉盤珍饈前,相對而坐。

    冀封並未說什麼,只是給二人斟了酒,自己先行飲了三杯。

    冀禪將酒杯頓在唇邊,只是輕輕地啜飲了幾口,目光卻是落在對方的面上,並不放過一分一毫的神色。見對方一副心思滿腹的樣子,心下便明白自己的飛鴿傳書應是順利送到了,他心中暗暗有了計較,便將整杯酒一飲而盡,開口道:「大哥,方才我同父皇談話時,觀其意,再立太子妃之意似是堅決了許多?」

    「實則秋妹離開不久,他便動了此等心思,此事你也是明白的,」冀封搖搖頭,無奈歎道,「實則于父皇而言,江山社稷後繼有人才是他所掛心的。至於這傳宗接代的是何許人也,於他而言,根本並無差池。」

    冀禪察言觀色道:「父皇年事已高,來日無多,早一日親眼見到皇太孫,心裡也早一日能放得下心來。此事……大哥興許也應予以體諒。」

    冀封抬眼看他,有些訝異道:「二弟,你的意思……」

    冀禪垂下眼去,看著杯中的酒,猶豫道:「大哥,實則依我之見,這秋丫頭……你便忘了吧。」

    冀封此時已然覺出了什麼,微微斂了眉,道:「二弟,你可是有什麼要說?你那飛鴿傳書裡寫的六個字,究竟……是何意思?」

    冀禪聞言,只是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再度一口飲盡,卻是半晌無話。飲罷之後還欲伸手去取酒壺,卻被冀封一把按在手腕上。

    冀禪抬起眼來,對上冀封的目光,然而二人只是沉默,誰也沒有開口,卻各自明白對方的意思。

    終於,冀禪放下酒壺,垂下手,搖首歎了一口氣。

    冀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道:「你見到秋妹了?她當真在東齊?」

    冀禪頷首,垂下眼去低聲道:「見到了。」

    冀封聞言一喜,隨即卻又轉為失落,道:「那為何……為何不見人回來?」

    冀禪搖首道:「她不會回來了。」

    哪怕早便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預料到所有的結果,冀封聞言,卻仍是如遭雷擊。他怔怔地看著冀禪,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而冀禪此時卻已然抬起眼來,看著他,仿佛是猶豫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道:「大哥,秋丫頭告訴我,她當初一時衝動逃婚,無意中上了段雲亭的馬車,被他一路騙至東齊,帶入宮中。直至發覺上當,已然太遲,不得不……委身于段雲亭。她自覺已無顏面再見你,便一直未將自己的行蹤透露分毫,直至被我認出,她仍是央我勿要將她的境況告知於你。我……我本欲替她守這秘密,然而見大哥如此,心中實在不忍,才……哎……」

    冀封聞言,怔怔地看著他,雙目幾乎是失盡了神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顫聲問道:「那段雲亭……可知秋妹是何許人?」

    「既能將人一路從西秦帶回東齊,又怎會不知秋丫頭的身份?」冀禪搖首歎了歎,道,「這段雲亭又豈是等閒之輩?既能裝瘋賣傻三年,隨後出其不意攬取實權,其城府之深,用心之險,又豈是你我所能想像?而秋丫頭乃是性情中人,胸無城府,又豈會是此人的對手,自然……自然……免不了受他欺淩……」

    冀封聞言,整個人狠狠一怔。

    冀禪頓了頓,繼續道:「此番我去往東齊,這段雲亭面上雖裝得和和氣氣,相安無事,實則當我提及走失的西秦太子妃時,他卻只是假作不知,顧左右而言他。若當真有心同我西秦交好,又為何能做出強霸其太子妃這等禽獸不如的事來?依我看,此人日後……必是我西秦的心腹大患!」

    「別說了……」冀封此番終於開了口,每個字的平靜,仿佛都耗盡了他的氣力。

    冀禪收拾起方才略有憤慨的情緒,知趣地沒有再說話。房內頃刻間變得落針可聞,唯有沉默在二人之間流轉著,凝結著令人窒息的魄力。

    「二弟,讓我靜一靜吧。」過了許久,冀封再一次開了口,而此刻話音裡卻只剩下一種無奈的平靜,有若歎息。然而死死按住酒杯的手,卻是不住顫抖著。那力道之大,連帶著整個桌子都在簌簌抖動。

    冀禪抬眼,卻發現對方只是垂著眼,並不同自己對視。他遲疑了一下,應聲站起身來,道:「大哥,那……我先告辭了。」走出幾步,回身道,「大哥,此事……也算是為了秋丫頭,還望你能保守秘密。」

    而冀封並沒有應聲,他甚至只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有如一尊雕塑,動也未動。

    收回目光,冀禪回過身默默地搖搖頭。此時此刻,方才神情裡的真摯的憤慨和不忍早已當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唯有眼中深不見底的陰冷,以及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哥,這情之一字,必將成為你的軟肋。

    冀禪離開東齊之後,沈秋自然也沒有理由繼續告假了,只在第二天,她便被段雲亭一令召回,極快地恢復了往日的生活。

    段雲亭每日仍是一副大大咧咧,與往日無二的做派,對於那日召見沈秋卻自己睡著了的事,也未再提及。沈秋見狀心裡隱隱放心了幾分,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面上便也一切照舊。

    實則她也漸漸明白,自己心內是希望日子一直這般繼續下去。西秦的種種,她不是不懷念,不是不留戀,只是她已然感覺到,在自己離開之後,那裡的一切似乎變得越來越遙遠,也許有一日,便要遙遠到她再也不可觸及。

    若是就這般長久地留在這東齊,會如何?頭一次,她竟是有了這樣的念頭。

    只可惜,世事都是違願的。

    便只在十日之後,西秦太子冀封的婚訊,遠遠地傳到了東齊。據說,冀封終於下定決心解除了同沈大將軍獨女的親事,卻極快地轉而迎娶了朝中另一位大臣的幼女。

    與之前一樣,這一門親事也定得極快,距定親到成婚,也不過半月的功夫。

    沈秋是從段雲亭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她微微一愣,竟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段雲亭看在眼中,卻只做不知,口中還嘖嘖地感歎道:「哎哎哎,看來有個『西秦第一美男』的頭銜就是不錯啊,這太子妃說換就換的,只怕後面還有不少人等著排隊呢!朕看自己也沒哪裡比他差啊,怎麼現在後宮連個人影也沒有?不如朕也給自己封個『東齊第一美男』好了,這東齊的美女說不定便都搶著嫁朕了!」

    若換做平時沈秋興許還會還嘴幾句表示一下心內的鄙視,然而也許是幼年太多的記憶都和「冀封」這個名字牽扯在一起,已然根深蒂固,不可分離,及至長成以後的如今,它仍然時時牽扯著心內最為柔軟的那個部分。縱然無關愛情,卻教人無法忽視,無法不掛心。

    所以她一時只是沉默著,沒有回話。

    「不知沈愛卿見過這『西秦第一美男』沒有?」段雲亭瞥了她一眼,隨即懶懶地靠上椅背,若無其事道,「若是沒見過,不如到了大婚之日,隨朕一道去西秦圍觀圍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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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1: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沈秋聞言驚得一愣,而還未來得及開口,段雲亭已哈哈笑了起來。

    「朕不過開個玩笑而已,愛卿怎麼就立馬當真了呢?再說了,前幾日你為了躲那冀禪,早把今年的假用光了,「頓了頓,他悠悠一笑,伸出手在空中點了點,不無得意地總結道,」所以……這剩下的日子,便乖乖地留在朕這裡吧!」

    縱然認清了段雲亭壓榨屬下的惡劣本質,然而對他這種真真假假一驚一乍的說話方式,若要全然適應,恐怕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沈秋十分無語地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多慮了,臣並無去西秦之心。」

    段雲亭挑眉看了她片刻,深以為然地頷首笑道:「那是自然。愛卿開罪的可是西秦二皇子,重罪在身,自然是不可輕易回國的。縱然當真要回,朕還不一定答應呢!」

    沈秋聞言不由得抬起眼去,而段雲亭話音落了,已然低下頭去,漫不經心地翻著桌上的奏摺。沈秋沒有觸到對方的目光,心裡一陣落空。

    縱然知道對方只是隨口胡扯而已,並不會當真,然而總覺得那話裡似乎藏著什麼深意,引人想去窺探,卻又終究不敢觸及。

    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她見段雲亭一時也別無什麼藥吩咐的,便告辭離開。

    掩門的聲音落下片刻,段雲亭抬起眼來望瞭望前方,將手中的奏摺放下。慢慢舒展身子靠向椅背,一口氣長長歎出,面上的笑容已是蕩然無存。

    裝瘋賣傻三年尚且遊刃有餘的他,這一次,竟是覺出了徹骨的疲累。

    他覺得自己已然有些沉不住氣了。

    隨著冀封大婚的時日越來越近,沈秋明顯變得有些恍惚。哪怕相隔了千里之遙,冥冥之中卻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牽連著心中的某處,拉扯著部分的思緒。

    新的太子妃是何許人也?是否當真深得他的心意?

    時至如今,他對自己可有釋懷?自己又是否能全無愧意地面對他?

    種種問題盤旋在腦海,卻又全無答案。於是沈秋在頻頻的走神之下,終於在宮中釀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慘劇」。

    當然這其中受害最深的莫過於段雲亭。

    比如,一大早左等右等不見沈秋人影,後來才知道居然是錯走到禦膳房去了。

    比如,沒批的奏摺被她交給人分發下去了,而自己剛批過的奏摺卻再一次出現在了禦案上。

    比如,讓她研磨,結果墨水和硯臺一起飛了出去。

    比如,倒茶的時候一個手抖……然後……自己的襠下一片九州版圖……

    比如……

    比如……

    比如……

    直到聽聞沈秋操練禁衛軍時,指揮著一群人往樹上撞的「光輝事蹟」之後,段雲亭終於忍不住了,他決定對沈秋進行嚴厲的譴責和批評!

    這日一早,沈秋還沒出屋子,頭上頂著一個大包的成渝便來了。他轉達了段雲亭內心的憤慨和不滿,並且表示今日陛下不在禦書房。沈秋聞言,也知道這幾日段雲亭受了自己不少折騰,心下還是十分愧疚的。故而她也沒多問,心下做好了接受「下至罰俸祿,上至做一輩子御前侍衛」種種處分的準備,便跟著成渝一路往宮中走去。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段雲亭「譴責和批評」的手段,竟是如此……如此……殘酷!

    站在一間不知何處的房間外,沈秋掃視過門外十個有七個都頂著大包,並怨念看著她的禁衛軍,咽了咽口水,終於將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門。

    「那個……陛下當真在裡面?」她小心翼翼地問成渝。

    成渝頷首道:「正是陛下讓臣將大人喚至此處。」

    沈秋又朝門內望了一眼,謹慎道:「這……這是哪裡?」

    成渝抬了抬下顎,望向屋前的匾額道:「沐清池。」

    這沐清池說起來,算得上段雲亭剛登基時「荒淫無道」的一項有力佐證。這池子雖在室內,然而池中之水卻是費了大工夫,引自城郊一處天然溫泉。據說段雲亭裝昏君的那段時日,晚間便時常來到此處,招呼幾個歌女舞女,泡著溫泉賞著歌舞,花樣之多,讓朝臣咋舌。並且由於不是在室外,可謂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

    而在他「從良」之後,大抵是覺得此處倒是甚為難得,便保留了下來。

    故而沈秋一聽竟是此處,瞬間呆滯,幾乎本能地就轉身要跑,然而還沒邁出步子,門內已然恰到好處地傳來一個模糊的聲音:「可是沈愛卿來了?」

    沈秋僵硬地定在原地,正是進退兩難之際,成渝卻已經分外熱情地幫她答道:「陛下,正是沈大人來了!」

    裡面「哦」了一聲,道:「來了?那趕緊進來吧!」

    沈秋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雖然自己貼身侍候段雲亭也有些時日了,上至政變下至買杏仁酥這樣的事也算是都幹過了,然而這……這……沐清池對她而言,也只是「傳說中的地方」。別說沒進過,便是在哪兒也從沒關心過。而且,即便她當真知道,也肯定是要繞道走的。

    畢竟……畢竟……

    可惡的段雲亭,讓她到這裡來是何用意?這、這是連丫鬟的活計也要開始包攬了麼?!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身後的成渝已然催促道:「大人還在想什麼呢?陛下已經催了!」說罷不待沈秋回過神來,居然已經推開門,一把把她推了進去。

    聽聞門在身後很快被「砰」的一聲掩上,沈秋感到室內濕熱的霧氣撲面而來,腦袋裡立刻乾乾淨淨,一片空白!

    而這時,幾個衣著清涼的侍女已然走了過來,半恭敬半強迫地讓沈秋褪了鎧甲,然後道:「沈大人這邊請。」

    沈秋低頭朝自己的胸口看了看,心想還好綁得夠緊夠平,應該不會露餡……然後咽了一口口水,跟了上去,一邊走還一邊自我安慰道,段雲亭喚自己來此地……也許……是為了……嗯……商量政務……

    然而當她穿過侍女掀開的珠簾走進裡屋之後,這種幻想瞬間就破滅了。

    熱氣騰騰的水霧迷蒙間,段雲亭正懶懶地靠在池子的那一頭。見沈秋來了,當即對著她一招手,歡快道:「愛卿,給朕搓背!」

    幸而有池子的遮掩,只看得到他赤裸的上半身,否則沈秋覺得自己可以立刻倒下去了。段雲亭這廝是在故意整自己吧,是吧是吧……

    定神了兩秒鐘,她暗暗告誡自己,既然裝漢子就要裝到底啊,漢子對漢子哪裡沒見過啊,構造都是一樣的啊……淡定淡定淡定……

    偷偷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她舉步走過去,口中鎮定道:「這搓背一事,臣並不精通,以為陛下還應請長於此道的侍女才是。」還好房間裡水霧夠濃,還好隔得夠遠,否則段雲亭一定能看到她抖得跟篩糠似的腿。

    「朕方才便是一換了數人,才想起愛卿來的啊。」誰知段雲亭聞言搖搖頭,竟是不以為意且振振有詞地道,「侍女手法固然嫺熟,然而朕只覺得不如人意,忽然靈光一現,想起愛卿乃是精通武藝之人,這手上功夫自然非同尋常,給朕試試,沒准能教朕欲仙欲死呢!」

    沈秋不知道是不是這段雲亭用詞實在太猥瑣,才讓她想到別處去了。而且在這節骨眼,那始作俑者偏偏不老實,靠在池子邊上還撲騰了一下,似是要站起來幾分。

    哪怕還什麼都沒看到,沈秋的臉已經「騰」地一下紅了。

    好在段雲亭只是挪動了一下身子,不過似乎是見到沈秋的反常,他格外好心地問道:「沈愛卿為何面色這麼紅,可是有何不適?」

    沈秋趕緊清嗓子,道:「這裡……有些熱……」

    「熱?」段雲亭用手撩起一片水花,奇怪道,「朕還泡在這池子裡呢,怎麼覺得溫度尚可?」

    沈秋擦了一把汗,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下祈禱段雲亭突然對這種莫名其妙的「武功推拿」失去興趣,讓她出去才好。

    不過這毫無疑問是妄想,因為下一刻段雲亭就朝水裡拍了拍,道:「愛卿還愣著幹啥,快過來吧!若是嫌太熱,朕特許你把衣衫褪了!反正大家都是男人,還怕什麼『坦誠相見』?」

    沈秋嚇得趕緊擺手,連聲道:「不熱不熱,現在一點也不熱了。」說罷在段雲亭的百般催促下,只得龜速往那邊走去。

    段雲亭一臉享受地靠在池子邊上,看著沈秋在自己身後立定,眯著眼笑道:「來吧!」

    沈秋不情不願地拿起池邊的絹帛,揉成一團,沾了些水,開始搓背大業。此時此刻,她剛開始的局促緊張已然喚作一腔憤恨,恨不能一掌把這人拍進水裡按暈了才好。

    不過這赤裸裸的肌膚相親之下,手還是抖得厲害,簡直不聽使喚啊啊啊……

    而段雲亭閉著眼,一邊隨著她的力道搖晃著身子,口中一邊讚賞道:「嗯,抖得力道如此均勻,愛卿不愧是高手!」

    沈秋已經懶得管他說什麼了,她手中木然地來回動作著,大部分心思都用在管好瞎蹦亂跳的心跳上了。只可惜效果不佳,隨著心跳越來越快,她的動作也越來越快——並且,自己全然不自知,還很賣力地繼續著。

    終於,段雲亭叫停並抗議道:「愛卿啊,這皮都要搓掉了!你當朕是搓衣板啊?!」

    沈秋一愣,見他背後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忽然有「出了一口惡氣」的暢快淋漓之感。她握著絹帛,竟是笑了一聲。

    不過,她大概忘了,自己性別「女」,而面前這背的主人,性別為「男」。

    這一點,直到段雲亭憤憤不平地把她扯下水的時候,才重新浮現出來。並且清晰無比,清晰到她可以兩眼一翻,當場暈過去。

    等天旋地轉間,耳畔「撲通」一聲響起又落下之後,她發現靠在池子邊的變成了自,而段雲亭雙手撐在兩側,正是個全然籠罩的姿勢。

    他眯著眼睛看著他,慢慢笑道:「在上面搓背多有不便,還是來這水下比較方便,對吧?」

    ***

    門外成渝正趁著沒人,偷偷地揉著自己腦袋上的大包。冷不丁地一個聲音從後面冒出來,道:「陛下可是在此?」

    成渝猛然回頭,見來著是蘇逸,便道:「呃……正是。」

    蘇逸何等精明,見他這般古怪神情,立刻問道:「莫非……還有旁人?」

    成渝頷首,道:「半個時辰前,沈大人進去了。」

    蘇逸聞言,竟是「噗」地笑出聲了來。成渝原本只是覺得沈秋連侍候陛下洗浴都要包乾了,真是比小蜜蜂還勞苦,然而此時突然見到蘇逸這般反應,不由得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看。

    「無事無事,我只是覺得,陛下洗浴之時尚且不忘同沈大人商議朝政,實在教人欣慰不已啊!」蘇逸笑罷之後趕緊擺手道,「既然陛下正忙著,我改日再來吧。」

    說罷在成渝狐疑的目光裡,一溜煙地沒了影子。

    窗外夜風陣陣,有如低聲的呼嘯,深沉喑啞。

    冀封收回目光,望向桌上的燭臺,火紅的燈焰因了風聲而不安地跳動著,在他柔和的眉目投下時有時無的影子。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聲音裡透著惶恐道:「太子殿下突然造訪,臣不及準備準備,實在惶恐!」

    冀封站起身來,雖是太子之身,卻仍是恭恭敬敬地對來人拱手道:「大將軍客氣了,冀封深夜造訪,才是多有打擾。」

    鎮國大將軍沈威,如今雖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卻仍是老當益壯,不減當年。他快步走過來,示意冀封坐下,待到看茶的下人離去之後,這才道:「不知殿下深夜前來,可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冀封垂眼看了看杯中的茶水,道,「只是忽然想起一事,想問問沈將軍。」

    聽聞原本應是「岳丈」的稱謂,而今變得如此生分,沈威心內微微有些酸楚,卻也道:「殿下但講無妨,老夫定然知無不言。」

    冀封默然片刻後,道:「自打退下同秋妹的親事後,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她並非魯莽任性之人,縱然……不願嫁我,也應有千百種方式,卻為何……會用這最激越的一種?」

    沈威聞言良久無語,最後長歎一聲,道:「此事說來,原是老夫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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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1: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冀封微微一怔,道:「將軍……何出此言?」

    沈威搖首道:「實不相瞞,陛下賜婚的旨意頒出不久,秋兒便曾向老夫表示過心有不願,然而聖旨既出,豈有收回的道理?並且在老夫看來,女子婚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況其夫君又是殿下這般俊傑,還有何可挑挑揀揀的?故而眼見她有意去陛下處陳情,便……便索性將她禁足起來,只待大婚禮成,到底也不過半月之期。」

    冀封靜靜地看著他,聽聞此言,整個人平靜得已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他沒有說話,他甚至連歎息也沒有發出一聲。只是隱約想起恍若隔世的大婚當日裡,那個被大婚塞進轎子裡的家奴。旁人看來,此事興許倒是荒誕得教人忍俊不禁,然而誰又知道,這背後竟有著如此之多的無奈。

    而沈威抬起頭,同他對視了片刻,又再度歎道:「老夫一直未將此事告訴殿下,便是心下實在追悔不已。現在想想,若是當初讓她進宮說將此事說清,縱是落得個抗婚之罪,也好過鬧出這樣的亂子來啊!」頓了許久,聲音低了幾分,「實則怪只怪老夫一心牽掛于行伍,對這秋兒的瞭解……還是太少了。哎,哪知她溫吞平和的性子裡,竟還藏著這一層烈性……」

    冀封眼見沈威一字一句說得無奈,回想起冀禪話中沈秋在東齊的遭遇,心中更是如針紮一般的疼。

    死死地攥住手中的茶杯,然而力道之大,讓指節都已然隱隱發白。冀封無聲地沉默了許久,才終於緩過幾分,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恢復了幾分慣有的笑容,反而出言相勸道:「將軍勿要太過自責,秋妹承襲于將軍的這點男兒心性,正是她與尋常女子不同之處。不甘於逆來順受,不肯做違願之事,這……本不為過,錯……」頓了頓,終於還是垂下眼去,輕歎道,「錯只錯在……我不該將一切強加於她吧。」

    沈威不安道:「殿下何需如此……」

    「將軍不必再說了,」冀封輕聲打斷道,「我既已提出退婚,新婚……也已然在即,此事便就此過去吧。秋妹的下落仍在探查,目前只知人大抵是去了東齊,其餘的……尚不知曉。不過,她為逃婚而去,若得知我新婚,興許便會回來的吧。若有消息,定及早通知將軍。」說罷不欲久留,已然站起身來。

    沈威亦是起身抱拳道:「那老夫便代秋兒謝過殿下了。」見他如此,胸中雖有萬言,出口的卻也只是這麼短短的一句話。

    「告辭了。」冀封恭敬一禮,轉身離去。

    大步匆匆走出房門,穿過庭院,直至站在了大將軍府的府門外,才終於停下步子,仰頭重重地歎出一口氣來。

    他還記得多年前,當在二人尚還年幼的時候,自己曾對她道:「秋妹,待你我長成之後,我娶你為妻如何?」

    彼時沈秋聞言一笑,回道:「我若不願嫁?你怎麼娶?」

    這句話冀封到現在都記得清明,只是此時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引以為羞怯的玩笑,竟是對方最真摯的肺腑之言。

    原來這麼多年自己眼中所謂的「兩情相悅」,不過只是一場來不及澄清的幻覺而已。

    冀封定定地看著當空的那輪明月,終於嫌它太過圓滿而低下頭去。許久後,終於自嘲地笑出聲來。

    冀禪步入門內的時候,著實被滿室的酒氣驚得頓住了步子。

    在他的記憶裡,冀封一直是溫文爾雅,從容平和的性子。而他人生的一切,也仿佛一直以一種最順利的方式進行著,生而便享有太子的尊榮,長大之後朝中上下的讚美,百姓的愛戴,及至成年娶的是自己心儀的女子……在這之前,似乎從沒有什麼值得他去失態,哪怕是過多的苦惱一下。

    俯身撿起腳邊那還帶著殘餘酒液的酒壺,冀禪垂眼無聲地看著,心知這一次,冀封是當真進退兩難了。

    遲疑了一會兒,他握著那酒壺舉步走了進去,在幽暗燭光的指引下,很快尋到了桌邊人獨飲的身影。

    將酒壺輕輕地放在桌邊,不大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房間裡卻顯得特別突兀。見冀封聞聲抬起眼來,冀禪沒有說話,只是撩起衣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目光掃過一桌淩亂的酒壺,末了才慢慢地抬眼看向冀封,道:「大哥,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喝這麼多酒。」

    「你……怎麼來了?」冀封的面容在黑暗裡無聲而透著幾分頹喪,同平素那不亂方寸的太子相比,可謂是大相徑庭。然而理智之中終究還是殘餘了幾分自製,開了口聲音有些模糊,卻似乎並未醉到失去意識。

    「見大哥這幾日似是心下苦悶,前來看看而已。」冀禪隨手在桌上挑了一杯一壺,低頭給自己斟滿酒。

    冀封聞言只是笑了笑,縱然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並未逃過冀禪的耳目。而他並不露聲色,只是將杯中的酒慢慢地啜盡,才開口歎道:「大哥這般借酒澆愁到底是於事無補,為今之計,應是想方設法將秋丫頭救回才是。」

    冀封無聲地搖頭,並不說話。

    冀禪待了片刻,才又道:「大哥,這段雲亭不是善類,今日他明知秋丫頭乃是我東齊的准太子妃尚能如此搶奪,日後卻不知還有何事做不出來?依我之見,若這般對其放任,只怕……」

    而這一次,冀封卻是開口輕聲打斷了他的話,「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不能如此,不能因了她一人,而牽累兩國。如此……也絕非秋妹所願……」聲音簡直模糊,末了,竟是隱約地帶了幾分哽咽。

    冀禪聞言一怔,低聲道:「大哥……考慮得極是。」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冀封縱然是醉,也不會醉得徹底。而且,原來自己想說的他早已想過,正因為心中明白如鏡,才會進退兩難到如此地步。

    不知何時起,二人都不再說話,房間空餘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冀封伏案在對面,不知是否已然睡去。冀禪沉默地獨坐著,低頭看著已然一空酒杯,慢慢地搖頭。

    ——大哥,我終究還是小看了你。

    沈秋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往自己胸口處看。

    外衣褪了,裡衣換了,綁胸的繃帶……也也也沒了!一瞬間,她腦中浮現出一些極為不和諧的可能,立馬掀開被子往深處瞧。

    這時,只聽門被從外退開,一人笑道:「醒了?」

    沈秋從被子裡探出頭來,見來者竟是段楚楚,稍稍放心之餘不由得疑惑道:「公主怎麼會在這裡?」

    段楚楚手中端著一碗藥,徐徐走到她床邊坐下,道:「聽說有人差點淹死在浴池裡,本宮豈能不來看看熱鬧?」

    這話一下子喚起浴池裡和段雲亭「濕身相對」的畫面,沈秋的臉不由「唰」地一下就紅了。她匆匆清理了一下思緒,卻終究沒辦法把那個畫面和此時的情形聯繫起來。只隱約地記得,當時自己被拖下水後,似乎一腳沒踩到底,兩腳也沒踩到底,然後……難道真的險些溺水而死?!

    暗自思索了很久,沈秋底氣不足地道:「大概……是因為水太熱了吧,一時不適應,所以……呃……」

    段楚楚用勺子攪著碗裡的藥汁,聞言笑著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沈秋被她瞥得極度心虛,便清了清嗓子,道:「那個……我是怎麼回來的?」

    段楚楚專心地看著藥汁,眼皮也不抬,只口中道:「自然是陛下遣人將你送回的。」

    「那……陛下呢?」沈秋狐疑道,只覺心下一片忐忑。畢竟那種情況……真的有可能不露餡麼?以段雲亭的德行,自己這麼暈在他面前,他只怕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吧……她一面安慰自己也許段雲亭以為她是男的所以沒興趣,一面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而段楚楚這時倒是抬了眼,看著她十分不以為意道:「陛下日理萬機的,難不成還要守在你床頭?」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但沈秋一聽反而欣慰了不少。不過過了一會兒,她還是不太放心地又問:「不知陛下可曾說過什麼?」

    「嗯,倒是說過。」段楚楚又開始低頭攪她的藥汁。

    沈秋緊張道:「什……什麼?」

    「陛下讓你醒了之後趕緊回去做正經事兒,」段楚楚淡淡道,「他走之前還反復強調,說你今年的假已然用光,他是決計、肯定、一定不會假公濟私給你寬限假期的。」

    沈秋:「……」

    段楚楚把碗伸到她面前,道:「你再把這碗藥喝了。」

    沈秋伸手接過,抬手仰頭,一飲而盡,然而這動作一氣呵成之後,她才意識到段楚楚剛才說的話,道:「『再』把這碗藥喝了?為何我不記得,自己方才喝過藥了?」

    段楚楚接過空碗,抬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面不改色道:「本宮也才來不久,興許是陛下吩咐下人侍候你喝了,你不記得也是常理。」

    沈秋又想了一會兒,暗暗驚訝於自己居然暈得如此徹底,便歎氣道:「哎,方才的夢還能記得起一些,而這用藥的事,卻是當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段楚楚隨口問道:「方才夢見什麼了?在大江大河裡險些淹死了?」

    沈秋知道她這是調侃自己,便搖首如實道:「不是,我夢見自己被狗咬了。」

    沒想到段楚楚聞言竟是霍然抬眼看她,看了許久仿佛是確認了她所言不假,才「噗」地笑出聲來。

    沈秋莫名其妙,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便問道:「說來……我剛才服的藥到底是什麼?」

    段楚楚淡然道:「哦,那個同你的病倒是無關,乃是本宮最新嘗試的一味專治不孕不育的方子而已。對了,差點忘了問那藥是否太苦,可需要再調調口味?」問完這話,發現深秋一臉震驚地看著她,才又擺手笑道,「沈姑娘不要緊張,這藥並無副作用的。無此病症之人服用,也可以起到強身健體,改善體質的功效,可謂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沈秋抓著杯子,此時已然無話可說。她淚流滿面地想,自己遲早有一天要死在這對兄妹手上……

    段楚楚推門而出,一轉頭就看見抱手側身頭抵在門邊靠著的段雲亭。

    「我方才還同沈大人說陛下日理萬機,公務繁忙呢,如何竟還在此處?」她沖段雲亭揚了揚眉,神情裡卻毫不顯訝異。

    段雲亭站直了身子朝一旁走了走,聞言只是笑。

    段楚楚會意地跟上他的步子,走得離房門遠了些,才道:「人已然再次睡下了。實則這次我看,不過因為怕水嚇暈過去了,倒也沒什麼大礙。」

    段雲亭聞言心情複雜地頷首。他這一次的計畫原本可稱是周密,算准了時間,算好了地點,算中了開頭,甚至也算到了經過,卻唯獨算漏了一件事——武藝精湛、身手了得的沈愛卿……居然怕水。

    當時他把人往池邊一按,準備發揮一下個人魅力,來個循循善誘引導招供,然而讓他出乎意料的是,對方掙扎著撲騰了一下,居然就直直撲在他懷裡了。

    段雲亭本還想說愛卿怎麼如此主動,倒教朕不好意思了。但懷裡的人好半天都不動一下,他這才覺出不對勁,搖了搖才發現是真的暈過去了。

    之後手忙腳亂地把人弄回去,吩咐幾個丫鬟給她換了身衣服並威脅誰敢說出去朕把你們都娶了然後全放冷宮,再後來把丫鬟都轟出去自己親自喂了藥,思量著自己老在床邊守著沈秋醒過來之後也不好交代,便把段楚楚叫了過來,自己光榮退居幕後。

    實則段雲亭在聽聞段楚楚時常將沈秋喚去漱玉宮時,便明白自己知道的,她多半也已然窺破。究竟是如何窺破的他並不關心,但既然段楚楚只是若無其事地將人往她宮中喚,便說明亦是有心隱瞞下來,那麼他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眼了。

    段楚楚見段雲亭對自己的話居然沒反應,又瞅了瞅他一副沉浸在回憶裡水火不侵的樣子,便不客氣地笑道:「對了陛下,你的沈愛卿方才夢見自己被狗咬了,卻不知我來之前,這藥……你究竟是怎麼喂的?」

    而段雲亭聳肩攤手,大言不慚地笑道:「非常之時,自然要使些非常手段的嘛!」畢竟預想之中的大便宜沒占到,占點小便宜總是可以的吧?

    段楚楚冷冷地看著他,道:「陛下,實不相瞞,你說這話時候的眼神實在很猥瑣。」

    縱然段雲亭知道這段楚楚自打居於深宮之後,性格便變得有些……呃,奇怪。但哪怕他原本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突然被她這麼直接地來一下,還是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主要……還是自知有點理虧……

    不過好在他反應夠快,清清嗓子之後便儼然又是一條好漢。頓了一會兒,段雲亭開口道:「今日之事……還得多謝你替朕糊弄過去。」

    段楚楚聞言也不再調侃,只淡淡笑道:「舉手之勞,又能讓陛下欠我一個人情,如此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段雲亭斜眼懷疑道:「你該不會想讓朕也試試那『專治不孕不育的方子』吧?哼,你可別小瞧了朕,朕之龍精虎猛,豈是旁人所能想像的!」

    段楚楚早看慣了他插科打諢的性子,便也懶得同他糾纏,嘲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接著自己的話道:「說起來,此事我雖能替陛下糊弄過一時,然而你那沈愛卿卻也究竟不是木頭。你二人之間究竟是何情形,我雖不清楚,而她卻未必全無覺察。」

    段雲亭笑笑道:「朕自然是明白的。」

    段楚楚盯著他瞧了瞧,遲疑了一會兒,挑眉道:「說起來,本宮一直不明白,你二人之間相隔也不過這一層窗戶紙而已,卻為何遲遲不肯捅破?」

    段雲亭知道她話中所指,頓了頓,道:「若朕說,朕在等她自己挑明,你可信?」見段楚楚狐疑地看著他,又很快笑了起來,「人道是聖心難測,若朕的心思那麼容易就能被看穿,豈不是要大失顏面?不過你看朕縱橫情場數十年,豈會被這區區小檻所難倒?你大可放心,朕自有考量的!」

    段楚楚聞言沒有再說話,縱然不知道段雲亭究竟為何執拗地堅持著這一點,但他方才一大通話裡,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可信哪句不可信,她心底還是明白如鏡的。

    二人之間沉默了片刻,段楚楚正欲開口告辭,卻聽段雲亭忽然道:「說起來,你我二人之事,你能釋懷得如此徹底,倒當真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已然蕩然無存,竟是難得得認真誠懇。

    而段楚楚聞言卻笑了一聲,道:「我只是不想被狗咬而已。」說罷轉身,款款而去。

    段雲亭嘴角抽搐地立在原地,忽然覺得,這段楚楚以後肯定是自己的一大麻煩……

    冀禪斜斜地倚靠在軟榻上。

    時已深夜,空蕩蕩的房間連分毫的光亮也沒有,有的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以及他獨自一人。

    以及一條獵犬。

    這獵犬生得通體漆黑,幾乎便要融入夜色之中。若非是一雙金黃的眼銳利如刀,只怕無人會發現它就在這房內。

    這獵犬乃是冀禪在返回西秦的路上,從一處農戶家中救下來的。彼時它因為咬傷了緊鄰的家禽而險些被打死,然而一條如此兇悍的動物,此時卻無比溫順地蜷伏在冀禪的身邊。

    冀禪的掌心徐徐撫摸過它光亮厚實的皮毛,心道這禽獸興許才是真正識得強者的。

    「玄風,」片刻之後,他開口喚出這獵犬的名字,聲音低沉,「如今看來,我大哥雖是癡情種子,卻做不出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來。你看,這卻該如何是好?」

    自打將玄風救回之後,冀禪便將其視作自己周遭唯一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角色。對旁人所能道的,不能道的,在它面前都不需防備,都可以毫無顧忌。

    因為冀禪始終相信,這世上真正可靠的,要麼是畜生,要麼死人。故而他所信得過的,也只有此二者而已。

    而此時他話音沉沉落下,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玄風卻是有所感應,似懂非懂地在他腿腳邊蹭了蹭,發出嗚嗚的聲音。

    「看來,你已然明白我的意思了。」冀禪滿意地笑了笑,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它的腦袋,動作可稱溫柔,卻透著令人戰慄的徹骨寒意。

    ——大哥,既然這把火燒不起來,那麼我便借你一把東風吧。

    次日一早,沈秋自覺身子已然無礙,便早早起了床,收拾收拾準備照例往禦書房去。

    她心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琢磨著見到段雲亭時,該如何表現才顯得比較自然。誰知她前腳還沒出門,漱玉宮的宮人便來了,說靜琬公主召她前去。

    沈秋暗自感慨這靜琬公主的旨意,如今怕是比聖旨還厲害了。不過轉念想想,反正還沒琢磨出該如何同段雲亭打照面,不如先去漱玉宮看看,興許……還能請教請教段楚楚。

    結果她這一去,便是三日。一來是由於段楚楚打著「觀察病情」的旗號,硬要將她留下,替她聊天打下手兼試藥,二來段雲亭雖嘴上說不給沈秋放假,然而實際上卻也當真寬限了幾日,對此事全不過問。

    於是沈秋便索性借此機會,在此處待了三日。然而便就是在這三日裡,東齊接連傳來了兩個消息。

    這頭一個消息,乃是冀封的婚事地提前而至,倉促禮成。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過兩日之後,緊接著傳來的,竟是西秦東齊兩國的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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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1: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段雲亭背身靠在窗邊,垂眼看著手中的奏摺,面色之中是少有的凝重。

    蘇逸在一旁察言觀色地候了許久,終於按捺不住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容不得半分拖延,須得儘管決斷才是。」

    「朕自然明白,」段雲亭這才抬眼看了看他,道,「只是朕看這邊城戰報之中所敘,總覺有些蹊蹺。」

    蘇逸明白他心中顧慮,沉吟片刻後歎道:「毫無預兆地便發兵偷襲我邊城,肆意屠殺百姓,鄰郊數個村落已是血地無存……西秦此舉莫說是陛下,換了任何一人,都無法置信。幸而我邊城守將及時迎敵,擊退敵軍並一路殺至其城下,予以重創,否則不知這百姓卻還將遭到何等的荼毒……」

    段雲亭聞言沒有作答,半晌無語之後卻忽然問道:「蘇愛卿可知西秦如今主政的太子冀封,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仁善謙恭、溫文爾雅、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以臣所聽聞,可謂無一不是讚美,」蘇逸如實作答,心下有些不懂段雲亭忽有此問的意思,遲疑了一下,又道,「只是人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一切卻也不過道聼塗説而已。」

    段雲亭聞言笑道:「人亦有言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這冀封當真是個窮凶極惡之人,又怎能贏得如此齊聲的讚譽?」

    蘇逸遲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段雲亭合上了奏摺道:「在朕看來,縱是那冀封當真有意奪我東齊疆土,也斷不至於牽累無辜百姓,大肆殺伐。如此殘忍狠毒之舉,倒實在像極了另一人的手段……」言及此,他微微眯了眼,似是話裡有話,卻到底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蘇逸此時此刻已是全然會意,只是在此危急關頭他也無心同對方拐彎抹角,便直言道:「陛下莫不是認為……此事出自二皇子冀禪之手?」

    「冀禪此人城府深不可測,依朕看來絕非池中之物……」段雲亭不置可否,只是走到桌邊將奏摺放下,道,「不過此乃西秦的家事,與朕著實無關,無論此事出自誰的手筆,都是西秦所為,我東齊……絕不能示弱!」

    見段雲亭終於表態,蘇逸拱手拜道:「陛下聖明!」

    段雲亭微微頷首,隨即對外揚聲道:「立刻召集文武二品以上官員來此,商議對西秦作戰事宜!」

    然而話音落了,門外卻並無侍衛或者宮人應答的聲音。段雲亭正微有遲疑之際,便聽見成渝的輕呼:「沈大人,陛下同蘇丞相正在商議要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的,大人還請多擔待……」

    緊接著似有另一人說了什麼,然而聲音小了許多,聽不分明。

    段雲亭側過頭同蘇逸對視了片刻,歎了一口氣,然而神情裡卻並無太多訝異的成分。隨後他轉過身子,走到禦案之後一撩衣擺坐下,便在同一時刻,門被從外「砰」的一聲推開。

    然後房內房外四個人六目相對,頃刻便是鴉雀無聲。

    為何只有六目?

    因為段雲亭垂著眼,神態自若地彈了彈衣袖上的灰塵,這才悠悠地抬眼看向門邊。目光落在原本趕來阻攔沈秋,此刻卻杵在門邊進退不得的成渝是身上,淡淡道:「成愛卿且去吧。」

    隨後才望向定定立著的沈秋道:「沈愛卿既然有急事求見,那便進來吧。」

    沈秋掩了門,轉身見段雲亭今日面上竟是一派似笑不笑,不冷不熱的表情,與往日可謂是判若兩人,分明是愣了一愣。

    而立在一旁的蘇逸卻知道,段雲亭這副神態,絕對是不祥之兆。因為他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的時候實則絕不是最無恥的,反而當他露出這副道貌岸人模狗樣的正經神情時,才是無賴到了極致。

    卻不知在這千鈞一髮的重要當口,他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段雲亭見沈秋一時沒有說話,便自行開口道:「朕猜測沈愛卿此番,應是為了兩國戰事而來。」

    「……正是。」沈秋分明是不適應段雲亭這種說話方式,回過神來之後,說話間還是有些吶吶的。

    而蘇逸見此情形,知道自己留在此處實在難受,便趕緊拱手道:「若陛下別無吩咐,臣便告退了!」話音剛落,不待段雲亭開口便轉身就走。

    「慢著!」然而段雲亭在身後響起的聲音,把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蘇逸無奈地回身,道:「不知陛下還有何事?」

    這兩國戰事,方才朕正同蘇愛卿商議著。」段雲亭面不改色地將目光從沈秋處挪向蘇逸,道,「蘇愛卿,沈愛卿這幾日在深宮養病,只怕並不知曉戰情,愛卿不妨將各種細則說與他聽聽。」

    「是。」蘇逸聞言一怔,卻也只能莫名其妙地配合著段雲亭,將西秦如何突襲攻城,如何屠戮村落,又是如何在東齊軍民一心抵抗之下潰逃退走,又是如何被東齊大軍乘勝攻城,折兵損將之事,一字不落地講了出來。

    沈秋一言不發地聽著,及至蘇逸話音落了很久,亦是沒有開口。

    段雲亭眯著眼看她,慢慢問道:「不知愛卿聽完這戰情,可有何感想?」

    沈秋這才開了口,道:「陛下……這其中定有誤會。」

    「哦?」段雲亭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卻只是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沈秋見狀,遲疑了片刻,又道:「自打十餘年前西秦東齊兩國簽訂盟約,天下太平之後,西秦一直致力於削減兵卒,轉而發展生產,過去數任君主乃至今日的太子,均是寬和仁善,憎恨殺戮的性子。故而今日這般毫無來由的衝突,臣以為……定有誤會,還望陛下三思。」

    段雲亭忽地笑了一聲,「太子冀封?沈愛卿一個二皇子府中出逃的家奴,對他的瞭解能有多少呢?」

    沈秋聞言語塞,一時沒有說話。實則以她對冀封的瞭解,甚至可以性命相擔,賭此事絕非是他所為。只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又有何立場去為他旁證呢?

    而段雲亭卻似乎不再追究這個問題,又逕自道:「朕明白愛卿作為西秦人氏,初知此事心下定是震撼非常,不可置信。實則於朕而言,又何嘗願意看到平息了幾十年的戰火,就這般被重新燃起?」他定定地看向沈秋,頓了頓道,「只是,卻不知若換了沈愛卿處在朕這位置,又該如何決斷?是速速整軍備戰迎敵,還是按下舉國上下的怒火,忍氣吞聲只為求得敵國內部不知所謂的『真相』?」

    沈秋沉默了許久,道:「陛下乃東齊國君,所思所慮定將以東齊為上,這一點臣無從置喙,自然也不會干涉。臣今日這番話,也不過是希望陛下做出決斷前能予以三思,畢竟戰火若起,一切便再不可收拾了。」

    「沈愛卿所言朕自然明白,」段雲亭頷首,淡淡地扯開話題道,「這幾日政務較之平日難免要繁忙些,朕觀愛卿的身子已然無礙,即日起便回到朕這邊來,替朕多幫襯幫襯。」

    他這話的語氣已非平素那般平易近人,而是一種不容忤逆,近乎命令的口吻。蘇逸聞言卻是一怔,忽然明白了段雲亭此舉的醉翁之意。

    沈秋身為西秦人氏,身在東齊宮中,而如今西秦做出這等不仁不義之事,引得民憤四起,宮中自然有人要遷怒于沈秋。故而段雲亭大抵是有意將人隨身帶著,以防不測。實則便連他今日這番高貴冷豔的做派,頗有些咄咄逼人的語氣,都是有意刁難沈秋,讓她退步抽身,不要插手此事。

    思幾次,蘇逸暗地裡不由得一陣唏噓感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秋聽聞段雲亭所言,卻道:「此事……臣恕難從命。」

    「為何?」段雲亭聞言一挑眉,神色裡恢復了幾分輕笑的意思,「莫非朕這禦書房比不上靜琬公主的漱玉宮?」

    「非也,」沈秋對他一抱拳,慢慢道,「臣意欲向陛下請辭,離開東齊。」

    不知為何,不過幾個字而已,說出口卻覺得格外沉重,仿佛每一個字都猶如一下重擊,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心口。故而她只是垂著眼,沒有抬頭同段雲亭對視。

    而一旁的蘇逸注意到,段雲亭聽聞此言,神色裡頭一次有了明顯的變化。顯然,沈秋的話是他也未曾料到的。

    故而沈秋這一句請辭落下,竟是換回房中三人半刻的沉默。

    哪怕對方自始至終只是垂著頭,段雲亭卻仍是定定地看著沈秋,神情由不加掩飾的震驚,慢慢地轉為平靜,教人再窺不出什麼痕跡來。

    忽然,他竟是笑了一聲,道:「沈愛卿這是要走了?」

    「是,」沈秋這才抬起眼同他對視,將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希望陛下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同她的鄭重其事相比,段雲亭面上的神情卻是格外的漫不經心。他垂眼拿起朱筆在硯臺裡隨意撥弄了一下,問道:「為什麼?」

    沈秋回道:「陛下如何決斷,臣無從干涉。只是這其中蹊蹺臣卻無法介懷,若因了不必要的誤會而引得戰火四起,民不聊生,臣又如何能坐視?思來想去,唯有回到西秦,將一切弄個明白。」

    段雲亭聞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若是朕不允呢?」

    沈秋一驚,道:「陛下,你……」

    段雲亭振振有詞道:「朕記得自己是提過一個附加條件的,愛卿在找到合適接班人之前,你這請辭,朕是不會准的。」

    沈秋隱約記起似乎確實有這回事,想了想道:「成渝這幾日一直在侍候陛下,也沒見出什麼紕漏……」

    「他太高。」段雲亭頭也不抬,一口否決。

    「……」沈秋又想了想,只能道,「趙挺此人勤懇耐勞……」

    「他太矮。」段雲亭繼續搖頭。

    沈秋沒辦法,只能抱著一試的心理,將手下十幾二十個御前侍衛全部一一數了一回。然而當這些人均被段雲亭以「他太瘦」「他太胖」「他太能說」「他話太少」「他沒媳婦」「他是斷袖」「他身材不好」「他臉上有痣」等理由一一斬于馬下之後,沈秋終於怒道:「陛下!人道是君無戲言!當初臣入宮之時,此乃陛下親口許諾之事,如今怎能……」

    段雲亭索性一攤手,道:「朕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總之朕就是不准。」此時此刻,他的神情可謂是少有嚴肅正經,然而口中的話,卻又是無賴到足以讓人咋舌。

    沈秋震驚得無話可說。雖然早知段雲亭為人足夠無賴無恥無理取鬧,卻不知他竟能冠冕堂皇地耍賴到如此地步!

    然而即便段雲亭如此阻攔她離去,沈秋心裡還是明白,自己非走不可。從小到大,她雖未曾親見那戰火紛飛,生靈塗炭的戰亂,卻也從父親以及父親的門生口口相傳之中,聽聞了不少。深知兵者兇器,若非迫不得己,誰又願意讓自己的雙手沾滿旁人的鮮血?

    何況自己此時已然身系西秦東齊兩國,面對這一觸即發的戰事,又怎能坐以待斃,袖手旁觀?

    不論自己是否當真能力挽狂瀾,她都絕不能放棄這一試的機會。

    故而沈秋不願再同段雲亭多言,她只是沖他一抱拳,道:「臣告退了。」說罷當即轉身要走。

    而段雲亭見她這連偽裝也不會的性子,自然明白若她出了這殿門,只怕人便早不回來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竟難得地身手敏捷了一回,幾步從房中穿了過去,竄到沈秋身邊將門一把按住。

    不對,按的是沈秋按在門上的手……

    而且,不知是因為跑得太急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整個人簡直就是一副前胸貼後背,將人壓在門板上的姿勢……

    在如此衝突四起的關頭,他居然還能來這出。沈秋分明也沒料到,回過頭看著他,生生愣在原處。

    而蘇逸立在房中一角,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恨自己沒辦法跟地鼠似的挖個地洞鑽進去,想了想,只能默默地背過身去……避嫌避嫌……

    便只在發愣的這短暫空當,段雲亭又像沈秋靠近了幾分,垂下頭,口鼻中呼出的氣息噴落在她的頸側,溫熱之中帶著酥氧的感覺。

    沈秋猛然回過神來,剛準備掙扎,對上段雲亭的目光,卻見對方唇角忽然一挑,露出一個極為不懷好意的笑來。

    然後他便聽到段雲亭沖著門外,驟然揚起的聲音:「快來人,有人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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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1: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他話音剛落,成渝便帶著幾個侍衛無比迅捷地退門沖了進來。他連腰間的佩劍都已然抽出一半,結果抬頭一看房內的場景,生生地傻在原地。

    此時段雲亭已然一把將沈秋從門邊扯到房中央,索性使出吃奶的勁將人從背後一抱,對成渝喊道:「還愣著做什麼?這沈丘欲行不軌,先已被朕擒住,還不快將人綁了扔牢裡去?」

    欲行不軌……欲行不軌……欲行不軌……這個詞在腦中打了三個滾,成渝定神又看了看段雲亭,又看了看被他箍在懷裡的沈秋,第一反應是:陛下最近玩上抓刺客的遊戲了麼?第二反應是:可憐的沈大人,還要委屈扮演刺客啊。

    而沈秋被段雲亭這麼死死摟著,居然還真是動彈不得。雖然單論功夫自己對付他絕對是綽綽有餘,但因了這種詭異的體位……根本施展不開,扭動了幾下,怎麼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反抗強暴的少女?

    但眼見段雲亭都嚷嚷著要將自己扔牢裡了,可見是鐵了心不讓自己回去。要是真進了大牢可就是插翅難飛了,沈秋心下一橫,暗想只能用損招了……

    於是她卯足了一口氣,忽然一胳膊肘捅向段雲亭的胸口。這動作並無遮掩,段雲亭很快發現,本能地就在二人之間讓出一些距離,躲避開來。而說時遲那時快,就著他短暫避讓時手上力道的一時鬆懈,沈秋一個側身,弓起膝蓋就沖他的下腹而去。

    事關命根子,段雲亭再怎麼也含糊不得。他瞬間鬆開了手,捂著下身接連退後幾步,憤怒道:「你你你……你這是要讓朕斷子絕孫啊?!」

    而沈秋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見人已擺脫掉,做無辜狀沖他一聳肩,便轉身要走。

    段雲亭為了子孫後代著想,人雖然已經退得遠遠的,但口裡毫不含糊,見勢立刻命令道:「快把人捉住!跑了的話你們都給朕做太監去!」

    成渝見沈秋是真心要走的樣子,也意識到這是動真格了。當即一聲令下,帶著身後的一干侍衛沖了過來。

    這些人雖然平時都是沈秋的部下,對她一向是敬服有加的。但此時此刻……眼見陛下的命根子不過小小受挫,而自己的一不留神那是要遭滅頂之災的……侍衛們咽了咽口水,果斷地把沈秋圍了個結實。

    於是半柱香的功夫之後,沈秋被五花大綁地壓到了段雲亭的面前。她來時沒帶武器,饒是功夫再好,也架不住侍衛們撲面而來的刀刀槍槍。

    「抗旨不尊,此乃罪一;蓄意犯上,罪加一等。」段雲亭「哼」了一聲,隨口編了幾個無比抽象罪名,然後道,「即刻將人壓至大牢,沒有朕的准許,不得見任何人。」

    而成渝雖然奉旨行事,但大腦顯然還未跟上此時的情況。眼見著沈秋莫名其妙就要蹲大獄了,便忍不住道:「陛下,沈、沈大人……這其中定是……」他原本想說這其中定是有誤會,然而一瞅段雲亭那水火不侵的眼神,便自動噤聲了。

    「沈大人,多有得罪了。」於是他只能抱歉地對沈秋低聲道,隨即便指揮著侍衛們將人往外帶。

    沈秋掙扎了幾下,回頭怒道:「段雲亭,你……」

    段雲亭淡淡打斷道:「直呼朕的名諱,罪加二等!若再加一等,小心朕給你把牢飯扣了。」

    沈秋震驚得語塞,一轉眼已經被人扯出去了,只能默默地在心裡問候他八輩祖宗。

    一干人都離開之後,房內終於恢復了清淨。段雲亭眼看著門掩上,才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想想剛才那一出真是夠折騰的,自己也覺得好笑。

    回身走到禦案後坐下,往身旁瞅了一眼,好像才想起房裡原來還有個人,便笑道:「蘇愛卿又沒犯錯,何必在此罰站?」

    蘇逸清了清嗓子,沒有說話。實則他當然是想走的,但在那種亂七八糟一片混亂的場景裡,他根本找不到插嘴的機會……

    段雲亭見他沒出聲,卻似乎也沒有太調侃的心思,只道:「罷了,愛卿且去吧。議戰一事,朕稍後再做安排。」此時此刻,他整個人因為疲憊,而顯得有幾分慵懶。

    他話音落了便又拿起來自邊城的奏報,垂眼漫不經心地看了片刻,卻發現身旁並無動靜。段雲亭狐疑地抬起眼,只見蘇逸仍是立在原地。正欲調侃幾句,目光卻觸到對方眼中一些同自己心照不宣的東西,便只是輕笑了一聲,道:「蘇愛卿可是有話要說?」

    蘇逸唇角慢慢地露出笑意,道:「應當是……陛下有話要說吧?」

    段雲亭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將手中的奏摺放下,低歎一聲,卻仍只是笑。

    蘇逸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遲疑道:「陛下究竟是為何……不願讓沈大人回到西秦?」

    段雲亭聞言沒有回答,卻是突兀地問道:「沈愛卿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蘇逸一怔,卻很快回道:「陛下希望臣知道多少,臣便知道多少。臣可以了若指掌,也可以一無所知,但憑陛下所願。」

    段雲亭聞言倒是笑了,歎道:「此事你同朕之間雖然從未點明,不過依朕看,該知道的,以蘇愛卿之洞察,只怕是一件也不曾落下吧。」

    蘇逸謙虛地笑道:「陛下過獎,臣實在惶恐。」

    段雲亭看著他笑而不語,起身走到窗畔,抬眼朝外望去。頓了片刻,才慢慢道:「……她若回去,必死無疑。」他聲音低沉,而由於背對著房內,卻也不知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如何。

    蘇逸聞言一時無語,實則這其中的原委,他心中也是明白幾分的。

    段雲亭話音落了,很快又轉過身來,背身靠在窗臺邊,接著方才的話繼續道:「那冀禪來我東齊時,分明已發現了人在此處,卻只是不動聲色,甚至未曾對朕提起過他此行的這另一番緣由;加之冀封分明已從冀禪的飛鴿傳書中知曉了此事,這麼久了卻竟沒有分毫動靜。此事……愛卿不覺頗為蹊蹺?」

    蘇逸沉吟道:「此時想想,前不久在街市上拿著畫像四處尋覓,十有八九便也是冀禪暗中派去的人。」

    「確是如此,」段雲亭聞言頷,頓了頓,道,「只是依朕看來,冀禪此行雖負有暗中尋找沈丘之任,然而於他本人而言,不知因了什麼緣由,卻並不願將人帶回西秦。」

    蘇逸也早有所感,思索道:「由此看來,這冀禪打心底是不願那二人再有瓜葛的。只是……臣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

    「也許……」段雲亭斂眉想了想,忽然笑道,「他的品味同朕一樣?」

    蘇逸悟出了這玩笑中的深層含義,被嚇了一跳,裝懂也不是裝傻也不是,便只能「呵呵呵呵」地笑。

    「開個玩笑而已嘛,方才的討論太嚴肅了。」段雲亭忽然蹦出那麼一句,倒很快若無其事地接著道,「這其中緣由朕雖還參不透,但說到底,這終究屬於西秦內事,輪不到咱們插手。只是冀禪此人,城府野心均不能小覷,沈丘若是在此當口離開東齊,且不說能不能順利回到西秦宮中,便是回去了,也決計不是此人對手。」

    所以,便是耍賴便是把人關了,也不能讓她走。這句話段雲亭想了想,沒有說出來。

    而蘇逸卻仿佛是聽到了這未盡之言一般,沉默許久,道:「陛下當真是用心良苦了。」

    「只怕她此刻正恨朕恨得咬牙切齒呢。」段雲亭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反身走到禦案邊坐下,苦惱地歎道,「哎,朕今日之舉,可是當真給自己找了不小的麻煩,以後挽回形象,難啊難啊。」

    這下蘇逸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好跟著打哈哈安慰道:「陛下辛苦、辛苦。」

    段雲亭繼續歎:「哎,你們這些做臣子的,應當多替朕分憂啊。」

    想到他這爛攤子確實不好收拾,處於蘇逸頭點如啄米,順從而同情地回應道:「為陛下分憂,臣義不容辭絕無怨言。」

    「愛卿真是傳說中不可多得的良臣啊,」段雲亭作感動狀,口中讚美著,手中的筆桿已經戳上了桌角的一摞奏摺,道,「既然如此,這些就交給愛卿了。」

    這……蘇逸愣住,心想自己不知不覺間,是怎麼就被他套進去了?!

    「……蘇愛卿?」見蘇逸不回答,段雲亭皺了皺眉,又用筆桿在奏摺上戳了兩下。

    蘇逸領命,欲哭無淚走過去,心下感歎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于此同時在西秦的皇宮內,年邁的皇帝靠在軟榻上,聽人念罷戰報,惱怒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堂下冀封冀禪二人並排而坐,見此情形相互對視一眼,隨後冀封起身寬慰道:「父皇還請息怒……」

    他話未說完,老皇帝已然打斷道:「簡直欺人太甚!前腳方同我西秦簽訂多項,後腳便率軍來犯,這段雲亭置究竟我西秦於何地?」

    冀封在原處愣了愣,卻也只能一拱手,重複道:「父皇請息怒。」

    老皇帝看了看他,沒再說話,只是極力地平復著起伏的呼吸。過了許久再開口,才仿佛已將方才怒不可遏的情緒平復了幾分。

    「朕看這戰報中說,東齊先偷襲我一支巡邏的人馬,後變本加厲地長驅直入攻我城池,幸得守將同心頑抗,才將人擊退。可知這巡邏人馬,究竟是因何緣故同齊軍起了衝突?」

    他說這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冀禪正好伸出手去拿桌上的茶杯。聽聞此言,他觸到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頓,很快用力握住,端至唇邊輕啜。

    心道薑果真還是老的辣,自己這父皇雖久不主政,心裡卻是精明得很。

    他一言不發地垂眼喝著茶,仿佛對此事漠不關心。這時只聽冀封回道:「這支巡邏人馬共計兩百餘人,只可惜在抵擋退守的途中……已然全部陣亡。故而這緣由幾何,也究竟不得而知了。」

    老皇帝「哦」了一聲,又問:「現在情形如何?」

    「東齊暫時並無動向,兒臣已即從別處調派萬餘人馬,往邊城而去。」冀封拱手道,「此事急迫,來不及同父皇奏報,還請父皇恕罪。」

    「非常之時本該如此果決,」老皇帝讚賞地微微頷首,「再者,這軍政大權朕基本已交付你手,你原本便該有這獨斷的權力。」

    老皇帝的潛臺詞,已然不言自明——這天下遲早是你冀封的,你且放手去做便是。冀禪聞言,握住茶杯的手瞬間一緊,面上的神情卻終究沒有什麼變化。

    覺察到這般無與倫比的信任,冀封心下感念非常,正欲開口卻被老皇帝伸手止住,直接問道:「如今朝中戰和之勢,是什麼個風向?」

    冀封回道:「此事一出,朝中內外文武官員俱是群情激奮,故而主戰居多。」

    老皇帝問道:「那太子之意如何?」

    聽聞他對自己的稱呼忽然轉為正式,冀封明白這是老皇帝在探問他作為太子的決斷。他拱手回道:「兒臣以為,此事來得突然,其中尚有許多疑點。兵者兇器也,一旦發動便是覆水難收,而承受滅頂之災的,卻是無辜的黎明百姓。」

    「太子心懷仁善,不願禍及百姓,此心朕甚為欣慰。」老皇帝聞言,面上不動聲色。頓了頓,卻是將視線投向身後久未開口的冀禪道,「禪兒怎麼看?」

    冀禪將手中茶杯匆匆放下,用餘光瞥了一眼冀封,遲疑道:「兒臣之意與大哥不同,兒臣……主戰。」

    「哦?」老皇帝似是有幾分欣慰,當即問道,「為何主戰?」

    冀禪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父皇,兒臣去東齊出使的時日裡,對段雲亭此人是眼見親聞的。此人外表嘻嘻哈哈人畜無害,實則無論是忍性還是城府,均不是旁人能企及。野心之大,更是不需言說。」他頓了頓,再一次抬眼望向冀封,似是猶豫了片刻,才道,「實不相瞞……秋丫頭便是被他暗中強扣在東齊,才至今不得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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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聽聞冀禪將前因後果一一道盡後,老皇帝赫然轉頭看向冀封道:「封兒,竟有此事?為何從未聽你提及過?」

    冀封只得回應道:「秋妹不願因此引發兩國爭端,故而……」

    「忍氣吞聲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老皇帝冷笑一聲,怒道,「那段雲亭既做得出強扣你冀封的太子妃一事,這犯我西秦一事,又有何不敢?」

    冀封意識到,此事是將老皇帝徹底激怒了。自己這父皇本也是溫潤柔和之人,只是年邁之後地性子變得頗有些喜怒無常,他本人興許也是明白這一點,故而才早早地撂下政務,交付與冀封。

    更何況,宮中早有傳言,老皇帝早年尚未登位時,有一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人人都以為那女子便將是未來的太子妃時,那女子卻因了政治緣故,被皇帝欽點許配給了朝中一名忠臣之子。不久之後那女子鬱鬱而終,老皇帝對於此事卻是一輩子耿耿於懷,視為奇恥大辱,心頭之痛。

    他並不在意太子妃是何人,卻絕不能容忍旁人的橫刀奪愛,此事宮中上下俱是小心避諱,更何況身為皇子的冀封和冀禪。思及此,冀封側眼望瞭望冀禪,而對方立在一旁,同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已然匆匆垂下眼去。

    冀封的目光在他那裡短暫停留,終究收回望向自己的父皇。遲疑片刻,仍是試圖一勸,便道:「父皇,兒臣以為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封兒,你生性仁慈和善,朕心裡明白。」老皇帝出言打斷,聲音卻分外低沉,「只是你要明白,忍一時興許是權衡之計,若是一忍再忍……便就是懦弱了。莫要忘了,你不只是冀封,還是東齊的儲君,來日的君王。這奪妻之辱,辱的不單是你冀封一個人,更是我整個東齊。」

    老皇帝說著說著,言語反而愈發轉為平靜。而冀封聽聞此言心內卻當即明白,他這是已經做出了決定。而自己雖已接管政務,卻到底是太子,對他的決定是絕無法忤逆。

    只是……不知為何,冀封覺得這其中有些無法查明的蹊蹺,讓他無法放下心來。

    老皇帝見他聞言只是沉吟不語,便擺擺手道:「此事便到此為止,你二人先去吧。」

    「是。」冀禪聞言一禮,正待退出,卻發現冀封仍然立在原處,便低聲促道,「大哥,走吧。」

    冀封抬眼看了看老皇帝,分明是有話要說,遲疑半晌,終究歎息著告辭。

    方一轉身,卻聽身後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封兒,這為戰之事便由朕來親理,若非吩咐,你不必過問。」

    冀封聞言頓住步子,過了片刻才回身拱手,慢慢道:「兒臣遵命。」

    二人出了宮門,冀禪眼見冀封只是滿腹心思地走在前面,便跟上去問道:「大哥,」

    冀封停下步子,面無表情道:「這豈非正合你願?」

    冀禪面露些許無奈,低聲道:「大哥……你心中或許比我更明白,此時所謂的『和』歸根到底也不過拖延時日而已。段雲亭如此欺人太甚,朝野上下民怨四起,你縱然已一己之力壓著,也撐不了多少時日,反而落得個……懦弱無能的駡名……」

    冀封聞言笑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的宮門,歎道:「縱然我有心擔這駡名,只怕此時也力不從心了。」說罷他歎了一聲,舉步離去。

    冀禪立在原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冀封這是對自己已經開始生疑了。

    然而念及此,他唇邊反而挑出一絲滿意的笑來。

    鬆開手將信鴿放走,冀禪坐在書案後,慢慢地打開手中的紙條。玄風格外柔順地雌伏在他腳邊,時不時地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冀禪極快地看罷了紙條上的內容,便將其折好,放在燭火邊點燃,然後順手扔進火盆裡。紙團以極快的速度收縮,變黑,最終化為一團黑灰。

    正此時,玄風忽然抬起頭來,警覺地對著門外「汪」了一聲。冀禪伸手摸了摸他的皮毛以示安撫,隨後對著門外道:「進來。」

    下屬應聲進門,猛然見了玄風還是稍稍一驚。這條狗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面露凶相,卻唯獨在冀禪面前乖順得有如一隻羔羊。而便在這遲疑的空當,冀封已然伸手將玄風抬起的腦袋壓了下去,淡淡道:「事情辦得如何?」

    下屬回過神來,趕緊抱拳回道:「已然辦妥。」說著從懷中掏出三封書信,小心翼翼地遞了上來,「這是三位將軍給王爺的回信。」

    「很好。」冀封接過,卻並不急著打開看,只是慢慢道,「你該明白,此事容不得半點差池。」

    下屬一愣,忙道:「王爺還請放心,此事在下做的萬般機密,沒有走漏半點風聲。」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實則由於太子極力反戰,朝中諸多將領已頗有怨懟,早便商量著要有所作為,如今經殿下提點,俱是點頭稱是。」

    「如此便好,」冀禪淡淡道,「你且去吧,其餘的聽本王吩咐便是。」

    下屬離去之後,冀禪伸出手,慢慢地抬起了玄風的下顎。玄風不敢反抗,只是低聲嗚咽。

    冀禪垂眼同它對視了片刻,忽然笑出聲來。這笑低沉而壓抑,卻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的瘋狂。

    「還需一把火,一切便能盡在掌控了。」

    便只在次日,久不問政的老皇帝居然臨朝聽政了。而早朝上,以三名老將為首,聯同許多文武官員,一併請奏出兵西秦,一血國恥。老皇帝心中早有出戰之意,自然順水推舟應了下來,於當日退朝後召集忠臣議事。次日下詔,封大皇子冀封為主將,二皇子冀禪為為副將,協同鎮國大將軍沈威一道,領兵討齊。

    出動兩名皇子,如此聲勢浩蕩的發兵,對西秦而言,這數十年內還是頭一遭。然而由於西秦帝王歷來鐵血,故而這尚武之風一直綿延下來,縱然近幾任皇帝性子轉變了許久,兵士的操練卻並未廢弛。

    故而這出兵的旨意一下,各方的準備卻也是出乎意料地迅速。

    然而在冀禪看來,沈威與自己俱是精於騎射,長於帶兵之人,此番出征自然在情理之中。只是冀封此番並未按理留守監國,反而被封為主帥一同出征,此事若是細細一想,便別有深意了。

    實則他心裡早便明白,西秦的這把龍椅,自己的父皇從未想過讓冀封之外的人來做。便是這出戰的緊要關頭,他也記得要給冀封一個立戰功的機會。否則,自己這個二皇子若是大勝歸朝,這震主戰功,興許會對他造成威脅。而冀封一反常態地對此欣然接受,連半分推拒也無,這其中多半也是存了對自己的提防之心吧。

    讓自己出兵是迫不得已,讓冀封出兵卻是有意為之。在他眼裡,自己同大哥,同來都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如此也好——冀禪一身鎧甲,抬眼掃過練兵場正在操練的西秦士兵,唇角徐徐露出微笑——若非自己早已看得太過通透,又豈能如此算無遺策。

    如今一切,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沈秋在獄中待了足足有半個月的功夫,在這段時日裡,除了每日送餐飯的獄卒,並無一人來訪。

    然而好在她所在的牢房不僅是單人間,更沒有想像中的陰冷濕臭。僅有的一張床雖顯得有些孤零零的,但被褥枕衾卻是樣樣俱全。而送來的餐飯不像是殘羹冷炙,雖談不上色香味什麼的,沈秋自覺同她平素裡吃的並無差池。

    除此之外,隔幾日還有人送熱水來給她沐浴。不過她當然是不敢光明正大地這麼幹的,只能趁人走了之後,撕塊衣角浸水擰乾,偷偷地給自己擦擦。

    原本以為東齊的囚犯待遇都是這麼好,直到發現對面一因了偷盜入獄的哥們日復一日地朝她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被特別待遇了。

    剛開始進來的時候,還對段雲亭滿懷憤恨,甚至做過把獄卒飯菜打翻的衝動事。然而幾日之後,一來是肚子扛不住,而來身處如此閉塞的地方,時日一長人也快與世隔絕了。漸漸她也不再一味地衝動,而是平靜下來,等待著這牢門打開的一日。

    她知道段雲亭一定會來,莫名地知道。

    果然,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的一個時候,這牢房裡迎來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訪客。

    彼時沈秋正蜷抱著自己靠在牆角昏昏欲睡,恍惚間聽到門外鐵鍊碰撞的叮噹聲,立刻情醒了過來,卻並未抬起頭,卻仍是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她並沒有被上手鏈腳鐐這類累贅的東西,但門卻鎖得比旁人繁瑣許多。只聽那鐵鍊子叮叮噹當地響了許久,門終於打開,緊接著腳步聲響起,似是有人走了過來。

    那腳步聲停在了自己面前,連帶著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沈秋屏息凝神,等了許久,周遭卻是分毫動靜也沒有了。

    遲疑了一下,她終於動了動,抬起頭來。

    然而剛抬頭,就被眼前幾乎貼上自己一張臉嚇得半死。沈秋好不容易忍住了衝動,才沒一掌揮過去把那張臉打成豬頭。

    而對方見狀這才好似滿意了一般,退開了幾分笑道:「看愛卿裝睡裝得十分愜意,朕實在不忍打斷啊。」

    沈秋定了定神,站起身來,卻只拱手道:「見過陛下。」

    段雲亭也跟著站起身來,卻是扭頭漫不經心地往房內四顧一番,道:「此處愛卿可還住得習慣?吃穿用度若有差池只管告訴朕,朕一定給你添上。」那噓寒問暖神態,竟仿佛自己決不是那罪魁禍首。

    而縱然他如此插科打諢,但二人之間半月前被生生中斷的種種,此時又浮上沈秋心頭。她定定地看著段雲亭,問道:「不知陛下屈尊來此,定是有要事吩咐吧。」

    段雲亭能分明感到對方刻意的冷淡疏離,心下暗淡自己這叫自作孽不可活啊。面上卻仍是笑了一聲,道:「沒有要事朕便不能來了?」

    沈秋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實則段雲亭推開牢門的那一剎那,她心下便隱隱有所感知,自己最不願看到的事,興許便要來了。

    段雲亭見她如此,笑容也慢慢地淡了下來。他轉身走到牢門邊,伸出手握了握那結實的立木,慢慢問道:「如若兩國開戰,你……將站在哪邊?」

    他背身而立,看不見面上的表情,然而言語低沉,竟仿佛是夾雜著幾分黯然。沈秋心頭立刻收緊,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自然是西秦。」

    「果然不出朕的所料。」段雲亭笑了一聲,道,「只是……如若西秦是不義的一方,你還會如此?」

    沈秋道:「其中……定有誤會。」

    「誤會?」段雲亭聞言終於回過身來看她,神情裡是少有的無奈,「若說起初的衝突乃是誤會,興許還說得通。只是這太子冀封,二皇子冀禪,加之振國大將軍親自領兵十萬發兵東進,愛卿能否告訴朕,這其中……究竟能有何誤會?」

    沈秋聞言霎然怔住。她興許料到了兩國之間關係已然緊張得不可化解,甚至料到兩國甚至已然開戰。卻從沒想過,主動進攻的竟當真會是西秦,還是……以如此決絕而又不死不休的方式。

    從段雲亭面上的神色也能看出,如此鋪天蓋地的攻勢,讓他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

    沉默了許久,沈秋忽然撩起衣擺,面對著段雲亭跪下。

    段雲亭垂眼靜靜地看著她,面無表情道:「愛卿,朕是不會讓你離開的。此時此刻,你若想得明白,便照舊在宮中行走;若想不明白,便繼續待在此處吧。而你的選擇不過此二者而已。」

    沈秋並不意外,聞言只是定定地看這段雲亭道:「臣確有一個不情之請,卻並非如方才陛下所言。」

    「哦?」段雲亭挑眉,「那是什麼?」

    沈秋慢慢地伏跪下去,口中道:「臣懇請入伍,隨陛下出征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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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2: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段雲亭聞言面露訝異,揚了揚眉,笑道:「愛卿是如何看出,朕有親征之意的?」

    沈秋靜靜地看著地面,慢慢道:「西秦尚武,東齊重文,單論戰力西秦本就更勝一籌。而今西秦遣兩名皇子、一名老將領兵十萬突如其來,更是教人應接不暇。處在如此境遇,東齊無論是在主帥陣仗亦或是全軍士氣上,都將落於下乘。事已至此,唯有御駕親征一途,方能一振軍威,與西秦一較高下。此事……陛下心中應是最為清楚。」

    段雲亭聞言並未立即開口。他垂眼看沈秋了許久,才忽然輕笑了一聲道:「此事朕尚還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沈愛卿竟能如此一語中的。看來朕是該慶倖,當初沒讓你回到西秦啊。」

    沈秋伏首不語。

    段雲亭知道她在等自己的答案。他負手踱開幾步,本欲開口,卻仿佛想起什麼,猛然回身,看向地面跪著的人。

    哪怕看不清面上神色幾何,但對方周身透出的執拗,卻是分外明顯。過去在留在東齊的這麼些時日裡,段雲亭只覺得沈秋有如一灘水,憑依著周遭的石灘丘壑隨遇而安,可謂是並不分明的性子。

    而如今,他仿佛看到這灘水忽然結成了冰,透出了少有的力度和堅韌。

    上一次,應該便是在逃婚的時候吧。但如今,又是為了何種緣由呢?是西秦,或者……還是冀封?

    段雲亭定定地看著她,慢慢笑道:「沈愛卿,朕忽然有些看不透你了。」

    而沈秋仍不作答,聽聞此言,甚至動也未動一下。

    牢房內忽然變得落針可聞,二人仿佛較著勁一般,只是沉默以對。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門外突兀地響起宮人聲音:「陛下。」

    段雲亭目光不移,只道:「何事?」

    宮人在門外拱手道:「左右相率諸位大人在禦書房外求見陛下,以商戰事。」

    「嗯,你且先退下吧。告訴他們,朕稍後便去。」摒退了下人,段雲亭終於開口道,「既然沈愛卿之意如此堅決,那麼不如便說說你能做什麼?而朕又憑什麼信你,不會對我東齊不利?」

    「臣以為,此戰來的突兀,其中必有蹊蹺。臣熟悉西秦用兵路數,攻城技巧,願極力與之斡旋,以一己之力化解戰事。相信陛下所願亦是早日平息爭鬥,而非同西秦拼得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沈秋伏跪在地,終於開了口,卻是將一字一句說得鄭重其事,「至於如何取信于陛下……臣願為帳內小卒,未經准許不離陛下左右。期間若有半點不軌之舉,但憑陛下處置。」

    段雲亭聞言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道:「愛卿先起來吧。」

    沈秋聽聞他此番語氣已有所鬆動,這才抬起頭來。卻見段雲亭抱手靠在牢門邊,正垂眼看著她,神情裡分明是有些無奈。

    四目終於相對,他搖搖頭,慢慢笑道:「分明是你有求於朕,為何反倒像朕欠了你似的?」

    不知是他的語氣太過奇怪,還是那笑裡摻雜了什麼別樣的東西。沈秋觸到對方目光的一瞬間,竟又飛快地垂下眼去,不敢直視。

    而段雲亭卻是將她的反應盡數收入眼底,嘴角的弧度便不知不覺又上揚幾分。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衣擺,道:「半月前朕已發佈詔令,加試武舉一次,以求將才。武舉之期便在三日後,沈愛卿身份特殊,在取信於朕之前,且先拿出些真本事,說服這文武百官吧。」

    意識到對方這是應下了自己的情節,沈秋聞言一怔,及至再抬起眼的時候,只聽牢門「吱呀」地被打開,段雲亭明黃色的袍角一閃而過,竟已經匆匆去。

    想來戰事,已經迫在眉睫了吧。

    聽著獄卒重新將門鎖上,門鎖發出的碰撞聲,沈秋立在原處,許久許久,才鬆開袖中緊握的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實則在沉默相對的時候,她心內已然暗自做出了決定:隨軍出征已是她無路可退之下的最後妥協,那時如若段雲亭只要說一個不字,她便會立即沖上去將人劫了,強行離宮。

    但不知為何,她自方才起便一直在同自己賭,賭段雲亭會應下這般請求,而不至於讓自己用這下下之策。

    至於自己為何敢賭,為何敢信,她心裡分明是再明白不過。只是在這戰事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有些事,她已無力去想。

    她明白段雲亭已然給予了自己足夠的信任,他能做的也可謂是仁至義盡。餘下的,便要只能全依仗自己了。

    黃昏時分,正是炊煙四起,碧雲暮合的時候,山野之中卻充斥著蹄音和鎧甲摩擦的聲音。

    西秦十萬人馬,已然出征東進。

    冀封一身鎧甲,打馬行在軍中。素白的披風隨風獵獵飛揚,遠遠觀之,溫文之中更透出平素裡少見的英武之氣來。

    只是他定睛看著前方蜿蜒浩蕩的大軍,許久之後卻是垂下眼,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臨行前夜,父皇同他的一番對話,仍在腦中反復環繞,揮之不去。

    彼時他打點好一切,本是去宮中向老皇帝辭行,而問過些許準備事宜後,對方卻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封兒,你可知朕這一生,對你最放不下的是哪一點?」

    冀封不知他為何突有此言,卻只是拱手回道:「兒臣不知。」

    「若論能力品行,亦或是朝野聲望,你無疑都是這太子的最佳人選,」老皇帝稍稍挪動了身子,靠向軟榻,慢慢道,「只是你心懷仁善,太過親信于旁人,及至為人君主,這便是大忌了。為人君者,對旁人寧多三分猜忌,不可輕易聽信。縱然那人乃是血肉至親,亦當如此。」

    「父皇……此言何意?」冀封聞言沉吟一刻,似已感到他話中隱有所指。

    然而老皇帝卻仿若未聞,又發問道:「封兒,朕此番決意出兵伐齊的緣由,你以為如何?」

    冀封道:「一忍再忍,忍無可忍。」這是父皇做出決定之前,對他一字一句說過的話。

    然而老皇帝此番聞言卻忽然笑了,道:「兩國之間的大小摩擦本屬常事,若處處大動干戈,這天下豈還能有寧日?至於秋丫頭,婚約已解,她早便不是你的太子妃,境遇如何與我西秦何干?又何至於這般『衝冠一怒為紅顏』?」頓了頓,聲音放緩了幾分,「此二子者雖無足重輕……卻是個最好的由頭。」

    冀封聽到此處,終於訝異道:「父皇莫非……早有攻齊之心?」

    老皇帝慢慢道:「東齊那段雲亭品性如何,是不是小人,朕並不關心。然而他有幾分手段,這卻是事實。如今天下三分,南蜀奉我為宗主國多年,不足為憚,趁著朕還有餘力時,若能一鼓作氣滅了東齊,一來能一勞永逸,為日後除去後患,二來……封兒,這份無上的軍功,將是你坐上龍椅的最有力保證。」

    冀封聽聞此言,心內有震動亦有感念。原來自己的父皇雖然久居深宮多年,心內卻一直是通透如鏡的。他心中始終保留著帝王應有的冷酷和理智,始終明瞭每一步決定之後,所要達成的必然目的。

    今日對自己的這一番推心置腹,便是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吧。只是既然如此,他那日聽罷戰情以及沈秋一事,為何要做出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莫非是因為在場的……還有冀禪?

    縱然自己始終無法認他這般鐵血霸道的手段,只是事已至此,已然無路可退。冀封沉默許久,道:「父皇用心良苦,冀封感念非常。」

    老皇帝頷首道:「既然感念,便勿要辜負朕。朕便在此待你凱旋的消息。」

    「是。」冀封領命,正欲告退,卻被老皇帝再一次叫住。

    「封兒,若論心思深淺,你不如禪兒。」老皇帝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這句話,朕不會再同你說第二次。」

    「多謝父皇提點,」他話中所暗示的,冀封已然也察覺了幾分,他一拱手,道,「此戰過後,兒臣明白該當如何。」

    「如此便好。」老皇帝這才露出了幾分笑意,揮手示意他退下。

    ……

    「大哥?」

    耳畔忽然響起的呼喚,讓冀封猛然回過神來。眼見是親自巡查過前軍的冀禪打馬回來了,他收起思緒,面露幾分笑意,道:「今夜駐紮之處,可已選定?」

    冀禪回道:「方才斥候已然回報,前方有一處憑水的空地,正是駐軍的好去處。」

    冀封頷首,道:「嗯,如此便好。」

    冀禪「嗯」了一聲,卻發覺二人之間,除此之外已無他話。他垂下眼,無聲地笑了笑。

    三日後,東齊的武舉如期召開。

    因了有些倉促,外地人士趕來不及,加上東齊本國以皇帝本人為首,本就不善習武,故而前來參加的人數尚不足百人。不少還是如沈秋成渝趙挺這般的「朝廷內部人士」。故而粗粗估算一下,三日功夫應當能有結果。

    武舉分為三項。第一項乃是武藝的比試,即兩人各選兵器,於事先畫好的圈中切磋比拼,先踏出圈者為敗。

    當日不知是天公不作美,還是太作美了,正趕上烈日當空的大熱天。段雲亭坐在視角最佳的涼棚下,儘管周遭有七八個宮人在不住地給他扇風,但還是熱得挽起了袖子。若不是怕有礙觀瞻,他恨不能連褲腿卷都起來。

    蘇逸陪著他坐在一旁,也跟著沾了點涼風,眼見段雲亭身子坐得沒個正形,一雙眼卻是直勾勾地跟著場中間的人。他伸手拿過桌上的冰鎮酸梅湯,一口啜盡,道:「依陛下看,沈大人此番能拿個什麼名次?」

    話音剛落,聽得場中一聲「承讓」,只見沈秋收了手中長鞭,伸手擦了擦額前的汗,對著已經飛出場外的人一個抱拳。

    蘇逸皺了皺眉,奇怪道:「這才過了幾招就把人打飛了,還飛出那麼遠?沈大人不會心裡憋著什麼怨氣,以此來發洩吧?」

    段雲亭咽了咽口水,假裝沒聽到。

    由於沈秋出手太快太猛,在漫天飛舞的人影中,第一項不過半日便告結,拔得頭籌者自然不需多言。

    第二項乃是騎射之術的考驗。比試雙方各配一匹馬一杆長槍,為了降低傷害,槍頭被取下,其實跟棍子無異。不同的是,槍的一頭包著沾了石灰粉的布頭,被戳中者鎧甲上會留下白色的點。故而十個回合之後,身上白點多的一方為敗。

    此時的天已然越發熱了,段雲亭又給自己加了兩個人扇風,四面八方的風吹得他衣衫翻飛,絲發亂舞。他低頭一口氣猛喝了半壺冰鎮酸梅湯,直到沈秋上場了,才依依不捨地抬起眼來。

    然而見示意開始的小旗方一揮動,沈秋雙腿一夾馬肚,幾乎是在小旗落下的同一時刻沖了出去。

    與她對戰的不是別人,正是成渝。成渝未料她動身如此之快,稍微慢了半拍,卻也立即迎了上去。他曾敗在沈秋手中無數次,對她雖然敬服,骨子裡卻也到底不服輸。他自視馬上功夫更甚於腿腳功夫,便直想著趁此機會贏她一次。

    故而眼看著二人即將靠近,他卯足了一口氣,提槍直攻對方下盤。

    然而放一出手,眼前忽然一空。成渝一愣,才意識到沈秋竟是以槍點地,生生從他頭上翻了過去,最後穩穩地落在地上。而她胯下的馬早已跑出了場外。

    成渝一勒馬,看著她無奈道:「沈大人,你這馬都跑了,要在下如何……」話未說完卻忽然想起什麼,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秋看著他笑道:「這馬同我並不熟悉,故而不太聽話。待我先把馬牽回來,再比試吧。」

    成渝歎道:「沈大人,你便只說方才在我背上點了多少下吧?」

    沈秋道:「不多不少,正好十下。」

    接連點了十下,而自己竟全無覺察,由此可見對方力道的拿捏,是何等的爐火純青。成渝只得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風。」

    沈秋亦是笑道:「承讓了。」

    而場邊的段雲亭看得下巴都要要合不攏了,過了很久才僵硬地轉過頭去看著蘇逸,道:「朕怎麼從沒發現,這沈愛卿……這沈愛卿竟然如此爺們?!」

    實則蘇逸這也算是頭一次見著沈秋真正的身手,心裡若說沒有訝異當然是假的。但由於杜惜「珠玉在前」,相比之下,他反而覺得沈秋已經很溫和了……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杜惜尚還只是通些三腳貓的拳腳功夫,而這沈秋十八般武藝可樣樣都是在真刀真槍啊。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家暴什麼的……陛下日後,還真是命途多舛啊。

    正此時,卻見一小校匆匆趕來,道:「陛下,前方來報。」

    段雲亭摒退了下人,接過信展開,垂眼看了看,面上表情沒有什麼變化。

    蘇逸忍不住問道:「陛下,前方情形如何?」

    「西秦已然加快了行軍速度,」段雲亭合了信,抬眼看向前方,「預計十日後,便能陳兵兩國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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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0: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由於心中記掛著軍情,段雲亭在比武場裡稍坐了片刻,便匆匆離去,只留下蘇逸繼續主持監督。

    彼時沈秋已然比試完第一輪,正在場邊候著,忽見段雲亭起身而去,心中便大抵知曉了幾分。

    只是……此時的當務之急,莫過於為自己爭取一個隨軍出征的機會,否則一切都將是無稽之談。

    念及此,她將手中的長槍越發握緊了幾分。

    次日進行的,便是武舉的最後一項,領兵對陣。比試雙方各領人馬,一攻一守,考驗用兵應急的能力。每人統領不過百餘人,然而這每一人象徵的便又是百人。

    由於是攻是守,對方何人,頭一日早已抓鬮決定了下來,故而所有人均有一夜的時日準備。

    沈秋是當日最後一個出戰的。彼時已近黃昏,她一身鎧甲高坐於馬上,帶著自己蓄勢待發的攻軍,抬眼望瞭望前方「城池」後戒備以待的守軍。深吸一口氣,舉起手中長劍正待發出進攻指令,動作卻鬼使神差地頓在半空,而是轉頭朝場邊望去。

    涼棚裡,幾名官員正在匆忙地做著記錄,而負責主持的蘇逸卻只是坐在一旁喝茶,模樣分外悠閒。

    然而,那上首的位置卻是空著的,段雲亭,一整日都不曾出現。

    沈秋心下空了一空,卻見蘇逸沖著自己一笑,使了個眼色。那眼神似是安慰,似是鼓勵,她無暇細想,匆匆收回思緒,投入戰事。

    蘇逸坐在場邊,眼看著沈秋一聲令下,她周圍的人馬便迅速分為兩撥,攻向「城池」的左右兩門。而對方守將也應變及時,當即調整防守佈局,在兩處都安排了同等人數的守軍。守在城門外的迎敵的守軍更是不甘示弱,列陣以待。

    及至城下,沈秋發出第二次聲號令,伴隨著聲音落下,自己已然連人帶馬沖了出去。在她身後不多的兵將迅速跟了上去,猶如一把利刃,瞬間劈入對方陣中,廝殺做一處。沈秋一馬當先,一連斬倒數人,便直直往城下沖去。

    只是守城主帥一見對方氣勢銳不可當,當即下令緊閉城門,死守不出。沈秋下了第三道命令,一時間身後另一波士兵便扛著「圓木」「雲梯」沖了出來,他們在其餘士兵的掩護之下,一波緊接著一波衝擊城頭,不給守軍以片刻的喘息之機。

    一時間,整個場中刀劍轟鳴,喊殺如雷。原本只是一場小小的模擬戰,雙方竟仿佛拿出了拼死一搏的勁頭。原本閑閑坐在場邊蘇逸,手中的茶在空中頓了許久,方才意識到該放下了。

    只是他雖然自己不通武藝,但若論這排兵列陣之術,卻明白得很。眼見沈秋一方攻了許久,雲梯一次次架起又一次次倒下,終是撬不開守軍那固若金湯的防守,不免也有些憂心。心知這規則是唯有破了成,攻方才算是勝,而照此勢頭,若是這般久攻不下,全軍一鼓作氣,再而衰,及至三而竭時,便再無機會了。

    正疑慮之時,卻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蘇逸回過頭去,見竟是段雲亭匆匆而來,便欲起身施禮。

    而段雲亭幾步走到涼棚裡坐下,卻是沖他拜拜手道:「愛卿不必多禮,趕緊替朕找幾個人來扇風才是要事。」說罷自己已經抄起桌上的一把扇子,迫不及待地扇了起來。

    蘇逸連忙吩咐下人過來七手八腳地給段雲亭扇風,眼見這暮色四合,天已有些涼了的時候,他卻還是這般滿頭大汗,心下便知必是來時步履太急了。想來到底還是記掛著這邊的結果,放不下心。

    他遲疑了一下,本想問問段雲亭這一日間戰情可有何變故,然而還未開口,卻聽得滿場一陣驚呼。再看段雲亭,目光早就直勾勾地落在了場中。

    蘇逸循聲望去,只見此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故而「城頭」點起了火把。然而火光跳動間,卻足可見城頭一片鏖戰的景象。

    再看城下,攻軍已有不少士兵順著雲梯而上,其勢已然不可阻擋。

    眼見著情勢逆轉竟只在一瞬,蘇逸不禁一愣。還未細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旁的段雲亭已然笑著開了口:「這沈愛卿用兵還真是大膽,本就百餘人她也敢分出一部分偷襲,也不怕被人看了出來。」

    蘇逸聽聞這才意識到,方才沈秋多半是悄悄留了一部分人馬,趁著兩軍攻防激戰之時,從「城後」不動聲色地上了城樓。如此一來,守軍死守之勢已破,必將顧此失彼,落於下風。

    此時想想,方才她分外執、不計後果一般地地派人正面攻城,便也是有心分散對方注意,待到這暮色降臨的時候,給偷襲的人馬以可乘之機吧。這一策「聲東擊西」若換做尋常戰事,也算不上有多奇險。然而正如段雲亭所言,在這以一當百的模擬戰事中,雙方兵力相當,若是少了人很容易便能看出。如此情況下還敢於用這法子,無疑從膽識上便高人一等。

    沉吟間,場中局勢已然飛速地倒向攻軍,而段雲亭這時已然收了目光,桌上茶杯開始啜飲。那神情,分明昭示著場中勝敗已定。

    待到守軍舉起白旗的時候,他才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卻是慢慢道:「沈愛卿這一仗打得倒是分外果決,只是……有些急於求勝了。」

    蘇逸聞言一怔,轉眼看向他片刻,才道:「興許沈大人並無意掩飾自己的求戰之心。」

    段雲亭聞言笑了笑,沒有回答。卻是轉頭對身後的侍衛吩咐道:「讓沈愛卿過來。」

    放下了馬的沈秋一聽段雲亭來了,訝異之余連面上的汗也來不及擦,便隨著侍衛匆匆趕了過去。

    及至到了面前拱手一禮,道:「臣沈丘見過陛下。」

    段雲亭眼見她鏖戰過後,氣息裡還帶著喘,頓了頓,笑道:「愛卿平身吧。」

    沈秋站直了身子,等了半晌不見段雲亭說話,終於忍不住問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此時開了口,氣息卻還是有些不穩。

    段雲亭慢慢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笑道:「朕方才打理完公務過來,碰巧看見了愛卿破城的一幕,實在精彩非凡。」

    蘇逸在一旁聽他刻意地強調了「碰巧」二字,不覺暗暗想笑。

    而沈秋不知他葫蘆裡這是賣的什麼藥,只能再度拱手道:「多謝……陛下抬愛。」

    然而話音剛落,卻感到一陣陰影投到面前。她一抬頭,卻見段雲亭竟是攥起衣袖,拭上了她的前額。

    這動作在尋常人眼中,不過是君王體恤臣子的一種……呃,比較特殊表現,然而在蘇逸看來,卻是別有一般最為。他在一旁心裡默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又想著是不是應該到椅子後面避嫌一下了……

    沈秋瞬間僵硬,動彈不得。別說是喘息了,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感到那帶著溫度的觸感隔著衣袖,自前額從側面徐徐下滑,最後在下顎處輕輕一蹭,末了收回。

    段雲亭退後一步,眯起眼睛笑了笑,道:「沈愛卿方才作戰奮不顧身,看看,流了這麼多汗,便趕緊回去歇息歇息吧。」

    沈秋聞言如蒙大赦,簡直是落荒而逃。

    段雲亭滿意地看著她離去,這才轉過身對蘇逸道:「蘇愛卿這便回宮吧,順便將這二日的記錄拿來朕瞧瞧。」說罷狀似開心地拂袖而去。

    蘇逸將事情吩咐下去,自己也跟了過去。心想他方才特地喚沈秋前來說些有的沒的,其實是非要趁機揩個油心裡才舒坦吧……

    由於這二日白日打鬥夜裡還要謀劃佈局,沈秋當日回去困倦已極,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然而醒來之後,卻處處已是忙得不可交加。

    而原因只有一個:段雲亭即將御駕親征。

    沈秋心懷忐忑,難得不因公務而主動地去了一趟禦書房,然而卻被守衛在門外的成渝告知,陛下正在同一幫重臣商議作戰事宜,無暇見任何人。

    沈秋只得悻悻而返,見不到段雲亭便不得而知自己究竟能否隨軍出征,在朝中上下打聽了一番,卻也沒有聽到任何風聲。

    如此擔心了三日,直到出征的當晚,沈秋才得到宮人傳來的旨意,讓她次日一早去往城郊十裡,說是陛下要在出征儀式前封將。中選與否,明日便可見分曉

    於是沈秋又提心吊膽了一個晚上,次日一早便趕往城郊,遠遠地便見旌旗獵獵,出征的大軍如同一條臥龍,盤旋在平野之上,氣勢如虹。同文武眾臣待了片刻,便見段雲亭的車輦徐徐地從城中而出。

    段雲亭今日一身戎裝打扮,估摸著這麼些年宮中是無人見過的。銀白的甲,明黃的袍,倒是分外的奪目。只是他神情照舊懶懶散散的,唇角還帶著慣常的笑,加之天生愛修飾服章,身上沒少帶著大大小小的裝飾,故而這本該英氣逼人的裝束,被他硬生生地穿出了閒散的貴氣,也算是世所罕見了。

    見眾人已然到齊,段雲亭起身走下車輦,對旁邊宮人一個示意,那宮人便開始宣讀武舉的結果。

    入選的一共十人,此番將隨軍出征。沈秋自然是拔得頭籌的,而成渝、趙挺亦是榜上有名。

    宣佈過了武舉結果,那宮人又展開拜將的聖旨。他一字一句念的時候,段雲亭只是在一旁抱著手,含笑地看著面前的一排人。沈秋垂首聽著結果,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一束目光總在自己這邊逡巡,弄得人好不自在。

    而這時,她聽到了自己在軍中所任的職務。

    原以為以自己這般特殊身份,最多不過作為小校,隨侍段雲亭左右。然而出乎沈秋意料的是,段雲亭給她在職務……竟是副將,在新入選的眾人之中,可謂是無人能出其右。

    不可思議之下,沈秋抬起眼看向段雲亭,卻恰好觸到對方落在這裡的目光。段雲亭朝她挑挑眉,笑而不語。

    沈秋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為何竟是失了神。

    「沈大人,還不快謝恩?」直到耳畔宮人的話,將她的思緒猛然拉了回來。

    「臣沈丘……謝陛下聖恩。」沈秋聞言匆忙拱手,接過宮人遞來的鎧甲和帥印,垂著頭,只覺心內仿若有波瀾萬丈,翻江倒海,連帶著自己雙手都是顫抖著的。

    時至今日,她終於解除了這幾日的憂慮,終於圓了自幼以來的夢想,終於將要再一次踏上西秦的土地,終於能有機會憑一己之力去嘗試著平息戰爭,終於……

    然而這些都絕非讓她震撼至此的原因。只因她從未想過,自己孤注一擲竟能換來如此結果,從未想過……段雲亭為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原因是什麼,已經太過明顯,明顯到不需言說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閉上眼極力平復著心緒,沈秋慢慢地想,一切……便等到這場本不該有的戰爭結束之後吧……

    而正此時,便聽段雲亭道:「眼看時辰便到了,各位這便速速換上鎧甲,準備出征吧。」

    「是。」沈秋隨著眾人正欲行至一旁更衣,卻聽段雲亭在身後喚了一聲「沈愛卿」。

    沈秋循聲回身站定,卻見段雲亭幾步朝她走過來,在她面前立了片刻,眼中泛著隱微的笑意。但沈秋著實不習慣他這般,被這麼看著只覺得心裡直發毛。

    清了清嗓子正欲委婉地催他有話快說,而這時對方卻忽然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聲道:「沈愛卿,這是朕對你的信任。你若辜負了朕,朕……可是會傷心的。」起初語氣倒還尋常,及至說到一半,卻似乎又摻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竟好像是在……撒嬌?

    這個詞冒出腦海的時候,沈秋自己也嚇了一大跳。然而那氣息吹拂在脖頸處,分明就仿若一片羽毛,撓在最柔軟的地方,讓人的心忽地就亂了。

    心知自己不能再這麼亂想下去,她倉皇退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一拱手道:「臣定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段雲亭站直了身子,看著她眯了眼,笑道:「沈愛卿既有此言,便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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